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怎么是她
“无佛不开口,开口便成佛,盘多罗,结多罗,破多刹多佛多难陀!”
王世懋忍不住念出了声音,“这是什么鬼啊,佛经也拿来做灯谜?”他疑惑地盯着唐毅,贼兮兮笑道:“荆川先生没有教过你佛家吧?我看还是放弃算了。”
唐毅呵呵一笑:“表哥,这玩意和佛经没关系,反倒和音韵有些关联。”
说着唐毅提笔写下“口袋”两个字,然后笑道:“佛在江南言语之中,谐音‘物’,成佛就是盛物,你可懂了。”
“这也成啊!”王世懋仰天长嚎,受伤惨重,看来这灯谜不是一般人玩的,自己经学知识虽然扎实,面对这些发散到天边的谜题,还是交给唐毅吧,他的任务就是帮着提彩灯。
唐毅一路走下来,越是艰涩谜语,速度就越快,简直就是不假思索,挥笔而成。王世懋手里的彩灯越来越多,到了最后,他自己都拿不过来,只能把王绍周和沈林都叫过来帮忙,手里拿着,怀里抱着,干脆连嘴巴还要叼着。
骚包的四人组很快吸引了大家伙的注意,有人认出了唐毅,不由得惊呼。
这不是唐神童吗,大家伙的热情瞬间都上来了,就仿佛看到了后世的超级巨星一样,血管里的液体都沸腾了。
唐毅虽然只在春芳楼参加过一次文会,但是别忘了唐毅手上还有昌文纸店呢,这几个月来,不只是太仓的文人,临近的州县,甚至苏州,松江都有人慕名前来。除了切磋学问,最出彩的就是琉莹大家的昆山腔。
经过魏良辅和唐毅的联手改良,调和水墨,去掉了昆腔之中的烟火气,再加上引入官话的发音,使得唱腔更加字正腔圆,迎合读书人的喜好。
琉莹又有一条好嗓子,音域宽厚,不论是高音低音,全都驾驭自如,几个月下来,就赢得了金嗓子的美誉。
琉莹的名气越大,大家就对唐毅越感兴趣,传说中琉莹的唱段都出自唐神童的之手,不论是缠绵哀怨的剑阁闻铃,还是俏皮有趣的西厢记,甚至短小精悍的丑末寅初等等,都是各地艺人争相效仿的名段。
虽然达不到“凡井水处,即能歌柳词”的程度,但是唐毅的名气也随着艺人传遍江南。
当然也有人很鄙视,和歌女搅在一起算什么,最多不过是柳三变,唐伯虎而已,经学制艺才是正途。这位唐神童啊,多半会像仲永一样,早晚泯然众人矣!
每当有人发表这种高论的时候,等待的不是赞扬,而是一片嘘声。
“你当人家唐神童不学八股啊,听说没有,魏良辅魏老大人,荆川先生唐顺之,两位大家亲自教导,唐神童一直在闭门读书,苦心向学。这些唱词不过是闲暇时候的玩笑而已,要不了多久,人家就会金榜题目!”
“天啊,魏老大人,荆川先生,能得到一位教导都三生有幸,唐神童可真不一般啊!”
……
唐毅可以自豪地说,虽然哥久不在江湖,但是江湖上满是哥的传说。
不过粉丝多了也不好,听说唐神童现身了,年轻的士子都涌了过来,想要看看唐神童的风采,其中不乏想要拿刷唐毅升级的。可是很快他们的盘算就落空了,走百病下来的妇人和姑娘四处看着,有人好奇之下就来看看。
一看不得了,唐毅虽然才十三岁,可是大半年勤加锻炼,加上营养不错,个头已经蹿起来,加上面白如玉,五官精致,笑容甜美,一下子俘虏无数人心。
年纪大些的想着要是能有这样的孩子该多好,年轻的姑娘则是拿唐毅当做了梦中的情郎。有一帮更加胆大的怪阿姨直接冲了上来,拉着唐毅一边揩油,一边问道定亲没啊,想要个什么样的姑娘,给你介绍个咋样……
更有重口味的还问道:“听说唐相公中馈乏人,要不要你们爷俩一起成亲啊?”
“救命啊!我就想要几个保镖,把这些婆娘都塞到臭水沟里!”唐毅脑袋塞满了魔音,他是没法继续猜下去了。
“表哥,怎么样了?”
王世懋粗略一算,差不多解了十四五道,足够晋级了。
“风紧扯呼!”情急之下,连黑话都冒出来了,四个人找一个出口,落荒而逃。那些妇人又是一阵大笑,一个水桶腰的妇人更是大胆示爱:“多腼腆的小少年,要是奴家年轻几年多好啊!”
“你都四十多了,再年轻也只能给人家当老妈子!”
“讨厌,其实能天天看着,当老妈子也不错。”
哇,顿时吐了一大片……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杀出来,到了城隍庙广场的前面,此时陈梦鹤已经赶到了,他一身便服,坐在中间,脸上止不住的得意。
按照唐毅的建议,他把沈良要征地的事情密报徐阶,徐阶得到书信之后,大为惊骇。他的家在松江华亭,哪里不知道江南的情况,倭寇猖獗和土地兼并有着解不开的关系,当然了他徐家也是其中之一,徐阁老没胆子说出来,尤其是还牵涉到织造局,牵涉到宫里。但是作为一个官员的良心,也不能助纣为虐。
对于陈梦鹤的做法徐阶还是很满意的,没有像愣头青断然拒绝,也没有不顾原则,最令他兴奋的是知道请示老师,这样的学生的确值得培养。徐阶在正月初五得到了书信,立刻就用六百里加急给陈梦鹤回信。
在信中表扬了他的做法,还反复叮咛,一定要拖着,不要闹翻,也不要把百姓逼上绝路,一切有他去周旋。
陈梦鹤接到了书信,眼泪都快下来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得到老师如此赞许,激动之下,才决定借着灯会,与民同乐。
第一轮一千道灯谜,限时一个时辰,只剩下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已经有十几个书生带着彩灯赶了过来,其中多的有二十几盏,少的也有十盏。除去那些没有凑够十盏的,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
就在这时候,有十几个人大摇大摆走了过来,为首的正是徐玑,他冲着陈梦鹤拱拱手,笑道:“陈大人,学生不才,一共赢了136盏彩灯。”
他的话一出口,顿时引起一片哗然,天啊,这家伙是什么人啊,竟然能猜中这么多,吃惊过后,大家也开始鄙视起来。其他人最多就是二十盏,为的是给其他人留下机会,你倒好,直接拿走了一百多盏,别人怎么办,就不懂一点适可而止吗!
面对鄙视,徐玑丝毫不在乎,反倒一脸得意。
“哎哟,怎么没有看到传说中的神童唐毅啊,莫非连十盏彩灯都凑不齐,没资格进入第二轮比试,这可有些名不副实啊!要不要在下分给他几盏啊?”
“咳咳,徐兄,我看就不必了。”曹大章呵呵一笑:“以唐兄的才情,区区十盏彩灯有什么了不起的。”
“哈哈哈,真有信心,咱们就拭目以待吧!”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距离结束的时间越来越近,看热闹的人心也纠结起来,莫非唐神童真的不善于猜谜?
正在大家疑虑的时候,人群分开,唐毅四个气喘吁吁跑到了台上,唐毅冲着大家抱拳施礼。
“还好赶得上。”唐毅拍了拍胸脯,笑道:“学生原本想着找一些简单的灯谜,哪知道一帮五大三粗的好汉把简单的都霸占了,偏偏学生又不是人家的对手,只能绞尽脑汁,好不容易凑过了十五盏,惭愧惭愧啊!”
此话一出,大家谁不明白,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就是徐玑的手下,难怪这家伙弄了那么多的彩灯,原来是抢来的,真是卑鄙。
徐玑气得鼻子都歪了,正要分辨,陈梦鹤咳嗽了一声,笑道:“我看也差不多了,现在就开始下一轮吧!”
“等等!”就在这时候,从人群当中又挤出了几个人,快步到了台上,把手上的彩灯举起,一共是十一盏。
为首的瘦削公子笑道:“不巧得很,有些人绞尽脑汁,后面的就只能绞碎脑壳了,还好凑够了数目,惭愧惭愧啊!”
他把唐毅的语气学了个十足,简直就是依样画葫芦,唐毅不由得扫过去,当他看到那张精致的面孔时,差点惊叫出来:“怎么是她!”
第77章 三强
十几个取得资格之人东西而坐,唐毅坐在了右边最后一位,他的对面就是最后冒出来的家伙。在场并没有人认识,不过作为最后一个脱颖而出之人,猜谜的本事丝毫不能小觑。大家都看了几眼,只是这位默默低着头,十分低调,很快大家就转移了兴趣。
唯独唐毅不停地扫过,心中蹦蹦乱跳,一张嘴就要跳出来!
没错,这个人就是刚刚让他魂不守舍的蓝衣姑娘,虽然女扮男装,但是那双明亮清澈的眸子唐毅永远都忘不了,世上怕是也找到更漂亮的眼睛了。只是对方似乎和自己不太友善,让唐小盆友很受伤。
难道是我长得不好,还是穿着出了差错……一贯自信十足的唐毅竟然变得患得患失了,不得不说,爱情是一个十足的迷魂汤。
正在这时候,王世懋突然拍了唐毅的肩头一下。
“干什么,你想吓死我啊!”
“又在想姑娘了吧!”王世懋呲着牙,嘿嘿笑道:“你这个德行,可没法得灯谜状元,到时候荆川先生处罚,你可要扛着。”
“扛着就扛着,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好诗!”王世懋嘿嘿一笑:“我还是信得过表弟的本事,不过你可要记着,一定对最后那位手下留情,不然我和你没完!”
什么!
唐毅脑袋嗡的一声,王世懋竟然帮着求情,这俩人是什么关系?王世懋这家伙人模狗样的,家室又好,钻石王老五,和对面的女子年纪差不了几岁……莫非他们订了亲?
老天,好不容易看上的人,竟然让王世懋捷足先登,要变成自己的表嫂了,简直岂有此理!说好的猪脚光环呢,女人不是该哭着喊着倒贴吗,怎么好白菜怎么都让猪给拱了,好吗,王二公子直接成猪了。
唐毅满心的憋屈,可是总不能说我看上你的未婚妻了,请让给我吧,那也太无耻了,脸皮再厚也说不出来。
正想问问清楚,云板敲响了,灯谜大赛正式开始了,王世懋转回了看热闹的人群中,唐毅一头雾水,时不时偷偷看过去。
……
“小,额,是公子。”珠儿低低声音在小姐的耳边说道:“对面的家伙总在偷看你,不会看出什么吧?”
小姐扫了一眼,买好气道:“有那个大嘴巴在,能藏住什么秘密。”
珠儿不由得害怕起来,惶恐道:“小姐,那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先高兴一会儿是一会儿,你先退下吧,灯谜要开始了!”女孩咬着嘴唇道。
说话之间,有差役跑过来,给每个猜谜的人送来了木板一个,白纸若干,另有笔墨纸砚。有些人还不明白,只听陈梦鹤笑道:“诸位能脱颖而出,都是才思敏捷之人,我太仓文风鼎盛,本官深感欣慰。今晚答题,本官依次出题,你们只管把答案写在纸上,一旦答错,或者答不出来,就要被淘汰,最后剩下三位,再决出状元榜眼和探花。”
陈梦鹤说着看了一眼唐毅,说道:“此法还是本官从昌文纸店学来的,唐贤侄今晚你可不要让本官失望啊!”
不让你失望,小爷的心岂止失望,简直拔凉拔凉的!
唐毅不敢显露出来,只能拱手抱拳,客气地说道:“晚生一定全力以赴,至于能答上几道,就只有看天了。”
明知道唐毅是客气话,徐玑却忍不住讥笑道:“岂不闻人定胜天,唐小友这么客气,怕是早有自知之明了?”
“呵呵呵,徐公子好气魄,只是我相信天意难违,而且……”唐毅顿了顿,笑道:“我觉得老天爷是站在我这边的!”
还没等比赛,这两位就火药味十足,陈梦鹤咳嗽了一声,说道:“开始出题吧。”
说着,有一个侍女迈着轻盈的碎步跑了出来,在她的手里提着一盏精致的八角灯,在上面写着四句诗,随着侍女轻轻转动,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
“长空雪霁见虹霓,行尽天涯遇帝畿,天子手中持玉简,秀才不肯着麻衣。”
四句诗,猜四个人名。
唐毅微微思量,冬天下雪之后,是要变寒冷的,第一个就是北宋名臣韩绛,遇到了帝都,就是冯京,天子是王者,玉简又叫珪,这个人就是王珪,至于最后不肯穿麻衣,就是曾布呗!
想好之后,四个人名迅速写好。就在唐毅下意识抬头的时候,对面早已经挺直了腰板,猜的竟然比他还快,好敏捷的女人!才貌双全,竟然让王世懋给捡了便宜,唉,除了祝福还能说什么啊!
唐毅心中难掩失落,灯谜还在继续,俗话说头三处没好戏,前三道题大家都轻松过关,从第四道开始,难度明显增加。
“一物身长数寸,头圆颈细堪夸,佳人一见手来挝,掀开罗裙戏耍。席上交,无限欢,声音体态娇佳,看来俱是眼前花,直弄得成胎始罢。”
读完这几句,别说台上答题的,就算下面看热闹的全都炸锅了,怎么什么下作的东西都拿上来!哪里是粗俗,简直就是伤风败俗!
还弄得成胎——生孩子才算完,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下面的百姓哗然,交头接耳,愤愤不平。手里抓着毛笔的唐毅可不会胡思乱想,很明显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在迷惑你,谁顺着字面去想,保证被带沟里。
佳人,眼前花,胎……
几个词联系在一起,唐毅猛然惊醒,这不说的是弹棉花吗,用数寸长的小锤,在席子上不停敲击棉花,女子身形轻巧迅速,宛如舞蹈一般,眼前一片的棉花,都敲成了棉胎才算结束!
找到了答案,回过头来一想,唐毅不由得钦佩设计谜语的家伙,就凭这份联想的本事,穿越到后世,也是起点的一支大笔。
唐毅写下了棉锤,这时候陈梦鹤咳嗽了一声,“诸位,亮出答案吧。”
十几个人举起了答题板,有两位一扫其他人的答案,顿时老脸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不出意外,这两位都掉沟里了,只能转身败走,扎进人群,再也没脸见人了。
随着这两位的离开,残酷的淘汰赛开始了,谜语一个比一个困难,每一轮都有人被淘汰,场上的人也越来越少,大家的目光越发集中。
徐玑虽然狂妄,可是的确才思敏捷,答题速度极快,成为状元的热门人选。还有两位,比他的人气还要高,一个就是唐毅,除了第四题稍微慢了一些,其他的题目唐毅都又快又准,而另外一个瘦削的青年更吸引大家的目光。
这位不声不响,甚至没有人认识,可不光猜谜厉害,一手书法更是潇洒俊逸,功力不凡,让人啧啧称奇,太仓又多了一个青年才俊。
经过了七八轮的淘汰,大家伙都有些神思倦怠,脑筋都不够用了,只能咬牙撑着,又是一道谜语出来。
“南面而立,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唐毅稍作寻思,写下了谜底:铜镜。而场上又有两个人被淘汰,只剩下了四个。除了提到的三位,还剩下了一个曹大章。
只听陈梦鹤笑道:“第十道题来了,大家可要打起精神。”
又一盏彩灯被送到了面前,还是四句话:“大的少是小的,小的多是大的。大的不说小的,小的专说大的。”
这是什么玩意,大家伙都愣住了,曹大章眉头紧皱,思索半晌,颓然把笔一扔,苦笑道:“我是不成了。”
这时候唐毅三个都举起了板子,齐刷刷写着:书注!
顿时,所有人一阵恍然大悟,可不是批注书籍的时候,要用小号的字体,而且批注都针对书中内容,而书中内容却和注解有不少差距。
大的小的,小的大的,还真够折磨人的。
随着十道题结束,只剩下三个人,陈梦鹤还在想着怎么分出胜负,就听徐玑说道:“陈大人,不如让我们三个轮流发问,您看如何?”
“这个主意不错。”
陈梦鹤刚点头,徐玑就冲着唐毅抢先发问:“今天是元宵节,我的谜语就是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唐毅正在思索,就听徐玑笑道:“唐神童,这个谜语要你同样出一个相同谜底的谜语,以谜语破谜语,你可能做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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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谜啊,大家也可以试试。
第78章 不太成功的英雄救美
“画时圆,写时方,好像是……是个口字啊。”王绍周低声说道,挨着他的沈林摇摇头,道:“王公子,你的嘴冬夏不一样大吗?”
王绍周挠挠头,笑道:“吃东西和不吃东西的时候不一样大。”
“这就对了,不是一个口字,倒像是——日字。”沈林突然眼前一亮,太阳画的时候圆圆的一个,写的时候就变成了方的,冬天的时候,日头短,夏天长,正好和谜面说的一样,莫非自己猜对了?这道题也不算难啊!
在另一边,王世懋和曹大章凑在了一起,就听王世懋笑道:“一呈兄,多谢你手下留情啊?”
“我才思不及,可不是故意放水啊!”
“信你才怪!”王世懋才不相信凭着曹大章的本事,能输给徐玑,再退一步,唐毅也未必是曹大章的对手,毕竟两个人差着十几岁的年纪,以大欺小,胜之不武。而且最要命的还是里面有一个女扮男装的,想必曹大章早就看了出来,和女流之辈争,就算赢了也不光彩,曹大章明智的选择了退出。
他呵呵笑道:“真没想到,那个丫头胆子太大,平时可有你受的。”
王世懋一副深以为然的神情,苦笑道:“我可是拜托表弟了,要是他也能手下留情,给点面子,今天的事情就算过去了。”
“哈哈哈,我看可未必。”曹大章摇头道:“唐兄倒是客气,问题是那个徐玑就不知好歹了。别看他出的题目不难,可是暗藏杀招啊!”
一提到这里,王世懋也恨得牙根痒痒,他怎么看不出来,徐玑出的题目虽然不难,但是却要求以谜语解谜语,一下子把比赛的难度拔高一个层次。
接下来不光想答案,还要用更难的方式把答案说出来,等于是考验难度加倍,偏偏他出了一个简单的,算是抛砖引玉,既显示了自己的大度,又给后面的两位挖下了深坑,良心大大滴坏了!
……
他们看得明白,身在其中的唐毅怎么不清楚,他沉默了一会儿,更多的不是想着徐玑的题目,而是想如何给下一位出题,不能太难,又不能太俗,要让她能答得上来,还不要看出自己放水……这他娘的太难为人了!
“呵呵,怎么唐兄连这个也答不上来?”徐玑冷笑着说道。
唐毅抬头,露出大大笑容,说道:“徐兄真是高明,在下就试着说一说。”
“愿闻其详!”
“东海有条鱼,无头亦无尾,去掉脊梁骨,便是你的谜!”
唐毅说完,所有人略微沉吟,有些聪明的已经猜到了,东海的一条鱼,去掉了头尾和脊梁骨,不就是圆圆的太阳吗!
两个人所说的谜底都是“日”字,以谜解谜,唐毅做到了,而且还很漂亮!
“好啊,解得好,解得有趣啊!”
底下响起一阵阵的掌声,这次的灯会的确比往常好玩多了,就看唐毅能出什么谜语吧。
唐毅还没说话,瘦削的少年笑着仰起头,挑衅道:“怎么,唐神童肚子里空了?”
“呵呵,听好了,我这个只需对出下联即刻,上下联各藏着一个谜底。”唐毅笑道:“白蛇过江,头顶一轮红日。”
少年眉头一皱,随即撇撇嘴,轻笑道:“的确不难,乌龙上壁,身披万点金星。”
两个人的对子极为工整,只是藏着什么谜底,大家伙还不清楚,徐玑眉头一皱,随即冷笑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油灯和秤杆吗,我还当能说出什么高明的玩意!”
他这么一说,众人恍然大悟,油灯中间有一根灯芯,就好像水中的白蛇,上面顶着一团火焰,就是天空的日头。
而秤杆乌黑,上面遍布刻度,可不就是乌龙披着金星,这一联也不差。
连着两道题问完,轮到瘦削的少年向徐玑发难。
他背着手,缓缓走了两圈,突然笑道:“徐公子想必为了灯会下了功夫,寻常的谜语也难不住你,不知道可否来个特别一点的题目?你可有胆量尝试?”
他说话细声细语,可是绵里藏针,徐玑自然不能认怂,哈哈笑道:“放马过来,一个唐神童不过如是,我倒要看看你一个无名之辈,能玩出什么花样!”
少年眉头一皱,显然很厌恶徐玑的张狂。
唐毅这家伙虽然总偷看自己,但刚刚出题明显是放水了,她心里和明镜一样,相比起来,徐玑还不如一个登徒子有风度。
罢了,就让你徐大公子出丑!
一摆手,叫过来同样女扮男装的珠儿,在耳边低声说了两句,珠儿急忙转身,没多大一会儿,就取来了一个鸟笼子,在笼子上还挂了一串铜钱。大家都不明白意思,只能瘦削的少年笑道:“徐公子,请做一你们家经常干的事情,解开此谜。”
这是个哑谜啊,还要徐家经常做的,这下子不管台上还是台下,都迷糊了。
陈梦鹤眉头紧锁,一时想不出来,不由得看了看身边的几位缙绅贤达,大家伙都摇了摇头,不明所以。
王世懋和曹大章也面面相觑,不解其意,只能苦笑道:“这丫头够厉害的,看来徐大公子遇上麻烦了。”
徐玑围着鸟笼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咧嘴,挖空了心思,烧死了脑细胞。还是我们家经常干的,我们家到底干过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徐玑还是一头雾水,倒是一旁的唐毅眼珠乱转,转来转去,突然眼前一亮。
“哈哈,我明白了!”
他忍不住冲瘦削的少年伸出一根大拇指,接着拱了拱手,一副求饶讨好的模样。女孩不由得脸上一红,没想到这个登徒子如此敏捷,竟然让他给猜出来了?平时倒是看了他不少的戏文,才情的确不弱,就是人品太差……女孩扭过头,瞥了眼徐玑,冷笑道:“怎么,徐公子答不上来?”
徐玑阴沉着脸,又走了两步,突然似有所悟,转身扑向了鸟笼,一伸手抓住了铜钱,另一只手就奔着小门而去,看样子似乎要打开笼子。
就在他的指尖儿触及鸟笼的一刹那,突然脑袋里嗡的一声,手指竟然变得哆嗦,额头青筋暴露,小小的鸟笼竟然有千斤之重,再没有勇气打开。他傻站在当场,气得脸色铁青,一双荼毒的眼睛,死死盯着瘦削的少年,像发疯的公牛。
曹大章突然忍不住笑起来,“我明白了,这个谜底就是得钱卖放。”什么叫得钱卖放,就是拿钱赎人,徐家这些年仗着朝中有人,子弟家丁在地方上为非作歹,兼并土地,抢男霸女,每次被抓起来,只要稍微花点钱,就把人赎出来,一根汗毛都伤不到。
这道题出的可够缺德的,徐玑解开了,等于当众承认丑事,徐家颜面扫地,若是解不开,承认失败,就被淘汰出三强,实在是进退不得,难怪他会这么生气。
好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真是非同一般!
……
唐毅抱着肩膀,等着看徐玑的笑话,突然人群外面开始乱了起来,老百姓好像受惊的鸟兽,四散奔逃,一时间孩子哭大人喊,乱成了一团。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陈梦鹤豁然站起,正在这时候,周巡带着几个衙门捕快满头大汗跑过来,把帽子都挤掉了。
伏在耳边,低声说道:“大人,不好了,倭寇进犯!”
什么!陈梦鹤惊得脸色煞白,脑袋里炸响一颗惊雷。
“快,还不赶快疏散百姓!”
陈梦鹤的反应还是晚了,周围已经响起了喊声,到处都是倭寇来了的声音,下面的百姓全都乱了,不管衙役怎么吆喝,大家都听不进去,只知道逃命。
更糟糕的是台上,来的人里面多数都家世显赫,带了不少家丁,一听有倭寇,家丁不顾一切,冲上来保护主子,他们来回冲撞,彻底乱了套。挂在台上的彩灯被冲倒,落在地上,火势随即着了起来,俗话说水火无情,这下子人群就更控制不住了。
你推我搡,眼看着有人倒下去,无数的大脚丫子踩过来,再也别想站起来。
恰巧在女孩的头上,一串彩灯掉了下来,星星火光,落向了女孩。
“啊!”
女孩顿时脸色惨白,要是被火烧了,留下可怕的疤痕,甚至容貌全毁,简直生不如死。女孩后悔死了,她怎么鬼迷心窍,要跑来送死啊!
就在一刹那,突然有一道身影扑过来,抱着女孩的肩膀,奋力向台下跳去。身后落下一串灯笼。
嘭!唐毅的后背重重摔在地上,多了肉垫,女孩倒是没事,只是小脸惨白,惊吓过度。
“姑娘,你,你还能动吧?”唐毅挤出一个笑容,道:“我好像脚扭了,咱,咱们快跑吧!”
第79章 劫后余生
“姓徐的,你给我滚开!”
王世懋须发皆乍,眼睛通红,看人群乱起来,他就扑了上来,想要抢救唐毅还有女孩。
哪知道正好撞上了徐玑的家丁过来,一想到刚刚险些丢面子,徐玑恼恨之下,竟然让家丁冲上来,挡住了王世懋的去路。
“姓徐的,你要是不闪开,我和你没完!”
“敬美兄,别生气啊,我也是想要逃命,这不是不知道往哪跑好!”徐玑的人多,竟然拖住了王世懋。
恐惧如同传染病一般,飞速传播,百姓到处乱窜,台子上也着起了大火,浓烟滚滚,对面看不见人,气得王世懋干瞪眼睛,却找不到唐毅和女孩的身影了。
……
“你,跟着我,咱们两个这边走。”唐毅拉着女孩跑了没几步,女孩就被绊了一跤。
要命的三寸金莲!唐毅只能说道:“快,我背着你!”
女孩脸一红,急忙说道:“那怎么行,你的脚……”
“别废话!”唐毅突然变得狰狞起来,他深知大量人群聚集在一起的可怕,就算是后世,踩踏事件也时有发生,经常是死伤惨重,更何况发生在大明。多停留一刻,危险就多一分!
“脚断了还能活,要是脑袋没了,就死定了!”
女孩虽然有些不情愿,却不敢反驳愤怒的唐毅,乖乖爬上了他的后背,双手紧紧环抱着唐毅的脖子。
女孩虽然不重,可是刚刚唐毅为了救她,扭伤了脚踝,走路还困难,再背上一个人,难度可想而知。
他咬了咬牙,观察一下乱糟糟的情况,所有人都在向城隍庙的外面跑,广场上你推我我推你,乱成了一锅粥,根本不是逃命的最好线路。他一转身,向着城隍庙的方向跑去,每走一步,从脚上就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没几步唐毅的额头都是豆大的冷汗。女孩看到了唐毅痛苦的表情,不由得心疼起来。两个人素昧平生,刚刚猜灯谜的时候,自己还挤兑他,现在出了危险,人家不顾命的救自己,要还不知道感恩,简直就是畜生了。
“我,我还是下来吧!”
“下来?我就算剩一条腿,也比你的小脚强!”唐毅气呼呼说道。
“你!“女孩气得腮帮鼓鼓,这家伙真是臭嘴,活该你倒霉。她索性伏在了唐毅背上,气得不说话。
又跑了几步,幸运地发现了根竹竿,本来是挂彩灯的,唐毅拿在了手里,多了根拐杖,脚上的负担就轻了一些。
他沿着围墙,溜边快步,就算这样,一路上不时遇到乱跑乱撞的人,唐毅已经被撞了好几次,每当被撞的时候,他就用竹竿死死撑住地面或者墙角,宁可受伤也不倒下去。
几个月来,每天扎马步苦练功夫,效果总算是出来了,唐毅的下盘很稳,竟然奇迹般撑住了连番考验,他们跌跌撞撞逃进了城隍庙,绕到了大殿后面,没有了其他人,总算能喘口气,唐毅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连带着女孩的衣服也汗水弄湿了一大片。
从来没和陌生男人接触过,现在弄得一身少年的汗臭味,真是羞死了。女孩越想越委屈,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拳头,显示着心中的紧张。唐毅倒是轻松一些,随口问道:“喂,要是咱们逃出去,你说王世懋会不会感谢我?”
“废话,会给你一万两金子!”
果然!
刚刚唐毅还祈祷着这丫头和王世懋只是认识而已,最多亲朋故旧,可是听语气,两个人绝对关系不浅。
唐毅不是迂腐的人,可是这个时代就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人家已经定亲了,他再去搀和,对谁都不好。天涯何处无芳草,只当初恋胎死腹中吧,反正王世懋人品长相家室都不差,就当成全一段美好的姻缘吧!
两世为人,唐毅比较拿得起放得下,当务之急就是怎么从乱哄哄的人群出去。
他也听到了,说是有倭寇杀来。
对于这个说法,唐毅并不相信,太仓距离海上倭寇聚集的岛屿还很远,又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攻打的目标。
就算是倭寇杀过来,顶多是袭扰一下,太仓的官兵再废物,也能挡一阵。真正要命的是恐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让我们恐惧的只是恐惧本身!
成千上万失控的人群就像是疯狂的水牛群,能把狮子也踩成烂泥。想到这里,唐毅更加担心,一起和自己来的沈林、王绍周、王世懋,还有曹大章,他们可别出差错。
唐毅皱着眉头,神情专注地思索着,小白脸上满是汗水和黑灰,一条一道的,看起来十分狼狈。庄重和诙谐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显得十分滑稽。
“呵呵。”女孩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幸灾乐祸啊?”
“哼,我是笑你笨。”女孩托着下巴,说道:“你没听说,是倭寇来了,还不赶快跑,你想找死?”
“找死,到处乱跑才会死得更快!”唐毅哈哈一笑:“姑娘,你的聪明劲儿,只够猜谜的,大事你差着十万八千里。”
该死,又被嘲讽了,这家伙就不会说点好听的。女孩脸色阴沉,粉拳攥着,不服气地扬起小脸,质问道:“倭寇在沿海烧杀抢掠,坏事做绝,朝廷的官兵屡战屡败,一帮窝囊废,难道不是真的,如今倭寇杀到了太仓,有你的好瞧。”女孩光顾着置气,竟忘了倭寇杀来,她也会跟着倒霉。
唐毅一阵无语,心说胸大无脑,真是至理名言。
“我的姑奶奶,要是倭寇杀来,早就烽火连天了,眼前不过是恐慌引起的混乱而已。当然也有可能倭寇化妆改扮,混进人群闹事,对了,就像你一样。”
“又揭短!”女孩气得嘟起小嘴,今天就是她最倒霉的日子,扭过头懒得看唐毅。刚刚跑得匆忙,头巾早就没了,长长乌黑的头发好像波浪一样,垂了下来,身上的衣服也有几处破损,好在没有大问题,轻轻扯了扯衣袖,抱着肩膀,冷风一来,浑身发抖。
正月十五的夜晚,寒风依旧凛冽,刚刚又出了那么多汗,被风一吹,女孩不由得打了个喷嚏。坐在大殿廊下,越发楚楚可怜。
怜香惜玉是男人的优良品德,唐毅拄着竹竿,走到了女孩的身边,把手一伸。
“歇够了吧,赶快走吧。”
女孩低着头,缓缓伸出芊芊小手,唐毅一把抓了过来,两个人快步穿过大殿,一直到了角门,唐毅趴在墙上,听了一会儿,外面嘈杂声似乎越来越远。
“行了,咱们出去吧。”
把角门推开,一条胡同出现在面前,道路上不时有受惊的人群跑过,唐毅拉着女孩小心翼翼往前走,这时候道道路两旁的房舍已经有着火的,火舌借着风势乱飞,吓得女孩死死抓着唐毅的胳膊,抿着小嘴,不敢叫出来。
唐毅用胳膊保护着女孩,同时心也悬了起来,混乱之下,就会有些歹人会浑水摸鱼,要是碰上了,他们可就麻烦了,不顾脚踝的剧痛,快步穿街过巷,越走越有种熟悉的感觉。
对了,刚进太仓,租的那个院子就在附近,唐毅父子搬回老宅之后,租的院子就归了吴天成,赶快找个落脚之地比较重要。有了主意之后,唐毅在前面带路,一直跑到了小院前面,砰砰敲门。不多一时,从门缝里传出沙哑的声音,“谁?”
“我,还不开门!”
“啊,是师傅!”吴天成慌忙把门打开,唐毅一步迈进来,身躯没站稳,扑通摔在地上,女孩也连带着趴在他的身上。
“师父,这,这……”吴天成看出师父带了个女子过来,男女授受不亲,他摊着一双手,傻站着不知道咋办。
唐毅气得直翻白眼,都什么时候,还讲究这个。他忍着痛爬了起来,骂道:“看你师父倒霉很高兴是不,赶快给我准备跌打药酒。还有,赶快去我家里,告诉我爹,让他想办法去找沈林和表哥他们,千万别出差错!”
“明,明白!”吴天成慌里慌张,叫过了两名纸店的伙计,分头去做了。不一会儿,就请来了一位正骨的大夫,检查了唐毅的脚踝,肿的和水桶差不多了。
“还好,没伤到骨头,记着按照我开的药,内服外用,半个月就能恢复。”
这算是今天晚上第一个好消息,唐毅不由得长出口气。吴天成安排人去给唐毅煎药,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
门外一阵大乱,唐秀才带着一大帮人,风风火火跑了过来,一见唐毅正靠着床边坐着,一屋子药味,唐秀才吓得脸都白了。扑过来,抱着儿子,不停摇晃。
“毅儿,你没事吧?”
第80章 王家秘闻
唐秀才本来猫在家里煮汤圆,眼看到了三更天,唐毅也没回来,他还笑着和唐顺之说,没准抢来了状元,要后半夜回来。哪知道刚说完,街上就乱了,朱山气喘吁吁跑进来,告诉唐秀才城隍庙出了大事,百姓在到处乱窜,还着了火。唐秀才脑袋一片空白,心肝五脏都被掏空了,叫了声“苦也”,撒腿就跑,朱山急忙跟着,唐顺之还算冷静,急忙叫来朱海,让他把所有家丁都召集起来,一起去救人。
唐秀才出了家门,只是疯跑,一路上到处都是胡乱逃窜的百姓,还有闻讯赶来的衙役,冲撞喊叫,不断有人受伤。唐秀才跌倒了爬起来,继续往前跑,眼圈都是泪水。
“儿啊,你要是有了差错,可让你爹怎么活啊!”
离着城隍庙越来越近,正巧从对面也跑来几个人,跑在前面的正是王世懋和曹大章。王世懋的额头还有一大块流着血,几个家丁夹着,他还不甘心。
“快放开我,放开我!”
曹大章上气不接下气,说道:“敬美,咱们几个人不管用,赶快把王家的家丁都叫来,咱们一起找人!”
“呸!”王世懋都红了眼睛,狠狠啐了一口,咬牙骂道:“姓曹的,你没看见,这么多人,还着了火,等把人找齐全,尸体都没了!”
曹大章知道王世懋是着急的,也不和他计较,只是让家丁赶快回家找人,正跑着,迎面碰上了唐秀才。
“毅儿,我的毅儿呢!”
唐秀才红着眼睛,扑了上来,一把揪住了曹大章,手指深陷到肉里。疼得曹大章一皱眉,为嘛受伤的总是我啊!
“唐相公,实在抱歉,乱起来的时候,我们都在旁边的看台,唐兄则是在台上猜灯谜,人群一乱,就,就把我们都冲开了!”
“哎呦!”
唐秀才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倒下去,幸好被朱山扶住了。
“别,别管我,快去找毅儿……”
朱山只能把唐秀才交给曹大章他们,朝着人群冲了进去。路上到处都是血迹,不少受伤的人哀哀惨叫,有些房舍烧了起来,百姓们端着水盆,提着水桶救火,别提多乱了。唐秀才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刻就有人过来,告诉他儿子出事了。
突然从胡同里面跑出一架马车,赶车的正是雷七,远远看见唐秀才他们,雷七急忙跳了下来。
“唐爷,好消息,小相公没事。”
“什么?”唐秀才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听的乐曲,浑身都来了劲,情绪激动地问道:“当真?”
“嗯,是吴天成派人找我的,说是小相公受了伤,徐三去找正骨大夫了。我琢磨着你们一定着急,就去通知你们一声,结果跑了好几圈,这才碰上。”
雷七说着,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唐秀才终于长长出了口气。听到唐毅没事,王世懋也突然瞪大了眼睛。事发的时候,唐毅和那个丫头最近,他一定知道。
“表弟他是不是一个人?”王世懋焦急地问道。
雷七摇摇头,愧疚地说道:“王公子,这个送信的没说,我也不知道。”
曹大章急忙说道:“敬美,还是去问唐兄吧。”
“对,对,快走啊!”
一群人一股脑赶到了吴天成的住所,和果然见到了唐毅,唐秀才抱着他嚎啕大哭。唐毅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爹,我没事一点小伤,很快就能好过来,倒是表哥,你该感谢我。”
“我谢你什么?”王世懋脑子都一团浆糊,还没听明白。
曹大章恍然大悟:“敬美,八成唐兄把令妹给救了呗!”
等等,令妹!
这下子轮到唐毅疯癫了,他瞪大了眼珠,愤怒吼道:“王敬美,你不是说一母所生只有兄弟两个吗,啥时候多了个妹妹?”
“我有姨娘很奇怪吗?”王世懋同样吼了回去,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突然唐毅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妹妹,竟然是妹妹,好,太好了!”
没头没脑的大笑,把王世懋弄得一愣一愣的,劈手揪住唐毅的胸口,凶巴巴怒道:“说,你把我妹妹怎么了?”
“我哪有那个胆子,人在厢房呢,你自己去看!”唐毅心花怒放道。
王世懋一甩手,转身就往厢房跑。
……
这俩家伙到底怎么回事,唐秀才,吴天成,还有雷七都傻了眼,唯独曹大章心思机敏,突然一把抓住唐毅的手,促狭地问道:“唐兄,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那个丫头了?”
“哪有……”
唐毅说着,不由得脸上泛红,言不由衷,此时的唐毅竟有种便秘半个月,一朝通畅的爽快感。这才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竟然是妹妹,简直老天爷都在帮自己。
“对了,一呈兄,我怎么没听说敬美有妹妹啊?”唐毅好奇地问道,他只知道王世贞和王世懋兄弟两个,所以他才会误会。
“唉,说来话长。”曹大章说道:“王老大人的原配夫人去世的早,当时敬美才两岁,王老大人也没有中进士,一家人过得十分落魄,续弦的夫人叫做陈氏,出身寒微,但是持家有道,相夫教子,织布,磨豆腐,卖豆干,比男人还能干。家里头两个读书的男人,还有一个奶娃娃,花钱如流水,那几年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后来王老大人中举人,考中进士,他们一家才算好起来,凤洲名扬天下,如今敬美学业有成。算起来,陈夫人比起亲娘还亲。”
原来王忬也有落魄的时候,其实说太仓王氏,千年不衰,只能说大家同出一源,但是还各过各的,有的好,有的坏。就像红楼的贾家一样,有宝玉这样的嫡系,也有贾芸这样的旁支。
听曹大章这么一说,陈氏倒是一个女汉子。
“对了,一呈兄,莫非……就是陈夫人所生?”
“嗯,王老大人感激陈夫人,对女儿视若珍宝,两位兄长也十分疼惜。只是陈夫人性子有些怪异。”
“怪异?怎么说?”唐毅不由得紧张起来,那可是未来的丈母娘啊,要是不好伺候,倒霉的可是他啊,唐毅的小心脏不行不行的。
“丈夫和儿子相继考中进士,陈夫人却说‘老来疾病,都是壮时招的,衰后罪孽,都是盛时造的。’王家虽然兴旺,但总有衰败的时候,她还说女儿不要嫁给大富大贵的人家,只要人品好,老实憨厚,耕读之家,哪怕笨一点也好。”
说着,曹大章呲着牙一笑,“唐兄要是有心思,少不得要先把自己变笨了才行啊!”
去,那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要是嫁给笨蛋,那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呢。不就是一个陈夫人吗,我唐毅肯定有办法摆平!
曹大章嘿嘿直笑,心说早晚有你碰一鼻子灰的时候。
……
天光渐渐放亮,一夜的乱象也过去了,王绍周和沈林手拉着手,平安回来。多少大人都受伤了,两个孩子能毫发无伤,之上身上满是尘土,实在是不容易。
一问之下才知道,人群乱起来,王绍周就吓傻了,偏偏王世懋又去抢救妹妹,把他扔下来,幸好沈林挨着他。拉起王绍周就跑。他们两个人小力薄,要是被人群撞上,下场肯定很惨。沈林四处焦急地看着,正好墙角有一处干涸的水沟。他带着王绍周,爬过水沟,在墙角躲了大半夜,总算侥幸逃生。回来之后,小胖子紧紧拉着沈林的手,寸步不离,光荣地承担起小弟的小弟的身份。
……
日上三竿,又有人前来,唐顺之脸黑如铁,进了院子,就怒骂道:“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荆川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唐秀才吃惊地问道。
唐顺之狠狠一跺脚:“去城隍庙看看,尸体遍地,伤者无数,昨天一场大乱,被踩死踩伤的百姓有七百多人,其中两百多人毙命,还烧了上百间房屋,数百人无家可归,流落街头。他陈梦鹤究竟是怎么当官的?对了,还有你这个师爷,就不知道提点一下吗?”
唐秀才被说得老脸通红,他的一颗心都在儿子身上,只要唐毅平安,便是晴天。但如此惊人的损失还让唐秀才吃惊非小。
“怎么会这样,莫非真的有倭寇杀来?”
“我也不知,大明朝的官吏算是废了!”唐顺之摇着头叹息。
第81章 唐毅的猜测
正月十四晚,数千倭寇奇袭宝山千户所,斩杀明军三百有余,抢掠无算。
随即渡江,攻击吴淞江千户所,所幸守军奋死抵抗,倭寇没有得手,转而深入内地,在正月十五上午,杀到嘉定县。军民百姓都在准备过节,疏于防备,被倭寇冲进城池,杀戮百姓上千人,焚毁房屋无数,抢走粮食一万八千石,并且掠走百姓三千余人。
倭寇首领又分遣人马四处抢掠,扩大战果,其中一支倭寇杀到了距离太仓不足五里退去,险些杀入城池……
各种消息越来越多,唐毅终于弄清楚了情况,原来倭寇进犯的时候,有些山贼草寇乔装改扮,混入了太仓,趁着灯会作乱,浑水摸鱼。
唐毅还在猜灯谜的时候,人群就已经乱起来了,不少人一边放火,一边大喊,说是倭寇来了。人群混乱,周巡还以为是倭寇真正杀来了,急忙告诉陈梦鹤,并且保护大老爷离开。可他不知道,当头的一跑,大家就更没有主心骨了,士子争相逃命,家丁又来抢救主人,互相冲撞踩踏,弄得里外大乱,不可收拾。
“无能,饭桶,身为父母官,遇事如此慌乱,如何能承担大任,陈子羽该杀!”唐顺之直接给陈梦鹤判了死刑。
唐毅倒是不这么看,陈梦鹤的确处置不当,可这种大型集会本就容易出问题。而陈梦鹤撤离之后,迅速调兵,关闭城门,严防死守,没有给倭寇进犯的机会。一夜之间,就平息了乱局,论起来还算补救得力。
“先生,如果陈大人都该杀,晚生以为南直隶的官可要人头滚滚了!”
“那又如何!”唐顺之冷哼一声,怒斥道:“宝山千户所和吴淞江千户所,还有嘉定知县朱志良丢城失地,还不该砍头吗?其余诸如知府,巡抚,沿江的水师,这些人都是瞎子吗,倭寇大举进犯,他们竟然事先毫无觉察,偌大的东南让倭寇如入无人之境,任意杀戮抢掠,百姓无辜受难,难道不该有人出来受责吗?”
唐顺之连珠炮一般的发问,弄得唐毅一阵语塞,的确大明的防御体系漏洞太多,倭寇闹得这么厉害,还应变无方,早就该彻底换血了。
只是再饭桶也不至于如此,唐毅心中升起一丝丝的怀疑。
“先生,恕晚生直言,我怀疑这里面有勾结。”按照唐毅的估算,应该是有人配合倭寇,要不然不会抓住元宵佳节,防备最松懈的时候下手。
唐顺之倒是看得比唐毅更远,他担心的是从此之后,倭患就要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了,他冷着脸说道:“我早就知道,所谓倭寇,多半都是大明海商头子,改头换面,下海为盗,说起来追根溯源,都怪废除市舶司!”
提到市舶司,就不得不说起富有大明特色的海禁政策。
历朝历代以来,中华上国都是不禁海的,而且还是海上的强国,贸易繁荣,带来大量的收入,维系中原的繁荣富庶。唯独苦孩子出身的朱元璋,对待海洋,对待海上贸易,有着本能的拒绝。加上他所处的时代正好经过残酷的战争,商业活动降到了最低点,禁海的害处还没有多大。
要命的是他把禁海写进了大明律,变成了不可动摇的祖制,历代皇帝虽然时宽时严,但是没有人敢公然开海。
到了嘉靖二年,发生了著名的争贡事件,简单地说就是两伙日本使者都来大明进贡,想要讨得天朝赏赐,互相都说对方是假的,结果两个倒霉孩子自己打起来,又四处抢掠,杀死了大明的官员和将士。
按照常理,这种事情理应明辨真伪,然后向日本兴师问罪,这才是天朝该有的气度。可是当时任给事中的夏言,也就是后来被严嵩陷害致死的夏首辅,竟然上书,认为倭患起于市舶司,年轻的嘉靖皇帝同样荒唐地采纳了建议,废除了宁波,泉州,广州三处市舶司,开始严厉的海禁政策。
这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做法根本制止不了倭寇,正常的贸易途径被切断了,那就走私。好巧不巧,西方开启了大航海时代,整船整船的美洲白银运到了东方,想要换成丝绸,茶叶,瓷器,运回西方。
面对强劲的市场需求,海禁政策就仿佛和自然规律在对抗一样,失败是注定的。
海商们雇佣打手,组建船队,进行疯狂走私,随着实力越来越庞大,他们之中的一些不满足于正常的商贸,就开始抢掠,做无本生意。
更为凑巧的是日本处于战国时代,混乱不堪,大量失败的武士流亡海上,就被海商雇佣,形成了所谓的倭寇。
种种巧合凑在一起,倭寇之乱就成为了必然的结果。
就仿佛一条千疮百孔的堤坝,面对汹涌而来的洪水,谁都知道会撑不住,但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远离海岸的嘉定拉开序幕,而且事前一点情报没有,实在是透着诡异。又和唐顺之谈了许久,也理不出头绪,就只能继续等待更多的消息。
唐顺之一肚子怨气,东南的局势越发危急,作为一个有责任感的士大夫,已经越发看不下去了,距离他出山的时候已经不远了。
唐顺之走了,唐毅变得百无聊赖,他感到此番倭寇出现,必然代表一个大时代的开始,胡宗宪、戚继光、俞大猷、谭纶……一个个灿若星辰的名字,一群大明朝有史以来最杰出的文武名臣都会相继崭露头角,引领一时风骚,或许自己也有机会成为其中之一。
能和这些名人一起奋战,想想就血液沸腾,不过这些还有点远,唐毅更在乎那个王姑娘,他已经打听到了,女孩名叫王悦影,只比自己大一岁,俗话说女大一,抱金鸡,年龄正合适。
只是人家王姑娘当天夜里就随着王世懋回家了,虽说大家闺秀讲究多,但是唐毅还有些小小的失落,莫非自己一点吸引力都没吗?
“沈林,去把我画的武松打虎拿来。”
沈林答应一声,不多时捧着一摞白纸,送到了唐毅的面前。沈林很不解,别人画作都是用毛笔,画在宣纸上面。少爷的画却是在硬纸板上,用炭笔画的,线条明晰疏朗,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人的形态,比起水墨画清楚多了。
“沈林,你觉得少爷画的如何?”
“少爷的画自然是好的,只是凡夫俗子怕是不一定看得明白。”
“小鬼头,你也学会捧臭脚了。”唐毅笑骂道:“人家喜欢画中的神韵,要的是味道,少爷的根本上不了台面,不过啊,这些画也有写好玩的地方。”
唐毅把所有纸片展开,页脚都按照千字文编号,写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以此类推。按照顺序,把纸片编好。只见唐毅把手指放在了最上面,轻轻翻动。
沈林不明所以,可是看了两眼,嘴巴就张大了,天啊,纸片上的画竟然活了起来,彪悍壮硕的武二郎举起哨棒怒砸猛虎,哨棒断裂,又挥着拳头打过去,把老虎按在地上,拳头好像雨点,落在了老虎身上,仿佛能感到老虎的疼痛。当唐毅翻完了最后一页,老虎也被打死了。
“少爷,这,这个神了!”沈林都傻了。
唐毅呵呵一笑,区区翻页动画而已,在后世熊孩子们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也就能唬弄一下大明朝天真的娃了。
“沈林,你把这个送给表哥,让他带给王姑娘,这几天有空,我再画一些,送给她,就当是解闷吧。”
“嗯,少爷,你可真有心,王姑娘一定会喜欢的。”
沈林蹦蹦跳跳,去找王世懋了。
只是唐毅并没有功夫作画了,真正的麻烦来了……
倭寇不光袭击了嘉定,还扒开了黄浦江堤,河水奔涌而出,有三十万亩农田被淹,其中三分之一绝收,毁损房屋成千上万,嘉定一县,有十几万百姓无家可归,沦为难民,由于太仓离着最近,上万的难民涌向了太仓。这些人每天光是消耗的粮食就是天文数字,更别提对百姓生活的冲击,治安也会迅速恶化。
身为师爷,唐秀才的工作一下子翻了好几倍之多,趁着吃饭的时候,向儿子大吐苦水。
“这帮天煞的倭寇,怎么就那么缺德!把大堤毁了干什么!”
唐毅的脸色铁青,眼中竟然闪烁着野兽一般凶厉的光芒,怒吼道:“我终于明白了,根本不是倭寇,而是有人想要圈地!想要把田从老百姓手里抢走!”
第82章 浑不吝
哗啦,装满稀粥的小碗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粥粘在嘴角和胡须上,唐秀才恍若未闻,整个人都像是木雕泥塑的,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竟会有如此丧心病狂的人。
不就是土地吗,不就是要种桑树,产丝绸吗,至于勾结倭寇,屠戮百姓,甚至扒开江堤,淹没田地,丧尽天良都不足以形容他们,这样的人该天打五雷轰!
唐毅同样沉着脸,说道:“但愿我猜测是错的,不过我至少有一半的把握。您想一想,如果倭寇想要大举进犯,攻击沿海的金山卫昌国卫岂不是更容易得手,何必舍近求远。而且倭寇之中,不乏穷苦百姓子弟,他们又怎么会把黄浦江堤毁坏,淹没几十万亩的田地,您不觉得蹊跷吗?”
当然蹊跷,倭寇之所以横行无忌,实际上就是靠着沿海的百姓和豪商暗通款曲,输送情报。他们捣毁江堤,等于是激起百姓的仇恨,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他们是不会自掘坟墓的!
更何况毁坏了江堤,田地被淹,倭寇除了骂名什么好处都得不到。
而联想到之前沈良要强征田地的一套作为,越发让唐毅怀疑,这里面一定有勾结。
“爹,您先去打听一下难民,看看有没有征田的事情,另外再盯着点嘉定的情况,倭寇饱掠而去,这时候谁跳出来收割成果,谁的嫌疑就最大,尤其是那个沈良!”
唐秀才长长出口气,“毅儿,为父在衙门几个月,见识了太多的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可是为父怎么也不敢相信,竟然会有人做这种事情,他们就不怕下地狱吗?”
下地狱算什么,为了钱,都能把祖宗给卖了,老爹比起这些人还是太天真了。
“爹,说句不客气的,东南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和率兽食人的地狱有什么差别,明里暗里,遇到的都是鬼,不是人!您在衙门里做事,一定要加着一万倍的小心,有什么事情,咱们爷俩商量。”
“好嘞。”
唐秀才痛快地答应,如果真是像儿子说的那样,是为了田地勾结倭寇,简直堪称大明立国以来,最大的丑闻。上至宫里和内阁,下至地方总督巡抚,足以人头滚滚了。他不过是一个师爷,说白了就是蝼蚁一般,一个不好,就要粉身碎骨。
这种时候,必须仰仗儿子的智慧,自从上次化险为夷,还顺带弄掉了胡彬,唐秀才就对儿子一万个信任。
父子俩简单吃了两口,唐毅继续养伤,唐秀才则是到了衙门,继续协助陈梦鹤处理公务。
这两天的事情越来越多,倭寇留下的烂摊子必须他们收拾了。
首先从嘉定等地陆续逃到太仓的难民足有一万五千人,而且每天还以上千人的速度增加。光是熬粥,一天就要五十石粮食,而且正月天气严寒,还需要给百姓准备御寒的住所,千头万绪,陈梦鹤都愁白了头。唐毅同样焦急地等着消息。
又过了三天时间,苏州知府傅伯良终于下达了命令,严厉斥责嘉定知县朱志良,让他待罪立功,尽快安抚百姓,修复堤坝,戴罪立功。
同时,又行文各县,要求协助嘉定处理流民,其中太仓距离嘉定最近,又最富庶,分担到的担子最重,要接纳两万流民,还要拿出钱粮,征调民夫,帮着修复宝山和吴淞江两个卫城,以及重修江堤。
保守估算,至少要征调五千民夫,耗费粮食三万石以上,这还不算完,一天之后,嘉定知县朱志良献上一策,名曰以改兼赈,两难自解。
朱志良认为良田被淹没,小麦减收绝收已成定局,百姓无粮,朝廷府库积蓄有限,还要优先修复江堤,所以建议百姓将粮田卖给大户,改种桑苗,大户出钱出粮,帮着安顿百姓,如此朝廷不必劳心,百姓可以活命,可谓两难自解。
最后他还煞有介事说道,仆自知罪孽深重,朝廷抓拿罪员的差官或许已在路上。仆身为父母官,护民不利,虽千刀万剐,亦罪有应得。惟愿刀斧加身之前,能秉持公心,替百姓解困,死于地下,心平目暝……
看在别人眼里,好一篇动人的文章,好一个赤胆忠心的臣子。可是当唐毅拿到这篇公文的时候,气得牙齿咬碎。
“好啊,狐狸尾巴漏出来了,果然是他们在搞鬼!”
病房之中,除了唐秀才,还有唐顺之和魏良辅,两个人脸色同样难看至极。
“毅儿,你可有证据吗?”唐秀才道。
唐毅长长出口气,摇头道:“没有,不过上面有一条,说商人一时拿不出这么多粮食,要各县借粮给大户。这和沈良当初说的如出一辙,朱志良丢城失地,已经犯了死罪,他何以如此积极献计?多半是有人告诉他,只要按照计划做事,就能躲过死罪,甚至风头过了,还能重新起复,不然他为什么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咔嚓!
唐顺之突然一怕桌案,八仙桌愣是被拍碎了。
“好大的狗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要是放过这些丧心病狂之徒,我唐荆川就把姓倒过来!”
魏良辅脸色铁青,嘴角嗫嚅着说道:“老夫为官几十年,如此行径,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身为朝廷命官,竟然和一身铜臭,利欲熏心的商人勾结在一起,简直可杀不可留。”说着,他看了看唐顺之,道:“义修,老夫知道满朝之中,不乏心学门人,尤其是科道言官,更是有铁骨铮铮志士,一定要上书弹劾。把此等罪行掀开,严嵩老贼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唐顺之默默点头,说道:“上泉公高见,我这就给徐华亭修书,对了,唐毅,你小子也别闲着,帮着我们找到勾结的罪证,一举铲除奸佞,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倘若能做成此事,不负男儿之志!”
唐毅听着这些话,丝毫没有激动,相反还有深深的悲凉。
其实他猜得出来,如果真是沈良搞的鬼,当初他来太仓应该就有这个打算,利用倭寇毁掉田地,逼迫老百姓低价卖田。
只是唐毅用蓝道行把他给吓走,太仓才免了一难,可是太仓躲过去了,嘉定终究没有第二个唐毅,才落得城破人亡的凄惨境地。
真是讽刺,当初自己还洋洋得意,以为四两拨千斤,其实根本就是换汤不换药,甚至后果更严重。
假如当初不是自己献策拖延,而是把事情闹大,甚至把沈良直接干掉,都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当然那么做之后,陈梦鹤会很难,他背后的徐阁老同样会被牵连。可是那又如何,他们的命就更加金贵吗?
大明朝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当官的人,就算没了徐阁老,也会有人取代严嵩,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让他们难做,不想潜在的靠山倒塌,替那些大人物想的周全,可是几时真正想过那些百姓?
唐毅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那些无辜的百姓他们会如何看自己。
“唐毅啊,唐毅,难道穿越一场,老天给了你第二次机会,你就想做一个把良心塞进腋窝的无良官僚不成?你的血性放在哪里?”
听到了唐顺之和魏良辅的话,他心中又有些失落,这两位虽然是心学中人,可还是没有跳脱传统官僚的窠臼。出了事情,他们只想到打击政敌,铲除奸党。姑且不论能不能找到证据,能不能做成。公文往来,朝堂拼杀,没有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都别想分出胜负。
那些百姓呢,他们无衣少食,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掉,他们就是蒿草不成?
耽于争斗,无视百姓疾苦,难怪煌煌天朝,竟然会败在一群野蛮人的手里,不冤,一点都不冤!
唐毅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肉里,疼痛让他越发清醒。
猛然,抱拳拱手,大声说道:“恩师,荆川先生,恕唐毅不能听从二位的吩咐,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爹,让朱山准备马车,我要出城。”
“出城?”
“对,我要去看看城外的难民,能多救几个人,比什么肮脏的斗争都来的重要!”
第83章 倔强的斗士
唐毅抓起墙角的拐杖,一瘸一点走出了房间,冷风吹来,窒息的压迫感消失了一丝,这时候朱山赶着马车,到了唐毅的面前。
“少爷,上车吧。”
“嗯。”唐毅上了马车,从后院出去。他离开了许久,屋中一直沉默着,唐秀才脸色不停变幻,说实话他有些尴尬,同样也有自豪。
三纲五常,是每个读书人的枷锁,违抗老师,那就意味着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但是唐秀才并不后悔,他落魄过,知道挨饿受冻的滋味,无论如何,成千上万难民的安危比什么都来的重要。
相反,他为儿子的决定感到骄傲,以往他总觉得唐毅太过油滑,太自私,可是经过此事,唐秀才可以骄傲的说儿子是真正以天下为己任的读书人,品格比起某些人高多了!只是公然顶撞老师,后果可是相当严重……
经过半晌沉默,唐秀才突然站起身,躬身施礼。
“上泉公,荆川先生,在下……”
“不必说了!”唐顺之突然拦住了唐秀才,仰起头看着天棚,嘴角咧开,竟然哈哈大笑,笑得格外畅快。
他放声大笑,魏良辅同样满面含笑,不停捻着胡须,颔首欣慰。
“外欲混迹,内抱不群,不愧是老朽的弟子!”
唐顺之白了自鸣得意的魏老头一眼,讥诮道:“上泉公,在下看你一生浑然,何时不群过?”
“哈哈哈,义修哪里知道,老夫已经将毕生所学交给徒儿啦!”
我看你一生就修炼了一张脸皮,厚的赛过城墙。唐顺之暗中腹诽,他抬起头,看着还有些茫然的唐秀才,微微颔首。
“令郎才情过人,最重要的是洞察人心,处理事情就算是十几年的老吏也比不上。正因为如此,我才担心令郎会变成严嵩一般的人物。今日一见,我总算能放心将传承心学的大任交给他了。”
魏良辅和唐顺之都是难得的君子,一番话说出来,唐秀才心悦诚服,急忙躬身说道:“上泉公,荆川先生心胸豁达,在下代替犬子多谢二位宽宏大度。”
“呵呵,别忙!”唐顺之笑道:“有过岂能不罚,就罚他想办法解决难民的困窘,如果做好了,既往不咎,要是做不好,二罪归一!”
……
坐在马车的唐毅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没准唐顺之和老魏怎么骂自己呢,反正小爷破罐子破摔,他们能把我怎样,还是难民要紧。
怀着赎罪的心态,唐毅来到了城外,当他跳下了马车,顿时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没有任何遮风挡雨的地方,或者三五成群,或者零零落落,无精打采地瘫在地上。
每个人都破破烂烂,满脸污垢,甚至衣不遮体。幼小的孩子拼命往母亲的怀里挤,想要吮吸一口甘甜的汁水,可是母亲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没有一丝的液体,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虽然知州大人下令开了粥厂,但根本杯水车薪,只有那些强壮的男子才能抢到,其实历来朝廷舍粥也是这么做的,只要青壮能吃饱,不闹事,一切就好。至于老弱妇孺,他们就仿佛动物群体中的消耗品,在旱季要被淘汰掉一样。
从人群中默默穿过,饥饿的人们伸出漆黑的手掌,眼神之中满是祈求。唐毅铁硬着心肠,没有掏出一个子,不是他小气,而是他知道小恩小惠根本没用。
穿过了人群,差不多一百步之外,就是乱葬岗子,这两天已经多了十几俱尸体,草草用芦席卷着,都懒得埋进土里。
更远处还有一群野狗,不时向这边望着,猩红的眼睛盯着黑压压的人群,就仿佛在看自己的美餐。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的人死去,它们就能享受美味的肉食!
生和死就隔了短短的一百步,强烈的对比,让唐毅越发憋闷,不需要多说,只要是个男人,就该扛起责任。
“走,回车。”
唐毅的马车消失在难民的视线之中,在难民的眼里,或许就是个好奇的公子哥,想要看看流民是什么样子。看吧,他们已经一无所有,还怕看吗,有本事天下人都来,看看他们是如何生不如死的!
……
在回城的路上,天空浓云密布,朱山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少爷,变天了,要下雪了。”
下雪,对那些城外的百姓来说,不亚于末日的降临,急速的温度下降,会带走大量的老弱病人。接着雪水融化,他们又不得不泡在泥水里面,别管多强壮的汉子,都会生病,甚至死亡。
唐毅沉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州衙!”
“好嘞!”
朱山用力挥动鞭子,马车迅速前进,一口气到了知州衙门前面,唐毅从车上跳下来,两旁的衙役很多都认识他,争着上前打招呼。
“小相公,您来了,这天气越来越来,快到班房烤烤火,我们去禀报堂尊大老爷。”
唐毅道谢之后,进来班房,过了不大一会儿,周巡疾步匆匆赶了过来,一见面就拱手致歉道:“贤侄,都怪我那天不小心,光想着保护陈大人,连累贤侄受伤,我,我给你赔不是了。”
周巡一躬到地,等了半晌,唐毅并没有出声,他这么撅着,憋得老脸通红,别提多难受了。
“怎么,陈大人不愿意见我?”唐毅悠悠说道。
周巡慌忙站起,长长叹口气,说道:“贤侄,大人也有他的为难之处,我实告诉你说,衙门实在是抽不出粮食来了。”
这次倭寇之乱看似过去了,实则真正的洗牌才刚刚到来,失陷城池,军民死伤无算,没有几个脑袋是说不过去的。
对于南直隶的官场来说,当务之急,就是按照朱志良的方略全力补救,抢在朝廷派员到来之前,尽快替自己脱罪。
陈梦鹤身为太仓的知州,也没法置身事外,毕竟太仓也被倭寇打了进来。
“贤侄,咱们太仓的存粮只有十八万石,其中十万石要借给丝绸大户征田之用,还有三万石要留给即将调来的客军人马,再有正月十五烧了不少房舍,死了不少人,还要救济。而且你也清楚,账面上这些东西,到了仓库就要打折扣,每天五十石,已经是极限了。不过大人已经行文朝廷,要求从各地调集粮食,等运到……”
“运到了百姓早就死了!”
唐毅一句话,噎得周巡不敢说话,只能大眼瞪小眼。唐毅勉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说道:“周大叔,粮食的事情先不说,眼看着变天下雪,总不能让百姓们冻死吧!”
“这个……”周巡一脸为难,苦笑道:“贤侄,咱们太仓还有上千百姓没有住处,这,这不好办!”
“也好办!”唐毅说道:“你去问问陈大人,若是信得过我唐毅,只许派遣一百名衙役给我,城外上万难民我自有办法解决。”
周巡一愣,担心地问道:“贤侄,那可是上万人啊,不是小数目……”
“你别管我怎么做,总之我有办法,大人同意即可!”
周巡点点头,爽快答应道:“贤侄,我的心也不是铁打的,你要是真有主意,算我老周一份。”
……
从知州衙门出来,唐毅稍微松了口气,陈梦鹤已经同意把救济灾民的事情交给他,又让唐秀才跟着帮忙,总算是讨来了尚方宝剑。
想要救济难民,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工代赈,让大家伙动起来,就有救了。只是眼下百姓都离死不远了,哪里力气干活,因此当务之急,就是先帮着大家建起遮风挡雨的棚子,在弄到足够的粮食。
“走,咱们再去拜会一下各家。”
唐毅马不停蹄,直接冲向了太仓几个有名的富商,还有一些大家族。朝廷没有粮食,不代表这些人没有,自从昌文纸店越来越兴旺,唐毅已经结下了庞大的人脉网络,终于到了动用的时候。
一连走了三家粮商,看到唐毅,都客气异常,听说唐毅要借粮,这帮人都摇头了。
“小相公,您是菩萨心肠,我们做生意讲究赚钱,这么说吧,出了正月粮价还要暴涨,我们手上的粮食那就是银子,就是金子。看在您的面子,我们捐五十石粮,至于再多,那就不行了。”
家家户户都是这个态度,商人不行,那就去世家看看,他们不是耕读传家,不是重视乡谊吗,总该能出点吧!
一连又跑了几家,除了王家答应借五百石之外,其余比起商人都不如,只肯拿出两石三石,简直就是打发要饭的。
“少爷,咱们都尽力了,还是先回家从长计议吧!”
“不用!”唐毅突然咬了咬牙,倔强地吼道:“他们不出手,靠着我唐毅一个人也行,去告诉雷七,吴天成,加上你爹,还认我唐毅,就都给我过来!”
朱山急忙去通知,唐毅孤单的身影,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显得孤单而落寞。
第84章 开饭了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唐毅手上拿的事业都有了不小的发展,首先红木家具大获成功,除了太仓之外,苏州,杭州,南京等地都建立分号,物美价廉的红木家具迅速占领市场,光是年前的一个月,获利就高达五千多两,订单更是排到了年后。
酒坊同样如此,有锦衣卫做靠山,加上香浓醇厚,还有雷七多年经营的人脉,每月的产量突破十万斤,其中有八万斤运到山东和北直隶,就算这样,还供不应求,一坛上等烧酒更是被炒到了五两银子,如果不是有锦衣卫撑腰,早就被眼红的人给生吞了。
酒这一项,唐毅能拿到的银子足有八千两。
最有些失败的倒是昌文纸店,会员弄了不少,人脉也挺广,可竟然一点不顶用。吴天成又气又恼,“这帮没良心的,师父,要不我去找他们,谁学铁公鸡一毛不拔,咱们就把他开除了,让天下人都知道,弄得身败名裂。”
“别给我惹事了。”唐毅叹口气,“纸店的生意是照顾了各方的利益,才兴旺起来,要是逼着人家出钱,岂不是成了占山为王的土匪?”
“师父,他们要是不出钱,朝廷也不给粮食,光凭着咱们,想要救城外那么多人,我看没戏。”吴天成索性垂下了脑袋,一言不发。
雷七和朱大伯互相看看,也都摇头。雷七说道:“小相公,要想让百姓吃饱,少说每天要一百石粮食,朝廷出五十石,咱们也要出五十石,现在粮价最贵,差不多要一百多两银子,还要住的地方,还要衣服,药物,取暖的柴禾,统统算起来,一个月就要六七千两,咱们的家底很快就烧没了。”
“不止。”朱大伯摇摇头,眉头深锁,听到了难民,就勾起了曾经的往事,苦笑道:“七爷,说起来二十多年前,俺就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一路上死了老鼻子人了,啥叫流民,就像水似的。听说哪有吃的,就像恶狼一样扑上来,要是知道城外能吃饱,隔着多老远,都会赶过来,现在一万多,到时候两三万都不止。”
吸!
三个人脸色全都一变,人上一万无边无沿,这么多老百姓聚集,一个不好,就会出大事,到时候倾家荡产事小,搞不好连脑袋都能混没了。
大家眼下不管怎么说,都混得有了点人样,衣食无忧,何必蹚浑水呢?
看着大家为难,唐毅叹了口气。
“怎么,你们都不愿意?”
“哪能?天地君亲师,师徒如父子啊!”吴天成首先一拍桌子,吼道:“师父,只要你下定决心,徒弟舍命陪君子。”
雷七气得哼了一声,瞪着得意洋洋的吴天成,怒道:“就显你是不,小相公是我雷七的救命恩人,把这条命赔给他也是应当的。”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朱大伯身上,他脸上一红,低低声音说道:“大不了俺回去开面馆就是了。”
……
到底是自己人用着贴心,不管多大的为难,都会坚定追随,唐毅心里头也暖烘烘的。
“其实我也不是光想着做善事,这里面有惊人的利益。”唐毅神秘地说道。
吴天成并不相信,摇了摇头,问道:“师父,难民一无所有,我怎么看不出有啥赚头。”
“正因为一无所有,才有利可图!”唐毅露出了一贯的自信,从容笑道:“你们也做了这么长时间生意,说说心得,最缺的是什么?”
“什么?”吴天成没反应过来,雷七倒是先说道:“小相公,做买卖除了有钱有关系,最重要的就是要有人,可靠的人!说来惭愧,我以前就是识人不明,险些丢了命。”
唐毅呵呵一笑,说道:“没错,大明朝闲人不少,可是多数都是游手好闲的懒汉,他们偷奸取巧,一肚子花花肠子,做事干活都不可靠。而咱们需要的老实肯干,不怕苦不怕累的,又在家里种田,一辈子都不离开村子。如今可是天赐良机,把他们赶出了家园,只要把这些人安顿好了,咱们就有了成千上万的劳力,生意可以成倍扩大,而且这些人受了咱们的大恩,绝对忠诚可靠,有了他们,咱们在太仓就算扎下了根,哪怕朝廷也别想动我们一丝一毫!”
那些大家族凭什么屹立不摇,不就是人多势众吗,如果作坊也有上万人,同样实力雄厚,朝廷还真没有胆子桶马蜂窝。
虽然唐毅志在仕途,可单纯靠着官场的力量,做到了极致,也不过是又一个张居正而已。曾记得张居正狂妄宣称:吾非相,乃摄也。
就是这位自诩摄政王的家伙,最后还不是人亡政息,家破人亡。面对着几千年的传统,要想有所作为,不光要在朝堂有势力,在士林有影响力,手上还要握着财权,军权,有一大票的商人,工人支持自己,把触须深入大明的每一个角落,才能历经风雨而不倒。
脚伤这几天,唐毅不停的思索着,把未来的道路规划了大半,虽然他不确定自己能走到哪一步,至少他已经有了目标,这些难民在别人的眼里是草芥,在唐毅的眼里却是一支支的潜力股,未来可以依靠的力量。
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出于私心,唐毅都不会放过机会,虽然会很难,但是他义无反顾!
“七爷,马上调集你手下的工人,搬运木料到城外,先替难民搭起挡风的棚子。天成,你去采购粮食,越多越好,然后再去各家各户,收购旧衣服。至于朱大伯,你就帮着熬粥做饭。”
“嘿嘿,俺的老本行,保证干好了。”
……
日暮黄昏,马车碾过青石的街道,发出急促的声音,一个个衣着齐整的小伙计赶着马车,快速向城外而来。
声音惊动了野地里瑟瑟发抖的难民,早晚两顿清澈见底的稀粥,一泼尿胃里就空了,哪怕如此,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到。他们就在四处寻找,水潭里的鱼,地下的田鼠,甚至野草籽,全都是他们的食物。
经过一轮轮的扫荡,能吃的东西只剩下地上的观音土,两天来,已经陆续有人吞了观音土,肚子涨得老大,躺在地上哎哎痛叫,甚至有人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
听到了马蹄声的人们勉强抬起了脑袋,有气无力地望着,不知道官老爷又要把粮食送到哪里去,反正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在人群的尽头,有几个青壮躲在了几棵竹子后面,正在商量什么。
“田三哥,你饿不?”
年纪稍大,披着破皮袄的年轻人哼了一声:“废他娘的话,从昨天到现在就喝了碗粥,能不饿吗?”
十六七岁,干瘦的少年把嘴里的草棍扔在一边,骂道:“三哥,朝廷那帮狗娘养的就是想饿死咱们!”
“是啊,先是老的病的,然后是娘们,早晚有轮到咱们的时候!”田三哥冷笑了一声:“哪次遭灾不是这样,认命吧。太仓的官还算不粗,有一口吃的,别的地方更是猪狗不如!”
干瘦的少年向四周看了看,突然压低声音,说道:“三哥,我有个主意,你看成不成?”
“有屁快放!”
“哎,我想着,咱们几个身强力壮,水性也好,大不了去投靠倭寇,大秤分金,小称分银,大碗酒大块肉,哪怕脑袋掉了也爽快不是?”
投靠倭寇!
吓得其他几个人都变颜变色,有个长相憨厚的说道:“俺不敢,俺娘说了,当了贼死了都入不了祖坟,俺,俺害怕!”
其他几个人也面露恐惧,干瘦的少年气得一跺脚,怒道:“去他娘的,你们现在还能入祖坟咋地?”
田三哥眉头深锁,想了会儿,咬着牙说道:“说书先生不是说过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吗!咱们再等两天,要是不成,也就怪不了我们!”
正在说话之间,突然远处传来了喊声。
“怎么回事?”田三哥吓得蹿了起来。
那个憨厚的年轻人侧着耳朵,听了听,突然欣喜地喊道:“开饭了,有吃的了!”一阵风送来了浓郁的香气,几个人口水长流,撒腿奔跑过去,刚刚的想法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85章 一个奇迹
几十口大铁锅就架在了城外,整齐的一排,柴火烧着,浓稠的白粥不断冒着可爱的泡泡,难民们排着长队,口水流出老长。
眼看着粥要煮好了,又有人抓了两大把食盐,倒进了锅里,搅了一搅。疯了,真的疯了!
吃了盐人就有了力气,有了力气就能闹事,原来历来朝廷舍粥,都不放盐。今天竟然有了盐吃,大家伙高兴地手舞足蹈,比过年还高兴。
“开饭了!”
朱老实亲自拿着勺子,倒了满满的一碗粥,对面的中年人激动的泪水都出来了,捧着碗跑到一边,顾不上热就往嘴里倒。一碗粥下肚,从里往外热乎,浑身都有了劲儿。
不光有粥吃,离着城墙二百步左右,一片宽阔的空地上,雷七指挥着人手,正在搭建帐篷,刚刚吃饱肚子的难民也自觉加入进来,使得进展速度极快。
有吃的,又有住的,难民们简直不敢相信,难道老天爷真的发了善心,给他们派下了活菩萨不成!
“嗯,不错。”唐顺之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跟在他身后还有赵举人等十几位心学士子,他们都是唐顺之的弟子或者门人。
“你们都是阳明公的弟子,学的都是致良知之学,以天下为己任,黎民受苦,你们若是安然高卧,对得起自己的所学吗?唐毅不过区区白衣童生,能倾尽家产,救济百姓,你们能不惭愧吗?”
赵闻老脸通红,带头说道:“恩师,弟子等人愧不敢当,愿意效犬马之劳。”
“对,我等愿效犬马之劳……不过,先生,我们能做什么,也要搬木头?”
唐顺之哼了一声,“问我做什么,去问问唐毅,他说什么你们听着就是。”
赵闻乖乖点头,带着大家伙跑到了唐毅的面前。唐毅正在指挥伙计搬运木料。这些士子一个个愁眉苦脸,他们瘦的和豆芽菜似的,让他们搬木头,还是杀了他们比较痛快。
赵闻一脸苦兮兮地,看了看唐毅,问道:“你看有没有我们能干的活儿?”
“有,当然有!”赵闻好歹算自己半个老师,唐毅可不敢怠慢,笑道:“先生不妨带着大家去给难民们登记造册,只要有一技之长,就挑选出来。”
“好,这个好!”
到底是徒弟,还算厚道,赵闻欣然领命。
……
这时候天色早已暗淡,一阵暖风吹来,从空中稀稀落落,飘下了雪花。
在场的难民都露出了惊骇的神色,他们最怕的就是下雪,一场大雪过后,少说要死百十条人命,兴许一夜过后,就有不少人再也没机会睁开眼睛了。
雪花钻进脖子,干瘦的少年打了个机灵,说道:“田三哥,那边不是有帐篷吗,去躲躲吧!”
“嗯,走!”
田三哥带着五六个壮小伙子分开人群,冲向了刚刚搭好的帐篷,他撩开帘子,就往里面去。这时候突然有人一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田三哥就一愣。
“干什么,这不是给人住的吗?”
吴天成在监督搭帐篷,见有人冲过来,就给拦住,说道:“是住的不错,只是你们不行。”
“我们不行,那要谁才行?”田三哥眼中露着凶光。
后面干瘦的少年冷笑道:“三哥,狗官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不就是见钱眼开吗!”
田三哥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冲着吴天成一抱拳,说道:“兄弟不会说话,我们太冷了,就让俺们躲一会儿吧!”
吴天成依旧摇摇头,笑道:“我告诉你们两点,第一,我不是当官的,更不是狗官;第二,你们虽然冷,可是还有人比你们更需要帐篷。”
“谁?”
“你回头看看!”
田三哥他们一回头,只见有不少小伙计扶老携幼向帐篷走来,身上有伤病的,老人,孩子,还有怀孕或者带着孩子的妇人优先进了帐篷。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四面有遮风挡雪的帘子,对于苦难的人们来说,能有这么一个住处,已经算是万分侥幸。
大家伙进入帐篷的时候,都不停道谢,甚至有人激动地磕头叩拜。
吴天成略带嘲讽地看了看田三哥他们,笑道:“你们还想住吗?”
“哼!”田三哥脸涨得通红,转身就走,其他几个都跟着。
“三哥,这天这么冷,咱们可咋办啊?”
“还能咋办!去跟娘们抢啊?”田三哥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走,咱们也帮着搭帐篷,多个猴多三分力气,也能早点分到咱们手上。”
……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晶莹的白雪压满了枝头,在阳光的照射之下,反射着七彩的霞光,分外妖娆。江南的雪景可不多见,围着火炉,约上三五知己,高谈阔论,吟诗作赋,该多快活。热衷文会的陈梦鹤,在往常一定推开所有公文,来个与民同乐。只是该死的倭寇打乱了一切,陈梦鹤变得意兴阑珊。
“去准备一些草席,再请几位郎中过来,随同本官出城。”
周巡被叫了过来,一听大人要出城,不由得变了颜色。
“大人,此时出城恐怕不妥,卑职担心会对大人不利。”
是啊,一场大雪,会死多少人,群情激奋之下,陈梦鹤难免会成为出气筒。出城的确有危险,可是不出去看看,总觉得良心上过不去。
“哎,都是大明的子民,本官还是要去看看。”
“既然大人要去,卑职多带些人手吧。”
不多一时,周巡点齐两百名兵丁衙役,带着十八般武器,簇拥着陈梦鹤的轿子,呼呼啦啦,出了城门。
周巡骑着一匹青色战马,这是他升任捕头之后,花了七十两银子买来的,没办法,南方的战马就是这么贵。
为了大人的安全,他抢先冲了出来,跑到了难民的营地,绕了一大圈之后,才回到陈梦鹤的轿子前。
“怎么,死伤严重吗?”
周巡跳下战马,一脸的怪异神色,尴尬笑道:“大人,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哼,故弄玄虚!”
陈梦鹤在众人的保护之下,快步走进了营区,离着越来越近,陈梦鹤顿时吓了一大跳。
一共五排帐篷,齐刷刷扎好。难民们都有了遮蔽风雪的地方,眼下有些人正在扫雪,有些人则是去领稀粥,井井有条,和想象的混乱完全不一样。
陈梦鹤正吃惊,早有魏良辅和唐顺之联袂而来,昨天夜里唐顺之干了一夜的活,此刻略显疲惫,魏良辅是早上过来的。
“原来是上泉公和荆川先生,晚生有礼了。”
“呵呵,子羽,你可错过了一出好戏啊。”魏良辅笑道。
“什么好戏?对了,这些帐篷都是昨夜弄出来的?”陈梦鹤一脸的不敢置信。
唐顺之傲然笑道:“没错,说来惭愧,动作还是慢了点,昨天夜里有两个上了年岁的冻死了。”
多少?两个!
唐荆川,你还一脸的遗憾,要一个不死你才满足吗?
陈梦鹤回头看了看拉来的好几车芦席,简直羞愧的连死的心都有了。来之前,他甚至都想到了城外尸横遍野,哭声震天,想到老百姓会发疯咒骂,如论如何,就是想不到会是这么个结果。
简直就是奇迹,彻头彻尾的奇迹!
傻了半晌,陈梦鹤突然惊醒,欣然笑道:“把唐毅叫过来,饿不,我要亲自去,见见这个神奇的小子!”
第86章 激动人心的计划
一夜之间,能让上万人服从安排,就算是官府也未必有这个本事,陈梦鹤越发好奇,从营地走过,不停观察着两旁的情况。那些最先搭建,避风保暖最好的帐篷都留给老弱妇孺,至于壮年的男人都安排在外围,还有人拿着简陋的木棒等武器,来回巡逻,维持秩序。
陈梦鹤看完,不由得感叹:“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唐贤侄处事公平合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尊老爱幼,人之常情,顺天应人,难怪百姓能心悦诚服,本官实在是佩服。”
唐顺之心头暗笑,要是道理能说得通,天下就没有难事了。其实昨天夜里,包括他唐荆川在内,都提心吊胆。
毕竟和挣扎着死亡线的百姓讲道理,那是比登天还难,有些厚道的,有廉耻之心的,会赞同唐毅的安排。至于另外一大帮人懒得干活,就想尽快住帐篷,为此有装病的,有耍赖的,闹得不可开交。
最麻烦的还是弄到了一半,搭帐篷的木料席子之类的都不够用了。
眼看着帐篷不足,大家抢的更厉害,都到了失控的边缘。唐毅当时果断下令,给大家加了一顿夜宵,继续大锅煮粥,还弄了不少腊肉切碎倒在锅里,看着沸腾的肉粥,大多数百姓都安静下来。
利诱在前,雷霆在后,唐毅安排差役,一口气抓了二十几个最能闹事的,局势暂时控制住,只是这样还不行,毕竟一半人没有住处,大家还是会闹。
唐毅立刻命令雷七从仓库调运木料,普通的木料早就用光了,这下子调来的都是鸡翅木,黄花梨,价值千金的好东西。
当老百姓看到贵重的硬木之时,再也没人敢多说一个字!
将心比心,试问之前有谁把他们当成人看,唐毅让他们吃饱,为了让他们有个遮风挡雨的住处,连如此贵重的木料都拿出来了,不感动就不是人了。当时就是几十个德高望重的老者被推选出来,他们帮着管理百姓,才顺利用了一夜时间,把帐篷都搭好了。
恩威并施,外加以真心换真心,唐顺之看了下来,都深受震撼。当然了,他没有必要和陈梦鹤说的太多。
一行人穿过营地,正好看到唐毅指挥着上百人在竹林边挖茅厕。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要是不讲究卫生,极容易引起传染病,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听说知州大人驾到,唐毅急忙放下了手里的工作,快步跑了过来。
“晚生拜见老父母。”
陈梦鹤呵呵一笑,急忙伸手拉住唐毅,和蔼地笑道:“贤侄,真是辛苦你了,说起来都是本官无能,救济百姓本是我的分内职责,可……唉!”陈梦鹤这话的确是真心的,他作为牧守一方的官吏,做的的确太不够了。
唐毅可不想在人前剥父母官的面子来凸显自己,更何况要真想解决难民的问题,还少不了陈梦鹤的帮助。毛爷爷不是教导过,要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吗。想在仕途混得开,会交朋友是必然的,谁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
想到这里,唐毅惶恐地说道:“老父母,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倭寇之乱,千头万绪,朝廷要顾着,百姓要想着,您哪能像小子这般不顾一切。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小子也是瘦驴拉硬屎,勉强撑着。”
说着,唐毅指了指一旁的帐篷,陈梦鹤闪目看去,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原来支撑帐篷竟然是一根紫檀木。
天啊,岂止是大材小用,简直是暴殄天物!
陈梦鹤疾步走过来,看了又看,不由得大摇其头,不停感叹。
“贤侄,你,你让我说什么好啊!”
唐毅故作为难,苦笑道:“老父母,小子不自量力,可是什么都不如人命重要,不得不如此。”
“那也是太浪费了。”陈梦鹤在地上走了几圈,横下心说道:“从县库拨五千石粮食,外加一批木料草席,帮着百姓取暖吧。”
“多谢老父母慷慨。”唐毅躬身感谢,可是依旧满脸的为难,不停挠头。唐顺之看在眼里,咳嗽了两声。
“怎么,还嫌不够吗?陈大人也是尽了力的,是吧?”唐顺之眉头挑了挑,陈梦鹤老脸通红,比起唐毅,他算得什么尽力,荆川先生说话真不留情面,不过他也没胆子反驳,谁让人家是前辈,自己又不占理。
陈梦鹤道:“唐贤侄,你还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出来,本官和你一起想办法。”
就等你这句话了!
唐毅思索着说道:“老父母,凭着小子的财力,最多能撑一个月而已,实际上可能更短,毕竟听说有吃的,还会有更多的难民赶过来。就是这么消耗着,我撑不下来,太仓也撑不下来。”
“嗯,贤侄所言甚是,那该如何是好?”
“简单来说,就是四个字:以工代赈。让老百姓有活干,能赚钱养活自己,一切就会好起来。”唐毅侃侃而谈道:“小子已经请赵举人给大家伙登记造册,只要有一技之长,就可以安排到作坊干活。比如会木工的,可以去家具作坊,懂酿酒的,去酒坊。年轻机灵的,送到昌文纸店当伙计。”
“好,这个办法好!”陈梦鹤赞叹道:“好主意,对了,贤侄能安排多少人?”
唐毅苦笑道:“老父母也知道,这些作坊和铺子都刚刚建立,最多能收五百人,绝大多数百姓还是没有活儿。”
陈梦鹤倒吸口冷气,唐毅已经做到了极限,他都不忍心再苛求了。只是那么多难民不想办法也不成。
“荆川先生,上泉公,你们看这样行不,让太仓所有的作坊和店铺都站出来帮忙,每家解决一些难民,岂不是迎刃而解吗?”
魏良辅缓缓摇摇头:“子羽,老夫说句不客气的,太仓城中的商人有谁能比得上我的徒儿?强塞人手过去,商人怨声载道,必定会把火发在难民身上,到时候两者冲突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
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当中,不管是陈梦鹤,唐顺之,还是魏良辅都没了主意。低着头,来回踱步,愁云压顶,憋不出主意。
唯独唐毅,心中雀跃,要的就是这样,你们有主意,谁会听我的!
“启禀老父母,学生还有一策,只是需要老父母首肯。”
陈梦鹤如梦方醒,惊喜道:“就知道你小子有办法,快点说。”
“小子的办法还脱不了以工代赈四个字,只是可以转而让百姓重新疏通盐铁塘运河,大人当初也是提到过的。”
“是的,我是提过,你不是反对吗?”在抄了胡家之后,陈梦鹤的确想修水利,学习苏东坡名留青史,可是唐毅以牵涉过多为名,转而让陈梦鹤资助贫寒士子。
后来陈梦鹤了解了一下,的确修筑运河花费太惊人,还要征集成千上万的民夫,难度之大,简直不可想象。
现在唐毅重新提起,他颇不以为然。
“贤侄,盐铁塘起源西汉,一千多年了,想要重修,麻烦恐怕不少。”
“老父母容禀,以往都不行,可是眼下却没有任何难度。”
“为何?”陈梦鹤激动问道。
“道理不难,倭寇闹起来,沿海的船只都不能用了,长江下游航道也不安全。如何能保证商船物资畅通呢,就需要到了盐铁塘。只要盐铁塘修通,就可以连接吴淞江和黄浦江,军需物资走内河航道,沿途有士兵保护,安全无比。如此对抗倭大局有巨大益处的事情,朝廷绝对会支持,只要朝廷支持,事情的难度就减轻了大半!”
唐顺之精通军事,当然知道此时修通盐铁塘,会有多高的军事价值,他顿时激动起来,只是又有些有心。
“想要修运河,没有三五十万两银子,只怕是做不成,朝廷能愿意出钱吗?”
唐毅微微一笑:“朝廷会愿意的,因为——根本不用朝廷出一两银子!”
第87章 好事连连
盐铁塘,旧传吴王濞凿,以运盐铁,南通吴淞江,北通扬子江,起自南直隶沙洲县杨舍镇,经鹿苑,西旸入常熟县的福山,赵市,梅里,枝塘,进入太仓县的直塘,城厢镇,往南流经嘉定县的葛隆,外冈,方泰,在黄渡镇会合吴淞江,全长近二百里。与长江平行,连接吴淞江和黄浦江,经过大运河,可连接浙江。
所过之处,都是富庶的江南地区,物产丰饶,商贸繁荣,货运量极大。哪怕放在太平时候,盐铁塘都能缓解大运河的压力,繁荣商业。更何况如今倭寇横行,海路不畅,又危险重重。如果能修好盐铁塘,价值之大,简直不可估量!
唐毅从容笑道:“以往光凭着朝廷一己之力,征调民夫,修筑水利,靡费甚多,是个苦差事。可是如今不同,倭寇一闹,商人是受到冲击最严重的一群人,对盐铁塘的期盼比什么时候都强烈。这时候只要晓以利害,并且以运河建成之后的关卡税金作为担保,可以向商人借来银子和粮食,靠着钱粮,驱动数万无家可归的难民,修通盐铁塘,轻而易举。”
魏良辅对地方的政务最为了解,唐毅的设想虽然新奇,老头也能接受。倒是陈梦鹤有些犹豫:“向商人借贷,有辱斯文,恐怕不妥吧?”
“没什么不妥的!”唐顺之冷笑一声,“近些年来,朝廷税赋越来越少,举债度日是常事,就连京城六部都是如此,地方上凭什么就不行!”
陈梦鹤无话可说,倒是魏良辅缓缓说道:“借钱吗,放在暗处就是,大家都这么干,没人敢揭出来。老夫倒是担心沿途之上,其他州县会掣肘。”
唐顺之一听,顿时不以为然,笑道:“上泉公,您老也糊涂了,盐铁塘主要经过的就是太仓和嘉定两地,太仓没问题,嘉定能拒绝吗?”
可不是,别忘了受倭寇荼毒最严重的可是嘉定,能解决难民问题,别管是谁当政,都一万个愿意。
魏良辅略微一寻思,所有看似难题全都不成问题,脸上不由得显出惊骇之色。同样震惊的还有唐顺之。
这两位何等聪明,唐毅的方案竟然兼顾到了方方面面。首先朝廷不用花一分钱,就能拥有一条运河,傻瓜都会同意,其次地方上能修成运河,解决难民问题,也是一大政绩,第三,商人虽然出钱,可是他们也是运河的主要获益者,而且还能有税收的担保,不但不吃亏,还能大赚一笔,至于难民,有了活儿干,就有了饭碗,也会乐开花。
算来算去,大的方面都照顾到了,就算有些小小的影响,也能轻松摆平。就像昌文纸店一般,唐毅这小子做事滴水不漏,让各方都满意,谁还能不甘心供他驱使!如此手段,多少人想学都学不上来。这两位都有冲动把他的脑袋撬开,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玩意?
唐毅见他们变颜变色,不时看看自己,眼神之中透着诡异,吓得他一阵阵发毛。
“师父,荆川先生,是不是有什么漏洞?”
“没有,你小子比我们厉害多了!”唐顺之自嘲地笑道:“陈大人,你看如何?”
陈梦鹤也点头赞叹:“天衣无缝,简直完美!贤侄之才,经天纬地,不可估量!”
嚯,直接拔到了诸葛亮的程度,唐毅竟有些不好意思。
唐顺之明察秋毫,笑道:“你小子不用谦虚,如此利国利民的好事,我们都听你的驱使,说吧,要怎么做?”
这么大的事情,一个人肯定不行,唐毅沉吟一会儿,笑道:“事缓则圆,难民们体质虚弱,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勘察运河故道,规划施工方案,确定运河的经营方略,这些都要弄清楚,有一点差错就会功亏一篑。给我十天时间,做一个完整方案出来。另外还请陈大人上书苏州府,乃至朝廷,寻求支援。荆川先生和恩师联络东南有实力的士绅,晓以大义,钱粮都要靠他们。”
三个人一听,一起点头,唐毅考虑的的确比他们成熟多了。
商量妥当,就各自忙活去了。
唐毅在前世也参加过救灾,改造危房一类的事情,虽然未必对口,但是也有不少的想法。接下来的十天里,他找来难民代表,向他们讲出了大略的设想,难民们没什么说的,只要能吃上饭,出多大的力气都没问题。
“大家伙放心,我唐毅不敢说自己公正无私,但是也会照顾大家伙的,只要运河能修成,我担保你们的日子会更好。”
几天下来,难民对于唐毅已经是无条件信任。尤其是唐毅拿出来的方案听着就靠谱,不是信口胡说,他们都翘首以盼。
和难民沟通好,唐毅又找来周巡,让他派遣一些差役,跟着他考察盐铁塘运河故道,撰写方案。
一连十天,每晚唐毅睡得不过一两个时辰,弄得唐秀才心疼死了,他亲自陪着儿子跑。几天下来,唐秀才从儿子身上学来了不少本事,办事能力大为上涨。
眼看着十天之期到来,一个更大的好消息传来了。
嘉定失陷的消息终于送到了京城,刚过完年,满心欢喜的嘉靖皇帝彻底被气到了。听说送信的小太监有些大舌头,竟然把嘉定说成了“嘉靖”,把道君皇帝给惹毛了,直接杖毙。又把严嵩和徐阶叫过来,一顿臭骂,狗血淋头。
当场就免了苏州知府傅伯良的官,调安庆知府王崇古为苏州新任知府,派遣锦衣卫捉拿嘉定知县朱志良问罪。
一直不声不响的徐阶突然开口,“启奏陛下,微臣以为倭寇作乱,为祸南直,闽浙诸省。各省文武官吏各自为政,互不统属,我方发现敌情,不知通知彼方,我方遇难,彼方也不能支援。因此,微臣建议,设置督抚之官,统筹大局,恳请陛下恩准。”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须发皆白的严阁老目中闪过一丝寒光。徐阶说的冠冕堂皇,不就是想趁机把东南拿到手中吗?
这个小个子进入内阁以来,明面上恭顺无比,实则积极扩充实力,先是把老师聂豹推上了吏部尚书的位置,接着有插手财赋重地的东南,你真当我严嵩是面捏的不是!要不是顾忌陛下,老夫有一万种办法把你弄死!
你不是能吗,老夫就看你能折腾到什么程度!
“徐阁老,你可有合适的人选?”严嵩老气横秋地问道。
徐阶急忙躬身施礼,一点不敢怠慢。
“启禀阁老,山东巡抚王忬政绩卓著,任顺天巡按御史之间,曾修筑城堡,抵御俺答入寇,文武双全,可堪大任。”
啊!
严嵩不由一惊,王忬这个家伙还真挑不出毛病来,而且又好命,生了个文坛盟主的儿子。不过他是太仓人,恐怕不能回老家任职。哪知道嘉靖比他脑子转的还快。
“嗯,王忬是个不错人选,他,他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吧?”皇帝自言自语道:“资历威望稍微差了点,暂时让他提督闽浙外加苏松两府的军务,等有了合适人选,再换也不迟。”
嘉靖一锤定音,内阁没有说的,王提督大人新鲜出笼了。
王忬还没从山东赶来,消息就传到了太仓,王二公子第一时间找到了唐毅,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几天前唐毅去王家借粮,结果王家只出了五百石,王二公子觉得对不住朋友,可惜他不是家里做主的人,老爹被调到了东南,他的腰杆立刻硬起来。
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道:“表弟,这回可好了,我爹提督两省两府的军务,有他老人家撑腰,你就放手大干吧!出了什么事情有我爹呢!”
和唐家相反,王二公子不光不给老爹排忧解难,还净往身上推麻烦,比起唐同学,实在是不孝顺,不过唐毅倒是挺欣慰这个“不孝子”的。
看得出来,王忬不过是过渡人物,就凭他出身太仓王家这一条,嘉靖疯了也不会把东南长时间交给他。但只要王忬能在东南多呆一天,唐毅就没有了顾忌。
“天成,你去给太仓的士绅商贾发请帖,三天之后,在昌文纸店商议大事。”唐毅吩咐完毕,心中越发喜悦,竟然把王忬派来了,简直老天爷都在帮自己。
只是,真的会这么容易吗……
第88章 好媳妇
今天正是唐毅邀请商贾士绅前来的日子,吴天成早早打扮整齐,带着标准的微笑,站立在门口,等着八方来客。
不到中午时分,客人们陆续前来,吴天成挨个问好,再把大家请进去。不停重复动作,脸上的肉都僵了。但他丝毫不感到厌烦,恨不得来的人更多一些才好。众人拾柴火焰高,佛祖讲法还要五百罗汉助威呢,能拉来这么多人加入,运河就先成功了一半。
又送进去一拨人,刚走出来,迎面来了一个大胖子,吴天成一眼认出来,竟然是春芳楼的老板钱胖子。这家伙当初和万浩可是一伙的,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让唐毅扬名了。后来昌文纸店建立起来,文人都往这边跑,钱胖子的生意更是一天不如一天。按理说这家伙应该憎恨唐毅才对,他怎么跑来了?
看到吴天成惊讶,钱胖子连忙拱手,脸上写满了愁苦,还真别说,这段时间他别提多难了,生意越来越惨淡不说。而且万家倒了台,更有人说春芳楼是个倒霉的地方,钱胖子是灾星,弄得大家伙避之唯恐不及。
要不是钱胖子底子丰厚,早就撑不下去了。这段时间以来,钱胖子不断反思,甚至连续在昌文纸店泡着,还别说他真的琢磨出唐毅经商的一些门道。那些奇思妙想,让钱胖子心驰神往,百转柔肠,半夜睡不着觉,越想越佩服。一听说唐毅广发请柬,要修盐铁塘运河,钱胖子觉得天赐良机到了,无论如何都要搭上唐毅的战车,屁颠屁颠跑了过来。
“吴老板,以往都是小的不懂事,得罪之处,还请小相公多多原谅,要不我钱胖子就给你们跪下了!”
眼泪说上来就上来,双膝一软,竟然真的下跪。没看出来,这家伙还有当影帝的潜质。
这算什么,好好的请客谈生意,门口弄个下跪的,让客人们怎么看?
吴天成慌忙伸手,把他愣是拉起来,“钱老板你有本事,我是斗不过你,请进吧。”
“哎哎!”钱胖子没口子答应,小跑着进去。
离着午时越来越近,来的客人足有上百位之多,吴天成别提多高兴了,师父不是说过,好的开始等于成功的一半,看起来运河总算有谱了。
突然从远处来了一架马车,三匹神骏的马儿拉着,到了昌文纸店的前面,车帘撩起,从里面跳出一个年轻人,穿着打扮无一例外都显示着“壕”,手里拿着洒金小扇,派头十足,大摇大摆就往里面走。
吴天成并不认识,急忙问道:“这位公子请留步,敢问您可有请柬?”
“请柬?”年轻公子讥笑道:“我徐玑到哪里还用得着请柬吗?”
吴天成对这个名字很熟悉,可一时有想不起来,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时又有几个人走过来,为首的正是王世懋。一见徐玑,他就一股怒火控制不住。元宵灯会,就因为他使坏,差点让妹妹丢了命,王二公子几步扑过来,冲着徐玑怒道:“徐公子,你没被人群踩死,真是命大啊?”
徐玑一见王世懋凶神恶煞一般,并不在乎,冷笑道:“凶什么,不是没死吗!要不是我伯父保荐,你爹能升官?王敬美,你最好放聪明一点,别找不痛快!”
“你!”
王世懋拳头紧握,吐气如牛,恨不得把这家伙撕碎了。
“敬美,正事要紧,别添乱。”
唐顺之和魏良辅联袂而来,王世懋愤恨地跺跺脚,懒得多看徐玑,迈步往里面走。唐顺之经过徐玑身边的时候,微微哼了一声。
“真给徐华亭丢人!”轻飘飘一句话,徐玑顿时变成了猪肝脸。可是他哪里敢和唐荆川回嘴,人家和伯父平辈论交,学问名头又大的惊人。不过这口气他不会咽下,你等着,一会儿就有好瞧的!
想办正事,做梦去吧!
徐玑阴森地笑着,也走了进去,各路神仙全都到了。唐毅早早换上了一身月白的儒衫,风度翩翩,笑容和煦,仿佛春光般明媚。
面对着上百号人落落大方,一点不怯场,他一开口,全场就安静下来。
“诸位前辈贤达,忙里抽闲,小子感激不尽。时间宝贵,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为什么要重修盐铁塘?简言之倭寇作乱,江海货运不安全,朝廷还会从各地调遣军队过来,大运河也会更拥堵,开辟盐铁塘,对在座的每一位都有利益。加上有数万难民,不用费力征调民夫,朝廷上下也都支持,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依照我的估算,修通运河,大约需要五十万两银子,十万石粮食。以后运河运转起来,一年大约能赚二十万两以上,三年时间就能回本,大家觉得这个生意如何?”
听完了唐毅的长篇大论,在场的众人心中都有了数,的确是个不错的生意,有些人当场就心动了,窃窃私语。
有几个人干脆站了起来,就准备拿银子入股,共襄盛举。
正在这时,徐玑突然站了起来,把小扇收好,笑着走过来。
“你们几位算过没有,两百里的运河,要重新挖掘,就算有五万民夫,少说也要两三年的时间,我说的可有错?这段时间,说不定倭寇早就平灭了,再有谁又知道朝廷会不会朝令夕改,诸位愿意拿钱打水漂吗?”
“朝令夕改?”这恐怕是商人们最担心的东西,而且说话的是徐玑,别忘了他的伯父可是内阁新贵,莫非得到了什么内部的消息。
“徐公子,你看这,这该怎么办?”
徐玑轻蔑地一笑:“你们头发都白了,听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你们就不怕把身家性命都搭进去吗!”
这几个人顿时吓得两腿瑟瑟发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只能嗫嚅着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再看看,看看……”
不少人都听到了徐玑的话,疑惑之心顿起,莫非朝廷对修运河意见不一,那可就惨了。有人掣肘,工程就不一定拖延多长时间。那可是两百里的运河,一切都要靠着肩扛手扒,会有多少难度,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谁敢往出拿真金白银往里面砸?
而且期间要是换了地方官员,唐毅失去了靠山,下场更糟糕,越想人心就越动摇,越来越犹豫。在人前云淡风轻的唐顺之都着急了,豁然站起,频频目视着唐毅,要是没了这些人支持,运河大业可就完蛋了,急得唐顺之额头都冒汗了。
哪知道唐毅沉默不语,一直在看着在场的众人,对自己的计划有着十足的信心,这帮人放着原始股东不当,要不了多久就会跪着求自己。
既然如此,何必费那个功夫呢!
唐毅突然爽朗一笑:“还有谁认同徐公子的想法,也可以退出,小子决不强求。”
这下有意思了,主人都投降了,还有什么盼头,莫非唐毅真的没有准备好?大家不停画问号,越来越多的人悄悄溜了,徐玑看在眼里,别提多高兴了,仰天大笑出门去,猖狂的笑声充满了得意。
唐顺之的目光变成了犀利的刀子,恶狠狠刺向唐毅,唐毅驴脾气上来,干脆一言不发,坐在椅子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混不吝的派头弄得唐顺之一点办法都没有。
到了最后,几乎所剩无几,钱胖子缓缓站起身,到了唐毅面前。
“怎么,钱老板也想告辞?”唐毅抬起头,轻笑道:“请便!”
“不!”钱胖子突然坚定地摇头,深深作揖,然后说道:“小相公,钱某以前多有得罪,但是修运河的事情钱某一万个赞同。无论如何,钱某都跟着你干了!”
这下可让唐毅吃惊了,那些平时热络的家伙都溜走了,偏偏剩下了和自己不对付的,怎么有点世界错乱的感觉。
“钱老板,你是认真的?”
钱胖子咬着肉肉的嘴唇,用力点头:“比金子还真!”
“好啊!”唐毅终于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钱老板,咱们以往的恩怨一笔勾销,你放心,这个运河会让你身价暴涨十倍!”
唐毅的话音没落,从角落里又站起一个人。
“十倍身价,唐兄可真自信!小女子少不得也要投一些银子了!”一个不到双十的年轻女子一身男装款步走来,她的背后,还有个更清秀的身影,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偷偷扫了一眼唐毅,随即低下了粉颈。
唐毅又岂会不认识,不正是他时时想念的王姑娘吗!
“哈哈,果然还是媳妇儿好,没过门就知道帮老公啦,给你一万个赞!”
第89章 你们不会失望的
“咳咳,唐小相公,若是方便,小女子想和你单独谈谈。”面对着唐顺之等人,女子丝毫不怯场,落落大方说道。
唐毅还有些犹豫,谁知道这个女子到底有没有和他合作的本钱。倒是后面的王姑娘着急了,拼命给唐毅使眼色。
就算冲着她的面子吧,唐毅笑道:“失敬失敬,姑娘这边请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到了最里面的雅间。外面只留下魏良辅、唐顺之、吴天成、钱胖子,还有王世懋兄妹寥寥几人。
唐顺之怒气不息,愤恨地说道:“徐玑到底搞什么鬼?好好的筹措钱粮的宴会就被他搅黄了,我,我饶不了他!”
“行了行了!”魏良辅倒是没怎么在乎,而是笑道:“年轻人,受点波折也好,世上哪有那么顺风顺水的事情。”
“你以为我担心唐毅那小子啊?”唐顺之无奈说道:“运河修通,数万难民有了着落不说,日后运输粮饷士兵,用处大着呢,耽误不得啊!”
“好处谁都知道!”魏良辅长叹一口气,拄着手杖,在地上转了两圈,苦笑道:“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情,修运河还是会损害一群人的利益的。”
“什么人?”唐顺之惊问道。
“还用说吗!朱志良弄出一个什么改农田为桑田的方略,当时就怀疑,现在看起来,的确有一伙人想借此机会,抢占百姓的土地。如果运河顺利修建,难民有了活路,他们还会卖田吗?”
“啊!”在一旁的钱胖子突然惊呼起来,大家都看向了他,钱胖子急忙施礼。
“启禀老大人,小的听说来参加宴会之前,很多人都接到了沈半城送来的消息,让大家不要往运河投钱。”
“哦?沈半城是谁?”
“就是沈良,沈大财主!”
又是他!
唐顺之顿时如梦方醒,他彻底出离愤怒,以前他还有所怀疑,现在种种迹象越来越明白,有人想借着倭寇之乱,抢走百姓田地,甚至有可能倭寇之乱根本就是内外勾结的!
究竟是谁给了这帮人如此大的胆子,勾结倭寇,涂炭生灵,抢夺田地,阻挠修河。这帮人不是胆大包天,而是丧心病狂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老天爷有灵,都该落个雷把他们劈碎了!
狼犬满街,腥膻遍地,这还是大明朝的江南吗?倭寇可怕,更可怕的是江南层层叠叠,令人窒息绝望的利益勾结,官商士绅,就像一张致密的大网,把每个角落都罩了起来。
徐玑跳出来捣乱,替沈良帮忙,会不会……徐家也牵涉其中,想要趁机兼并土地?
若真是如此,偌大的东南还有谁是干净的!
身为一个有责任感的士大夫,知道的越多,看得越清楚,也就越痛苦。唐顺之只觉得无数股力道把他的五脏六腑都撕开揉碎,痛不欲生!到了如今,他不能作壁上观,他必须出仕,必须为苦难的百姓做点事情。
魏良辅敏锐地感到了唐顺之的决然,他不由得一惊:“义修,你不会想学沈良才和董汉臣等人吧?”
老头所说的两位都是言官,严嵩入阁之前,由于在大礼议问题上支持嘉靖,得罪了言官,加上入阁才两个月,就发生了壬寅宫变,嘉靖险些死在几个宫女手里。此后嘉靖避居西苑,不见朝臣,严嵩越发受宠。言官们掀起第一轮弹劾严嵩的浪潮,前后几年时间,竟然有几十位之多,把一个严阁老折腾的死去活来,险些折戟沉沙。
不过靠着嘉靖的宠信,严阁老不但安然无恙,还把这些言官一一剪除,其中沈良才和董汉臣就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两位,都丢官罢职,挨了廷杖。
“哎,上泉公,若是放在以往,唐荆川或许会拼着一腔热血,一条性命,做博浪沙一击。只是唐毅说得对,有比倾轧争斗更重要的事情。古往今来,清明盛世有几个,历朝历代都是小人和君子,忠臣和奸佞并立朝堂。总不能指望着把奸贼都除掉了,再来顾及百姓吧?苍生太苦了,唐某不求扬名,不求立功,更做不成阳明公那样的圣人。只求能替百姓争一分便是一分,争一毫就是一毫!”
魏良辅听在耳朵里,脸上终于露出了欣然的笑容。
“义修悟了,你离着阳明公可是越来越近了!”老头把唐顺之请到太仓,就是想好好劝劝这位大才子,不要意气用事,送了性命。哪知道他费尽了吐沫都不管用,竟然让唐毅把他给打动了,一物降一物,所言不虚啊!
两位大人没什么再说的,闭目养神起来。
另一边王世懋狠狠盯着妹妹,额头上青筋曝露,低声吼道:“我的姑奶奶,你还敢跑出来啊,上次差点出了意外,要是有点差错,你,你想逼死你哥啊!”
王悦影吐了吐灵巧的小舌头,怕怕说道:“好二哥,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咱们也不能知恩不报,你说对吧?”
“对……对了,那个周姑娘是你请来的?”
“嗯,周姐姐对我最好了,换个别人,能把她说动吗?”
吴天成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捅了捅王世懋,好奇地问道:“那位周姑娘是谁啊,好大的派头?”
“你连她都不知道啊?还想不想在太仓混了?”王世懋一脸鄙视,把周家的情况说了一遍。
周家三代人都算得起传奇,已经过世十几年的周老太爷是普通织户出身,工艺好,肯吃苦,总是闷声不语,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他五十岁的时候,竟然辞掉了织工的工作,买下了店面,自己当掌柜的,开起了绸缎庄,当时掀起了不小轰动。谁都不信一个不言不语的织工能当好老板,大家都等着看热闹。
哪知道周老太爷织了大半辈子绸缎,把什么都摸清楚了,买进的都是质量上乘的好丝绸,卖出的价钱也合适。很快就赢得了周围人的赞许,绸缎庄越做越大,生意越来越兴旺。
如果说周老爷子是厚积薄发的典型,儿子周枢阳则是大开大合,他接掌家业之后,果断收购三家铺面,把绸缎庄开到了苏州。接着又收购了几家丝绸作坊,每年产丝绸十万匹以上。后来更是成了织造局下属的织户,既富且贵。
正所谓盛极而衰,周枢阳的独子在一次运送丝绸的路上遭到水贼截杀,丢了性命。老头一夕之间病倒,缠绵床榻好几个月。谁都说周家要完蛋了,意想不到的是周枢阳的幼女周沁筠还不到十五岁,竟然撑起了家业,把十几家绸缎庄打理得井井有条。
不到五年的时间,周家的绸缎生意越发兴旺,只是不再给织造局做事了。要是都折算成银子,周家少说也在百万两之上,在太仓乃至苏州,都是顶尖的豪富。
有凑趣的人更是把周沁筠列为苏州第一当娶的奇女子。
“我的天啊,好厉害的女子啊,恐怕除了我师父,谁也配不上她了!”吴天成不由得感叹道。
啪!
他的脑门挨了狠狠一下,王世懋怒道:“再敢乱点鸳鸯谱,信不信让你师父把你逐出师门?”
这个威胁太有杀伤力了,吓得吴天成连忙闭嘴,不敢多说一个字。
……
就在大家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唐毅和周沁筠走了出来,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容。
“唐小相公在商言商,倘若你真能做到承诺,小女子愿意出三十万两银子,修通运河。”
嚯!
三十万两啊!
在场的几位都不由得张大了嘴巴,好家伙出手比官府还大方,富可敌国绝不是虚言。
唐毅淡淡一笑,“周姑娘放心,我唐毅是说到做到,明天就请去运河一观。”
“好,小女子告辞!”
周沁筠干净利落,转身告辞,她离开了,王世懋和吴天成迫不及待跳了过来,怪叫道:“表弟(师父)你承诺了什么啊,值三十万两银子?”
唐毅神秘笑道:“天机不可泄露,不过明天我绝不会让你们失望的,等着看好戏吧!”
第90章 继续奇迹
二月二龙抬头,寻常的百姓家都要吃“鼓撅”,也就是手擀面,俗称“顶门棍”,吃了顶门棍,把门顶住,邪气不入,一年到头平平安安。
从昨天夜里开始,不断有马车向城外送面粉,难民看在眼里,不少人都忍不住抹眼泪,他们早都忘了这个习俗,即便记着又有谁敢奢望,偏偏有人就想到了,每个人心里都热乎乎的。
上千名妇人一起动手,和面擀面条,从半夜忙活到天明,总算把一万多人的面条做了出来。那一边锅里的水已经沸腾,最令人不敢置信的是每个锅里竟然有几块骨头,大火煮沸,汤汁泛起一丝淡淡的白色,香气扑鼻。小孩子们呆呆望着,口水流到了脚面。
终于到了开饭的时候,面条下锅,又撒了不少青菜叶,没一会儿就煮熟了。人们排着整齐的队伍,翘首以盼。当热腾腾的面条倒进碗里,不管男女老少,都眼圈通红。喝一口滚烫的汤水,吃一口爽滑的面条,简直置身天堂。
面条的香气远远飘到了大路上,飘到了城中。好奇的商贾百姓都翘着脚观看,眼珠子掉了一地。
“老天爷啊,这是流民吗,怎么吃得比俺家都好啊!”
“他娘的,俺家过年都没吃上啊!”
“谁这么败家,给流民吃面条,不活了!”
……
面对着一片哀嚎,看着一双双羡慕嫉妒恨的眼神,流民们空前满足,不由得挺起了胸膛,找回了做人的荣耀。
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妇人们美滋滋收拾着卫生,熊孩子们精力充沛地奔跑嬉闹,老人安详地坐着,享受着初升的阳光。
至于青壮的男人打起了万倍的精神,昂首阔步,向着盐铁塘运河进发。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真正辛苦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他们在几天前就被打散分成了每一百人一组的施工队,配备了铁锹,麻绳,扁担,竹筐等等工具。每个队伍又选拔出一名队长,十名小队长,负责指挥调配。另外还配备了两名伙计和一个官府的衙役,作为监工。
总负责的雷七、吴天成、徐三,他们按照唐毅的规定,把十里长的运河故道平均分配,每一个施工队负责一段。一切都井井有条,绝不会出现有人累得半死,有人偷懒耍滑的情况。
所有人都就位之后,伴随着雷七一声令下,施工正式开始。
盐铁塘荒废日久,到处都是淤泥,上面长满了荒草树木,地上堆积着厚厚的落叶。先放火把能烧的烧掉,然后开始清理。拿着铁锹的冲在前面,把枯枝败叶泥土沙石装进竹筐,有人背着倒在指点的位置。周而复始,效率惊人,运河故道渐渐露出了原本的样子。
站在高处看去,就好像一群蚂蚁,在不停的工作。陈梦鹤,魏良辅,唐顺之,王世懋,当然也包括周沁筠都在用心看着。
王世懋最先拍手笑道:“怕是有五六千人吧,如臂指使,真是了不起!”
陈梦鹤也不停点头:“没错,唐贤侄果然是大才,我看如此分工,怎么有些兵法的味道,荆川先生您说呢?”
唐顺之微微颔首,虽然他表面矜持,可是心里头别提多高兴了。记得几个月之前,他教给唐毅兵法,结果让这小子给气得半死。唐毅说历代兵法都是重计谋,不重练兵,一个个都想着学诸葛亮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根本就是扯淡。
打仗没有什么花哨的,就是兵多胜兵少,兵精胜兵弱,情报准确胜模糊,大多数战争都是碾压式的,与其挖空心思设计奇谋巧计,不如踏踏实实整军经武,以堂堂之阵迎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要知道唐顺之可是写了《武编》,在著书的时候,荆川先生也难免有些文人的浪漫情怀,写的时候求大求全,把历代的军事著作都融为一炉,什么计谋方略,阵法阵图,写了一大堆。
光是利用间谍的部分,就分成了用间、反间、使间、乡间、内间、死间、俘间、漏间、不信间、谍间、察间等等名目,繁复到了极点。
费尽了心血,绞尽了脑汁,结果到了唐毅的嘴里,都变成了一钱不值,唐顺之差点郁闷吐血而亡!不过他终究气度宽宏,也知道自己是闭门造车,并没有责怪唐毅。今天亲眼目睹这些难民施工,唐顺之心里似有所悟。同样的一群人,只要安排合理,训练有素,就能成倍地爆发出力量。
就拿眼前的施工来说,大半天的时间,就清理出十里的河道,放在以往,没有三五天是绝对做不到的。推而广之,把军队进行仔细分工,长枪手、火铳手、刀盾手各司其职,互相配合,爆发的战斗力也会数倍提升,倭寇又不是三头六臂,难道还不能战而胜之吗?
……
不提唐顺之感慨万千,单说周沁筠微微看了半天,最初看到施工迅速,也喜悦非常,但渐渐的就冷静下来,最后更是摇了摇头。
“唐小相公,你的法子虽然不错,可是运河故道最难清理的是淤积的大石块,几百斤的石头埋在淤泥之中,挖掘难度之大,简直难以想象。小女子以为,你还是没法在半年之内修通盐铁塘!”
半年!
听在唐顺之和陈梦鹤等人的耳朵里,简直是一道惊雷,轰然炸响。
开什么玩笑,二百里的运河,两三年能修通就算不错了,想半年修好,简直在痴人说梦!
王世懋惊得不停抠耳朵,夸张地问道:“表弟,你不是开玩笑吧?”
唐毅轻轻摇头:“我怎么敢开玩笑,俗话说夜长梦多,半年还是多说,我要争取在五月桃花汛之前修通运河。如果拖延两三年,沈良这帮人就有一万种办法阻挠运河修通,我唐毅岂会做血本无归的生意!”
的确,在宴会上,徐玑就以朝令夕改威胁过在场的商人,也的确击中了唐毅的要害,如今太仓知州陈梦鹤,乃至提督军务的王忬都是唐毅一边的,可是谁知道一两年之后,他们会不会调到别的地方。
沈良背后有织造局,有内廷,那帮太监成事不足,可败事有余,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唐毅能打动周沁筠,最有利的武器就是工期,他担保半年之内成功,才换来三十万两的投入。
“周姑娘,还有表哥,大家看着吧,好戏要来了。”
众人将信将疑,疑惑地看着。
雷七脱了赤膊,带着一队难民奋力挥动铁锹,一条引水渠迅速挖出来,清澈的刘河水快速流进盐铁塘故道。由于地表的植被杂物都清理干净,河水所过之处,泥沙俱下,快速被带走,位于河道的大石块一个个显露出来。
冲刷得差不多了,雷七指挥着人手把缺口重新堵死。
就在这时候,又有几队难民扛着高大的木架子跑过来,在河边固定好,在木架上面安装有多个滑轮组,从上面垂下结实的麻绳。难民们用麻绳把石块绑住,那边有人摇动辘辘把,就好像从井里提水一般,一个个大石头都被抓了出来。
别说目睹这震撼一幕的众人,就连干活的难民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想过活儿可以干得这么轻松,简直好像变戏法一样。有了木架和滑轮,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大力士,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转眼就做成了。
大家伙都情绪沸腾,干劲爆表,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运河被重新挖开,宽阔的河道出现在大家的面前。
周沁筠看在眼睛里,妙目之中,光华闪闪,神采飞扬。唐毅一点没有说大话,用这种施工方式,一天能挖出三里左右的运河,就算加上其他工程,在端午之前,修通盐铁塘绝不是一句空话。
大运河越发繁忙拥挤,有些货船甚至被耽搁十天半个月,发霉变质时有发生,盐铁塘修通,光是过路费就能赚多少,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唐神童,三十万两,外加两万石粮食,本姑娘出了!”周沁筠果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