第二十六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穆远对夏御印象极差,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按说,此人既是申公嫡孙,又颇有才名,正是他该笼络的对象。可他就是说不出的厌恶,存心让人没脸,由着夏御跪在地上好一会,才以开恩的口吻淡淡说了声:“起来吧。”
如此傲慢无礼,令夏御惊愕之余,倍感屈辱。他从小就有神童之誉,长大后才名远播,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几曾被这样冷待?
南方诸侯尊楚溟帝为君,不过是表达结盟之诚,依附之心,并非真正的君臣关系。申公又不是楚溟国封的,追根溯源,楚溟和申都是天圣朝的藩镇。穆氏顶多品级高一等,封爵为王,申则是公爵,穆远在他面前摆出皇子见下臣的架势,未免好笑。
夏御几番气血翻涌,最终都忍了下去。想到自己身为客人,心里又惦记着容悦,懒得跟他一般见识,闷闷地回到座位。
容徽也觉得穆远对自家准女婿态度恶劣,从进门到现在,连正眼都没看他,忽略得彻底,可自己能说什么?或许人家曾私下结怨,这些年轻公子之间的纠葛他并不清楚,再说夏御这两年风头太劲,有人挫挫他的锐气也好。
茶三献,客套毕,容徽开口问:“三皇子,您在萧府时,可曾听人说起过微臣的弟妹和侄女?她们十几天前去萧家为萧老侯爷贺寿,可只住一晚就走了,离开南陵后就失去了踪迹,微臣遣人四处查探,总没消息。”
内院女眷,他如何晓得?穆远正打算摇头,却听侍立身侧的亲信梁竟道:“侯爷的侄女可是十三四岁,大眼睛,翘鼻子,清秀瘦弱,遇事很胆小很爱哭?”
容徽忙点头:“正是,师爷在萧府见过?”
梁竟这么一说,穆远也想起来了,原来就是那个被挟持的女子,眼里不觉露出一丝嫌恶。他平生最不喜两种人,一种是酸文假醋,只会掉书袋,却自视甚高的所谓才子,如夏御这种;一种就是爱哭的女人。他在宫里,从小到大,见多了以眼泪为武器的女子,像容家的容妃,动不动就眼含泪光,好像全宫的女人都欺负她,给了她多少委屈似的。他母亲性子刚强,不会装模作样,渐渐失宠。不过又如何?他早给容妃下了绝嗣药,生不出孩子,再得宠,也没几年风光。
梁竟回道:“见过,她晚上被两个刺客挟持到我们住的上客院,推推搡搡中掉进了荷花池……”
话未完,就见夏御从椅子上猛地站起,神情紧张地问:“后来怎样了?”
帘后的容恬眼里快喷出火来,容徽也不悦地扫了一眼,夏御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讪讪地解释:“我跟她从小一起长大,看她就跟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她身子不好,去南陵前刚大病了一场,差点死掉,所以才会这么着急。”
梁竟不明白这份暗潮汹涌所为何来,只如实作答:“公子放心,容姑娘当时就被萧府的二公子救起来了,第二天也没听说她生病。”
容徽做出如释重负的样子:“那就好,那就好。”
夏御在心里暗自忖度,萧家第二天就把那娘儿俩赶走了,病不病的,你们当然不知道,也不会关心。
这样一想,越发焦虑不安,实在待不住,也不管仍有贵客在坐,借口有要事待办,匆匆起身告辞。
容恬气得眼圈都红了,几乎把门帘拽下来。待要追出去,又被厅里的人堵着,就算派奴婢蹭着墙壁出去打听,都显得对客人不礼貌,只能干捱。
容徽并未出声挽留,事实上他巴不得夏御走。穆三皇子难得驾临容府,他们之间才真的有要事相商,而且是外人不应与闻的。未来女婿名义上算自己人,可能不能真的收归己用,还要看他日后的表现。
等容徽把穆远送到客房休息,容恬心急火燎赶去夏御下榻的院落时,发现他竟然已经带着家仆走了,都没留下片言只语跟她道别。
容恬气怒之余,怎么也压不住心里的怀疑:走得这么慌张,莫非是听了穆家师爷的话,怕容悦出什么意外,跑出去找她了?
不会的!容恬拒绝接受这样的答案,如果真是这样,说明小贱人骗了她!夏御就算喜欢自己,也同样对小贱人有情。
如果真是这样,她决不饶恕!决不!小贱人就算躲到地底下,她也要找出去,一顿嘴巴打得她牙齿落尽,再画花那张楚楚可怜的脸,然后丢进碧水城最下等的妓院,让她生不如死。
容恬可以勉强接受姜颐和靳涵的存在,谁叫她们先受聘呢?等嫁进夏家,再跟那两人慢慢斗。就像母亲一样,忍辱负重十几年,才把正妻庄氏和嫡子容恒干掉,自己当上了容府内院的老大。
她还记得,今天跟母亲进槐荫院时,通禀的小厮分明报的是“大太太”。她猜这是母亲的试探,先拿钱买通家里的下人混淆称呼,父亲在客人面前不好当场驳回。久而久之,父亲听习惯了,也就慢慢接受了。
不开祠堂正式晋位又如何?不让住牡丹院又如何?只要全府的人,乃至府外百姓都称母亲为“大太太”,她就是货真价实的大太太。
夏御的正妻,未来的夏府大太太,就是她为之奋斗的目标。容恬对镜端详自己如花似玉的容颜,性感颀长的身材,白皙柔嫩的肌肤,相信只要不是瞎子,都会喜欢她,而不是瘦得没发育似的容悦。
至于姜颐,她还没见过,不过才女多半长得不咋样,她并不担心。靳涵算美人,但比她差了一个档次,夏御的几个未婚妻中,她相信自己才是最美丽、最迷人的。
一番心理建设加上自我催眠,容恬几近狂暴的情绪总算平息下来。
可几天后,另一则消息让她彻底爆发了,声嘶力竭地把房里砸了个稀巴烂。
去洹城的人回来了,他们找到了萧达的家,却没打听到萧夫人母女的任何消息。
他们在萧达的宅邸遇到了另一拨寻找萧夫人母女的人。一打听,居然是夏御派出的,那人骑着千里马,日夜兼程,只一日就到了洹城。
容恬这次的发作比任何一次都厉害,夏夫人亲自上阵,差点被一只花瓶砸中鼻梁。
“老爷,怎么办?”见容徽出现,夏夫人眼泪往往地问。
容徽脸色铁青地走进去,二话不说,抡圆了膀子就是一巴掌。
于是世界清净了。
第二十七章 云深不知处
萧夫人母女去了哪里呢?
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消失,只是把穆远的手下曾用过的障眼法使出来了而已。
话说那天被萧潜从池塘救起后,第二天容悦就着了风寒。她意志力再强大,也拿自己的身体没奈何,底子忒差,不是一天两天改变得了的,真想达到前世的水平,只怕需要好几年的磨练。
拖着软绵绵的病体出门,容悦坚持不让母亲跟任何人说,免得人家以为她故意装病,就为了赖在萧府吃白食,这世上狗眼看人低的太多了。
事实上,她和母亲的身家拿出来,相信会令许多人乍舌。她父亲是死了,可他没把财产带走啊。据母亲说,容昶看穿了大儿子的真面目后,私下里塞给她许多东西,因为他始终打着给二房过继一个嗣子的主意,只是大儿子羽翼已丰,容昶的愿望直到死都没能实现。
母亲丰厚的陪嫁,父亲的私蓄,祖父的体己,加起来是多少?
可笑那些人以为她们穷得要讨饭吃了,急急忙忙赶出门,母亲准备的两大箱礼物都没来得及送出去。
离开萧府后,她们在离南陵最近的一个小镇住了几天。在那里,容悦度过了自己的十四岁生日,也是她来异世后的第一个生日。
因为她不遗余力地反对,萧潜终没找到机会向萧夫人开口提亲,让容悦暗暗松了一口气。虽然萧潜提出来也未必能成,他的婚姻哪由得了他自己做主?可多少会在萧夫人心里留下印象,一旦她将来迟迟不嫁,又是嚼不完的话头。
想办法说服萧潜回家后,萧夫人母女带着家仆和暗部诸人正式住进了鸡公岭的山庄。
山庄原无牌匾,容悦一向认为,牌匾之类,是欲隐迹者的障碍,所以山庄依旧无牌匾。不过有名字,叫逸居,易居之谐音也——由此也可看出,容悦不是浪漫主义者,而是现实主义者,情愿居易,而不是居逸。
即便这个名字以后传到容徽耳朵里,山庄有名无匾,他若对号入座,却去哪里找?想到容徽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容悦就觉得快乐。
当然,真正让山庄隐于无形的,是神奇的障眼术。
记得送走萧潜后,容悦回头就向穆坤打听这个,穆坤轻轻一笑:“雕虫小技耳!”矮小的形象顿时变得无比高大,平庸的面貌也染上了异彩,让容悦油然而生敬意,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问:“这么说,二师傅您也会?”
卢骏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自豪地宣称:“你二师傅会的多着呢,那什么贵宾身边的高人,哪里比得上他。”
容悦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这几天她一直在想,若能用障眼术把她们住的地方隐藏起来,让容徽找不到就好了。
容徽肯放她们走,不过是被假仙姑的几句话吓到了,自己刚好又病着,人在病中最脆弱,最容易接受心理暗示。等他身体好转,精神力恢复,自然会发现问题。
容恬已经许亲,接下来就是她和容怜。她是老三,若撇下她,单给老四容怜许亲,容徽怎么跟外界交代?
所以他反应过来后,一定会把她们弄回去,先把容悦卖掉,尽可能收取高价,再想办法摆布萧夫人。这样,容家二房就彻底从容府消去了痕迹。
容悦也想过和母亲走远点,走到容徽找不到的地方。可那样,容家和萧家的动静就不好打听了。正左右为难之际,穆远手下所展示的异术给了她灵感。
她们沿途住客栈用的是假名,连对郑珩母子都不曾吐实。即使如此,买下庄子后,容悦仍恳求郑珩隐瞒消息,说怕郑家大宅的人知道了跑来闹,她们孤儿寡母,无权无势,惹不起。
其实压根儿不需要她交代,郑珩自己更怕被瑞伯发现。
容悦判断得没错,他确实是背着家里卖庄子,原因却不是缺钱。
真正的理由是,这座面积最大的农庄,是赵夫人最得宠时从瑞伯那儿要来的。那时瑞伯一心宠着这对母子,打算将家业传给郑珩,所以舍得。现在瑞伯移情别恋,改抱别的女人,也不再有废长立幼的心思。赵夫人带着儿子避出来,一是不想参加内斗,怕曾经令兄弟们眼红,如今失去父亲庇护的郑珩成为第一个牺牲品;二来,也怕瑞伯向他们索要原来头脑发热时的赠予。
可躲出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果瑞伯铁了心要收回,完全可以召他们回去,甚至亲自跑来农庄索取。
赵夫人母子商量了许久,最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不如干脆卖掉,把庄子换成现银。
全部卖掉太惹眼,卖掉一半总可以吧。对外则宣称赵夫人身患重病,需请名医调治,同时到处放话,收购各种珍贵稀有的药材补品,以便将来圆谎。
到那时,庄子我卖了,钱我拿去给母亲治病了,你能奈我何?
所以,容悦完全没必要担心这对母子会说出去,他们比任何人都不愿意这事过早泄露,至于将来如何,那是将来的事。
听说新邻居业已入住,郑珩带着一篮子水果点心前去敦亲睦邻,走到山口却呆住了,只见谷中云雾茫茫,房子在哪里?人又在哪里?
摸到谷底仔细打量,依稀看得见田畴和田间供庄户歇脚的小屋,果树茶园亦隐约可辨,唯独那座修成四合院的庄子,杳不可寻。
郑珩大惊,回去禀知母亲。赵夫人虽只是普通富室小姐,因祖父喜欢接待游方道士,对这些法术也略有耳闻,当下告诉儿子:“很可能是障眼法!这对母女不简单,你以后少跟他们往来,万一不小心得罪了,悄悄施个法术报复你,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郑珩犹自不信:“那姑娘谈吐文雅,穿戴讲究,一看就是世家千金,年纪顶多十三四岁,她母亲我没见到。不过看姑娘的样子,不像坏人,至少没练邪术,因为身上没邪气。”
赵夫人笑问:“听你这口气,莫不是看上人家了?”
郑珩别过脸去,耳根微微发红:“母亲取笑儿子。”
赵夫人看在眼里,不但不赞成,反而正色告诫:“不管怎样,她们用得起武师,请得动术士,就不是一般人,说不定大有来头,这般遮遮掩掩,像是遇到了大麻烦,我们还是不招惹的好。”
郑珩怏怏地答应了。
没多久,他们就从一拨拨探子口中猜出了这对母女的来历,原来是景侯容家的眷属,又是雍侯萧家的亲戚。虽说父亲亡故,侯府嫡女的身份变不了,赵夫人便动了心思,想帮儿子聘下来,到时候就对瑞伯说,半边庄子是当聘礼送出去的,人家自会当嫁妆带回来,等于一文不花娶回一房媳妇,多划算。
郑珩对容悦的印象本就不错,家世好,人又生得柔婉妩媚,看出行的架势,虽然丧父,手头颇有银钱,不然也请不起那么多武师,弄得像公主出行一样。他只是伯爵家的小儿子,继位无望,谈不上有多好的前程,若能聘下侯爵家的嫡小姐,某种意义上,也算高攀了。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山庄依然云雾缭绕,根本不得其门而入,母子俩再存心攀亲,也只能作罢。
第二十八章 闭关
逸居山庄里,容悦好梦正酣,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
在迷离的梦境之乡,她又回到了昔日的军校,跟伙伴们一起摔打、翻越、射击。连着几个十环打出去,战友们的鼓掌声和叫好声轰地响起:“小师妹,真不错!”
“小师妹是我们全院的光荣!”
因为她在班上年龄最小,同班也好,高班也好,都亲昵地唤她“小师妹。”
“师妹,师妹。”
谁的声音,带着难耐的兴奋,由远及近而来?
容悦猛地从摇椅上坐起,身前站着一个傻笑的半大孩子。
这是尹师傅的药庐加丹房,里间摆着几个大书架,不过上面只有一排是书,其余全是瓶瓶罐罐。外间则放着炼药的锅子和一口大鼎,终日不是熬药就是炼丹,炉膛里总燃着火,所以屋里很暖和。容悦遂让人搬来一把摇椅,有时看书炼药累了,就在椅子上打个盹。
进庄后,容悦宣布要在此闭关一年,专心学习各种技能。暗部诸人同样如此,每天的功课都排得很满,天不亮就起来晨练,白天习武,晚上习文。除此之外,还要耕田种地,开挖山洞,力求在一年后把它打通,让庄里的人能避开外面的驿道,从山那边出去。
至于这个喊她师妹的人,是尹惟的徒弟小四儿,因为他左手只有四指,故名四儿。
他是尹惟从雪地里捡回的弃儿,天生憨傻,尹惟本来只当小猫小狗养在身边,准备等他长大后当个粗使的仆役侍奉晚年。谁知这小子对药剂的制作有极强的领悟力,活生生应证了天才与白痴只有一线之隔的理论。
尹惟起初教他烧茶煮饭,他不是打破罐子就是打翻炉子,饭更是煮得半生不熟,或糊成焦炭,还有几次烧了厨房,差点酿成大火灾。
因为嫌他笨,尹惟一开始根本不敢让他碰药草,更不敢让他收拾瓶瓶罐罐,万一弄错,那可是要人命的。可某年某日,尹惟自己实在脱不开身,眼看就要下大雨了,嘱他回去收药材,他居然能分门别类,把晾晒的药材归置得一毫不差。尹惟又试着让他收拾炼药房,仍然毫无疏漏。
尹惟欣慰之余,开始拿他当药童,跟在身边打打下手,渐渐地也教他一些东西。偶尔尹惟外出,部中弟子生病,他躲在房里配药煎药,弟子只当尹师傅回来了,毫不迟疑地喝下,居然药到病除。
只是他依旧不识字,怎么教都教不会,所以开不出药方,属于“茶壶煮饺子,肚里有货倒不出来”的类型。
尹惟一度很可惜,卢骏开导他说:“四儿这副憨样,即便会写药方,外面的人肯信吗?他心明口拙,正好一辈子留在暗部给弟子们看诊煎药,不用担心他长本事了就想着法子去外面捞钱。你有什么事,也可以放心外出。”
就这么个憨傻孩子,从不肯叫容悦暗主,非要喊她师妹。理由是,他先入门,他是师兄,容悦是师妹。至于暗主,你们有没有搞错,他师妹是小姑娘啊,怎么可能是暗主?
容悦自不会跟一个痴儿计较,于是她有了一个憨憨的师兄,憨到不懂男女之防,憨到她在摇椅上睡觉时,会一派天真地俯在她耳边叫她。
容悦平时对憨师兄是很友善的,可今儿她好不容易回了一趟现代,还是她最怀念的军校,手枪里的子弹都没打完,就被人吵醒,口气便有些不耐烦,拧着眉问:“又怎么啦?”
“师妹,这个送给你”,四儿不懂察言观色,很开心地举着一个豆绿色的小瓷瓶,献宝似地捧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容悦可不敢随便打开,这位憨师兄有时候会配一些毒性很强的药剂出来。上回他捣鼓出一种淡红色的药粉,经师傅试验,有化尸粉的功效,却没有化尸粉那种刺鼻的气味,闻着甚至有股馨香。吓得师傅赶紧藏好,又把四儿狠狠骂了一顿,命令他从此再不许接触此类药物,万一不小心撒到谁身上,那块皮肤都会烂掉。
四儿笑着告诉她:“这是专门给师妹做的啦,我看师妹太瘦,身体也不好,这个吃了就能胖起来。”
增肥药?容悦哭笑不得,怕他继续啰嗦,只得先收下:“多谢你,等我想长胖的时候一定吃。”
四儿瞪大眼:“师妹不想现在就长胖?”
“不想,我要跟穆师傅学轻功啊,长胖了就飞不起来了。”
“也是”,四儿挠着后脑勺,“那我再给师妹配一种吃了能飞起来的药。”
“不用啦”,吃了飞去天堂?她可不敢尝试,眼珠子转了转,改用央求的语气说:“师兄能不能另外帮我配几种药?”
“什么药?”四儿来了兴致。
容悦在脑海里搜集那些或在前世用过,或在今生听过的药名,不管是麻醉性质的,还是健忘性质的,比如下到水中的三步倒,下到酒中的七日醉,满满写了一大页。
憨师兄有个特点,也是科学家的共性,一旦开始攻关,不到最后成功决不罢休,其间全神贯注、废寝忘食、如痴如醉,几乎遗忘了人世。她希望用这些药把憨师兄难住,让她清净几天。若果能研制出来,将来也能派上大用场。
把憨师兄哄走后,容悦了无睡意,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去了穆师傅的草庐。
穆坤是个性格有些孤僻的人,不爱与大家同住,容悦便把原来给庄户住的三间草房进行了一番修整,作为穆师傅的静室。
住在山里有一点好处,可以就地取材。他们甚至准备扩大地基,把原来的二进院扩成三进,所用木材全部从山上砍伐,稻草也是自己田里出的。只有一些辅助材料需要从外面购入,也是早去晚归,尽量避免碰到外人。
部中三位长老,平时总留两个在庄里,另一个则去武馆处理日常事务。总之以培养暗主和部中子弟为主,武馆只是个幌子。
他们原想干脆关掉了事,是容悦坚持开着,因为那样便于他们收集碧水城的各种信息。武馆里平时总是人来人往,好打听,走镖更是走南闯北,有诸多方便。
为了不引人注目,武馆仍然只教一些平庸的功夫,美其名曰“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不是为了逞强斗狠”,结果生意越来越差。
最后,容悦想了个办法,让穆坤用形意拳、太极拳,以及她前世练过的瑜伽,糅合成一套健身操性质的东西,专门向城里的老头推广。又让尹惟炼了些仁丹之类的常备药,报名即赠送。
学费合理,又有赠品,倒召来了一些人,每天早晚,练武场上排得满满的,看起来很是那么回事。
容悦只要武馆收支平衡,若略有赢余,则回馈给学员及周围邻里,保持良好的人际关系,让武馆屹立不倒,作为暗部的一个长期驻点。
第二十九章 对手
十月初的一天晚上,容悦又在温暖的丹房看书,二堂主刘瞻求见。传进后,向她禀告说:“萧老侯爷得知太太和姑娘失踪,分别向容家和萧家发了询问函。”
萧夫人不放心老父母,派人悄悄去洹城,在不惊动他们的前提下,看看老人家的居所和生活情况。领这个任务的,就是负责打探消息的二堂。
容悦“嗯”了一声,刘瞻又说:“申公夏家也派了人去。”
容悦略感意外,夏家既然聘下容恬,就断绝了夏御和她之前的可能性,与她的外祖父母更扯不上关系。何况外祖父如今是被儿子夺去爵位以至流落异乡的失意人,难道夏家特地派人探视安慰?
刘瞻见她沉吟,补充道:“那人同样是向老侯爷打听太太和姑娘的下落。”
容悦笑了笑,不予置评,只是问:“我外祖父和外祖母还好吧?”
刘瞻点点头:“很好,而且老侯爷居住的宅子防守甚严,里面的布置按五行八卦排列,要踏罡步走,才不会迷路。属下百般小心,还是差点掉进阵眼里。”
容悦讶然抬头:“里面都都设了阵?”
“是的,光老侯爷的卧室前,就设了三个。若不是穆长老平时总把这些阵法划给我们看,属下早折进去了。”
“折进去也没关系,大不了表明身份。”
“属下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想说,我外祖父手里有人马,有势力,萧府最后会落到谁手里还不一定,是不是?”
刘瞻躬身抱拳:“主上明鉴。”
容悦微楞,瞬间就释然了,主上也就是个称呼而已。
她现在称呼可多了。在庄里隐居,跟暗部的人长期相处,混熟了,老是“暗主”“属下”的未免太煞有介事,他们多数时候喊她“姑娘”,四儿喊师妹,现在又成了“主上”。
不过在这个地方,拥有一方势力的诸侯皆可称“主上”,主上之多,跟现代社会的总经理一样,一块砖头掉下来能砸死好几个。
刘瞻刚走,卢骏就来了,告诉她一个重要消息:曾在萧府出现过的楚溟国三皇子穆远,又在容府现身,而且几次带着亲信和容徽在书房密谈。暗部的人想偷听,总是没办法靠近,因为书房周围不只有护卫层层把守,还有类似结界的东西,一靠近就有股无形的力量推阻,有次甚至把人弹倒在地,差点被当场抓获。
三皇子穆远,是容悦除容徽之外最讨厌的一个。别的不说,单是他视人命如草芥的德性,就让人齿冷。想起上回在容府,他残忍地说出“今晚不招出同党,明早就剁了喂狼狗”的暴虐样子,容悦就恨不得从现代抱一挺机关抢回来,一顿狂扫,先把这个没人性的变成渣子。
有什么好狂的,不过是楚溟国众多皇子之一。同为贵族子弟,夏御多才多艺,萧潜武功了得,这个穆远,除了架子搭得足,她真没看出有什么别的能耐。
卢骏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说萧晟称他为公子?”
“是啊”,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在容府,容徽却称他三皇子。”
容悦分析道:“会让人称呼公子,说明他不想随便暴露身份。记得萧穆氏去下客院撵我们的时候,口口声声家里来了‘贵人’,却始终不曾提起贵人的名号。”
“是了”,卢骏表示认同:“我们的人在容府见到穆远,都是暗地里跟踪,当时穆远身边只有容徽和他自己的亲随。”
容悦立刻发挥想象:“难道穆远想争夺帝位?”
卢骏沉吟道:“有可能,他母亲是贵妃,深得君宠,可惜上头有个哥哥,是正宫皇后所出。”
“另外一个呢?他不是老三吗?”
“夭折了,就像萧晟,是太太的三哥,可他上面并没有兄弟,那两个都没养大。”
“这我知道,楚溟国好像还没立储吧?”
“没有。”
那就难怪穆远要争了。太子之位虚悬,按这个国家的妻妾等级,贵妃即使不是平妻,好好赖也算侧妻,所以穆远勉强算嫡子,原则上,是有继承权的。
她只有一点想不通:“如果穆远真要夺储,该在楚溟国的朝臣中下功夫,他远离云都,跑到别的诸侯国拉帮结派,有用吗?各国的内政是各国自己的事,就算景侯和雍侯都支持他,也影响不了他父亲的决定。”
卢骏半开玩笑说:“或许他双管齐下呢?而且跟诸侯国的关系打好了,一旦争储失败,他还可以硬来,从诸侯国借兵把他哥哥推下去。”
卢骏走后,容悦仍在琢磨他末后说的几句话,越想越觉得其中大有玄机。
穆远想当皇帝无可厚非,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她很愿意随喜这种进取精神。前提是,他的野心,没有建立在伤害她和她的亲人的基础上。
之所以会这样说,是因为她从卢骏的话中得到了启示,容府和萧府相继出现的子夺父权,恐怕都不是单纯的家族内斗,动机比她本来以为的要复杂得多。
再与穆远的身份背景联系起来,这些事件,竟像是穆远争夺皇位的预演。又或者说,他需要这样的先例,这样的舆论宣传,以便将来自己篡位时,不至于刻印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毕竟,他不是败坏伦常规矩和社会秩序的第一人。
如果真是如此,穆远将是个非常可怕的对手,因为他洞彻人情,狂傲的外表只是伪装,事实上,他有一颗极冷静的心,莫敢为天下先。坏事先让别人做,等普罗大众看腻了子夺父权的戏码,不再激动不再唾弃,他再开始出手。
容悦仰望苍穹,老君,您的无为而治,您的道家理想主义国度,就要败坏在这个人手里了。
记得刚穿过来时,得知这个时空的父神形象是太子老君,真经是《道德经》,再看到数个小国并存的社会体制,就不由得感叹:这就是老子说的小国寡民吗?各守其土,各安其份,国与国之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虽然最后一任天圣帝白日飞升后——在沧溟大陆,这是所有人皆深信不疑的事实——也曾出现过玉玺和九鼎被夺事件,其实也算不上叛乱,顶多像某大户家屋主跑了,亲戚邻里趁机瓜分了他的家产而已。
天圣朝消亡后的一百多年,这片大陆基本上是和平安宁的,没有大规模的战争。容家、萧家之流,都是关起门来家斗,不声不响地解决问题,不曾出现过血肉横飞的场面。
可惜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乱到四处硝烟弥漫,他才好浑水摸鱼,火中取栗。
本来也不关她什么事,可他偏偏要与容徽狼狈为奸,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如果让他当上楚溟国皇帝,容徽岂非有了一个更厉害的靠山?
此时,身在容府的穆远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第三十章 出山
虽然宣布闭关一年,真出现意外情况,作为暗主,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必须出面处理。
这年年底,松林武馆丢了一趟镖,物主是吉庆绸缎铺的老板何安。
如果只是一般的衣料,所值有限,实在找不回来,认赔也没什么。可这回何安托运的不是绸缎,而是从北方收购的大量毛皮,签订的文书上赫然写着“十万两”。这是自武馆开始走镖后接的最大一笔生意,如果顺利运回的话,有三千两银子的收益,足够支撑武馆一年的开销,还略有结余。
最初听说这件事,容悦曾在心里犯嘀咕:两车毛皮值那么多钱吗?
联想到现代社会的皮草价格,就没多问了,一件貂皮大衣能卖几十万,两车毛皮值个几百几千万也不奇怪。
最主要是,她相信暗部的能力,他们并非碧水城中人所见的那般平庸无能,而是高手群集,即使遇到山匪,亦不足为惧。
可最后,还是出事了。
听完汇报后,容悦即命仆人准备行李,她要亲至现场考察,几位长老试图劝阻,容悦道:“这么大的数目,武馆根本赔不起,按《名典》上的条款,你们都得卖身给何家,终身为奴为仆,一直做到死为止。”
宋义苦笑着补上一句:“做到死都抵不了债,子女要继续卖身。”
连平时总是神情淡漠、超然物外的穆坤都拧眉不语,表示事情很棘手。
五堂主甘盛人如其名,虬髯连鬓,肝火旺盛,闻言拍案怒吼:“卖他娘的身!老子又不是粉头,大不了关掉那破馆一走了之,何安不过一绸缎商,他能拿我们如何?真惹烦了老子,一把火烧了他的绸缎铺,让他连根草都没得卖。”
“甘盛!”卢骏出声呵斥,甘盛出列,单膝跪下请罪:“属下是个粗人,气愤不过,一时口快,姑娘勿怪。”
容悦忙叫起:“没事,你的话倒提醒了我。”
见所有人都望向她,容悦不急不徐地说:“我和母亲失踪前最后接触的人是松林武馆的武师,伯父大人如果从中嗅到了什么,他会怎样试探?”
宋义恍然道:“姑娘是说,这次丢镖,是容徽幕后操作的?”
容悦摇摇头:“我也不能肯定,只是这样猜测。大家可以往不同的方向猜测,集思广益,各种可能性都估摸到了,总有一种是对的。再顺藤摸瓜,必能找出真相。”
穆坤接口道:“如果真是容徽,一切就好解释了。其实当初接镖时,我就有点疑惑,何家的吉庆绸缎铺只是中等铺子,比北街的圣荣差远了。记得曾听武馆的几位学徒闲聊,说圣荣的杨老板资财雄厚,一次进几万两银子的货。当时旁边有人说,那是要存货过冬,年前年后两三个月,照例是不打货的。北方冰冻,毛皮之类的很不好运,若遇雨雪,毛皮衣料一沾潮气就容易发霉,店家损失不起。”
坐在他身侧的尹惟垂首检讨:“都怪我,穆长老是提醒过我,说圣荣才进几万两的货,吉庆反倒进十万。是我说,谁有钱没钱外表又看不出来,也许何安突然发了一笔横财呢。”
卢骏满脸羞惭:“我才是管总的,连镖书上的签名也是我的。”
容悦倒笑起来:“师傅们且打住,现在不是审案定罪,谁该打一百谁该打五十,而是想办法挽回损失。其实你们都没错,武馆一年统共接不到十趟镖,有三趟是何安的,这样的老客户找上门,谁好意思回绝呢?据大师傅说,这人面相和善,谦恭守礼,定金给得爽利,后期款从不拖欠,换了我,照样接。”
把所有的线索归拢起来,她越来越怀疑,这是容徽设的一个局。何安只是鱼饵,前面的两次合作,不过是为了骗取武馆的信任,给最后一次做铺垫。
要说,容徽这一招确实厉害。找不回货物,赔不起损失,武馆破产,馆主沦为奴仆。若居然赔得起,那恰恰说明背后有人支持,而且财力非常雄厚,顺着这条线摸下去,她们娘俩,还有暗部,都会浮出水面。
卢骏附和道:“姑娘说得对,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出那批货的下落。年关就要到了,我们得快点,不然拖到春节,做什么都不方便。”
容悦当即下令:“我们今晚动身。”
几位长老再次试图阻止她随行,容悦很坚持:“不让我去,我留在家里也无心功课,多个人多份力量,早点解决问题,回来大家好过个安心年。”
话虽这样说,大伙儿心里都有数,要想要年前查清恐怕很难,今年这个年,是没法过了。
萧夫人那关也不好过,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只是不点头。容悦没办法,拿出四儿师兄配好的麻醉药,给萧夫人喝了一点,让她沉沉睡去,自己赶在天亮前出了门。
这天已是腊月十五,再过半个月就是大年,而出事地点在几百外,光路上来回就得好几天,因为,惭愧得很,她还没学会骑马。
不是她不学,这个地方根本不允许女子骑马,除了极个别将门虎女可能例外,像她这种世家千金,一说要骑马,首先萧夫人会吓晕。女孩子,走路要碎步,坐要并腿侧身,若两腿跨得开开地坐在马上,那成什么体统?
拂晓时分,十几位骑士护着一辆马车疾行在通向申国的驿道上。宽敞的车厢里,春痕一面在小炭炉上翻动烤馍一面劝:“姑娘,别撩开帘子,等下风刮得耳朵痛。”
“真香!”容悦接过一片焦黄的烤馍,心里激荡起了久违的兴奋感。
以前每次出任务,不都是这样吗?有些期待,有些焦虑,甚至有些隐隐的畏惧。所有未知的一切都是可畏的,可正因为这份畏惧和不确定,前路才充满魅力。
哪怕再选择一次,她仍愿意做特工,让生命嘎然结束在二十五岁,而不是寡淡无味地活到八十五。
这一生的探险,终于又要开始了。
第三十一章 查案
求收藏、求推荐、求粉红票
*********
出事地点是个叫七里湾的地方,离碧水城三百余里,地属申、景、昱的交界。昱,就是容恬曾经的未婚夫蔺俭家的领地。
一般来说,几国交界处都有点乱,如果那儿是原始森林或荒湖野泊,很容易沦为“三不管”地带,就像前世的金三角。
站在长满野蒿青苔的废弃渡口,望着河滩上茂密枯黄的芦苇,容悦不解地问:“这儿地势宽敞,水流平稳,挺适合做码头的,为什么荒废了呢?”
卢骏告诉她:“为师小时候随先父四方卖艺,曾几次路过这里,那时候很热闹的。大约三十年前,有个姓樊的女子在渡口跳水自杀,从那之后,就不安宁了,时不时地翻船死人。若有船只晚上停泊在码头附近,半夜会听见女鬼唱歌,有的船上甚至无缘无故地不见人,都说让女鬼勾走了。”
容悦本是无神论者,被银戒指送到这方空间,她的无神论立场也站不住了。若人只是纯物质体,死后无灵魂,那她是怎么来的?
所以鬼神之说,她并不一概否定。但一个懦弱的女人跳河死后,竟有这么大的能量,她是不相信的。
宋义指着一所半坍塌的房子说:“那是樊娘庙,既然她有灵,地方百姓就凑资建庙,日日烧香祈祷,指望能安抚她的冤魂,超度她往生,不要再为患乡里。可越祷告,死的人越多,就有道士出来说,香火只会助她炼成更大的神通,更有人宣称被樊娘托梦,说她要这条河里死九十九个人,才能消去那口怨气。当时有人算了一下,到托梦的时候为止,前面已经死了四十九人,也就是,她还要夺走五十条人命才够数。”
容悦摇头叹息:“有这么恐怖的流言,难怪渡口会荒废,谁也不想成为那五十个之一啊。”说完语带疑惑地问:“那你们为什么选择从这里上岸呢,难道你们不怕吗?”
“自然是怕的”,穆坤坦然承认:“走镖之人,过山拜山,过庙拜庙,就怕惊扰鬼神。我们本来打算到前面的潭州渡上岸歇脚,可船行到这里时,船底开始渗水,只能就近抛锚。我们几乎全部上阵,有的帮着舀水,有的帮着划桨,当船终于靠岸时,大家全都一身冷汗,合掌感谢道君庇佑,樊娘高抬贵手。要是别的东西,还可以下河打捞,毛皮之类,见水就完了。”
听到“船底渗水”时,容悦立马想到有人先在船底凿洞,再用某些材料填充,比如水溶性固定油脂,待船入水后,油脂慢慢溶解……
穆坤继续回忆:“上岸的时候天就快黑了,因为这个地方阴气太重,鬼气森森的,我们也不敢逗留,推上车子就走。走了没多远就开始举火,然后发现箱子不对劲,虽然镖物不该半路拆封,当时也顾不得了,打开其中一箱,哪是毛皮,都是烂棉花裹着石块。这才知道着了船老大的道,赶紧回头去找,渡口早没影了。”
见穆坤低头解水囊,半晌没解开,显然情绪激动。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他在暗部几十年,因为精通各种异术,被尊为顶级高手,一向受部众爱戴,想不到这次由他领头走镖,居然出这么大的疏漏,给暗部带来巨大的损失,让他难堪又自责。
卢骏走过去帮他解下水囊,宋义接过话头说:“我们沿着来路打探,周围十几里内的百姓,竟没一个认识那个船老大。有人干脆说我们遇到了鬼船,半路船进水,正是要夺我们的命凑够九十九之数。听他们的意思,我们能捡回一条性命就不错了,丢了货是小事。”
容悦开口问:“货在对岸上船前,你们确定还是原来的箱子吧?”
所有人同时点头:“当然,箱子跟车牢牢地绑在一起,几个人守一车,一路盯得死死的,不可能调包。”
容悦嘴角轻扯:“路上死盯,上了船就安全了?就不用盯了?”
穆坤面有惭色:“这要怪为师。当时船老大嚷着船底漏水,船就快沉了,要我们帮着舀水。大伙儿一听都慌了,别说船沉,只要箱子浸水,货物就完了。我让他们把箱子从车上卸下,想着船若真的沉了,就找几个舢板,用踏水功,救得一箱是一箱,多少挽回点损失,别全部折在水里。”
平心而论,穆坤的思路并没有错。在那种情势下,箱子继续绑在车上,一旦船沉,绝对沉入江底,单独一个一个箱子,凭他们的功夫,也许真能弄上岸也说不定。
容悦安抚了几句,继续回到正题:“这么说,箱子是在船上被调包的?”
穆坤回道:“是的。船底的水越渗越多,我们大半的人都下到舱底舀水,就这样还舀不赢,船看着看着下沉,最后只好把守箱子的最后几个人也派下去,要不然,船根本靠不了岸。为师会离开,是因为有个划桨的人过度紧张,突然犯病,倒在地上抽搐,其余几个嗷嗷乱叫,喊着‘女鬼来了’,一起丢下桨跑进舱里,船失去了控制,在水上乱转,为师只好暂时充任划桨人。”
“船上本来有多少人?”
“就是船老大一家,三个儿子两个侄儿。”
“再没别人了吗?”
几个人互望了一眼,最后不得不承认:“后面有个小舱房,好像有女眷的声音,我们也没好意思问,更不曾去后面查探,现在想来,实在是太大意了。”
穆坤低下头:“事实上,是这一年来走镖太顺利了,凡是有山寨的地方,会万分小心,事先就施障眼法,基本没跟他们碰过面。可遇到平常的船夫,就失去了警觉。
这时魏庆道:“大伙儿会那么慌,除了船要沉,还因为有……”
“有什么?”
穆坤沉声低喝:“你给我闭嘴,主子是姑娘家。”
发现还有隐蔽内情,容悦立刻来了兴致,笑眯眯地说:“没关系,你继续。”
魏庆得到鼓励,也不怕二长老了,而且看他的样子,这番话在心里憋了很久,所以语速很快:“我们会那么慌,是因为确实听到了鬼哭,哭得很凄惨,听得人毛骨悚然。偏偏船又漏水,不管平时胆子多大,仍会心慌。而且那哭声越来越近,好像随时都会飘上船,正好舱底喊人舀水,这才一窝蜂下去了。”
容越问穆坤:“二师傅,是这样吗?”
穆坤点点头:“那个死掉的水手,为师起初也怀疑有人下毒。可走近察看,发现并无中毒迹象,而是被活活吓死的。”
调包应该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至于调包所用的箱子,就藏在他们以为有女眷的那个小舱房内。
到此,容悦可以肯定,这次事件,绝非船上人临时起意,而是一个早就挖好的坑。
第三十二章 破庙
二更求粉红
*********
眼看天色已晚,卢骏劝容悦回镇上的客栈休息,容悦却说出了一句让他们大惊失色的话:“我今晚就住在这里,你们若是害怕,可以回客栈。”
卢骏愕然问:“这里怎么住人?”
“诺”,容悦用手指着不远处的破庙:“稍微收拾一下,只要后背有堵墙挡风,头顶有几片瓦遮雨即可。今天这么阴,黑云压顶,雪意沉沉,若是半夜下起来,雪倒没什么,下雨比较麻烦。”
春痕急得不行:“那庙里什么都没有,这么冷的天气,您的身子骨……”
容悦推着她说:“我的身子骨好得很,你带着人去把车上的毡子、褥子、炉子、水壶统统拿下来。魏庆,你带两个人去镇上买些酒菜,再买些香烛素果,我要祭拜樊娘,然后就在庙里打坐。”
十几个人围着劝了老半天,实在劝不动,最后倒激起了一股劲头:主子一个小姑娘都不怕,他们一群大老爷们,反倒怕了不成?住破庙就住破庙,当谁没住过似的。
于是买供品的买供品,买酒菜的买酒菜,拣柴的拣柴,打扫的打扫,很快就清理出了一块地方。先在中间挖个坑,架上干柴点燃,再摆上供品拜祭樊娘,然后大伙儿吆五喝六地划起拳来。这种阴森诡异的地方,越是安静,越是瘆得慌,吵嚷点,显得人气旺。
饭后略做运动,便坐下来讨论接下来几天的行程。容悦看得出,大伙儿都有点儿心神不宁,大概因为亲耳听见过“鬼哭”,如今重回此地,总怕会再出现,一个个耳朵竖得跟兔子一样。
到休息时,穆坤坐在旁边指导,苗砺和周泰一前一后护卫,容悦收摄呼吸,闭目静坐。也许一路颠簸,人比较疲累,打坐没多久,头越垂越低,显见是睡着了。春痕轻轻扶着她躺下,盖上褥子,几个人继续在旁边守候。
下半夜,在穆坤等人一再劝说下,春痕也挤到姑娘身边睡着了。男人们则轮流换岗,庙里庙外巡逻值守,居然一夜无事,除了一两声水鸟扑腾,再没听到任何怪声。
容悦睡到天亮才醒,春痕已烧好热水,煮好稀饭,过来侍候洗漱。
一起用早饭时,见几个部下不时打量自己,容悦笑问:“怎么啦?有什么话只管说。”
苗砺先开口:“姑娘,您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啊,你们难道没睡好?”
“我们轮流睡的。”
“抱歉哦,今晚一定带你们住客栈,让你们好好休息。”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苗砺脸红了:“以前出任务时,一天一夜骑在马上的时候也有;错过宿头,睡在荒郊野外更是家常便饭。但姑娘跟我们不同,属下是担心姑娘睡不好。”
容悦摇头轻笑,她以前的经历不好跟这些人讲,如今变成大家闺秀,在别人眼中自是娇贵的,故而只淡淡表示:“多谢,我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一夜无梦?”穆坤显得很开心:“姑娘真是个福泽深厚之人,鬼神难侵,无论住在哪里都安乐自在。”
容悦正色道:“大师傅,二师傅,我昨晚坚持住在这儿,并非不体谅各位的辛苦,而是想证明一件事。”
看大家洗耳恭听,继续说道:“我总觉得,你们遇到的一切,包括鬼哭,都是人为。不过是利用此地的传说,故意制造恐怖气氛,让大家惊惧慌乱,你们越慌,他们越容易得手。”
大伙儿先呆愣,随即纷纷点头,宋义感叹:“姑娘一语惊醒梦中人!仔细回忆当时的一切,确实太巧合了,船刚好在这附近出现渗水,让我们不得不就近靠岸,然后听见鬼哭……”
容悦道:“不止如此,我怀疑,连时间都是事先设计好的。你们想,如果当时不是傍晚,而是白天,便是箱子在船上调包了,你们也能及时发现,不必等到举火。”
魏庆一拍大腿:“对了,二长老您还记不记得在云溪镇上遇到的那档子事?”
穆坤缓缓点头,寂寂无语,这些天,巨大的愧疚感折磨得他寝食难安,原就瘦小的身形,越发形销骨立,让容悦看了好生不忍,遂出言相劝:“二师傅,您别这样,有时候,坏事也能变好事的。比如这次,虽然丢了镖,可也给了我一个机会,去探访、考察、分析、体认,若不经受这样的考验,只是躲在山庄里闭门苦修,学识和技能固然可以得到很大提高,却没有任何实际经验,一旦被容徽找到,照样束手无策。他既狡猾又狠毒,没有江湖经验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穆坤看着这个既是主子又是徒弟的女孩,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在这之前,虽说接纳了她为暗主,也尽心尽力培养,心里总觉得遗憾:“这样的资质,可惜是个女孩。”
可此刻,他却庆幸新主人是她。若换成老主和少主,依他们的严厉,犯下这么大的错,就算死罪可免,惩罚肯定少不了,一顿板子打得半死不活,再扣掉半年甚至一年的月俸都有可能。以他这样的年龄和资历,在年轻弟子们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
小主子却由始至终没说一句责备的话,还变着法子安慰他、鼓励他。
而她并非懦弱无能,事实上,她一直很努力地查找原因,力图挽回损失,甚至不顾寒冷,亲自出马。小小年纪,所表现出来的勇敢和睿智让他吃惊。
此时的容悦,正在静听他们讲述上船之前发生的一件事:队伍行至申国境内的云溪镇时,他们在一家饭庄打尖,却遇到丐帮上门闹事,仿佛从地底下冒出上千个乞丐,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幸亏他们没带货物上门,而是放在郊外某处,留下几人看守,并施了隐藏术。也因此,他们只是被那些人堵在店中大约半个时辰,货物并没丢。
如果不在饭庄耽误,他们的船过七星湾时,天光还很亮,不至于看不清楚。
宋义深吸了一口气道:“看来真如姑娘所说,这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陷阱,所以我们一路有人跟踪,以便伺机下手。若非二长老会隐藏术,也许货早丢了。”
容悦心里想的是:穆远身边有个懂异术的能人,如果此事穆远有份,只怕连隐藏术都不奏效。所幸容徽素来狡诈多疑,这种图谋弟媳家产的事,他不会让外人参与。
萧夫人丧夫两年来,容徽从未介于她手里的产业,甚至都不曾提及。这次她们离家出走,倒给了他机会设陷,想以其他方式,把她们手里的一切变相搜罗过去。
魏庆拿着一根拨火棍子,看着火光闷闷地说:“就算我们心里明白,可没证据,该赔的还是要赔啊。”
“赔,咱们赔!”容悦笑得眼儿眯起。
一向豪爽的甘盛愁眉苦脸地望着她:“姑娘,十万两可不是小数目,您……”
容悦知道他想问“您赔得出来吗?”她避而不答,转头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大师傅,我可没说要赔钱哦。”
几个人同声惊呼:“不赔钱,难不成要三位长老去何家为奴?”
容悦不介意提醒:“武馆是以大长老个人名义开的。”
“那就是大长老一家人的事了。”
卢骏气哼哼地说:“为师孑然一身,没有家人。”
容悦觑着他:“谁说的?您的家人在乡下,有妻有子有女,七八口都去为奴,这样才有还请巨债的可能,一个人,您准备卖几辈子呀。”
宋义道:“可惜属下年纪大了点,不然可以充大儿子。”
容悦立即否决:“不行,必须是从没、或很少,在武馆露面的人。”
卢骏这时也悟过来了,语气轻松地说:“大概都露过面,不过也有办法,易容一下就行了。”
容悦惊喜不已:“您还会易容?”
卢骏摇头:“我不会,你三师傅会。”
容悦有些郁闷:“那他怎么从不说。”
卢骏瞥了她一眼:“他怕说了,你又缠着他学,到时贪多嚼不烂,全学成半桶水。不如一样一样稳打稳扎,那样至少有一样是精通的。”
“也是,多谢几位师傅的苦心”,既然会易容,事情就好办了,“挑三个身手好的当儿子,我当女儿。”
春痕紧跟着表示:“姑娘若去,奴婢也要跟着。”
容悦不同意:“我是去卖身为奴啊,又用不起丫环,你跟去干嘛。”
春痕姐姐态度坚决:“奴婢一定要去,您若不让,奴婢就自己跑到何府卖身。”
“你是容府丫环啊,会被人认出来的。”
“不是有易容术嘛。”
卢骏起先不肯答应,容悦摆出理由:“有女儿,才好在内院打听消息。就像二师傅他们在船上的时候,就因为清一色都是男人,才须避开有女眷的后舱,连问都不好意思问。”
穆坤率先赞同:“姑娘说得对,大长老有几个儿子,应该能护住两个女儿的。”
卢骏这才勉勉强强接受了她的安排。
第三十三章 卖身为奴
求收藏、推荐、小粉红
********
转眼新年来到,倏忽又过元宵,赔不起镖银的松林武馆原馆主卢骏,依约带着五个孩子,背着几个行李卷,来到吉庆绸缎铺老板何安的宅子,以身抵债,入府为奴。
何安身着大红富贵团花绸袍,坐在正上方的太师椅上,一面让卢家人在卖身文书上签字画押一面叹气,一副他“吃了天大的亏,卢家人占了天大便宜”的样子,苦着脸说:“卢馆主,我家一等奴仆月银一两,二等七百大钱。你一家六口在我家做事,即便个个都是一等,一年加起来也不过七十来两,十年七百,百年才七千两,你们不可能做一百年吧,你自己算算,我亏了多少?我可是十万两银子的货啊,你让我亏了血本!这个春节,别人欢欢喜喜地过年,我忝着老脸到处借债,求爷爷告奶奶的,捱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气,才勉强把铺子撑起来。我一家老小,就指着那间铺子过活,我可是被你坑惨了!”
卢骏垂着头说:“我把武馆转出去,再加上历年积蓄,和家里的房地契,也值好几千两,全都赔给了何老板。剩下的,就只有这几个光人了,我也没办法。”
此时卖身文书已签好,何府管家张承冷着脸说:“既然是家仆,就该按府里的规矩来,要自称奴才、奴婢,可不能再我来我去。”
“是,奴才记住了”,卢骏从善如流。
何安继续摆出恩重如山的样子感慨:“有人劝我说,你的两个女儿都长成了,不如卖去窑子,可以多得点钱,家里又不缺奴婢,何必白养着,还要管饭管衣?我寻思着,终归是好人家的女儿,实在不忍心。唉,这世道,只有那起没良心的才能发财,似我这种的,守业难那。”
卢骏领着几个儿女磕头:“谢老爷洪恩!”
絮叨半天,才让他们站起来,接着管家分派工作:卢骏当门房,三个儿子发往城外的农庄做苦力,两个女儿,一个去大太太屋里,一个侍候新娶的姨娘。
容悦就是被派到新姨娘屋里的那位。
进府后,因为要装村姑,畏缩胆小,不敢开口,只能借着上茅厕的机会说两句,春痕急得流泪:“姑娘,您哪里会侍候人。”
“嘘,要叫我妹妹”,春痕比她大一点。
“妹妹,哥哥们都去了城外的庄子,爹爹又整日站在门外,这内院就剩我们俩,还分在两处,以后可怎么办?”
容悦表现得很平静:“他肯定不会把卢家男人全放在一处的。能开武馆的人家,虽然俺爹宣称几个哥哥一直在乡下务农,姓何的还是会怀疑,若卢家人个个身怀武功,又是被迫卖身的,万一挟怨报复,联手对付他,不就糟了?所以,哥哥们肯定不会留下。至于派爹爹去看门,首先可满足他的虚荣心,一个武馆馆主,每天杵在何府门前给他当看门狗,多得意啊;其次,也有考察之意,如果爹爹这个门房当得兢兢业业无怨无悔,以后他也许会带在身边当保镖。我们俩只是弱质女流,不构成威胁,所以安排进内院服役,同时也可抓在手里当人质。有我们俩在,不论是看门的爹,还是在农庄做苦力的哥哥,都不敢轻举妄动。”
春痕点点头:“可这样一来,要查什么就难了,就我们俩刚学的那点三脚猫功夫……”
容悦打断她的话:“你别想那么多,只当是在容府当仆人。多做事,少说话,凡事不出头,不惹祸,就行了,其他的我们会想办法。”
“哪有‘我们’,里面除了我,就是剩你一个了。”
“爹白天在门外,晚上总要回屋睡觉的。”
“看门的一般歇在前头后座房,离内院远着呢。”
“放心,会有办法的。”
春痕眼泪汪汪地去了,好在二人的身份定位是“姐妹”,何府之人只当姐妹情深,不会联想到别的。
容悦被管事嬷嬷领到新姨娘面前,陈氏坐在上面嗑瓜子,吃蜜饯,喝参茶,蓝色绣花鞋在暗金撒花百裥裙里轻轻晃荡,半晌才空出嘴来问:“你会什么?”
“我……奴婢……”跪在地上的小姑娘头都快垂到地下去了,手不安地绞着衣角。
管事嬷嬷站在下首回道:“她爹一个人出来闯江湖,把老婆孩子留在乡下,奴婢想,她会的,无非是些农活和家务活。”
陈氏显得很有耐心:“你娘去哪儿了,怎么只有父子几个卖身?”
“娘去年过世了。”
“哦,你会哪些家务?”
容悦迟迟疑疑地回答:“会扫地、洗衣、做饭。”
以前每次出任务回来,都有一段假期,她不爱出门,总宅在家里,看看电视上上网,然后自煮自吃。说不上多好的手艺,一般家常菜都会做。
陈姨娘忽然提高嗓门:“哟,看你那手,倒细皮嫩肉的。”
容悦心里一惊,这的确是个疏忽,脸上易容了,手却没有,但很快想好了说辞:“因为是幼妹,哥哥姐姐都很照顾,奴婢只是在家里帮姐姐打打下手,很少出门。”
这时有丫环进来通报:“老爷往这儿来了!”
陈氏摆摆手说:“你先跟翠儿学一段时间,再看派你做什么好。”
一位圆圆脸的姑娘走过来,容悦忙叫了一声“翠儿姐姐”,翠儿领着她去佣人住的耳房,在屋里仅有的一张床上多搁了床被子,就算安顿下来。
陈氏只是姨娘,院里下人不多,一个大丫环两个小丫环再加两个粗使婆子,统共才几口人。这给容悦提供了不少方便,如果她被分到大太太屋里,就麻烦多了。
从外院到内院的途中,容悦已经打探好了地形,知道怎么进出,哪个地方可以潜伏,哪个地方可以跟卢骏会面。
初来的几天,她安安静静地当小丫环,勤快寡言,完全没有存在感,让陈姨娘很满意。翠儿虽能干,但爱出风头,背着她对老爷抛媚眼,陈姨娘其实很想换下她,奈何新来乍到,还没培养出亲信。
进府后的第五天,何安又来陈姨娘屋里歇夜。容悦在三个丫环同住的屋子里下了迷香,自己悄悄打开门,摸到陈姨娘的房后听起了壁角。
以前跟苗砺和周泰出去,都是他们带着她飞檐走壁。现在她一个人,虽然学了几个月轻功,能攀上屋顶,可脚下功夫不够火候,做不到“踏雪无痕”,怕弄出响动反而坏事。
再妻妾成群的男人,搂着新欢总是热情的,她的本意也是听房,不会等到太晚才行动,难道熬夜蹲守只为了听何安打呼噜?
陈姨娘的叫/床声很专业,跌宕起伏,销魂蚀骨。那天一见,容悦就知道这女人不是良家子,多半来自烟花场所,而且很有点本事。要不然,以她的出身,顶多当个侍妾,要抬成姨娘,除非生子。
浪荡过后,陈姨娘娇滴滴地说:“老爷偏心,给柳姐姐买那么大的珍珠坠子,要好几百两吧?敢情她才是您的心头肉,我们是没人疼的,哎哟。”
然后是何安疲惫的声音:“刚睡着,又被你闹醒,明早还要给容府的太太奶奶们送衣料,你再啰嗦,我就去曼倩那儿。”
“老爷别生气,香儿只是吃醋嘛。一样都是您的女人,为何老爷只疼她,哎哟,老爷,香儿错了,您手下留情,会拧掉的。”
一阵尖叫喘息过后,何安终于开恩发话:“你喜欢珍珠坠子,老爷过两天给你带付回来就是了,值个什么。”
“真的?老爷真好!那,香儿可不可以再要串珍珠项链?”
“你这贪心不足的小贱货!”
接下来是夸张的嚎叫:“屁股都给老爷带打肿了,老爷您轻点,哎哟,哦哦哦哦哦。”
虽然没听到与失镖案有关的内容,容悦却益发肯定,那趟镖,绝对没丢。
何安并非巨富,一间铺子,两个庄子,一座三进的宅子,这样的人家,会置得起十万两的货?最反常的是,在丢了十万两银子的货后,还能赶着娶新姨娘,又大方地给妻妾买各种贵重首饰。这哪像他声称地差点倾家荡产,分明像发了横财。
会有人一面到处凑钱保住家里的铺子,一面花大钱给名妓赎身吗?
那么,下一步要做的事,就是查出那批丢失的货物到底藏在哪儿了。
对这点,容悦没有把握,因为有可能,货物根本不在何宅,而是在容宅,或什么别的地方。
第三十四章 告破
二月初二花朝节那天,何安喝过小丫头连喜奉上的参茶,和陈姨娘携手上了牙床。
他家历代经商,最鼎盛时,曾有过十几间铺子。可惜何安的父亲是个败家子,把家产败去了七七八八,幸亏他死得早,不然何安连汤都喝不上。
富室子弟,从小就有通房,后来又娶了一妻三妾,本就有些酒色过度,年过三十后,很少能发连珠箭。那天却异常勇猛,从初更缠绵到三更,创下了他一生中的最高记录,六箭连发,才泄去那股邪火,烂泥一样瘫在枕上,身体虚得像不是自己的。
谁知刚眯着,外面就传来家人的狂呼:“走水了,走水了!”
何安披着衣服下床,腿软得站不住,眼前金星直冒。恰好这时,连喜在外面敲门:“老爷,外面喊走水了。”
他一面抖抖索索地穿衣一面问:“哪里走水了?”
“东北方向,啊,不好了,老爷,像是仓库那边呢。”
何安急得魂都没了,可越着急,人越使不上劲,手脚不听使唤,最后虚脱般倒在地上。陈姨娘被老爷采撷了半晚,也浑身无力,根本搀不起来,想叫连喜进来帮忙,连喜却问:“要不要奴婢把张管家请过来?”
陈姨娘道:“先让他派人去请大夫,老爷病了。”
何安哪里肯,不耐烦地催促:“快去找张承,叫他到这里来,老爷有事吩咐。”
连喜答应着下去了,陈姨娘担忧地说:“您身体这么虚,不请大夫不行啊。”
何安啐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请大夫?”大夫来了诊出他纵/欲过度,虽然对男人来说没什么,到底有些不好听。
很快,门外就响起了张承焦虑惊惶的声音,也许是扯着嗓子指挥救火的缘故,嗓音比平时沙哑:“老爷,火就快烧到库房了。小的命人把中间几排树都砍了,可今儿风大,万一燎过去,里面的东西就危险了。您看,是不是先叫人把东西搬出来?”
“搬,快搬,尤其那几只樟木箱子,一定要先抬出来。”
“是,可奴才手里没钥匙。”
“我这就给你”,何安二话没说,从枕下摸出钥匙,本想亲手交托,再附耳交代几句话。转念一想,有些事,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该让下人知道,否则就是个把柄,再加上自己实在太虚软,便让陈姨娘递出去。
屋内两人衣衫不整,陈姨娘更是钗横鬓乱,故只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外面人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楚,只知道脸很黑,身上很脏,像从烟囱里爬出来的。想到他从火场赶来,也就没多想。
顶着一张烟熏火烤的脸,张承打开库房,指挥下人搬出那几只尚残留着封条印章的樟木箱子。其时容悦就站在一旁,见“张承”朝她微微点头,立刻明白,他们丢的镖找到了。
风助火势,果然燎着了库房一侧的雨棚,仆人们拿着桶子脸盆蜂拥而上。混乱之中,不知谁踩了谁的脚,谁又推了谁一下,总之,抬着樟木箱子的仆人被波及,木箱重重落地,又被推到一旁,有人往他们手里递桶子:“快去提水!救火要紧,箱子搁那儿又跑不了,真是的,懂不懂轻重缓急啊。”
张承走过去说:“你们磨蹭什么,快把箱子抬走,老爷说了,这几只箱子才是最重要的。”
这时他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带着巨大的愤怒:“果然是最重要的!这不就是那几只装毛皮的箱子嘛,值十万两呢。劫镖的贼人原来就是你们家老爷!做贼喊贼,骗去我全部家产,诓我一家入府为奴,你们家老爷可真毒啊。连庆,连喜,你们快去找辆车来,爹要拉着这几箱东西去见官!”
仆人们全懵了,连火都忘了救,张承挡在箱子前面说:“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几只箱子就是你丢的镖?”
平时羞怯胆小的连喜轻巧地转到箱子旁边,指着箱口残存的封印说:“我们镖局盖的章都在上面,大管家想赖也赖不掉。”
“不会的,老爷绝不是贼!”张承从地上拣起石块猛砸,卢骏怒吼:“你要干什么,想销毁证据?”
“恰恰相反,我想让你亲眼看看,这里面绝不是那批毛皮。”
“那还不简单”,卢骏运掌发力,箱子裂成了几片,这下,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清楚,里面满满的全是毛皮,有的火红,有的雪白,有的深紫,即使是外行,也看得出确实价值不菲。
张承眼珠转了转,朝身边的几个仆人使眼色:“你们看见毛皮了吗?我是没看见的。”说毕抱起几块就往火里仍。
仆人们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毛皮固然值钱,可惜是赃物,一旦证明家主是劫镖讹诈的强盗,整个何家都完了,他们也会失去依傍。如果能及时销毁赃物,损失的只是这批毛皮,其他的不会受影响。
于是一堆人围上去疯抢,卢骏见势不对,索性坐在一只箱子上。他武功高,何府仆人打不过,只好车轮战,分期分批上去抢夺。
这时,卢家姐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辆板车,一根大木棒,卢骏把木棒舞得如风火轮,凡挨到了,无不挂彩。
他们打斗的时候,何府库房火势熊熊,二管家三管家领着寥寥的几个人救火,根本无济于事。可他们也知道,大管家没错,如果家主是强盗,对何家绝对是灭顶之灾,比烧个库房严重多了。
有卢骏手拿大棒挡在前面,姐妹俩使出吃奶的力气,把箱子弄到板车上,拉到更远处,然后卢骏纵身一跃,同时抛出几颗红色的弹丸。那是四儿研制出来的最新产品,类似催泪弹,落地爆开时会放出刺激性气体,让人眼睛刺痛流泪,短期视力模糊,咽喉呛咳不止,再也无力追踪。
从库房到大门,他们又用了几次催泪弹,最后顺利出府。
这桩案子在碧水城引起了轰动。
虽然只剩下一箱,可上面残留的印签可清晰辨出松林武馆的字样,打开后,里面也确实是高级毛皮。衙役去何府办案时,闻讯赶来的卢家儿子当着他们的面从烧成废墟的库房原址扒出了几块黑漆漆的焦残毛皮,证明何家曾意图销毁赃物。
人证物证俱全,这案子简单明了到没什么可审的。
碧水城府尹并不知这事的幕后主使是容徽,容徽谨慎到连自己花钱买下的毛皮都留在何家库房。此种机密大事,自不会告诉任何人。
如果那批赃物还在,为了大笔银子,容徽也许会想办法扭转败局。可赃物绝大部分已毁,既然挽不回财产,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保住自己的名誉,不让何安有供出他的机会。
丢镖案尚未最后结案,何安就在狱中暴毙,对外的理由是,畏罪自杀。
何家连同吉庆绸缎铺一起从碧水城消失了,松林武馆重新开张,报名的学徒比以前更踊跃。因为大家都觉得,卢骏实在是个有福之人,都卖身为奴了,还能翻案。
才四十出头的容徽,顶着斑白的鬓角出席儿子的婚宴时,笑容实在太勉强,让容慎的侧妻一进府就失了宠。容慎在母亲的耳提面命下,坚决执行“父喜则喜,父厌则厌”的行事准则,可怜的新娘,明明跟此案毫不相干,却成了此案中最无辜的牺牲品。
第三十五章 重提亲事
松林武馆重新开张那天,山庄里大摆宴席,一连几天沉浸在节日气氛中,容悦作为暗主的地位和威望得到了空前提高。此前对她有疑虑的人,通过此次事件,也都彻底信服了,因为同样的事情,换成老主和少主,未必处理得这么好。
当然,如果老主和少主还在,暗部的人不会出来开武馆,更没人敢在他们面前玩这种把戏。
其中最高兴的要数萧夫人。女儿走后的那些日子,她整个人瘦了一圈。吃饭的时候看着一桌子好菜,根本咽不下,后来索性改为吃素,女儿在商户人家做低等丫环,粗茶淡饭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哪里有肉吃?女儿在那边受苦,她这个当娘的帮不上忙,心里本就愧疚,若还大鱼大肉地享受,枉为人母。
容悦从何府功成身退,有一阵子简直被补汤灌怕了,看萧夫人的样子,就像女儿坐了七八年饿牢刚放出来。
春痕姐姐跟着成了大英雄,在众多家仆崇拜的目光下,把“在何府的日子”讲了很多遍,讲得绘声绘色、跌宕起伏、惊险万分,然后就有人满眼神往地请求:“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姐姐你带我去吧。”
“你能吗?”春痕挑眉斜睨,“你知道那有多危险?稍有不慎,就会破坏大局。你知道我给大太太下药的时候有多紧张,心都快跳出来了。”
入何府二十多天,她唯一接受的任务,就是确保失火那晚大太太不会跳出来坏事,所以容悦事先给了她迷药和迷香,让她自行选择。如果能接触到大太太的饮食,直接把药下到汤水中,让大太太饭后自然而然地睡着最好。如果不能,就等晚上所有人睡下后往大太太房里吹迷香,这样做有一定的难度,因为外间总有人守夜。不像陈姨娘,跟何安新婚燕尔,每天恩爱缠绵,不愿让人听房。
回庄休整几日后,三位师傅很不客气地加码,让容悦把落下的功课统统补起来。
殊不知此举正合了容悦之意,就像俗语说的,“书到用时方知少”,在何府时,她就深感自己能力不足,若没凑巧分到陈姨娘院里,事情恐怕不会那么顺利。
假如她跟春痕换位置,去了大太太那边,大太太人老珠黄,早就失宠,何安很少歇在她屋里,晚上听不到壁角。至于白天,即使何安偶尔过去坐坐,里里外外都是人,她一个新来的小丫环,内厅都进不了,只能在天井或回廊里候传,甚至被派去扫地浇花,什么消息都打探不到。
所以事情告一段落后,她以极大的毅力苦练轻功。怕母亲心疼阻止,也怕给人看见了不雅观,她每天寅正即起(凌晨四点),在腿上绑二十斤重的沙包,于微茫天色中摸索着爬山。爬足一个时辰,再随卢骏练散打拳剑。又一个时辰后,方用早餐,然后随尹惟入药庐,接受针灸炼药方面的培训。
初练时,腿痛得不能走路,连穆坤都劝她休息几天,她不仅咬牙坚持,还自己加码到三十斤。春痕和夏荷如法炮制,负责护卫的苗砺和周泰看了,很是感动,索性在腿上绑百十斤,陪着她们一步步艰难地往山顶爬,个个汗流浃背,牙关咬紧,可没人吭一声。
见两个丫头这样能吃苦,征得穆坤同意后,容悦索性把心法教给她们,亲自指点她们呼吸运气,晚上熄灯后,经常三个人一起打坐。
经过一段时间的强化训练,轻功确实提高很快,每次解下沙包,就觉得身体异常轻盈,恨不得像麋鹿那样跳跃飞奔。
最让她们欣喜的是,打坐练气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晚上几乎不用睡觉,通宵打坐,第二天照样神采奕奕,偶尔两顿不吃也不觉得饿。
夏荷有一天喜滋滋地说:“春痕,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修道成仙了?”
“呸”,春痕不客气地啐了她一口:“你可知姑娘最担心什么?就担心你这争强好胜的性子,有一点点成绩,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哪有,我一直谨遵姑娘的吩咐,什么人也没透露,连秋碧和冬雪都没告诉。”
“这本就是应该的,还值得表功啦?姑娘平时怎么教你的?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是谦虚,‘满桶水不荡,半桶水荡得慌’。人要学会隐藏势力,才能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
“春痕姐姐教训得是”,夏荷笑嘻嘻地敛衽为礼。
春痕的表情很严肃,一点也没有闲嗑牙逗趣打诨之意:“就如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要给外人听去了,会怎么议论我们俩还是小事,就怕给姑娘丢脸。人家会说,姑娘身边的丫头怎么这样轻狂,才学了点皮毛,连棵树都飞不上去,就嚷嚷自己成仙了。要照你这样说,穆师傅岂非成了道君,苗砺周泰他们都是真人?”
夏荷小声嘀咕:“也不看看你自己,从何府回来后那得瑟劲,恨不得开茶馆说书。”
“笨呢”,春痕重重地给了夏荷一颗爆炒栗子,“我那是给姑娘立威,你懂不懂?姑娘年轻,又是女儿家,部属中难免有人口服心不服,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姑娘为了救回暗部的人,费了多少力,以千金小姐之身去做丫环,不辞劳苦,才破了一个这么大的骗局。”
夏荷脸儿红红地拉着春痕,这回表现得比较诚恳:“姐姐,我知道错了,以后决不再信口开河,姐姐就饶了我这回吧。”
“傻瓜,我有什么饶不饶的,我是怕外人听了不好。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外人说你,跟说我自己一个样。”
“我知道姐姐都是为我好。”
经此事后,本有点沾沾自喜的夏荷也变得安静沉稳起来,主仆三人过段时间加一次码,到最后,竟能绑上六七十斤沙包爬上山顶了。
如此过了半年,不只容悦,连两个丫头都可以很轻盈地纵上屋顶。三位长老看了很高兴,主子是姑娘家,以前每次夜探,都由苗砺和周泰带着,到底有些碍于男女之防,有两个丫头跟着,就好多了。
一年闭关期还剩两个月时,容徽又整出了妖蛾子。
他对外宣称,虽然侄女下落不明,可他凭着亲人间的直觉,相信侄女一定还活着。快十五岁的姑娘,不能再拖了,他决定给侄女定一门亲。
得知这个消息后,萧夫人气恨难平,容悦却只淡淡一笑:“他能憋到现在,已经不容易了,我以为他早就会下手的。”
萧夫人着急的是:“你父亲不在了,作为伯父,他的确有权管你的婚姻大事,如果他真给你定亲,那个未婚夫你不认都得认。”
容悦端着自家茶园里出产的秋茶,深吸了一口浓郁的茶香,满不在乎地说:“所以啦,女儿会赶在订亲之前,把事情搅黄。”
“你又要出山吗?好不容易才安静了这些时。”
“您别担心,这次的任务比上次简单多了,只是让那些有意向的人打退堂鼓而已。上次他找来好几个,我不是一次就搞定了?”
“上次是刚好有个假仙姑在,你装神弄鬼,这才侥幸……”
“哪是侥幸,分明是女儿聪明。”
“好好,你聪明”,萧夫人总算有了一点笑意:“越是聪明,越要小心谨慎,多少聪明人,就断送在‘聪明’二字上。你一定要牢记娘的话,凡事多向几位师傅请教,别老是自作主张,他们都是在江湖上混了数十载的人,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
“是,女儿谨记太太的教诲,决不卖弄小聪明。”
“娘没说你卖弄”,在萧夫人眼里,女儿还是那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娇嫩脆弱,很容易受伤。
容悦低吟:“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你说什么?”萧夫人皱眉,虽然只隐约听见了几个语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容悦笑着说:“女儿用这句话来警醒自己。”
见萧夫人狐疑地看着她,出言安抚道:“您放心好了,女儿绝对不会出去惹事的,像这半年,我不就老老实实地守在庄里跟三位师傅学功夫?但容徽非要惹到我们头上来,女儿也不会坐以待毙。”
怕女儿又弄出什么惊人之举,萧夫人试着给容徽找理由:“四姑娘还未定亲,他会着急,也是人之常情。”
“主要是想逼我们露面吧”,容悦一语道破天机:“既然我们是‘失踪’,就妨碍不到四姑娘的亲事,难道我们一辈子不露面,容怜就一辈子不嫁人?”
萧夫人道:“有夏氏在,她怎么都会拖到容恬出嫁后再给容怜张罗的,同时准备两个女儿的嫁妆,她怎么会乐意?但给你定亲不同,你人不在,不用备嫁,还能捞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容悦对那一家子妻妾争宠不关心,她只想着如何阻止容徽和夏夫人把这件事变成现实。
不管他们怎样折腾,有一点是肯定的,除非万不得已,她不会轻易回容宅。
一旦回到容宅,不光是容徽,连母亲都会逼她嫁人。身处那个环境,整天听太太奶奶们闲言闲语,母亲照样顶不住,因为,她心里也认同这样的婚恋观:女孩子最迟十五岁,一定要定亲,否则就成老姑娘了。
第三十六章 夫妻反目
碧水城容家大宅,夏夫人所居的芙蓉院。
已是辰时二刻,容恬仍披头散发地倚在床头,阴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眼看婚期临近,夏夫人心疼女儿,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只嘱她好好休息,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女儿能任性的日子不多了,等做了人家的媳妇,什么都得按规矩来。
丫环们进进出出轻手轻脚的,就怕一不小心弄出声响,惹恼了容恬。她本就脾气不好,近来更是易怒,丫环们动辄得咎,屋里不时鬼哭狼嚎。实在不堪凌辱,府里有些势力的家生子都找由头调到别的院子去了。就算夏夫人是当家主母,未婚夫夏御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再多的好处都比不上小命重要。
夏夫人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女儿现在有多难侍候,可她有什么办法?说来说去,都怪夏御对女儿太冷淡了。
自容悦失踪,夏御就只拜年时来过一次,也只在大厅里坐着。夏夫人借口头痛,早早退场,想让小两口单独相处,让女儿略解相思之苦。容恬一会儿说厅里太吵,一会儿说自己头痛不舒服,暗示夏御陪她回房,夏御却像变傻了似的,坐那儿不动弹,不咸不淡地说几句客套话。待用过中饭,就到前头槐荫院去了,第二天清早即起身告辞。
从那之后,夏御一直没露过面,连节礼都是家人代送的,说他在外面游学,结识各方才俊,以便为将来继承家业打基础。
现在都到了八月底,容恬在后园亲手种的一株小金桂开了花,每天眼巴巴地盼着他来,说要和他一起赏花摘花,然后做成桂花糕、桂花油、桂花香囊……可望穿秋水,也见不到心上人一面。
看女儿脾气日益暴躁,夏夫人正琢磨着,是不是以容徽的名义派个人去夏家,邀请夏御来容府做客。恰好容徽来到芙蓉院,便在容徽面前抱怨夏御太冷淡,不料吃了一番抢白:“你要他有多热情?未婚男女,婚前本不该见面,你只管纵容女儿,就不管容家的名声?悦儿和怜儿受的教训还不够吗?”
夏夫人辩道:“那怎么比,她们又不是御儿的未婚妻。”
“她们是他的表妹!真要论起来,表兄妹之间,一起说说笑笑倒没什么,未婚夫妻才真的要回避。”
夏夫人撇撇嘴:“不见面,他也可以写信啊。”
容徽瞪起眼:“你要夏御不务正业,整天陷在儿女私情里,不写正经文章,专写些酸不拉唧的东西,今天给这个未婚妻传信,明天给那个未婚妻送礼,这样就是你眼里的好女婿?”
夏夫人略略提高嗓音:“我只说恬儿,才懒得管别人……”
“别人也是他的未婚妻!那颐慧姬还是正室呢,要写情信也要先写给她吧。”
夏夫人眼圈红了,容徽这话戳到了她的痛处,因而掏出手绢捂住嘴抽噎起来:“我知道你嫌我不是正妻,嫌恬儿不是大房生的,你就不疼她。”
她想以退为进,让容徽愧疚,以往这招颇有效,谁知这回,容徽却异常强硬:“娶妻娶贤,能做大房的,首先要贤良淑德,宽容大度。做二房三房的,则要守本分,知进退,最忌贪心不足,得陇望蜀。”
夏夫人惊得忘了哭泣,结缡二十载,容徽从没对她说过这样的重话。
她不知道,容徽心里正恨着她呢。
何家劫镖案让他损失了几万两银子——那几箱毛皮自然不会真值十万,但几万两是有的——虽已事隔半年,心里那口恶气始终没吐出来,又不能对任何人说道,长期压抑下,心情变得极糟。偏偏夏夫人这半年来为容恬备嫁,远远超出了预算不说,前几天还找他要翡翠鱼作压箱之宝,当时刚好有客人上门,他还没来得及表态。
当然今天过来,主要不是为了这件事。
最初的惊愕过后,夏夫人使出久试不爽的哭功,嘤嘤呖呖,眼里泪花闪闪,无限委屈地看着他说:“我还不是给老爷您争体面,要不人家会说……”
“会说什么?”容徽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夏夫人猛地跪下去,抱住容徽的膝头说:“外面都在传,老侯爷死前曾找族中长老密谈,想从宗室子弟中过继一个给二房,又把容家许多祖传的宝贝给了那对贱人母女,后来却暴病而亡,老爷才袭了爵。妾身是怕这些谣言影响到老爷您的名声,这才要那翡翠鱼给恬儿压箱。老爷您记不记得,老侯爷在世时,很喜欢这翡翠鱼,时常拿出来把玩。如果发嫁妆时有翡翠鱼在,谣言不攻自破。”
“这么说,你都是为老爷着想了?”
“当然,妾身和老爷夫妻同体……”
话未完,人已被容徽一脚踢翻在地。
夏夫人怔楞片刻,随即泪如雨下。她自嫁进容府,容徽或许也曾冷落她,责骂她,可挨窝心脚,却还是头一遭,尤其当着满厅下人的面,这叫她以后拿什么脸见人。
容徽脸色铁青地说:“夫妻同体,所以你专门拆我的台?”
“老爷,我没有!是哪个贱人陷害妾身,在老爷那儿乱说的。”
“你没有?那我问你,元宵节那天,你带恬儿去吉庆绸缎铺干什么去了?”
“给她买衣料啊。”
“何安每次进了新货,都会拣最好的送到府里来给你们过目,何时需要你亲自上门了?”
“那天过节,城里很热闹,妾身想着女儿快出嫁了,特意带她出去玩玩,正好路过那儿,就进去了。”
“进去后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呀,就看了看衣料。”
“你没问何安要紫貂皮?要白狐皮?”
夏夫人眼神闪烁,容徽喝退下人,蹲下去一把拽住她的衣领,眼泛凶光地低吼:“你最好给我老实交代,一个字都不许遗漏,你是怎么知道他那儿有这些东西的?明明他的货被人劫了。”
夏夫人情知隐瞒无用,哭着说:“有一回妾身去老爷的书房,老爷上净房去了,抽屉没锁,妾身往里面瞄了一眼,正好看到货单……”
容徽眯起眼睛:“你偷偷摸摸进我的书房,还乱翻我的东西?”
夏夫人双手猛摇:“没乱翻,真的只瞄了一眼。”
啪!她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接着是容徽咬牙切齿地怒骂,因怕下人听见,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冒出来的:“贱人,你害死我了!五万两银子的货啊,全都葬送在你手里,还想要我的翡翠鱼?做梦!你也不用备嫁了,你的好侄儿夏御对外宣布,为了表示对正妻的尊重,跟正妻完婚一年后,再迎娶其他夫人。”
夏夫人此时顾不得关心女儿了,只呜呜哭诉:“妾身没想害老爷,只想给恬儿多备些嫁妆。老爷,您要相信妾身,您是妾身的夫君啊,是妾身一辈子的依靠,害了您,对妾身有什么好处?”
容徽当然知道她不是有意的,可事情坏在她手里却是事实——这几个月来,他一直在苦苦思索,到底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他才不信何府的火灾是意外,一定是对方先查出了什么,再入府演一场好戏。
到现在才知道,原来问题出在自己家里。
其实这个理由经不起推敲,只是容徽需要一个发泄怒气的对象,让他暂时缓解一下沉重的精神压力。
正如他不相信何府的火灾是意外,他也不相信卢骏有这份心机破掉一个毫无线索的迷案。
那么,卢骏的背后还有谁?到底是谁在与他作对?
这个隐在暗处的对手让容徽如芒刺在背,日夜不得安宁。
他并未怀疑到容悦头上,那太荒谬了。
第三十七章 野火春风
三更求收藏、求推荐、求粉红票
********
听说父亲和母亲吵架,匆匆梳洗过后的容恬赶过来,见到母亲的样子,吃了一惊,扑过去抱住她问:“太太,您怎么坐在地上?”
夏夫人不想在女儿面前丢形象,忙收住眼泪道:“娘不小心绊了一跤。”
容恬自不会揭破,把她扶到座位上,掏出手绢给她拭泪,嘴唇蠕动了几下,很想质问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让您这样对她?眼睁睁地看她瘫倒在地都不伸手搀扶?”
可挨过几次巴掌后,容恬对父亲总有些畏惧,在这诺大的容府中,她在哪个面前都敢撒泼,唯独在父亲面前不敢造次。
夏夫人能不声不响地干掉正妻和嫡子,在容府屹立多年不倒,肯定有些手段,比如,不会意气用事,能屈能伸。刚挨过窝心脚和大耳光,就能打起笑脸告诉女儿:“老爷关心你,特地过来问你的嫁妆准备得如何了。”
“多谢老爷!”容恬离座下拜,面带羞涩地说:“差不多了,多亏老爷和太太疼爱,才准备得这么齐全。要说差,就是差个压箱的……”
夏夫人慌忙使眼色,见女儿没看懂,急急开口拦阻:“老爷说,那翡翠鱼有别的用途,不过另外给你准备的,也是难得的珍品。”一面说,一面猛眨眼,这回容恬注意到了,眼角余光中,见父亲脸色不豫,也不敢多说什么。
心里虽有些小小的不快,可她很快想到了一件乐不可支的事情:“老爷,听说您在给三妹妹择婿?女儿倒有个好人选。”
容徽跟夏氏的账还没算清,看到这个骄横跋扈的女儿就厌烦,哪里想搭理她?又是夏夫人出来打圆场,接过女儿的话头道:“谁呀?”
容恬眼里放出奇异的光彩,这可是她想了一早上才想出来的好点子,因而眉飞色舞地说:“蔺俭!我们悔婚的时候,蔺家不是很不情愿嘛,两府的关系也闹得有点儿僵。现在我们就说,老爷舍不得这个好女婿,想把妹妹嫁过去,让两府重为姻亲,永结盟好。老爷,太太,恬儿这个主意是不是很妙?”
容恬笑得无比得意,郁闷了很久的心情奇迹般地好转了,想到容悦拣她不要的男人,嫁给一个庶子生的庶孙,心里就爽得不行。
可惜容徽不但不支持,还出言讥讽:“的确是好主意,一个在家的女儿退婚了,拿一个失踪且声名狼藉的侄女顶上去,你当蔺家人都是猪脑袋?还是你想景、昱两国从此势不两立?”
“怎……怎么会?容悦是嫡女,嫁个庶子,分明是蔺家赚了,有什么不满意的。”见父亲死盯着她,又结结巴巴地说:“老爷也说容悦名声坏了,女儿怀疑根本没人愿意娶她,若能嫁进昱伯府,容家也不会丢脸。”
容徽冷笑着问:“不会丢脸呀,那你怎么不嫁过去?”
“我……”容恬慌了,父亲平时虽严厉,可从没像现在这样,从骨子里发出冷意,看她的眼神全无慈爱,就像她根本不是他的女儿。
容徽终于失去耐心,指着容恬喝道:“你给我滚进去!”
容恬难以置信地抬起眼,容徽的声音比冰还冷:“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
夏夫人见势不对,慌忙开口:“恬儿,进去,父亲和母亲有事商量。”
容恬哇地一声,提着裙子跑走了。
夏夫人用哀恳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老爷教训孩子,妾身原不该说什么,可恬儿就快出嫁了,老爷您好歹给她留一点面子。”
“你当老爷说的话是放屁啊,夏御当众宣布,他将于年底迎娶正妻,一年后迎娶平妻,至于你女儿,人家提都没提。”
“可婚姻大事,该是父母做主,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又不是他说了算。”
“你的意思是,要老爷我去跟夏家长辈交涉,让他们罔顾儿子的意愿,只管把人娶进门?”
夏夫人白了脸,的确,哪有女方上赶着催男方迎娶的,除非夏家长辈领着媒人上门定婚期,否则他们再着急也不好说什么。
容徽根本不想跟她讨论容恬的婚事,见她总是扯东扯西,站起身打算走人。夏夫人急了,这样满怀怒意地走了,下次什么时候才会来?无法可想之下,扑过去抱住他的腿道:“老爷说的那件事,是妾身做错了,可妾身只在绸缎铺柜台后面的会客室里白问了一句,当时并无外人在场,老爷是如何得知的?”
“我怎么知道的与你不相干,谁告诉我的都一样。摸进书房,偷看秘密文件,然后又不知守口如瓶,甚至跑到店里索要,这些事都是你做的,我没冤枉你吧?”
夏夫人不敢接腔,只是低头哭泣。
她承认自己私心作祟,考虑得不周全。得知这批货存在后,她就一直想帮女儿弄些过来,要不然,等容恬嫁了,那些好东西,岂不便宜了姜氏的女儿?可她不敢问容徽要,只敢从何安下手,并威胁他,不许告诉自己的丈夫。何安平时唯唯诺诺的,那天却坚持说,没有侯爷发话,便是夫人要砍他的头,他也不敢擅自做主。
最后,这事不了了之。何安怕她报复,倒也没向容徽打小报告,等何安身死狱中,何家从碧水城销声匿迹,她以为这事成了永远的秘密,想不到过了大半年,竟有人捅了出来。
夏夫人恨得牙痒,只想从容徽嘴里问出那个背后给她上眼药的人到底是谁。
容徽却不想给她机会,一把撩开她的手,抖抖衣袍抬腿就走,跨过门槛之前,停下来说:“婉儿过两天会带着怜儿回来,你派人去把沁兰院好好收拾一下。还有,以后别再让我听到有人喊你大太太,容府的大太太姓庄,不姓夏!”
夏夫人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原来是那个贱人在背后捣鬼!被容徽遣送回娘家将近一年,不闻不问,她还以为终究会成下堂妻,没想到居然能卷土重来,还是踩着她爬上去的。
一个没儿子的女人,从没得过宠,她压根儿没把姜氏当对手,打压她跟好玩儿似的,没想到,最后却栽在这个女人手里。
很好,很好,夏夫人吐出一口血沫子,按着胸口发誓: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回我若整不死你,我就不姓夏!
第三十八章 劝嫁
逸居山庄,静谧午后,容悦盖着一条薄毯,躺在药庐的摇椅上歇午,憨师兄又大呼小叫地从里间冲出来,拿着几颗白色药丸,兴奋地举到她面前说:“师妹,给你。”
“这是什么?”
“大补丸,名字还是师傅帮我想的。”
“嗯,多谢师兄”,容悦承认四儿是天才制药师,可也是白痴天才,不能以常人的思维推断之。他做出的药,用来防身没话说,一小粒能放倒一大片,真要自己吃,她还是有点怕怕。
四儿的眼睛鼓得圆圆的,一再申明:“真的是补药!师妹身子不好,又怕胖,我试了好多配方才制出来,前面的那几种也可以吃,但没这个好。”
容悦真诚致谢:“师兄辛苦了,还是师兄最好!”
“师妹也对我好啊,每回出去都给我带好吃的。”
这位憨师兄除制药外,就爱吃个零嘴,跟孩子一样,容悦只要有出庄的机会,就会根据他的喜好专为他带一大包点心。
从前世到今生,她所处的环境,无不充斥着算计与阴谋,心底反而羡慕那些简单的人,希望看到他们发自内心的纯真笑颜。
这也是为什么她有空就躲在药庐的缘故,这里最单纯,最安静。
尹师傅的药痴程度仅次于四儿,如果没有她,这师徒俩一天说不上三句话。以四儿的资质,也不适合书本教学,所以容悦几乎没听见尹惟传授他过什么,都是自己做的时候,让四儿在旁边看,能领会多少是多少。
简直契合禅宗的师承方式:不立文字,以心传心。
“姑娘,太太唤您”,秋碧出现在药庐外的芭蕉树下,伸着脖子望里面瞧,却不敢走过来。
屋里有四儿,丫头们都不敢进门,因为他炼药会用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老鼠、蜈蚣,蛇……但容悦从没看到过,不知道他藏在哪儿的。后来她终于悟到,憨师兄其实是不想有人打扰,只要外人靠近,他就放出那些东西吓人。
“知道了,我就来”,容悦起身叠好毯子,怕扫了憨师兄的兴,假意拈起一颗药丸丢进嘴里,四儿立刻咧开嘴笑了。
走出院子,再转过弯,容悦就把药吐出来,丢进路边的池塘里。
并非她怀疑憨师兄的药有什么问题,而是她有种观念,人还是自然长成的好,每天摄入足够的营养就行,并不需要吃什么大补丸。
踏上内院阶檐,看见小花厅里不只母亲一人,还有卢骏。
给母亲和师傅请过安,容悦在下首就坐,开口问:“大师傅突然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萧夫人告诉她:“悦儿,有人向你伯父求你的庚帖。”
“谁?我认识吗?”
“认识,就是紫荆堡的严少堡主。”
容悦秀眉拧起,她绕了那么大的弯子,让容徽夫妻反目,又把姜夫人撺掇回去,让容府的妻妾之争趋于白热化。以为这样一来,容徽和夏氏自顾不暇,就不会再管她的事,谁知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
最糟糕的是,看萧夫人的样子,不但不反感,还乐见其成?
果然,萧夫人发话道:“那严少堡主你也见过,无论长相人品都不错,又以正妻之礼相聘。”
容悦几乎跳将起来:“还没下聘吧?”
“还没”,卢骏回答说:“只是带着媒人去了一趟碧水城,以子侄之礼拜见容徽,从容徽那儿求得了姑娘的庚帖。”
萧夫人继续敲边鼓:“悦儿,如果庚帖相合,不如就随他下定吧。女儿家终归是要嫁人的,娘不求你大富大贵,只要男方真心待你,就行了。”
容悦烦躁地撇着茶盏里的浮沫:“太太如何肯定他是真心?”
萧夫人加重语气:“你娘有眼睛,会看”,考虑到严谨在客栈对女儿一见钟情之事不宜宣之于口,改为分析他的求亲之举:“下定之前,男方一般是不露面的,只托媒人去女方家求合庚帖,严少堡主能亲自上门,足见心意之诚。”
容悦默默无语,心里暗骂严谨,害得她这样被动。
这时卢骏在旁边提了一句:“严家好像无爵吧?”
容悦立即抓住,这可是现成的理由:“太太,就算女儿自己不讲究身份,先祖和先父地下有知,也不愿看到女儿嫁到平民之家。”
萧夫人揉着额头说:“我怎么记得他家是有爵的?”
作为景侯府曾经的情报部门,卢骏在这方面最有发言权:“祖上有过,却因为一篇不足千字的文章触怒了圣武帝,全家下狱,差点以叛逆罪满门抄斩,后来虽然逃得性命,爵位却革掉了。自那以后,严氏子孙重耕不重仕,重商不重文,倒挣下了诺大家业,把紫荆堡建得跟铁桶相似。单论财富,比景侯府……”
“您直说无妨。”
卢骏笑着比划:“部中子弟曾因事去紫荆堡查探过,听说里面到处都是古董珍玩,正厅里大剌剌地摆着一颗六七尺高的红珊瑚。”
走出花厅,容悦低声抱怨:“师傅您前头说严家无爵,明明已经让母亲打消了念头,后来偏又夸他家多富有……”
“姑娘怕太太动心?”
容悦不吭声,若答“是”,岂非承认母亲贪财?
卢骏正色道:“做暗人的,最忌隐瞒某些事实,故意误导主人,甚至替主人做决定。所以,为师一定会知无不言,如果给姑娘带来不便,还请见谅。”
容悦恼了,管他师傅不师傅,照样质问:“到底谁是你的主人?”
卢骏躬身作答:“自然是姑娘!但太太是您的母亲,您是她唯一的骨肉,太太不会害您的。”
见容悦气得不轻,卢骏的腰弯得更低了:“其他事情,属下都惟姑娘马首是瞻,只有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做主。姑娘您或许不急,但做父母的,怎能看着女儿虚度芳华。更何况,少主至今无嗣,太太还等着您……”
“你不用说,我明白了”,没有儿子,传宗接代的重任压到了女儿身上,可她真的不甘啊,又走了几步,忍不住问道:“如果我一直不嫁人,会怎样?”
卢骏怔住了,容悦紧追着问:“等过几年,我变成了老姑娘,你们就不认我做主人了吗?”
“怎么会?只要姑娘不把暗令交出去,姑娘永远都是我们的主人。”
容悦吞下已到嘴边的低喃:“原来你们认的是令。”
可是有什么错呢?没有那面令牌,他们一群大男人,凭什么让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指挥得团团转?
萧夫人更没错,她本可以带着大笔财产改嫁,重新寻找自己的幸福,却情愿以寡妇之身守着女儿长大。现在她想要女儿成家,给她添个嗣孙,这要求很过分吗?
“原来从头到尾,过分的只有我一个。”容悦苦笑着呆立片刻,突然纵身而起,几个起落,消失在后山中,风中隐约传来几句话:“不用寻找,我想通了自会回来。”
“轻功练得真好!”穆坤从回廊另一头走过来,看着爱徒的方向由衷赞叹。
卢骏摇头叹息:“姑娘家太有本事了,就不想嫁人。”
穆坤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年纪还小,情窦未开,你这会儿逼她有用吗?等她遇到合意的,自然就千肯万肯了。”
卢骏恍然而笑:“还是穆兄懂得姑娘家的心事,我这就跟太太说去,凡事顺其自然,莫要强求。”
“快去!把我的宝贝徒儿逼走了,我等会再找你算帐!”
穆坤说完,也朝后山飞纵而去。
第三十九章 狮子大开口
求收藏、推荐、粉红
********
穆坤的话让卢骏如醍醐灌顶,回头就向萧夫人进言:“属下刚仔细想过了,严少堡主的确不合适。”
萧夫人微抬眼皮:“就因为他家无爵?”
“是”,卢骏抱拳垂首:“属下斗胆,请太太听属下把话说完。太太只要女婿人品好,对姑娘真心相待,其他的都可以不计较,太太一片慈母之心,不趋炎附势,属下感佩,可太太忽略了两点。”
“哪两点?”
“其一,姑娘这样抗拒,说明她根本不喜欢这个人,即使逼她嫁了,姑娘也不会开心;其二,太太有没有想过,姑娘若嫁平民,太太未来的嗣孙也是平民。”
嗖!一箭正中靶心。
这下萧夫人什么想法也没了,堂堂侯府嗣孙,怎么能是平民?羞愧于自己思虑不周,同时又替女儿担心:“要是容徽做主收下了人家的聘礼,那可怎么办?”
卢骏笑着说:“放心吧,您以为姑娘真是跑出去撒气了?”
“啊,难不成那丫头去找严少堡主了?”
“不一定找他本人,总之是想办法解决他。”卢骏对小主人的办事能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解决?”萧夫人急了,因为联想到了某些不好的画面。
卢骏忙道:“只是让他打消念头而已,您放心,姑娘知道分寸的。”
打发卢骏走后,萧夫人一面喝茶一面琢磨,为了嗣孙的将来,看来得给女儿找个爵位高的女婿,家里穷点儿没关系,本来就只图他的爵位,又不靠他养。
要找个这样的人,说难也不难。
天圣朝存续的八百多年间,前前后后共封了两千多个爵位,其中公爵最少,总共几十个吧,现在大部分都没落了,能跻身八大家的,仅有申和尹两个公国。
就连申和尹,也听人说只剩下空架子,因为子孙太多,每一代家主,儿子女儿加起来大几十,甚至上百。就因为如此,容府的姜夫人(封地为尹,姓姜氏)被遣回娘家近一年,都没人为她出头。从来物以稀为贵,在庶女多如牛毛的大家族里,谁在乎她的死活。
*******
萧夫人想着为女儿找个有爵无产的上门女婿时,容徽刚好给容怜定下了这样一个未婚夫。
男方是公爵之子,还是嫡子,可惜家境只能用贫寒来形容了。
一向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容徽居然会选择这么穷的女婿,令很多人大感意外。
容徽表面盛赞准女婿的人品才华,心里其实憋屈得要死。若依他自己的意愿,巴不得给容怜许个巨富之家,最好能在关键时刻给他提供一些财力支持。可这个人选却是那位主子敲定的,他只能遵从。
并非他有多仰赖那位主子,实在是有把柄抓在他手里,相信萧晟也和他有同样的无奈。
说来真好笑,萧晟明明是二房的舅子,跟他差不多是对头,却和他上了同一条贼船。只能说,在利益面前,亲戚算个屁。
就在这时,严瑾送上门来。
紫荆堡严家的财富,一直让容徽空咽口水,如今有这么好的机会,还能不狮子大开口,狠狠地敲一笔?至于严家会怎么想,根本不在他考虑范围内,反正又不是他的女儿,哪怕嫁过去在婆家受尽嘲讽,一根绳子吊死了,也不关他什么事。
听到他报出的数字,媒人的嘴巴张成了O形,严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在脑海中迅速计算自己名下的财产。发现扣除聘礼后剩下的钱还够他和容悦舒舒服服过一辈子,立刻松了一口气,差点当场让容徽和他签契约。好在及时醒悟,这又不是做生意,无契纸可签,而且以容徽的贪婪,如果他答应得太快,可能会坐地起价,因而故作为难地说:“请伯父见谅,这事小侄还得回去跟父母商量一下,过几天再给您回音好吗?”
“那我就等着贤侄的好消息了”,容徽笑着依允。他原就没指望严谨能马上答应,一个年方弱冠的男人,自己的私蓄有限,得从父母手里拿钱,自然要回去商量。
在容徽的殷勤款留下,严谨留下来用了午饭,相较于媒人的坐立不安,他表现得自在多了。
甫一走出容府大门,媒人就把他带到一条僻巷里,连礼节都顾不得了,扯着他的衣服说:“少堡主,您没胡涂吧?十万两啊,够打出他侄女那么大个金人了,公主出嫁也要不了这么多。”
严谨慢慢拉出自己的衣角抚平,笑着打趣:“聘礼重,你这个媒人的红包也重,你又没吃亏,你急什么?”
“我怕被人戳脊梁骨,明知容家有意敲诈,还帮着撮合,他家侄女又不是什么好货色。”
“你说什么?”刚才还阳光灿烂的脸儿霎时阴云密布。
“没,没说什么”,媒人暗忖,敢情这位爷看中了容家三姑娘,这才不惜血本。
严瑾边走边吩咐:“等见了我父母,你就说容家要一万两聘金。”
“一万两?”媒人的大圆脸皱得像包子:“少堡主,小的肯定会尽力帮您还价的,可还不了那么多啊。”
“谁要你还价了。”
“不还价,剩下的九万两从哪儿来?”
“那是我的问题,你只管照我说的做。事成之后,我单独给你封个大红包,但有个条件,这事你不能向外传,尤其不能传到我父母耳朵里。”
“是,小的明白。”
“那就走吧,我们走快点,晚上去小杨镇吃烤全羊。”
媒人抓着脑袋问:“少堡主,您今儿很高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是被敲诈了十万两,而是拣到了十万两。
严谨满脸都是笑:“要娶媳妇了,自然高兴。”
今天去容府前,他心里是忐忑的。容悦是侯府嫡女,他只是个无爵平民,他甚至担心容徽不肯见他,直接叫人把他打发走,可事情意想不到的顺利。
至于钱财,不过是身外物,花掉了,再赚就有。对他来说,能用钱财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之所以要对父母隐瞒,只是不想给他们反对的理由,更怕容悦嫁进严家后难为人。
这事要怪就怪严禄那张嘴。上次在客栈见他神情不对,回去就向他爹打小报告,不仅把关于容悦的流言加油添醋说了个遍,对容悦本人也诸多攻击,说她身体单薄,似有不足之症,一看就是不易生养的。
单凭这句话,在他父母心中,容悦已经丧失了当严家媳妇的资格,更别提那些难听的谣言。父亲为人古板,总觉得无风不起浪,肯定是容悦平时有不检点的地方,才会被人诟病。
他费尽了心力才勉强说服父母让他去容家合庚帖,怎么会允许节外生枝?如果不是怕父母起疑,他很愿意说五千两,甚至不要钱,人家白送严家一个媳妇。
总之只要他们欢喜就好,他们心情愉快,婚事就成功了一半。
第四十章 挖坑自埋(一)
从碧水城到紫荆堡,两三百里路,严瑾却在路上晃悠悠走了好几天,逢美景必逗留,逢美食必品尝,跟游山玩水似的。
媒人冯大纳闷了,少堡主明明很喜欢那位容三姑娘,心甘情愿地为她抛撒十万雪花银。他还以为少堡主归心似箭,只想早点定下婚期,怎么这会儿反倒不急了?
冯大忍不住提出疑问,严瑾但笑不语。觑着那笑容,冯大脑子一转,总算明白了此举的深意。
容徽敢开出如此离谱的价钱,说明此人不仅贪婪,而且没人味,他卖的可是他亲侄女!堂堂侯爷,索要高价的嘴脸,活脱脱就像窑子里的老鸨。老鸨卖的假女儿起码够美貌够风骚,他侄女听说姿色平平、体弱多病,也好意思漫天要价,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想钱都想疯了。
要说容三姑娘有什么拿得出手,就是头上有顶侯府嫡女的名衔。可女人出身好管什么用?将来生的孩子随爹,跟娶个平民妻没两样。
这些话冯大只敢搁在心里,少堡主自个儿愿意,劝都劝不醒,他何必再去触霉头?
既然严谨故意缓行,是为了给容徽一种假象,让他以为严家嫌聘金太多,有打退堂鼓之意。作为媒人,他就有义务提醒:“少堡主,您就不怕我们这边拖久了,容府那边给别人抢了先?”
严瑾丝毫不见慌乱,不急不徐地反问他:“你觉得这方圆数百里内,能拿出十万两聘金的有几家?”
“一家都没有,除了您,再没人拿得出来。”
“不是拿不出来,是舍不得。”
“是拿不出来”冯大加重语气:“您别看那些高门大户,外面看起来多富贵,其实子弟之间,为个铺子,为块地,争得头破血流,哪个屋里多吃了一碗肉都要计较,他们手里并没多少钱。即便是家主,也未必拿得出十万两现银。”
严瑾摊手道:“我也拿不出啊,要卖田卖铺补足,你也兼做中人吧?一客不烦二主,我索性把这事也托给你。”
冯大喜出望外,不停地谢恩:“多谢少堡主照顾小的生意。”
那么多产业都由他经手,光做中人的封赏都够他赚的,若是能……他赶紧打消不好的念头,少堡主年纪轻轻就能攒下这份家业,如此精明强干之人,岂是他能糊弄的?不如老老实实做中人,赚自己该得的那份靠得住,若因此得到这位爷的信任,以后有他提携,不愁没有发财的日子。
不过,做人要讲良心,该说的还是要说;“少堡主,您就没想过,直接把房契地契拿到容家去冲抵?”
严谨冷笑:“像容徽那样的人,一只蚊子从他手里过都恨不得掰下一条腿儿来,若拿田产铺子折抵,他不知要怎样压价。”
“对对,还是少堡主想得周全”,冯大连连点头:“对付那种人,最好真金白银当面点清,他才没法做手脚。”
两人一路吃吃玩玩,于第五天起更后才回到紫荆堡。
杜夫人接着儿子,又是心疼又是抱怨:“你出门这么多天,连冉儿都不带,在外面谁伺侯你呀?”
严谨扶着母亲的手臂说:“儿子一个大男人,自己会照顾自己。”
“有冉儿在你身边总方便些。”
严谨压低嗓音:“不是怕被一顿扫帚赶出来丢人嘛。”
“他们敢?什么侯府,当我们很稀罕呢。要不是看在跟世子和萧夫人是旧识的份上,娘根本不会让你去。”
此时,堡主严丰已经在详细询问冯大媒人。冯大平时口齿伶俐,能言擅道,这会儿却紧张得舌头打结,差点冒出“十万两”。幸亏严谨一声猛咳,才及时打住,改为“一万两”。
按当时的行情,若聘的是普通富家女,聘金几百到几千都有,巨富之家,才可能达到一万之数。考虑到容府毕竟是侯爵,容悦又是嫡系嫡女,一万两勉强可以接受。
看严堡主的神情,冯大就知道少堡主这数目估得刚刚好,不多也不少。
陪侍在母亲身边的严谨,一直竖起耳朵听着父亲那边的对话,见父亲越问越起劲,恨不得让冯大描述出每个细节,忙借口天晚人累,把冯大给打发走了。
他特意选择这个时间段回堡,就是免得父母长篇大论,冯大不知不觉中说漏嘴,坏了他的大事。
去了媒人,夫妻俩又开始审问儿子,严瑾直到二更天才脱身回到自己的院子。
大丫头荞儿欣喜地迎出来:“少爷,您回来了?”
“嗯,放热水,我要沐浴。”
“是”,荞儿脸上红霞乱飞,眼珠子左转右转,就是不敢看自家少爷。
严谨身心俱疲,微闭眼帘由小丫环为他宽衣,压根儿没注意到荞儿的异状。
浴室里,丫头们有的抬水,有的拿香胰绒巾,很快就准备好了。
荞儿自己抱着少爷的贴身衣物,手里拿着一只很精致的小瓶子。那里面装的是桂花香精,是严谨去云都的铺子查账时买回来的。据说一瓶就要五十两,还得提前一个月跟调香师预订。
价钱贵,东西确实是好东西,每次只要滴一两滴到浴桶里,就特别香。
多亏有香精,不然她还没那个胆子……
严谨进浴室后,荞儿带着丫头们退下,他洗浴的时候向来不要下人侍候。
可这回,严谨刚把中衣脱下,荞儿就在外面怯生生地说:“少爷,奴婢居然忘了给您拿……拿……”
严谨只得又把衣服穿上,走过去给她打开门。荞儿捧着一条亵裤,不敢直接交到他手里,而是小跑几步搭在衣架上,然后拉上门走出去。
严谨跨进热气蒸腾的浴桶里,拿香胰的手却停在半空,鼻子歙动,深吸了十几口气后,脸色变得极为阴沉。
他对这些东西嗅觉很敏锐,知道浴桶里掺了别的东西。
没一会儿,身上便感到异常的躁热,某个部位开始蠢蠢欲动。他努力调匀呼吸,转身朝向门口,看到门闩未上,立刻明白,荞儿故意落下一件衣服的用意。
坑都挖好了,他就如了他们的愿吧,免得总是躲在暗处伺机而动。
于是出声喊道:“荞儿,进来!”
门应声而开,显然一直立在门边,就等着他这一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