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斥责与屈辱
不过关于这个神秘的房间,很快就被我们抛在脑后了,因为还有太多太多的房间需要去参观。
不得不说,参观一所这么大的宅子,也需要相当大的精力。最初的兴致勃勃也在身体的疲累下变得机械而僵硬起来。
宅子的三楼是仆人居住的地方,我们已经没有什么精力去一一观看了,因此直接上了四楼。这里是阁楼,还有一个高高的屋顶。站在屋顶上,能够俯瞰整个诺兰庄园。
善解人意的亨特小姐看了看我的脸色,说道:“现在就让我们去宅子外面看看吧,相信外面的新鲜空气和花草树木,会让你精神焕发,毕竟你在屋子里躺的时间已经够久的了。”
对此,我自然是不胜感激,于是我们就走到了宅子外面来。
这幢建筑物的正前方,是一片草地,但是这片草地被一条铺着石子的甬道分成了两半。左边这一半的草地中央设置着一张石桌及四张石椅。
在草地和建筑物的四周,则是一圈由山毛榉、栎树、落叶松、月桂树等树木组成的树林。在建筑物右边也就是右边树林的外面,有一条小溪。小溪上靠近庄园这一段修筑了一座小桥,桥下有或大或小的许多石头,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亨特小姐说:“我非常喜欢这些石桌和石椅,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常常坐在那儿喝茶聊天。”
“的确是个好主意。”
“您能喜欢,我真是太高兴了,如果现在不是冬天,我真希望等会儿我们就能去那儿喝下午茶。”
亨特小姐继续指着右边那一半的草地上设置的一架秋千说道:“瞧,那是独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乐园,每当我有心事,或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坐在那架秋千上,让弗莱彻小姐给我推到最高处。弗莱彻小姐是我的家庭教师,不过她今年三月份的时候离开这里,结婚去了。这件事让我多么的伤心啊,她是我的家庭教师,同时也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一下子失去了她,我简直悲伤得连牛排都勾不起丝毫兴趣来——”
“啊抱歉,我似乎走题了。现在我们继续来说秋千。我喜欢荡秋千的这种感觉。每一次荡到最高处,我都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了,我指的是我的心,没错,我的心要飞起来了,现在我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让你去体验一下那种感觉——”
亨特小姐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跃跃欲试,我完全被她描绘出来的场景给打动了,我们手牵着手,捏起自己的裙摆,朝着秋千架飞奔而去,完全抛却了淑女的娴静。
这架秋千是用非常坚固的金属架子固定在地面上的,两边的绳索也是由手指粗的两股铁丝拧成,铁丝上面用柔软的布条缠了起来,布条外面又缠满了鲜花和藤条,装饰得既浪漫又迷人。
亨特小姐热切地请我先坐上秋千架,由她亲自动手推我。
我以前是荡过秋千的,但那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如今重温儿时最钟爱的游戏,只觉得一颗心真的如亨特小姐所描述的那般,什么烦恼,什么心事都通通被抛到了一边。我的心变得无比轻盈,随着每一次的荡起而飞扬。
我们在秋千架上玩了很久,直到仆人来请我们去喝下午茶,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在野外呆了这么久,我们的脸被冻得红朴朴的,手脚也冷得近乎麻木,但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愉快。
我们一边走进室内,一边说着知心话儿。
“亲爱的珍妮,你不知道自从弗莱彻小姐离开后,我有多么的寂寞和孤独。我真要感谢上帝,是他把你送到了我的面前,我们玩得多么开心呀,是不是这样?”
“亨特小姐——”
“噢别这么见外了,难道我们现在还不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吗?我更希望你能叫我莫妮卡。”
朋友,多么温暖的词汇啊,对于我的救命恩人,对于真诚地把我当作朋友的既善良又可爱的莫妮卡,我又怎么拒绝得了这样的一位朋友呢?
“好吧我的朋友莫妮卡,我原本以为自己的人生注定充满了痛苦和黑暗,但是上天让我遇到了你,我是多么荣幸和感恩啊。我只怕自己配不上你无私的友谊……”
只是这句话,我放在了心里,没有宣之于口。但是从这一刻起,我已经把莫妮卡郑重地放在了我心上专属于朋友的那一块,让她与玛丽亚处于并排的位置。
“莫妮卡,你竟然把希尔顿小姐带到寒冷的野外,实在太不知轻重了。”塞伦塞斯夫人一进来,就开始冷着脸训斥了起来。
自从她母亲一进来,莫妮卡就像只见到猫的老鼠,身上那种兴高采烈的、阳光明媚的感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非常抱歉,尊敬的夫人,这都是我的错,是我请求亨特小姐带我出去的——”
“您是客人,关于您的行为我就不便评价了。但是我自己的女儿,我想我是有绝对的权力和自由去教导的。”
我的脸如火一般烧了起来,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才好。
塞伦塞斯夫人继续训斥女儿,说她没有分寸,疯起来就忘乎所以等等。
我注意到,莫妮卡的唇紧紧地抿着,嘴角下垂,而且脊背僵硬。
由于气氛是这样的僵硬凝固,这顿下午茶喝的也并不舒心。
莫妮卡只喝了小半杯咖啡,就率先离开了。这自然又招来了塞伦塞斯夫人的不满和指责。
她说:“这孩子一惯冒冒失失的,从小到大给我惹了多少麻烦呀,她既不像她的两个哥哥那样稳重,也不像我所希望的那样,能成为一个娴静优雅的贵族少女,我对她真是失望透了……”
我听着她对女儿的那些指责和控诉,只感觉异常的尴尬。
“我想亨特小姐只是生性活泼好动,她的心灵是多么的善良呀,她待人是多么的热忱啊,我相信她会是个非常出色的姑娘。”
塞伦塞斯勋爵夫人毫不犹豫地反驳道:“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她,你要是知道她从小到大闯的那些祸,就会明白我的这些指责并非没有道理了。”
听到一位母亲如此有失公允地在外人面前大肆贬低自己的女儿,我不禁为莫妮卡感到深深的悲哀。
莫妮卡可以走,我作为客人却不好撇下女主人独自一人,只能别扭地坐在那里。但是没想到,塞伦塞斯夫人很快又把炮口对准了我。
第90章 发展迅猛的友谊
她突然问道:“我听说希尔顿小姐在积极地找工作,是吗?”
我不久前才刚从莫妮卡那儿得知自己想找的工作没什么指望,这会儿被人提起,呐呐的不知如何作答。
“这很好,你能够有自食其力的勇气是值得称赞的,也是符合你的身份地位的,这至少说明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这位夫人先是对我称赞一番,然后话题一转问道:“那么结果如何呢,你找到工作了吗?”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仿佛对我的窘迫选择性的失明。
“目前还没有结果,不过我相信自己不会一直依靠贵府接济。”
“噢——”塞伦塞斯夫人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优雅地放下杯子,“瞧您多么激动啊,我并没有要立刻赶你走的意思,以我们的社会地位和财富,多养一个人还是不成问题的,你大可不必如此敏感。”
这就是我和塞伦塞斯夫人喝的第一顿下午茶,以至于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对下午茶彻底失去了兴趣。
等我终于摆脱了塞伦塞斯勋爵夫人后,我找了一圈,最后在游戏室里找到了莫妮卡。
我看到她慌乱地背过身去擦眼睛,她努力扬起笑脸,问我是想回去休息一会儿,还是继续参观。虽然她极力掩饰,但红通通的眼睛却骗不了人。
我想这种时候,她大概会希望用一些别的事情转移一下悲伤的情绪,于是我告诉她希望能听她弹奏钢琴。
“噢,弹琴,很好,这是个极棒的主意。往常每当我心里的情绪特别激烈的时候,钢琴常常能成为我发泄情绪的道具。”
莫妮卡把我带到了音乐室,她在琴凳上坐了下来,打开钢琴的盖子,然后就开始弹奏。我对音乐并不太了解,但是觉得她弹得行云流水,非常好听。这是一首有些悲伤的曲子,我的思绪随着音乐的节奏起起伏伏,我想到了自己短暂的一生,虽然还只有十八年,却已经经历了许多人一生都没能经受过的曲折离奇。
音乐什么时候停了,当我从自己的思绪中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莫妮卡怔怔地盯着琴键,早已经是泪流满面。
“你哭了——”
“你哭了——”
我们同时惊呼,同时怔住,而后不约而同地轻笑。在这淡然一笑中,有种名为友谊的情愫已悄悄在心底扎根。
我和莫妮卡的友谊发展得异常迅速,她生**漫而且热情,我却务实而理智,我们看起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极端,但却非常奇异地深深被对方所吸引,我想或许正因为自己身上缺乏对方所具有的那些特质,所以才会情不自禁想要靠近对方,从对方身上汲取那些自己所不具备的东西吧。
我们每天都腻在一起,起先是谈论自己读过的书,一旦发现我们竟然阅读过相同的书籍时,莫妮卡就会激动得双颊发红,眼睛变得异常明亮,犹如闪闪发光的星辰。
然后她会迫不及待地谈起自己对这本书的看法和见解,急切地寻求我的认同。
我们的观点大部分都是一致的,但也有不同的时候,每当这时我们就会展开一场光明正大的辩论。我们都极力想要说服对方,但最后的结果,却往往是被对方的观点所折服。
于是我们就发现,其实每一样事物,都不止是一个面,它可能存在两面甚至是三面,只是不同的人所看到的面并不相同罢了。
通过这样的辩论,倒使我们的认知更加丰富多样,眼界也更加开阔了。
我是多么的快活呀,现在我们完全成为了知心好友,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粘在一块儿。
莫妮卡对绘画也有涉猎,我们把画板架好,并排坐着作画,然后交流心得。莫妮卡对我的技巧手法表示惊叹,并大声地宣布:“我敢说你画得比我的家庭教师弗莱彻小姐还要好,你简直就是个天才!”
莫妮卡也是非常有天分的,只是她性格太过好动,坐在画板前几个小时认真作画,这对她来说似乎有些困难。
不过莫妮卡在演唱和弹奏方面的天赋比我高出许多,我唱出来的歌既没有感情,也与动听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莫妮卡只要一开口,只是刚唱响第一个音节,那独特的、极具感染力的声音就已经令我为之深深迷醉了。
除此之外,她还精通钢琴和竖笛,听她演奏简直就是一场耳朵的盛宴,每每都令我忍不住央求她再多演奏几曲。
而莫妮卡总是好心地满足我的所有请求。
这样欢乐的日子,让我几乎要将梅森、罗丝太太等人给忘记了,但是命运不会允许我永远沉浸在欢乐之中。
于是它突然跳了出来,以一种我从未曾预料到的方式,轰的一声砸到了我面前,粗暴地砸破了我的平静。
那是我来到诺兰庄园半个月后(也就是我逃离梅森先生身边一个月后)的一天早晨,当我像往常那样从床上爬起来,然后与莫妮卡手挽着手从二楼来到休息室的时候,我看到塞伦塞斯勋爵手上拿着一份报纸正在阅读。而在他左手边的沙发上,还坐着另一位身穿灰色外套的年轻人。
似乎是听到我们下楼的动静,那位年轻人抬起头望向了我们。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霎那,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住了……
“珍妮,你还好吗?”莫妮卡有些担忧地看着我:“你看上去脸色多么苍白呀,仿佛随时都会晕倒。”
我看到那位客人——我曾在包法利太太那儿碰见过的史丹利先生,此时他褐色的眼睛已经往我这边看了过来。
我连忙转身,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我想我是有些低血糖,”我努力地让自己显得镇定如常,“塞伦塞斯勋爵,我能回到房间里去吗?”
“当然没有问题,我会让女仆给您送点儿奶酪和吐司……”
塞伦塞斯勋爵还说了什么,我已经没法认真去听了,此时此刻我只想立刻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第91章 史丹利带来的危机
意外的是莫妮卡竟然追了上来,并搀扶住我的手臂,坚持要亲自送我回房休息,直到我恢复健康为止。
回到楼上我自己的房间后,我深感愧疚:“我没什么要紧的莫妮卡,我想我只需要躺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不用去陪客人吗?”事实上,我很担心她扔下客人的举动会招来塞伦塞斯夫人的责备。
但是莫妮卡对我说道:“你完全不必为此担心,史丹利可不是位受欢迎的客人,至少在我这儿并不受欢迎。我很高兴自己能有个正当的理由离开休息室,我很抱歉自己这么说,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当然不是希望你身体不适,我只是太——厌恶史丹利先生了,没错,我就是厌恶!虽然我的言词会被指责太过无礼,但我不想掩饰。”
对此,我大为吃惊,忍不住询问原由,莫妮卡告诉我说史丹利先生就居住在距离诺兰庄园几英里外的凯林奇府。因为是邻居,所以从小两家的孩子就时常在一起玩耍。
“但是史丹利一家没一个值得尊敬的人,他自己夸夸其谈,虚伪做作,而他的妹妹则自私刻薄,至于他的父母,天哪,我简直不愿提起。如果你日后不幸见到他们,就会明白我的话有多么正确了。”
紧接着,莫妮卡宣称自己将一直陪着我,还要给我读小说或报纸,保证不会令我感到寂寞。
自从我的母亲去世之后,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用心地照顾着我。如此善良真诚的朋友,如果将来有一天她得知我曾出没于“那种”地方,会不会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和玷污呢?
只要一想到自己可能会被挚爱的朋友厌恶和轻视,我就没法不痛苦难受。
史丹利先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他刚才看到我了吗?他认出我来了吗?
原本以为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却没有想到竟是命运安排的又一道磨难。
就当我以为自己可以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生活的时候,那段最不堪的过往就这样被重新摆放在了我的面前,提醒着我过去发生的事情,永远不可能抹除。
正当我忐忑难安的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塞伦塞斯夫人却打发了安娜上来,“夫人请你们下去。”
莫妮卡立刻说道:“珍妮不舒服,而我要在这里陪伴她。”
安娜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但是没过两分钟又一次跑了进来:“夫人说无论如何,你们都要下去。在诺兰庄园,绝对不允许失礼的事情发生。”
莫妮卡脸上的笑容潮水般褪去,而我也明白,以塞伦塞斯夫人的强硬,我们这次是躲不过去了。
怎么办?我抬起头,突然在房间的梳妆台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因为受过鞭伤,在我的右脸颊上留下了一条三四英寸长的疤痕。
虽然已经完全结痂,但红色的疤痕还是非常显眼。这无疑会令任何妙龄少女感到悲伤难过,但是这一刻我却突然有些感谢它的存在。
我立刻找来了一条丝质面巾(它来源于莫妮卡的大方馈赠),戴在头上,它可以完美地遮住我的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
莫妮卡见状,以为我是在为自己的伤而自卑,连忙深情地拥抱住我,并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在我心里你是最美的,而且请你相信,这道该死的疤痕总有一天会完全消失的。”
“哦,谢谢你莫妮卡,我已经习惯了它的存在,只是害怕会惊吓到客人,你完全不必为我难过。”
然后,我们就手牵着手一起走下楼梯,并来到了就餐室。
塞伦塞斯勋爵、塞伦塞斯夫人以及史丹利先生都已端正严肃地坐在了椅子上,见到我们进来,我注意到对面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落在了我的脸上,或者说是我的面纱上。
塞伦塞斯勋爵平日里话不多,面容严肃,但其实是个宽容和蔼的长者,他立刻说道:“希尔顿小姐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选择在自己的房间里就餐。”
男爵夫人面露不悦,“这倒是我的疏忽了,既然希尔顿小姐有所不便,自然不必勉强下楼来。”紧接着,她就吩咐管家把我的早餐拿到我的房间里去。
我知道她有些生气了,但我除了承受以外,又能怎样呢?我满含歉意地向他们道了谢,行了个屈膝礼,便转身向外面走去。
我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史丹利先生正饶有兴致地盯着我,一双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我低下头,快步上楼,一颗心怦怦怦地跳得飞快。
这一次算是侥幸过关,可下次呢?
史丹利先生吃过早餐后,又在诺兰庄园逗留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时分才离开。这期间,我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晚餐过后莫妮卡邀请我一块和她去散步。
我已经在宅子里闷了一天,早就想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了,于是欣然应邀,和莫妮卡一块儿走出了大门。
当我们挽着彼此的胳膊,沿着两边栽种着树篱的石子小路走着的时候,莫妮卡对我大吐苦水:“史丹利先生真是太讨厌了,天知道我有多希望他赶快告辞啊。可是他仿佛完全感受不到我的冷淡,拖拖拉拉的就是不愿意走。若不是我灵机一动假装自己头疼,我想他一定会用过晚餐才会离开。天哪,想到我把自己最珍爱的朋友一个人留在冰冷的房间里,却不得不面对一个只知道夸夸其谈、既丑陋又卑劣的家伙,就要忍不住在心底哀叹。上帝原谅我,我的用词有些刻薄,但是如果上帝了解史丹利先生的为人,也会赞同我的。”
“亲爱的莫妮卡,你得当心,如果这话被男爵夫人听到,只怕又要斥责于你了。”
“哈,瞧瞧吧,你只来了半个月,却已经把我母亲的古板刻薄了解得如此透彻。我早就说过,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果然没有看错。”莫妮卡哈哈大笑起来,与面对塞伦塞斯夫人时的缩头缩脑,完全判若两人。
第92章 第一场雪
就在史丹利先生拜访诺兰庄园的第二天,我请求塞伦塞斯夫人允许我前去博高尔特。
塞伦塞斯夫人显然还没有从昨天我让她丢失脸面的愤慨中走出来,因此面色十分的冷淡:“您只是客人,既不是我的女儿,也不是我的仆人,您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男爵夫人好心收留了我,我却让她在丈夫和客人面前失了脸面和威严,尽管我早猜到她会因此心生不快,可听到这样的话,还是非常难受。
我有心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解释。
虽然我的朋友莫妮卡曾不止一次地表示过庆幸我的到来,并欣喜于有我的陪伴。塞伦塞斯勋爵虽然不苟言笑,但却一直对我关怀备至,可是我知道,诺兰庄园终究不是长留之地。
不说史丹利总有一天会认出我来,寄人篱下,在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家白吃白住,也不是我的尊严所允许的事情。
综上所述,我要为自己找一条出路的愿望变得更加迫切了。
莫妮卡听说我要去博高尔特,立刻让马车夫套上马车,兴致勃勃地要给我当向导。
“我实在太抱歉了珍妮,我早该想到要带你去镇上逛逛的,但是我们每天不是唱歌就是作画,日子实在过得太愉快了,以致于我把这么重要事情都给忘了。”
“你要这么说的话,可就要让我心中不安了。你已经给予我太多帮助,事实上我之前经历过许多的痛苦,在我最失意、最灰心沮丧的时候,是你的乐观和热情赶走了我心中的阴郁,如果没有你,我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噢亲爱的——”莫妮卡眼含热泪,动情地抱住了我,“我不知道你以前都经历了过什么,但我想一定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痛苦和灾难。我很抱歉自己没能早一些遇到你,以致于在你经历那些的时候我都没法帮助你。”
当我饱受摧残、孤独无依的心灵听到这番情真意切的话语时,我心里的感动顿时化作两行热泪,汹涌而下。
我们紧紧地拥抱着彼此,久久舍不得放开。
博高尔特距离诺兰庄园大约有三四英里,我们用了二十多钟就到达了镇上。
其实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来镇上的邮局寄一封信,但是莫妮卡拉着我逛遍了几乎所有的商店,最后还买回温暖的皮帽子、杏色的绒料裙子、以及黑色的昵料大衣,就连小山羊皮手套和厚实的羊皮靴子也没有落下。
我原本以为她是给自己挑选,但是她结账的时候要的却是两套,没错,完全一模一样的两套,从帽子到裙子、大衣再到手套和靴子,样样都是两件。
“莫妮卡,我——”我正想拒绝,莫妮卡却说道:“瞧这顶帽子多么的暖和呀,天气可是越来越冷了,你头上的那顶帽子可不能过冬,你会冻坏的。”说着她把帽子戴到了我的头上,然后歪着头笑嘻嘻地打量着我说:“这下可好了,既漂亮又温暖。”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羞愧让我的脸涨得通红。在我的心里,朋友应该是地位相等的,如果我事事依靠朋友的接济,那我成什么了呢?
但是莫妮卡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心思,她继续兴高采烈地比划着那些衣裙:“这下好了,作为最最亲密的朋友,我们就应该穿一模一样的衣服。”
莫妮卡大声地说道:“天哪,一想到我将和你穿戴得一模一样,我就激动得无法自恃——”她双眼泛着光,脸颊因为激动和兴奋泛出了健康的红润,那模样简直恨不得立刻就换上新装备。
看到她如此兴奋,我拒绝的话又默默咽了回去。
事实上自从我来到诺兰庄园,她就已经从自己的衣柜里匀出三整套(一新两旧)衣物给我了。她对我是如此的真心实意,她认为自己拥有的,也必定要与我一同分享,如果只有她自己拥有,而我却没法拥有的话,那可就要令她心中大为不安了。
她是如此的善良体贴,可是我却越来越愧疚难安。我感觉自己成了一个乞丐,一直依靠着朋友的大方和善意苟活。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更有智慧、更能干啊,可我却是那样的普通,那样的平凡……
我是那样急切地期盼着我的回信,因为我越来越意识到经济独立有多么的重要。
我寄出去的那封信,其实是寄往一家画廊的,而地址则是在斯克福小镇参加花卉展览时那位酒店经理给我。虽然名片早就弄丢了,但上面的地址我一直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当时就曾想过看能不能靠卖画实现自给自足,只是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这一计划搁置了下来。
但事到如今,除了画画外我一无所长(医术在英国也是行不通的,没人会相信一个年轻姑娘懂得医术,更重要的是一个大夫没有药,如何行医呢?),所以这已经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一条生路了。
时间就在我这样焦急的期盼中艰难地前行,我还没有等来回信,便是先等来了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天气变得越来越冷,这天夜里有大片大片的雪花轻轻地从天空飘落下来,诺兰庄园整个都变了样儿。
第二天早上,我透过结了冰霜的窗户向外望去,只见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煞是好看。宅子前面的草地和四周的树林好像披上了一层白色的雪衣,远处田野里翻耕过的垄沟覆盖上了厚厚的积雪,露出一个个白色的坑洞,而宅子右侧树林外面的那条小溪,此时也被冰霜覆盖,完全冻住了。
莫妮卡兴高采烈地过来找我,“我还以为今年要过个绿色的圣诞节呢,但是天空给大地送来了一片银色,这实在太美妙了。要是没有这样一片雪白,我想那就不能叫真正的圣诞节了!”
看着她灿烂的笑脸,让我也情不自禁的跟着高兴起来。她就是有这种魔力,即使她什么都不做,也能瞬间抚平我内心的阴郁。
“我们出去玩雪吧,你的身体能受得住吗?”
当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她就跳了起来,牵起我的右手一阵风似的向宅子外面跑去。
第93章 我看到了艾伦
刚一出门,一股冷风迎面扑来,但是这都无法阻止莫妮卡的满腔热情。她像个孩子似地笑着,拉着我在雪地里蹦啊跳啊,我们跑过草地,穿过树林,一路来到了小溪边。
野外的空气里满是清新的气息,这种环境让人心情舒畅极了。
“听,溪水外面虽然结了冻,可里面的水仍然在向前流动,这是多么的神奇和美妙啊——”莫妮卡双眸微眯,侧耳作聆听状,满脸的陶醉。
我弯下腰,将自己的头凑近水面,果然听到液体哗哗流动的声音,不由得露出了笑容。正如莫妮卡形容的那样,这真的很美妙。
正当我们沉醉在大自然带给我们的美妙体验中时,突然听到了马蹄敲击路面的声音。
莫妮卡立刻抬起头,眯起眼睛循着声音望去,我只看到了一个伏在马背上的模糊人影,但莫妮卡已经尖叫一声,挥舞着胳膊飞奔而去。
究竟是什么人的到来,竟能令莫妮卡如此兴奋呢?
当我正向他们走去的时候,看见莫妮卡已经跑到了那位骑士的身前,而骑士突然弯腰,一把将莫妮卡娇小的身体抱到了马背上。
“噢——”莫妮卡发出一声惊叫,我的心也跟随着那个突然的危险举动紧缩了起来。
但是很快我就听到了莫妮卡的大笑声,清脆的笑声在旷野中层层荡开,声声不绝,显然它的主人感受到的是无比的愉悦。
然后,那匹马向我所在的方向奔驰而来。随着距离的拉近,骑手的面容也逐渐呈现在了我的面前。
我看到他帽子下沿露出了金色的卷发,紧接着我看到了他那双蓝色的眼睛,以及坚毅、英俊的脸。
“艾伦——”我大叫一声,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
“不——”莫妮卡惊恐的尖叫将我从疯狂的奔跑中惊醒过来,我看到骏马高高扬起的前蹄距离我的身体不过一英尺的距离。
我鲁莽的行为,让我险些与奔跑中的马匹撞到了一起,马背上的骑士及时牵住了缰绳,这才避免一场悲剧。
然而我却对自己的险境浑然未觉,我怔怔地看着年轻骑士那张英俊的脸,霎那间泪如雨下。
“天哪,你这是怎么了,吓坏了吗?珍妮,请跟我说句话好吗?”
似乎有人在摇晃着我的身体,然而我的感觉器官突然间变得无比迟钝,我的整颗心都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就在不久之前的那一刻,我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我那敬爱的哥哥艾伦,可是我最终却发现,那不过是一个与他外貌有些相似的陌生人而已。
乍然涌现的希望,还没来得及开花结果,就骤然被失望淹没。没有相同经历的人,一定无法体会我此时因巨大落差而产生的痛苦。
就好像有一种你最喜欢的东西,就在你以为自己伸出手就能将它攥在手里的时候,却发现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还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吗?
我是怎样被送进自己的房间的,周围的人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已经不知道了。
等我的眼睛再也流不出一滴泪的时候,我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安娜睁着一双大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她的神情就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兔子,仿佛我只要大声一点儿,她就要立刻逃出去似的。
“安娜——”我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十分沙哑。
“希尔顿小姐,您好些了吗?需要喝水或者吃点儿什么东西吗?”
“请给我一杯温水。”
安娜行了屈膝礼,然后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我听到了脚步声,我以为来的人是安娜,但身后响起的却是莫妮卡的声音。
“亲爱的珍妮,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实在太羞愧了,连忙为自己的鲁莽和失态向她道歉,但是我亲爱的朋友丝毫也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反而说道:“别说傻话了,我们之间永远也不需要为这种事情道歉。”说着她晃了晃自己手上的一只小瓶子,继续说道:“厨娘给了我一些嗅盐,我想可能会对你有所帮助。”
然后她亲自打开瓶盖,把瓶口放到我的鼻子底下。
其实我已经完全清醒了,但没必要拒绝嗅盐,让我朋友的一番好意显得多余。
“现在,我能知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吗?当时你怎么突然跑了过来?”
“抱歉,我太鲁莽了,但是那位先生,我是说骑马的那位,长得很像我的哥哥。”
“噢天哪?这是真的吗?那么你的哥哥呢,他现在在哪儿?”
我原本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干了,可是再度想起艾伦,还是令我淌下了泪水。莫妮卡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拿手帕给我擦眼泪:“对不起珍妮,我不该问的,请原谅我的无礼……”
“不——”我深吸口气,竭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我没有什么需要隐瞒你的——”
一阵哽咽让我不得不停了下来,莫妮卡温柔地拥抱着我,为我的难过而红了眼眶:“亲爱的珍妮,噢,可怜的朋友,我但愿自己能替你伤心,真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需要历的劫,你无法代替我,莫妮卡。”我再次深呼吸,把即将到来的哽咽压下去:“我的哥哥,已经去世了,即管我一直不愿意承认,但这就是事实……”
“噢天哪——”莫妮卡的眼泪刷的一下涌了出来,她紧紧抱着我,胳膊是那样的有力,滚烫的泪水滴在我的脖子里,似乎顺着脖子流进了我的心里。
“很抱歉打扰你们,但是我想永远沉浸在悲伤里,并不是一件有益身心的事情。”
这个声音低沉如同大提琴音,包裹着一股揉和了温柔与怜悯的感情,当它乍然响起的时候,我吃了一惊,然后看到之前骑马的那个青年正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
他蓝色的眼睛清澈而明亮,里头蕴含着不同于艾伦的阳光和朝气。我贪婪地注视着他的容颜,却不得不承认他们只是相似罢了,他终究不是“他”!
第94章 温柔睿智的安东尼
经过莫妮卡的介绍,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安东尼·亨特。我曾在脑海里多次想象过他的样子,也幻想过我们见面时的情景,但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的长相会是与我的哥哥如此相似,更没想到我们的初次见面,是这样的充满戏剧性。
现在,听到他的话,我想我的脸一定很红,因为我满心羞愧:“对不起,但愿我的莽撞没使您受到太大的惊吓。”
“我的确受到了惊吓。”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窘迫得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然而他却突然笑了,还调皮地眨了眨眼:“如果你能吃光盘子里的所有食物,我就可以原谅你。”
他说着后退了两步,我们这才发现安娜一直站在他后面,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摆满了食物。
安东尼先生的出现,重新唤起了我对艾伦的深切思念。人的记忆是非常奇怪的东西,有时候即使你是那样的珍视这段记忆,并万分不愿意将它遗忘,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还是会变得越来越模糊。
我很害怕,时间一长,或许有一天我会记不清艾伦的模样。如果真是那样,将会是我最深的痛苦。
为了加深自己的记忆,我决定再为他画一幅肖像画。于是我打开画夹,先用炭笔在画纸上打稿,这一过程我很快便完成了。因为在动笔之前,我已经在脑子里演练过无数遍。
紧接着第二步,需要做背景铺色,也就是整体铺上水,让整张纸充分的吸收水分。
然后,我需要认真地在调色盘里调出适合的颜色,小心地将它们铺到画纸上去……
为了呈现出最立体、以最大可能性将记忆中艾伦的面容完美地呈现在纸上,每一个颜色的变化都不能出现差错。这一工作既细致又繁琐,我画废了十几张画纸,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算是得到了一张比较满意的画像。
当画像被风干,莫妮卡惊呼道:“难怪你见到安东尼后要那样失态了,他们真的是太像了。瞧瞧这头发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就连下巴,也是相差无几,不过安东尼的鼻子有些像我母亲,比你哥哥的更长一点,还有嘴唇,我认为安东尼的嘴唇显得薄了点儿,若是再厚点的话可就一模一样啦……”
被如此直白评论的男主人公安东尼先生双臂抱胸,右手摸着自己的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莫妮卡要求他评论一下我的作品,没想到安东尼直接对我说道:“你能为我作一副肖像画吗?”
“哈——”莫妮卡高兴得眼睛都弯成了一道缝儿,“我认为这是你对珍妮的天赋给予的最佳肯定了,我早就说过珍妮是这方面的天才,我太为你骄傲了我的朋友。”
虽然我认为莫妮卡对我的夸赞有些言过其实了,但对于安东尼先生提出来的请求,我既没有拒绝的理由,也没有拒绝的意愿。
当我的模特坐在一把橡木椅子上,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任我作画的时候,我紧张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位并非自己兄长的年青男子,这种体验对我来说太过陌生和羞涩,我想我还需要一点儿时间才能克服。
但是在我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之前,我一连画毁了三张画纸,以致于我的朋友莫妮卡都有些担忧地说道:“或许你是太累了,我想我们可以休息一会儿再开始。”
听了她的话,我感到啼笑皆非,这反而激起了我骨子里的好胜心。一旦我意识到画好这幅肖像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要排到次位的时候,我就立刻摒弃了脑海中的杂思乱想,全神灌注地投入到了绘画当中。
情绪转变带来的成效是十分惊人的,我很快就打好稿,然后开始着色了。
最终,我用了一天时间,完成了这副作品。
莫妮卡和安东尼毫不吝啬地表达了他们的赞美和满意。
莫妮卡说:“这太神奇了,我看简直和安东尼本人有九成相似。”
我有些遗憾地说:“还没有办法做到完全一样,我所掌握的技巧还是不够。”
“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有所成就的,以你的年龄来说,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已经非常了不起了,至少我本人非常满意。”安东尼摸着自己的下巴,大声宣布:“明天我就去镇上定制一个最漂亮的画框,我要把这幅画挂在我自己的卧室里。”
这天晚上,当我们在图书室读书的时候,莫妮卡正巧有什么事走开了一会儿,安东尼突然望着我说道:“不知道你对于给别人绘制肖像一事,有什么看法?”
我有些疑惑,不知道他这话是指什么,就在这时他又补充道:“我指的是收取酬劳的那种。”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有种猜测呼之欲出,狂喜的情绪令我简直快要控制不住自己脸部的肌肉。
“我认识的一位夫人,正在寻找可靠的画师,希望能给自己绘制一副肖像画。但是我不确定你是否愿意去试试,我不希望你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了,也绝无意冒犯你。但是我想,虽然我们从见面到现在,只有短短的三天时间,我却能从你的眼睛、你的神情中认识到你是一位自尊心特别强的姑娘。你渴望被尊重,渴望平等,你不喜欢被施舍,被怜悯。如果我所想没错的话,或许您会愿意接受这样的一份工作……”
“噢安东尼先生——”我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从来没想到你竟会如此了解我,这几乎要让我迷信地以为你是我所珍爱的那个人的转世了,就在刚才,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真的要迷信起来了……”
他微笑地望着我,“很抱歉,我不是他。”
我自嘲摇了摇头:“好吧,其实我心里是知道的,只是情感上,容易不受控制。”
他深深地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温柔而和善:“那么,你愿意接受我的提议吗?”
第95章 继续复仇
“当然,我当然愿意——”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事实上,我前不久才刚给一家画廊写了一封信,希望他们能收购我的画作。您的提议简直是雪中送炭,我真不知该怎样感谢您才好。”
我继续说道:“相比起朋友们的帮助,我更愿意自食其力。请不要误解,我绝对没有抱怨的意思,您以及您的家人给予我的无私帮助,莫妮卡给予我的真挚友谊,这些我都深深地铭记在心里,只恐自己永远无法报答你们的恩情。但是如果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你们的帮助,把你们的善心当作自己软弱的借口,从此像一只寄生虫一样等待着你们养活,那可就太不知好歹了,就连我自己都要开始鄙视起自己来。”
闻言,安东尼先生眼底的笑意更深了,“这很好,你愿意自食其力,并且拥有清醒的认知和高尚的人格,更重要的是你没有被世俗的偏见所束缚,愿意放下身份谋求生路,这一点比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要更加难得。”
“您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人,犹如草原上万千野草中的其中一株。”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莫妮卡就在这时走了进来,之前的话题就这样被打断了。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虽然我万幸拥有了莫妮卡的真挚友谊以及安东尼先生无私的善意,他们的确在很大程度上让我内心的阴郁和恐惧减轻了许多,但是在经历了那些事情以后,我不可能真的做到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地生活。
每当朋友们离开我身边,每当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每当午夜梦回的时候,我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罗丝太太和梅森先生。
仇恨和恐惧这两条毒蛇,一不留心就从天花板上溜下来,想趁我不注意的时候钻进我的心里,并试图在我的灵魂里种上罪恶的种子。
我的懦弱劝诫我,你是斗不过那些恶人的,忘记过去重新生活吧,只有这样你才能拥有幸福和平静。
然而我的良知却告诉我,要让罪恶之人受到应有的惩罚,不能让受害者就这样蒙受不幸。
两种思想,日夜在我的心里拉锯,让我痛苦不堪。
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久,以及对彼此性情的进一步了解,安东尼在我心里得到了一个稳重睿智、善良正直的印象。于是有一天,我忍不住向他征求意见。
我问他:“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择一条明知道充满了荆棘与苦难,但是却能伸张正义的道路,还是会选择一条相对平坦安宁,却令自己每每想起便忍不住羞愧的道路?”
当时安东尼正靠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聚精会神地读一本书,听到我的问话他放下书本,湛蓝的眼神认真地看着我。
他坐在靠近壁炉的地方,明亮的炉火熊熊燃烧着,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却听到他以无比肯定的声音说道:“你用了羞愧这个词,其实潜意识里你已经作出了决定。你只是还没有意识到,因此想要寻求别人的认同罢了。”
我微微一怔,随即苦笑。他的话一针见血,瞬间点中了我隐藏在心底的答案。
其实我还是不甘心啊,以前我就曾雄心壮志地立誓要复仇,可是太多的苦难和打击接踵而至,特别是逃跑被梅森抓住时,那种深深的恐惧着实吓到了我。它瞬间击溃了我的信心和斗志,让我内心的懦弱占据了上风。
但其实我骨子里的正义,却总会时不时地冒出头来,想让我为我的母亲、为艾伦,也为布鲁克先生找一个说法。他们死得不憋屈,死得不明不白,如果就这样让他们带着所有秘密长眠地下,他们肯定会怪我的吧?
更重要的是,那可都是我至亲至爱的人啊,我怎么忍心,让他们就这样含冤而死?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内心,也重新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我知道梅森先生可能会继续找我,这种可能性虽然不一定成真,但却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但是,我在跳海前埋下的那些坑,让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它们有没有达到预期中的效果。
而要想知道这一切,我就不得不冒险去给玛丽亚写一封信。虽然这种行为很可能暴露我自己的地址,并为我带来危险,但我仍然想要试试。
于是我特意改换了笔迹,并且用自己的化名给玛丽亚写了一封信,为了以防万一,我留下的地址只写了博高尔特镇的邮局,而不是诺兰庄园。
做好这一切,我就把那封信寄了出去。
如此一来,我除了焦急等待画廊的回信外,又多了一件可以等待的事情了。
就在这样忐忑难安的等待中,倒是安东尼写给摩斯坦夫人的信先一步得到了回应。
当安东尼告诉我摩斯坦夫人接受了他的推荐,答应让我去给她作肖像画的时候,我的兴奋和激动简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对此,塞伦塞斯夫人和莫妮卡都表示难以理解,她们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想去做这种有辱身份的事情。
但塞伦塞斯夫人可能认为没有必要对一个陌生人太过关注,因此并未干涉。
令我意外的是莫妮卡,她是那样的热情而善良,但她对我的行为却表现得异常气愤。她绷着一张小脸说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答应这件事?你艺术家的美妙双手难道不应该只为自己和朋友服务吗?现在这样算什么呢,你在自降身份你知道吗?如果让其他人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会怎么看你,怎么嘲笑你,这些你都有考虑过吗?”
我完全没有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但是我知道,她是真心实意地为我着想。于是我试图向她解释,当她听到我说的“经济独立”时,不但没有被安抚到,反而蓦地瞪大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什么,你竟然是为了钱吗?”
第96章 风波
安东尼皱着眉说道:“你何必如此惊讶呢?这个主意是我提起的,我只是想——”
“你提起的?”莫妮卡身体都颤抖了起来,一张小脸因太过激动而涨得通红:“你想让她自己赚钱,你是在嫌弃我的朋友吗?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人——”
“莫妮卡,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试图中跟她解释,但是莫妮卡完全不听,突然转身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我和安东尼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讶和无奈。我们同时追了出去,只想尽快将误会解除,被自己最在意的人误解,哪怕只是一分钟都令人难以忍受。
但是我没有想到莫妮卡竟然找到了塞伦塞斯勋爵,并且问他:“爸爸,您会介意珍妮留在诺兰庄园吗?您会为多支付那么一点儿微不足道的账单而心疼吗?”
可以想象,塞伦塞斯勋爵听到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是有多迷惑不解了。
“我的孩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早就声明过,只要希尔顿小姐愿意,她可以一直居住在这里。”
莫妮卡用一种“你看吧,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情斜睨着她的哥哥,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高高地撅起来,头也昂得高高的,仿佛一个得胜的将军。
我走上前去轻轻地拥抱住她:“亲爱的莫妮卡,你真是一个天使。但是在这件事情里面,你可是误会安东尼先生了。事实上这完全是出乎我自己的本意,我打心底里为自己能够一展所长而高兴和感激,丝毫不认为这是有损身份的事情。”
莫妮卡吃惊地看着我,“我真是无法理解你们的想法,但是——”她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这样认真严肃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我,那么我想我应该尊重它,仅管我并不认同它。”
这场小小的风波就这样,来的突然,去的也很快,总归是迅速平息了下去。
摩斯坦夫人居住在三十英里外的富勒顿,她是那一教区的牧师摩斯坦先生的妻子。由于作画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所以我们作好准备至少要在那里住上两三天。
安东尼决定第二天就带着我出发,但是莫妮卡一天也不愿意和我分开,因此请求她的哥哥顺带着她一起前往。
安东尼自然是不会拒绝,但却遭到了塞伦塞斯夫人的坚决反对和严厉斥责。
她指责莫妮卡:“你已经十六岁了,怎么能丝毫不懂得淑女的矜持和规矩呢?一天到晚只想着出门去玩,难道你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才女,不需要再认真学习了吗?”
莫妮卡又羞又怒,安东尼皱着眉说道:“摩斯坦夫人是位和善的老太太,我想她不会介意多一位客人。”
但是不管安东尼怎么说,塞伦塞斯勋爵夫人却丝毫不肯改变心意。
最后莫妮卡哭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当我和丹东尼走到马车跟前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见到莫妮卡站在窗前,睁着红肿的双眼向我们挥手。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心里难受极了。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已经了解了很多事情。
虽然诺兰庄园是一座美丽的宅子,但是两个哥哥长年不在家,与母亲的关系又并不那么融洽,父亲是个寡言沉默的性子,可怜的莫妮卡唯一的朋友只有自己的家庭教师。
可是随着家庭教师辞职回家结婚,她就连这唯一的朋友都失去了。
虽然家境富裕,但她从小过的却是一种孤独寂寞的生活,就连最近的邻居都在几英里以外,而且还是令人厌恶的史丹利一家。
她已经十六岁了,但是还没有进入社交界,这也就导致她没法结交更多的朋友。一个正处花季的少女,正是活泼好动、对外面充满了好奇与憧憬的年纪,却被迫关在家里,过着修女一般的生活。
因为我们年龄相仿、性情相合、兴趣爱好也完全一致,因此我的到来立刻让莫妮卡欣喜若狂,喜出望外,也格外珍惜。
但是现在她最喜爱的哥哥和情投意合的朋友同时离开了她,她再一次变得孤独寂寞……
“我但愿莫妮卡不会伤心太久,但是我想我这种愿望在很大几率上不太可能实现,因为我太了解她了。”
“虽然不应该妄议父母,但是我不得不说我母亲的一些做法对莫妮卡来说是有失公允的。事实上就连我的父亲也曾不止一次地指出她对待莫妮卡太过苛刻和严厉,但她非常的固执,认为身份尊贵的小姐们就应该恪守礼仪和规矩,她们不需要上学,不需要太多交际应酬,甚至认为她们性格中活泼热情的那一面也不应该存在。”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我不由得为莫妮卡感到深深的悲哀和怜悯。
不得不说,在寒冷的冬天里赶路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尽管我已经穿上了莫妮卡送给我的厚重的外套,并戴上皮帽以及皮手套,可我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虽然我和安东尼先生才认识没几天,还远远称不上熟识,但是当我和安东尼先生共同乘坐一辆马车的时候,内心却非常的平和,既没有对未知的恐惧,也没有对陌生人的防备,就连年轻异性之间的羞涩都从没在我俩之间存在过。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他拥有一张肖似艾伦的脸,让我情不自禁的会将他与“哥哥”联系到一起。
但是不得不说,和安东尼先生共同乘坐一辆马车,这与同梅森先生或杰克独处时,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
这感觉并不赖,再加上他体贴周到的照顾,即使身处严寒,这段旅程也并没有令我感觉太过糟糕。
我们是早晨八点钟出发的,中午十一点多的时候安东尼先生撩开帘幔看了一眼,然后说道:“瞧,我们已经到达富勒顿了,旅途即将结束,这真是太好了,我的手脚已经快要冻僵了。”
我好奇地探出头去,果然在被雪覆盖的树林之间,看到了教堂那红色的尖顶。
第97章 摩斯坦太太
很快,我们的马车就在教堂后面的那幢小房子前停了下来。这是一幢并不算大的房子,但是看上去干净整洁,我尤其喜爱它顶端那一圈红色的横线,让我想到了久违的故土。
在中国,红色是喜庆的颜色,见到红色,我就会情不自禁地将之与温暖联系起来。
摩斯坦先生约五十岁左右,是一个头发花白、身材高大、看上去神情严肃且正派的牧师。而摩斯坦太太则个子矮小而圆润,但是看上去十分和蔼可亲。
此时摩斯坦先生及夫人已经来到马车旁亲自迎接我们,见到我之后这位夫人惊讶地笑了起来:“噢,这就是你提到的那位技术精湛的画师吗?我没有想到她竟然如此年轻——”
我不由得紧张起来,脑子里忍不住开始幻想,她会不会因为我的年龄而轻视我、不信任我?
安东尼先生笑容可掬地说道:“恐怕让您感到惊讶的还不仅仅只是她的年龄。”
“哈,看来你对这位小姐的技艺信心十足,这很好,我不是个会对年龄产生任何偏见的老顽固,虽然我的确已经不再年轻了。”
摩斯坦太太笑着向我点头致意,并为在这样寒冷的天气让我出门而向我道歉,还说我一定冷坏了。
见到自己的第一位主顾是这样一位和善的太太,我心里的紧张和不安顿时缓解了不少。天知道我有多害怕她是位严厉、吹毛求疵的夫人啊,要是那样的话我恐怕拿画笔的手都要忍不住发抖了。
我们来到宅子里面,这里同样非常整洁,尽管家具既不豪华贵重,数量也只是刚刚够用,但就我的眼光而言,却认为这真是明智之举。买一堆华丽却不实用的家具,除了占据空间之外,真是毫无意义。
屋里的炉火烧得很旺,这对长途旅行的人来说,实在是最大的安慰。
我和安东尼被安排在最靠近壁炉的地方坐了下来,并且手里立刻被塞上了一大杯温热的牛奶。我举杯,热热的牛奶从喉咙一路流进胃里,瞬间整个人都暖和、舒适起来。
我一直戴着面纱,但是吃东西的时候不得不取了下来,我看到身后的仆人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但是摩斯坦太太及摩斯坦先生却不动声色,目光只是飞快地在我右脸颊的疤痕上扫过,便神色如常地继续交谈。
只这一点,我倒忍不住对这对夫妻致以最高的敬意,他们不仅仅只是体贴善良,更多的是智慧和修养。
对我来说,自然是希望尽早开始自己的工作,因此在吃过一顿丰盛的午餐后,我就请摩斯坦太太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并拿出了自己的画夹。
摩斯坦太太的面容并不是完美的,她最大的特点是鼻头松软宽大,显得肉呼呼的,据说拥有这种鼻子的人心地善良、异常宽容。但是不得不承认,它看上去的确不够漂亮。
不过她的绿色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为她的面貌增色不少。
我有些为难,是应该突出她的优势、忽略她的劣势,还是应该突出她最大的特点呢?
如果选择前者,无疑会让这副画像更加美观,如果选择后果,这副画像将最大程度地描绘出她本人的模样,更真实一些。
我犹豫了几分钟,最后决定选择后者。
这一次,我心无杂念,画起来特别顺利,在傍晚的时候,画像就已经完成了。画像上的摩斯太太露出一张四六分侧脸,她的眼睛晶亮有神,松软的鼻子在这个角度之下看起来比正面时要漂亮一些,最重要的是这个角度突出了她精致的下巴,以及嘴角温柔的笑意。
摩斯坦太太端详着这张画像,眼里露出了满意的神情,“看来安东尼先生的信心并非是毫无根据的,我实在太满意了。以您这样的年纪能有这般成熟的技巧,这实在是令人震惊。”
就连看上去不苟言笑的摩斯坦先生,也表达了他的肯定和赞赏。
我激动得双颊发红,天知道我来之前有多担心自己无法令主顾满意啊。现在,我终于可以放下高悬了一路的心了。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摩斯坦太太突然提出了另外一个要求,她希望我能为她的丈夫也作一幅肖像画。
摩斯坦先生脸色都变了:“噢亲爱的你在说什么呀?我不需要肖像画,尽管希尔顿小姐技艺精湛,但是我不需要。”
“噢你就别说傻话了,你需要,我知道你会需要的。想想我们的画像即将挂在同一面墙上的情景吧。将来无论是谁先回到上帝的怀抱,留在这世上的另一个人也不至于太过孤单,不是吗?”
摩斯坦先生深情地望着自己的妻子,不说话了。
于是第二天,摩斯坦先生也成了我入画的对象。
但是或许是我面对太过严肃的人,总是会莫名其妙的感觉到心慌,这让我浪费了许多时间,直到下午的时间才最终定稿。而要全部完成,则不得不再多住一天了。
当夜幕降临,我已经没法作画以后,摩斯坦夫妇以及我和安东尼就会围坐在摩斯坦太太虽然不大,却非常温馨的客厅里聊天。
安东尼是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的学生,并且明年就要毕业了。我听到安东尼先生与摩斯坦牧师谈起了牛津大学的一些事情,原来摩斯坦先生年轻时也曾是牛津的学生,不过他读的是神学院。
很快我就无瑕去细听他们说了些什么,因为摩斯坦太太不无遗憾地对我说道:“如果天气不是这样的恶劣,我真希望能邀请您游览富勒顿,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村子,它的春天、夏天和秋天,都充满了魅力,可惜现在是冬天。”
我发现摩斯坦太太是一个极具生活智慧的女人,她心态平和,好像没有什么能让她感到愤怒或悲伤。
正当我们相谈甚欢的时候,宅子外面突然响起了马蹄声。
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叩叩叩——”的马蹄声实在是动静太大了,摩斯坦太太连忙冲仆人吩咐道:“诺里斯,出去看看是什么人来了。”
第98章 判逆的莫妮卡
仆人应声而去,摩斯坦先生已经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并拿来了自己的帽子:“我但愿不是格鲁姆太太的病情出了什么变故,昨天我还在村子里碰见了格鲁姆先生,据说他妻子的病情很不容乐观。”
摩斯坦太太也忧心忡忡地站了起来,然而他们还没有走出客厅,仆人诺里斯已经大惊失色地奔了进来:“天哪,外面有位小姐,已经冻僵了——”
诺里斯的话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摩斯坦牧师及其夫人率先大步走了出去,而我和安东尼则紧随其后。
很快,我就看到了一匹棕色的公马,在马背上伏着一个身穿斗篷、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她的脸完全贴在马背上,使我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但或许是听到脚步声,她缓缓抬起了头——
“莫妮卡——”
“莫妮卡——”
我和安东尼同时惊呼,并激动地跑了过去。
莫妮卡惨白的小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了——”
然而下一秒她眼睛一闭,就从马上摔了下来。我和安东尼惊叫着伸出手,在她的身体与地面不足半尺的时候险之又险地把她接住。
接下来就是一阵手忙脚乱,摩斯坦太太展现出了惊人的情绪管理能力,她迅速镇定下来,妥当地安排一切。
安东尼抱着她在摩斯坦太太的引领下往宅子里走去。
“非常抱歉希尔顿小姐,恐怕我只能暂时将这位小姐安置在你的房间了。但是请放心,我会尽快让女仆收拾出另一间客房来。”
安东尼人高腿长,虽然抱着个人却仍然走得飞快,我一边费劲地追赶着他的步伐一边对摩斯坦太太说道:“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们,让您受惊我深感抱歉,至于房间,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重新收拾,我可以和莫妮卡同住。”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达了房间,安东尼把莫妮卡放在我的床上,我握住她垂在床沿的手掌,发现它简直就像一砣寒冰。
她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四肢冰冷。摩斯坦夫人立刻吩咐仆人把壁炉烧得更旺一些,她始终表现得镇定自若,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摩斯坦夫人,能给我一些生姜和红糖吗?”
摩斯坦毫不犹豫地吩咐女仆去取,我趁机交待女仆把红糖和生姜熬成汤汁。虽然可怜的女仆对我的要求感到无比震惊,因为英国人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
但是摩斯坦一句:“照吩咐去做,要快!”那女仆立刻飞一般转身走了。
然后我把男士们请了出去,我是那样的急切,一心只想要让我亲爱的莫妮卡恢复健康,以至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直到很久以后,一切都已经风平浪静,我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失礼的事情。
但是当下,我可顾不得这些了。在等待的空档,我脱掉了莫妮卡冰冷的外套,就连衬裙也没有放过。然后我开始给她揉搓活血,幸好她只是冻僵了,经过这番处理,再加上室内温暖的炉火,莫妮卡终于苏醒了过来。
“噢天哪,我真的找到了你们,只要一想到我真的做到了自己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路上经历的那些苦难也就变得微不足道了。我是多么高兴呀,珍妮,我真的做到了……”
她脸上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悔恨,反而满满的全是激动和兴奋。
“你今天自己的行为有多惊世骸俗吗?”我第一次对她露出了责备的表情。
莫妮卡却露出了委屈的神情:“亲爱的珍妮,如果是别人这样指责我,我是无话可说的。但是你不应该这样说我,因为你是我最亲爱的朋友,我以为你会完全了解我,就像我理解你一样。可是现在看来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么的想念你,离开你哪怕只有几个小时,都让我完全无法忍受。”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那些指责的话语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这时,女仆把姜汤送了过来,我用勺子小心地喂给她喝。莫妮卡尝了一口,立刻吐起了舌头:“天哪,又辣又甜,这是什么东西?”
“是你必需要喝的东西!”我根本不给她拒绝的可能性,或许是我严肃的表情吓到了她,莫妮卡皱着眉头乖乖地喝了起来,很快就全部喝光了。
“啊,这东西真神奇,我现在感觉全身都暖洋洋的,就好像泡在温泉里似的,去年冬天我有幸跟随一位长辈去巴思泡过温泉,那真的是舒服极了,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带你也去体验一番。”
“还能这样叽叽喳喳,看来是没什么大碍了。”门外响起了安东尼隐含怒意的声音,莫妮卡立刻重新躺下,并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
“我还是难受,我想我应该静静地躺下休息。”
我忍俊不禁,只能退出房间,劝安东尼不要责难于她。
安东尼无奈地摇头:“你不知道,她这次闯的祸太大了,你根本无法想象此事在诺兰庄园,会掀起一场怎样的风暴。”
我确实无法想象,但是两天后当我们回到诺兰庄园后,亲眼见识到了它的威力。当然这都是后话,眼前我们仍然留在摩斯坦太太的宅子里。
当天晚上,我和莫妮卡挤在一张床上,她诉说着自己一路上的遭遇,比如因为不熟悉道路,走错了方向,然后不得不到处打听正确的方向,还走了许多冤枉路,更不幸的是路上还遭遇了一场暴风雪等等。
她说道:“我又冷又饿,手脚完全僵住了,我想自己的手脚大概会被冻死,然后从我的身体上掉下来。但奇怪的是,即使如此痛苦难受,我却丝毫没有后悔的情绪。我想如果这就是违抗塞伦塞斯夫人的后果,那么我宁愿承受这后果,也不愿意一辈子被她囚禁在诺兰庄园的客厅和花园里。”
此时我们已经熄了蜡烛,但是炉火仍在烧着,我就着炉火看着莫妮卡的侧脸。她的声音很轻,很柔软,可眼睛里却透露出一股我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的坚定和执拗。
我不禁在心中叹息,塞伦塞斯勋爵夫人一定没有想到,她严厉刻板的教育方式,正把自己的女儿逼上判逆的道路。
第99章 严厉的惩罚
尽管我已经采取了一些措施,但是莫妮卡还是出现了感冒的症状,不过只是鼻塞、咳嗽等较轻的症状。
摩斯坦太太家里有备用的感冒药,服下后她倒是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早,她就满脸惊奇地对我说:“我原本以为自己至少要在床上躺半个月,但是今天早上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什么难受的感觉都没有了,这简直太神奇了。”
我也跟着笑了:“很高兴我又看到那个生龙活虎、精力充沛的莫妮卡。”
但是为免她落下病根,我仍然要求她继续服用红糖姜水,看着莫妮卡苦着脸、眼睛鼻子皱成一团的模样,我竟然忍不住想笑。
莫妮卡一发现我在偷笑,就扑过来,硬逼着我和她体味同样的“奇怪药汁”。我二话不说端起碗,咕噜咕噜就喝了大半碗。
这下莫妮卡完全惊呆了,或许是我豪迈的喝“药”方式刺激到了她,她不甘示弱,也有样学样地直接上碗,一口气把剩下的半碗全喝光了。
事实上,最近我虽然会给自己疏通经脉,但是上次落海还是让我的身体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比如说前几天来月经时肚子痛,手脚变得冰冷,还有头疼、畏寒等等。
正好趁这个机会,我也给自己调理一下。
虽然莫妮卡说自己完全好了,但是摩斯卡太太认为谨慎起见,还是邀请我们在这儿多逗留一天。因此,我们直到第三天上午才乘坐马车离开了富勒顿。
一路上,莫妮卡不顾严寒和我们的劝阻,始终近乎贪婪地拉开帘幔看着外面。“快瞧呀,这里的山丘和博高尔特可完全不一样,它们既陡峭又可爱,就像一个个三角形倒扣在地面上,这可太神奇了……”
每次和莫妮卡在一起,总能勾起我那被生活打击得隐藏于心底深处的、属于年轻少女的活泼和对这个世界的热爱。
斯特林先生有句话说得没有错,他认为我缺乏少女的天真活泼,当时我觉得自己受到了污辱,但现在回过头来想想,比起身边的玛丽亚、苏珊和莫妮卡,我的确显得更加老气沉沉。
明明还是花季少女,一颗心却过早地步入了中年。这是生活强塞给我的,我无力抗拒,只能让自己过早地成熟起来,因为知道自己无所依靠。
但是我毕竟还只是个年轻人,我羡慕莫妮卡,并深深的被她表现出来的灵动所吸引。许多对我来说已经麻木、丝毫不能引起我激动情绪的事物,经过她的一番叙述,立刻重新变得充满了魅力。
这真是一种美妙的体验,我真是越来越喜欢和莫妮卡呆在一起了。
但是当我们回到诺兰庄园的时候,却根本不曾想到,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等待着我们。
当我们的马车一停在熟悉的宅子外面,还没等我们为回家而感到欣喜,也没能去到温暖的炉火旁驱散周身的严寒,立刻就被塞伦塞斯夫人那比冰雪更加寒冷的脸给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她的眼神简直就像悬挂在树枝上的冰锥一样,她的神情多么严厉啊,说出来的话更是字字句句直扎人心,她斥责莫妮卡“你真该出生在吉卜赛人的帐篷里,那样就可以满足你天生喜爱抛头露面、满世界流浪的愿望了。”
莫妮卡的脸涨得通红,眼泪瞬间溢出了眼眶。
然而斥责还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惩罚才真的令莫妮卡始料未及。她被囚禁在自己的房间里,一个月不许出房门。
就连即将到来的圣诞节,也不允许出席。
莫妮卡尖叫一声,试图反抗,但是被无情镇压。她母亲的脸就像冰霜一样冷,心肠也像岩石一样坚硬。
安东尼试图为妹妹求情,却只得到一句“闭嘴”。
莫妮卡泪流满面,激动使她的情绪有些失控,她不停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怒吼着:“我就该成为吉卜赛人,哪怕是犹太人,只要不是你的女儿,我都愿意!”
看到她状若癫狂的样子,我心里难受极了。她本是那样阳光热情的性子,现在却被自己的亲生母亲逼成了这样,作为她的朋友,我同情她,心疼她。
我的身份,本是不该多嘴的,可是激烈的情感还是压过了理智,我忍不住说道:“塞伦塞斯夫人,请您宽恕莫妮卡吧,她只是想要出去走走,谁不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呢?年轻人的天性让她们对外界的一切充满了好奇……”
塞伦塞斯夫人冰冷的视线移到了我的身上,我仿佛被冰雪覆盖住了,舌头瞬间打结,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虽然我早见识到她对待莫妮卡的苛刻,但这种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与旁观造成的效果可谓是天差地别了。
我对莫妮卡的同情瞬间又上升了一个等级,长期生活在她母亲的压迫之下,也难怪她要叛逆到不顾危险,独自骑马去寻找我和安东尼了。
莫妮卡被关在房间以后,我原本想去陪伴着她,但是这一请求被拒绝了。塞伦塞斯夫人不仅不允许任何人前去看望她,就连她房间里的小说都全部被清理了出来。
这简直太可怕了,那么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莫妮卡要如何度日呢?对此塞伦塞斯夫人作出的安排是——做针线活儿。
她给了莫妮卡一个针线篮子,还有一本圣经,这就是莫妮卡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仅有的消遣了。
对于塞伦塞斯夫人的种种作派,塞伦塞斯勋爵似乎习以为常。虽然来到诺兰庄园并不算久,但我发现在教育子女的问题上,塞伦塞斯勋爵是完全不会插手的。
我不由得想到了我的母亲,虽然我和她只相处了短短两年,但她是多么温柔和善啊,她愿意包容我的一切无知和任性,即使是我犯了错,她也只是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我,然后用事实,让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而不是像这样简单粗暴地一通训斥加惩罚。
诚然这件事情上面莫妮卡是做错了,但身为母亲这样的处理方式就真的能令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吗?
两相对比,我对母亲的思念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但是这种思念,却为我惹出了一个大麻烦,只是现在的我怎么也没有料到。
第100章 囚禁
前面说我突然非常想念母亲,当时我手中正拿着画笔,无意识地涂鸦,但是慢慢的画纸上竟然出现了母亲的轮廓。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干脆顺势而为,仔细地描绘了起来。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要把记忆中母亲的模样全部画下来!她蹲下身子温柔地看着我、坐在琴凳上弹钢琴、在花园里的那棵大树下漫步、耐心地教我法语、还有执笔在画纸上挥毫……
种种模样,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我是那样的全神灌注,整个身心都完全沉浸在了这项新工作当中,以致于就连吃饭和睡觉都被遗忘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房门被推开了,但是我浑然未觉,直到有一双大手突然抽走了我手中的画笔,我才发现安东尼不知什么时候到了我的房间。
“谢天谢地,原来你只是在作画。”安东尼用夸张的表情看着我说道:“若不是亲眼所见,真叫人难以置信。”
原来,安娜几次上来叫我吃饭,可是敲了门却毫无反应。起先她以为我在为莫妮卡的事而伤心,于是把饭菜放在门口便离开了。
可是一直到了傍晚,我还是没离开过房间,既没吃过一口食物,也没喝过一滴水。小安娜害怕我出什么事,很是紧张忐忑。
安东尼得知此事后,决定亲自前来查看。
我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一时沉迷于创作,竟然惹出了这么大的麻烦。我连忙向安东尼道歉,但是他的目光却突然越过我,直直的盯向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我狐疑地循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了自己今天刚作的几张画。
他死死地盯着画像,神情变得很奇怪,似乎非常震惊。他看看画像,又看看我,一双蓝色的眼睛变幻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
他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看上去既疑惑又苦恼。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满心不解的时候,他突然问我:“你的家乡是在哪里?”
我迟疑了一下,他露出了然的表情:“你迟疑了,这说明我猜对了。你在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和来历,看来你的名字也并非真实姓名了。”
他的话令我满个人都傻了,我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的身份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怀疑了。
面对可亲可敬的人,我怎么也没法做到张嘴继续说出谎言来。我的良知让我万分羞愧,可是现实却又让我恐惧难安。
我只能说道:“您猜得没错,但是请恕我无法说出自己真实的姓名和住址。”
安东尼先生认真地看着我,“瞧你的眼神多么坚决啊,看来你是打定主意不肯说了。虽然不知道使你这样做的原因,但是,我不会逼迫于你。”
说完,他转身向门外走去,可是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又回过头来,神秘地笑了笑:“今天晚上,请接受我的邀请,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但是现在我得去做一些准备了。”
他要带我去哪里呢?吃晚餐的时候,我还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但是他明明就坐在我身旁,却丝毫没有要解释清楚的意思。
我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以致于喝汤的时候勺子不小心碰到了盘子并发出了声音,这立刻引来了其他三人的注视。
我甚至还在塞伦塞斯夫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责备的目光。
“抱歉——”我羞愧地垂下头,再也不敢心不在焉了。
晚餐过后,大家都习惯性的会在旁边的休息室呆一会儿,我以为安东尼先生会说些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
我找了个机会悄悄问他,他却再一次露出那种神秘的微笑,说道:“请允许我保留一些神秘感,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一切。”
看来他是打定主意,不会透露什么消息了,我只能暂时按压下自己的好奇心,不再追问。
我想到自己一整天都没见到莫妮卡了,便想去她的卧室看看她。但是我远远地就看到有一个仆人站在门口守着,只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但是我并没有放弃这一计划,我已经把我的朋友扔下一整个白天,如果再不想办法确定她的状况,我是不可能安下心来的。
经过观察和思考后,我最终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我找到了安娜,她是我来到诺兰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也一直对我心怀善意和关怀。
因此我寻求她的帮助,让她借着送东西的理由,给我捎一张便条进去。安娜起先有些害怕,但是当我说起莫妮卡令人担忧的处境,独自一人被囚禁的痛苦,她立刻就答应帮忙。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大约过了三分钟,安娜就出来了,她悄悄地给我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地走回了仆人的休息室。
我的卧室和莫妮卡的卧室在同一走廓的同一排,中间只隔了三间房。我连忙打开自己房间的窗户,我当然不会疯狂到想要从窄到无法站立的窗台边沿爬出去,我只是想用一条绳子建立起通信的桥梁。
刚才我让安娜带给莫妮卡的便条里已经把我的计划告知了莫妮卡,果然,我一推开窗户就看到莫妮卡已经在自己的窗户前往这边张望了。
一见到我,她立刻挥舞着胳膊,脸上露出激动兴奋的笑容。
我赶紧把自己手上的一个用布条做成的球(以前闲着无聊时做的,偶尔会和莫妮卡用这个球在游戏室里踢着玩儿。)扔了出去。
这球的里面被我塞进去一张便条,还用一根长长的布条绑了起来。第一次力气没有控制好,球掉了下来,但是因为有布条拴着,我能够很迅速地把它收回来。
然后我第二次扔了出去,这次终于成功的被莫妮卡抓住了。
我们就用这样的方式,开始通信。不久她回复了我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这一天是多么的漫长啊,我几乎要疯了,我的心里充满了怨愤和不甘,这不是一个基督教徒应有的,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是那样地痛苦,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我。直到安娜突然塞给我一张便条,当我知道你还在关心着我,并想办法与我联系的时候,我瞬间就重新燃起了希望。”
第101章 真实身份
我立刻又写了一张纸条,重新传过去,我写的是:“亲爱的莫妮卡,我很抱歉直到现在才联系你。我虽然没法切实感受到你的痛苦,却也能够猜到一些,但是怎么办呢?这个世界上的人,从来就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我们唯有苦中作乐,才能使自己的灵魂重获安宁。”
莫妮卡:“我可做不到你所说的苦中作乐,不过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传递信息的感觉实在是太棒了!天哪,你不愧是我最最知心的朋友,我看出了你的内心,和我一样渴望平等、自由和尊重,我感觉到我们的心紧紧地挨在一起。即使我日后正式进入社交界,认识了更多的人,也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能超过你在我心中的位置。”
看到这张字条,我忍不住嘴角上扬。
我们一直写了十几张字条,我答应明天从藏书室偷偷弄一本小说给她,然后不得不结束了今天的通信。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听到钟声敲响了十下,这个点大家基本上都已经睡了。可是说过晚上要带我去某个地方的安东尼却毫无音讯,难道这仅仅只是他的一个玩笑吗?
但是正当我打算脱衣服上床睡觉的时候,房门那儿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声响。
我连忙跑过去打开了房门,安东尼英俊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手上端着烛台,烛台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神秘地微笑着说道:“跟我走吧,动作要轻。”
然后就转身,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那正是莫妮卡房间的方向,此时那门前仍旧有一名仆妇(利文小姐)守着,不过她搬了张凳子坐在那里,已经打起了瞌睡。
我和安东尼轻手轻脚地越过她,然后继续向前走。
最终我们在其中一扇门前停了下来,我的心跳不由得越跳越快,因为我认出来,这正是莫妮卡带我参观宅子时曾告诉过我的,那间谁都不允许踏入的房间。
这样一间充满了神秘色彩的房间,自从我来到诺兰庄园后,它已经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无数次。
有时候我会想起看过的恐怖小说里的情节,有时候会想起蓝胡子的故事。但无一例外,当有一个人推门而入,看到的一定是血、残肢,甚至是头骨,.不管出现的是什么,必定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
在安东尼掏出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忘记了。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安东尼左手烛台上的蜡烛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黑夜,总是能为神秘的气氛再增添几份恐怖,我脑子里那些所有能够想象出来的恐怖情节,在这一霎那间争先恐后地全部涌了出来。
“咔嚓——”锁开了,我的情绪也随之到达了顶点了,然而下一秒,我蓦然瞪大了双眼。
床、柜子、幔帐,这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卧房,要说唯一异乎寻常的大概就是它所有家具和地板上都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我想你一定已经知道,这间房子很多年都没有人进来过了。”安东尼的声音将我从自己的幻想中拉了出来。
“现在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什么这样一间看起来平凡普通的卧室,却成为了禁忌之地?”
“是的,我必需承认我的确很好奇。”
安东尼的表情显得有些莫测高深,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缓缓走到了一面墙前面,紧接着举高了手中的烛台。
我的视线顺着烛台的方向看了过去——
“噢天哪——”我完全没法思考,本能的惊叫着向前奔去,我跳到了墙边的一把椅子上,顾不上它厚厚的灰尘会弄脏我的鞋子和裙摆。
现在,我与墙上的那幅画像靠得更近了,我甚至粗鲁地抢过安东尼手中的烛台,以便能够看得更加清楚。
这是一幅肖像画,而画像上的人一头金色的秀发披散在脑后,头顶戴着一顶镶嵌了珍珠和宝石的插梳。
她面容精致,轮廓深遂,一双蓝色的眼睛丝毫不逊色于世上最纯净璀璨的蓝宝石。
她看上去是那样的美丽优雅,美好得犹如降临人间的天使,她是——我的母亲伊利莎白·亨特。
我贪婪地注视着这张画像,它比我画的任何一张都要更加完美。原来年轻时的母亲是这样的!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看来我的推测并没有错,你真的是伊莉莎白姑妈的女儿。”
安东尼轻声说着,递来一块手帕,我接过来擦干了眼泪,深呼吸着平复自己的情绪。
“我早该想到的,一样的金色头发和蓝色眼睛,还有你们的姓氏,更重要的是你与我哥哥那相似的面容,我早该想到的……”
激动过后,我慢慢冷静下来,“这间屋子是我母亲曾住过的对吗?可是它为什么被封了起来?而我们两家,为什么这么多年从无来往?”
“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摇头:“在我十岁那年母亲就已经过世了,而在那之前,她对自己的娘家从来都是避而不谈。”
“过世?”安东尼显得十分吃惊,“如果他知道她早已不在人世……”
他的声音骤然变小,近乎呢喃,我没有听清楚,“你在说什么?”
但他像是突然回过神来,问道:“能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从前,他会出乎尊重不过问这些事情,但现在身份的改变,显然让他改变了自己的态度。
我望着他与艾伦相似的英俊面孔,一时间五味杂陈。血缘亲情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当我第一眼见到塞伦塞斯勋爵的时候就感觉很熟悉,第一次见到莫妮卡就打心底里产生了好感。
而安东尼,在他面前我总是感觉很亲切,我总是在他面前卸下防备,并时常忘记我们其实不过是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像今天晚上这样,深夜里和一个年轻男人前来探险,换作其他任何一个男人,我都必定不会答应。但当这个人是安东尼的时候,我却毫不犹豫地来了,未有丝毫的迟疑。
如今,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乍然得知自己在这世界上还有至亲,我心里涌起来的竟然全都是喜悦。特别是当我的亲人,都是那样善良的人时,我是多么庆幸,多么自豪啊。
第102章 这是个误会
我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安东尼,在安东尼的追问下,我讲了许多小时候的时候,说得最多的是我的母亲伊利莎白。
虽然我尽量长话短说,但也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钟敲十二下的时候,我结束了自己的讲述。但我却隐瞒了梅森先生的那一段过往。
我对他说:“对不起安东尼,关于我为什么会全身是伤地跌落在泰晤士河,我暂时还不能把原因告诉你。或许,等有一天我确定危险已经不复存在,或者我能够面对坦然面对它之后,我会把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你的。”
安东尼那爱笑的眼睛此刻满是严肃和怜惜,他温柔地拥抱着我,声音哽咽着不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安东尼,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要博取你的同情,也不是为了让你愧疚。若不是你,我早已长眠泰晤士河底,是你救了我,给了我新生,这大约就是冥冥中自有天定,上帝关上我通往顺遂和幸福的大门时,并没有忘记给我开了一扇小窗。”
“咣——”有什么声响骤然惊醒了我和安东尼,我们抬头望去,只见房门被推开了(刚才我们进来时虽然掩了门,却没有上锁),利文小姐站在门口,满脸震惊地望着我们。
她是塞伦塞斯勋爵夫人的贴身侍女,今晚负责看守莫妮卡,她的性格像她的主人一样,视规矩和礼仪为毕生最高信仰。
被她震惊的目光直视着,我才想起自己还被安东尼拥在怀里,我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后退两步。
安东尼也很意外,沉声道:“这是个误会。”
“是吗?”利文小姐面无表情地说着,缓缓转过身去:“你们真不该到这儿来!”
我和安东尼面面相觑,亲戚重逢的喜悦一下子被尴尬和不安取代。
但是这种尴尬和不安维持的时间并不长,等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就把它完全从自己的脑子里丢开了。
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思考,人生的际遇真的是太过奇妙,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误打误撞地来到舅舅家里。
但是我认为舅舅是一个和善的人,母亲也同样如此,这样的一对亲兄妹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交际来往呢?
还有,母亲出嫁前的住房,为何会成为禁地?
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我那丰富的想象力再次发挥作用,各种各样的猜测层出不穷。凌晨四点多钟,我实在熬不住睡了过去,可是这些猜测还是不肯就此罢休,它们跑到了我的梦里,继续肆虐。
次日,我毫不意外地起晚了,等我梳洗好来到楼下的时候,早餐时间早已过去,塞伦塞斯勋爵靠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看报纸。
塞伦塞斯勋爵一向秉持沉默是金的人生信条,如无必要绝不开口说一句话。因此虽然我感激于他收留我的善心,但面对一个沉默的人,根本不可能太过亲近。
但是此时,我忍不住将目光移到了塞伦塞斯勋爵的身上,我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寻找着熟悉的痕迹。我太过专注,还有止不住的兴奋和激动,直到塞伦塞斯勋爵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才察觉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么冒昧和失礼。
“希尔顿小姐,请问你对我的外貌有什么高见呢?”
他的语气充满了嘲讽,我的脸霎那间涨得通红,塞伦塞斯勋爵还不知道我是他的外甥女,在他看来我此举实在是轻挑得很。
“请您原谅,塞伦塞斯勋爵,我只是,只是感觉您看上去很面熟,这种感觉其实在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就已经产生了。”
他蓝色的眼睛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要从我的眼睛里辨别这句话的真伪。过了一会儿,他说道:“这的确奇妙,事实上产生了这种感觉的并非只有你自己。”
“这么说您也觉得我很熟悉吗?”我的语速变得急促,心跳也加快了,“那么您是否联想过,我像您认识的某一个人?”
我满怀期待,希望他能想起母亲,并主动提起她。但是塞伦塞斯勋爵突然沉了脸,并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我想你一定饿了,打铃让佣人送点儿吃的吧。”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垂下眼睛继续阅读手中的报纸。
这真令人失望,但是我越发肯定,塞伦塞斯勋爵与我母亲之间曾发生过某些不愉快的事情,我一定要弄清楚。
我本来想找安东尼问清楚,但是并没有在宅子里的任何一个地方看见他,最后从管家弗莱彻先生那儿才得知,他一早就离开了诺兰庄园。
“但是,安东尼少爷离开前给您留了封信。”
我从弗莱彻管家手里接过这封信,发现上面认认真真地封上了蜡,这真是太奇怪了。往常像这种情况,一般会留下便条,可他却谨慎地用信封包上,还封了蜡。
我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怀着忐忑又紧张的心情拆开了这封信。
信件内容如下:
十二月十八日诺兰庄园
亲爱的爱丽丝:
请允许我冒味地直呼你的名字,但我想你并不会反对,所以就大胆地这样做了。我有一些事情急需出门处理,归期不定。但是我请求你,在我没有回来之前务必不要将你的真实身份告诉任何一个人。至于缘由,我还在思考,请原谅我暂时没法完全向你坦白,但是我相信,等我归来之时,定会给你一个你的身份所应得到的解释。
你的表哥:安东尼·安德鲁斯·亨特敬上。
这一天对我来说变得既漫长又难熬,即使是从前那些吸引着我的精彩小说都失去了以往的魅力。
直到夜幕降临,所有人都呆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我和莫妮卡的通信渠道再一次建立起来,我忍不住在便条里提起了此事。
我问她是否知道自己有一个姑妈,她回答说不太清楚,似乎是有的,但她从来没见过那位姑母,家里人也从来不曾提起。
的确,她的年龄比我还要小,我都不知道的事,她又怎么可能清楚呢?
我简直快要被这样的好奇心折磨死了,安东尼一去数日,没有任何音讯。我一个人呆在这座宅子里,失去了两个最可亲可爱的朋友的陪伴,简直是度日如年。
第103章 怪异的寻人启示
鉴于我在宅子里的日子太过煎熬,于是干脆向塞伦塞斯夫人请求,再去一趟博高尔特。
我让马车夫在距离邮局还有些距离的地方停下来等我,然后自己一个人步行到了邮局。
“请问有珍妮·希尔顿的信吗?”
窗子里的人在一大堆信件中翻了起来,时间长到我几乎都已经绝望的时候,突然听他说道:“诺,有一封!”
“噢,太感谢了。”我连忙接过那封信,紧紧地捏在手里。
我迅速找了个无人的角度,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这的确是画廓给我的回信,里面的内容却让我满心的希翼瞬间化为了飞灰。
信上很坦诚地指出由于我没有什么名气,过去也没有什么骄人的成绩,所以如果想卖画,就只能是寄售的形式,并且需要我本人亲自前往伦敦详谈。
伦敦,曾经是我那样向往、憧憬过的都市,然而现在的它对我来说只有恐惧和恶梦。
我慢慢地走回马车,再一次回到了诺兰庄园。
我想我实在是太过异想天开了,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在这个时代,无论是在英国还是大清,一个女人想要谋生,都远没有那么容易。
生活,再一次让我认识到了这个无比现实且残酷的问题。
贵族女子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考虑赚钱的事情。
中产阶级的女性拥有一定的、但数量并不太多的财产,她们渴望通过婚姻来让自己更进一步,如果找不到适合的结婚对象,她们为了不使自己的生活质量下降,宁愿选择终生不婚。
而贫穷阶层的女子,她们为了生存,只能去当仆人、或进入工厂,在社会最底层艰难求生。
像我这样的人,似乎连当家庭教师都不够资格,因为我并没有去任何一所学校上过学。我所有的一切知识都来源于幼年时母亲的教导和自学。
那么就我这种情况,除了找个男人嫁掉或者给人当情妇之外,就没有第二条路了吗?
这样一想,我不免变得灰心沮丧起来,但是这样的时刻并没有持续太久,我的心早已在种种磨难中变得坚忍不拔,我没时间继续伤春悲秋,我能做的就是摔倒后自己再爬起来,然后继续前行。
所以从镇上的邮局前往诺兰庄园的路上,我已经想通了,既然这条路行不通,那就再找一条路。
上次为摩斯坦先生及摩斯坦太太所做的肖像画,承蒙两位的慷慨大方,我得到了6英镑的酬劳。
在如今这样的年代,为贵族们建造房屋的工人如果每周能拿到15先令(1英镑=20先令,1先令=12便士),就可以认为自己的工资很高了。工厂工人和体力劳动者的工资会比这更少,而仆人的工资更是少得可怜。甚至数十万男女完全没有固定工作,他们的住宿条件差得令人震惊。
从这个角度想一想,我觉得自己还算是非常幸运的了。因此我不会再去抱怨什么,只是诚心地希望以后作肖像画这种工作,能够越多越好。
既然打定了主意,我就决心往这方面去努力。
回到诺兰庄园后,我拿起塞伦塞斯勋爵已经读过的报纸,翻阅了起来。
我原本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增加收入的机会,但是我却意外地看到了一条寻人启事。
“寻找俄国来的伊娃小姐,你的朋友急盼你的回信。”
这是一封没头没脑的寻人启事,就连登报人和联系地址都没留。任谁看了都要嘲讽一番,但是我却惊得血液都要凝固了。
在我年龄还很小的时候,时常和玛丽亚玩一些游戏。有一天我们喜欢上了角色扮演的游戏,当时有一出戏剧非常的流行,而“俄国来的伊娃小姐”正是戏剧中的主角。
更重要的是,当时我最喜欢扮演的就是这个角色。
这件事情,除了玛丽亚以外,应该没有人知道。那么是玛丽亚在找我吗?可是我不是已经给她写过信了吗?她怎么还会用这种方式来找我呢?
我心里七上八下,梅森先生令我深深恐惧,对我来说他简直是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
我总感觉他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我自己往里面钻。如果这是他的诡计,如果我再一次被他抓到,我真的不敢保证自己还能再一次幸运逃脱。
我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迟疑不定中。
就在这时,安东尼回来了。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同他同行的还有那位史丹利先生。
我一听仆人说安东尼回来了,就满心欢喜地从楼上下来,然后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与史丹利先生正面相遇。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匆忙间我竟忘记戴上面纱了,而任何补救措施都已经太晚了,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我。
他的脸上流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随即变成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笑容里充满了邪恶,让我手脚冰冷。
“嘿珍妮,你还好吗?”
我看到安东尼关切地望着我,脑子里乱糟糟地,感觉一切都完了。我想史丹利很快就要拆穿我,让所有人知道我曾出现在妓院那种地方,让所有人都轻视我、厌恶我了。尽管我在那儿什么坏事也没干过,可是谁会相信呢?
一想到安东尼和莫妮卡会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和愚弄,甚至是感觉他们纯洁的感情被玷污,以至于脸上流露出不屑和痛恨来,我就恐惧得浑身发抖。
“希尔顿小姐,很高兴见到你。”
史丹利没有揭穿我,反而还笑眯眯地向我鞠躬行礼,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善心大发,或是认识到我所受到的冤屈了吗?
我战战兢兢地打了个招呼,就找借口想要回到楼上去,但是史丹利先生却说:“您是在介意自己脸上的疤痕吗?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它根本不能有损您的美丽。在我眼里,您仍旧是一如从前!”
安东尼立刻好奇地问:“怎么,你们以前认识?”
“没错,有幸见过一面。”史丹利眼睛紧盯着我,露出了撒旦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