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难题
正午的阳光洒满院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魏良辅躺在竹椅上面,看了看日头,笑道:“该吃午饭了。”
书本刚放下,就见一个小书童从月亮门进来,捧着托盘,快步到了小院。这个小书童正是沈林,胡家老爷少爷都被抓了,府邸也封了。几乎所有的佣人都跑掉了,沈林原本是渔家子弟,父母双亡之后,被叔叔卖给了胡家当书童。
偏偏到了胡家,又掉到了魔掌之中,差点被毁在胡辉的手里,加上谭红霞惨死,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害。
唐毅对这个比自己只小了两岁的小家伙充满了同情,就把他带回了家中,随同沈林一起回来的,还有谭红霞的老父,老头几年前得了重病,把家中的几亩田都给卖了。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就指着女儿每月的月钱活着,谭红霞一死,老人也没了经济来源,比乞丐还不如。
这一老一小,两个最无辜的人,却都伤痕累累。
唐毅和老爹商量之后,就提议让沈林拜老谭头为父亲,既解决了老头膝下无子的问题,又给了沈林报答谭红霞救命之恩的机会。
提议一出,一老一少都欢喜不已,抱头痛哭,破碎的家又补上了。唐毅划出了两间房给他们,老谭头感恩戴德,主动帮着看门,扫院子,沈林更是跟在唐毅身边,寸步不离地伺候着,别提多上心了。
沈林乖乖蹲在条案前面,把酒菜给魏良辅摆好。
“老大人,雷七爷今天醒过来了,少爷做好了菜就去看了。这是蟹粉狮子头,这是文思豆腐,请老大人品尝。”
魏良辅扫了一眼,顿时来了兴趣,狮子头是扬州的名菜,选用肥瘦相间的肋条肉,肥嫩异常,蟹粉鲜香,青菜酥烂清口,须用调羹舀食,食后清香满口,齿颊留香。
魏老头是地道的美食家,尝了一口狮子头,顿时赞不绝口。
“哈哈哈,手艺不错。对了,这个文思豆腐老夫怎么没听说过?”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乾隆年间才出现的一道菜。沈林急忙说道:“老大人,这是少爷特别给您做的,把豆腐去掉老皮,切成细丝,用水焯了。接着把香菇、冬笋、鸡胸肉、火腿、生菜都切成一样的细丝,然后把香菇丝加入鸡清汤,放在锅上蒸,待沸腾之后,加入冬笋丝、鸡胸丝、火腿丝等,放在汤碗之中。另外再用清鸡汤把豆腐丝煮沸,加盐也倒入汤碗之中。”
魏良辅一边听着,一边看着,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那些细如头发的白色丝状物,竟然是豆腐!
老天爷啊,这要费多大的功夫啊!
不用说别的,光是这份心思就让老魏感动不已,取了一勺,放在嘴里,软嫩清醇,入口即化,正适合上了年岁的人吃。
魏良辅闭着眼睛,回味唇齿之间的美味,忍不住说道:“让你们少爷费心了。”
“老大人,少爷说了孝敬您老是他的本分,小的先下去了,一会儿再来收拾。”
沈林急匆匆跑出了小院,向着雷七的病房跑去。
此时的唐毅正在给雷七换药,也算这家伙命大,用了酒精清洗之后,伤口没有继续感染,而且已经结痂,手脚上的伤口也都开始愈合。加上老大夫开了上好的补药,雷七的身体迅速恢复之中。
身体好了,精神也足了。
看着唐毅用酒精给他清洗手脚,嗅着浓烈的酒精味道,雷七脸上的肉一蹦一蹦的,心疼到肉疼。
“够了,够了,小相公,你要是把酒给雷七灌下去,我现在立马能上景阳冈打老虎!”
唐毅冷笑了一声:“就凭你,不当老虎粪就不错了!我可告诉你,小爷为了救你,用的可都是五谷之精,玉露琼浆。等你好了,可是要付钱的。”
“付钱?没说的!小相公,你还有多少,雷七全都要了。我告诉你啊,咱们江南喜好烈酒的不多,可是要是运到山东,河南,北直隶,这么好的烈酒,一坛子少说能卖三五两银子,就算十两八两都有人要。”
不愧是走南闯北的,雷七商人的本能已经回来了。唐毅对这个提议也颇为意动,他答应献上酒精的方子,可是烧酒生意还可以做的。只是他经过了魏良辅的一番教训之后,已经变得深沉内敛了很多。
任何社会都有规矩,如果不遵循规矩,乱点金手指,吃亏倒霉的一定是你!还是等着请教老师吧,看他的意思。
唐毅和雷七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沈林捧着一摞清单跑了过来。
“少爷,我给雷爷换药吧。”
“嗯。”唐毅点头,他拿起清单,又抄起了毛笔,刷刷点点,开始写了起来。
既然要把酒精献给锦衣卫大都督陆炳,就要把事情做的完美,才能得到人家的肯定。唐毅不光写了制造酒精的办法,还绘制好了图纸。另外雷七作为免费的白老鼠,唐毅将治疗康复过程全都写了下来,准备一起送去。
就在他忙活的时候,突然朱山从前面跑了过来。
“少爷,知州大人来了。”
“什么?”床上的雷七挺身要起来,结果腰上传来剧痛,疼得汗珠滚滚。
“小相公,是不是要处死那个贱婢,我要亲眼看着胡家全都去死!”雷七野兽般地嘶吼。
唐毅放下了手里的笔墨,急匆匆说道:“雷七,你先别激动,胡家人作恶多端,肯定是死路一条。陈大人找我没准是别的事情,至于案子如何了,我会帮你问问。”
“那好,多谢小相公了!”雷七勉强点头。
唐毅快步走出了病房,出来之后,他的脸色可就没有那么好了。案子十分明显,陈梦鹤不会连这个都处理不了,如果需要自己,他派个人来就行,何至于自己跑了过来!
反常即为妖,肯定是出了差错。唐毅疾步匆匆,到了前厅,果不其然,陈梦鹤一身便服,脸色很不好看。老爹正陪着他,这时候魏良辅也赶了过来。
“老大人,唐毅,你们都在,可一定帮我拿个主意啊!”
魏良辅忍不住吃惊问道:“子羽,你遇到了麻烦不成?”
“嗯。”陈梦鹤点了点头,苦笑道:“老大人,我把胡彬的家给抄了,结果在书房的暗格之中发现了几封信,您老看看吧!”
魏良辅接过来书信,抽出来,才扫了几眼,顿时眼睛就直了。
失声惊呼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究竟是什么事让魏良辅如此着急呢,原来在雷七这个案子中,从杀妻,到通倭,全都是设计诬陷,没有任何问题。只是案子因为财产争夺而起,胡氏为什么要霸占雷七的财产,动机何在,必须弄清楚。
陈梦鹤一面严刑审讯胡彬,一边搜查胡府,还真让他找出了一些东西。
几封信都是胡彬和京城通信,在信中胡彬想要谋求一个职位——都转运司运判!
官不大,只有正六品,而且胡彬当了多年从七品的判官,向上跳一跳,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这个都转运司太特别了!简单说,都转运司就是负责盐务的衙门。
众所周知,自从盐铁专卖以来,食盐就是最大的暴利行业,管理盐务的官,一个个肥的流油,放屁都油裤裆,是人人羡慕的金色职业!
胡彬一个小小的杂流官,何德何能,凭什么窃据运判的职务!
他还真就有本事,根据书信上面显示,胡彬答应一次上交五万两白银,到任之后,再给五万两,此后,每年三万两的孝敬。
为了这个职位,一年之内,就要拿出十三万两!
这是何等庞大的数目,胡彬就算有些家底,也承担不起,他对雷七下手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难怪啊!”魏良辅都忍不住长叹一声,脸色变化。
“盐务的官,不管大小,都是肥缺中的肥缺,历来都是严阁老把持,如果此事捅出去,怕是府迁怒严嵩和他的党羽,后果不堪设想啊!”
陈梦鹤也苦兮兮地点头:“老大人,我陈子羽不是没骨头的人,只是如实上奏,牵连上了党争,恶贼非但不能伏法,好人还会受到牵连,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第47章 酒精的妙用
陈梦鹤是翰林出身,进士当中的极品,清贵里的战斗机。按照道理,三年学习结束,成绩优异者,会继续留在翰林院,如果做到这一步,那么恭喜你,就成为了大明朝的储相,如果在其后的十几年里,没有在一轮一轮的斗争中折戟沉沙,就有幸能爬到大学士的宝座,入阁拜相,成为帝国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
就算没有留在翰林院,前途依旧光明,或者进入六部做主事,或者外放知府,然后一点点的熬资历,一切顺利,也会爬到部堂一级。
毫不客气地说,翰林就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不过那里都有倒霉蛋,咱们的陈大知州就是一个。
这里要说明,大明朝的州分成两种,一种是直隶州,隶属于省,知州的地位和知府平级。另一种就比较坑爹,是属州,隶属于府,比如太仓州,就隶属于苏州府。知州的品级和直隶州一样,都是从五品,但是悲催的是待遇和实权只相当于知县。
顶着市长的名头,干着县长的活,该有多憋屈,从陈大知州的惫懒就知道了。当然凡事都有原因,陈梦鹤的老师是礼部尚书徐阶,被首辅严嵩视作潜在的政敌,作为政敌的学生,受到压制也就不奇怪了。
“老大人,若是我把案子如实报上去,牵连到万镗,势必惊动严党,可不上奏,难道就任由贪官横行无忌?实在是对不起恩师的教诲,老大人,您经验丰富,还请指条明路吧!”
魏良辅一听,眉头紧锁。
翻开了几封信,缓缓说道:“哎,光是几封书信,又没提到万镗,其实还不要紧,最麻烦的是万浩偏偏闯了进来,黄土泥落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魏良辅说的不错,最早的一封信可以追溯到五个月之前,那时候万浩还在江西老家,根本扯不上关系。可是好巧不巧,事发的时候,万浩搅了进来,加上前后的冲突,不由人不多想。
“老大人,我虽然在朝廷时间不长,可是也明白,凡事牵扯到党争上,就再没有是非对错,偏偏严党势力庞大,冒然攻击,蚍蜉撼树,不自量力啊!”
魏良辅皱着眉头,说道:“子羽,能不能从胡彬身上下手,让他别胡说八道。”
“老大人,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胡彬怎么能答应啊!”陈梦鹤两手一摊,显然他已经用过了,可是没灵!
好不容易抓到了把柄,却没法下手,简直比美女在前不能提枪上阵还难受,抓狂!唐毅看在眼里,心中也不停盘算。万镗虽然贵为吏部尚书,可是天高皇帝远,还不用担心。可一旦胡彬和孙雅芳逃脱了,这两位可都是地头蛇,随便报复一下,就够自己喝一壶的。
杀人不死反成仇,所以胡彬必须死!
唐毅眉头微蹙,脑筋快速转动,突然笑道:“恩师,陈大人,或许事情没有这么麻烦!”
“哦?快说,你有什么想法?”陈梦鹤焦急问道。
“大人,胡彬恶行累累,罪证确凿,想怎么收拾他就怎么收拾,无非是忌惮牵连到万镗,那您不牵连也就是了。”
“不牵连?别忘了雷七的案子可是因为财产而起,不牵连怎么说得过去。”
唐毅眼珠一转,笑道:“索性连雷七的案子也别管。”
“那,那还有什么罪证?”
“败坏伦常!”
陈梦鹤还没反应过来,可是魏良辅已经拍手赞叹,开怀大笑。
“妙啊,如此一来,胡彬是必死无疑啊!”
陈梦鹤抓着头发,苦着脸看向魏良辅,“老大人,我还是没明白。”
“呵呵,让他和你说说吧。”
唐毅急忙笑道:“陈大人,胡彬的二子胡恍和胡氏本是亲堂兄妹,却搅在了一起,胡彬身为朝廷官员,治家不严,教子无方,出了此等丑事。大人把他拿下,打入大牢,等待朝廷处置,还有什么不妥吗?”
陈梦鹤想了想,点头道:“的确没什么不妥,可是,光凭这一条,可治不了胡彬的死罪啊!”
唐毅心中暗笑,这位陈大人还是太嫩了!
“大人,您以此罪上报,朝廷必定派人前来调查,到时候再把他买官、诬陷、行凶的事情借由调查的官员说出去,您不就撇清关系了吗!”
陈梦鹤一听,顿时也大喜过望。唐毅的办法把本来混在一起的案子给巧妙分开,尤其是先上报治家不严,胡彬的道德就彻底破产,胡家就变成了蛇鼠一窝,身败名裂,谁也不敢给他出头。
再把其他罪证抛出去,板上钉钉,万劫不复。而且假借其他人之手,陈梦鹤就不用承担后果,也不会引起党争,实在是再好不过。
唐毅年纪不大,出的主意竟然比起久历官场的老油条还要稳妥,简直就是天生玩政治的料!
不过这个主意有也漏洞,陈梦鹤想了半天,担忧地问道:“老大人,若是朝廷派来的是严党的人,包庇胡彬,岂不是白费心思了吗!”
“不会的。”魏良辅笑道:“老夫有个主意,你立刻给徐华亭写封信,顺带把东西送给他,令师足智多谋,他一定会把握好火候的,如果那位能帮忙,严党也会忌惮三分,到时候就等着看好戏了。”
对于身居高位的大臣,习惯用祖籍称呼他们,比如严嵩就被称作严分宜,徐阶被叫做徐华亭,至于唐毅,若是有一天也能进入内阁,则会被叫做唐太仓——好像还不算难听。
自从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伟大的嘉靖皇帝差点死在一群宫女的手里,嘉靖皇帝就避居到了西苑,除了少数亲信重臣之外,不见任何人。这些重臣里面,就包括首辅严嵩,大学士李本,礼部尚书徐阶,还有锦衣卫太保陆炳等寥寥几位。
徐阶还没有入阁,不过深得嘉靖宠信,给他在内阁值房的旁边也安排了一间,毫无疑问徐尚书在不久的将来,也会被尊为徐阁老!
在外人看来,红得发紫的徐大人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嘉靖皇帝一心修炼长生,祭天打醮,烧铅炼汞,一刻不停,对于青词的需求量大的惊人,这种专门沟通鬼神的狗屁文字,在几十年前,只有老道懂得,如今却成了在京官员的必修课,每天搜肠刮肚,大半的精力都用在了讨好皇帝上面。
徐阁老也不例外,到了二更天,他才写好了两篇青词,揉着酸胀的眼睛,正准备休息,突然房门大开,一个红脸长须的大汉,穿着蟒袍笑吟吟走进来。
“徐大人,还没睡呢,真是为国操劳啊!”
“哎呦,陆太保,您怎么有空,陛下那边不用护法了?”
“哎,陛下这些日子因为财税的事情,闹得心绪不宁,没法打坐入定。这不让我过来,看看徐大人有什么高招。”
徐阶一听,不动声色,谦虚地说道:“理财无非是开源节流两途,我要是有好主意,早就献给陛下了。”
“呵呵,徐大人客气了,朝臣们都说你胸藏锦绣,可不要让陛下失望啊!”陆炳起身,就要告辞,徐阶连忙笑道:“太保您等一等。”
陆炳站住,徐阶急忙捧出了一个小坛子,送到了陆炳的面前。
离着老远,就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陆炳为之一振。
“好香醇的酒啊!”
“太保好眼力,不过这东西不叫酒,而叫做酒精!”徐阶笑着把坛子打开,浓烈的味道弥漫在值房中,陆炳探头看去,只见坛子里清澈无比,香气浓郁。
“徐大人,这酒精有什么神奇的,也能喝么?”
“太保,酒精之烈,十倍于烧酒,只怕一般人是承受不了。这东西还有更重要的用处。”
“什么用处?”陆炳好奇地问道。
“可以用来清洗伤口,据说受了外伤之后,就会有毒素留在伤口,进而引起感染化脓,最终伤者丢了性命。如果能用酒精清洗伤口,就可以避免感染,功效甚是惊人啊!”
陆炳闻听,突然把眼睛瞪大了。
“徐大人,你没有骗我吧!”
“老夫哪里有胆子欺骗陆太保,这里有一封信,上面详细写着制作和使用的关键,太保一看便知。”
“哦!”陆炳用力点了点头。
“徐大人,实不相瞒,锦衣卫有三个兄弟正好都受了伤,生命垂危。不管能不能救活,陆文明都欠你一份人情!”
第48章 他们来了
一个机构所在的位置,足见其轻重程度,象征着大明威严的承天门前,六部衙门居东,与其遥相对应的就是五军都督府和锦衣卫。甚至连大理寺,国子监这种衙门都要靠边,更别说其他的京卫。
自从锦衣卫创立的那一天开始,就是帝国最强悍,最令人恐怖的地方之一。而到了嘉靖朝,皇帝的奶哥哥,太保陆炳执掌锦衣卫,更是把东厂狠狠踩在了脚下,有史以来最强悍的锦衣卫——没有之一!
“外人都以为咱们嚣张跋扈,陷害忠良,坏事做尽,殊不知,没有咱们锦衣卫,不知道多少百姓要死在俺答的屠刀之下了。”
说话的正是锦衣卫大太保朱龙,他一脸的愁云,不停地摇头叹息。其他几位在京的太保都不停搓手,七太保周朔更是脸涨得通红,激动异常。
“大哥,你说李太医到底成不成啊?他在太医院,名声可不好。”
“哼,不遭人妒是庸才,老七,要是李太医也没有办法,恐怕谁都救不了老三了。”
正说话之间,病房的帘子挑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瘦削的中年人,眼睛通红,遮掩不住的疲态。
见他出来,几个太保都冲过来。
“李太医,我三哥怎么样?”
“对啊,老三还有救吗?”
面对着七嘴八舌头的质问,李太医摇摇头,周朔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昏倒。
“庸医,你还我三哥命来!”
他劈手就去抓李太医,这家伙壮得和狗熊一样,和他比起来,李太医简直就像一只小鸡。幸好大太保伸手,拦住了周朔,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太医,老三真的死了?”
“谁说的!”李太医冷笑道:“在我手上还没有死人呢!”
“啊,那你为什么摇头?”朱龙吃惊地问道。
李太医又叹了口气,说道:“三太保中了箭,一路从宣府跑了回来,伤口已经化脓,在下把他的伤口清洗干净,重新包扎,可是难保不会再次化脓。如果……”
他没有说下去,那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如果再次感染,他恐怕就回天乏力了。在没有抗生素之前,感染对于所有病人来说,都是噩梦。
突然,病房里传来痛苦的**,几个太保慌忙跑了进去,只见病床之上,躺着一个中年汉子,肩头上缠着层层纱布,血水还是渗透出来。他眉头紧皱,牙齿几乎咬断,身体不时抽搐,显示极大地痛苦。
几位朝夕相处的太保看到了这里,全都眼圈发红。三太保霍建功在半个月之前,奉命带领着十几个兄弟,深入草原,探查蒙古俺答汗的动向,结果不幸遇袭,只有三个人回来,还都受了重伤。
他们的牺牲并非没有价值,总算探查清楚,俺答率领着三万骑兵,攻击宣府方向。有了提前预警,想来明军可以早作准备,可以少死很多人。
锦衣卫虽然凶名赫赫,但是他们同样担负着侦查敌情的任务,别人不敢去的他们要去,别人不敢做的,他们要做。风光的背后,是斑斑血泪,还有深深的误解……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有人喊道:“太保驾到。”
一听这话,几个人都打了激灵,他们也被称作“太保”,不过是尊称而已,人家大都督陆炳才是正儿八经的三公之一,一品太保!
几个人急忙跑出来,跪倒行礼。陆炳随便摆了摆手,直接冲到了李太医面前,从披风下面捧出了一个酒坛子。
“李太医,你请看看这个。”
李太医眉头紧锁,不悦地说道:“我救人是因为三太保为国立功,若是想贿赂我,那就免谈了!”
恐怕这天底下,除了皇帝,都没人敢和陆炳这么说话。但是偏偏面对着这位李太医,陆炳就摆不出架子,试问哪个有权有势的不想多活几年,谁能和神医过不去呢!
陆炳老脸发红,从怀里拿出了书信,送到了李太医手里。
“谁不知道李太医的脾气,我是想让你看看,这个方法成不?”
李太医接过之后,有人又捧了几个蜡烛过来,屋子里亮如白昼。李太医仔细观察,当把所有的内容看完,他又迫不及待的拿起酒坛子,掀开封皮,舀了一点倒进了嘴里。
霎时间,就好像一团火焰,在嘴里燃烧起来,略显白色的脸变成了血红,要是唐毅在这里,保证给李太医竖起大拇指,这是真正的猛士!
感受了一下酒精的威力,李太医顿时眼前一亮。
“此物如此狂烈,想来可以克制毒素,我这就是试试!”
所有人重新燃起希望,李太医二话不说,冲进了病房。在书信上,唐毅特别交代了一些杀菌的常识,李太医小心翼翼,按照唐毅交代的过程,把每一样东西都清洗消毒。
然后再剪开霍建功肩头的纱布,用酒精小心翼翼清洗伤口,霍建功痛得浑身抽搐,几个太保,连同陆炳在内,一起出手,死死按住了他。
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把伤口重新包扎上。李太医长长出了口气,疲惫之中,难掩兴奋。
“陆太保,若是此法能有效,不知道要造福多少苍生啊!进献此法之人,功德无量!”
李太医口中功德无量之人,此时正一肚子怨气,在厨房里打转转。
自从唐毅露了几手厨艺之后,魏良辅干脆就赖在了唐家不走了,用他老人家的话说,是要对唐毅进行言传身教,防止他走歪路。实际上就是垂涎唐家的美酒美食。当然垂涎的不止他一个,王世懋也几乎天天跑到唐家混饭吃,偶尔曹大章也跑过来打牙祭。
不知怎么地,琉莹大家得到了消息,也跑了过来,美其名曰是向老师请教,实则也把唐家当成了免费客栈。
面对一大堆的白吃饱,唐毅的辛苦劲儿就别提了。
每天三顿饭,全都要色香味俱全,还不能重样,唐毅是挖空心思,把前世能想到的菜都搬了出来。
可是就算唐毅存货不少,可是终究有个限度,尤其是很多食材大明朝也没有。
“大不了我去挖耗子洞,给你们做‘三吱儿’,看你们敢不敢吃!”
“师父敢做,小女子就敢吃。”伴随着轻笑,琉莹走了进来。
“好大的胆子!”唐毅促狭地眨眨眼,笑道:“那太好了,我立刻就去让朱山和朱海去挖耗子洞。找出刚出生的小耗子,没张开眼,也没长毛,红彤彤的。”
琉莹有些疑惑,还有些小害怕,实在是不知道小耗子和食材有什么关系。
唐毅继续说道:“把这些会动的小东西放在一边,然后调好了蘸料,吃的时候,夹起一个小耗子,小东西就会叫一声,沾上浓郁的调料,又会叫一声,等到放进嘴里,再叫一声,所以啊,这道菜就叫做‘三吱儿’,怎么样,还有兴趣……”
“哇!”
饶是琉莹胆子大,到底是女孩子,哪里受得了这么残忍恶心的吃法!小脸煞白,整个人都不好了。
“师父,我再也不吃你做的东西了!”
“我又没给你做过,有什么可怕的。”
“反正就是不行,你出去,今天的饭我做了!”琉莹二话不说,抢过了菜刀,直接把唐毅推了出去。
唐毅也没有办法,只好回到了前厅,正好魏良辅和王世懋等人都在闲聊。见唐毅过来,王世懋不由得笑道:“表弟,开吃了吗?”
“吃吃吃,就知道吃。今天的菜琉莹做了,好不好吃我可不保准。”唐毅无力地说道。
魏良辅倒是来了精神,哈哈大笑道:“好啊,今天可有口福了,琉莹那丫头手艺厉害着呢!可是轻易不动手,我看那丫头多半是心疼你,才把做菜的活儿揽去了。”
“心疼?我怎么没看出来?”
王世懋顿时搂着唐毅的肩头,得意地说道:“憨小子,美人多情,书生无意,奈何,奈何啊!”王世懋动作滑稽,哄得大家一阵狂笑。
正在这时候,朱山跑了进来。
“启禀少爷,有几个带着刀的人,挺凶的样子,要见你。”
“哦!”唐毅和魏良辅互相看了眼,心中不由得说道:“他们来了!”
第49章 三顾茅庐
大门之外,站着几个大汉,看似随意,可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们将四周的情况全都一览无余,浑身肌肉紧绷,就像是随时保持警惕的猎豹,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看一眼,就让人骨子里感到害怕。
唐毅跑了出来,急忙躬身,说道:“在下唐毅,见过几位朋友。”
领头的大汉见跑出来一个小少年,心中不悦,唐家人也太无理了,怎么派出一个小娃娃!可是当唐毅自报家门的时候,大汉忍不住惊呼起来。
蒲扇大的巴掌抓住了唐毅的肩头,欣喜地叫道:“你就是唐毅?进献酒,饿,酒精的那个?”
“应该没有别人吧!”唐毅谦虚地笑笑。
“哈哈哈,小兄弟……我这么叫你,不会见怪吧?”大汉笑道。
“哪里哪里,几位老哥请到家中一叙。”
唐毅对这几个人的身份有所猜测,亲眼见到之后,他们虽然穿着便装,可是肋下佩戴的刀十分显眼,和唐刀相似,不过刀背是直的,而且背后刃薄,长短合适,刀柄修长,可以双手使用。此刀还有个响亮的名字——绣春刀!
这几位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锦衣卫!
唐毅把他们请到了偏厅,沈林给送来了茶水。为首的大汉喝了口茶,唐毅还不清楚,平时锦衣卫办事,滴水不沾,能喝一口茶,却是给了唐毅很大的面子。
“小兄弟,我叫周朔,弟兄们抬爱,称我一声七爷。”
“原来是七太保!”唐毅假装吃惊,急忙施礼。
“呵呵,小兄弟,实不相瞒,你进献的酒精起了大用,我三哥的命算是保住了。”
“啊!”
唐毅顿时一惊,他可没想到酒精这么快就发挥了作用,简直出乎预料。就听周朔继续说道:“我三哥受了箭伤,伤口化脓,京中名医束手无策,偏偏你送去了酒精,保住了我三哥的命!我周朔代表锦衣卫上下,多谢小兄弟的大恩!”
唐毅眼珠一转,急忙说道:“岂敢岂敢,小子虽然不知道三太保为何受伤,想来也是为国效力,小子能有幸进绵薄之力,不胜荣幸。”
“呵呵呵,念书的就是会说话!”周朔呵呵一笑:“小兄弟,陆太保已经吩咐了,锦衣卫往后每年要采购十万斤的酒精,小兄弟你可发达了。”
“采购?我不是把方法献给了大都督吗?你们只管使用就是了。”
“笑话,锦衣卫家大业大,能占你一个小孩子的便宜!”周朔故意沉下脸,说道:“小兄弟,你只管建个酒坊,你要是不愿意做,交给信得过的人也行。我们锦衣卫派人过来拿货,打算卖给民间,我们帮着联系铺面,总之一句话,有锦衣卫撑腰,谁敢找你的麻烦!”
好霸气啊!
唐毅原本都放弃了酒精这条财路,没想到不光失而复得,还拉来了锦衣卫这尊大神,有他们罩着,在大明的地界,绝对横行无忌啊。世人都说锦衣卫霸道,现在看起来也蛮讲理的。
其实唐毅不知道,锦衣卫可不是和谁都那么讲理,他算是一个特例。
首先他献上酒精的时间正好,救了三太保,锦衣卫上下都感激他。再有别忘了,酒精是假手徐阶送去的,徐阶可是入阁的热门人选,天子宠臣。陆炳也不太清楚徐阶和唐毅究竟什么关系,所幸卖了个天大的人情。
唐毅捡了大的便宜,周朔又说了几句,就笑着站起来。
“小兄弟,我们还有公务,就不多打扰,告辞。”
说走就走,都不给唐毅挽留的时间,只能送他们离开,然后才转回大厅。
此时桌上已经摆了满满的菜肴,唐毅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恩师,你们还没吃啊!”
“不是等你吗!”魏良辅笑道:“那几个锦衣卫都走了?”
“嗯。”
唐秀才急忙问道:“毅儿,他们说了什么,会如何处置胡彬等人?”
“这个他们没说,孩儿也没问。只是说了让孩儿建个作坊生产酒精,他们派人采购。对了,有位三太保受了箭伤,用酒精保住了性命,他们是来感谢我的。”
“呵呵,你小子好福气啊!”魏良辅笑道:“能和锦衣卫结个善缘,你以后的路会方便很多。你们都放心吧,锦衣卫的人出手,别说小小的胡彬,就算再大十倍百倍的官,也难以幸免。”
魏良辅的预言一向不差,周朔带着人到了太仓,直接将案子接手过去。没有三天,就把胡彬查了个清清楚楚,不光是雷七的案子,以前他侵吞田地,杀人害命,就连小时候偷看洗澡的丑事都揪了出来。孙雅芳也没有跑了,他的罪责同样不少,直接和胡彬作伴了。
至于那几封密信也落到了周朔的手里,只是周朔什么都没有透露。不过陈梦鹤也松了一口气,烫手的山芋送出去,至于锦衣卫会怎么处理,和他就没关系了。
在太仓停留了半个月,周朔带着一干人犯要离开太仓。
得到消息的唐毅立刻行动起来,他深知关系需要经营,光靠着一个人情,就以为锦衣卫会一直帮你,那也未免太天真了。
这些天他不用做饭了,就抽出时间,按照前世的经验,写了一份救急手册。
重点写抢救,消毒,处理伤口,还附上了图解。另外唐毅还打造了一个小木箱,里面放上了药品和急救工具,有的是采购的,有的则是特意打造。
在周朔临行的时候,送到了他的手上。对于整天在刀尖上打转的人来说,这些东西实在是太有用了,周朔兴奋地拍着唐毅肩头,大声赞叹道:“哈哈哈,小兄弟你是个有心人!我看你的医术不差啊,比起京里的李太医都厉害。”
“李太医?哪位?”
“李时珍呗!”
噗,唐毅喷了一口老血,那可是写出《本草纲目》的大牛啊,自己连人家脚趾头都比不上。
“七爷,我这点本事……”
“不要叫七爷,叫七哥!”周朔黑着脸说道:“怎么,看不起锦衣卫不成?”
“七哥,我不是怕高攀不上吗!”唐毅腼腆笑道:“其实是听西洋传教士说的,他们虽然来自蛮荒之地,也有可取之处。”
咳咳……死道友不死贫道,唐毅怕被锦衣卫盯上,只能让传教士当挡箭牌了。
周朔一听,顿时来了兴趣,笑道:“哦,那些洋和尚啊!还真是人不可貌相,有机会我派人查查他们,看看还有什么牛黄狗宝,都掏出来!”
锦衣卫的一行,不亚于一场超级地震,太仓州的二把手和三把手全都被拿掉,顺带着一起倒台的还有一大帮,六房书吏当中,邢房和兵房都牵扯进去,判了充军两千里。牢头、仵作、仓库大使,这些原本都是胡彬的人马,没等陈梦鹤出手,主动卷铺盖卷儿滚蛋了。
偌大的太仓州,一下子没了一半的官职,多少人眼珠子都红了。拼命向陈梦鹤抛媚眼,献殷勤,就盼着能分到汤汤水水的。
水有源,树有根。要不是唐毅,治下稀里糊涂出了通倭案,他都要倒霉,哪有今天的风光。别看胡彬和孙雅芳被拿下,朝廷不但没怪罪,还嘉奖了陈梦鹤,说他慧眼识人,明辨忠奸。
咸鱼翻身的陈大知州第一时间就跑到了唐家,眼下的唐家忙活的不可开交,唐毅一面要准备纸店开业的事情,一面又要建造酒坊,生产酒精,还要忙着和老师学习四书五经,恨不得把一个人掰成三瓣,倒是唐秀才十分清闲,他本想着继续抄书,可是一来家中有了更好的财路,二来他也怕给儿子丢人,就只能放下。
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陈梦鹤突然来了。
“学生见过老父母,毅儿他在后面和几个木匠摆弄家具,学生这就去叫他。”
陈梦鹤笑道:“没想到唐神童还懂得木工,真是难得。不过本官可不找唐神童,而是找你唐秀才。”
“找我?”
唐秀才顿时愣住了,这段时间谁不是来找唐毅的,弄得他这个当爹的好不尴尬。
“老父母,您,您有什么吩咐?”
“呵呵,实话实话吧,经过这次案子,我深感手边没人不行,如是唐先生不弃,我想请你做我的刑名师爷,执掌刑事判牍,帮帮我吧!”
说着陈梦鹤起身,给唐秀才深深一躬。
正好唐毅从后面跑过来,看到了这一幕,顿时瞪大了眼睛:“演什么戏啊,三顾茅庐吗?”
第50章 小店开张
每个地方官身边都会配个师爷,最着名的怕是要数包黑子身边的公孙策了。师爷的地位非常特殊,首先,师爷不是官员,不领朝廷的俸禄,领的是官员的雇佣金。
但是呢,他们和马夫、轿夫、管家一类的佣人又不同,他们是玩笔杆子的,对朝廷的法度规矩,人情事理,勾心斗角,阴谋诡计的事情一清二楚,帮着官员处理日常事务,出谋划策,长长被引为左膀右臂,很受尊重。
唐秀才的条件并不差,首先他出身书香门第,精通文墨,而且论起来他和太仓的王家是亲戚,勉强算得起地方的士绅。
当然了,这都不是关键,唐秀才最值得骄傲的就是宝贝儿子,唐毅小小年纪,有了神童之名,加上拜师魏良辅,而且本人更是聪明睿智,智计百出。请唐秀才当师爷,还奉送一个唐神童,怎么看都十分划算。经过教训之后的陈知州迫切需要一个帮手。
唐秀才也看出了陈梦鹤醉翁之意不在酒,找他不过是幌子,真正看重的还是儿子,虽然伤自尊,可事实就是如此。唐秀才只能求助似的看着唐毅,唐毅倒是挺高兴的,当师爷总比抄书好多了,而且有了师爷身份,就等于半只脚踏进了官场。
经过雷七的案子,唐毅做了深刻的反思,要想安全地活下去,耳聪目明,消息灵通,是必须的。能当上师爷,就能接触大量最新的消息,助力极大。
而且和其他人不同,唐毅知道历史的脉络,徐阶那可是斗倒了严嵩的超级首辅,未来十几年的官场,此老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皇帝都要低头。
陈梦鹤是徐阶的学生,虽然眼下比较挫,但却是烧冷灶的好时候,投资小,收益大,这么好的事情哪能拒绝啊。
唐毅笑着给老爹和陈梦鹤倒茶续水,说道:“爹,陈大人都亲自来了,您可不能不答应啊!”
“我不是不答应,就是怕做不好!”唐秀才总算松口了。
陈梦鹤见缝插针,笑道:“唐先生,我这个知州当得也糊里糊涂,咱们两个啊,正好一对!”
说定之后,陈梦鹤也打开了话匣子,胡彬好孙雅芳倒台了,从他们俩家搜出了霸王多两银子,还有不少田产、铺面、作坊,折算起来,差不多有十二三万两,顶得上太仓一两年的税收了。
“本官到任以来,并未给百姓做什么好事,这次搜出了这么多赃款,没收充公之后,我准备整修河道。”
“这是好事啊!”唐秀才忍不住赞叹道:“大人,兴修水利,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不知大人准备修哪些河道?”
“这个,第一就是江堤要加固,再有刘河的堤防也多处年久失修,再有盐铁塘运河早就郁积严重,若是能重新挖好,就能和吴淞江连接起来,到时候苏州和松江两府河运通畅,受惠百姓何止千万。”
显然,陈梦鹤下过一番功夫,所说的三条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情。唐秀才颇为兴奋,大有和知州大人共创大业的冲动。
唯独唐毅这个小混球,一声不吭,似乎不怎么在乎!
“毅儿,你又在想什么,难道反对不成?”
“孩儿不敢,只是……”
陈梦鹤微微一笑:“唐神童,我和魏老大人亦师亦友,咱们都不是外人,你有什么就直说。”
“既然如此,请恕小子直言了。”唐毅想了想,说道:“大人兴修水利,自然是利国利民。可是要修河道,不止要花钱,还要征调大量的民夫,更要知府,乃至巡抚的协调帮助。以我大明的效率,少说要一年半载,稍有变数,时间就会拖长,好事未必收到好的效果。”
很多立意很好的事情,做起来就会走样,大运河就是典型的代表,直接葬送了一个王朝,讽刺的是,其后一千多年,却把大运河视作生命线。
当然陈梦鹤的计划没法和大运河相提并论,但是道理是一样的。
耗时耗力,还会落一身不是。最为重要的是唐毅根本不相信陈梦鹤的能力,光凭着一腔热情,是做不好事情的。
果然,一听唐毅所说,陈梦鹤顿时脑袋就大了,征调民夫,协调官场,他都不擅长。
“唉,难道给百姓做点事情就这么难吗?”
“呵呵,大人若是有心,其实有更多立竿见影的事情。”
“哦?请讲。”
唐毅笑道:“大人,孙雅芳和胡彬侵占了很多百姓的田地,本来要没收充公,您不如再返还百姓。至于剩余的,用较低的田租租给百姓耕种,收上来的地租用来资助州学的贫寒书生,奖励科举取得功名的学子,岂不是更好!”
好,一点都不好!
平心而论,兴修水利能帮助多少人,奖励学子能帮助几个!说穿了,唐毅的主意就是锦上添花,就是避重就轻,典型的只做道场不念经!
可有些事情还非要如此,因为奖励学子是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的。相反受到奖励的学子还会到处传颂大人的德行,赞美你体恤子民,是难得的好官,名声好了你就会平步青云,步步高升。至于你走之后,地方若是出了水旱灾害,那就是下一任的责任,和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当然了,条件允许,唐毅还是愿意做真正有用的事,可没有把握,就应该以稳妥为优先,保全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这些话唐毅不会和陈梦鹤说,只是说兴修水利的难处,陈梦鹤思量许久,终于同意了唐毅的提议,立刻着手办理。老爹这个师爷也走马上任。
此时,另一件好事情传来,唐毅此前买下的纸店经过重新装修,已经可以开业了。吴天成陪着唐毅,来到了装潢一新的纸店。
三间门脸全都被打通,一共四个大货架,分别摆着笔墨纸砚,在柜台的对面,放着一张桌子,客人选好了之后,都可以在桌子上挥毫泼墨,如果不满意,只管放回去就是了。
地面和柜台全都用的是青竹杆制成,没有刷漆,都是本来的青翠色。吴天成拿到设计图的时候,只当唐毅是抠门,可是真正装修出来,他不由得给老师竖起了大拇指!
崭新的青竹看着干净,屋子里也明亮,坏了更换也容易。怎么看小店都带着一股古朴典雅的味道,真难为老师是怎么想出来的。
穿过门脸,就是后面的仓库,唐毅又花了一百两银子,把毗邻的房舍买了下来,面积足足增加了四倍之多。
这回却不是做仓库了,在四周移栽了翠竹、梅花、回廊下面种着花草,还有几个形状各异的养鱼缸。弄得和有钱人家的花园一般,在树木花丛之中,摆着四五张红木桌子。
有供多人谈论的八仙桌子,有两人对谈的方桌,还有一个人的条案,错落有致地摆放着。院落的东边是一间小舞台,用帷幔笼着。在西面则是厨房,用竹片写着各式菜肴的名字,另一边还有不同茶水的竹片。一切都清楚明白。
唐毅一边走着,一边点头,虽然和自己设想的有些出入,不过已经算是不错了。倒是吴天成一脸苦兮兮的,为了这些东西,前后花了三百三十多两银子,唐毅此时的腰包都空了,要是赔钱,简直不敢想象……
“师父,咱们老实买纸,何必弄这些花里胡哨的,弟子总觉得不靠谱啊!”
唐毅坐在一张官帽椅上,笑着说道:“天成,你觉得这个小院,比起春芳楼如何?”
“那,那要看比什么了?人家比咱们阔气,奢华。”
“那咱们的优势呢?”
“这个……弟子说不出来,就是感觉咱们这更舒服,更,更高雅!”吴天成好不容易挤出一个词。
“没错!”唐毅笑了起来,“文人就喜欢这个调调,春芳楼那种艳俗的地方怎么能配得上士林风采!我敢说,只要咱们开业,下一次太仓的文会必然在这里开。文人笨啊,冲动啊,出手大方啊,要不了多久咱们数钱就会数到手抽筋。”
吴天成偷看看看四周,小声说道:“师父,貌似您也是文人啊!”
沉默了半晌,突然传来唐毅的叫骂声:“吴天成,你给我听着,明天开业,谁都不许偷懒,要是有一点灰尘,我就拿你是问!”
第51章 火了
噼里啪啦,爆竹声中,唐毅和吴天成一起拉住红绸,轻轻一扯,露出了醒目的牌匾:昌文纸店。
四个大字笔力遒劲,正是魏良辅的手笔。毫不客气地说,光凭着这四个字,就足以吸引无数人了。别看是师徒,魏老头也不愿意帮唐毅写字。唐毅奸商成性,连天妃宫都能榨出油水,他做生意,岂不是连骨髓油都榨出来了。唐毅可以把掌柜的交给吴天成,自己隐身幕后。可要是把魏良辅的名字挂在外面,那不成了顶缸挨骂的,老头可受不了!
唐毅简直瀑布汗,心头的神兽呼啸而过。
“师父,弟子在您的眼中就那么贪财好利吗,弟子简直比窦娥都怨!”
魏良辅丝毫不在乎唐毅的表演,把脑袋摇晃的像是拨浪鼓。
“好,恩师,弟子向你发誓,如果我的纸店欺诈一个穷苦的读书人,不用您说话,我自动扫地出门,不配当您的学生!”
“当真?”
“当真!”唐毅斩钉截铁说道。
“那还等什么,去拿纸笔来!”魏良辅笑骂道。
站在纸店的前面,通过宽大的窗户,里面的布局看得一清二楚,魏良辅不由得含笑点头。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纸店处处用竹子装饰,雅,雅得很!”
“呵呵,恩师,就冲您老的赞美,是不是该赏一副对联啊?”唐毅见缝插针,笑着说道。
魏良辅爽快地点头,笑道:“那老夫就献丑了!”
吴天成早就跑到里面,捧出了桌案纸笔,魏良辅寻思一下,挥笔就写。
店铺开张,早就吸引了一帮看热闹的,听说魏老大人也来了,还要题字,大家伙都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看着。
笔走龙蛇,一副对联迅速写就。唐毅不由得念了出来:“惟有艺文为本业,还将纸笔传雅名!”
“好!天成,还不赶快伺候我的恩师进去。”
吴天成扶着魏良辅往里面走,曹大章和王世懋都跟在后面,也要进去。唐毅却一伸手,把他们都拦住了。
“一呈兄,家师都留下了墨宝,你要是这么进去,是不是不妥啊?”
“好你个唐毅,真是不吃亏的主!”曹大章兴致也来了,笑道:“我没法和魏老大人比,就丢人现眼一回吧。”
说着曹大章略一思索,挥笔写到:“放眼店中,尽是文房四宝;兴怀风雅,广交学海众儒!”
“好,除了好就是好!”曹大章昂首阔步走了进来,就剩王世懋一个,他眨了眨眼睛,陪笑道:“表弟,咱们可是亲戚,我就免了吧!”
唐毅把脸一沉,不客气说道:“今天只有顾客,没有亲戚。表哥,你要是写不出来,也没有什么,我不会笑话你的!”
王世懋顿时大怒,气冲冲说道:“我王敬美也是十年苦读,当真以为我写不出来吗?”
沉吟一会儿,王世懋眼前一亮,当即运笔如飞,写到:“古纸硬黄临晋贴,新笺匀碧录唐新。”
写完甩笔,得意地说道:“怎么样,这回我能进去了吧?”
三个人都留下了对联,魏良辅是致仕大员,天下扬名的学者,就连曹大章和王世懋日后都会中进士,成为学问大家。区区一个纸店,能得到三位的真迹,唐毅简直乐坏了,陪笑道:“小弟哪敢拦着表哥啊!”
唐毅笑着冲来的客人拱拱手,说道:“欢迎贵客光临,大家请进。”
正要往里面走,突然一双胳膊把他拦住了,出手的人正是王世懋,笑眯眯地看着他,唐毅不由得哀嚎,现世报来的也太快了吧!
“表哥,你什么意思?
王世懋呲着牙笑道:“表弟,大家都留了字,你总不能不写对吧?”他的声音很大,那些看热闹的听得一清二楚,顿时都跟着起哄了。
“对啊,唐神童,早就听说你的大名了,写一个吧!”
“没错,让我们见识一下,开开眼界啊!”
起哄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喊道:“唐神童,是不是不会写啊?”
“球!”
唐毅哼了一声,大吼道:“笔墨伺候!”
纸张铺好,舔饱了笔,说起纸他最先想到的就是洛阳纸贵的成语,索性就用这个来写。
“银流鹄白三都贵,墨染鸦青五色奇!”
词好,意思更好。王世懋立刻拍起了巴掌,看热闹的都跟着叫好,四副如此出众的对联,小小的纸店,何等福气,真是叫人好奇啊。
吴天成乐颠颠把对联收起,若干年之后,题字的四个人当中,有三位官居一品,前后位列内阁,就连打下手的吴天成都执掌一部。到了后来,每当有孩子进学,父母都会不惜重金,从昌文纸店买一套笔墨纸砚回去,不为别的,就要沾沾贵气!
闲话少说,很多早就好奇不已的客人随着唐毅进了纸店,大家都被几个硕大的货架吸引了,上面摆满了各种笔墨纸砚。和别的店铺放在柜台里不同,这里的全都摆在明面上,让大家触手可及。
等到众人再看货架上的标签,全都不由得倒吸口冷气!
便宜,真便宜!
一刀普通的纸,只要二钱银子,比其他的店铺至少便宜了三成,还有人注意到在靠近店门的位置,还有一些裁歪的,有破损的纸,拿来练字作画一点问题没有,只要十文钱就能买下一大卷。
纸卖的这么便宜,别的东西或许贵吧?
带着疑问,再向其他货架看去,毛笔十五文一支,砚台五钱银子一块,墨一两银子五块……
所有东西看下来,就是两个字:便宜!
简直比白菜还便宜!
很多家庭供不起读书,笔墨纸砚的花销就是一笔天文数字,可是眼前的普遍便宜了三成不止,个别的甚至便宜一半,简直就是吐血大放送,便宜的不敢相信。
“掌柜的,你们真按照这个价钱卖吗?”有个年轻书生问道。
吴天成急忙跑过来,点头说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开业头一个月,都是这个价钱。再往后吗,等把货源联系妥当了,还能再便宜一些!”
“还会便宜?”
大家彻底晕了,不过不管如何,价钱公道就好!
有些人已经开始挑选纸张了,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一阵悠扬的乐声传来,飘飘荡荡,听得不算真切,却像是一只小手,不停挑动心弦,神魂飘荡。
“掌柜的,这乐声是怎么回事?”
“哦,客官,我们在后院安排了谈文论诗的园子。”
“哦?”有人顿时来了兴趣,问道:“还有人奏乐吗?”
吴天成笑道:“是琉莹大家,她要在蔽号演奏新曲。”
听到“琉莹大家”四个字,就好像打了鸡血,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往里面冲。在门口转出两个大小伙子,朱山和朱海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喂,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对啊,我们要听,额不,要谈诗论文啊!”
吴天成急忙解释道:“诸位客官不要着急,后院面积狭小,可不能容纳这么多人。”
“哼,那你说,要怎么才能进去听?”
“两条办法,第一就是要由取得会员资格的人推荐,只要是公认的才子,就可以成为会员,随意进出。至于第二吗,就要花钱,二两银子一次,如今是开业酬宾,打五折只要一两银子。”
嚯!
大家都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不去抢钱啊!一两银子,能买半扇猪肉了,谁有多少钱,能这么糟蹋啊。
吴天成见大家都是一副不屑的模样,他也着急了,大声说道:“诸位,听一次琉莹大家的唱值多少钱?再说了,来这的可有江南著名的才子,还有科举的前辈,听他们一言半语,没准就能中秀才,中举人呢!你们说说,一个功名值多少钱?”
那还用说,功名无价啊!终于有人动了心,有个中年的书生掏出了一两银子,笑道:“就算光听听琉莹大家的唱也值得!”
其他人互相看了看,有个年轻人就说道:“我刚刚看到了魏老大人,还有唐神童他们都去了后院,就为了见老大人一面,这银子我花了!”
又一个掏钱的,这回大家都心动了,不就是一两银子吗,又不能掉块肉,进去看看!
一个接着一个,没有多大一会儿,吴天成就收了差不多二十两银子。一瞬间浑身亢奋,整夜不睡的疲劳不翼而飞,在心头不停狂叫:“火了,真的大火了!”
第52章 文人天堂
“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王世懋不停地摇头晃脑,大惑不解地问道:“表弟,我敢说咱们太仓,往大了说,整个江南,都没有卖的这么便宜的,你是怎么打算的?”
唐毅笑着喝了口茶,润润喉咙,煞有介事说道:“表哥,天下寒门子弟何其之多,苦心求学而不得,有人用苇叶编席抄书,有人在沙土上练字。唐毅不才,也成穷苦过,深知求学之艰,怎么有脸在笔墨纸砚上赚钱!以后每逢初一十五,年节我还会打折降价。所然我学不来‘安得广厦千万间,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心怀,但是力所能及,替学子们减轻负担,乃是我的本分!”
“说得好!”曹大章笑着拍起手,赞道:“就凭唐神童的这番话,我就想写一篇‘昌文纸店记’,让天下人都知道唐神童的胸怀,只是在下文采有限,又怕滥竽充数。”
唐毅急忙拱手说道:“一呈兄太客气了,你要是能写,小弟感激不尽。”顺手从怀里掏出一张鎏金的铜片,三寸长,一寸多宽,送到了曹大章面前。
“这是何物?”
“呵呵,一呈兄,这是本店的金牌会员,以后一呈兄可以随意来这里谈文论道,听戏抒怀,小店分文不取。”
“还有这等好事?”曹大章欣喜地接过牌子,仔细看了又看,牌子做的精致,上面写着“昌文贤达”四个字,在右上角有个小小的“天”字,背面刻着梅花朵朵。无论从做工,还是形制,都没的说。
曹大章把玩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说道:“这里弄得雅致非常,在下恨不得天天都能来,就怕把唐兄给吃穷了!”
“哼,这小子鬼着呢,老夫虽然看不出他怎么赚钱,但是老夫知道,这小子绝不会吃亏。而且还会大赚特赚,为师说的对不对?”
魏良辅算是把徒弟看透了,唐毅陪笑道:“师父您这话可就冤枉弟子了,弟子这么做可是有原因的。”
“讲!”
“弟子当日在春芳楼就想到过一事,我太仓文脉悠长,才子云集,文风鼎盛。偏偏要举行个文会,竟然要去那种一半酒楼,一半青楼的地方,和一帮脑满肠肥的俗人凑在一起,是可忍孰不可忍!”
唐毅突然慷慨激昂起来,声色俱厉,说得和真的一样!
“恩师,弟子越想越悲愤,所以生出了心思,我要专门开一间只有文人才能来的的店,让所有学子在这里畅所欲言,如沐春风。”
“好想法,这里的确有春风扑面的感觉啊!”王世懋赞道:“表弟,对了,你还没说怎么赚钱呢?”
“咱们能不能不这么俗气?”
“不能,老夫也好奇呢!”
唐毅还指着这几位撑场面,要是不合他们解释清楚,他的赚钱大计就泡汤了。
“师父,弟子将笔墨纸砚的价钱订的非常低,可以说无利可图,甚至要赔本。赚钱的关键就在会员上面。”
大家聚精会神听着,唐毅笑着解释道:“最顶级的会员是一呈兄这种声名远播的才子,他来这里一切花销都是免费的,要是有了佳作,我们还会免费刊印,帮着传播。次一级也要是县学生,最好有秀才功名,经过几次科举考试,他们来这里也可以享受半价折扣。头两级的还可以推荐亲朋好友,确定才华出众,就可以成为会员。再次之,就是普通会员,只要每年缴纳二十两银子,就可以前来。除了会员之外,临时起意,想要进来,每次二两银子。”
唐毅这套在后世烂大街的会员制度,在大明朝还是新鲜玩意。前两级还算好说,可是普通会员竟然要二十两银子一年,差不多是普通人两年的收入,你可真敢要啊!至于二两银子,那就和抢钱差不多了,饶是这三位见多识广,心脏强大,也几乎昏倒!
王世懋听得一愣一愣的,抓着头发,痛苦地问道:“表弟,会有人当冤大头吗?”
“当然会有!”唐毅笑道:“就拿一呈兄来说,平时有多少人想见他一面,求他指点一句半句的。如果知道一呈兄在此,有些才华和功名的学子怎么会不来呢!等到聚集了士林才子之后,附庸风雅之人,或者屡试不第,家中又有颇有资产的,别说二十两银子,就算二百两,五百两,怕是也想挤进来!更何况,我这里可不只能谈诗论文而已。”
“哦?还有什么新鲜玩意?”曹大章笑着问道。
唐毅笑着伸出了三根指头,说道:“第一,我这里有美酒,美食,戏曲,不只是琉莹大家,还会聘请东南有名的戏班子,歌女前来献艺。而且我这里干干净净,绝不做皮肉生意,有辱士林清誉。第二,我会聘请学问大家,定期前来讲授学问,科举仕途,诗文制艺,人生体悟,无所不有。第三,还会举办文会,把各位才子的佳作集结成册,刊行天下,帮着大家伙名扬四海。暂时就这么多了,还有什么好点子,以后再增加!”
“这就够多了!”
这三位全都听傻了,按照唐毅的设想,这里绝对会变成读书人的天堂。别说其他人,就他们都听得心旌摇曳,神往不已!
穿越这一段以来,唐毅已经看得出来,至少大明朝的江南已经非常繁荣,吃喝玩乐,颇为发达。文人聚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到处都是。但是寻常的酒坊茶肆根本满足不了读书人的需要。至于一些私人的园林又没法体贴入微,唐毅经过一番思索,就规划了这个类似士人会馆的东西。
首先要满足文人对享受的需要,所有美食美酒都是唐毅亲自安排,娱乐也不用发愁,琉莹是名动江南的大家,魏良辅更是戏曲祖师,随便挥一挥衣袖,应者如云。
其次,文人最看重的就是科举,唐毅邀请名家讲学,不管真假,至少噱头足够了。
再其次,文人喜好名声,眼下可没有版权的概念,有些人为了扬名,甚至不惜倒贴钱,还有干脆托名大学问家,只要他的东西能流传出去,就心满意足。
投其所好,唐毅的每一项设计,都击中了文人的心坎里,不用问,钱途一定远大!
唐毅正说得高兴,就听魏良辅哼了一声:“老夫总算是明白了,你小子说说,你这里面安排了多少陷阱?把笔墨纸砚订的那么低的价钱,是不是吸引更多的读书人前来?然后让他们对你的园子起了好奇之心。然后就一步步进入你的陷阱之中!为师教你的君子之道都哪去了,光知道玩小人伎俩!”
算是小人伎俩吗,这可是正常不过的商业手段了!
“恩师教训,弟子有一点请教。”
“说。”
“弟子的设计当中,可有损害什么人的利益?”
“这个……”魏良辅不由得皱起眉头,首先唐毅低价卖笔墨纸砚,穷苦书生肯定没有损失。能进入园子的,如果才华足够,成了第一二级会员,同样没有损失,甚至还凭白多了一处谈诗论文的好地方,甚至能砥砺学问,增长见闻。
如果说有损失,只是普通会员,当然还有那些家大业大,大肆消费的。可是人家有钱,愿意怎么花,你能管得着吗!
再说句不客气的话,花在唐毅这里,总比扔在秦淮河上要好吧?
魏良辅越想越觉得神奇,老夫子一辈子都信奉一个道理,天下财富有定数,朝廷多占,百姓就拿得少,商人多占了,穷人就要食不果腹。
可唐毅却展示了完全不同的思路,共赢!
没错,各取所需,让各方都满意。魏良辅的目光变得迷茫起来,难道自己这个徒弟竟然是天才,他的本事要用在官场上,绝对是无往不利,老头甚至都跃跃欲试,迫不及待想要看徒弟的表现了。
唐毅还不知道,他这番表现直接的后果就是学业增加了十倍不止!
他们正在说着,干净清爽的小厮托着托盘,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美食,呈现在大家的面前,尤其是清冽的美酒,闻一下就要醉了。突然乐曲响起,悠扬悦耳置身其中,恍然如同仙境。
坐在中间的客人们一个个摇头晃脑,甚至激动的眼圈通红,简直是神仙般的享受!
啪!
一锭银子砸在了桌面上,“掌柜的,不管多少钱,这个会员我当了!”
“对了,算我一个,我也要!”
“我也要!”
……
第53章 厚道的唐神童
满城风雨重阳近,一种幽香晓圃栽,不是渊明偏爱此,此花开后少花开。
菊绽东篱的时节,昌文纸店又推出了一项意料之外的东西,那就是红木家具!
唐毅早就听说过成祖爷下西洋,带回来优质硬木,开始有了红木家具。真正置身明朝,唐毅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直到嘉靖朝,硬木家具的数量还非常稀少,魏良辅的宅子里也只有寥寥几张椅子,更多的家具则是处理容易的软木制作。唐毅出于好奇,就向王世懋打听,王世懋告诉他,虽然硬木家具纹理漂亮,可是制作困难,尤其是没有平木的工具,要披麻挂灰,要找平,打腻子,就好像化妆一样,要把瑕疵遮掩起来,因此费工费力,还失去了天然的味道。
木头不平?有什么难的,用刨子啊!
唐毅突然觉得自己又发现了一个商机,他急忙找到了朱掌柜的,一问之下,果然木工的手里还没有出现用来平木的刨子。
刨子有点类似剃须刀的原理,用一个长方形木槽,中间加一块锋利的刀片,后面有把手,可以用来刨平、刨光、刨直、削薄木材。
不算复杂的东西,说干就干,唐毅指挥着朱掌柜的,一口气做出了三个,放在木头上一试,刨花顺畅流出,没有多大一会儿,就出现了一块平整如镜的木板。看着这神奇的一幕,朱掌柜的高兴的手舞足蹈,美出了鼻涕泡。
就算再迟钝的人也知道这个新工具对木匠的价值,唐毅更是不客气,他立刻向王家借了十个经验丰富的木匠,又采购了一大批黄花梨和鸡翅木。
整个唐家后院都变成了木匠工场,前后忙活了小两个月,第一批崭新的红木家具总算是出炉了。
这些天昌文纸店早就名扬太仓,从开业起,琉莹大家献唱新编的三国曲目,有《连环计》《长坂坡》《徐母骂曹》《战长沙》《赵云截江》《白帝城》《七星灯》等等,差不多二十个新曲。
坊间还流传着一个说法,这些新曲全都是唐神童替琉莹大家所写。
要知道一个唱段少说几十句,上百句,要讲究用词,要设计唱腔,麻烦之处,胜过诗词百倍。就算魏良辅名震天下,他写作和整理的唱段,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五十个。
唐毅一口气拿出了二十段,用轰动都不足以形容!
除了惊叹唐神童的才华之外,甚至有人说唐神童是要学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和琉莹大家珠联璧合,琴瑟和谐……才子佳人,是老百姓最喜闻乐见的话题。哪怕两个人差了整整五岁,哪怕唐毅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大家还是一厢情愿地传颂。
唐毅也没心思澄清,相反还推波助澜,人家拍个电影还弄得八卦炒作呢,他弄了这么大的生意,哪能放过机会啊!
八卦满天飞的直接后果就是会员数量直线上升,曹大章和王世懋都帮着引荐了几位有名的才子,知州陈梦鹤不知哪个弦搭错了,竟然也跑来要了个一级会员。听说老父母都加入了,太仓的州学士子,有些家产的士绅商贾,全都跑了过来,才华不行不怕,不是可以交钱吗!
短短半个月时间,光是普通会员就有二十几名,会费差不多就有五百两银子,还不算那些天价的菜肴和饮品!
吴天成早就把原来找的账房工作给辞了。
老天啊,太不公平了!
想自己,为了一个月三五两银子,东跑西颠,费尽了心思。师父可真厉害,坐在家中,就有人送钱,保守估计,一个月之内,少说也有千两白银入账,简直比抢钱还容易!
唐毅可没有吴天成那么乐观,说白了,他就是提供一个文人吃喝玩乐,交流信息的平台,他能做,别人也同样能做。他必须不断出新,吸引更多的会员前来,让大家觉得物超所值!
唐毅首先就把两旁的店铺全都买了下来,纸店一下子扩大五倍,然后按照不同风格装修,准备着招待更多的士人。同时他还从知州衙门里讨来邸报,印刷之后,发给会员,让大家了解最新的朝廷动向。另外还着手搜集科举的消息,定期发布。
这些服务对于读书人来说,简直太重要了,没事跑到园子坐坐,听听讨论,顿时整个人都升华了。才二十两银子一年,真值了!
处在激动之中的会员,很快就发现了更值的东西,当几十件崭新的红木家具摆在所有人面前的时候,顿时眼镜碎了一地。
就连王世懋都惊讶的张大了嘴巴,暗红色的木质,柔和的光泽,漂亮的纹理,内敛而不张扬,完美的造型,让人迫不及待想要坐上去。俗话说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文人和红木家具,就仿佛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瞬间热情就燃烧起来,有人就喊道:“别管多高的价钱,我都要了!”
另一个中年人冷笑道:“就你有钱是不,我就不信邪,东家,你就说价吧!”
大家伙争抢起来,吴天成小心思就活泼起来。
或许,可能,应该……加一点价钱,他求助似地看着唐毅,心说老师一贯黑心,恐怕不会放过痛宰一刀的机会吧!
哪知道唐毅从容走了过来,站在众人的前面,未语先笑,拱了拱手。
“诸位先不要急着争抢,我们已经和木工作坊商量妥当,以后会有源源不断的新货送过来,在下作保,一定会用最合适的价钱出售给大家。而且会员还有折扣,最高一级打对折,普通会员也有九折优惠。”
唐毅说着拿起一张四出头的官帽椅,仔细端详,就会发现这种椅子大行其道,风靡天下不是没有道理的。“S”型的靠背更符合人体工学原理,不光坐着轻松,而且配合着扶手,更能烘托出威严,符合坐有坐相的标准。
官帽椅没有太多复杂的装饰,简洁明快,有了刨子之后,制作起来也十分容易,省工省料,而且唐毅特别计算过明人的身高,设计出的椅子不到四十厘米,坐起来最合适。
最讨巧的是官帽椅酷似文官的乌纱帽,坐上去之后,别管真假,都能找到一丝官老爷的架势。再加上红木本身颜色喜庆厚重,符合中国人的审美,要是不受欢迎,简直天理不容。
光是拿出来,不少人就拍手赞叹,纷纷叫好。
“这椅子名叫官帽椅,大家看看,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听唐毅介绍,大家都来了精神,仔细看看,还真像模似样的。眼中越发热切了,光冲着名字,就该买一,额不,是几把,放在家里头,不为别的,就为了讨一个口彩!
“呵呵,在下斗胆请问一句,市面上的硬木椅子要多少银子?”
在场都是行家,知道唐毅要公布价钱了,有一位胖大的富商站了起来。
“说起硬木椅子,不算便宜,一把寻常的也要二两银子,置办一套桌椅,少说也要二十两银子。唐神童,你这椅子样式别致,做工精巧,再加上名称讨彩,五两银子吧,我买了!”
唐毅笑道:“岂敢岂敢,唐毅身为士林中人,要是比别人还狠心,哪能对得起孔孟教训,没别的说,两把椅子三两银子。其他的圈椅,玫瑰椅,交椅,方凳,坐墩,平头案,翘头案,若是比其他地方卖得贵,您只管来退货,在下双倍退还差价!”
说完之后,唐毅就潇洒转身,具体的买卖还要交给吴天成来做,他就不操心了。就在唐毅转身之际,不知道谁带头,拍起了巴掌。
“唐神童果然厚道,我等佩服!”
“小小年纪,就有君子之风,真是了不得!”
“魏老大人收了个好徒弟啊!”
在众人的赞美之中,唐毅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发现王世懋在不停地抓着头发,小脸蛋和吃了苦瓜一样。
“表哥,想出家也不用这么下本吧!”
“鬼才要出家呢!”王世懋虽然比不上他大哥,好歹也是有名的才子,可是唐毅这套经商手法,他怎么都看不明白。那帮人都摆明了要挨宰,你怎么还不动手啊!
“表弟,你到底怎么打算的,你不说,我就不吃饭了!”王世懋赌气说道。
唐毅看到沈林在门口招手,眨眨眼睛,笑道:“表哥,那你就饿着吧,恩师,弟子先告退了!”
第54章 该读书了
不经历风雨,不见彩虹。
一个男人经过了生死考验,就会变得迥然不同,雷七就是这样的人。
在监牢的日子虽然不长,十八般刑具全都尝了一个遍,把一身铜皮铁骨,愣是打熟了,打烂了!
要是没有酒精救命,只怕早就死于感染引发的败血症。饶是如此,他还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恢复了健康。
经过此番变故,雷七简直脱胎换骨,他以往总是念着江湖情义,对手下人相当宽厚。谁知竟然换来了张环的背叛!
这家伙勾结胡氏,给自己戴绿帽子,还把关键情报送给胡氏,稀里糊涂下狱,差点丢了性命。出来之后,原本跟着他在码头混得老兄弟,一律遣散,全都打发回家。当然还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徐三!
雷七和胡氏成婚之前,还有一个妻子,只是难产而死,给雷七留下了一个儿子。对于这个长子,雷七很关心,又怕他受委屈,特意在城外买了处庄子。
他被抓之后,徐三这个混小子也不知道怎么开窍了,连夜跑到了庄子,把雷七的儿子带走,两个人藏在了乡下,躲过了胡彬的抓捕。
在乡下这段时间,徐三宁可自己饿着,冻着,也不让雷七的儿子受一点委屈。当雷七发动所有人手,找到徐三的时候,他正躲在山神庙里,用一只手艰难地烤着母鸡。另一条膀子因为偷鸡已经被打断了。
扑通!
雷七跪在了地上,给徐三砰砰磕头,患难见真情,要是没有徐三,小孩子肯定会被抓到监狱里,大人尚且撑不住,何况一个孩子,徐三是救了儿子的命!拉过儿子,二话不说,就让小孩子叫徐三干爹!
恢复过来的雷七,重新拿回了产业,陈梦鹤也把胡彬抢夺的财产都还了回来。可是经此一劫,原本的客户都断了联系,曾经聚集在手下的兄弟都没了踪影。雷七空抱着一堆银子,却要坐吃山空。
偏巧这时候唐毅着手发财大计,和雷七是一拍即合。从装修到采购笔墨纸砚,再到购买红木,制作家具。
光靠着空有一肚子主意的唐毅办不到,靠着两眼一抹黑的吴天成也不行,可以说,雷七才是那个出力最多的人!
只不过此时他站在纸店的前面,竟然止住脚步,不往里面走了。
“怎么?不进去瞧瞧?”唐毅笑着走出来。
雷七憨笑道:“算了吧,俺这个粗人,可别打扰了才子们的雅兴。”
唐毅凑近了呵呵一笑:“其实我也不愿意看,谁让咱们和银子没仇!”
“哈哈哈,小相公说话就是让人佩服,成了,赏个脸,咱们喝几杯吧!”
“恭敬不如从命。”
雷七在前面带路,穿过了两条街道,来到了一家不大的门脸前面,雷七刚一出现,一个中年的汉子迎了上来,憨笑道:“七爷,羊腿都烤好了,就等您呢!”
“看见没有,今天我可是带了贵客,要是不好吃,小心我砸了你的招牌!”雷七攥着拳头,笑道。
“七爷放心,吃着不好,不用你动手,小的自己砸!”
笑着进了雅间,掌柜的亲自动手,摆好架子,捧来了一条色泽焦黄,滋滋冒油的羊腿。飘散的香气让人食指大动,在江南竟然能见到如此地道的烤羊腿,唐毅顿时来了兴趣。拿着匕首,割下一块,放在嘴里,没有丝毫的膻气,外焦里嫩,入口即化!
“好,真是好!”
雷七也割下了一大条,塞进了嘴里,含混不清说道:“小相公,知道店家为什么做得这么地道不?”
唐毅眼睛眨了眨,笑道:“听掌柜的口音,好像是西北人!”
“小相公就是敏锐,他是西北逃过来的军户,五年前是我救了他,这家铺子也是我帮他置办的。”
明朝廷在北部边境设立九边重镇,百万大军屯垦戍边,曾经是朱元璋最得意的一项政绩。只是百多年后,军户体系崩溃,有些地方的逃亡人数甚至超过了一半,这个掌柜的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西北不安全,东南同样也如此,倭寇越来越猖獗,真不知道哪里才是太平之地。想到这里,唐毅越发郁闷,手中的匕首频频动作,一条条羊肉塞进了肚子里。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唐毅吃得比雷七还多,不到一刻钟,一条羊腿只剩下骨头了。
“小相公,要不要再来一条?”雷七提议道。
“算了,再来一条真成了饭桶了,咱们还是说说正事吧!”
提到了正事,雷七立刻收起了笑容,变得严肃起来。
“小相公,咱们先说哪件?”
“家具卖得不错,就说说红木吧!”
“是。”雷七顿了顿,说道:“小相公,我在松江还有苏州都安排了人手,黄花梨、鸡翅木、紫檀木、乌木,全都在收购之列。这些木头采购的人不多,价钱还算公道。”
“嗯,不能光靠采购,还要和运木材的海商搭上线,最好能按照咱们的要求运送最好的料过来,几年之内,要把江南的硬木市场都给垄断了。”
唐毅把官帽椅卖得那么便宜,当然不是他良心发现,而是放长线钓大鱼。桌椅板凳都算是小件,用料少,价钱也不高。真正赚钱的是雕花大床,是红木大柜!
就拿最费工费力的千工拔步床来说,一个工匠需要三年多的时间才能做好,因此才有“千工”之说。
一张这样的大床,最便宜也能卖到五六十两,如果更精雕细作,加上奢华的装饰,卖一两百两也不是不可能。
唐毅计算过,如果采用标准流程,招募几十个,上百个木匠分工制作,几天之内就能制造一张大床。
先通过便宜的桌椅板凳抢占市场,出货量足够之后,采购也多,这样就把上下游都给抓住了。其他的木匠作坊多半维持不下去,然后再出手,把他们收编过来,整个家居制造的生意就都握在了手中。
到时候还可以和昌文纸店结合起来,先征服文人,再征服社会,唐毅可以骄傲地宣称:我卖的不是商品,卖的是生活态度!
当然这么大的谋划,唐毅眼前的力量还不够,不过不要紧,他可以借势,不是还有锦衣卫吗!
“酒坊那边弄得怎么样了?”
“呵呵,小相公,实不相瞒,以前我手下也有两个酒坊,专门制作烈酒。咱们江南粮食多,山东那边好烈酒,来回贩运,挣一个辛苦钱。其实咱们的酒坊也有了蒸馏工序,不过多蒸馏几次。对了……小相公,我擅自做主,和锦衣卫的邓千户商讨的时候,把给锦衣卫的酒精价钱打了对折,另外还许诺他们,卖出的烈酒和酒精,有三成收益归锦衣卫。”
酒精生意对于庞大的锦衣卫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周朔把事情交给了江南千户邓振中全权处置,唐毅也不好总和锦衣卫打交道,就让雷七出面。
听完雷七的介绍,唐毅也明白他的心思,如果不给锦衣卫一些甜头,这帮人哪会尽心竭力地办事。如今有了三成利润驱动,酒坊的事情,就是他们的事情,酒坊好了,他们的腰包就会鼓起来,不愁这帮人不卖力气。
“七爷,不愧是经商的好手,我佩服之至!”
“哈哈哈,小相公才是真正点石成金的天才,雷七跟您混了,才知道以往经商都他娘的是瞎忙活!”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唐毅已经把手下的生意分配好了,吴天成主管昌文纸店,家具制作归了朱掌柜的,正好他们在刘河堡的房子也被烧了,就在太仓安了家。
至于酒坊,还有采购的事情,则是让雷七一肩挑起。唐毅对他不止有救命之恩,而且唐毅还帮着雷七走通了关系,让他亲手宰杀了胡氏和张环,让他解了心头之恨。对上面只是说两个人暴病而亡,对于歼夫银妇,历来是死有余辜的,根本没人在乎。
仔细盘算下来,唐毅如今已经掌握了三大财源,纸店、家具、酒精。保守估计,一年也会有三千两银子入账,而且还处在高速膨胀期,日后还会增加无数倍。唐毅不是一个对钱特别敏感的人,够花了也就不折腾了。
该好好啃啃八股文了,官场的敲门砖,哪怕就是狗屎,也要啃下来,嚼烂了!
唐毅带着满腔的悲壮,去拜会老师了。
第55章 庸俗的志向
江南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绵绵秋雨,哩哩啦啦,没有个尽头,冷得难受,潮得烦心,衣服被子总没有干的时候,连带着心情都遭到了极点。不过拥有一个贴心的学生,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唐毅早早就给老师送来了精心打制的生铁火炉,烧着银丝碳,一点烟火气都没有。在火炉上面放着一把生铁壶,不停冒着泡。
魏良辅笑着拿起铁壶,滚烫的热水倒入颇有年头的紫砂壶中,不紧不慢,上好的龙井茶叶在里面不停翻滚,淡淡的茶香弥漫室内,行云流水的动作,看着就赏心悦目。
在魏良辅的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的帅哥,长长的三缕胡须,飘洒胸前,身体挺拔,双眼明亮,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好像不怕冷。
专注地盯着魏良辅泡茶,笑吟吟说道:“上泉公泡茶的手法越来越娴熟,怕是已经得了渊明的真意,让人好生羡慕啊!”
“呵呵,义修太客气了,老夫就是致仕的闲散之人,不学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难道还能提三尺剑,扫平狼烟不成?”魏良辅缓缓把两人的茶杯倒入明艳的茶水,笑道:“老夫只想着安度晚年,倒是义修,你还在壮年,怕是要出山了吧?”
中年帅哥眉头一皱,点点头,又摇摇头,显得十分犹豫和为难。
“上泉公,眼下的朝局严党独大,老贼父子横行无忌,上欺天子,下压百官,君子罢黜,忠直之士被贬,实在不是出仕为官的机会。然则,东南自从朱纨身死之后,军务废弛,水军不能操船,兵卒不会舞刀,百官懈怠,粮饷奇缺。倭寇频频进犯,虽然还算小打小闹,但是如果我预料的不差,早晚苏州,甚至应天都会成为战场!”
“啊!”
魏良辅手一抖,差点把茶杯掉下去。苏州已经算是内陆,应天更是南都,有重兵驻守,区区海贼倭寇能杀到这里?
看到魏良辅吃惊,中年帅哥苦笑道:“上泉公,我走访过不少地方,听闻很多织工逃亡,各地的官员怕织工闹事,竟然暗中怂恿。这帮蠢货怎么不明白,这些织工多半都会变成海寇,要不了多久,成千上万的倭寇就会浮海而来,生灵涂炭就在眼前啊!”
魏良辅听到这里,苦笑一声。
“义修,他们不是不明白,而是在赌!”
“赌什么?”
“赌他们任内不会出事情,官场历来都是欺上不瞒下,得过且过吧!只要他们安全高升,哪管洪水滔天啊!”魏良辅最了解地方官员的心态,无奈地说道。
中年帅哥脸涨得通红,牙齿咬碎,怒道:“这就是他们可恶之处,身为一方父母官,七成的心思想着自己,那三成也只是想着上司,想着朝廷,半分不想百姓,当真该杀!”
魏良辅看着中年帅哥,突然轻轻一笑,年纪不小了,还是嫉恶如仇的脾气。
“义修,老夫说句不客气的,你要是还这个秉性,这辈子也别出仕了。”
中年帅哥脸上一红,羞惭地苦笑道:“上泉公,我会好好修身养性的。等我出仕之时,必定是我想得清楚明白之际。”
两个人都闷头喝茶,气压有些低,魏良辅突然笑道:“义修,说起来老夫还是占了你的便宜。”
“哦?上泉公怎么说?”
“呵呵,我最近收了个挺有趣的小娃娃,他本想着拜你为师的,让老夫截胡了。”
“拜我为师?我好像没答应收徒啊!”
魏良辅一脸好笑,说道:“你忘了万浩吗?”
“啊!”
中年帅哥如梦方醒,他的确说过万浩只要能证明才情胜过他,就收他为徒,本来是半开玩笑的话,后来万浩再也没有前来,还以为是他知难而退了,没想起其中还有故事不成!
魏良辅呵呵一笑,就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简略的说了一遍,尤其是说唐毅如何在春芳楼一展才华,又如何斗倒了胡彬,还有最近怎么经商,中年帅哥用心听着,好奇之心顿起,眼中之中冒出了难得的光彩。
“有趣,真是有趣,上泉公,这小子可是个妙人啊!”
“没准也是个麻烦,有空你看看他,也帮着老夫教训那臭小子一番,让他知道天高地厚……”
魏良辅正说着,管家跑了进来,气喘吁吁说道:“老爷,唐少爷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啊。
“上泉公,我可要领教一下你这个宝贝徒弟的不凡了。”中年帅哥一转身,躲到了屏风后面,这时候唐毅已经从外面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狼皮褥子,还有一支紫檀的拐杖,走进来一看,小凳上面摆着两杯茶,唐毅笑着坐在了老师对面,拿起就喝。
“还是恩师心疼弟子,弟子谢谢您老了!”
魏良辅心头暗笑,沉声说道:“你小子不是一门心思赚钱吗,怎么有空找我?”
唐毅慌忙摆手,说道:“恩师,管子说过‘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您要反对弟子挣钱,就是和先贤的教诲对着干,睿智如您老,肯定不会的!”
“好一张伶牙俐齿!你小子现在是仓廪实,衣食足了吧?”
“自然,这不弟子来向您老请教了吗!”
唐毅恭恭敬敬站起身,一躬到地,十分的虔诚。
“不用多礼了,为师问你,你想学什么?”
学什么?怎么听着像菩提祖师的口气啊,难道您老还会七十二变,能跟你学上天入地,翻江倒海的本事?
唐毅暗中腹诽,可还是老实地说道:“弟子自然是跟随师父学习圣人之道,八股文章。有朝一日,能蟾宫折桂,光宗耀祖。俗话说,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您老说是也不是?”
魏良辅面无表情,突然说道:“照你所说,严阁老也是文章做得极妙,如今更是贵为首辅,难道要做他那样的人?”
严阁老,有什么不好的?
唐毅当然只敢想想,急忙说道:“弟子不敢自比君子,但是品行说得过去,更何况有老师教诲,弟子该不会走上歧途吧!”
“你不用奉承我,老夫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魏良辅笑骂道:“你小子聪明有之,但——越是聪明,就越要用在正路。光想着当官,往上爬,那可不行,还要把心术放正,为师可不想被人家戳脊梁骨。”
老头还想说下去,可是看唐毅低着头,沉默不语。他也觉得有些过分,就把话收了回来,叹道:“为师是想说不光要学八股文章,还要学更高深的学问。”
唐毅眼前一亮,问道:“师父所指?”
“嗯,拿去看看吧。”魏良辅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卷书,送到了唐毅面前,唐毅双手接过,扫了一眼封面,三个大字映入眼帘:传习录!
轰!
唐毅只觉得一个炸雷在耳边响起,他心中升起一个不好的预感,急忙翻开书卷,快速浏览起来,才看了几行,额角就冒出了汗水。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唐毅之所以会拜魏良辅为师,就是知道老头没什么倾向,不会惹麻烦,可是万万想不到,他竟然是心学中人!
没错,手里的正是阳明公的传习录!!
王阳明的伟大不需多说,立德立功立功,堪称“三不朽”的圣人,他的学说也受到无人数推崇,信徒遍天下,登高一呼,应者如云。可是心学虽然强大,但是整部心学发展史,就是被打压的历史,王阳明被打压不说,他的徒子徒孙也是如此。好不容易熬到了徐阶当首辅,心学刚刚翻身,结果高拱和张居正两代首辅都看不上心学,后来东林崛起,实学大行其道,夸夸其谈的心学几乎被扫进垃圾堆。
唐毅是个满脑子想做官的人,他可不想还没开始,就和一个失败者绑在一起,政治从来都是只问胜负,不问是非的。
绝对不能和心学沾上关系,绝对不能卷入学术和政治的双重漩涡!
想到这里,唐毅一脸的决然,将《传习录》高高举起,朗声说道:“恩师,弟子愚钝,无法领会阳明公的真谛,还请师父收回此书!”
魏良辅一直看着弟子,完全想不到这小子会这么果决,他沉声说道:“你难道不想当阳明公一样的人物吗?”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唐毅这两句说出口,没来由的一阵轻松,还能如何,大不了魏老头把自己扫地出门,不管如何,自己也不当什么劳什子的心学门人!
唐毅偷偷抬头,哪知道等着他的竟然是魏良辅的笑脸,老头伸手拿过了传习录,笑骂道:“混小子,你就不能高尚一点,真是给为师丢人!”没等唐毅解释,魏良辅又说道:“从明天开始,去王家族学,从头学习四书五经,每十天到为师这报道,要是敢懈怠,竹板伺候!”
第56章 论语多少字
“其实心学也未尝不好,就算不想学,也不要违逆老师。”唐秀才字斟句酌地说道,他这些天一直帮着陈梦鹤处理多到令人发指的陈年案件,累得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抽出一点空,听说儿子要进学,回家来叮咛几句。
虽然儿子很成熟,主意比自己还多,哪个当父母的都不放心。偏巧一回家就听说了唐毅和老师的事情,唐秀才不免有些不快。
“毅儿,天地君亲师,既然拜了老师,你就跑不了。再说了,心学风气日甚一日,东南士子人人争相谈论阳明心学,能成为心学传人,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哩!”
唐毅抱着两个发髻,苦恼的揪着。
“爹,流行的东西不一定好。”
“哼,不好的东西怎么流行?”
“那瘟疫也能流行……”
啊呀呀!唐秀才气得吹胡子瞪眼,怒道:“混小子,强词夺理,家法伺候,家法伺候!”当然了他也就是喊喊,可舍不得真正动手。
“毅儿,你说阳明心学,是,是瘟疫?”
“不不不,孩儿可没有这个意思!”唐毅慌忙摆手,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这么说。“其实孩儿不太在乎什么心学理学,这些东西说到底都是文人自己玩的,和实际用处不大。”
“胡说八道!”唐秀才不悦地说道:“照你的说法,孔孟之道也没用了?”
“也不能那么说,可是这老二位在世的时候,混得都惨兮兮的。孔老夫子周游列国都要了饭,孟圣人也一辈子不被重用。孩儿可不想学他们,我就想着老老实实考科举,能爬的上去就爬,爬不上去,学恩师那样,外放官吏,吃喝不愁一辈子。孝敬老爹,多娶几个老婆,延续咱们唐家的香火,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唐毅没事的时候也做过梦,执掌江山,振衰起敝,把野猪皮彻底消灭,挽救华夏国运……只是梦梦而已,大明的问题出在自身,没有野猪皮,也会有油猪皮,豪猪皮,黑猪皮,白猪皮……想想历代改革家的下场,唐毅没来由的浑身发寒。
“好一个没出息的小子!”唐秀才伸出胳膊,把儿子抱在怀里,泪水从眼角落下,经历了不少事情,唐秀才同样无比珍惜眼前的生活,谁规定一定要胸怀大志,平安是福,去他的心学理学,少来烦我们爷俩!
……
抬头望望,天气灰蒙蒙的,还没亮天,唐毅翻了个身,继续睡回笼觉。
“少爷,该起了!”沈林小声喊道:“您要上学了。”
“着什么急,再睡一会儿。”
“少爷,阴天了,其实早就亮天了!”
下一秒,唐毅迅速坐起,这下子可惨了,第一天就迟到,绝不是什么好事情,唐毅急忙爬起来洗漱,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儒衫,床头放着老爹预先放好的书包,顾不得吃饭,抱起书包,撒腿就跑。
王家的族学他还算熟悉,同王世懋去过两次,族学在东城门外,守着一片开阔的竹林,右边是王家的祠堂,左边是一处尼姑庵,幽深宁静,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唐毅一路呼呼气喘,跑得眼冒金星,总算是赶到了学堂外面,三间整齐的青砖瓦舍出现在面前,从后门偷偷看去,里面坐着二十几个年级不等的学生,大的有十几岁,小的最多五六岁,都在摇头晃脑地背书。往中间的桌案看去,后面并没有人。
还好先生没来,唐毅松了口气,向四周扫了眼,所有座位都坐满了人,只有墙角还空着一个。他悄悄摸过来,一屁股坐下,没等喘口气,就听到咳嗽一声,一个身影迈着方步走进了学堂。
王家族学的先生名叫赵闻,是一名举人,这可了不得!
按照明朝的规矩,举人是能够出仕做官的,比如大名鼎鼎的海瑞就是举人出身。就算不做官,也有一大帮人投献,君不见范进中举之后,就一步登天。谁还愿意当教书匠,一般的蒙学最好就是秀才,更多的只是屡试不第的老童生,能请来一个举人教书,不得不说王家的面子真大!
赵举人坐在了太师椅上,锐利的目光一扫,就看到了墙角的唐毅,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收敛,清清嗓子道:“检查功课,按顺序近前来!”
他此话一出,下面的小娃娃们不少都变颜变色,一副要闯鬼门关的架势。
终于第一个小子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赵举人的对面。
“昨天学的是什么?”
“回先生,是,是《论语》,为政一章”
“背。”
“是!”顿了顿,就念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最初小家伙背的挺溜,可是渐渐的就磕巴了,到了“孟懿子问孝”,声音越来越小,直至于无。
“唉,不争气啊!”先生叹口气,抓起竹板,高高举在空中。小家伙眼含着泪水,颤颤哆嗦地举起了小手。
啪!
竹板和小鲜肉碰在一起,就连唐毅都忍不住心头狂喊,坑爹啊,敢体罚学生,你完蛋了,等着家长举报你吧!当然这种现象不会出现在大明,老师打得越狠,父母还会越叫好,棍头出孝子,恩养无义儿。老师打你,那是为了你好,无论多疼,都要忍着!
果然,小家伙连叫都不敢叫,连打了五下,就看小手和馒头一样,快速膨胀,都没法攥拳了。
惨,真惨!
更惨的还在后面,先生黑着脸,也不敢小家伙听不听得进去,继续讲解下面的内容,差不多有二十几句的样子。
“明日背诵熟了,差一句处罚加倍!”
小家伙浑身一颤,却不敢说什么,转身下去,含着眼泪背书了。接着下一个又悲壮地走上了不归路,唐毅在后面默默观察着,学生们背得内容不同,有的是四书,有的已经到了五经,甚至还有三百千一类的启蒙读物,不过有一点是一致的,只要背不下来,就要挨板子。能侥幸逃脱的寥寥无几。
不过唐毅也发现一些有趣的事情,比如打过之后,先生就会布置新的功课,他手里拿着一根类似牙签的东西,一头粗,一头细,两头都有圆圈,沾上印泥,在书上点一下,小圆圈代表逗号,大圆圈代表句号,断好了句子,先生就会抑扬顿挫地教着朗读,读通顺了,就下去背书了。
唐毅第一天来,本以为没有自己什么事情,可是就听先生说道:“墙角的那个过来。”唐毅黑着脸,低头走到了先生的面前。
“先生,学生是新来的,没有留下功课。”
“我知道!”赵举人沉着脸说道:“叫你过来就一定是考察功课吗?难道不能问问别的?”
话里有刺儿啊,唐毅急忙点头:“弟子倾听先生教诲。”
“我问你可曾读过书?”
“回先生的话,弟子五岁跟随家父发蒙,从三百千,到四书五经,都能背下来!”
这可不是唐毅吹牛,以往的小唐毅就很聪慧,两世记忆合一,别的不敢说,板子似乎打不到他的身上。
赵闻眉头一皱,冷笑道:“挺有自信的!那我问你,论语有多少字?”
他这个问题一出,下面的熊孩子都差点笑出来,他们早就注意到了新来了学生,本着东风破,我比东风还破的精神,他们都盼着能给唐毅来个下马威,打得越狠越好。
先生这道题出的好啊,谁读书还查字数,这个小子完蛋了,上学第一天手就要变成馒头了!
大家屏息凝神,等着看唐毅出丑。
不知道什么仇,这老师怎么和自己不痛快!不过想难住自己,那是痴心妄想!
唐毅抬起头,满脸含笑,说道:“回先生的话,论语13700字!”
霎时间下面的熊孩子都愣了,他还真说上来了,不对,他一定是蒙的,有几个家伙干脆拿过论语,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数,手指头不够,把臭脚丫子都摆上来了!
“成何体统!”
赵举人怒叱一声,长出口气,又问道:“《孟子》多少字?”
“34685字!”唐毅再度报出了答案,而且还不肯罢休,继续说道:“大学1753字,中庸3568字,易经24207字,礼记99020字,左传196845字——请问先生还有什么要问的?”
第57章 天地之间有一混蛋
赵闻盯着纸上的一连串数字,不由得感叹,一个都不差!传说中的唐神童果然有些道行,难道就要放过他不成?不行,绝对不行,要是压不住这小子,还有脸教书吗?
可是赵闻左思右想,也找不出能难道唐毅的东西,论起诗词,这小子能写出“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绝佳之句,论起对联一类的,唐毅能压住万浩,怕是凭着自己的功力也是自取其辱。
本想着用字数这种偏门难住他,没想到还是失败了。堂堂一个举人,竟然难不住一个小童生,真是愁死人也!
昨天师父敦敦教导,自己怎么就没问问他老人家呢?想到了师父,突然赵闻眼前一亮,顿时有了主意。
他板着脸说道:“既然把书都背熟了,可会做八股?”
“这个……虽然做过几篇,但仍不得其门而入,这也是弟子求教的初衷。”唐毅老实地回答,同时也告诉了赵闻,咱就别玩虚的,捞点干货,我就是想学八股文。
赵闻微微一笑,突然伸出手指,画了大大的一个圆圈。
“你就以此为题,试着破题吧!”
“什么!”
唐毅瞪大了眼睛,这算什么题目,不是存心逗自己玩吧!
“先生,弟子以为八股题目均出自四书,这个圆圈怕是不在四书之中吧?”
“胡说!”赵闻随手拿起一本论语,指着每章前面,用来区分的圆圈,大声说道:“怎么,四书之中没有吗?”
这下唐毅可傻眼了,书上的确有,只是那个圆圈和标点符号的意思差不多,谁见过用句号或者逗号做题目,写文章的,就算念八股文念魔怔了,也不带这么坑人的!
刁难,绝对是刁难!
圈圈叉叉的,唐毅的脑筋快速转动,这个赵先生他从来没有见过,不应该故意找茬。想来就是老魏头安排的,自己拒绝加入心学一派,就想法在学堂上难为自己。这老头心胸真不够宽广,亏自己还那么孝敬他……
不管如何,总不能怂了,不就是个圆圈吗,前世做过那么多发散性训练,没理由想不出来。一个圆,能代表什么,月亮,盘子,烧饼,车轮……唐毅脑中的东西越来越多,可就是没一样和八股文有关系,到底该怎么办啊!智计百出的唐神童,这下子可傻眼了。
看着唐毅苦心焦思的模样,赵闻心里别提多快乐了,昨天他和老师请教八股的时候,就被这道题给难住了。堂堂举人都做不出来,你一个小娃娃想来也解不出来。
赵闻一脸止不住得意地看着唐毅,唐毅突然眼前一亮,说道:“先生,学生有了。”
“哦?讲。”
“是。”唐毅顿了顿,说道:“天地之间,有一混蛋也!”还一本正经解释道:“圆圈代表天地,也可以代表鸡蛋,鸭蛋,若是落在人的身上,就是混蛋。”
一言既出,整个学堂都宁静了,足足沉默了几秒钟,突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那些熊孩子前仰后合,敲着桌子,拍着巴掌,眼泪都笑出来了。
赵举人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喘息如牛,简直要昏过去了,突然大声吼道:“好啊,你敢辱骂先生,找打!”
赵闻抓起竹板,呼呼挂风,奔着唐毅就打,好在唐毅机灵,退后一步,躲开了致命一击。
“先生息怒,学生都解释了,没有辱骂先生!”唐毅急忙辩解。
“还敢狡辩,简直岂有此理!”
赵闻眼珠子都红了,吹胡子瞪眼,猛地扑过来,唐毅大吃一惊。这个老师也太暴力了,简直就是个爆竹,一点就着,怎么一点涵养都没有。你让我破题,就算我破的不好,也不至于如此啊!子曾经曰过,不教而诛谓之虐啊!一个举人老爷,不好好讲道理,怎么能虐待未成年人啊!
这也是唐毅随便惯了,他和唐秀才都经常开玩笑,老师魏良辅也是个老不羞,嬉笑怒骂,没事还捉弄徒弟,弄得唐毅对“天地君亲师”一点不感冒。
可不是人人都像唐秀才,都像魏良辅一般,赵闻就是个古板的人,把三纲五常看得比天还重,学生就是学生,老师就是老师。学堂是什么地方,是教授孔孟之道的所在,哪里容得你说一些粗鄙的词汇,玷辱斯文。
疯了一般的赵举人不顾一切地追赶,看样子落在他的手里,都能被大卸八块,唐毅哪能不跑啊。
“先生,息怒,息怒啊!”
无论唐毅怎么说,赵闻就恍若未闻,气喘吁吁地猛追,两个人绕着桌案来回乱跑,弄得人仰马翻。下面的熊孩子都傻眼了,新来的哥们太猛了!
这里面最皮的孩子,见到先生都老实的像见了猫的耗子,先生打你哪个敢跑。这位倒好,穿蹦跳跃,简直像马戏团的。
坐在最后排的一个小胖子努力瞪大豆包眼,看得嘴都合不上了。他奶奶的,这才叫厉害啊,他要是不被赶走,老子就拜他当大哥。唐毅不知道,他已经多了一个铁杆粉丝。
正在鸡飞狗跳的时候,突然门口有人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可是赵举人却如遭雷击,身躯晃了晃,急忙停住。偷眼看去,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的帅哥,一身单薄的衣服,目光炯炯地看着。
赵举人顿时羞惭地低下了头,慌忙说道:“师父,弟子无状,请师父责罚!”
中年帅哥缓步走进来,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学堂里的熊孩子一个个停止了笑容,低下了头,默不作声。这就叫做气场,来人的确不一般,唐毅也不由得偷偷打量。
两个人目光相接,这位脸上竟露出一丝笑容,随即就收了回去。
“赵闻,教学讲究因材施教,一味刚猛,并非为师之道。”
“多谢恩师教诲,弟子铭刻肺腑!”
“好了,你们继续上课,这小子交给我吧!”
“是。”凶的没变的赵闻变成了乖乖宝,整理衣衫,重新回到了位置上。只是对唐毅还怒目而视,一副吃人的样子。
课堂是没法呆了,他只能跟着中年人垂头丧气从里面走出来。第一天上学就闹得这么过分,唐毅也有点后悔。赵闻的脾气不好,自己又何尝是个好脾气,人家是老师,让着点又不会少一块肉,非要争强好胜,要是传出去,搞不好都没有学堂敢要自己了。
苦啊!
唐毅痛苦地揪着头发,倒是中年帅哥不以为意,带着唐毅到了竹林下面,一屁股坐在了石头墩子上,含笑看着唐毅。
“你或许不认识我,本人叫唐顺之,草字义修,世人叫我荆川先生。”
“啊?您就是荆川先生?”这下子可轮到唐毅吃惊了,他从琉莹的口中得知唐顺之,那可是文武双全,鼎鼎大名的人物,真是没有想到会是布衣麻鞋,如果不是气度不凡,简直就是农民伯伯。
“怎么,见面不如闻名?”唐顺之笑道。
“不不不,是见面胜似闻名。”
唐顺之呵呵一笑:“其实我说的是你,鼎鼎大名,才智双全的唐神童,实在是让人失望。天下间有才华之人何止千万,然则能鳌头独占者,寥寥无几。譬如神童仲永,倚仗才华,肆意挥霍,最终泯然众人矣。莫非,你也想学仲永不成?或许我可以写一篇伤唐毅,你觉得如何?”
唐顺之一脸的和风细雨,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比刀子还厉害,唐毅的额角冒出了冷汗。唐顺之收起了的严肃的表情,缓缓站起,轻轻拍了拍唐毅的肩头。
“孩子,当年我唐顺之不齿张璁的为人,偏偏他又是我的主考官,师徒名分早定,后来我蹉跎十几年,也是咎由自取。佛家有金刚怒目,也有菩萨低眉,读书进学,不只是学习四书五经,八股文章,更要学会打磨心性,降服心中的龙虎!”
其实唐毅刚刚的举动更多是玩笑的成分,只是在唐顺之看来,是他侍才而骄,唐毅也没法解释。不过唐顺之的几句话,让唐毅越发有感触,他必须真正学会这个世界的规则,不能再率性而为。
想到这里,唐毅恭敬地说道:“晚生受教了!”
“呵呵,听得进去就好,过来,我要检查一下你的功课究竟如何?”唐顺之说道。
第58章 天大任务
“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这是唐顺之出的一道题目,四平八稳,没有任何歧义。和圆圈完全不是一回事,唐毅打起了十分的精神,这句话是孔老夫子所说,天下有道的时候,礼乐战争是天子做决定,下面还有一句,天下无道的时候,礼乐征伐是诸侯做决定。
想了半晌,唐毅终于下笔破题:“道隆于一世,权柄勿分多人。夫政出多门,则乱之始也。”
破了题目,又搜刮肚肠,按照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顺序,一路写下来,差不多半个时辰,一篇不到三百字的八股文总算是写完了。唐毅又小心翼翼看了一遍,虽说不算花团锦簇,但是也用词考究,排比得当,看起来应该不差。
他这才双手奉上,送到了唐顺之手里,战战兢兢等着这位大家的点评。
唐顺之接过只扫了一眼,就随手放在一边,微微含笑,看着唐毅,弄得她浑身发毛。
“荆川先生,是晚生做的不好?”唐毅试探着问道。
“呵呵,先不说这篇文章,我问你,朝廷为何要用八股取士?”
当然是为了钳制思想,愚弄天下,让读书人一辈子皓首穷经,没有功夫添麻烦……唐毅经过刚刚的教训,已经学会了深沉内敛,摇头说道:“晚生不知,请先生指点。”
“唉,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有人喜欢酸的,有人喜欢甜的。天下读书人何其之多,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光是江南之地,读书人怕是就有百万吧?”
唐毅不明白唐顺之的意思,还是点头,江浙两省都是最富庶的地方,文风鼎盛,只要有点银子,就会送孩子去读书,百万读书人绝不是夸张。
“这就对了,这么多读书人,全靠着一篇文章定好坏,不说决定生死,也差不了许多。若不定下严格的规矩,全凭考官的喜好,其中会有多少弊端,你能想象吗?”
轰!
唐毅脑中闪过一道惊雷,顿时脑洞大开。
唐顺之果然一下子点到了问题的关键,如果不限定考试范围,不规定作文的格式,任由考官发挥,任凭他们的喜好录取,其中会有多少猫腻,用脚趾头想也明白。
譬如某位考官从非常偏门的书中出题,大多数考生都没见见过,又怎么考好。若是这位考官心怀不良,提前把书籍透露给自己中意的人,考试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把出题范围限定在四书五经,不过就是九本书而已,任何人咬咬牙,都能卖的下来,实在不行,还能手抄,总有解决的办法。
仔细想想,八股文和后世的高考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有无数攻击的点,但是不可否认,保证了最大限度的公平。如果自由录取,因材施教,会有多少关系户变成“特殊人才”挤进校园,霸占本就不够的资源,农村子弟怕是再也没有出头天。
其实推而广之,很多看似不合理的东西,都是出于维护大帝国的需要,就比如重农抑商,种下种子,收获粮食,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可是商业却不同,必须要有地理区位的限制。
假使鼓励商业发展,江南必定一骑绝尘,到时候帝国南北失衡,超出了掌控,国家就要不稳……
唐顺之的话确实让唐毅从全新的高度来看待八股文,同时对这位荆川先生的洞察力越发佩服。
唐毅的变化都被唐顺之看在眼里,心说要镇住这小子,还要拿出点真本事才行。他拿起了唐毅的文章,笑道:“你这篇文章不能算是不好,可是放在考场上,考官第一眼就会黜落,你可知道原因?”
“晚生不知。”
“八股之题从经义上截取,只能针对题目,不能侵上,也不能犯下。”
“啊!”
唐毅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他犯得错误再低级不过,破题的时候,明显犯下,也就是把后一句的意思用上来。
在后世的时候,解读文章讲究联系上下文,通盘考虑,可是八股文可不行,让你讨论什么,就是什么,决不允许过多发挥。要是遇上了肆意发挥的学生怎么办,很简单,直接打落不取。
可以想见,唐毅这篇只认不错的文章考官都懒得看第二眼。想到这里,唐毅的脊梁沟一阵冒寒气,整个人都不好了,封建取士,真他娘的残酷啊!
看唐毅想明白了,唐顺之笑着站起身,拿起毛笔,不假思索,在文章下面写了几句,唐毅凑到近前看去。
“道隆于一世,政柄统于一人。夫政之所在,治之所在也!”
看人家这几句,直接讲权力归天子的好处,而唐毅的写法则是说明分给诸侯的坏处,看似一体两面,放在科举上,就是中与不中,天堂地狱的区别!
这其中的差别怕是只有高手才能品味,唐毅想到这里,深深一躬。
“荆川先生,晚生搅扰学堂,心中惭愧。先生不计前嫌,提点晚生,感激不尽!若是……”唐毅小脸通红,有些说不出口。
“呵呵,不就是想学八股制艺吗,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唐顺之笑道。
唐毅顿时眼前一亮,急忙问道:“先生,您可是愿意教晚生?”
“不。”唐顺之摇摇头,随即笑道:“八股文说白了就是格式而已,凭你的聪明才智,一天半天就搞清楚了,关口是要想真正杀出重围,在百万士子当中独占鳌头,光靠着你现在的学问还不成。”
“请先生指点。”唐毅谦卑地说道。
“八股文格式严谨,堪比床板下面抡大斧,螺蛳壳里做道场。最讲究积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光会背四书五经,朱子集注,可差得远呢!”
“请问先生,还要学什么?”唐毅两眼冒光地问道。
“八股的基础在于诗词文赋,所以还要被楚辞、乐府、汉魏六朝文赋、古诗、唐诗、宋词、元曲、还要涉猎诸子百家、尤其是天子笃信道家,还要把老庄的学问吃透,不经意间融入文中,殿试的时候才会让天子满意。光是这些还不够,《史记》总要看过,《资治通鉴》《贞观政要》历朝的实录,都要烂熟于心……天文地理,农业水利,医卜算术,琴棋书画,样样需要涉猎。尤其是如今狼烟四起,鞑靼和倭寇作乱,更要学习拳脚兵器,强身健体,还要懂得兵书战册,必要的时候,能指挥千军万马,纵横沙场……”
唐顺之说一样,唐毅就记一样,渐渐的脑袋就像气球,越来越大,简直要爆了。把这些玩意都背下来,少说要几百万字,再融会贯通,简直就是天大的任务。
“荆川先生,兵法还要学啊?文官不用上战场吧?”唐毅哀嚎地说道。
“怎么不用,本朝以文御武,若是没有两下子,那些骄兵悍将会听你的指挥?”
也有道理,唐毅皱着眉头,咬了咬牙,要相当人上人,就要下苦功夫,不就是背书吗,难不住老子!不过——这么多的东西,该找谁学啊?
正在迟楞的时候,唐毅突然发现了唐顺之嘴角高深莫测的微笑,分明再说:小样儿,还不上钩吗?
唐毅思索再三,毅然撩起衣襟,给唐顺之行了大礼。
“晚生恳请先生不吝赐教!”
“嗯,从今天开始,上午到我这儿背书练武,下午去学堂听经义,赵闻的功底还算扎实,晚上呢,好好练字,每天交三千字上来。再有啊,每十天去上泉公那里,跟他学三教九流,听他讲朝廷掌故。”唐顺之说的顺口,显然早有预谋。
唐毅点点头,为了科举,为了幸福,拼了!
“先生,还有吩咐吗?”
“有。”唐顺之促狭地笑道:“听说你的厨艺不错,去给我做几个下酒菜来!”
第59章 羞煞人也
凡父母死亡,要守孝三年,不得科举。唐毅掰着手指头计算,老娘去世一年多了,他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就要正式迈上科举之路,从县试,府试,院试,到乡试,会试,殿试,六大关口,哪一关都不轻松。如果不能一次通关,就要重新考试,浪费三年不说,八股文这种臭狗屎,要是继续啃下去,没等考上进士,自己就呜呼哀哉了!
为了不多受罪,这一年半,五百天个日夜,就不能把自己当人!
拼了!
唐毅把心一横,拿出了拼命的架势,每天早上天不亮就爬起来,从家里一路跑到王家学堂,绕着学堂外的小竹林一直跑,直到通身是汗,天光放亮,前去拜见唐顺之。
唐顺之会把一天的功课准备好,厚厚的一摞纸,别的学生背三五十句就算不错了,唐毅面前经常是三五本书,光是看着就让人眼晕。
虽然其中不乏背过的,但是重新过一遍,是要求一点都不能错。唐顺之会抽出一个时辰,给唐毅讲解其中的关键,剩下的两个时辰则要扎马步,练习拳脚,甚至还要求唐毅买马、买弓、买船,水陆的本事一起学。
下午还要去听经义,一点时间都不给唐毅留。他也有主意,在扎马步的时候,就让沈林站在面前,一页一页的翻书,一边练功,一边背书,两不耽误。
甚至为了节约时间,唐毅把午饭变成了寿司卷,用紫菜裹着米饭,加上各种菜肴,吃饭的时候,也能看书。
他这么拼,倒是心疼坏了琉莹,要说唐毅创建了昌文纸店,对谁的好处最大,恐怕要数琉莹了。
她从十四五岁被买到教坊司,因为长得漂亮,里面的妈妈不舍得花朵还没开,就给摧残了。百般护着琉莹,还教给她琴棋书画,万般的本事。正所谓投入越多,想要的收获就越多。
本来万浩那一次琉莹就要被逼着应付闻腥而来的才子,好在让唐毅撞破了,只是躲过一次,还能躲过第二次吗!
万幸昌文纸店建起来,后面的园子标榜清贵,不允许任何肮脏的生意。甚至要求弹唱的歌女必须完璧之身,如果表演中有任何挑逗卖弄,立刻驱逐出去。对待客人也是同样的要求,不能有无礼的举动。
起初吴天成对这个规定嗤之以鼻,那帮文人不就是为了一个乐子,不让碰谁来啊!可是他却没想到,文人看重的是格调,找乐子那都可以去,能提高品位的只有这一家!
他们一个个人模狗样,不想装也要装着,装来装去,竟然习惯了,开始欣赏艺术,每当唱到好处,打赏的银子竟然比其他地方还要多得多。鸨子见钱眼开,自然不会逼琉莹,甚至盼着能一直下去,摆脱火坑的琉莹对唐毅始终存着一份感念。
不能做别的,就给师父做点饭吧!每到中午的时候,飘然若仙女的琉莹大家,带着色香味俱全的美食,送到唐毅的手里,等他吃完,再默默离开,就好像传说中的田螺姑娘一样!
学堂里的熊孩子都羡慕的流口水,有的是垂涎美食,还有……你懂的。
“不愧是我大哥,真他娘的厉害!”也不管唐毅承认没有,小胖子都坚定地认为着这是个大哥。
下午时分,算是唐毅比较轻松的,赵举人讲的经义中规中矩,无可挑剔。唐毅要做的就是管住自己发散的思维,老老实实接受朱熹老夫子的那一套,还是那句话,就算是狗屎,也要闭着眼睛咽下去。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能反抗就享受吧!天长日久,唐毅还真的习惯了,他甚至能做到一边听着赵闻讲课,一边温习上午的功课。
这一天唐毅刚刚赶到学堂,天空就落下了小雨,偏偏靠墙角的座位上方漏雨,冰凉的雨水落在肩头,唐毅忍不住一激灵。
冬天的雨水可不是开玩笑,要是病了就没法这么高强度的学习了,唐毅正在犹豫,身边的小胖子终于等到了机会。
连忙摆手,招呼唐毅过去。
有人收留,总是好事,唐毅连忙过去,和小胖子挤在一张桌子。
能和偶像坐在一起吗,小胖子笑得眼睛都没了,低低声音说道:“小弟叫王周绍,仰慕大哥许久,愿意鞍前马后,服侍大哥,万死不辞!”
唐毅眨眨眼睛,笑道:“你是不是《水浒传》看多了?”
“大哥怎么知道的?”
“听出了梁山泊的味儿。”心说除了水浒传,哪还有纳头便拜的事情!要说起来,黑宋江才让无数穿越前辈汗颜的,你们一抖王霸之气,就有骂声一片。人家宋江就是个小小的押司,走到哪里都有一帮慕名的好汉,还说是名著,上哪讲理去啊!
“大哥,明天就是小年了,去不去庙会,有《闹江州》哩!”小胖子满怀期待地盯着。
好快啊,都是小年了!
来到这个时空已经半年了,放松一下也不错,不过要看唐顺之给不给自己放假!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此时赵闻咳嗽了一声,锐利如刀的目光扫向了两个人,小胖子吓得连忙闭嘴,不敢多说。唐毅也正襟危坐,听着赵闻讲课。
渐渐的小胖子就觉得两个眼皮发沉,过了一会儿,一个眼皮闭上了,另一个勉强撑着,好像单眼吊线的木匠。又过了一会儿,许是赵闻讲的太无聊,两个眼睛都投降了,小胖子把书本当做枕头,睡了过去。
众所周知,睡觉是会传染的,唐毅这些天疲惫到了极点,为了完成功课,甚至要熬通宵。慢慢的他的脑袋也发沉了,两个拳头撑着下巴,书本遮着脸,很快他也半睡不醒。
赵闻讲了一个多时辰的经义,外面的风雨声音小了,屋子里的二重奏却越发刺耳。
小胖子趴在书本上,腮边挂着晶莹的口水,鼻涕泡吹起来,扁下去,睡得别提多香了。至于唐毅虽然看不见脸,但是小呼噜匀称平顺,和周公聊得正酣。
又是他!
气得赵闻闷哼一声,也不知道老师看中他哪点了,竟然亲自教导,自己何尝有这个待遇。越想越气,赵闻站起身,走到了两人的面前,突然猛地一击掌。
啪!
“打雷了,打雷了,劈死先生了!”小胖子没睁开眼睛,就大呼小叫道。
噗,赵举人一口老血喷出十步,学堂里充满了笑声。小胖子揉了揉睡眼,正好看到了先生吃人的目光,吓得他直接趴了。
“先生息怒,先生息怒!”
“哈哈哈,做梦都想着劈死先生,我这罪孽可不小啊!”赵闻黑着脸说道:“某人不是说不教而诛谓之虐吗!今天先生就让你们死得明白!我给你们出两个对联,若是对不上来,必定严惩不贷!”
不等两个刚睡醒的娃反应,赵闻就念道:“王绍周听着,枕耽典籍,与许多贤圣并头。”
显然这一联是根据小胖子抱着书睡觉而来,小胖子脑袋一团浆糊,哪里知道如何应付,小脸都绿了,支支吾吾。突然目光扫过唐毅,只见这位新大哥手指着先生的腰间,五个指头不停开合,脸上带着笑容。
小胖子顺着目光看去,原来在赵闻的腰里挂着一把扇子,这位赵老师平时风雅惯了,就算冬天也带着。看到这里,小胖子突然福至心灵,朗声笑道:“扇写江山,有一统乾坤在手!”
对得何其工整,赵闻简直气疯了,竟然是我提醒了你!他气得哼了一声,目光落到了唐毅身上,想到唐毅是躲雨坐在了小胖子的旁边,脱口而出。
“细雨滴肩头。”
“呵呵,青云生足下!”唐毅对得更轻松。
“好大的志向,既然有青云之志,岂能在学堂之中睡觉,你们两个去墙边站着!”
躲过了严惩,小戒肯定免不了,放在以前,唐毅肯定会争辩几句,可是如今他学乖了,和小胖子两个并排站在墙边,一句话也没有。
赵闻又讲了一段时间,总算到了放学的时间,熊孩子们呼啸着离开。赵闻再度走到唐毅的前面,想要教训几句。
凑到近前一看,他又气得鼻子都歪了,这家伙竟然闭着眼睛,又睡着了,好大的本事,连站着都能睡着。就凭你这个德行,有什么能值得荆川先生看中的?就连我赵闻都不愿当你的先生!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所谓神童,不过如此!”
他叹息着,正想着去找唐顺之说说,突然唐毅嘴里喃喃念道:“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少始知学,用于敢为。长通于方……孔道以明,辙环天下……欲进其豨苓也。”
一篇韩愈的《进学解》,唐毅在睡梦之中,竟然背得一个字都不差。赵闻先是一愣,想到文中国子先生的敦敦教诲,掩面而叹。
“唉,我竟不如少年,羞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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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老爹的执念(求三江票)
赵闻扭头要走,不知什么时候,唐顺之已经站在了门口,看不出表情,只是淡淡念道:“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置闲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唐顺之的声音极富磁性,念起来更是抑扬顿挫,听在赵闻的耳朵里,却不亚于黄钟大吕。
这篇韩昌黎的《进学解》,通篇用反讽自嘲的话语,抒发怀才不遇的愤懑,最后几句更是用反语泄愤,可是却正好印证了赵闻如今的处境。
考中举人之后,名气越来越大,有什么举动,就会招致诽谤。放在闲散的位置,是非常合适的。关心财物的多少,计较品级的高低,忘记自己有多大的才能,随意指责官长上司的缺陷。就好像诘问工匠为什么不用小木桩做房梁柱子,指责医生,为什么不用猪粪来延年益寿!
听着老师的话,赵闻汗透衣襟,中举以来,他日益骄傲,目中无人,学问没有多少长进,却不停批判他人,自以为高人一等,殊不知已经把人得罪光了。如此心胸气度,连一个小童生都容不下,又怎么有人肯用你,难怪混到了教书匠的地步!
“恩师教诲,弟子铭刻肺腑!”赵闻双膝一软,泪水长流。
唐顺之看在眼里,长长叹口气,说道:“挺大的人了,起来吧。南直隶文脉昌隆,你能考中举人,学问不比北地的一些进士差。沉下心来,把经史子集从头读去,他年还有蟾宫折桂的希望。”
“多谢恩师鼓励。”
赵举人躬着身躯,缓缓退出了学堂。
看着赵闻消失,唐顺之一回头,见唐毅还闭着眼睛,在那里打呼噜。
“咳咳,别装了。”
唐毅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刚刚他的确睡着了,可是唐顺之跑出来,他就被惊醒了。可是人家师徒说话,自己当电灯泡多难堪啊,又不能跑,只能选择装睡,来个眼不见心不烦,竟被唐顺之给戳破了。
“唉,赵闻幼年也有神童之名,只是以他的心性资质,最多不过是三甲同进士。”唐顺之笃定地说道:“其实韩昌黎的《进学解》说的不只是他,也说的是我。”
唐顺之负手而立,长叹数声:“我苦心向学,自问世上能胜过我的人不多。”说着他俏皮地看着唐毅,问道:“是不是觉得我在吹牛皮?”
“不不不,先生在二十年前就名满天下,高中探花,又苦心攻读十几年,要说学问之深,怕是晚生一辈子也赶不上。”
“我也没指望你走我的老路。”唐顺之自嘲地笑道:“光是知还不够,必须要行,要做事,要济世救人!要想做事,就要看透利之所在,要会趋利避害,我说的可对?”
当然对了,只是听起来有些奇怪啊!
在唐毅的印象之中,荆川先生是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道之所在,粉身碎骨,万死不辞,宁折不弯的传统士大夫。从他嘴里说出“利”字,就好比尼姑跳墙一般,别扭,十足的别扭。
唐毅傻愣愣不知道如何回答,唐顺之却自顾自笑道:“这些日子我长去昌文纸店看看,我仔细琢磨过,一间小小的纸店,被你经营的竟是滴水不漏!贫寒士子能得到低价的笔墨纸砚,才子能借助纸店扬名,能砥砺学问,增长见识,就连出钱的士绅商贾都能满足他们附庸风雅的想法。而且我还去了你手上的木匠作坊和酒坊,所有工匠都说工钱提高了不少,人人得利,偏偏你小子又赚得钵满盆满,真是让人称奇啊!”
唐顺之还真下了功夫,把唐毅构筑的生意圈看得明明白白,可是看得越明白,就越惊讶。别的商人都是专精一样,这小子怎么能把看似毫无关联的东西整合到一起,还让所有人都能满意,绝对天才,这份调和鼎鼐,理顺阴阳的本事要是放在官场上,简直就是所向睥睨的神器!
唐毅被说的脸皮通红,连连说道:“先生过誉,先生过誉了!”
“哈哈哈,你小子也别得意,要真正想施展才华,唯有那个位置才行!”唐顺之神秘兮兮的说道,语气充满了诱惑,活脱狼外婆。
位置!哪个?不会是……这家伙要教唆自己造反不成?唐毅吓得脸色一变,却见唐顺之哈哈大笑:“小子,你是不是想偏了,我是让你有朝一日爬上首辅的位置啊!”
该死,又被他给耍了!
唐毅还想反驳几句,却听唐顺之说道:“明天小年了,给你放一天假。”
放假?多遥远的事情啊,唐毅瞬间把什么都忘了,转身撒腿就跑,到了院子中,大喊三声,一骑绝尘,奔着家里头狂奔。小胖子王绍周只能跟着吃灰,眼看着老大消失的无影无踪。
唐顺之捻着胡须大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叹气之后,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一脸的肃穆,拱手说道:“阳明公在上,这就是弟子给您选得传人,也不知道您老在天之灵能不能满意?”
恍惚之间,唐顺之仿佛看到云端露出一张清瘦和蔼的脸庞,俯瞰着茫茫大地……
一路跑回了家里,看门的谭老头满脸笑容,朱家兄弟赶着马车回来,车上堆满了鸡鸭鱼肉,糖果爆竹,崭新的衣服鞋帽,正兴奋地往里面搬,嘴咧得老大,都合不上了。
唐毅倒是不怎么在乎过年,不过看大家这么高兴,他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谭老头告诉他老爷回来了。老爹平时都在衙门里住,难得回家,唐毅急忙穿过前院,到了老爹的门前,探头看去,只觉得有些不对劲。
桌案上铺着崭新的红纸,最上面的一张写了半个福字,没有再写下去,唐秀才靠着太师椅,一动不动地坐着,仔细看去,眼圈还有些发红。
哭过了?
不会吧,老爹这么多愁善感?
“爹?”
“是毅儿啊!”唐秀才一惊,连忙揉了揉眼睛,笑道:“天气真干,眼睛涩涩的。”
不找借口还好,刚刚下过雨,难道你忘了!
唐毅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老爹的对面,问道:“爹,是不是衙门里有什么烦心事?”
“衙门的烦心事多了,你爹不用做主,推给东翁就是了。”
“有你这么不负责的师爷吗?”唐毅暗自腹诽,随即笑道:“那您为什么事情不高兴?”
唐秀才眨眨眼睛,死不承认。
“我哪有,就是想你娘了。”
“当真?”
“嗯!”唐秀才笃定地点头。
“那好,我问问朱山去,看看您跑哪去了!”
唐毅起身就要走,唐秀才一把拉住了他,整个脸都垮了下来,只能实话实说。
唐秀才的心中一直有个结,当初为了给妻子治病,把老宅给卖了,后来连坟地都没了。当时儿子说要买回来,他还不信,可是几个月时间,爷俩的处境天翻地覆。他混成了知州的师爷,儿子更是了不得,加上手里银子充裕,唐秀才就想在过年之前把老宅买回来。
在老宅中祭祀先人,宣誓他唐慎爬起来了。
唐秀才充满了信心,大不了多花点银子,又不是仗势欺人,应该很容易的,他也没有告诉唐毅,自己去弄了。
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却出了差错。
“毅儿,咱们家的老宅子被一个姓沈的商人给买走了,怕是再也弄不回来了。”唐秀才说到这里,眼圈红了,攥着拳头,顿足捶胸。
“等等,不就是个商人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不知道啊,他是给织造局办事的。”
“织造局?江南织造局?”唐毅惊呼道,老爹点了点头,满脸的凄苦。唐毅也皱起了眉头,江南织造局是内廷把持的,也就是归太监管,是皇帝佬的钱袋子。织造太监眼高于顶,连督抚都不放在眼里,织造局手下的商人的确不好惹。
“爹,一定要把老宅买回来吗?”
“当然!”唐秀才咬牙切齿地说道:“把老宅买回来,不光是咱们爷俩站起来的证明,而且,而且算命的说了,老宅风水好,后人能中状元,你小子未来就靠老宅了!”
这也行啊,把算命的叫来,十家有九家会这么说,光靠风水就能中进士,我还吃苦读书干什么?
唐毅看得出来,老爹是铁了心,不把老宅买回来不回罢休。
“成了,我帮您想想办法,保证让您在老宅里面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