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六 先行者
对于那些早在无数年前就踏足了无冕之境，随后渐渐在寻常人们的生活中失去消息的存在们，无数有志于寻找的人们在多番探查无果之后，得出了无外乎两个结论。
一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也即是由于某些原因，他们纷纷隐居去了远离人烟之地，只有拥有了机缘的人才能寻找到他们的所在，否则即便是掘开地底也只能是无功而返。
二则是一小部分人的想法。这一部分的人则在察觉了些许的端倪之后，偏执阴暗地认为，那些有着诸多手段的大人物们，早已在知晓一切背后的真相之后逃离了这个世界，前去了新的、更加美好完善的世界之中。
虽然不少人在初次听闻这一想法之后，怒而质疑，但冷静之后仔细思考，却又不得不对此有了些许的认同。
毕竟，人，本就是一种有着私心的动物。
当然，还有那么一小撮的人则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这一部分人在多番推导那些大人物昔日最后留下的痕迹之后，得出了一个近乎难以说出口的结论：
——那些消失在世间的无冕们，早就已经死去了。
这显然是荒谬的戏言。
无数拥护者愤怒地抨击了他们的观点，甚至袭击了那些人的住所。
但也有少部分的人在逐渐冷静之后，转而赞同起了这一观点，却又踌躇着，沉默不语。
无论如何，没有人能够找到足以证明自己观点的实例。
那些被人们自发赞扬的存在并没有现身于大众之前，也找不到刻意离去后留下的残余。
一切都变成了一个未知的迷。
【那是因为，他们确实不在这个世界中了啊。】
白色的神明托着腮，面带笑意地说道。
“咦……？”
奈尔怔了一秒，赶忙追问道：“那他们是去了哪吗？
“还是说……他们真的就……”
【……除了少许几个以外，相比起那些不争气的土著神们，反倒是这些由平凡的存在晋升上来的生命，更加体贴和温柔吧？】
白色的神明眯起双眼，答非所问地回答道：【也是多亏有他们的存在，所有的条件才能够在预定的时间内集齐。】
“……是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很多呢，在那些你看不见的时光里。】
白色的人影微笑着，仰头望向远方。
祂的视线透过窗框的阻隔，望向了无尽的高空，以及存在于其之上，常人所难以察觉的某些存在。
在那世界的壁垒之外，无尽的遥远之处，无数的先行者正行走于此。
他们或是同那无数不断靠近、窥视着此处的存在互相争斗，或是反复测试，加固世界的壁垒，延缓其破损的进度，或是以自己的方式给予后备的支援。
无论是将要面对的，是如何艰难的处境，先行者们未曾有过后悔或是回头，只留给无数将要步上这条道路的后来者，一个宽阔的背影。
奈尔看不懂那道目光代表着什么。
他只是怔然地看着，最终低下了头，沉默地致以敬意。
【不过，无论是渺小的个人，还是这片广袤未知的世界，一切都已经到了快要终结的时候了——无论你是否知晓了全貌。】
指尖的光点在虚空中留下黯淡的轨迹，神明的声音哀怜地沉声诉说着：【哪怕是在知晓，自己所做的只不过是一场幻梦中的无用之功，那些孩子们仍旧在不断努力着。】
——若只是因为这里并非真实的世界，所以就放弃去努力，放弃去拯救那些呼唤、祈求、等待着拯救的生命的话，只怕是等到回到真实的世界之后，也会这样怠惰下去，继而碌碌无为吧？
——那可不是我一直努力到现在，所期待着，想要看到的未来啊！
久远的记忆中，其中一名的先行者满怀笑意地回答着，而在他的周围，无数的存在纷纷应和。
——既然这个世界已然不存在有神明了，那么干脆就不要再存在了吧。现在的我们，应当接过他们手中的权力与义务，去成为那支撑起这个世界的存在。
所以，是为无冕。
未曾登上神位，却又执掌了部分神明权力的至高存在。
而黄昏，最终响应了他们的呼唤。
并非给予高高在上地帮助，只是在一旁，平静的对于发生在眼前的一切，进行见证。
……顺便帮忙收拾一下那些被忽视了的首尾。
比如说摸出一个神眷者进场。
“……总觉得我就和一个工具人一样。”
面对奈尔木着脸的吐槽，神明也只是轻笑了一声：【难道不是吗？】
【就像是我最终接下了平衡这一神职，以此维持世界内部的平衡一样，你其实也并没有对于这个世界做出任何值得称道的大事吧？】
奈尔无言，最终只能按照神明的指点，波动着手上的微型传送阵，向着远方前进。
【毕竟，见证，而后对于不协调的地方进行调节，这样才是最容易达成平衡的方法，不是吗？】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或许至今为止，你所做的，才是最为符合你身份的正确选择吧？】
——见证所有一切走向注定的结局。
最多只不过是做了些，能够稍许推进了其进程的小举动而已。
“……那，‘黄昏’呢？黄昏代表着什么？”
【万事万物终将终结，没有任何存在可以例外。】
皱起眉，银发的青年不自觉的瞥了眼漂浮在半空中的白色人影。
【这两者之间其实并不矛盾。】
轻笑着，细小的光点飞向了前方。
巨大的倒生之木那铁黑色的主干出现在视线的尽头。
注意到突然出现的波动，闭眼祈祷的人影在树干上好奇地展露出身形，舒展着已然布满了整个城市残墟的枝冠，探至青年的身前，投来探寻的目光。
【我们的目的地到了。】
呼应着神明的话语，倒生的巨木向着青年“友好”地探出了枝条。
【好久不见。】
【不知道为什么，你现在看起来似乎很好吃的样子。】
【我能吃了你吗？】
二九七 追随者
“……现在被你吃掉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吧？”
瞥了一眼开始不安分的诸多树枝，随手将其挥去，无视了所有尽在咫尺的威胁，奈尔信步向前走去。
“而且，你不怕真的把我吃下去以后，会就此彻底死去吗？”
【……确实，比起上次，你现在看起来更加得危险了。】
刚偷摸着搭上奈尔肩膀的枝条抽搐般夸张地抖动了几下，最终委顿地低伏贴至地面，只能缓慢地挪动着，被缓步向前的青年一脚踩碎。
举目向着远方张望，约莫两个月，便已然化作残破废墟的城市深处，巨大的黑色巨木主干直入高天中堆积着层叠的阴云深处，在流窜的电蛇间，展露出狰狞扭曲的身影。
祈祷的人影转向了青年所在的方向，似人的面容上，双眼仍旧紧闭，抿起的嘴角处却有着一个微妙向上翘起的弧度，在雷光的掩映下，好似正在期待着什么般微微笑着。
正当此时，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轻风悄然拂去了一片灰黑色的云彩，恰到好处地在巨木的正上方，打开了一处透光的缺口。
明艳的曜日之光从中倾洒而下，形成一道通天彻地的笔直光柱，笼罩在祈祷人形的四周，为其存在增添上了几分神秘而又朦胧的质感。
若换做其他相对正常的时间与地点，这应当是一副让人心怀感动，从而自发地由心底生出想要接近，感受巨木周边圣洁氛围的美好画面。
但此时，在周边断瓦残垣的衬托下，被那光柱所点亮的人形矗立在在一片灰暗的背景中，反倒是更显突兀，甚至隐隐缠绕上了几分莫名的邪异与奇诡，使人下意识地萌生出想要远离的冲动。
仰头，奈尔望向那处随着云层的飘散，不断改变着大小与形状的空洞，双眼渐渐眯起。
“多好的赤阳啊。”
他忽然轻声感叹道。
在巨木的树藤传来【嗯？难道不应该是非常讨厌的灼热之物吗？】类似的疑惑思绪同时，自顾自地接着，淡淡地往下补充道：“就像是一团永远燃烧着的火焰。”
在他的视野里，明亮的曜日忽然褪去了灼目的光冕，凝聚紧缩为一团细小凝实的焰芒。
那道焰芒并非是纯粹的赤红或是靛蓝，反倒是极为内敛而无害的淡白色。明明看似微小而脆弱，好似只要移开视线便会将其忽视，只要被随便哪道轻风一吹便会熄灭，内里却蕴含着不知几何的庞大能量，以至于在重新能够感受到光亮变化的视界里，于周边幻化出近乎实质化的耀目光晕。
【那是在上一次试验失败之后，再次被点燃的神炬。】
神明淡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以最为自然的动作与幅度微微侧过身，身旁的虚空中，端坐的白色人形正仰起头，望向无尽乌云之后的碧空。
察觉到什么，奈尔突然歪了下脑袋：“……所以，被称作‘最初之子’的那位，在某种情况下，其实也可以被算作是我的前辈吧？”
【……在某种程度上，你也可以这么理解。】
神明的声音罕见地沉默了一瞬。
【他并非是经由了过去哪位神明的祝福，因而才能成就一番事业的存在。因为旧日的那些神祇，也不过是迈上了那条被他所抛弃的旧路的后来者。】
【我曾从旧日的遗民们那了解过些许他的来历。不得不说，他确实是应了时运而来的罕世奇才，有能力，也有毅力。万民都在他的执掌之下，奉行他的令，崇敬却又能够与他平等相处，是那个蒙昧初开的时代，当之无愧的、无冕的先贤。】
“听起来确实是个很厉害的人呢。”
低头凝视着握有银色短杖的掌心纹路，奈尔苦笑了一声：“和我这种成天就喜欢摸鱼找乐子的人完全不一样呢。”
没有赞同，也没有否定，神明的语气中，只是有着些许的叹息：【只不过最后很可惜，终究是误算了些许，差了一招，没能达成最后的目标。】
【但那毕竟，也已经是属于过去的事情了。】
“那现在的话，”奈尔环视四周的城市废墟，又抬起头，望向远处突兀出现在半空中搅动了周围一切的透明漩涡，沉默着，最终摊开了双手，“一切已经到达了极限边缘，是吧？”
白色的人影凝视着他，静静地没有回答。
“那未来呢？”
他突然提出了一个明明心中知晓回答的问题。
就像是在旱地渴求着露水润喉的旅人，异色的瞳底仍旧有微光闪烁。
像是为了回报着这份期待，白色的人影微笑着，给出了一个不一样的答案：【你正要去创造，不是吗？】
凝视着对方的被光芒所笼罩的面容，直至确认那一份答案真实不虚，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露出了些许的笑容，转而又用认真而执着的语气，再次发问：“那么，我该怎么做？”
【就像是你所知道的那样，你要去往的前方，是为‘永燃之所’。】
于是青年便也仰起头，望向视野中唯一的光明：“可那太过于遥远了。”
【过往的历史会为你铺就通路，神异的麋鹿将会为你驱散迷雾，优美的歌声将会指引前进的方向。】
【而只要你仍旧行在正路上，羊群便会一直环绕着你，使你不会感到孤独。】
“再之后呢？”仿佛是天真的孩子，愚笨而又天真地发出询问，想要得到穷极深处的解答，“若我真的达到了那里，我又需要去做些什么？”
【再之后……】白色的神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身形从肢体的末端开始，逐渐化作莹白的光点，消散在青年的视野中，【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近乎凝固的漫长的时间里，除了身周时不时有着仍旧不死心的黑色藤蔓摩擦着瓦砾发出的哗啦声，便再无任何的声息。
仿佛万物已死，一切都归于寂静之中。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无视了耳边黑色巨木发来的碎念念，目视前方，踏出了步伐。
随着他的脚步落下，无形的激波便以他的落脚点为中心，飞快地扩散至远方。
二九八 通天
脚底的触感以一种微妙的弧度不断向上倾斜。
垂下的目光掠过脚下，并未看见真实存在的砖石，唯有那切实存在的触感默默地告诉着自己，自己正踩在什么事物的表面上，沿着那难以被人所看见的路径不断向上。
或许是某种建筑群之间的小道，或许是某种巨物的死后残骸，又或者，这正处在某种活物的背脊之上。
正是因为无法窥见其真容，所以一切才皆有可能。
但这并非是坏事。
只需要摸索出正确的前路，而后坚定地踏出脚步，如此不断向前行去。
或许，自己此时正走在的，是过往曾有听闻的某个传说中，直通高天的巴别塔之上，在昔日遗骸的残影间，延循着前人的足迹，不断向着前方迈步。
所以，不要后悔，不要迟疑，不要彷徨。
只需要，不停地向着前方迈步，即可。
那样的话，即便是再过漫长的前路，也终会有抵达的一天。
而随着有着青年的不断前进，本应空空荡荡的半空中，突然弥漫起灰白的雾气，只余下中间的一条窄道微微发着并不起眼的微光，蜿蜒着深入雾中，却又仍旧好似未有任何事物存在一般。
扩散出去的感知在触及雾气的时候，就感受到了柔韧的阻碍，费劲了气力去突破，却也没有收到任何有实际意义的反馈。
随着不断踏上前方虚空中并不存在的阶梯，灰白的雾气变得越发地浓郁，行动所需要的阻力也开始了逐步地累加。
耳边渐渐响起了细微的幻听。
就像是有人在耳边轻声呢喃，又或是在自言自语，杂乱的声响回荡在耳畔，却又犹如有着某种莫名的魔力，吸引行走在雾中的人前去倾听。
于是，便渐渐偏离了正确的行道，直到将要步入险境的那一刻，才恍然从中惊觉。
愕然地发现，自己已然寻不着来时的道路。
身周的雾气已然浓郁得泛起了奶油的色泽，仿佛所有的空间都被那浓郁到实质化的水汽所填满了一般，挤占了本就不多的空气的体积。
可随手摸过身上的衣料，却又未能得到半点触及湿滑的手感反馈。衣服的表面没有半点水滴凝聚，甚至比青年攀登之前的时候还要干燥几分，却又不似刚刚在阳光下晒过那般。
“是幻觉吗？”
他恍然地喃喃，却又无法单靠自己，再次寻回失去的方向。
跟随着青年一同步上虚无阶梯的无数深黑藤蔓早已不知消失去了何处，此时哪怕是想要原路返回也无法寻找到回去的路标，只能硬着头皮，向着记忆中的方向胡乱地行去。
受到外界环境巨大变化的影响，己身的感知已然被庞大的压力逼迫地只能环绕在周身不到数米的范围内，半透明的实质化壁垒上，时不时泛起不堪压力的连绵波纹。就连那仿佛凝固的血色眼底也产生了些许的激荡，使得大半的视野变得模糊不清。
再次小心地行过一段距离，停下来喘息的时候下意识地环视周围，与前一次不同，此时，距离己身稍近的一片灰白雾气就好似受到了什么影响，形成了类似于某种镀过银的镜面的状态，定眼向内望去，便在晃荡的雾气里形成迷离魔幻的色彩。
但青年并未从中窥见自己的身影。
倒是隐约地见到许多无法辨认具体面容、衣着古朴的身影，影影绰绰地穿梭往来在灯火通明的狭长通道内，神情严肃地互相交流小声着什么。
尽管没有任何声音从画面中传来，却也能够从那严肃的神情及匆忙的脚步上，感受到些许山雨欲来的不详氛围。
随着画面的推进，画面上出现了越来越多来自不同族群的存在。
尽管他们的外表不尽统一，彼此之间似乎也多有摩擦，但却都按捺着，奔走忙碌。
不过，这繁忙而又有着某种秩序的景象并未持续多久，似乎是发生了什么，所有出现在画面上的存在都是一愣，齐刷刷地停下了脚步，看向远方闭合着的巨大门扉。一名身着白袍的高大存在从中走出，面沉似水地说了些什么，一时间，有人面色震惊，有人面带悲戚，有人怒吼出声，又有某些存在两眼一翻向后软倒，只能依靠着身边人的搀扶才堪堪稳住。
青年下意识地向前走去，于是眼前的画面也跟随着一块发生了变动，向着深处推去。
只是相比于之前所见的、略显正常的画面，在青年的眼中，被血色所侵染的世界中，呈现出了截然相反的场景。
弹冠相庆者，仰天大笑者……狭长的暗影扭曲成面目难辨的恶魔投影在四周的石柱上，耸动着咧开布满尖牙的狰狞大嘴，发出难听的怪笑。
但没等他继续往下看去，一只略显苍白纤细的手就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
震惊地猛然回过头，还未等青年说些什么，垂下双目的灰发少女正露出温柔的笑意，在无数漂浮于半空中的白色光点的环绕下，静静地等待着满脸惊讶的青年。
“可不能再往那前面走了哦？”
她脆声说道，声音仍旧如同记忆中的那般动听。
“卡莲？”
随手撩起垂下的发丝，灰发的少女轻轻点头，嘴角的弧度满意地勾起：“嗯，是我。”而后极为自然地向前走了一步，将自己的右手搭在青年下意识勾起的臂弯上。
“好久没和你一起散步了，像以前那样，一起再走一段吧？”
她侧头，闭目微笑着，用难以让人产生质疑的温柔语气提出了请求：“虽然有些事一直有从安雅那边听说，但果然还是想从你这边听见你亲口告诉我。”
凝视着对方的脸庞，青年沉默了一会，确认这并非是自己被影响后产生的幻觉，最终顺从着少女的意愿，轻轻点头。
莹白色的光点在半空中浮动着，向着远方扩散，泯灭后，又再次出现在两人的身旁，在这片压迫力极大的灰雾之中，创造出了一小块屏蔽了大半外界影响的空间。
没有刻意去辨别行进的方向，而是更加信任地交付于身旁的少女，自己则专注于讲述之上，等到青年口中的话语停歇之时，窄小的发光小道已然出现在两人的身前。
站在小道之前，灰发的少女停下脚步，左右微微转动身体，像是在确认什么，最终轻轻点头，从青年的臂弯中抽出手，交叉着至于小腹前方。
“确实是十分精彩的故事呢，看起来这么半年多过去，你也经历了很多呢。”
她微笑着，再次向着有些诧异地转过身来的青年致意：“嗯，我就送到这里了。”她说着，向着某处微微偏头，好似正同远处的某人对视那般，小幅度地挥动着手臂，“剩下的路，会有新的人正在等待着你。”
顺着少女凝视的方向向着远方望去，不知何时，遮蔽了大部分视野与感知的灰雾已然散去了大半，只余下稀薄的几缕漂浮在半空中，最终伴随着难以被察觉的尖锐嘶吼声，在光点的碰撞与照耀下，消失得一干二净。
看着身后发生的这一切，青年有些愕然：“这是什么？”
“与这株树同源的，自无数年来积存下来的‘恶念’，或者说，‘未曾完成的思念’扭曲之后的产物。”
“……这也是恶念？”
“嗯，虽然形式不同，但确实如你所想的那样。”灰发的少女点头解释道，“就像是迷雾森林中，那些不断飘荡在加莱森林各处的灰雾，那是来源于更早之前的先民们，因为遭逢了某件事情，最终抱有遗憾死去之后，留存、聚集下来的产物。
“或许是因为同一时间抱有相同遗憾死去的人数太多，以至于那一片经年的意念哪怕过了这么久都没能完全消散，甚至因为有着更多的后来者死在其中，以至于变得更加棘手了。
“很多人也尝试过将其驱离，不过遗憾的是，没有人能够成功，包括我们。
“或许只有解决了那一份遗憾，才能够祈求着，那一份经年的遗憾能够在时间的消磨下，最终渐渐消散吧？”
“是这样吗……”
青年若有所悟地喃喃着，再次向着驱离了灰雾的远方眺望。
在雾气已然消散的远方，与视线齐平的白金城市全然逆反了最基本的规律，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之中，通体散发出朦胧的莹白色光芒。而在那极目的远端，至高点的教会高塔顶端，坐在边沿的金发少女满不在乎地晃动着自己伸在外侧的双腿，向着此方微笑着缓缓挥手，比划着口型。
“要加油啊！”
金发的少女似乎在这么说道，碧色的双眼中满载着鼓励与期待。
她的身影随后被恰巧飘过的云彩所遮掩，等到那一小片白云再次飘走之时，高塔的顶端已然空无一人。
从远端有些遗憾地收回视线，再次转回的时候，仍旧站在原地的灰发少女察觉到转移到自己身上的熟悉的关注感，静静地开口：“你是还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吧？”
“啊，是的。”青年诚实地点头，目光仍旧有些下意识地向着远方飘移，“其实从最开始我就想问了。
“切尔斯特……它到底是怎样一座城市？”
“……在城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你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搞清这一点吗？”少女似乎有些愕然的抬手掩住了自己半张的小口，“唔……还以为你已经完全理解了，不用我再来解释了呢……”
“多少有猜到了点，但总的来说，还是想从别人的口中得到切实的答案……是这么说的吧？”
灰发的少女歪了歪头，深吸一口气，露出轻笑：“我明白了。
“那么，我就亲口告诉你好了。
“切尔斯特城，其实是一座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中的城市，而是被神明创造出来，用来存放，并且也是为了保护，那些即将消散的，生灵的灵魂的住所。
“也即是，英灵殿。”
二九九 永燃
“切尔斯特城本身，其实是一座由神明创造出来，用于存放，并且保护那些即将完全消散的，灵魂的住所。
“也即是，英灵殿。”
“英灵殿？那也就是说……”
灰发的少女安静地点头，存在感稀薄得犹如其本身并非身处于此处一般，声音平静而空灵地继续着刚才的讲述：“会长久地居住在其中的那些居民，其实从最开始就并非是生者，而是已经死去，但灵魂的核心尚未消散之人。而那些时常往来于城市内外的人，也是因为时常游走于生死之间，所以才在经过大家的暗中考核后，被特许进入城市之内。
“当然，如果用更加世俗一点的看法，将切尔斯特粗暴地认作是那些乡野故事中，显现在地表之上的冥域也未尝不可。”
她说着，再次转向远方悬浮于半空之中的纯白之城：“并非是为了征讨什么——虽然我们的神明从旧日的神祇手中接过了这一份权能，但这并非是切尔斯特城本身存在的意义。
“这座城市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其意义，更在于守护、延续，以及传承。”
银发的青年陷入了沉默。
“这并非是神明本身给予的意见，而是我们自发的行为。
“我们所做的，无非只有收集沉寂的灵魂，维护世界的壁垒，以及，延续这座城市能够一直存在下去，使其能够长久地保护着深藏在其核心之中的灵魂，一直直到世界重新开始的那一天到来。
“当然，还有等待一个希望。”
“……一个希望？”
“是的，一个在终将到来的休止之前，打破这种有无休止的轮回的希望。”
即便是说着对于自己来说堪称残酷的话语，少女仍旧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当然，十分可惜，这一次我们又失败了。
“或许是哪里又出现差错，又或许是因为一切开始与结束得太过仓促了。不过没有关系，我们仍旧会又许多次重来的机会，直到最终成功的那一天。”
青年的脸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许多次？难道说你经历过很多次类似的情景吗？说到这里，我好像记得我之前并没有详细地听你说过过去的事，难道是你那时就已经……”
“我并没有经过无数次类似的经历……”她摇了摇头，面容变得有了几分模糊，声音也越发飘渺，“不，应该说，除了我们的神明之外，再也没有能够经历那么漫长的时间，那么漫长的经历的生命了。
“我所知晓的，唯有这一次的生命中，所发生的点点滴滴，包括那些你所了解的，以及你所不了解的事情。”
她沉默了一会，随后伸出后，将青年的视线引向那被他所忽略的身周变化，神情认真而专注：“但是，难道你没有注意到吗？
“白银之海，已经降下了。”
于是，青年愕然地环首四顾。
长如白练的银白色湖水从天幕破损的空缺处倾泻而下，在感知之外的灵界虚空中，发出震慑魂魄的激荡回响，无数透明的气泡随着冲击不断产生，轻飘飘地漂浮在半空之中，在神炬微弱的光芒照耀下，泛起七彩的华光。
向着那七彩的气泡中窥视，变有着众多不同的记忆从中出现，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时而激烈，时而平淡。
青年注意到，这些轻飘飘的气泡四处飘荡着，却好似依循着某种指引那般，从不与其他的同类相撞，而是循着某种轨迹，飞向了有人存在的方向，最后在他人无感的轻触下，悄然融入了他们那半透明的灵魂身躯之中。
于是，久别残缺的灵魂再度回归了完整。
他们本就模糊的面容变得越发难以看清，时而哭泣时而微笑，但多数都只用了少许时间便再度平复了下来，面上露出了了然与坚定的神情，低头做出了祈祷的模样，全然不在乎那银白的湖水已然浸没至自己的腰畔。
哪怕是其中几个通体闪烁着不同金黄色泽的魂体，也在少许的沉默之后，献上了自己的敬礼。
而后，渐渐地混入高涨的白银之海之中，再也看不清身形的模样。
“不必担心，他们只是回归了白银之海的怀抱。”似乎是看穿了青年的忧虑，少女即使地打断了他那未能出口的话语，“等到下一次世界再次重启的时候，所有的人将会以新的模样再一次降生。
“久别之后，我们仍将重逢。”
同望向自己的青年轻轻点头，已然无法分辩出具体容貌的灰发少女缓缓向后走去，在周身无数身着白袍的沉默人影的簇拥下，挥手道别：“你该离开了，奈尔。
“希望下一次再见面的时候，你我都可以拥有平凡的人生。”
她终于睁开了眼，银白的眼眸中，明明未能倒映出一物，却又闪烁着异常璀璨而又明亮的光。
眨眼，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青年的身前除了一片不断向外扩散的银白色波纹，便再也没有了半点的人与物。
仿佛刚才行来的一切都不过是短暂的幻觉。
随着最后一个板块破碎，融化消融在湖底，一切都已然逝去，只余下辉耀的残骸，悬挂在半空之中，仍旧向着外界彰显着最后的光辉。
又一次地环顾四周，透明的天幕正不断落下七彩的残片，混沌的光在剥落的屏障外不断旋转，银白色的镜湖却未能倒映出半点的人影。
有些疲惫地将变形成长柄探杖手杖顿落，终于察觉到异常重量的来源，青年低头扭头看去，望见了正努力扒拉着自己肩头，双眼打架的黑色小家伙。
“奈尔……我好困哦……”
黑色的小羊羔发出了细糯的呢喃声，两只前蹄却又努力扒拉着青年的肩膀，维持着自己不要掉下去。
有些好笑地将它从肩膀上取下抱至身前，捏着那有着柔软绒毛的小身子，哪怕是青年那因为刚才一系列的事情冲击而显得有些沉重的心情，不禁也变得轻快了起来：“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嘛~直到最后一刻，我们也要在一起哦？”眨巴着仍旧带有雾气的大眼睛，黑色的小羊羔小声地嘟囔着，“你可别把……我给抛下了啊！”
有些好笑地点了点头，青年将其放入自己的臂弯：“我答应过你的话，肯定不会食言的。
“再睡一会吧，等到了终点的时候，我再来叫你。”
“说~好了哦？”
有些胡乱地用头顶的软毛和短角拱了拱青年的胸口，黑色的小羊羔蜷缩着身体，再次沉沉睡去。
银白色的镜湖上再次没有了更多的声息，哪怕是那不断落下的探杖，也不过是在其表面扩散出一个个无声的波纹。
漫长的路程之后，等到再次停下来稍作喘息的青年望向臂弯，蜷缩着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无声地摇了摇头，他仰头凝视那些已然近在咫尺的透明色彩，以及那已然不再遥远的辉光，再次顿步向前走去。
已经没有什么再可以留恋的了。
环绕着是世界的高大身影落下了透明的泪，低声喃喃着，最终闭上双眼，化作遥远的流光消失不见。
于是，在暗中窥视了许久的贪婪者，扑身在已然失去保护的珍馐之上，肆意地放口饕餮。
失去禁制的世界里，破碎的定律犹如纷繁的雪花般扑簌簌的纷落而下，为着最后的时刻献上饯别。
一切都在无声中走向死亡。
远方的辉光也开始闪烁起来，忽明忽暗，就像是老旧的白炽灯，在幻听般的吱呀摇晃声响中，终于烧断了最后的钨丝，彻底地熄灭，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个暗淡的倒映。
自此，一切尽皆死去，再无任何转机。
唯有一到孤单的身影，仍旧在那空无一物的镜湖上缓缓向着前方行去，于是便又有了星点的光芒环绕在他的周身，不断明灭，又不断亮起，断断续续地将前进的方向照亮。
这光芒变得越发地盛大，至此而及彼，沿着行者的来路不断延展，近乎连成了一片浩荡的长河。
“还差最后一点了……”
不知行了多久的青年望着已然出现在视野内，高台之上的暗淡火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想再次向前踏出脚步，步上那长久以来都未有人迈上的台阶，却发现自己的双脚颤抖着，许久都未能抬起半分。
【那么，现在是最后的时光了。】
久违的，在寂静的寂静之中，耳畔再次响起了熟悉而又冷酷的声音。
【这是唯有勇气者才能抵达的最终之地，是所有心怀畏惧者所不能登上的高台，而若是想要重启，并且拯救这个世界，给予其新的希望，唯有用那由心而生之焰将其点燃。但，对于本与这个世界毫不相干的你来说，真的能够拥有这个决心吗？】
凝视着银杖杖身已然微弱的火焰，青年陷入了沉思。
过往经历的一幕幕在他的眼前快速地滑过，有欢喜，也有迷茫，认识了许多人，但都没有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总是在无所事事，又总是被发生在身边的诸多事情推动者前行……一转眼，时间便从指尖飞快的溜走了，过往的人也都留存在了过往的记忆之中，没能留下半点额外的痕迹。
【你所经历的这一切，对你来说，是否真的是有意义之物呢？】
思索着这一质疑，短暂的沉默过后，青年终于给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回答。
“是的，一切都有着其意义。”
他抬起头，凝视着高台之上，神情郑重地踩在石阶之上，眼底有着盛大的光芒燃起。
“无论是微笑也好，哭泣也罢，只要存在着，安然地渡过了每一天的时光，哪怕只是在太阳底下无所事事地虚度，也有着其意义存在。
“因为存在本身，就是其意义。”
【哪怕是为此付出所有？】
“哪怕是为此付出所有。”
伴随着如此的话语，他踏上了最后一层台阶，没有回头。
熟悉的声音轻笑着，没有继续做出回应。
因为青年已经听不见了。
在他的眼前，无边的光芒正向着遥远的远方不断辐散，再一次地，驱散了黑夜。
永恒的火光，又一次从天边亮起了。
三百章 外章：旧日回响
睁开眼，熟悉的面容就出现在了眼前。
“醒了吗？”
清脆的嗓音在耳畔回响着，却不知为何，似乎是引起了脑仁深处组织的共振，一瞬间，只觉得一股钻心般的剧烈疼痛从脑壳深处传来，几乎激得他要奋力从平躺的姿态跃起。
但，从身体末梢处传来的难忍的酸麻，及迟钝的反馈，却阻止了他对这一想法的实施，但又始终未能抵达昏厥的临界点，因而最终只能老实地平躺在原地，忍受着针刺般的折磨。
“应该睡太久了。这是正常现象，忍一会就会好的。”
那个熟悉的女声说着，伸出触感冰凉的两指，轻轻按压在他的大脑两侧，小幅度地转起了圈。
这使得在他头脑深处的疼痛快速地消退，从而也有了心想去观察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
再次努力睁开眼，灰暗的天幕出现在眼前，暗淡而又透明，却只是黑沉沉的一片，未能看见丝毫星点的光芒。
努力撑起身子，虽然有些疑惑于身后那柔软触感的正体，但脑后隐隐作痛的神经仍旧让他有些困扰，再次紧闭起双眼，左右摇晃着脑袋想要将其甩去。
银白的湖水扩散出密集的波纹，最后归于平静。
“我睡了多久了？”
他发出了询问，声音略显干哑。
身后的声音静默了片刻，然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如果按照从前的时间制式来计算的话……刚刚好四百二十天，不多也不少。”
“四十二吗……”
重复着有些出乎意料的数字，刚刚醒来的青年喃喃着，轻轻点头：“这段时间，辛苦你一直在这里守望了。”
“不，我也只不过是尽了我所应尽的职责而已。”
熟悉的女声轻笑着，随后话语中流露出些许好奇的意味：“话说回来，这一次去，又有了什么新的收获吗？”
青年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多少，算是获得了点什么吧？
“不过很可惜，这一次，我们又失败了。”
“这不是我们最开始就已然知晓了的事实吗？”熟悉的女声安慰道，“你没必要为此而感到的抱歉。
“过去的那些人并未就此逝去，他们也存在在这里，一如我们，沉默地守望着我们。而我们也一定会在那最终的终结到来之前，找到解决这一切的办法。”
“……你说的对，我们还有很多次可以去试错的机会，在那终结之前。”
转过身，重新露出微笑的青年看向正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女：“你呢？这段时间，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吗？”
少女摇了摇头，眼眸低垂：“很遗憾，并没有更多的好消息。
“你的意识刚刚下沉到白银之海底端的时候，我便路过了被标记出来的K3247星球。很遗憾，我们在一亿光年外看见的，其实是那颗星球破灭时所发出的最后的光辉，等到我真正抵达标记出来的坐标时，那边除了尚未冷却的高温金属流、飞散的碎石碎片，和不断发生剧烈反应的高温气体外，再也没有了任何其他事物。
“在你睡下的第三十四天的时候，我在远端看见了另一颗被标记出来的U7119号星球。它的光线被未知的存在所完全遮蔽了，然后再也没有出现在观测之中，想必是已经完全消失在了这片深空之中。
“在去往I4316星球的时候，早已确认寂灭的W2247A号突然与其临近的W2247B号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反应，照成了波及整个W系的大风暴，最终我们不得不改道，从临近的V系去往L系，因而失去了I4316的具体坐标。或许，它也因为一场意外，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随着少女的讲述，青年也逐渐沉默了下来，许久，他终于抬起头，仰望向混沌透明的天幕，指向那条即便是在这漆黑一片的世界中也无比显眼的黑迹，向着少女发问：“那又是什么？”
顺着青年的指点，少女仰头望去，随即恍然：“那是被标记出来的X0000号，一颗体积巨大的、活着的星球。我之前在远处看见它的时候有被震慑过一段时间，并且它也似乎是也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
“不过好在，它似乎对于我们并没有任何兴趣，只是将注意投过来了一瞬，之后便离开了，只留下了这条痕迹作为它曾经来到过的证明。”
闻言，青年愕然地反问：“一颗活着的星球？”
“是的。”
“……居然还有如此神奇的生命形式存在吗？”
有些感叹地收回视线，青年再次看向坐在自己身前的少女：“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打算去哪？”
思索了一会，少女指向某个方向：“大概会去那吧，再去A、C还有S区看看，或许在我们离开的这么久的时间里，会有什么被我们错过的新的光辉正在闪耀吧？”
青年点头示意自己已然知晓。
“……还要继续吗？”
看着青年伸展了一下身子后再次躺下，少女露出了有些忧虑的表情。
“继续吧，这么干坐着总不是办法，总得行动起来才能看见结果。哪怕是最坏的，也比无所事事强，不是吗？”
若有所指地如此说道，青年露出一个苦笑，将双指交叉置于胸口，再次缓缓闭上了双眼。
“……我明白了。”
顺服地点了点头，少女前倾着身子，凝视着青年逐渐合上的双眼：“这一次，有想好要叫什么名字吗？”
“……那就……海吧。
“说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再看一次，真正的、一望无际的大海。”
少女好奇地脆声问道：“没有碧蓝的大海的话，星辰之海可以吗？”
似乎被逗笑了，青年的嘴角微微勾起：“等到一切都安定了下来，哪怕是陪你去看地底深处的熔岩之海都行。”
于是少女也笑了起来。
“那就说定了。”
她低伏身子，在青年的眉心轻轻落下一吻，向着再次坠入那无数可能性间隙的青年告别：
“晚安，海。
“祝愿你的下一次醒来的时候，能够告诉我一个好梦。”
“晚安。”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