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嘉靖的奇特属性
贪墨欺君,祸国殃民,怎么看赵文华都是死路一条,唐毅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能逃得过惩罚的方法,可是人家严嵩就做到了,当嘉靖说出不能一篙子打翻一船人的时候,鬼门关就出了一丝缝隙,足够赵文华逃出生天了。
恰恰在这时候,唐毅也终于如梦方醒,把严阁老的伎俩看了个通透,他差点要叫出来,单从权术来看,唐毅忍不住给严嵩一百零一分,多出来的一分是让他继续骄傲,要是不骄傲,世上再也无人能对抗严嵩,只能等着此老一天天凋零,因为人类已经无法阻止他了,只有上天,才能收走这个妖孽!
作为本朝第一大奸党,严嵩的势力遍及京城的犄角旮旯,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都能一清二楚,就算李默有陆炳支持,在情报上面也讨不到便宜。
李太宰揪着东南的事情,要对赵文华下手,严嵩早就知道,其实作为六部当中权柄最弱的工部尚书,在朝堂上本是可有可无的角色。
此前严党也折损了吏部尚书万镗,刑部尚书应大猷等人,也没见严党伤筋动骨,反而越发兴旺。可是赵文华却和普通人不同。
首先赵文华对严家父子最为忠心,做事也最卖力气,指哪打哪,任劳任怨,不管是严嵩,还是严世藩,也包括严嵩的妻子欧阳氏,赵文华都伺候的舒舒服服,熨熨贴贴,在众多走狗鹰犬当中,他是第一位的。
其次赵文华在东南蹲了两年多,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把胡宗宪收入帐下,使得严党的势力终于有望把持东南,染指军权和财权。这对于臭名昭著的严党来说,是攸关生死的事情干,如果赵文华折了。胡宗宪跑了,他们几年的筹划就化为泡影。这个损失严党承受不起。
第三就要说到眼下内阁的情况了,李本滚蛋了,只剩下严嵩和徐阶两位阁老,递补新人的声音起来,严党最有资格的就是赵文。如果在这时候,让李默干掉了赵文华,踏着他的尸体,进军内阁。世人会怎么看?没有入阁的李太宰都比严阁老厉害,一旦入了阁,岂不是能和严阁老分庭抗礼,甚至取而代之。
人心是很微妙的事情,万一大家都接受了这个观点,严党没准就真的要土崩瓦解。
所以,赵文华必救!
但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赵文华最大的问题就是欺君,这也是嘉靖最不能容忍的。别忘了张经就是以因为这个罪名,在大胜之后黯然收场,要不是唐毅费尽心机。老头子早就身首异处了。
说到了这里,就不得不说严阁老的高明,他一不给赵文华讲情,二不替赵文华狡辩,反而是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
唐毅分析,这种态度至少带来两种好处,第一向嘉靖表明我是忠心的,是一心替你着想的。哪怕是我最亲的干儿子,杀起来也毫不手软。至于第二条,那就不得不说嘉靖性格中的弱点。
做为整个大明。在位时间第二长的皇帝,嘉靖十五岁登基,刚上来就面对着两朝元老杨廷和的强大压力,换成普通皇帝,多半会选择暂时屈服,忍辱负重,等着羽翼丰满,等着老臣凋零,可是嘉靖没有,他做出了两千年历史上都不多见的壮举。
以大礼议为突破口,凭着自己手上少得可怜的筹码,同整个官僚集团作战,这一战就是二十多年,难度不下于一个小童生考上状元郎。
作为一个后世的人,唐毅深知,在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差不多就是一个人性格和观念的形成期,留下的烙印,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是难以磨灭的。
唐毅上辈子接触过各个年龄段的人,六七十岁的人欣赏红色俄国,四五十岁的提到日本赞美的总是很多,二三十岁的喜欢仰望灯塔,等到了更年轻的一批人,更多的则是唯我独尊,霸气十足。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但大体上有这么一个趋势……
嘉靖这个娃很不幸,在他叛逆的青春期,和臣子展开了旷日持久的大礼议,虽然他获得了酣畅淋漓的胜利,但是也种下了他对臣子根深蒂固的偏见和不信任。
总有刁民想害朕!
这就是嘉靖的潜意识,故此越中四谏,杨继盛,沈炼,还有无数忠贞之士,他们上书弹劾严嵩,在嘉靖看来,这些人不是要对付严嵩,而是项庄舞剑,最终目的是要打自己的脸,是要抢班夺权。
有了这种念头,上书的人还有好下场吗?
其实嘉靖不是不知道严嵩父子胡作非为,也不是不清楚他们干的坏事,但是有一点,严嵩对自己忠诚,而且是只对自己忠诚!不在乎什么祖宗规矩,道统传承,只要自己下令,无论多难,严嵩都尽力办到,用伺候祖宗一样的心态伺候着嘉靖。
十几年如一日,就算是一块冰也给捂热了。
看着严嵩对赵文华如此无情,就勾起了嘉靖心中的感慨,恻隐之情油然而生。
当嘉靖不再冲动的时候,他的理智就回归了,而且嘉靖也被忽悠糊涂了,以为处置赵文华,就是处置东南所有文武官吏,嘉靖毕竟不是崇祯那个傻缺,知道不能自毁长城,赵文华的生死和东南大局比起来,还是无足轻重的。
唐毅在旁边冷冷看着,李默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他贪多贪全,如果不想着一网打尽,把胡宗宪等人都牵涉进来,只是瞄准赵文华一个,说不定此时赵文华已经被扔到诏狱里头等着砍脑袋了。
唐毅不由得想起什么叫统一战线,什么叫联合次要敌人,对付主要敌人,什么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真他娘的是至理名言!
果然,当嘉靖口风一松,严嵩急忙装作感激涕零,又痛心疾首地说道:“赵文华这个混账东西,在东南待了那么久,连倭寇有多少都弄不清楚,在海陆都打了胜仗,就以为天下太平了,简直是把军国大事当成儿戏,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老臣以为无论如何,昏聩无能,谎报军情的罪是不能不罚的。”
好么,几句话就被欺君的大罪变成昏聩无能,严嵩避重就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本事真是让唐毅叹为观止。
嘉靖却没有觉察出严嵩话语的问题,反而用手指敲击着唐慎的奏疏,感叹说道:“朕看过了,唐子诚也是俘虏了众多倭寇,从他们嘴里硬生生掏出来的,东南的文武也就是他最有心,对朕忠诚不撒谎。说赵文华欺骗朕,那个杨宜和曹邦辅在东南的时间也不短了,他们怎么不知道报告,反倒是打了败仗,急着跳出来诬陷忠臣。”嘉靖越说越气,怒骂道:“杨宜命令三路大军攻击陶宅,胡宗宪和唐慎都反对,结果他还一意孤行,连倭寇主力都不知道在哪,要不是唐慎当机立断,搞不好绍兴城都要丢了!他还有脸先上书弹劾,真是无耻之尤。严阁老,你马上拟旨意,把杨宜罢免了。”
嚯!
剧情越来越精彩了,李默不但没拿下赵文华,反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气得直翻白眼,可是盛怒之下,也不敢顶撞嘉靖,只能一双荼毒的眼睛,不停扫过严嵩,恨不得把这个老朽撕成八瓣。
可是严嵩丝毫不在乎,比起李默,他害人的手段更加精妙,只见严嵩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奏疏,托着献给了嘉靖。
“启奏陛下,这是浙江巡抚胡宗宪的上书,请陛下过目。”
嘉靖接过,一目十行看下来,没等看一半,就气得须发皆乍,怒吼道:“抓,让锦衣卫把杨宜给抓进京城!”
为何嘉靖会如此愤怒呢,原来杨宜为了填补狼士兵的空缺,大肆调集客军进入东南。
就在不久之前,距离最远的川军也赶到了,他们来了之后,却发现军营住处都被其他客军占据,他们没吃没喝没住,大老远的跑来,谁能忍下这口气,恰巧听说原本给他们的军营被山东兵抢走了,好家伙,双方都不是好脾气,川兵拉着队伍和山东兵好一顿大战,弄得血流成河,死伤过千。
看到这里,嘉靖哪能不生气,赵文华再不行,他还能约束住手下,杨宜可倒好,外面一无所知,连手下也是一筹莫展,这样的人岂能放过!
嘉靖的一腔怒火都撒到了杨宜身上,不用严嵩多说,直接下令抓人。
黄锦连滚带爬,急忙出去传旨,嘉靖还不解气,抓起奏折撕扯粉碎,又是指天骂地,好一顿痛骂,李默狗血淋头,别提多凄惨了。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嘉靖才平静下来,“严阁老,你看东南要怎么办?”
“启奏陛下,老臣以为一事不烦二主,赵文华在东南多年,了解情况,还是让他南下督师,胡宗宪和唐慎都是可用之人,有此二人辅佐,东南大定指日可待。”
严嵩也知道嘉靖未必信任赵文华,给他拉来了两个帮手,不过他老头还是低估了嘉靖的智慧,换句话说,也低估了东南在嘉靖心中的分量。
赵文华虽然躲过了欺君大罪,可是贪墨军饷的事情还没算呢,嘉靖要力推东南开海,到时候金山银山涌进来,让赵文华跑到东南盯着,那银子还不都落到严家的口袋里。
“严阁老,外城离不开赵文华,东南总督一职还是交由百官廷推吧。”嘉靖长出口气,“咱们君臣该谈谈开海事宜了。”
第377章 开海有功
海运相比河运不光是速度快,运量大,还有一样了不得的优势,茫茫大海之上没有关卡,没有勒索的官吏帮会。
从江南起运货物,一直到了天津,缴纳一次商品税,一次交易税也就可以了。加上运费,拢共不会超过两成,也就是说,在江南一两银子的货,到了天津差不多一两三钱。而走河运,一两银子的东西,最少要涨到三两之多。
到了天津并不算完事,还要运到京城才行。
这一段唐毅和陆炳反复磋商,最终拿出了一套方案,从漕帮抽调一半人手,再从天津三卫的军户抽调另一半的人员。
双方合力组成运输工会,暂时下辖二百艘船只,三千驾马车,凡是从天津出发的货物,都可以通过运输工会帮忙运输,而锦衣卫则起到保驾护航的作用。
沿途该给的好处不能少,但是想要敲诈勒索,肆意盘剥,贪得无厌,就准备去诏狱享坐老虎凳吧!
如此算下来,商人从天津向京城贩运货物,运费不到河运的三分之一,商品价格至少能压下三成之多。
而且由于运输的货物增加,沿途的官府衙门,包括崇文门的税卡,算起来收入不但没有减少,还略有增加。锦衣卫上下也捞到了一大笔好处费。
算来算去,几乎没人受到损失,这也是陆炳最为不解的地方,不是说天下财共有一,朝廷多取一分,百姓就少得一分,可从天津看来,朝廷多得了税银,老百姓不但没有受损,反而变得更加富庶。
开海不到一个月,天津的人口就增加了一千多人。
这可不是寻常的一千多人,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富商,他们不是自己一个人。还要建立商号,雇佣伙计账房,甚至还有人打算建立作坊,把北方的皮草、木料、药材等等。贩卖到江南,赚取丰厚回报。
有了这一股强大的消费力量,天津的酒馆饭店天天都客人爆满,到了夜半三更,站在街道口。都能听到商铺数银子的声音,更有人半夜从睡梦里笑醒……
陆炳越想越糊涂,但是有一点他是最清楚不过,那就是唐毅这家伙真有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天津前后向京城解送了两批,一共十万两银子。
这些银子直接通过内廷,送到了嘉靖的內帑,而没有进入户部。也就是说,这是嘉靖自己的钱。他可以随便花。
穷得发疯的嘉靖总算看到了银子,据说当天晚上,咱们的嘉靖皇帝难得没有打坐练功,而是把天津送来的账目仔细看了一遍,还拿着金算盘不是扒拉,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黄锦伺候着,由衷感叹道:“皇爷,一个月就是十万两,这要是一年,岂不是一百二十万两。宫里花销的一半都有着落了。”
黄锦算的高兴,可是嘉靖却用白痴一般的目光看着他。
“皇爷,奴婢说错了吗?”
嘉靖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别说是朕身边的人,朕都丢不起那个人!罢了。让你长长见识,每年冬天海上也会结冰,没法通行船只,差不多有三个月时间吧,也就是说,一年只能有九个月通航。知道了吗?”
黄锦诚惶诚恐,忙讨饶道:“奴婢无知,请皇爷恕罪,这么说一年到头只有九十万两,那也不少啊!”
黄公公一抬头,换来了嘉靖更加鄙夷的目光。
“蠢啊,你的脑子是榆木的?刚开始是十万两,以后商贸越来越多,每个月的税银肯定会增加的!”
嘉靖把金算盘一推,脸上总算放晴了,他欣喜地笑道:“按照唐毅的估计,第一年会有一百万两入账,其中有五十万两要用来招募书吏,修建码头,建造会馆,扩建城池等等,以后每年也要投入三十万两以上,扣除这些开支,也能有一百万以上的银子送到宫里。”
嘉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轻松地说道:“有了这笔钱,朕就不用像要小钱似的,管户部张嘴,说来真是气人!他们掌管着天下的户口税赋,一年到头,岁入还不到四百万两,和天津比起来,岂不汗颜!”
唐毅在天津折腾,岂能亏待了老朋友,他给黄锦准备了四处房产,一年光是租金就有三万多两银子,黄公公哪能不给他卖力气说好话!
只是和嘉靖说话一定要小心,不让让嘉靖听出来,这难不倒黄锦,他这些年伺候嘉靖就总结了一条,就是要学会装傻,当然也别真的傻了。
黄锦憨笑道:“皇爷,一个天津就有一百万两,如果再开三处,户部都能关门大吉了!”
嘉靖啐骂了一口,“荒唐,户部怎么能关门?再说了,开海岂是随便什么地方都能行的,要说东南,最多也就是宁波,泉州等地,能不能比天津还赚钱,还真不好说。”
“奴婢以为没啥不好说的,把最懂开海的人叫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嘉靖含笑点头,“是该让那小子给朕交代他的生意经了!”
……
八月份的官场,依旧波诡云谲,暗流涌动,嘉靖起用郑晓接替右都御使,赵贞吉接替礼部左侍郎,两位清正刚直的重臣进京,可怜兮兮的徐阁老总算有了两个比较强悍的助手。
不过相比之下,天津开海带来的冲击更加猛烈。
唐毅又成了舆论的焦点,貌似他一直没有离开过焦点,只是这一次温度更加沸腾而已。
其实很多官员对于开海没什么感觉,不就把货物从运河转移到海上,能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了非同寻常的地方,京城官多,穿不上大红袍,就别想锦衣玉食,五品官勉强租得起四合院,七品官一年到头吃不了几回肉,除了少数肥缺,其他的都苦哈哈。中秋节过去,眼看着天越来越冷,该给孩子准备棉衣服了。
好些人都没脸回家。哪怕从衙门回来,也要在茶馆里泡着,要一壶最便宜的花茶,弄一碟瓜子。且熬着吧,等到孩子们都睡了,也就省心了。
刑科给事中吴时来就是如此,他也有神童之名,且县试和府试都是第一名。又刻苦攻读,终于在嘉靖三十二年中了进士,观政结束被选为言官。
满以当了官之后,就能有颜如玉、黄金屋,谁知满不是那么一回事,作为最低级的官员,他的俸禄面前够租房子之用,家里头甚至要媳妇做针线活贴补家用。
身为一个男人,吴时来非常郁闷,因此他不停寻找可以弹劾的对象。幻想着一本成功,从此青云直上,让老婆孩子都过好日子。
不过要想靠着弹劾起家并不容易,首先弹劾的对象要有分量,其次弹劾的内容要惊悚,要引起轰动,只有如此,才能出名,出大名!
吴时来琢磨了许久,他把目标锁定在了唐毅身上。虽然唐慎和他是同一科的,但是在富贵面前,吴时来也顾不得什么了。
他盘算过,唐毅本身是六首状元。又是天子宠臣,官职不算高,但名头响亮,尤其是主张开海,争议极大,如果能把唐毅放倒了。那些保守派官员都会给他摇旗呐喊。
当然了,要想弹劾唐毅,必须有真凭实据才行。
还别说,吴时来真的下了一番功夫。
他发现唐毅在天津开海至少犯了两大罪状,第一身为文苑清流,唐毅大谈生财之道,弃孔孟而就杨朱,其次,唐毅在天津采用严刑峻法,听说有人在街上大小便,就挨了鞭子,被打得皮开肉绽!
开玩笑,不让随地大小便,还能活吗?
管天管地,还能管到拉屎放屁?
这样的奸臣还能不弹!
吴时来同学带着满腔的悲愤,提早回家,赶快把奏折写好,匡扶社稷,主持正义,就靠着他们了。
兴冲冲回到了家里,刚推开门,眼前的一幕把他吓了一跳。
只见媳妇整个两个孩子量身体,在炕上放着一匹崭新的青色棉布,吴时来顿时把脸沉下来,怒冲冲骂道:“我说什么来的,冻死迎风站,饿死腆肚行!我是言官,是朝廷的正气,怎么能要别人的东西,你想害死我啊!”
吴时来抓起棉布,就要往外面扔,媳妇情急之下,抓起剪刀就把吴时来给拦住了,脸色铁青骂道:“你混蛋,老娘跟着你吃苦受累都没什么,凭什么还要被你埋汰,你要是不说清楚了,老娘和你没完!”
吴时来也气冲牛斗,怒吼道:“你还敢叫嚷,我问你,这布是怎么来的?”
“老娘买的!”
吴时来把嘴一撇,“你买得起吗?一匹棉布市面上最好要**两银子,咱们家有这么多钱吗?”
媳妇突然噗嗤一笑,用手一指吴时来的脑门,“笨,现在可用不上这么多钱了!”
吴时来不解,媳妇解释道:“江南的棉布都到了天津,在天津敞开卖四两多,运到京里也就五两多,可那些店家黑心啊,他们舍不得降价,还是卖十来两一匹。可别人也愿意当冤大头,京里头就有不少人自己雇车去天津上货,凑个十来家,雇一驾马车,买个几十匹布回来,算起来一匹布也就五两多,便宜着呢!”
媳妇慈祥地看着两个孩子,“都两年多了,到了京城,就没给娃换过新衣服,孩子跟着咱们啊,都受了委屈了!”
吴时来神色怪异,五官扭曲好一阵,突然长叹一声,跌跌撞撞到了书房,把门关死,闷坐在椅子上,足足坐到了三更,他才拿过奏折,郑重写道:“奏请嘉奖开海有功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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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了加更,也快月末了,小的该努力了,偏偏又感冒了。提前说出来,省得懒癌发作,明天加更啊!
第378章 捧杀
俗话说一俊遮百丑,开海的银子送到京城,对于捉襟见肘的君臣来说,简直就是及时雨,是天降甘霖,龙颜大悦,谁也不敢冒着触怒嘉靖的风险,随便上书。
而且当大批质优价廉的东南商品送入京城,对于那些整日感叹“长安不易居”的文官来说,绝对是天大的福音,就像唐毅搞得外城建设一样,虽然和祖制不合,但是他们捞到了好处,一个个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
哪怕有人想要标榜清高,不怕得罪唐毅,但是他们总不敢把同僚都得罪死吧,真到了那个地步,哪怕挨了廷杖,打死了都没人给你收尸。
当然了,由于廉价商品的冲击,京城的不少商铺还是有些损失的,这些商铺背后有不少达官显贵,勋亲贵戚,得罪他们麻烦也不少。
好在唐毅提前下功夫,他让陆炳和朱希忠一起出面,联络这些人物,保证冲击只是暂时的,并且答应和他们签署供货协议,另外唐毅还把天津钱庄的股份拿出了三成,雨露均沾,有钱大家赚。
这些大人物也不是傻子,店铺之所以把东西卖得贵,也不是心黑,而是运输成本太高,换言之,就是运河上下捞得太狠。
和唐毅合作,他们进货成本下来了,出货更多,获利没准还能增加呢!
再加上朱希忠和陆炳的面子,很快就政通人和,一团和气。
要算起来,真正受损的就是运河帮,他们眼看着大量的货物转向海运,急得上蹿下跳。恨不得把唐毅给剁了。但是他们也清楚自己的处境,唐毅把能摆平的都摆平了,剩下的就是他们而已。
如果这时候跳出来,光是京城的那帮言官就能喷死他们!
好啊,海运这么便宜,你们以往捞了多少不义之财,还敢兴风作浪。信不信让你们把以往吃得都吐出来!
眼前就是一个大坑,运河帮的人只要智商是正数的都没人敢跳,相反还要求着唐毅,那为什么呢?
道理很简单。唐毅在开海一个月之后,撰写了一份长达五万字的报告,其中详细分析了天津港口的未来发展,唐毅大胆预言,天津在十年之内。将成为一个人口超过五十万,连通南北经济的中心。
以往天津三卫的军事防卫建制已经不合时宜,唐毅提议重修天津城,将天津三卫的世兵归并成天津营,采用募兵制,用来守卫城池,保护商贸交通。
其次设立天津府,选派文官管理天津事务,统筹港口商贸税收。
最后,唐毅还提议修筑京城和天津之间的直道。便捷物流,保证快马一昼夜可以来往两地,货物最迟三天就能从天津运到京城。
这份报告送上去,就好像一颗巨石,扔进了水塘,激起蛙声一片。
京师外城有多少油水,大家都一清二楚,如今又冒出一个规模相当的天津城,谁能不垂涎三尺!
至于设立天津府,那就要派遣一套文官体系。最起码一个知府,一个同知,下面还辖着六七个县,外加港口管理。一口气要增加几十个官员。
虽然品级都不高,可是别忘了,那可是在京师的眼皮子地下!
如果在天津干出了成绩,很快就会被京城注意到,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而且天津知府是典型的官小权大,每年守着上百万的税收。上千万的物资,京师一两百万张嘴,都要指着天津。
毫不客气地说,天津知府比起苏杭知府还要威风八面,给个巡抚都不换!
还有最后一条,修直道,这要是别人提议,那没得说,保证劳民伤财,可是唐毅毕竟不是凡人。
他提出了一整套堪称完美的方案。
修筑直道的经费由港口税收拨出,不足的部分向天津钱庄贷款,不用朝廷花费一分钱;而最为重要的民夫从哪里来,唐毅也一改征召的办法,他提议从运河的河工招募,修路期间,管吃管住,还给一点工钱。
虽然这么干要比免费劳力贵很多,但是能防止运河河工骤然失业带来的风险。而且当道路修筑之后,还可以把这些工人安置在天津,填补劳动力短缺的问题……
唐毅的方案从来都是如此,看似标新立异,实则面面俱到,可行性非常强。奏疏送到嘉靖手里,皇帝看过之后,立刻明发内阁六部,下令就按照唐毅的方法办。
这一条对于运河帮的杀伤力绝对成吨!
通过闻香教的事情,唐毅算是看透了,所谓地方势力最惯用的手段就是携民自重。这年头,通过帮会,宗族,随便都能招呼几千名愚夫蠢妇,人多就有理,法不责众。地方官面对着单个的百姓往往是凶悍的,可是对于成千上万的人,腿肚子就发软。哪怕有理,也担心闹得不可收拾,丢了乌纱帽,甚至是人头。
别说他们,陆炳不也是如此吗!
针锋相对,唐毅采取的措施不是妥协,而是釜底抽薪,闻香教闹腾,他把士绅、漕帮、军户一拉开,剩下的闻香教就不成气候了。对付运河帮同样如此,他给下面的河工一条出路,把这些底层的人员都拉过来,剩下一帮官吏和富商士绅,扇阴风点鬼火这帮人擅长,但是让他们冲锋陷阵,那是想也别想!
既然斗不过,那就只能投降,唐毅也十分大方,敲打过了立刻塞了几颗糖豆,比如支持他们到天津设立商号,提供土地优惠等等。
总而言之,一个复杂的开海大事,在唐毅手上,变得条分缕析,尽得其利而避其害,变成了一件十足十的德政。
天下人再一次对唐毅刮目相看,这位不光会考试,办事的本事还真厉害哩!
唐毅越是出众,一个人对他就越忌惮,这位正是小阁老严世藩!
要说是不是因为唐毅几次三番和他作对,还上书弹劾他,就让严世藩咬牙切齿,恨不得他去死。如果这么想,那就太小看天下第一聪明人了。
严世藩心胸不咋样,但是还不至于嫉贤妒能到了疯狂的地步,他其实有更深的忧虑。
严党声名狼藉,凭什么能屹立不摇,说穿了就两个字:圣眷!
因为严党听话,孝顺,嘉靖干什么他们都无条件,无原则地支持。嘉靖用严党,首先能隔绝清流对他的攻击,其次严党能敛财,除了满足他们的胃口之外,大头儿还是送到了宫里,支持着嘉靖修醮炼丹,建造宫殿等等庞大开支。
一句话,就是严党把嘉靖伺候舒服了,在自己的私利和家国天下之间,嘉靖选择了自己的私利,选择让自己舒服,故此严党才能一直存在。
偏偏在这个关口,唐毅冒出来了,这小子以天马行空的思维,四两拨千斤的手段,办成了严党想办而办不成的事情。
严世藩每一次敛财,都弄得天怒人怨,骂声泼天,言官沸腾,不死几个,伤几个,都没法了结。
可是唐毅不一样,他就像一个绝顶高手,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别管多争议的事情,他都能弄得四平八稳,保证不会一地鸡毛,连最苛刻的言官都舍不得弹劾他。即便有人对他恨之入骨,但是在别人看来,唐大状元都是宅心仁厚,是你不知好歹!
试问这样一个人物崛起,他比严党还会伺候皇帝,他的名声又那么好,即便他再年轻,对于严党来说,也是超级威胁!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和唐毅比起来,严党的敛财本事简直弱爆了!
两相对比之下,嘉靖只会对严党越来越厌恶,如果有一天,嘉靖受不了严党给他带来的麻烦,嘉靖就会毫不犹豫地倒严,一想到这里,严世藩的脖子就冒凉气,一只独眼,幽光四射,好像黑夜里的恶狼。
“别想了!”知子莫若父,严嵩长叹一声,“这几天陛下夸了唐毅少说有三次,那小子又没有什么把柄,攻击他只会招来陛下的怒火,咱们可不能学张璁,把唐毅逼成了夏言啊!”
严世藩尽管不情愿,还是低头道:“老爹说的是,儿子以往的确鲁莽了,不过儿子倒是有一条计策,不能压下唐毅,就把他高高捧起。”
严嵩思索着说道:“你是说捧杀?”老家伙呵呵一笑:“不到二十的侍读学士,六首魁元,天子宠臣,难不成还要给他一个封疆大吏,东南总督吗?”
严世藩桀桀怪笑,“唐毅当然捧无可捧,不过他爹可不一样。”
严嵩突然眼前一亮,似乎抓到了什么,“世藩,说具体点。”
“老爹,眼下浙江巡抚是由胡宗宪兼着,儿子以为可以推举唐慎,让他接任浙江巡抚。”
严嵩不解道:“唐慎虽然资历不够,但是他打了不少胜仗,又握着乡勇,实力强悍,让他坐巡抚,如果唐毅再南下开海,父子同心,还不把胡宗宪给架空了!”
严世藩眯缝着眼睛,笑道:“老爹能想到,嘉靖也能想到。不光是唐慎,他还有一个兵部尚书的师父。师徒父子三个,啧啧,一个管钱袋子,一个管官帽子,一个管枪杆子,您说陛下会不会忌惮?”
岂止是忌惮,简直是寝食难安,严嵩如同朽木一般,呆坐不动,足足过了一刻钟,他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便宜唐子诚了,三年之功,升任封疆,比起他的妖孽儿子也不遑多让!”
第387章 富可敌国
从6炳去查抄赵文华的府邸,嘉靖就斜依在云床上面,一动不动,唯有两只明亮的眸子,不时出幽森恐怖的光!
在嘉靖的心里,赵文华已经是死路一条,哪怕能逃得性命,等待他的也是生不如死的折磨。从来还没有哪个臣子敢如此挑衅帝王的尊严,嘉靖把赵文华都恨死了,连带着,他可以彻底反思大半年来的事情。
从李默被干掉,到赵文华升任吏部尚,主持京察,再到严党把持朝局嘉靖越感到了自己被耍了,他已经不是那个能玩弄群臣于鼓掌之间的九五之尊,有些人已经看透了他的权术,摸清楚了他的脉,并且学会利用他的情绪变化,替自己谋求利益。
这是嘉靖万万不能容忍的,他必须要报复,要捍卫帝王的尊严!
他要把局面翻过来,之前的李默之死,是他钦定的案子,翻案等于打他的嘴巴,嘉靖自然不答应,可眼下他的手边就有一个案子,是不是也是冤案呢?
“黄锦,去把唐毅叫过来。”
黄锦连忙答应,跑到了偏殿,正好唐毅小憩醒来,正在品尝大红袍呢!
“黄公公,来喝两杯茶吧!别的不敢说,我的功夫茶泡的还是不错的。”
黄锦满脸的黑线,“唐兄弟,你的心是不是太大了,这都什么时候,赶快随着咱家见皇爷去!”
不容分说,拉起唐毅,就到了寝宫。
唐毅见礼之后,嘉靖没有说话,而是一挥手,乐声响起,唐毅这才注意到,原来在紫檀屏风后面,有一只小小的乐队,三弦响动。琵琶声声,曲子十分悠扬。
“义振纲常秉精忠,老臣肝胆玉壶冰。铮铮铁骨亡国难,耿耿丹心照帝京。宁甘十族同做鬼,不肯屈膝叛逆从。美英名与日月争辉同不朽,方孝孺草诏敲牙血溅龙庭,至今还有遗踪”
刚听了开头,唐毅的鬓角汗水就下来了。
这唱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方孝孺啊!
方孝孺何许人也早年师从大儒宋濂。学问精深,后被推荐给朱元璋,仅仅授予他汉中教谕,等到朱允炆即位,才提拔方孝孺为翰林侍讲学士,接着又升任侍读学士,和唐毅眼下一个官。
只不过人家方孝孺混得比唐毅好多了,国初的时候,内阁制度不完善,很多翰林官能充任内阁阁员。注意啊,人们常说内阁大学士,以为入阁就是大学士,其实是个错误的观念,在国初的时候,很多翰林侍读侍讲,修撰,检讨,只要熟知典章制度,文采出众。就能入阁办事,却不一定被授予大学士的职位,只是后来内阁越尊崇,阁员的身份也越来越高。才会被加大学士衔。
方孝孺当时虽然官职不高,可架不住朱允炆宠信,大事小情,都要请教方孝孺,不管是文章学问,还是国家大事。甚至召见群臣商议的时候,会让方孝孺躲在屏风后面,帮着他批答公文
本来一段很美好的君臣相得的故事,可是伴随着靖难之役,朱棣登基,一切都结束了,在拿下金陵城之后,朱棣命令方孝孺草诏天下,宣布改元永乐。
方孝孺讲笔扔掉,痛哭建文帝,惹得朱棣大怒,将方孝孺处以车裂之刑,而且还把他的十族灭掉,连学生都没跑得了。
在永乐年间,凡是私藏方孝孺著作者,都是死罪。
后来时过境迁,对于一百多年前的恩怨都放下了很多,甚至有人冒充方家的后人,还有一大帮官吏士绅帮着认祖归宗,成了一出闹剧。
但是,但是,但是,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把方孝孺的事迹弄成戏曲,公开传唱,还没人有这个胆子。
而且这一篇唱词还对方孝孺之死进行了大量的演绎。
比如说方孝孺在破城之后,披麻戴孝,手拿着哭丧棒,闯到金殿,大骂朱棣,还在圣旨上写下“燕王篡”三个字狰狞大字。
朱棣大怒敲下方孝孺满口的牙齿,老先生用指头沾着鲜血,写下无数的篡字更是怒骂燕王丧尽天良,欺君罔上,哪有君臣的大义骨肉的恩情,更说干净净的香魂自去朝先主,血淋淋的热胆还应照故明
这篇唱词借着方孝孺之口,把朱棣骂了一个狗血淋头,狼狈不堪。
换成别人还未必如何,可是嘉靖却万万受不了对朱棣的诋毁。
道理很简单,朱棣是大刀阔斧,抢了侄子的江山,以小宗并大宗,而嘉靖呢,他是因为正德无后,才继承的江山。两个人有相似之处,为了昭示合法性,嘉靖甚至改变了朱棣的庙号,把他抬为“成祖”,其实在嘉靖之前,朱棣的庙号是“太宗”。
毫不客气地说,嘉靖是历代大明皇帝之中,朱棣的铁杆粉丝。谁敢骂朱老四,让嘉靖听到,那还有个好!
用这种招数害人,真是够狠够毒够下三滥!
唐毅暗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作词之人给乱刃分尸了,只是他眼下还不能表现出来,关键是要打消嘉靖的疑心。
唐毅没听几句,就豁然站起。
“大胆,竟敢诋毁成祖皇爷,简直大逆不道,谁让你唱的,还不从实招来!”唐毅凶神恶煞附体,大声嘶吼着。
嘉靖突然冷冷一笑,“唐毅,这不就是你写的吗,还装什么蒜!”
唐毅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黄锦在一旁说道:“唐状元,你写戏词诋毁成祖爷,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唐毅好像才听明白,突然扑倒在地,嚎啕大哭。
“陛下,臣在数年之前,的确写过一些戏词,只是万万没有写过这一篇,还请陛下明鉴啊!”
唐毅用力磕头,嘉靖冷冷笑道:“你说没有就没有,拿什么证明?再说了,不是你写的,你心里也未必不这么想,朕早就知道,有一帮逆党奸贼,总想和朕作对!他们不是骂成祖爷,而是骂朕呢!”
嘉靖气得咳嗽起来,脸色变成了猪肝,黄锦连忙跑过来,帮着拍打前胸后背,好一会儿,嘉靖才恢复过来,双眼满是荼毒的光,唱词说不清,就是一根刺,扎在心里头。
唐毅神色肃穆,将头上的乌纱帽摘了下来,磕头作响。
“启奏陛下,臣在东南小有才名,冒名顶替之作,不时出现,真假难辨,臣只想说几句肺腑之言!”唐毅顿了顿,扬起小脸,充满了憧憬。
“臣是嘉靖十七年生人,臣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君父,那就是嘉靖皇帝,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臣自幼只想着报效陛下,不光是臣,天下大多数人生来也只有一个君父,他们都是陛下忠诚的子民,诽谤君父,只有丧心病狂之徒才做得出来,他们根本不配称之为人!”
唐毅义正辞严说道:“文字可以假冒,署名可以滥用,但是有些东西却做不了假。臣生长在太仓,刘家港就是当年郑和船队出的地方,永乐朝乃是我大明盛世,下西洋,征蒙古,修京城,著大典成祖爷所作所为,功业远历代帝王,乃历代之楷模。方孝孺不过萤火之光,怎能与皓月争辉,小臣不才,曾经写过一词,颂我成祖皇爷。”
嘉靖沉着脸道:“说来听听!”
唐毅顿了一下,朗声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一词念完,嘉靖彻底呆掉了,心中的疑虑瓦解冰消,没有一颗赤诚之心,是万万写不出来的。
平心而论,用词并非那么工整,可是扑面而来的气势却让人悚然而惊!
“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说的真好!”嘉靖攥着拳头,激动道:“成祖爷编撰永乐大典宣天威于异域,文治武功,的确无人能比,恰如其分。唐毅你的词写得好,写得太好了!”
嘉靖竟然激动地站了起来,拉着唐毅到了龙案边,指着笔墨说道:“你立刻把词写下来,朕要公开昭示天下人,让所有人知道,成祖爷不是一群宵小之徒能诋毁的!”
听嘉靖的语气,这已经不是一词那么简单,而是一个政治任务,给成祖爷争名分的大事情!
唐毅一边挥毫泼墨,一边暗自感叹。
对手出招真是高明,如果不是自己弄出了热气球,恐怕早已经落败了。而且对方把嘉靖的思维模式都给摸透了。
拿朱棣和方孝孺说事,嘉靖第一个念头想到的就是皇位的正统合法性,接着就会怀疑有些文人不甘心大礼议的失败,而进行的反扑丝毫不会想到,这些人的真正目的其实是在自己身上。
这就是人家的厉害之处,玩起阴谋驾轻就熟,一点没有斧凿痕迹,相比这些权谋大师,自己还差着火候,继续在京城里面混下去,没准什么时候就挂掉了,还是赶快找个地方闭关修炼,等神功大成,再出来大杀四方
三天之后,一篇气势恢宏无与伦比的词震撼了京城,所有翰林凑在一起,愣是写不出能与之匹敌的词来,就算王世贞和徐渭一般的大才子,也只能扔笔拜服,自愧不如。
另外还有一篇抄家的清单,更是让人叹为观止,大家伙只有一个念头儿:赵文华真有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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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章 唐顺之的新工作
家奴哈着腰,拿着簸箕往外面倒碎瓷片,已经是一天中的第七次,自从赵文华被抄家,严世藩就暴怒无比,在书房里面砸东西,跳着脚的骂,骂陆炳混蛋,骂赵文华找死,骂百官无情,在他的心里,骂得最狠的还是嘉靖。
真无情啊,赵文华不管怎么,不避箭矢,不辞劳苦,别人不敢去,他去东南督军,好歹任用了胡宗宪,稳住了大局。
在工部任上,赵文华虽然贪污,可他也给嘉靖办了不少事情,宫殿道观,都给修了,外城也建得有了眉目,如果换成了那帮清流,人家倒是不贪,可是他们能给你嘉靖修宫殿吗?他们肯定一大堆的辞,什么劳民伤财,要爱惜民力,只有我们严家父子,只有我们的人能和不计毁誉,替你嘉靖办差,你怎么连一情面都不讲?
严世藩骂得累了,坐在椅子上,呼呼喘气。
怒火了些,恐惧就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赵文华倒台,除了痛失一条走狗之外,更让严世藩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赵文华干掉的那些人有多少是嘉靖眼中钉肉中刺,他是在帮着皇帝做事,当恶人,做急先锋,结果嘉靖对待他就像对待草纸一般,擦过了随手就扔,一不知道疼惜。反而把赵文华辛苦积累的一世财富都拿走了。
严世藩他怎么不怕,要起来,他贪得比赵文华更多,名声比赵文华还臭。到了哪一天,嘉靖怒了,一道令子下来,也能把他给抓了。
想到这里,严世藩浑身冒冷汗。一只独眼不停闪烁放光。他披衣而起,踏着月色,来到了老爹的院子,书房里灯火通明。
老严嵩默默坐在灯下,一语不发。
“爹,儿子来了。”
严嵩半天没话。严世藩又问了一句。严嵩长叹一口气,“唉,到底都怪当初对李默太狠了,哪怕留他一条性命,至于陆炳,也不该把他挤兑到天津啊!”
严世藩不服气道:“爹,要知道尿炕就睡筛子了,陆炳他再厉害能怎么样,还敢对咱们爷们动手?当年他和我£∏£∏£∏£∏,m.≦.c△om们一起干掉了夏言。这事情要捅破了,陆炳也是死路一条。别看他装得礼贤下士,在士林中名声不错,可读书人和他锦衣卫头子根本不是一路货。”
严嵩摇头,“陆炳固然不敢和我们撕破脸皮,但是有些事情只要他暗中使些手脚,就能坏了咱们的大事。”
不得不,老严嵩的眼光还是有的。没了锦衣卫配合,至少不利于严党的消息就会多起来。天长日久,嘉靖的看法也会渐渐改变。
严世藩也知道其中的滋味,只是他信奉做了不悔悔了不做的哲学,别是陆炳,就算是嘉靖也别想让他轻易低头。
要起来,这一上唐毅和严世藩是一路人。别看表面心伺候着,可是心里头都极为藐视皇权。
“爹,陆炳那边有袁亨盯着,这几个月东厂的势力恢复了不少,内廷的麻烦还不大。关键是要稳住京里,不能把吏部丢了!”
严嵩到底是老了,脑筋一时转不过来,严世藩低声提醒道:“爹,再有几个月就是京察了!”
严嵩悚然一惊,赵文华一倒台,他主持的京察自然就成了靶子,不少官员都跃跃欲试,想要推翻京察结果,替那些丢官罢职的翻案,只是严党努力压着,没有成功而已。
但是明年就是正儿八经的京察之年,一旦吏部落到他人的手里,对严党来,绝对是一场残忍的屠杀。
而且有过李默的前车之鉴,肯定会更加心,躲开严党的算计。
严嵩摇摇头,“唉,文华一去,有谁能下吏部的担子啊?”
“爹,儿子以为不在于咱们推什么人,而在于对方推什么人。”
严嵩寿眉一挑,深以为然地头,他们父子在赵文华身上已经栽了,如果对方推举的人员资历名望足够,嘉靖多半会顺水推舟,乐见其成。
那徐阶究竟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呢,首先就是吏部右侍郎冯天驭,他也是心学门人,和唐顺之徐阶的交情都不错,做过右副都御使,还做过刑部右侍郎,资历勉强够得上,但是他本身是吏部的侍郎,接尚书总会有些瓜田李下。
除掉冯天驭,剩下的就是礼部右侍郎赵贞吉,右都御使郑晓,虽然品级够了,但是毕竟没有独挡一面,相比之下,严嵩这边有礼部尚书吴山,工部尚书吴鹏,刑部尚书欧阳必进,都是极好的人选。
虽然嘉靖厌恶严党,但是也不至于把官场的规矩都扔到了一边。
严嵩盘算来盘算去,问题似乎不大,疑惑地看着严世藩,他到底担心什么啊?
严世藩只是苦笑了一声,吐出三个字,可把严嵩给吓了一跳。
“唐顺之!爹,如果徐阶推举唐顺之呢?”
这下可把严嵩给问住了,唐顺之身为兵部尚书,政绩斐然,而且成名又早,不巧他还有一个宝贝徒弟唐毅,爱屋及乌,嘉靖对唐顺之的看法很不错,上一次抢夺东南总督的时候,徐阶就提到了唐顺之。
如果这一次徐阶再推举唐顺之,抢夺天官,严党这边能阻挡的人还真不多!
唐顺之不光有名望,也有才干和实力,尤其是他在文坛上名声极大,又领过兵,这样文武全才的家伙,战力强悍,远不是温室走出来的京官能匹敌的。如果让他坐稳了吏部尚书,和徐阶联起手来,足够严党喝一壶了。
“绝对不能让唐顺之抢下天官之位!”严嵩咬着牙道。
严世藩用力头,“没错,不只是天官不能让,最好能把唐顺之压在东南,永世不得翻身!”
……
转眼之间,廷推之日就到了,严徐两党,是拉开了架势,准备大干一场。严党一边首先推荐的就是工部尚书吴鹏。
这下子可把徐阶吓了一跳,本来传出的风声是礼部尚书吴山,为何会临时换人呢!徐阶眉头微蹙,吴鹏比吴山早了两科,同时也比自己想要推荐的唐顺之早了两科,如此一来,资历上,唐顺之就不占优势了。
严党的消息还真灵通啊!徐阶知道到了这时候,也由不得他退缩,挺身而出,力荐南兵部尚书唐顺之。
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摆资历,摆功劳,摆名望,方方面面,唐顺之和吴山互有短长,谁也服不了谁,最后没办法,只能靠着投票决定。
一番走下来,吴鹏拿到了十七票,而唐顺之只差了一票,遗憾落败,徐阶听到结果之后,脸色霎时间就白了,到底是严党爪牙锐利,就算如此不利,他们还能胜出,真不知道如此良机失去了,还会不会再来!
正在徐阶失望的时候,突然嘉靖面前的帷幔无风自动,道君皇帝握着一柄玉如意,走了出来。
“方才严阁老推举了吴鹏,朕要是没记错的话,赵文华可是把他列为了上等!”
唰!
严嵩的汗就下来了,这是嘉靖要翻旧账啊!
严嵩只能硬着头皮道:“启奏陛下,的确如此,只是老臣以为赵文华之罪,罪在一人,似乎不应该牵连过多,比如翰林侍读学士唐毅就被赵文华评了上等,可见京察还是公平的。”
不愧是人老成精,严嵩竟然拿唐毅事,堵嘉靖的嘴巴。
嘉靖一时语塞,徐阶却眼睛发亮,严嵩为了吏部竟然不惜违抗嘉靖的意志。看来严嵩也知道吏部的重要,他断然不会放手。
难道这一次又空手而归吗?
徐阶快速转动脑子,突然道:“启奏陛下,臣以为严阁老所言甚是,然则吴鹏吴大人出任吏部尚书,工部尚书一职就空了下来,眼下外城在修建,西苑也在修建,事务繁忙,工部可不能空着啊!”
嘉靖露出了脸,道:“那徐阁老以为谁合适呢?”
“启奏陛下,臣思前想后,还是推举唐顺之,他在东南虽然主管兵部,但是为了防御倭寇,修城堡,挖运河,建造军营,监督军械,这些事情都一清二楚,让他接掌工部,一定能事半功倍。”
一问一答之间,就把人选给定了下来,根本不容严党反驳。
嘉靖笑着叹道:“徐阁老有识人之明啊,唐顺之实心用事,人所共知,这样的大才放在东南也委屈了,更何况东南有胡宗宪就够了,严阁老,你是不是?”
嘉靖看似随心一问,可是语气却不容置疑。
站在老爹身后的严世藩顿感事情不妙,开玩笑,工部是他的钱袋子,每年修造宫殿、漕运、河道、城池,方方面面加起来,能有上百万落袋。
要是唐唐顺之接了工部尚书,等于是派了一个太上皇压在头上,他还怎么贪污啊!
哪怕丢了吏部,他也不愿意丢工部,严世藩有心反驳,可是却感到手臂上传来一股大力,老爹正在用力捏着他,严世藩咧咧嘴,把舌尖儿的话勉强咽了回去。
严嵩颤颤巍巍道:“老臣也以为唐顺之是个干吏,足以接掌大司空一职。”其实这话的时候,老家伙心都在滴血,他当然不愿意让出工部,但是嘉靖的态度已经很明白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能拿到吏部已经算是嘉靖手下留情,不割一块肉,是别想过关了。
两位阁老都话了,还有什么疑惑的,唐顺之很快以高票通过,圣旨下达,只等唐顺之进京了。
第390章 师徒对谈
朔风凛冽,夹杂着雪花,落在脸上好像刀子一般,刮得生疼生疼的,即便是穿着厚厚的狐裘,也挡不住风雪的侵袭,行路之人都匆匆而过,赶快找个地方避避风雪。
偏偏有人矗立在风雪之中,一站就是半个时辰,头肩上已经落满了雪花,竟不知道抖落。
周朔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低声道:“唐大人,天色不早了,八成今天赶不来了,您还是歇着去吧,千万别冻着了。”
唐毅微微摇头:“你不知道,我师父他了今天到,就不可能明天,哪怕是天上下刀子,他也会来的。”
正话之间,远处风雪之中突然出现一片黑影,接着由远而近,十几匹战马飞奔而至,远远见到唐毅一伙人,急忙跳下了战马。
“哈哈哈,行之,为师来迟了,来迟了!”
来人正是唐顺之,唐毅和老师差不多一年没见面,只见唐顺之和以前没什么变化,只是鬓边多了几根白发。见礼之后,唐毅才注意到,老师由于长途奔跑,身体的热气将落在肩头的雪花融化,湿了一大片,被风雪吹着,又湿又冷,一定是冰寒刺骨。
唐毅鼻子头发酸,连忙脱下了自己的狐裘,披在老师的身上,唐顺之微微一愣,只是宠溺地拍了拍唐毅的肩头,什么都没。
他们这份亲密,看在唐鹤征的眼里,颇为吃味,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俩才是亲生父子呢!
唐毅在前面带路,把老师带到了通州驿站,进入了房间,三个大火盆散发着炽热的温度,好像一下子到了春天。
两旁的椅子上面都铺着狼皮的垫子。看着就那么暖和。
唐顺之脸沉了下来,“你还知不知道为师的规矩?”
“知道,您不是冬天不生火炉,夏天不扇扇子,一件衣服穿过十年八年也不知道换。”唐毅如数家珍。
唐顺之怒道:“知道你还弄成这样,想气死我吗?”
唐毅呵呵一笑。“师父,您先坐下,烤烤火,回头有姜糖水好好喝一大』£』£』£』£,m.︽.co︽m碗,然后好好泡泡热水澡。一路之上,风霜侵袭,身体承受不住的,您老也不年轻了,就别作了!”
唐鹤征差那珠子掉下来。心自己这位师兄真是胆子太大了,老爹要是能听人劝,还是唐荆川吗?
谁知道,唐顺之的坏脾气对徒弟一用没有,虽然沉着脸,却任凭唐毅摆布,将湿漉漉的棉袍扒下来,推着他坐在了火盆旁边。
又下人送来糖水。唐毅逼着老师喝了一大碗,这才长长出口气。
唐顺之却不领情。骂道:“铺张奢侈,贪图享乐,你是一长进都没有!不对,还越活越回去了,刚刚喝得姜糖水里面,是不是有人参?”
唐毅呲着牙一笑。“您老还真厉害,没多放,一支七两多重的野山参。”
“什么?”
唐顺之可气坏了,怒骂道:“你这个逆徒,想气死我啊。一支七两多的人参,放到东南能买三五千两,几口就喝下上百家一年的收入,你败家啊!”
唐顺之气得抓起了大碗想要摔了,不过他猛地发现,这个碗竟然是宋代官窑的,放到市面上也值上百两,也舍不得摔了,只能气呼呼扭过头,索性不看唐毅。
唐毅倒是满不在乎,轻轻笑道:“师父,您觉得严阁老最厉害的是什么?”
“结党营私,口蜜腹剑,颠倒黑白,陷害忠良!”
“错!”唐毅大笑道:“严阁老最厉害的就是身体,人活七十古来稀,如今人家快八十了,还生龙活虎,每天在内阁着,把陛下伺候得离不开他。要想在官场上混啊,要吗就打倒对手,要吗就熬死对手,总而言之,唯有活到最后,才是胜利者。”
唐毅收起来玩世不恭,面色变得格外严峻。
“师父,您老就是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总想着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那不是修行,是自虐!”唐毅语重心长道:“在南方,您可以甩开膀子,拼着命的做事情,到了京城,就不一样了,这里玩的是心眼,斗得是权谋,不光要会做事,还要会嗅风向,看势头,有十分劲儿,做事能用三分就不错了,其他七分要用在对付明枪暗箭上面,非如此不能安身立命,屹立不摇啊!”
唐鹤征听得脸变色,惊恐问道:“师兄,京城不是天子脚下吗,怎么会如此凶险?”
“伴君如伴虎啊!”唐毅感叹道:“师父,您要是不改脾气秉性,弟子只能劝你回江南了。”
唐顺之拉长了脸,怒道:“臭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过你子也别太嚣张了,我是你师父,是大明的工部尚书,你子还没资格教训我!”
“呵呵,师父,您知道这个工部尚书是怎么来的吗?”
唐顺之就是一愣,“难道不是徐华亭举荐的吗?”
“嘻嘻!”唐毅得意一笑,“徐阶在廷议上是推荐了您,不过之前却是弟子向陛下举荐,所以,您这个工部尚书,有弟子的一半功劳。”
唐顺之怒气冲冲,指着唐毅的脑门,骂道:“臭子,你是想让为师对你感恩戴德是不?”
“当然不是。”唐毅立马否认,笑道:“弟子只是想,其实您老不用那么感谢徐阶,也不用替他卖命,咱们师徒不能当别人的棋子,不管为了多高尚的目标,也不能牺牲自己!”
这几句话出口,就好像热油泼在雪地里,唐顺之的气全都跑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用力抓着徒弟的肩头,半晌又松开了。
“行之,为师来的路上,碰到了赵文华。”
“哦,他怎么样了?”
“死了。”唐顺之淡淡道:“就在我的面前,肠穿肚烂,血流了一地,别提多惨了。”
唐顺之的平淡,却好似一颗炸雷爆开,惊得唐毅目瞪口呆,实在是想不到,风光一时的赵文华竟然如此下场!
抄家之后,光是金银珠宝,折价就有三百多万两,其余房产数量众多,内城的不,在外城他就私自留下了三百多间店铺。
家产,田产,店铺作坊的干股,折合起来,没有一千万两也差不多,嘉靖吃得肚皮溜圆,直打饱嗝。
留了一百五十万两修筑玉熙宫,剩下的钱拨到了户部,偿还历年借款二百万两,又赈济灾民,充作军饷,穷得揭不开锅的户部一下子门庭若市。
看在这么多钱的份上,嘉靖竟然对赵文华升起了一丝怜悯,没有砍他的脑袋,让锦衣卫将赵文华解送原籍,看管起来。
只是赵文华这家伙平时得罪的人太多了,见他倒霉了,举朝相贺,大家纷纷上书弹劾,给事中罗嘉宾等人弹劾赵文华侵吞军饷,你三十万,我五十万,他八十万,算来算去,赵文华的家产不但不够填补窟窿,还欠了朝廷一大笔钱。
嘉靖一怒之下,也不杀赵文华,而是令赵家偿还这债务,这下子可不要紧,赵家人一直背着债务几十年,好不容易等到万历朝的时候,祈求赦免,结果不但不答应,还把赵文华的儿子赶到了烟瘴之地戍边去了……
再赵文华被押解离开了京城,过了通州,下榻在一处镇子,正赶上风雪交加,什么吃的都没有,只有糙米饭咸萝卜,他赵文华几时吃过这种东西,跟在身边的妻妾也跟着嘤嘤哭泣,气得赵文华一甩袖子,就回到了房间。
睡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早上,有人送来了热粥,赵文华饿了一夜,闻到了米香,也没多想,就喝了下去。
正巧唐顺之带着儿子唐鹤征去京城就任,和赵文华遇到,两个人好歹同年一场,赵文华拜求唐顺之给他弄一桌酒菜,好好聊聊,唐顺之头答应。
菜还没买回来,赵文华就念叨着肚子疼,突然倒在地上,不断用手撕扯,从肚脐都流出了血水,唐顺之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阻止,赵文华就像发疯了一般,用力扯开肚皮,肠肚一起涌出,血流满地,臭气冲天。
赵文华瞪着牛眼,从眼眶里涌出一股黑血,肠穿肚烂,七窍流血,死的真特么的凄惨!
唐顺之虽然憎恨赵文华,可是看到他如此惨烈收场,也不免心惊肉跳。以至于赶路的时候,走错了好几次,直到天黑,才赶到通州,和唐毅汇合。
“这就是做走狗的下场!”唐毅甩甩头,沉默一会儿,又道:“师父,陛下原本有意让你接任吏部尚书来的。”
唐顺之手指微微一抖,笑道:“行之,陛下对你的圣眷竟然到了这个地步,真是令为师惊叹啊!”
“其实是侥幸,侥幸而已。”唐毅笑道:“有人诬告弟子,陛下许是心里过意不去,就随口问了两句,弟子推荐您接掌大司空。”
“为什么不是太宰?”唐顺之爆发了,“转过年就是京察之年,只要掌握了吏部,摧毁奸党,只在一念之间,你为何不让师父铲除奸党,成就无上功绩?”
唐顺之也不淡定了,吐沫星子喷了唐毅一脸。
唐毅苦笑一声:“师父,非是弟子不愿意,而是不能!”
“为什么?”唐顺之追问道。
唐毅指了指头上,“天心如此,严嵩已经快八十了,严党的骨干,诸如吴山,吴鹏,欧阳必进,方钝,许论,周延等等,都已经年纪不了,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陆续该退了,陛下是想让严党自然凋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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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1章 未来的局
从师徒名分确立那一刻开始,唐毅和唐顺之就已经密不可分,这种关系甚至要比父子还要亲密,父子之间允许有路线的差异,比如在唐毅崛起之前,王世贞就和严党过从甚密,而王忬呢,则是站在了清流一边。
但是师徒之间,却万万不能出现拧巴的情况,哪怕张居正知道跟徐阶混比较惨,但是他也必须十几年如一日地遵从徐阶的安排。盼着老师能熬出头,而不敢反穿罗裙另嫁他人。
正因为师徒羁绊,唐顺之是唯一能真心庇护唐毅的人,徐阶还隔着一层皮,至于黄锦啊,陆炳啊,朱希忠啊,这些人虽然权势不小,但是他们毕竟不属于文官系统,只能当做盟友,敲敲边鼓。
让唐顺之进京,是唐毅必然的选择,只是面对着空前复杂的朝局,唐毅生怕老师再正义感爆棚,一时冲动,弄出什么麻烦。
唐毅觉得在南下之前,必须和老师好好谈一次,把局面掰开了揉碎了,让唐顺之做到心中有数、
“陛下有一句名言:黄河水浊,长江水清,长江之水能灌溉数省两岸之田地,黄河水也能灌溉数省两岸之田地,不能因为水清而偏用,也不能只因水浊而偏废姑且不论这话对错,但确实是陛下的治国理念,世人眼中的清浊忠奸,在陛下那里根本没有这回事。严党之所以能存在,是陛下需要他们敛财,隔绝清流,支持修醮,充当怠政的挡箭牌!”
为了能说服老师,唐毅把什么诛心的话都端了出来,所幸以他和陆炳的关系,哪怕再严重十倍的话,也不会传到嘉靖耳朵里。
唐毅难得放肆了一回。
“严党也看透了陛下的心思,反过头来,严党也利用陛下的心思。把他们所做的恶事,都隐藏在圣意的后面,造成攻击严党,就是攻击陛下的错觉。”
唐顺之聪敏过人。虽然他很不齿,但是也不得不承认,唐毅说得一阵见血。很多忠良清流,就是看不清局面,才成了投火的飞蛾。
“行之。严党这么做,陛下难道一点察觉都没有么?你可要知道,陛下十五岁即位,年纪轻轻就敢独自对抗杨廷和等一干元老,并且战而胜之,他能容忍严党如此胡作非为吗?”
唐毅叹口气,“师父,人都是会变的,俗话说虎老了不咬人,您以为陛下还能承受一场大礼议吗?如果此时拿下了严党。势必清流会反扑,会逼着陛下搬回大内,停止修醮,上朝理政,这些都是陛下万万不能接受的。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陛下妥协了,小车不倒往前推,得过且过,把麻烦都留给后人解决吧!”
唐顺之气呼呼一拍桌子,咆哮道:“太不负责了。简直拿江山当儿戏。”
唐毅没有反驳,而是叹道:“也不是这几年才当成儿戏的,从当年的大礼议就种下了种子。师父,弟子和您说这些。只是想说陛下已经是养痈成患,眼下任何攻击严党的手段,没准儿都会牵连到陛下,打虎不成反被虎伤。”
“照你这么说,严党就要一直祸国殃民下去吗?”唐顺之并不服气,怒冲冲道:“要是再让严党横行二十年。大明的江山就完蛋了!”
“不,绝对不会!老天会受了他们的!”唐毅突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从容说道:“严阁老已经七十八了,他的小舅子欧阳必进快七十了,吏部尚书吴鹏比您早了两科,离着致仕也不远了,兵部尚书许论身体不好,加之应付俺答不力,陛下早就看不上他,只是苦于没有可以接替的人选,才不得不留任至今,户部尚书方钝也老迈不堪,户部被他弄得空的能跑耗子,至于都察院掌院周延昏庸懦弱,连手下的御史都管不好,又怎么能承担大任。”
一个接着一个算来,唐毅笑道:“严党固然看起来声势如天,但是正所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他们能战胜任何对手,却战胜不了老天爷!其实这一次赵文华倒台,对严党的打击比想象还要大!赵文华还不到六十岁,如果他能坐稳吏部尚书的位置,甚至入阁拜相,徐阁老的年龄优势就荡然无存,没准严党真能继续维持下去。实际上严党着力培养赵文华,是把他当成中生代领袖。毕竟严世藩虽然聪明绝顶,但他不是科甲正途,能做到工部右侍郎,已经顶破天,再也无法升迁。严嵩,还有他的老伴儿,都七老八十,说句不客气的,今天脱下鞋和袜,不知明天穿不穿。只要死了一个,严世藩就必须丁忧回家,到那时候,朝堂之上,没有一个能扛得住徐阁老的重臣,严党被清洗时不可避免的。陛下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他才敢用以拖待变的方式,坐等严党凋零,用最低的成本,实现朝局的更替。”
唐毅结合着两世的才智,把严党的下场分析的头头是道,让人不能不信服。唐顺之低头思量着,说实话,进京之时,他真有心思殊死一搏,哪怕拼了一条老命,能把严党搬倒,也算是对天下人有了交代。
甚至他把唐鹤征带了过来,可不是要让儿子伺候身边,而是想把儿子托付给唐毅,他独自一个人去拼命。
可是经过唐毅的一番剖析,唐顺之不得不痛苦的承认,朝廷的问题不是出在严党,而是嘉靖!是这位九五至尊,自私自利,贪图安逸,妄想长生,才纵容出严党这颗毒瘤。根子不除,大明朝就算倒了一个严党,还会有第二个严党,第三个严党,层出不穷冒出来,忠良志士永远没有出头天。
很不幸,对付严党容易,改变嘉靖皇帝难!
唐顺之痛苦地仰起头,脖子上青筋崩起,拳头紧握,骨头噶蹦蹦作响,从指缝之间竟然冒出了一丝暗红!
对于唐毅来说,看得越明白,犯错误的机会就越少,越能屹立不摇,可是对唐顺之这样怀揣着致君尧舜,兼济天下的传统士大夫来说。知道的越多。反而是一种折磨,道德和良心的煎熬。
这道坎儿只有他自己能闯过来,别人帮不了他。唐毅默默给火盆加了两块木炭,让火更旺一些。
通红的火炭。映照出两张迥然不同的面孔。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唐顺之紧握的拳头才缓缓放开,他声音疲惫地问道:“行之,为师该怎么做?“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弟子已经把陛下消极等待的心思分析过了,下面就是严党,以我的观察,严党不甘心淘汰,肯定会奋起反扑,尤其是严世藩他会大力培植势力,推自己人入阁,不过依我看成功的几率不大,陛下能出手废掉赵文华,就代表着陛下划定了红线。不可能让严党继续膨胀。陛下调您进京,加上之前的赵贞吉,郑晓等人,也都是这个用意,李默死后,严党独大的局面瓦解,朝堂的平衡正在恢复当中。至于其他的路,就是掌握军权,甚至扶持一位皇子夺嫡,把宝压在下一代人的身上。不过弟子同样不看好,严世藩敢超出人臣的本分,死的肯定是他。”
唐顺之呵呵一笑,“照你这么说。严党只有坐以待毙了?”
“不。”唐毅摇摇头,“严党毕竟是大明第一奸党,实力雄厚,隐藏极深,我能看到的,严党未必看不到。哪怕能够赢得最后的胜利。也一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眼下台面上的人物,都极有可能被牺牲掉。”
似乎觉得有些残忍,唐毅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道:“下面就该说道徐阁老了,要想战胜严阁老,取而代之,他必须向陛下证明,严党能做到的事情,他也能做到,而且还会做得更好!近年来,徐阁老争着抢着写青词,跳大神,支持陛下修醮炼丹,简直比严阁老还要乖觉三分。要想战胜魔鬼,就要变得比魔鬼更凶残,更无耻,更下作,只有胜利者才配得上谈良心二字!”唐毅苦笑道:“师父,等到有朝一日,您会发现,徐阶变成了第二个严嵩,所谓的清流,贪墨起来,比起严党还要狠上三分!”
多么痛苦,多么无奈的领悟!
每一个热血的年轻人,都期盼着能改变不公不义,能让人人公平,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安居乐业。都想着我和那些无耻奸贼不同,我拿到了权力,一定会清正廉洁,一尘不染……
可是等到几十年的大浪淘沙之后,能保持本心的人还有几个,回过头来,就会发现,你自己变成了当初你最痛恨的那一类人,你成了另外一群年轻人要击败摧毁的对象!
世道就是如此,红果果的残酷!
唐顺之属于那种还留着赤子之心的人,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感到痛苦。
“行之,既然如此,我们还做官干什么?”唐顺之真的迷茫了。
唐毅却笑道:“师父,您知道老百姓想要的是什么吗?”
“安居乐业,团圆美满。”唐顺之玩味地看着徒弟,笑道:“或许还有妻妾成群,吃尽穿绝。”
唐毅直翻白眼,心说您老别总拿我开涮行不!
“师父,弟子在天津的时候,就碰到过早起挑着挑子玩城里买菜的乡下人,他们天不亮就要爬起来,挑着上百斤的担子,走十几里路赶到城里面。他们眼里的安居乐业是什么呢?是进城的时候,能少收几个铜子的税,这样就能给家里的女儿买根头绳;是在来的路上,能修一座桥,这样他们就能省下坐船摆渡的钱;是能把荒废的沟渠修好,哪怕到了大旱的年头儿,家里人也不至于饿死……”
“家国天下,士人眼睛里的东西,都太远了,好像天上的星星,虽然漂亮,却遥不可及。奸党对他们来说,倒与不倒,没什么差别,因为下面的一个小吏就能逼得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可不是一句空话。”
唐毅动情地说道:“师父,弟子不希望您去接吏部,是不想让你介入那种无聊的人事争夺,在工部虽然权力小了些,却能真正做很多实事。也不必和严世藩争夺什么,只要能把外城建好了,近百万的民众就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哪怕俺答杀来,也不用担心被屠戮抢掠;再有,把天津三卫修好,南北贸易就有了沟通的枢纽,北方的特产就有了销路,南方的绸缎布匹也有了市场;把京津之间的直道修通,物流成本就会下降一倍,到时候京城的物价还能下降两成,京城的物价关乎整个北方的物价,京城降价,其他别的地方也会跟着下来,受益的百姓又何止千万……”
唐毅用极具蛊惑的声音说着,然而唐顺之却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不由得冷笑道:“你小子就是让我帮你擦屁股,不用说的那么好听!”(~^~)
第392章 此一去虎穴龙潭
和唐顺之耍心眼,唐毅就从来没赢过,他只能干笑了两声,默认了擦屁股之说。反倒是唐顺之爽朗一笑,两只眼睛得意地眯缝着。
“你小子干得真不错,不到一年就弄得风生水起,尤其是改漕运为海运,实在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有你这个徒弟,为师十分欣慰,人都说师徒如父子,徒弟开了头,师父帮着收尾,没什么说的。”
唐毅激动的鼻子发酸,连忙道谢,哪知道唐顺之却伸手拦阻。
“行之,为师可以听从你的安排,但是你要给我个保证。”
“没问题,别说一个,就算十个八个我都答应。”唐毅拍着胸脯说道。
唐顺之笑道:“不用那么多,只要一个就够了。你说说看,严党还能横行霸道多久?”
“这!”
一下子问住了唐毅,他虽然说得自信十足,可这玩意就是纸上谈兵,差不多相当于拿着宏观经济数据去炒股,不用俩月,保证输得连裤头儿都不剩。
可唐顺之问到了,他又不能不说。
唐毅转了两圈,伸出了三根手指头,“三年,最多三年。”
“你是说三年之后,严党就会倒台?”唐顺之又追问了一句。
“那倒不是,据我的估计,三年之间,六部九卿里面,有一大半都到了致仕的年纪,他们肯定要退下去,朝局会进入一个风云变幻的动荡时期,只要陛下有意让徐阁老接替严嵩,廷推之中,徐阁老就会占一些便宜,逐步剪除严党羽翼,最终将严党淘汰出局,这个过程恐怕也要两三年,如果弟子估算不错,最多五六年时间,严党就差不多倒台了。”
唐毅郑重其事说着。唐顺之频频点头,唐毅看老师深以为然的样子,心里头暗爽不已:老狐狸也被自己忽悠了。其实没有那么复杂,大明的平均寿命还不到五十岁。官员也就是六十多岁,向严嵩这么高寿的已经是妖孽了,再过五年,他就八十多了,哪怕还能活着。也没有精力处理朝政,被淘汰是必然的。
唐毅为了不让老师识破,趁热打铁说道:“师父,严党已经老朽,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不值当!再有,徐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肯定会拿出伺候老祖宗的劲头儿,伺候嘉靖,为了追求实力。他也会饥不择食,凡是能利用的力量,都会拉拢过来。等到斗倒严党的那一刻,徐党也就会迅速堕落成为第二个严党,为了他们拼命,把改变朝局的希望寄托在徐阶的身上,根本不现实。”
尽管唐顺之不愿意看着昔日的好友徐阶堕落,但是他对弟子的判断还是十分赞同的。尤其是这些年来,徐阶的作为已经颇受诟病,只是他位置足够高。手段足够强,大家不得不依附他。
说白了,严党和徐党之间,不是清浊之争。而是浊和更浊!
“行之,你的意思是不能和徐华亭合作了?”
“不和他联手,如何能抵挡严党啊!”唐毅笑道:“弟子的意思是可以和徐阶合作,但是不能成为他的打手和马前卒,我们要为了大明培植自己的势力,保住一大批年轻才俊。给他们一个健康的发展环境。等到乌云散去的时候,只有这些有热血,有干劲的年轻人,才能拯救大明。”
“说得好听,你嘴里的青年才俊,不会是你自己吧?”唐顺之笑骂道。
唐毅得意大笑:“师父,您觉得弟子不算青年才俊吗?”
这小子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唐顺之笑着点头。
“为师算是明白了,往后该怎么做,只不过……”唐顺之长叹一声,“我听说你准备去泉州了?”
唐毅点头,“师父,要不是等您,两天前我就拿到了旨意,该出发了。”
“泉州知府?市舶司提举?”唐顺之赞叹道:“不到二十,就官至五品,人事财权一把抓,小子厉害!”
唐毅难得脸色一红,小声说道:“还有福建兵备道兼巡海道。”
“什么?四个官衔啊?”唐顺之一脸怪异,心说宝贝徒弟再妖孽,嘉靖也不至于不顾一切,把什么权力都给他吧?
唐毅也十分意外,其实说起来还要感谢赵文华。这位在得知自己要去东南督军之后,竟迫不及待地开始收银子。
前面唐毅提出开海的时候,建议出售贸易许可证。
赵文华受到了启发,他竟然提前开始售卖了,还真别说,看到了天津开海带来的暴利,不少京城商人都心动了。唐毅那边没动静,他们只好走别人的门路,就这样,赵文华发出了五十多张许可证,收了二十多万两银子。
抄家的时候全都找出来了,连同他在外城贪污房产和土地,加起来超过百万两。
嘉靖看到这些,简直气得发疯。
同时更惊叹开海的暴利,简直就是一座金山,如果放到了利欲熏心,贪得无厌之人的手里,没准就把好事给办砸了。
出于对暴利的渴望,也出于对贪墨的担忧,嘉靖觉得唐毅是他唯一能信任的人选,他有本事,也知道分寸,不说多清廉,至少不敢把大头儿搬到家里,只给皇帝一点清汤寡水。其实嘉靖要真是知道了唐毅的手段,小唐同学的下场绝对比赵文华惨一万倍。
这时候就体现出和陆炳联盟的好处,至少闲言碎语是传不到嘉靖耳朵里的。
为了让唐毅把事情办好,嘉靖不光给了泉州知府和市舶司提举,同时又把掌握军权的福建兵备道和掌握水师的巡海道给了唐毅。
人事、财政、军权一把抓,遍观整个大明,如此强悍的知府怕是只有唐毅一个了。
凡是有利有弊,嘉靖一面抬举唐毅,另一面就要限制他。这也是唐顺之不能留在东南的原因,同样道理,如果唐顺之执掌吏部,掌管天下官吏,嘉靖也会担心,只有把他放在相对权力最小的工部,嘉靖才能高枕无忧。
看似简单的人事变动后面,有着复杂透顶的权谋考量。
这也是唐毅为什么说唐顺之的工部尚书有一半儿是他的功劳,这可不是吹牛皮,因为嘉靖在放唐毅南下之前,把他叫到西苑,仔仔细细谈了两个时辰,主要就是如何开海,面对嘉靖的种种问题,唐毅对答如流,至少在嘉靖看来,是天衣无缝。
在召见的最后,嘉靖漫不经心地提到要让唐顺之接替吏部天官。
换成别人,保证欣喜若狂,老师执掌吏部,对自己是多好的事情!可谁让唐毅耳朵长呢,他已经从黄锦那边得到了消息,嘉靖在一天前召见了严嵩,提到的就是吏部天官的人选。
听说严阁老出去的时候,嘴角带着一丝笑容,看样子多半是谈妥了。
天官固然好,可君心难测,又是党争的第一线,是兵家必争之地,那滋味绝对是酸甜苦辣咸,在鬼门关打转儿,唐毅可不忍心老师坐上火山口,
他才斗胆向嘉靖进言,说唐顺之精通实务,是一名干吏,却未必能协调百官,做好吏部的职位。
嘉靖又是心中一动,唐毅这小子已经给他太多的惊讶,不得不说,他每一次都是站在客观的立场上,没有把自己的利益放在前头,别看唐毅的官小,他说出来的话在嘉靖心头分量不轻。
道君皇帝点头称是,这才有廷推上面的一幕,严党虽然守住了吏部山头,可是工部钱袋子却丢了,一统六部的局面也被打破,得失之间,还真不好说。
和徒弟谈了这么久,唐顺之对自己要走的路很明白了,把几项主要工程做好,讨得嘉靖欢心,尽量少搀和党争,呵护住唐毅拉拔起来的小团伙,比如徐渭、诸大授、陶大临、王家兄弟等人,再有把天津港口守好,事情不算难,可是也不轻松,不过相比唐毅要面对的,可是好太多了。
唐顺之神色凝重,叹了口气,“行之,你此去泉州,可是龙潭虎穴,必须要加着万分的小心才行!”
唐毅挠了挠头,“不至于吧,泉州历来是海商云集的重镇,从唐宋以来,商贸繁荣,泉州一度是天下第一大港,由于海禁政策,泉州是衰败了,但是商业氛围浓厚,听说开海,还不人人响应,到时候千帆云集,金银滚滚来,我只管数银子就成了。”
唐毅的声音越来越小,唐顺之的脸越来越黑。
“幼稚,糊涂,是不是以为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就小觑天下英雄?”唐顺之气得站起身来,指点着唐毅的鼻子,恨铁不成钢说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哪怕是坏规矩,也比没有规矩强,京城是凶恶,但是至少还有规矩,各方还有顾忌,可泉州呢?天高皇帝远,什么手段都可能出,什么局面都可能面对!你可别忘了,泉州户口不到二十万,但是常年在海外经商的就有四五万之多。”
“不会吧,这么多人?”唐毅惊讶地瞪圆了眼睛,“师父,您怎么知道的?”
“哼,别管我怎么知道的,这四万人里面,有多少是依附王直,又有多少是徐海的人马?”唐顺之厉声说道:“闽浙的海商大户,正是倭寇背后的黑手,他们靠着走私,吃得满嘴流油,试问会甘心纳税开海吗?行之,说句不客气的,泉州就是龙潭虎穴,吃人不吐骨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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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3章 烫手山芋
今天正好是休沐的日子,严世藩躲在北海的别墅,搂着一大帮莺莺燕燕,饮酒作乐,正在喝着,好兄弟鄢懋卿从外面小跑着进来。
“是老鄢啊,快过来喝几杯。”
严世藩抓起酒斗,就往鄢懋卿的嘴里灌,鄢懋卿连忙摆手。凑到了近前,神秘兮兮地说道:“小阁老,唐顺之进京了。”
说完之后,急忙低下头,连脑袋都不敢抬。按照往常的经验,严世藩一定会发飙,搞不好直接跑到工部和唐顺之干一架,不过听说唐顺之文武全才,小阁老未必是人家的对手。
鄢懋卿哈着腰,半晌没听到拍桌子摔瓶子,反而听到严世藩仰天大笑。
“哈哈哈,景卿是不是见我没生气,有些诧异啊?”
鄢懋卿尴尬陪笑道:“宰相肚子能撑船,小阁老高瞻远瞩,心胸开阔,我是愧不能及。”
“呸!”
严世藩狠狠啐了鄢懋卿一口,骂道:“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唐顺之敢夺我钱袋子,和他没完!”
好大的杀气,鄢懋卿吓得脸色大变,“小阁老,莫非您要对唐顺之下手?”
“怎么,不行吗?”严世藩斜了鄢懋卿一眼。
鄢懋卿苦笑道:“小阁老,唐顺之固然可恶,但是他圣眷加身,又有那么大的名声,对付他,恐怕要从长计议。”
言下之意,就是我不看好你。
严世藩哂笑道:“景卿,我严世藩也不是不自量力的人,的确我动不了唐顺之,不过……他的徒弟总没有问题吧。”
“唐毅啊!”
鄢懋卿差点没趴下,要说向唐顺之下手,他还有那个胆子,可是唐毅,那小子有多厉害?连你小阁老都敢参,嘉靖又那么宠信他。陆炳和黄锦都帮着他,还有徐阶盯着,想要动他,只怕比唐顺之还难上万倍。
见鄢懋卿变颜变色。严世藩不屑地骂道:“真是个废物,那小子还没混上大红袍呢,就如此忌惮,以后还不翻天了!”严世藩跺着脚骂道:“别以为老子不知道,文华怎么倒霉的。都是那个什么狗屁热气球,把朱厚熜送到了天下,才看到文华的府邸。热气球就是姓唐的送的,不是他搞的鬼,还能是谁?”
鄢懋卿小脸跟吃了苦瓜似的,赵文华和他的关系最好,兔死狐悲,鄢懋卿哪能不悲痛欲绝。可是光生气没用,还要有办法才行。
“小阁老,唐毅那个小崽子的确不是东西。我就想不明白,上次弹劾他勾结闻香教,那么致命的罪名,怎么就没把他扳倒啊!”
“别提了!”
严世藩烦躁地摆摆手,“老鄢,你知道不,陆炳刚刚被夸奖了,陛下还赐给他坐蟒。”
鄢懋卿又惊呆了,一脸的懵逼。
“我们都上当了,闻香教是唐毅和陆炳故意卖的破绽。”
鄢懋卿顿时好奇了。问道:“怎么回事?”
严世藩咬牙切齿,说了一遍……
原来弹劾唐毅两条罪状,辱骂成祖的一条唐毅化解了,还有一条有关闻香教的。陆炳回京之后,他继续充当嘉靖的护法,入直西苑,就提到了此事。
陆炳当时就给嘉靖一番解释,他告诉嘉靖,闻香教不同于白莲教。他们只想敛财,而不想造反,一旦取缔征讨,反而容易酿成大祸。
所幸马芳英勇善战,擒获了匪首王森,锦衣卫已经控制了王森和王好贤父子,正好用他们的名义,今天发布给错误命令,明天赶走两个能干的教众,折腾下来,要不了几年,几十万的教众就会分崩离析,乃至土崩瓦解,不费一刀一剑,岂不是大妙!
而且闻香教和白莲教之间,也有些纠葛,操控住闻香教,就能借机弄到北方诸省白莲教的情况,眼下已经侦察到三处白莲教分舵,并且派遣锦衣卫剿灭了白莲教的妖人……
这一番解释,让嘉靖耳目一新,同时也抚掌大笑。
“这么巧妙的主意,准是唐毅那小子给你出的吧?”
陆炳憨笑道:“陛下圣明,唐毅和我说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的,只有打入这些帮会教派的内部,才能真正干掉他们。”
听完了严世藩的介绍,鄢懋卿惨嚎了一声,整个人都不好了,唐毅的心眼也太多了吧!也太能算计了,如果光是对付闻香教还好,如果是他提前卖了个破绽,引诱别人攻击他,再反手抽对方嘴巴子,这小子简直就是妖孽中的妖孽!
这样的人还能和他斗吗?
鄢懋卿开始自我怀疑,就连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的严世藩,也不得不承认,唐毅是他平生少有的强敌。
“景卿,唐毅的确有些道行,不过他猖狂不了多久,福建那边已经有人磨刀霍霍了,前有朱纨、王忬,后有张经,李天宠,不废了唐毅,我绝不善罢甘休!”严世藩桀桀怪笑,好似夜枭一般,听的人毛骨悚然,这是多大的恨啊!
而此时的唐毅呢,他可没心思管严世藩打什么算盘,辞别老师之后,他就带着护卫一路南下。
随着唐毅南下的还有锦衣卫的周朔,两个人是老相识,又共事过,陆炳特意任命他担任泉州千户所的千户,给唐毅打下手,虽然官职降了一级,可周朔丝毫不以为意,一路上咧着大嘴,笑个不停。
“唐大人,您可不知道,多少弟兄都抢这个位置呢!我就和他们说,都他娘的滚一边去,老子和唐大人什么交情,你们也配插一腿?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配得上六首魁元吗?”周朔眉飞色舞,手舞足蹈。
唐毅听得一脸黑线,挺好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不受听!唐毅干脆放弃了骑马,钻到马车里面,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刚进马车,就传来一声低呼,车里有人,唐毅急忙闪目看去,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穿着锦衣卫的衣服,显得有些松松垮垮,怀里抱着一个盒子,可怜兮兮的。正拿着半块绿豆糕。
唐毅进来,吓得掉了半块,滚到了唐毅的面前,捡也不是,不捡又舍不得。眼圈蒙上了一层水汽,别提多可怜了。
唐毅突然眉头一皱,眼前的家伙不正是在天津的时候,陆炳给自己安排的素衣侍女吗?她怎么又跟来了?唐毅顿时皱起了眉头,这丫头片子除了做菜不错之外,脾气也不算好,陆炳真是瞎了眼,又把她弄来干什么。
唐毅烦躁地挥手,把半块绿豆糕给扔了出去。
随着抛物线,侍女的小脸蛋变得煞白。两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垂着头,一语不发,没一会儿,衣襟就被泪珠给湿透了。
唐毅坐在马车上,心里头起起伏伏,这个别扭啊!
“我说姑娘,掉在车上都脏了,不扔还能干什么啊?”
他随便一句话,侍女突然扬起小脸。不顾一切怒道:“扔了吧,扔了吧,最好把我也给扔了,我就能自由自在了。谁愿意伺候你们这些官老爷?”
听她这么一喊,唐毅还真有心成全她,掀开车帘,往外面看去,荒郊野地,两个村镇都没有。要是把她给扔在这,保证被狼吃了。
大人不记小人过,不搭理她就算了。
唐毅索性一句话不说,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又过了好一会儿,突然听到了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唐毅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侍女手里捧着剩下的半块绿豆糕,小心翼翼啃着,一口啃得和绿豆粒差不多大。
也太仔细了吧?
女孩或许注意到了唐毅的目光,慌忙把绿豆糕塞进了盒子里。唐毅又是一阵无语,好歹我也是五品命官,牧守一方的父母官,至于和你一个丫头片子抢东西吗?
“你的家在哪?”
侍女警惕地看着唐毅,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你不说我怎么把你扔额不,是送回家里头。”
“回家?”侍女眼前一亮,随即低下了头,泪水又扑簌簌流了出来,不得不说,女人的眼泪就是最好的武器,长得越漂亮,威力就越大,到了褒姒西施杨贵妃那个级别,随便闹闹脾气,能把江山都给闹没了,哪怕心肠再硬的人,也要被哭化了。
唐毅叹口气,“姑娘,我想咱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话我也不想多说,在唐某的身边,还不缺佣人,你的家在哪,或者你想投靠谁,告诉我一声,保证把你送回去。”
侍女将信将疑,抬起了头,带着泪花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
“我,我没有家了!”侍女神色又黯淡下去。
唐毅皱起眉头,“没有家,莫非你是被买来的?”
“不。”
“那你的家人呢,他们死了?”
“不知道。”
唐毅翻了翻白眼,“姑娘,咱们能挑明了说吗?你爹是谁?”
侍女胆怯地看了看唐毅,咬着嘴唇,低低声音吐出两个字,“沈,炼!”
“什么,是青霞先生?”
这下可把唐毅吓到了,弹劾严党的人没有一百,也就几十个,其中最广为流传的就是杨继盛和沈炼两位,杨继盛唐毅救了下来,而沈炼唐毅却没赶上,据说此人当过知县,后来称为锦衣卫的经历官,弹劾严嵩十大罪状,挨了八十廷杖,被发配到保安州。
沈炼,锦衣卫……唐毅迅速转动大脑,低声问道:“沈姑娘,是陆炳把你留在锦衣卫的?”
“嗯,爹娘走的时候,我还太小,又病了,不能跟着路途劳顿,就留在了京里,拜托陆太保照顾。”
“荒唐!”唐毅把脸一沉,女孩吓得变了脸色,唐毅摆手,“我没说你,我是说陆炳!他简直混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沈炼是锦衣卫的经历,你是沈炼的女儿,怎么可以给别人充当奴仆,陆炳简直昏了头!他要是在我面前,我非要好好拷问他不可,对得起沈炼沈青霞的托付之情吗?”
唐毅怒气冲冲,女孩反倒破涕为笑,低低声音说道:“我总算相信你是好人了,其实陆太保不是坏人,他挺照顾我的。”
“胡说八道,他照顾你就不该让你做侍女,去伺候别人,这是官宦人家的女孩能做的吗?”
“是我自愿的。”女孩突然十分落寞说道:“我想救我爹,可是陆太保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连我爹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女孩仰起头,凄凉的模样,令人心伤,唐毅沉着脸说道:“据我所知,你爹还活着,眼下在保安州充军,不过离死也不远了,听说他让人扎成草人,上面贴着李林甫,秦桧,严嵩的名字,教导百姓射箭,严嵩父子都把他恨死了!”
“啊!”
女孩惊叫出来,小脸蛋煞白煞白的,突然眼睛一翻,直接昏了过去。唐毅看在眼里,这个气啊,他真想狠狠胖揍陆炳一顿,你这不是给一个烫手山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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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晚了,算是昨天的啊!
第394章 秋水伊人
驿站之中,唐毅在中间正襟危坐,周朔战战兢兢陪在下垂手。
啪!
唐毅用力一拍桌子,吓得周朔手足无措。
“我问你,沈炼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沈炼的女儿又怎么会留在你们锦衣卫,为何又把她送到了我这儿,你要是说不明白,我就派人去找陆炳,锦衣卫大都督我未必有办法,可是你还不够分量,信不信我把你发配到安南的烟瘴之地,虫蛇之乡,听说那里的女人如狼似虎,都跟树上的猴子似的,连衣服都没有,你这么大块头,这么壮的身体,没准能很受欢迎呢!”
周朔都快哭了,“我说唐大人,咱们也是好交情,你不能坑我啊!”
“不能坑你,那你们怎么坑我的?”唐毅把眉头都立了起来。
周朔身体颤抖,又惊又怕,忙说道:“小的招了,什么都招了,沈炼沈大人当初是锦衣卫的经历官,他老人家学问好,人品好,待人以诚。实不相瞒,多亏了他教导,我们好些弟兄才认识了字。沈大人忠心耿耿,上书弹劾严贼十大罪,结果反被严贼利用,说是外廷见朝廷败于俺答之手,幸灾乐祸,陛下盛怒之下,要处死沈大人,陆太保多方讲情援救,严党才勉强同意把沈大人贬到保安州充军。”
提起往事,周朔激动万分,牙齿咬得咯咯响,怒火滔天而起。
“然后呢?”
“唐大人,沈小姐当时年幼,身体不好,承受不起风霜劳苦,陆太保也想着给沈大人留下一丝血脉,故此将沈小姐养在锦衣卫,后来又嫌锦衣卫都是糙老爷们,乱哄哄的,就把她送到了天津。”
“那你们为什么不告诉她父母的情况,又把她当做婢女。伺候别人,这就是你们对青霞先生的感激吗?”
“哎呦,我的唐大人,你可是冤枉我们了。您说我们能告诉沈小姐什么?眼下沈大人一家都在大同。虽然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可是沈大人那个脾气啊,把严阁老扎成了草人,天天射箭,要不是陆太保罩着。沈大人早就死了。我们要是告诉沈小姐他爹活着,她肯定要去大同,万一严党下死手,岂不是把她往绝路上送吗?我们又不能告诉说她爹死了,除了拖着,还有什么办法!”
唐毅不屑地说道:“这么说,你们还是一片好心了?”
“唐大人,确实如此,沈大人是我们锦衣卫弟兄的师父,他的女儿就是我们的小师妹。给我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欺辱她。”周朔感叹道:“我们当然舍不得让她伺候别人,不过这个人是唐大人你,就另当别论了。”
“我有什么特殊的?”
周朔陪笑道:“您怎么不特殊啊,我大明,而不,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六首魁元,文曲星下凡,您老就是天上的神仙……”
“别戴高帽。说你们打算做什么?”
周朔嘿嘿笑道:“唐大人,我们陆太保一直想救沈大人,可是别人都知道陆太保和沈大人的关系,只能暗中帮忙。不好明着插手。整个朝中,有本事,又不怕严党的,除了唐大人,寥寥无几。您又青春年少,沈小姐也是名门闺秀。陆太保的意思是……那啥,您懂得!”
“我懂个屁!”
唐毅这才弄清楚,敢情陆炳这家伙没憋着好屁,把沈炼的女儿塞给了自己,就是想让自己帮忙救人。
且不说有没有那个可能,光是收了人家的女人,去救人家的爹,怎么看都不像是君子所为!再说了,自己还有未婚妻等着呢,莺莺燕燕,招惹了一大堆,可怎么交代啊!
“不行,绝对不行!”唐毅断然拒绝,“沈姑娘是忠良之后,没名没分地跟着我,一生的清誉就毁了,你们陆太保真是坏事!”
周朔也急眼了,“唐大人,你当我们愿意看着沈大人的女儿给人做小啊,她爹是犯官,又在我们锦衣卫长大,哪个好人家敢要她?你唐大人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又是天子宠臣,前途无量,宁可给好汉子提鞋,不给赖汉子当祖宗。让沈小姐跟着您,也未必委屈了她,更不会委屈您,我就想不明白,你急什么?”
“蠢材!你就是猪头。”唐毅毫不犹豫骂道:“凡事都要你情我愿,他陆炳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替我决定纳妾?他又凭什么帮人家沈姑娘决定终身大事。再说了,我已经有了婚约,在太仓还有人等着我呢,让王家如何自处?简直乱弹琴,乱点鸳鸯谱!”
唐毅一顿臭骂,把周朔问得哑口无言,气鼓鼓的扭着头,在他看来,唐毅就是矫情,送个美女你还不愿意,不装能死啊!
唐毅却也是有苦自知,他这个人最讨厌被人摆布,哪怕是亲爹都不行。再说了,太仓王家是千年大族,王悦影又是他朝思暮想的可人儿,没成亲呢,就先纳了妾,好说不好听。还有沈炼是公认的忠良,让他的女儿做小,士林又会怎么看,天下人还不把唐毅骂死了。
虽然唐毅很想快意恩仇,看上谁就往家里头弄,人生有酒须当醉,花开堪折莫彷徨。那毕竟是想象,进入了官场,还有志建功立业,就必须学会克己复礼,谨守本分,不能留下口实。
在他看来,陆炳的这番巧心思,根本就是弄巧成拙,让各方都尴尬。他闷坐不说话,这时候,突然门一开,一个年过半百的大夫怒气冲冲走了进来。
见到唐毅就冷笑道:“好一个薄凉寡情的无耻之徒!老夫真替尊夫人感到齿冷!”
唐毅只觉得头皮都炸开了,我这是出门没看黄历,冲了太岁咋地,是个人都敢对我大呼小叫的,不想活了啊!
“你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本官砍了你的脑袋?”唐毅怒吼道。
“官,你是官老爷?”大夫吓了一跳,脸色大变,可他还强撑着,挺起胸膛,“天下事大不过一个理儿,你身为官员能咋地,不给尊夫人吃饭,把她都给饿昏了,到了金銮殿也是你没理。”
“什么?”
唐毅拍案而起,目光突然落到了周朔身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对沈姑娘很不错嘛?这就是你们的好?”
周朔被问得老脸通红,惊呼道:“不可能,出京这两天,每一顿我都让人给沈姑娘送去肉粥肉干,从来没有怠慢过。准是这个庸医信口雌黄。”
大夫也不干了,“老夫行医几十年,连挨饿都看不出来吗?”
他们俩越吵声音越大,气得唐毅一甩袖子,懒得搭理他们,直接到了病房。刚走进来,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沈小姐清瘦的脸庞楚楚可怜,正捧着一碗汤药,皱着眉,噘着嘴。见唐毅进来,小手一抖,差点把药碗摔了。
唐毅看了她两眼,一摆手叫过来一个佣人,没一会儿佣人送来了一小碗蜂蜜。唐毅亲手拿过药碗,放进去两大勺蜂蜜,用力搅了两下,又送到了沈小姐的手里。
“喝吧,我小时候也不喜欢喝药。”
沈小姐眼中闪动着光彩,微微点头,捧起药碗,甜腻的百花蜜压住了药味,尝了尝,不算苦,捧起药碗,一口气喝干。
唐毅伸手把药碗接过来,放在了一边,随口说道:“你昏倒是因为低血糖,其实光喝点蜂蜜水就成了,药反而是多余的。”
沈小姐分明感到唐毅言语之间的戏谑,到了舌尖儿的谢字怎么也说不出口,气得把小脸低垂,懒得看他。
“沈姑娘,你是吃素吧?”
“啊!”沈姑娘猛地抬头,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唐毅翻了翻眼皮,“我又不是笨蛋,周朔说了每一顿都给你送肉粥肉干,你却挨了饿,捧着几块绿豆糕当宝贝,不是吃素又是什么?你这个丫头也是的,吃不下就说吗,何苦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呢?”
沈小姐低着头,抓着衣襟,不停地搓手,让她说什么啊,一个犯官之后,四周都是凶神恶煞一般的锦衣卫,自从和爹娘分开,就没见过外人。陆炳只说唐毅能帮她救出父母哥哥,她在天津的时候,发现唐毅这家伙又奸诈又虚伪,哪敢要求这要求那的,生怕自取其辱。
“成了,你也不用委屈了,我会找两个婆子伺候你,过些日子我就把你送回绍兴老家。至于你爹,他也是心学中人,陆炳那个窝囊废不敢出头儿,我会想办法的。对了,我让他们熬了一锅小米粥,一会儿就送了。”
唐毅说完,就起身离开,也不多留。
由于带着沈小姐,队伍的速度就慢了一些,一直到腊月初八,他们才堪堪赶到太仓,坐着大船,来到了刘河堡外。站在甲板上眺望,只见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头,男女老少都翘首以盼,两旁的树木上挂着一串串通红的鞭炮,好些小孩子都在人群中间穿梭欢笑,对他们来说,即将到来的人物远没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腊八粥来的实在。
孩子的父母长辈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眼尖的人发现了船只向岸边靠拢,急忙把孩子叫到了身边,指着江面上上的大船,满怀憧憬地说道:“儿啊,你要是能赶上人家的十分之一,爹娘这辈子就没白活啊!”
岸上的人如此,甲板上的唐毅同样不例外,他站在船首,两只眼睛从人群中焦急地扫过,一个淡蓝色的身影站在望江亭,宛如一泓秋水,淡然缥缈,十足的女神,唐毅不争气地眼圈一红,暗骂道:“小妮子又漂亮了!还真有压力哩!”
第395章 些许柔情(100票加更)
苏松一带文风鼎盛,读书人多,当官的也就多,有两大公认的世家,不分轩轾,一个是华亭徐家,一个是太仓王家,论起底蕴丰厚绵延千年,王家第一,而徐家胜在位高爵显,名望泼天。
可最近一年,唐家越来越被大家看重,甚至有人预言,十年之后,江南的第一世家必定是唐家无疑,人家父子两个都是进士,老爹执掌一省兵权,屡立战功,创造了从白丁到封疆大吏的最快纪录。
光是如此人物,就足以撑起一个家族几十年的门面。
可是偏偏老天钟爱唐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唐毅小小年纪,不光是大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而且还是千年一个的六元!
在科举为王的时代,唐毅简直就是超级学霸,考场杀手,凡是想要走科举这条路的都把他视作偶像,恨不得把家里的孔夫子像扔到了一边,改拜考试之神唐行之。
如果光是学历傲人,还不至于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大明从来不缺神童,也不缺年轻的翰林官,真正能经历大浪淘沙,最终保留下来的,数量少的可怜,尤其是历代以来,大凡状元都比较平庸,反而是那些考试成绩稍差的,在官场上表现的更彪悍。
不过唐毅这家伙绝对是异类,刚刚中进士,就力推开海,不但扭转大明一百多年的国策,还成功在天津实验,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走完了别的翰林十年八年未必能走完的路。
起点高,跑得还快,简直一骑绝尘,把多少前辈都甩在了后面。
普通的百姓。江南的士绅不大能搞清楚京城发生什么,也不知道唐毅能有今天,是费了多少心血。担了多大的干系。
他们只以为唐毅如此神奇,没准真是文曲星下凡。大家伙都跑来欢迎,太仓的知州亲自设摆酒宴,弄了上百桌,官员士绅,名流商人,凡是有头有脸,全都跑来了,争相一睹状元公的风采。
唐毅举着酒杯。笑得肉都僵硬了,一直喝到了傍晚,他才不胜酒力,在众人的瞩目之中,告辞回家。
到了府邸,刚一进门,晃晃摇摇的唐毅突然神奇般挺直了身躯,一张口,吐出一粒已经消化了一半的解酒丹,这玩意是李时珍送给他的。据说是用黑熊胆作为主料,一枚就要杀一头熊,好在大明朝没有那么多动物保护人士。不然唐毅非得被骂死不可。
虽然造价不菲,但是效果的确不错,唐毅晃了晃头,脑筋就清醒了很多,他迟疑一下,迈步到了正厅,老爹不在,就是姨娘朱氏当家。
唐毅正要施礼,却发现在朱氏的对面。正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一身淡蓝色的襦裙。唐毅不由得愣住了。
朱氏爽朗一笑,“大少爷可算回来了。你让我们王姑娘等得好苦啊!”
唐毅羞得脸色通红,忙说道:“拜见姨娘,都怪我疏忽大意,我给王姑娘赔罪了。”
他说着竟要施礼,王悦影连忙站起,把身体侧过来,不敢承受,轻声说道:“大官人在外应酬众多,乃是理所应当,只是还应该多多顾及身体,须知道饮酒伤身啊。”
“瞧瞧!”朱氏啧啧笑道:“还没过门的,就知道心疼相公了,我也不当碍眼的,你们慢慢聊着吧。”
朱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屋子里只剩下唐毅和王悦影两个,唐毅呆呆地望着她,比起以往的青涩,小丫头已经成熟许多,好似将放未放,将开未开,含苞带露的一朵娇花。不同寻常江南女子的娇小,王悦影很像王家人,身量高挑,端庄秀丽,姿态万千。尤其是那种千年凝聚的贵而不骄,富而不俗的气度,更是令人心折。
何其幸运,这辈子能得到如此佳人。
唐毅激动之下,就伸手去抱,王悦影娇羞着小脸,佯怒道:“都当了状元公,还这么轻浮,看你怎么当父母官?”
“哈哈哈,父母官我是不想了。我就想当爹,恨不得今天就把你正法了,十个月后抱儿子!”
“流氓,下作!”王悦影气得直跺脚,“一见面就轻薄人家,不该来看你。”说着她就要走,可是她忘了一句话叫羊入虎口。
唐毅哪里肯放,揪住她的手,把她揽到自己的怀里,身体碰触,四目相对,唐毅直觉的一阵阵天旋地转,竟然比刚刚喝了那么多酒都让人迷醉。
王悦影羞愧至极,不停推搡挣扎。
他霸道地说道:“小妮子,给你两条路,第一条老老实实手牵着手去书房,第二条呢,就是你不听话,我把你抱到书房,然后家法伺候。”
“家法,什么家法?”王悦影惶恐道。
“小朋友都知道,犯了错要打屁股的?”唐毅得意笑道。
霎时间,王悦影的小脸通红,都能滴出血来,又羞又气,却不敢折腾,生怕唐毅这家伙真的发了狂。
其实她哪知道,唐毅哪里舍得,他拉着王悦影到了自己的书房,按着媳妇坐在了主位上,唐毅拿过了一大的包裹,献宝一样,送到了她的面前。
“来打开看看。”
王悦影不明所以,好奇地打开,只见一件火红色的狐裘出现在面前,光泽闪亮,柔滑至极。把狐裘拿开,下面又有一大串珍珠项链,每一颗珍珠都有龙眼大小,圆润透亮,别提多好看了。
“怎么样,喜欢吗?”
王悦影点了点头,“你送的东西,我都喜欢。”
声音细如蚊讷,却让唐毅极为满足,他屁颠屁颠搬过椅子,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唐毅的手按在了王悦影宛如白玉一般的手指上,品味着滑腻的感觉,心里砰砰乱跳。
“我在京城的时候,天天都在想,只要空闲了,就马上上书,请求回家成亲,哪知道事情一忙起来,就没完没了。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悦影,你不会怪我吧?”
王悦影摇了摇头,她仗着胆子,伸手摸了摸唐毅微蹙的眉头。
“我知道你有多难,你能想着给我写信送礼物,我的心里就满足了。”王悦影眼圈发红,“你知道吗,我每天都会把你写来的信抄一段,等一封信抄完了,第二封就会到了,一年多,你从未失信,已经抄了一大本哩。没事的时候,从头翻一遍,正好就是一天时间……”
王悦影柔声诉说着,唐毅眼睛瞪得老大,心里头好像被猫挠的一样难受。难怪说夫字是天出头呢,对于女人来说,丈夫就是头上的天,而男人呢,爱情永远只是一个点缀,面对着心爱的人,唐毅竟有些自惭形秽。
“傻丫头,你过得是啥日子啊!”唐毅疼惜道。
王悦影低低声音道:“我过得很好了,娘,大嫂,二嫂,她们一年到头也收不到几封家书,你对我是最好的。”
“那是你太容易满足了。”唐毅宠溺地笑道。
“知足常乐,没什么不好的。”
唐毅笑道:“就冲你这么听话,我决定送你一件大礼。”
“什么礼物?”王悦影茫然问道。
“当然是一个状元相公了!”唐毅笑道:“我决定了,咱们两个要赶快成亲,越早越好。”
成亲!
多美妙的字眼啊,王悦影顾不得害羞,好奇道:“什么时候?”
这话把唐毅给问住了,他烦躁道:“咱们虽然订了婚,可是筹备婚礼怎么也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泉州那边事情又那么急,我怕是明天就要动身。”
“啊!”
王悦影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可很快就变成了关切,体贴地说道:“大丈夫志在四方,你先处理公事吧,我能等。”
“不行!”唐毅摇了摇头,“问题是我等不了哩!”
唐毅在地上转了几圈,突然笑道:“我有主意了,你跟着我去泉州怎么样?到了泉州,我就是知府大老爷,下面人都听我的,咱们选个吉日,办一个顶大顶大的婚礼,你看怎么样?”
王悦影激动地万分,什么都不顾了,用力点头。
唐毅手舞足蹈,畅想着婚礼的美好,说得有些口干舌燥,他抓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说道:“悦影,我带回来一个姑娘,你可要帮帮忙。”
此话一出,王悦影霎时间小脸惨白,鼻子头酸楚,泪水差点掉下来,她强忍着悲痛,说道:“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嗯,也没有几天的时间,送到绍兴就好了。”
唐毅随口说着,可把王悦影弄糊涂了,惊呼道:“行之,你是什么意思?始乱终弃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噗!
一口茶水喷出三尺,唐毅激动地咳嗽起来,冲着王悦影尴尬地笑笑:“我就那么像饥不择食的狼啊?”
王悦影不明所以,唐毅赶快把沈姑娘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下王悦影总算知道自己误会了,羞红着脸说道:“对,对不起,我还以为……”
“别瞎想了,有了你,此生足矣!”唐毅抱起她轻盈的身躯,轻轻放在了床上,王悦影像是受惊的小鹿,两只手全然不知道放在哪里,莫非那一刻就要到来了?她有些恐惧,却又有一丝期待,更多的则是茫然。
唐毅看得出来,她还没准备好,只是在耳边低声说道:“傻丫头,美人和美酒都是讲究年份的,非得等到四时齐备,五行俱全的时候品尝,才最有味道,我等得起!”说着,唐毅在她的额头轻轻啄了一下,旋即松开了手。
ps:小的还是有信用的,给自己点个赞!
第396章 俞龙戚虎
任凭太仓的父老如何热情,唐毅只是留了一天,一大清早起来,就离开安乐窝,直奔泉州而去,由于多了女眷,走陆路唐毅舍不得,再说了冬天的时候,季风强烈,坐船又快又平稳。
唐毅走海上南下,临走的时候,王悦影反倒犹豫了,一想到自己走了,家里头只剩下老娘一个,就哭了鼻子。
“娘,要不女儿陪着您吧!”
陈氏疼爱地拍着女儿肩头,笑道:“别耍小孩子脾气了,早晚不都是要嫁人吗?还能守着娘一辈子,再说了,姓唐的小子不是个好东西,你可要盯紧点才行!”
“娘!”王悦影幽怨地嘟起了嘴。
“瞧你这点出息,还不许说情郎的坏话啊?娘可告诉你,他要是敢欺负你,看娘不打断他的腿!”
“娘,快别说了,让别人听到多不好。”
陈氏总算点点头,“听你的,不过啊,这往后啊,你可要多长点心眼才行,千万不能吃亏!”
叮咛了好一会儿,王悦影才依依不舍,上了船只,顺风顺水,大船开动。活了十几年,王悦影还是第一次离开苏州,最初的伤感过去,就满是新奇。
她在甲板上跑来跑去,越来越宽阔的海面,涛涛的波浪,天边的海鸟,蓬勃的太阳,都让她心旷神怡,忘乎所以。
唐毅总算见识了这小妮子恬静表面下的波澜汹涌,天不亮就拉着他起来看日出,到了大晚上,又要看月亮,数星星,没事还找来了鱼竿,让唐毅教她钓鱼。
“我说姑奶奶,咱们是旅游吗?”
王悦影眨眨眼,“难道不是吗?”
唐毅这个无语啊,“咱是去泉州。我可听说那边是龙潭虎穴,险恶异常啊!”
王悦影吓了一跳,“会有危险吗?”
“应该不会吧,反正有我在。不用怕的。”唐毅仗着胆子说道。
“那就对了,有你呢,我什么都不怕!”王悦影眼睛弯成月牙,用力把鱼钩抛进了海里,气势十足道:“我就不信。连一条鱼都钓不到!”
也不知道这个媳妇是傻,还是没心没肺,不过有她陪着,唐毅的心情竟然好了不少,不管前途多么凶险,有个人在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会轻松不少的。
这一天他们的船只正在南下,突然从远处的海平面出现了一大片白帆,唐毅不由得心跳加速。千万可别是倭寇啊!
哪知道好的不灵坏的灵,负责瞭望的士兵告诉他们,来的几艘船只的确是倭寇。唐毅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差点趴下。
有心逃跑,可是见对方速度飞快,又船多势众,看起来是跑不了的,只要咬牙说道:“把帆扯满了,一会儿要是碰上了,就仗着咱们的船大。冲过去!”这是唐毅唯一能想到的战术了。
船上所有护卫,包括锦衣卫的人,还是水手们,都拿着武器。战战兢兢盯着。双方船只越来越近,哪知那些倭寇一见到他们的船只,不是嗷嗷上来抢掠,而是掉转头,争相逃命,透过千里眼。唐毅能清楚看到倭寇惶恐畏惧的神色,简直像遇见了鬼。
“乖乖,老子没有那么大的威风吧!”
唐毅正纳闷呢,他把千里眼调高了一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在倭寇船队的后来跟着一大群明军的水师,冲在最前面的大船上挂着一个俞字的旗号。
“是俞总镇!”唐毅惊呼出来,对这位老将军的战力唐毅是一百个放心。
果然,没有多久,俞大猷的坐船就追上了倭寇,这位做出了一个令唐毅瞠目结舌的举动,他的坐船全速前进,咔嚓嚓,撞在了倭寇的船只上,顷刻之间,船只断裂,上面的倭寇纷纷落水,俞大猷都懒得搭理他们,立刻就锁定了下一个目标。
一番横冲直撞,有两艘倭寇的船只被撞沉,还有两艘受伤,后面的船只都跟了上来,将倭寇分割包围。明军蹿上了倭船,挥动手里的兵器,一阵大杀大砍,周围的海水都变成了血红色。
倭寇同样垂死挣扎,不断有士兵抱在一起,掉入了大海,转瞬就被吞没。看得周朔等人都脖子发凉,锦衣卫再凶残,也比不上真正战场的万分之一。
差不多半个时辰战斗结束,只有两艘倭船逃走,其余的不是打沉就是被俘虏。俞大猷亲自驾驶着小船,到了唐毅的大船下面,攀着缆绳跳上了甲板。
“末将拜见唐大人,迎接来迟,还请恕罪!”
唐毅连忙跑过来,一把拉住了俞大猷,“我说,俞老哥,咱们多少年的交情,用得着这么寒碜我吗?”
俞大猷老脸一红,诚惶诚恐道:“礼不可废,末将已经调任福建,在大人的帐下听令。”
“哎呦!”唐毅高兴地没法,俞大猷的底细唐毅可一清二楚,这位早年中过秀才,后来又考中武进士,典型的文武全才,更为难得的是他陆战海战都行,论起领兵打仗的本事,丝毫不在戚继光之下。
唐毅知道开海不是容易的事情,他特意给胡宗宪写了一封信,让这位派遣精兵强将给他,没想到竟然把俞大猷派了出来,唐毅简直高兴地来回乱转。
“俞老哥,刚刚目睹一场海战,弟兄们真是英勇善战啊!”
俞大猷憨笑道:“还多亏了唐大人。”
“怎么说?”
“几个月之前,末将不是带着人护航去天津吗,老天保佑,一路上船只没有什么损失,倭寇来偷袭两次,都被打退了。大家伙都说有人护航安心不少,这不主动付了护航费,走了一趟足够造三艘大船哩!”俞大猷抓了抓头,“末将觉得这是个来钱的路子,末将回来之后,就以护航的收入作为担保,一口气从交通行借了五十万两,这不,又造了二十艘战船。”
唐毅听得哈哈大笑,“一贯严守规矩的俞总镇也学会借钱办事了?”
俞大猷紫红的脸膛发烧,连连讨饶,“末将也没有办法,朝廷不给钱,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不过您来了,末将可什么都不怕了,有唐大人点石成金,船队要不了多久就变出来了。”
大家伙说说笑笑,俞大猷带着十艘战船,把唐毅的坐船紧紧保护在中间,众星拱月一般,进入了杭州湾。
唐毅轻车熟路,进了省城,一直来到了巡抚衙门,说起这座衙门,唐毅极为熟悉,当初王忬就在这里住过,后来是李天宠,再后来是胡宗宪,眼下胡宗宪另造了更辉煌的总督府,衙门就留给了唐慎。
短短几年之间,白云苍狗,变化无常。让唐毅也不由得感叹非常,令唐毅遗憾的是老爹并没有在衙门,而是给唐毅留下了一封信。
“行之吾儿:汝过关斩将,连得六元,为父甚是欢喜,甚是欢喜!汝能推动开海,造福东南,为父更是引以为豪。”
先是夸奖了一番,接着话锋一转,唐慎就写道:“漳州泉州,自古以来,百姓以海为田,以船为家,十家之中有九家仰赖大海生存,我朝海禁以来,百姓生息繁衍,地寡人稠,不堪重负,近几十年来,走私猖獗,泉州有海商不下四万,漳州偏僻,更是聚集无数海盗强人,盘踞海岛,大肆走私,竟如化外之地一般,率兽食人,凶险异常。泉州漳州之海盗于王直徐海不同,却又过从甚密,闽浙大族亦暗通款曲,牵连甚广。吾儿之才,为父深信不疑,只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父特派元敬率兵五千,即刻南下泉州,助吾儿一臂之力,震慑宵小,早日开海成功!”
看完了老爹留下的信,唐毅把桌子一拍,由衷叹道:“还是亲爹啊!”
不怪唐毅失态,东南抗倭公认的两员悍将就是戚继光和俞大猷,并且给他们送了绰号,叫:“俞龙戚虎。”
说俞大猷是海中蛟龙,戚继光是陆上猛虎。
这评价的确是恰如其分,俞大猷自从得到唐顺之支持,修战船,练水师,原本只敢在长江,在太湖混的水兵竟然能冲到海上大显威风。
尤其是新近建造的船只,船首都加了硕大的撞角,本身又速度快,个头大,经常能把倭寇的船只撞碎,几次倭寇集中大军想要干掉俞大猷,结果非但没有吃掉人家,还损兵折将。要不是船只不够,东南的海面根本没有王直什么事了。
至于戚继光,更是彪悍,他在乡勇的基础上,从义乌等山区挑选剽悍民兵,又在东南广征家人死于倭寇之手的年轻丁壮,用严酷的军法和血海深仇激烈,不到一年出头,练出一直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血雄师。就在大半年前,三江所一战,戚继光就打了前锋,他用了不到一百五十人的代价,消灭了倭寇三千有余,尸体堆积如山。
如此交换比例,简直是抗倭以来,从未有过,可是人家小戚回营之后,还发飙了,把手下人骂了一个遍,挨个让他们写检查。他事后更是疯狂训练,还放出话来,下次这种战斗,阵亡一百个以上,就算是输!
俞龙戚虎,放在东南,那就是三国的伏龙凤雏,得一人可安天下的角色。
这下子可好,胡宗宪给了俞大猷,老爹放出了戚继光,有这二位保驾护航,龙行有雨,虎行有风,看看谁还敢和自己玩横的!
龙虎在手,天下我有!
一瞬间,唐毅的信心爆棚,“来吧,让老子见识一下,你们这些大海商有什么手段!”
ps:
好多人都说忘了女主,是小的不太会写女人,不过女主不会花瓶的,接下来会有很多戏份的……
第397章 海笔架(四更)
有了龙虎两员大将,唐毅腰杆一下子就直了,他没在杭州多留,立刻动身,除了他之外,有不少江浙的商人也闻风而动。※%,
他们早就知道唐毅要去泉州开海,一旦海禁开放,商机就扑面而来,别人办事他们还有些犹豫,可是唐毅多年的金字招牌,跟着唐状元有肉吃,那是大家伙早有的共识。
从太仓南下的时候,只有三艘船,遇到了俞大猷,船只一下子多了十几艘,从杭州出来,大小船只一下子超过一百艘。
不说别的,光是这份号召力,就不得不让人惊叹。
如果换成别人开海,哪怕本事再强,两三个月的时间,也没法让船只出海,就白白荒废了一年,从这个角度看,嘉靖还是知人善任的。
唐毅也放松了不少,他这个人啊,其实挺惫懒的,放松下来,就变得贪图安逸起来,日上三竿,也舍不得爬起来。
王悦影端着早餐送进了船舱,放在了唐毅的面前,“大官人,快点吃吧,下回再送来就是中午饭了。”
“嘻嘻,好媳妇,你喂我怎么样?”
王悦影霎时间脸涨得通红,愤怒地揪住唐毅的耳朵,怒道:“你看看你,还有个大老爷的样子吗?我都怀疑你的状元是怎么来的!”
“错,大错特错了!”唐毅大言不惭道:“人这一生,吃得苦和享得福是相等的,比如有人一辈子平淡,有人呢,则是大起大落,有山峰,有谷底。我呢。就是头些年啊,吃得苦太多了,付出的汗水都能装满好几个浴桶,所以啊,老天爷让我有了个好媳妇,能轻松轻松。”
王悦影被他给气乐了。“一肚子歪理,让我喂你可以,不过你可要答应我一件事。”
“别说一件,十件八件都行。”
“没有那么多,光是一件就行。”王悦影抓起油条,塞进了唐毅的嘴里,又喂了他两口稀粥,而后叹道:“帮帮梅君妹妹吧。”
“梅君,谁啊?”唐毅茫然。
“就是沈小姐。人家大名叫沈梅君。”王悦影气呼呼道:“带了人家一路,怎么连个名字都不知道问。”
“问她干什么,女人的名字我记住一个就够了,那就是你!”唐毅放肆地笑道。
王悦影总算是彻底相信唐毅对沈姑娘没什么想法了,她又是羞又是喜,甜蜜蜜的,在心头弥漫。
“哥,梅君妹妹的确是太可怜了。”
唐毅咬着油条。含混道:“天底下可怜的人多了,对了。你没把她送去绍兴啊?”
王悦影叹了口气,“哥,你让我怎么送,眼下绍兴还在打仗,一路上都是倭寇,我让人打听了。沈青霞先生的两个儿子,还有侄儿都被发配保安州,在绍兴只有长子沈襄一人,由于受老父牵连,经常被官府抓去。朝不保夕。沈氏族人倒是不少,可谁能有胆子,有财力照顾一个孤女啊!”
“可是我们身边也不能留个拖油瓶啊!”唐毅哀叹道:“悦影,沈炼是心学中人,和我师父荆川先生是好朋友,徐渭那家伙早年也向人家请教过学问。论公论私,我都该帮这个忙,可是把他的女儿带在身边,事情就变了味,黄土泥掉到了裤裆里。”
“怎么讲?”
“不是屎也是屎了!”
王悦影羞得满脸通红,啐骂道:“亏你还是状元郎呢,真是粗俗!反正我不管了,你不收沈姑娘,我收,我让她给我做丫鬟,这样你总没话说了吧?”
“我是一肚子话啊!”
唐毅仰天长叹,可又有什么法子,船只在大海之上,他总不能派一艘船,掉头把人送回去吧!的确是王悦影所说,要是人有了点差错,反倒成了自己的不是。
“成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这是虱子多了不要,债多了不愁。反正都得罪了严党,多一桩我也不在乎!”
王悦影兴奋之下,又大口大口地塞东西给唐毅,弄得他腮帮子鼓起,和仓鼠似的。不得不说女人之间非常奇妙,当得知唐毅对沈梅君一点意思没有,王悦影和她迅速成为了闺蜜,王姑娘琴棋书画,经史子集,懂得还真不少,至于沈梅君,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厨艺,偏偏王悦影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两位倒是相得益彰,成天黏在一起,弄得唐毅都想把沈姑娘扔到海里算了。
大船队离着泉州越来越近,一路上并不算太平,遇到了三次倭寇,也遇到了几次明军的水师。有俞大猷这位猛将兄在,很多倭寇都望风而逃,有那些不开眼的,直接被俞大猷给解决了。
唐毅有空也把俞大猷请过来,了解倭寇的情况。
其实自从推行乡勇以来,东南抗倭的大局就在不断好转之中,也苏松和浙江为例,一般的村镇都会有几十名经过训练的乡勇,几个周边村镇组成联防体系,就能拿出两三百名青壮士兵。
他们只要守着坚固的村寨,没有三五百名倭寇,休想打得下来。
也就是说,以往横行无忌的小股倭寇彻底没戏了,要想抢,就必须集中兵力,明刀明枪对着干。
明军除了少数精锐,战力总体还是比不上倭寇,但是明军有一点好处,就是不怕损失,杀敌八百,自损一千都是大胜,很快能得到补充,倭寇却没有这个便利。
按照俞大猷所说,现在双方已经进入了僵持期,如果能顺利开海,让更多的人有了工作,釜底抽薪,整个抗倭的势头儿就会扭转过来。
俞大猷十分感叹:“一想到倭寇平定有望,心里头是真高兴,可是也有些空落落的。”
“呵呵,俞老哥,你用害怕,以后的仗只会越来越多。”唐毅望着起伏的海水说道:“所谓倭寇之乱,其本质是海洋和陆地之争,我中华传承数千年,从来都是海陆并重,固然靠着海洋吃饭的人不占主流,但是总人数比起一般西夷小国还是要多得多!他们能开疆拓土,驰骋海上,没有理由我们做不到,总有一天,要让我们的旗号插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要让日月照耀之下,即为大明疆土!”
唐毅不断说着,俞大猷默默听着,说实话,他觉得唐毅都在胡说八道,可偏偏每一句都触动了他的心头,就像是天边的彩虹,在海面升起……真有那么一天,即便是死了,也能含笑九泉。
船队进入了福建地面,这一天早晨,沐浴着初升的朝霞,在船队面前出现了连绵的陆地线,在岸边,有不少人正在翘着脚张望。
“来了,总算来了!”
说话的正是泉州知府杨继盛,不过他很快就不是了,知府已经落到了唐毅身上,不过他也不用离开泉州,吏部的任命已经下达,杨继盛因为政绩卓著,被提拔为兴泉道参议,从四品,主管兴化、泉州、漳州三府,算是唐毅的半个上司。
其实这么安排,也算不得什么好心,摆明了是要把杨继盛按在福建,不让他动弹。但杨继盛倒是甘之如饴,当了地方官的几年,杨继盛变了许多,他依旧嫉恶如仇,依旧为民请命,可是他也知道很多事情要妥协,要学会刚柔相济,要重视人情往来……
就拿对唐毅的欢迎来说,杨继盛是不惜血本,泉州府,晋江县,大大小小,文武官吏,一个不少,全都到了码头。
致仕的官员,士绅,名流,地主,商人,能来的全都来了,甚至连府学和县学的学生都跑来凑热闹,争着一睹文曲星的风采。
当唐毅的船只靠岸,搭好了跳板,唐毅还没下来,杨继盛就疾步走了过来,和唐毅来了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行之,真是想不到,我们竟然能在泉州重逢!”
“椒山先生,晚生想起当年先生一路上的教诲,至今记忆犹新,获益匪浅。”
杨继盛连忙摆手,“行之又在说笑了,我的那些都是书生意气,说说可以,却当不得真,倒是行之说的才是办事的道理,这几年我磕磕绊绊的,总算发现往日自己太幼稚,太天真了!”
杨继盛拉着唐毅,手挽着手,来到了众官吏面前,杨继盛兴奋说道:“诸位,这就是大家朝思梦想的唐六元,唐大人!”
一听这话,在场官吏纷纷拜倒,口称:我等拜见府尊大人!
唐毅满脸笑容,正想请大家起来,却猛地发现一位又黑又瘦的官员,昂然站立,只是抱了抱拳,根本没有跪下。
他身边正好有两个下跪的家伙,这三个人凑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山”字型笔架。
没等唐毅说话,杨继盛脸沉了下来,心说你这家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海知县,你见了上官,为何不下跪?”
黑瘦的家伙昂然说道:“杨大人,太祖爷定下规矩,品级相仿,则东西对面,卑者躬身作揖,尊者抱拳还礼。若是品级相差二,三等,则卑者在下,尊者在上,依旧行作揖之礼,唐大人身为清贵翰林,熟知朝廷制度,不知道下官所行之礼,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这话说完,包括杨继盛在内,都像看白痴一样,在看着他,开什么玩笑,眼下是嘉靖朝,不是太祖爷的时候,讲究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你一个举人出身的县令,见到翰林出身的知府,竟然不下跪,你是要疯啊!
别人窃窃私议,唯独唐毅闪过强烈的惊骇,心里头都翻了天:“乖乖,海笔架不会就是这么来的吧,老子可不想成为海青天的陪衬啊!”
第398章 副手
杨继盛阴沉着脸十分的不痛快,不说他和唐毅的私交,光是唐毅一连串显赫的身份,他到了泉州开海,对于泉州士绅百姓来说,绝对是天上掉馅饼。要知道在宋元时期,泉州都是东方第一大港,商贸繁荣,万国云集,那是天下间最富庶的所在。
至今,在泉州的街头还能找到大量的青石建筑,风格与中原迥异,都是波斯和阿拉伯商人留下来的,斑斑痕迹,诉说着昔日的辉煌和繁荣。
试问哪个泉州的百姓不想着家乡重新繁盛,而唐毅就是大家伙的希望,对他客气点又能如何?
偏偏碰到了海瑞这个蒸不熟煮不烂的东西,不但当着众人面不磕头行礼,到了接风宴上,唐毅主动敬酒,这位倒好,竟然说什么不会喝酒,结果当场有人揭穿,说是海瑞就任知县的时候,喝过酒。
换成别人肯定羞愧难当,可海大人终究不是凡品,人家站起身,毫不畏惧说道:“福建青竹雅酒,二十年陈酿要二十两银子,多加一年就涨一两银子,如今这一坛看封口,是在嘉靖元年的窖藏,一坛酒至少要三十五两银子,几乎和一个知县一年的俸禄相当,这就我海瑞喝不起!”
话说到了这份上,就够瞧的了,可人家海瑞还不罢手,竟然对着唐毅深深一躬,而后说道:“府尊大人乃是亘古以来,第一位六首魁元,读书人的表率,又承蒙天恩,牧守一方,万千读书人瞩目,无不将大人视作榜样,大人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在效仿。大人喜好节俭,则众人皆以节俭为美,大人铺张浪费,饮一坛酒数十两银子。吃一道菜十几两银子,这几桌酒席不多,就是几十户百姓一年的花销,让其他人看在眼里。又会如何想?下官斗胆,请大人厉行节俭,以正士林风气。”
嚯!
如果说不下跪只是狂狷,这回可好,直接开口教训上了。你又不是师长,有什么资格?
不客气地说,你海瑞算什么东西,除了年纪之外,没有一样能比得上唐毅的,你竟然大言不惭,身为下属管教上官,你把自己摆在了什么地方!
大家伙的目光刷的一下,都落在了唐毅身上,少年得志。谁能没有一点脾气,就不信唐毅能忍住不发飙,看来接风宴有好戏看了。
杨继盛更是气得脸色铁青,就要痛骂海瑞,哪知道唐毅一把拉住了他。
“呵呵,海知县说的没错,节俭是历代的美德吗!但是今天故友相见,又是同僚初次相聚,太过寒酸了也不好。这样吧,把接风宴的花费记在我的名下。不用走公账,海知县你以为如何啊?”
海瑞眉头挑了挑,勉强点头道:“大人闻过即改,海瑞佩服之极。下官多有冒犯,还请大人海涵。”
唐毅呵呵笑道:“不妨事,唐某虽然身为知府,但是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都两眼一抹黑,还要仰赖诸位同僚扶持。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大家伙只管开诚布公,都说出来。”
这一番说完,大家都一起称赞府尊大人心胸开阔,不骄不躁,令人钦佩。虽然好话不断,但被海瑞一闹,酒也没了滋味,菜也不对胃口。
吃了没一会儿,众人就纷纷告辞,回去的路上还不停议论,多数都骂海瑞不知好歹,称赞府尊大人海量容人,不愧是六首魁元,文曲星下凡,真是有风度!
他们不知道,唐毅此时也在大呼侥幸,心说状元算个球,就算历史上真正的六首黄观,知道的有几个?别说黄观,嘉靖,严嵩,徐阶,陆炳,这些大人物,加起来恐怕都没有海瑞的名头响亮,恐怕只有张居正和戚继光能和海笔架争锋。
要真是自己在酒席宴前和海瑞闹翻了,保证日后的戏台上有一出“海青天教训小状元”,自己啊,就成了衬托正面人物的丑角了。
杨继盛不知道唐毅的心思,他只是气愤异常,就好像要爆炸的气球。
“海瑞这个东西真不知道好歹,妄我推荐他接任晋江知县,真是自作自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唐毅一愣,忙问道:“椒山先生,海瑞是你推荐的?”
杨继盛脸色发苦,点了点头,“收到你的信,说是要在泉州开海,我琢磨着要找几个清廉干吏帮忙。这个海瑞是广东琼州的人,天涯海角的蛮子,举人出身,三年前出任福建南平的教谕,为官清廉,教导学生有法,县学的成绩提高很快。我琢磨着这个人和闽浙的士绅没什么瓜葛,纵使有些小脾气,也是可以利用的,就让他接晋江的知县,哪知道这家伙竟然如此狂妄嚣张,目无尊长,简直可杀不可留!”杨继盛咬着牙说道:“行之,也不用你出面,我请的神,我送走,我这就去写奏疏,弹劾海瑞,让他滚回老家晒太阳吧!”
“别啊!”
唐毅激动地跳起,连忙拉住了杨继盛,“我说椒山先生,你要是不想在奸佞啊,宵小一类的传记里面,找到自己的名字,最好别得罪海瑞。”
杨继盛气得笑了起来,“行之,你也太高抬他了吧,三十几岁的老举人,区区一个七品县令,他算个什么东西,还真成了狗头金了?”
唐毅摇摇头,“椒山先生,你要是不信就上大街问问,是知道李白的人多,还是知道唐明皇的多?像海瑞这种锋芒毕露的人物,就是口袋里的锥子,早晚会露出锋芒的,挡都挡不住。”
杨继盛嘴角抽搐了两下,苦笑道:“行之,海瑞可是你的属下,他这个德行,日后可有你的苦头吃。”
“呵呵,椒山先生,你先坐下来。”唐毅笑道:“海瑞这个人,固然有锋芒,但是他是一柄双刃剑,用好了就是克敌制胜的利器,我这次来开海,看起来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实则是凶恶异常。您久在福建,想必知道的更清楚吧?”
提到了开海,杨继盛不由得点了点头。
“行之,数月之前,我就给荆川先生写过信,提起福建的事情。开海对东南的士绅商人,乃至普通的百姓,都是好事情,只要朝廷那边摆平了,就没人敢明面反对。但是,开海之后,却触怒了把持走私的大海商。这帮人平时隐藏在世家背后,不显山不露水,但是手段残酷,实力惊人,这几年福建各府,被杀的知县乃至知府,比南直隶和浙江加起来都多,他们之中不少都是不听从大海商的命令,结果被人家假手倭寇干掉的。”杨继盛叹了口气:“行之,依我看,开海容易,但是治闽难啊!”
杨继盛这番话正好说到了唐毅的心坎上,他来的时候就仔细分析过,倭寇最初的时候,的确是很多大家族走私获利的途径,各地的世家都给倭寇通风报信,帮着他们壮大。
但是随着倭寇越来越强大,合作关系就变了味。倭寇到处抢掠杀伤,弄得海路断绝,各大家族损失惨重。
而另外呢,一些和倭寇关系密切,手上握着船队的超级海商,他们利用自己的势力,垄断海贸。那些掌握田地,作坊的士绅商人不得不仰人鼻息,忍受残酷的盘剥甚至是敲诈勒索。
可以说东南的局势已经出现了一个临界点,此时开海,浙直,乃至整个东南的士绅都会欢喜鼓舞,大有“天下人苦海商久矣”的架势。
唐毅适时站出来,就是大势所趋。可是别以为这样就能轻易击败大海商,他们经验多年,手上财力雄厚,最重要的是他们组织严密,作风狠辣,一般的大户士绅和他们比起来,就好像小绵羊一般,软弱无力,
他们是真正的恶狼,草食动物再多,也要成为狮子的盘中餐。
人家不明着和你斗,只要暗中使绊子,下黑手,就能把好好的开海大业弄得七零八落。如果不能快速取得成绩,反而麻烦一堆,京里的支持就会减弱,一旦嘉靖反悔了,整个开海大业就功亏一篑。
可以说唐毅已经坐在了只能进不能退的火山口上。
越是危急,就越显得一柄神剑的宝贵。
“去把海知县请过来,我有些事情和他商量。”
杨继盛把眼睛瞪得老大,“我说行之,你是不是挨骂有瘾啊?”
“椒山公,有本事的人都有些脾气,习惯就好了,时间久了你会发现海瑞还不错的。”唐毅这么说着,却急忙扫视了一下屋子,叫过衙役,把两幅唐伯虎的真迹给摘了,又把官窑的瓷器给换了,茶也不喝顶级的龙井了,改成福建的普通铁观音。又看了看身上,什么玉佩啊,扇子啊,凡是值钱的东西,都让唐毅给收了起来。
杨继盛看得这个无语啊,“你就是自己找罪受!”
“不碍的,只要大业能成,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唐毅干笑着,这时候脚步声响起,海瑞从外面走了进来,说实话这家伙虽然硬的跟一块石头似的,但是唐毅在酒席上的表现让他也叹为观止,看来这个年轻的大人还算不错。海瑞抢先施礼,“下官见过府尊大人。”
“呵呵,刚峰兄,你在酒席宴上的批评我虚心接受,不过呢,我也要说一句,这次我到泉州是来开海的,要接触的都是各地的豪商,甚至有不少外国人,粗茶淡饭我能忍,可是客人不成啊。”
海瑞脸色发红,躬身道:“下官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只要必要,大人自便就是。”
“嗯,多谢刚峰兄理解,对了,市舶司眼下就有我一个人,如果刚峰兄不嫌弃,给我当个副手吧。”
第399章 捅娄子
大明朝最让唐毅受不了的就是编制不足,拿市舶司来说,负责通贡贸易,那么多国家和商人,千百万两的物资往来,结果拢共正式编制就四个人,一个从五品提举,两个从六品副提举,还有一个从九品的吏目。
至于知府衙门编制也不多,一个知府,一个同知,若干通判,一个推官,一个经历,一个知事,一个照磨,一个检校,一个司狱,加起来也就两个巴掌。
一个府几十万人,涉及的政务之多,之杂,这点人肯定不够,事情又不能不办,只能花钱雇人,知府啊,知县啊,一般都会雇几个师爷,少的一个,多的有三五个,掌管文案,刑名,钱谷等等各项。师爷属于长官自己的幕僚,要长官自己出钱,本来俸禄就不够,还要雇人,这不是逼着贪污敛财吗!
至于衙门也需要办事的人员,比如打更啊,看门啊,抓人啊,这些脏活累活都变成了杂役,要从老百姓中轮流征召,成了老百姓的一大负担。另外还有一些需要识文断字,能写会算的人,就要从地方招募,他们不吃朝廷的俸禄,除了从衙门支一点可怜巴巴的月银之外,就靠着吃老百姓活着。
六房书吏,各有自己的来钱路子,吏房管吏员的升迁,不用问历来人事大权都最肥不过;户房管征收钱粮,又是一大块肥肉;礼房管祭祀,管考试,多多少少也能吃点读书人;兵房管驿站,管城防,能收入城捐什么的;刑房管告状的,管案子的,吃了被告吃原告,说的就是他们。至于工房管营造,也能从砖瓦木料里面捞一点。
所谓轻徭薄赋听起来不错,可就像居家过日子,有些该花的钱必须花,该做的事情,必须做。你要是不做,也会以另外的方式找回来,付出的代价只会更大。朝廷虽然减少了官吏,貌似开支小了,可下面的小吏都会成倍地从老百姓身上剥夺回来,老百姓更倒霉了。
当然以唐毅的地位没有去改变官制,也没有那个心思,人少有人少的好处,至少他可以大肆任人唯亲。提拔自己喜欢的人选。
两个副提举,唐】】,毅把一个给了海瑞,另一个他留给了赵闻,至于吏目,则是落到了杨文钰的身上。
赵闻不用说,曾经教过唐毅,又是唐慎同科的进士,榜下即用。当了一任县令,人是非常干练又相当可靠。只是眼下的赵闻不敢再以前辈自居。甚至连师兄都不敢认了,只能自称下官。
唐毅作为长官,也没有非要玩什么礼贤下士,只说要一起同舟共济,把市舶司弄好。
至于杨文钰吗,他本是王忬的师爷。王忬去了蓟镇,杨文钰不习惯北方的气候,留在了东南,辗转给人家当了几回师爷,都不顺心。前些日子又到了太仓。还想跟着老东家。恰巧唐毅回来,杨文钰一琢磨啊,还是找唐毅算了。唐毅手边也缺少人员,就把他带到了泉州。
这四个……额不,是五个,唐毅还有一个师爷,就是唐鹤征,也不知道唐顺之是怎么想的,不带着儿子在身边好好调教,非要塞给唐毅。
最初唐毅实在是纳闷,一路走下来,他也看明白了,唐鹤征这个娃面对着天才的老爹,从生下来就处在阴影之中,强大的压力弄得他寡言少语,呆板木讷,十足的小书呆子。不到二十岁的人,有四五十岁的气质。沉稳得过了头儿,让人都觉得压抑。
唐顺之也不是不知道孩子的难处,可他舍不得拉下脸皮,和儿子打成一片,只好塞给了唐毅。
到了泉州的第三天,赵闻匆匆赶来,市舶司召开了第一次全体大会。
唐毅审视了一下自己的班底,一个偏执狂海瑞,一个贪图安逸的杨文钰,一个问题儿童唐鹤征,也就赵闻看起来正常一点,凭着他们真的能办成大事吗?
他看别人都不正常,殊不知在这几位的眼睛里,他才是最大的妖孽。
沉默了许久,赵闻忍不住了,问道:“大人,这开海的事情您准备怎么办?我们都要干点什么?”
唐毅微微一笑,“我正要说呢,今年时间有限,一切要因陋就简,争取用最快的速度把第一批货运出来,只要头一炮打响,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眼下有两件大事,一个是在港口征地,把仓库区,住宿区,交易区都弄出来,时间很紧迫,最好半个月之内能完成。”
他这么一说,赵闻就先低下了头,历来征地都不是容易的事情,时间又这么紧,他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好在唐毅也没对他报什么希望,而是饱含鼓励地看着海瑞。
海瑞这家伙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低着头思量一会儿,说道:“大人,半个月之后,就过年了,下官以为最好在十天之内完成!”
不愧是真正的猛士,好大的口气!
唐毅心说我可不是给你小鞋穿啊,“海大人,你要真能办成,本官给你请功。”
“不必,这是下官的本分。”
又碰了个软钉子,反正唐毅已经习惯了,他又对着赵闻说道:“那第二件事情就要劳烦你了。”
“敢不效命。”
“好,市舶司人员缺口太大,你也在十天之内,招募五十名书吏,要能写会算的,最好在找一些精通夷人语言的通译官。”
赵闻拍着胸膛说道:“这个容易,我立刻就去办。”
这两位都走了,剩下了杨文钰和唐鹤征,小唐从来没有话,倒是杨文钰凑到了近前,呲着牙笑道:“大人,小的能干点什么?”
“你啊?”唐毅顿了顿,道:“去给我盯着海瑞,谁知道这个蛮子会不会惹出大事啊!”
杨文钰眼前一亮,看起来大人还是信任自己的。
“大人,要是海瑞闹得出格了,小的是不是有权制止他?”不知不觉,杨文钰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钦差大人。
“不!”唐毅豁然站起,大声说道:“你给我听着,不管海瑞干什么,都要一边支持他,一边赶快告诉我,绝对不许反对!”
笑话,唐毅还想青史留名呢,才不会和海瑞闹别扭,至少表面不会。
杨文钰跟吃了苦瓜似的,你那么信任海瑞,还让我看着干什么啊?他又不敢和唐毅顶嘴,只能老实去办了。
没用上三天,杨文钰就对唐毅的安排竖起来大拇指,心说大人真高啊!同时也在惊叹,海瑞这个蛮子是真狠!
海大人前三天都把自己关在县衙门里,一大盘黑面饼子,一壶开水,上千份状子,几十年的土地变更的卷宗,他不眠不休,熬了三天,熬得眼睛通红,黑瘦的脸膛更加显眼,颧骨高高凸起,嘴角上却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他已经成竹在胸。
“来人,点起三班衙役,随着本官去码头。”
一声令下如山倒,海瑞带着众多的衙役,赶到了码头。正所谓船破了还有三千大钉,码头上鳞次栉比的商铺,不断往来的客商,尤其是听说开海的消息,不少海外商人都赶来了,有金发碧眼的,有红头发的,有黑得像碳一样的,还别说,竟然有了几分昔日万国来朝的风采。
海瑞径直来到了一家最大的八闽茶庄前面,停下了脚步。
门口的伙计看到了海瑞,急忙跑过来,跪倒施礼。
“小人拜见大老爷,给大老爷问好。”
“叫你们东家出来。”
小伙计犹豫了一下,忙爬起身,说道:“请大老爷等着,一会儿就来。”不多一时,一个长相精明的中年商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海瑞,连忙施礼。
“是海老爷吧,您就任的时候,小的还去迎接来的,您老能驾临蔽号,真是蓬荜生辉,赶快里面请,小的正有好茶要请大人品评呢!”
“不必。”海瑞冷笑道:“本官是来办事的不是喝茶,三天之前,本官让你通知你,要征用八闽茶庄的土地,你想的怎么样了?”
此人迟疑一下,陪笑道:“好说,好说,海老爷,咱们里面谈如何?”
“就在这里谈,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给个痛快。”
“这个……海老爷,小的王五,不敢说是什么人物,可是在泉州经营茶叶生意也有二十几年,这块地是祖上传下来的,子孙后代纵然不孝,也不敢出卖祖宗的家产。久闻海大人清正廉明,最是嫉恶如仇,您竟然也来逼迫小的,实在是让人寒心啊!”
海瑞阴沉着脸,不为所动,冷笑道:“王五,你的祖宗姓张吗?”
“你,你怎么骂人?”王五也怒了。
“哈哈哈,本官早就查阅了卷宗,这块地在十五年前,是张德发的,他们一家被你诬告,说是通倭,全都被扔进了大狱,结果并未搜出什么证据,张德发病死狱中,三个儿子也天南地北,好好的一家人,被你逼的家破人亡,事到如今,你还敢霸占房产土地,真是可杀不可留!”
海瑞咬牙切齿,用手一指,怒道:“拿下!”
官差们都吓坏了,心说这么多年的陈芝麻烂谷子,海瑞都能翻出来,真该着王五倒霉,他们拿着铁索,冲了上来。
“五爷,对不住了,跟我们走吧!”
正在这时候,从茶叶铺里面走出一个年轻人,摇头晃脑,大喇喇说道:“都给本少爷住手,谁敢抓王五,我砍了他的狗头!”
衙役们一愣,王五突然哈哈大笑,“胡公子,您可要给小的做主啊!”
年轻人憋着嘴,神气活现道:“放心吧,我爹是浙直总督,放眼东南,谁敢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