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二章 偏心
吕心云莫名其妙地愣了一下,赶紧起身告辞,追着儿子出去了。
沈国栋刚要冲小张瞪眼睛,衣襟被周晚晚轻轻地拉了两下,“沈哥哥,吃虾!”
沈国栋的怒气像被扎了一针的气球,噗一下就无影无踪。
他瞬间变身全能保姆,坐下来快速地剥虾壳,又蘸上酱汁喂到张嘴等着的小丫头嘴里,“酸不酸?我又加了点醋和糖,刚才那个蘸料有点咸,现在好多了,是吧?”
“好吃!”周晚晚的包子脸一鼓一鼓地嚼得起劲儿,像个满嘴坚果的小松鼠,大眼睛弯弯,满满都是喜悦满足的亮光。
这比什么都能鼓舞沈国栋,他手指翻飞如有神助,眨眼间就剥了一小碟虾仁,“回家再去给你抓!我还会做茄汁焖虾,酸酸甜甜地你肯定喜欢!”
他们在小寒山一个非常隐蔽的小泡子里发现了很多大河虾,像自家的菜篮子一样,想吃了就去捞。沈爷爷也跟着借了不少光。否则,即使是他这个级别的老将军,想随时吃到这么个大肥美的大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当然是周晚晚做的手脚。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她这两年一直在努力改善家人的生活。
看沈国栋又专心吃饭了,小张才松了口气,冲周晚晚笑着眨了眨眼睛。周晚晚也冲小张叔叔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去忙吧,这边没事了。
正好沈爷爷冲他招手,小张就放心地走了。
沈爷爷慈爱地给沈国慧夹了一小碟子她爱吃的茄盒和蛋卷,吩咐小张带她回自己的座位吃饭。
小张脸上笑容温和,手上却强硬地把沈国慧抱走了。首长刚才几次吩咐沈国慧回自己的座位好好吃饭,她都不肯听。这次已经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小张跟着他老人家这么多年,太了解他的脾气了。
沈爷爷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开始关心几个小孩子吃得好不好,有什么爱吃的就跟小马阿姨说,她的手艺好着呢!关心了一圈,最后到周晚晚这里,沈爷爷也不问她想吃什么,直接让马淑兰把小丫头最爱吃的糯米团团端上来!
“不要放糖,每个上面给她点上一点上次做的山楂酱!小丫头就爱这一口儿!”沈爷爷看着周晚晚笑得宠溺又温暖,“山楂酱点一点就行,可别给她吃多了,再像上回那样吃倒了牙,到时候又得我这个老头子出马才哄得好!”
沈爷爷这话与其说是告诫,不如说是骄傲地显摆。小丫头跟他好着呢,不舒服了只有他能哄得好!
说完,沈爷爷又爽朗地笑着跟两个老战友抱怨:“小丫头太招人稀罕,小马一见了她就宠得没边儿没沿儿!完全不把我这个糟老头子放在眼里了!她一来,我就得让位!这个家她是老大!”
他老人家要是不宠着这孩子,他身边的人哪个敢这样放肆?郭老将军和杨首长都凑趣地跟沈爷爷开玩笑,糟老头子哪有漂亮小姑娘受欢迎,你确实比不过嘛!
沈爷爷又转头问周晚晚:“以前都管着爷爷喝酒,今天怎么不管了?你可不能偏心眼儿,好酒都给杨爷爷和郭爷爷喝了,不让我喝!”
“沈爷爷喝吧!今天来客人了,沈爷爷高兴!”而且今天也管不住你。
周晚晚点着小脑袋,小卷毛一翘一翘地,故作严肃的小脸稚嫩如三月枝头的小花苞,让人又怜又爱,只看着她心就软得不行。
大家哄堂大笑,沈爷爷高兴得红光满面,“快,小张,把小丫头给我抱过来!她怎么就这么聪明懂事呢!”
“爷爷,您还是好好喝酒吧!把囡囡抱过去她准得管着您!”沈国栋笑着往周晚晚的碗里放了一个鸡肉小丸子,用眼神制止住要过来抱孩子的小张。
小家伙还没吃完饭呢!这老头儿瞎给折腾什么呀!?待会儿她又有借口不好好吃饭了!
一时饭桌上笑语晏晏,谁都装作没看见梁晴母女的黑脸。
沈爷爷也装作没看见。他一辈子在刀光血影里走过,心性本就冷硬,做事又向来恩怨分明从不拖泥带水,对待亲情也不例外。
现在老了,虽然把亲情看得更重了,却带了点老小孩的任性,对掺杂太多目的性的亲近更不能容忍。
沈爷爷不肯委屈自己,当然就更加不能委屈周晚晚。
他从一线退下来这几年,从周晚晚身上体会到的是最美好最纯粹的祖孙情,俩人贴心得有时候甚至超过了他从小带大的沈国栋。
那种温暖和感动让沈爷爷每每想起心里都甜甜软软得像要融化了的糖,恨不得把小丫头时时带在身边才好,哪能看得了她受一点点委屈。
但沈爷爷也爱护珍视大儿子家的几个孩子,毕竟那是永远割舍不掉的血缘。所以他和大家一样,尽量让周晚晚和梁晴母子错开时间过来。
但是,如果避不开了,他可不是那种装聋作哑只求息事宁人不问对错的糊涂老人。
他家的小丫头这么避着梁晴几个本就是受了委屈,梁晴要是再不知进退,他肯定得连本带利地全都替小丫头讨回来!
谁家的老人都偏心,他偏心自己最喜欢的小孙女天经地义!
在沈爷爷的心里,周晚晚早就和他的亲孙女一样了。
沈国慧几次要摔了筷子耍脾气,都被梁晴紧紧按住了。老爷子这是敲打她呢,她当然看得出来。
再生气不平也得忍着,她现在有太多求着老爷子的地方,根本得罪不起他。
梁晴紧紧地咬着牙,血浓于水,她的孩子是老爷子的亲孙子,只要他还没彻底老糊涂,总有一天能明白,最后还得向着他们家!
郭克俭却没有梁晴的有恃无恐,他今天走了一招其烂无比的棋,现在自责得不行。
他怎么都没想到,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农村孩子,对沈参谋长有这样大的影响力。
这个孩子绝不是他老人家身边可有可无的一个小玩意儿,如果当时能看清这一点,好好经营,善加利用,以后绝对能帮上大忙。
不过,事在人为,找准了目标什么时候出手都不算晚!
吃过饭,三位喝了不少酒的老人都被扶进屋里休息了。沈国栋看周晚晚困了,又不敢让她马上睡觉,就把小汪的零食包拿过来,让周晚晚逗它吃牛肉干。
周晚晚手里拿着牛肉干,就像拿着控制小汪的遥控器,让它坐下它就坐下;让它立正它就两只后腿站立起来笔直地挺直身体,脸上的表情都严肃得不得了;让它握手它就把大爪子伸过来,你握住了它还会跟你摇一摇;甚至问它一加一等于几,它都能认真地汪汪叫两声。
只有这个时候,小汪才能让人看出它正儿八经军犬出身的纯正血统。
要问小汪什么时候最聪明?饭前!
小张叔叔和马阿姨都笑眯眯地在旁边看小汪表演,全家他们最惯着小汪,总偷偷地塞给它好吃的,所以一说来看沈爷爷,小汪是绝对不会错过的。
三位老将军的随从人员也围过来,都被小汪偶尔的好表现征服,不住地夸它聪明强壮。
周晚晚像自家孩子受到夸奖的傻家长,高兴得让小汪多表演几个节目,好获得更多的夸奖。
一院子人都兴高采烈地围着小汪,梁晴忽然声色俱厉地冲小张发难:
“国新呢!?我这一顿饭都没见着他!你们干什么吃的?!连个孩子都看不住!我告诉你,国新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们就等着受处分吧!一个都跑不了!”
沈国新今年十三岁了,哪是还需要人看着的年纪?即使是需要人看着,那也是你这个做母亲的责任,人家小张是正规的军队干部,又不是给你们家看孩子的保姆!
可是梁晴不管这个,只一味胡搅蛮缠,把一上午的郁气都发泄到了小张身上。
老首长还在休息,又有外人在,小张什么都没有跟梁晴分辨,赶紧派警卫员和卫兵去找沈国新。
其他两位首长身边的工作人员敬佩小张的识大体,也都主动帮忙。
沈国栋抱着周晚晚在院子里摘花斗草,一点都不关心乱成一团的众人。
两人上午看见沈国新时他就不对劲儿,一看就是在哪受欺负了,现在很可能躲着哭鼻子呢,没必要着急。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沈国栋带周晚晚午睡去了,等他们睡醒了,沈国新也找到了。
不出两人所料,小张叔叔在小楼后面的常青藤里找到了他,当时他已经哭累睡着了。
原来他为了躲沈国栋,打算自己骑自行车回县城,在路上遇到了县高中的“东方红*卫兵战斗队”。
红色革命初期,学校里的*卫兵组织还没有大联合,十几二十个人就能组成一个某某*卫兵战斗队,刻个公章扯块红布做大旗,那就是一个被承认的*卫兵组织了。
这些名目繁多的*卫兵战斗队拦路截下行人,让人背主席语录,检查衣着有没有不符合革命要求的地方;或者去工人俱乐部堵门查票、让进出的人背语录;甚至还有人去各家检查挂在门口的语录板有没有常常更换。
沈国新遇到的这个东方红*卫兵战斗队还是熟人,那是沈国红没受伤之前战斗过的地方。
沈国红的战友,其革命热情可想而知,认识沈国新就当不认识,为了表现自己的革命意志坚定,检查得更加严格。
很快,沈国新的鞋底被查出了问题,那鞋底上印着某某公私合营厂的字迹。革命就是大公无私,你怎么能明目张胆地把“私”字穿在脚上?
脱下来!宁可走烂脚,也不能穿这种反革命的鞋!
沈国新吓得赶紧把鞋子脱下来,踌躇了半天,看他们没有要没收销毁他鞋子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夹在腋下。
然后,他的自行车又出了问题。那自行车是上海自行车厂出产的金龙牌,车把上镶着一块刻着龙纹图案的铁皮商标。
龙是四旧!是封建迷信!你怎么能让它占领社会主义自行车的前车把?抠下来!
可惜,这个没有专用工具根本抠不下来。气急败坏的革命小将们直接把自行车的前车把卸了下来,坚决要跟一切封建迷信斗争到底!不给他们留下一点占领社会主义阵地的机会!
第二一三章 距离
沈国新一边说一边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委屈得不行。
梁晴一巴掌拍过去,“鞋呢?自行车呢?!”
沈国新忽然就不委屈害怕了,竟然来了脾气,梗着脖子跟梁晴较劲,“丢了!扔了!砸了!因为它们我差点儿成了反革命!留着它们干嘛?!”
这对母子一个比一个嗓门大,一个比一个委屈气恼,顿时吵成一团。
小张急得直跺脚,老首长还在休息呀!他喝多了酒,要是被吵醒了休息不好,听了这糟心事再一着急生气,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出点什么意外可怎么办!?
这俩人怎么这么不知道心疼他老人家呢!?怎么这么不懂事!
沈国栋倒是没小张那么多的担心,他爷爷是什么人他最清楚了,要是这点小事就能给气着了,那他当初要毙了沈国红的时候就挺不过来了。
他只是烦这母子俩,太没出息了!一个窝囊废一个市侩糊涂蛋,真是看都不想看他们一眼。
小张赶紧让人去找沈国新的鞋和自行车,并承诺马上把车把给他们要回来,马淑兰也把饭给沈国新端上来,又劝梁晴,“不管怎么样,先让孩子消停地把饭吃了吧!”
母子俩这才安静下来。
鞋和自行车很快找回来了,车把也给他们要回来了,前面那块代表封建迷信的商标也撬下去了,沈国新的麻烦事总算解决了,没有财产损失,梁晴的气也跟着消了。
小张和马淑兰苦笑着对视一眼,都长出一口气,这事儿总算是没折腾到老首长面前,让他老人家也少操点心。
下午,几位老将军聊天下棋,沈国慧又跑前跑后地端茶倒水,讨巧卖乖,梁晴也在旁边凑趣,一时间整个家里都是他们母女忙忙活活的身影。
沈国栋看得心烦,索性跟沈爷爷告辞:“过两天再过来。”
沈爷爷无奈摇头,挥着手让他们走,“下回小丫头和小汪一定得给我一起带来!咱们还没学那个数独呢!再给我带几个秋萝卜!”
小马阿姨和小张叔叔赶紧给他们往车上搬东西,这祖孙俩非常有意思,一个总是呛着祖父说话,每次回来却一筐一筐地带新鲜蔬菜、鱼虾、蘑菇、山货;一个看着不在意孙子,却早早让他们给准备出来一包一包的饼干、糖果、水果、奶粉等等市面上很难买到的东西。
如果不看他们给对方准备的东西,真是看不出他们是这么地惦记对方。
梁晴母女看着一包一包装到车上的东西,心疼得额上的青筋都一跳一跳的,这是要把老爷子搬空了呀!轮到他们还能剩什么?!
周晚晚和沈国栋过去跟两位老首长道别,又去跟他们身边的工作人员打招呼,最后来到郭克俭兄妹身边。
“晚晚,这个送给你。”郭克俭拿出两个小巧的花束,有周晚晚小拳头大小,红彤彤绿油油,色彩饱满,形状可爱,很惹人喜爱。
周晚晚仔细一看,那并不是鲜花做的,而是用四五种红色的小果子,从大到小排列好,衬上绿油油的树叶,非常精致漂亮。
这个花束,先不说心思细巧,就是找齐那四五种小果子,也得在周围的山上跑一圈,再挑选、整理、制作,没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做不成。
周晚晚在心里笑,这个花束真真是比上午那个花环有诚意多了。
“郭哥哥给你的礼物,小丫头拿着吧!你郭哥哥这是真喜欢你!能让他这么费心思的人可不多啊!”
郭老将军笑呵呵地看着两个孩子,明显是在帮郭克俭打圆场,上午周晚晚虽然没说什么对郭克俭不利的话,可谁都看得出来,她并没有把郭克俭教的话都说出来。
郭克俭的形象在周晚晚的刻意遮掩下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不确定,让人在猜疑中产生莫名的反感。
所有人都关注着两个孩子的互动,上午那个小插曲在场的人都印象深刻,现在又有了后续,大家当然关心。
“谢谢郭哥哥。”周晚晚轻轻地拿起那两个小花束,一边一个放到自己小外套的兜兜里。
郭克俭笑得亲切随和,如任何一个耐心又温柔的邻家大哥哥,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如果这小丫头在这样的场合不搭理他,他一个中午的心思白费不说,在爷爷和另外两位老将军那里也会留下坏印象,那今天来这趟就算是彻底失败了。
郭克贞在旁边嘴巴嘟得老高。她哥哥做的东西,凭什么给这个农村丫头?!哥哥太偏心了!竟然一个都不肯分给她!
“我也送郭哥哥一个礼物。”周晚晚看着郭克俭,脸上是小孩子的稚嫩和无辜。
大家都感兴趣地看着这个聪明漂亮又有礼貌的小姑娘,郭老将军更是高兴,“这孩子教得真是好啊!这么小就知道礼尚往来!”
郭克俭也蹲下身来,目光与周晚晚平齐,笑眯眯地等着她拿出礼物。
周晚晚把白嫩纤细的小手在郭克俭面前摊开,手上空无一物。大家正奇怪,她的手在郭克俭面前晃了两晃,手指一伸一缩,快速地挽了两个指花,再伸到郭克俭面前,小巧白皙的手心赫然是刚才他送出去的那个小花束。
所有人都震惊得张大了嘴巴,她这一手太漂亮太出人意料了。
在这个年代,魔术还是非常神秘的东西,人们别说接触它解密它,就是看都很少能看到。
周晚晚一个六岁的小孩子,竟然能天衣无缝地变出这一手,在这样的环境下,绝对可以用震惊四座来形容。
沈国栋和沈爷爷却并不奇怪,他们早就看过“王瘸子留下的”那本《魔术解密》,周晚晚这手还是沈国栋手把手教的呢!
“好!好!这小丫头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郭老将军最先反应过来,赞不绝口地夸奖周晚晚,也为孙子高兴。看来这小丫头是真喜欢他,要不然也不会把绝活拿出来给他看。
“郭哥哥,你是不是特别想知道我是怎么变的?”周晚晚把那个小花束放到郭克俭手里。
郭克俭还没从近距离看到这神奇一幕的震惊中缓过来,有点反应不过来地点点头。
“那我再给你变一次,你要看清楚哦!”周晚晚把白嫩的小手又伸到郭克俭面前。
又是一伸一缩,简单地挽两个指花,周晚晚的小手里再次出现了一个小巧的花束。
郭克俭还是没看清楚。围观的人更是一头雾水。
“郭哥哥,你越想看清,就会靠得越近,可是你靠得太近了,就更看不清了。”周晚晚把花束放到郭克俭手里,转身准备走了。
两个花束都还给他了,话也说明白了,希望郭克俭真如他看起来那样聪明,能明白周晚晚这么做的意思。
“那我大哥要怎么才能看明白?”郭克贞看着有点落寞的哥哥,忍不住替他问道。
周晚晚回头,认真地看着郭家兄妹,“我刚才不是告诉他了吗?离我远点!”
所有人深吸一口气,这一刻的震惊比刚刚周晚晚变魔术时更甚。
郭克俭的脸涨得通红,一时间羞愧得无地自容。
沈爷爷笑眯眯地看着小丫头,心里非常满意。他们家的孩子那是好欺负的?敢打这个小机灵鬼的主意,她早晚给你找补回来!
郭老将军的脸也有些挂不住,孙子上午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人家小姑娘了,这时候被这样打脸。
沈国栋却高兴得哈哈大笑,抱起周晚晚使劲儿亲了一口,“真聪明!变得好!”
第二一四章 别扭
“克俭呐,小妹妹生你的气啦!做哥哥的要先做个表率,快给小妹妹道歉,让她教你两手!”郭老将军虽然尴尬,还是得给孙子找台阶下。
“不用道歉!”沈国栋手一挥,很豪爽地替周晚晚回答,“一人一回,互不相欠!他记住我们家囡囡的话就行了!”
郭克俭爷孙三个更加羞愧。
沈爷爷毕竟是主人,怎么也得过来打个圆场,让郭老将军面子上好看一些,“小孩子嘛,今天坏明天好的,咱们这些老的就坐在旁边看着吧!不跟他们操那个心!”
说来说去,沈爷爷是怎么都不会承认自家小孙女不好的。
杨浩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旁边,看着周晚晚两眼发亮。
“周晚晚,”看沈国栋要把周晚晚抱上车了,杨浩赶紧叫住她。
沈国栋回身,看见杨浩脸色就非常不好,抱着周晚晚就准备转身离开,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喂!喂!周晚晚!”杨浩叫得急躁又迫切,甚至还带了一丝不自觉的委屈。
周晚晚拍着沈国栋的肩头示意他把自己放下,这个小孩子虽然有点莫名其妙,却并没有恶意,她能感觉出来。
沈国栋不愿意放她过去,又不想惹周晚晚不高兴,只站在那不走。
“沈哥哥,你跟着我过去,保护我。”周晚晚软软地在沈国栋耳边嘀咕,一句话就把沈国栋说得眉开眼笑,乐呵呵地放开了周晚晚。
周晚晚走到杨浩面前,抬头看他。没办法,虽然只大了她一岁,杨浩这小孩儿已经高过她一个头了,靠近一点周晚晚就只能仰着头看他。
杨浩把人叫来了,自己却不说话了,下巴一扬,小脸一扭,侧着头不看周晚晚,“哼!”
“杨浩哥哥。”周晚晚还急着回家呢,一点都不介意哄哄这个别扭的小孩儿给自己节省点时间。
“哼!”杨浩这回不扬着脖子看天了,纤长浓密的睫毛也垂了下来,却还是侧着头不看周晚晚。
“杨浩哥哥,我要回家了。再见!”这熊孩子对周晚晚来说几乎等同于另一个物种,她还是别费劲弄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了。
“喂!”看周晚晚要走了,杨浩又开始着急,“周晚晚!”
“干嘛?”周晚晚回头,身体都不转过来,表示你再不好好说话我马上就走了。
“哼!”杨浩又鼻孔朝天,等看到周晚晚真走了,又开始叫她,“周晚晚!”
沈国栋被这小子磨掉了最后一点耐心,蹲下身就要抱起周晚晚赶紧走,杨浩这才知道着急,“这些糖我都不爱吃了!你要不要?”
一直跟着他的警卫员赶紧把手里的一个鼓鼓的军用挎包递给杨浩。
“不要!”沈国栋抱起周晚晚就走。这小子真是烦人!
周晚晚趴在沈国栋的肩头冲杨浩摆手,“再见!”别扭的小屁孩儿!
“我不爱吃了!我要扔掉!”杨浩拿着挎包就追了过来,沈国栋打开车门把周晚晚放进去,他也跟着挤了进去。
警卫员赶紧向杨首长求救,这车上也不知道有没有灰尘或者杨浩受不了的味道,可不能随便上啊!这要是被刺激发病了,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杨首长笑眯眯地在旁边看着,一点阻止孙子的意思都没有。这小子平时跟个小老头一样,难得活蹦乱跳一回,他非常乐见其成呢。
“这些巧克力,奶糖,水果糖还有饼干,我都不要了!我要扔掉!”
杨浩把挎包里的糖果饼干一把一把地掏出来给周晚晚看,然后都扔到后座上,还故意弄得到处都是,一时间,整个吉普车除了前座到处都是糖果饼干。
“滚你自己家扔去!”沈国栋忍无可忍,一把把杨浩薅起来,扯着脖领子就甩到车外,要不是警卫员接得快,杨浩就得摔个狗吃屎。
“拿走!”沈国栋又把他故意扔到车座底下的挎包扔下来,“再跑我们家囡囡跟前嘚瑟,我削蒙你!”
“喂!周晚晚!周晚晚!”杨浩根本就不怕沈国栋的威胁,在杨首长警卫员的怀里使劲儿挣扎着叫周晚晚。
杨浩不怕沈国栋,杨首长的警卫员可是怕得不行,所以他紧紧地抱着杨浩,让他怎么都扑腾不出去。
沈国栋啪地一下关上车窗,抱起周晚晚用身体挡住杨浩的视线,“别看他,这小子阴阳怪气的真是烦人!”
“小张叔叔,开车吧!”沈国栋虽然关上了车窗,杨浩的声音还是能传进来。
小张叔叔发动了吉普车,却不马上开走,直到小马阿姨拿着一个大饭盒走过来,后面还跟着蹦蹦跳跳的小汪,小张叔叔才笑着下车,接过小马阿姨手里的饭盒,又给小汪打开车门,让它跳上后座。
“马阿姨,您不用给我们带吃的了,家里什么都有,您看我爷爷吃的那些东西,差不多都是我带来的,我还往回折腾什么?”
沈国栋对着小张叔叔手里的饭盒皱眉,他最不喜欢这种磨磨唧唧的玩意儿,一口吃的,他们又不缺,这么送来送去的真麻烦!
小马阿姨把头伸进吉普车副驾驶的窗户,在周晚晚的小脸上亲了两口,嘱咐着她过两天一定过来,可别让沈爷爷等着急了,又把沈国栋要把饭盒送出来的手拍回去:
“拿着!本来就不是给你吃的!这么着急就走,小汪肉包子还没吃够呢!这是给它带回去晚上吃的!”
沈国栋气得张嘴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条傻狗竟然还有人这么喜欢它?!真是没天理了!
周晚晚和小张叔叔抖着肩头努力忍笑,沈国栋总嫌小马阿姨啰嗦,现在人家去照顾小汪不搭理他了,他还吃小汪的醋!
“周晚晚!喂!喂!”看小张叔叔发动汽车马上就要走了,杨浩一使劲挣脱了警卫员,扑到副驾驶的车窗上拍着玻璃叫她。
小男孩儿白皙的脸上因为焦急而涨红,眼里有隐隐的水汽,更显得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明亮。
沈国栋抓着把手就要下车,却被周晚晚拦了下来。
这孩子虽然别扭,心地却不错,刚刚的事周晚晚一想就明白过来,他应该是觉得农村特别穷,来给她送糖果的吧?
周晚晚摇下车窗,等着杨浩说话。
杨浩看到周晚晚,别扭劲儿又来了,垂着睫毛看着斜下方,微微撇着嘴,一副受了委屈等着人来哄的样子,就是不说话。
“杨浩,我要回家了,再见。”周晚晚作势要关车窗,杨浩马上就急了。
“我家有很多很多糖果,还有漂亮衣服!”看周晚晚瞪着漂亮的大眼睛看着他,杨浩忽然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热,“我还有很多玩具,我妈妈也同意我养狗了。”
周晚晚莫名其妙地看着杨浩,等着他的下文,谁想他又不说了,眼睛却很期待地看着周晚晚。
“说完没?说完我关窗户了!”沈国栋说着就拍了杨浩紧紧抓住车窗的手一下。
沈国栋可没有怜惜弱小那根神经,他又本来就厌烦杨浩,这一下拍得非常实在,杨浩白皙的手背马上就红了,眨眼就起了两道宽宽的檩子。
杨浩估计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痛得皱紧眉头,却倔强得不肯松手,依旧紧紧地盯着周晚晚。
“然后呢?”周晚晚是真拿这小孩没办法了,只能耐着性子跟他耗下去。
“如果你要是想去我家,想带着小汪去我家,”杨浩顿了一下,周晚晚歪着头看他的样子太可爱了,小脸蛋儿白皙粉嫩,大眼睛水润晶亮,小发卷轻柔地搭在脸颊上,比橱窗里最漂亮精致的洋娃娃还惹人喜爱。
被这样一个小姑娘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杨浩自觉地把后面那句“你就来求我”吞了回去。
“如果你想带着小汪去我家,说不定我就会答应。”说道最后一句话,杨浩的眼帘垂了下来,小脸红扑扑的,满满的都是羞涩和期盼。
“你小子有毛病吧?!”沈国栋这回是真不高兴了,一把扯开杨浩的手把他甩开,迅速地摇上了车窗,连周晚晚想回头看看杨浩有没有被他摔坏都被按住了。
小张叔叔太了解沈国栋了,他这是真不高兴了。他赶紧一踩油门把车开了出去,再不走,杨浩这小子就真的要倒霉了。
沈国栋发脾气从来都是目标明确,谁惹着他了他收拾谁,没惹着他的人他从来不迁怒。所以离开那个惹人烦的臭小子,沈国栋马上就高兴了起来。
“这小子可真敢想!”他把怀里的周晚晚举到面前晃了晃,忍不住又在香喷喷的小卷毛儿上亲了两口。
小张也摇着头无奈地笑了,这一定是家里大人被杨浩作得没办法了,索性让他自己来碰壁了。
吕心云不出面,连小俞也躲了起来,就是让沈家明白,这是小孩子胡闹,不能当真呢。
沈国栋烦阴阳怪气别别扭扭的杨浩,对这事儿却只是觉得好笑,一点都没往心里去。
因为他没觉得受到威胁,更没有恐惧,他有满满的自信,谁都抢不走他们家的小丫头,谁也没有他有能力保护好她,谁也没有他有心力照顾好她。
大象会把蚂蚁的挑战当回事儿吗?
杨浩在他眼里就是个笑话!
第二一五章 嗷呜
(); 吉普车一路在秋日的山林中穿梭,砂石路两旁是层林遍染的群山,颜色饱满浓烈,如这片土地上冷暖分明的四季一样,只要真正了解了,就会爱得不能自拔。
三个人被眼前的美景吸引,好半天没有说话,直到后座传来持续不断的咔嚓咔嚓声。
“小汪!”周晚晚急急向后看去,小汪正趴在后座上,两只前爪捧着几块糖果,脑袋几乎埋在里面,咔嚓咔嚓啃得正欢。
听到周晚晚叫它,小汪猛然抬头,两眼如两只小灯泡,明晃晃放着亮光。
完了!周晚晚看着后座上狼藉破碎的一堆包装纸扶额,小汪已经不知道吃了多少糖果了,现在阻止它已经来不及了!
这家伙吃两块水果糖就得闹腾一个小时,杨浩撒了不知多少把糖果在后座,几乎都被它吃了!
一场大灾难就要来了……
小汪看到周晚晚,两眼的光芒更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伸着大舌头就扑了过来,在周晚晚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它的大舌头已经近在眼前了。
沈国栋一掌拍过去,把一百多斤的小汪直接呼到后座上两眼画圈圈。
这一人一狗的动作都快得太不可思议,把在事件中心的周晚晚看得一愣一愣的。
她还没来得及担心被拍蒙的小汪,那家伙忽然像触电了一样,腾一下就从后座上弹跳起来,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连个缓冲时间都不需要,直接又冲周晚晚扑了过来。
沈国栋早有准备,啪又是雷霆一掌!小汪再次被拍晕,眨眼功夫又弹跳起来,用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热情再次扑过来……
周晚晚深吸两口气的功夫,他俩已经来来回回五六个回合了。沈国栋都打烦了,小汪还是热情不减,让周晚晚几乎怀疑她吃进去的不是糖果。而是**……
“小汪!”周晚晚心疼坏了,沈国栋那巴掌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吗?小汪这样硬生生地挨了五六下,狗脸都得肿了吧?
小汪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大舌头伸的老长。在后座上快速地原地踏着步子,眼睛亮得让周晚晚都有点不敢看,这种亮度,它这得折腾多长时间才能消停下来啊……
“嗷呜!”小汪冲周晚晚催促着,强自压抑着要扑过去的冲动。估计它要是会说话,一定会像沈国栋一样不耐烦地皱眉头,“有话你快点说呀!急死老子了!”
“坐下,小汪!坐下!”周晚晚的手慢慢向下压,盯着小汪的眼睛,用眼神压制它。
纪律战胜了本能,小汪慢慢坐了下来。周晚晚的手刚收回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小汪嗖一下又站了起来。
它甚至还调皮地冲周晚晚歪着头晃了晃脑袋,意思很明显。你让我坐下,我就听话地坐下了,然后我又站起来了!
“坐下!”周晚晚故技重施,小汪这次迅速地坐下,然后又弹簧一样嗖地一下弹起来,呼哧呼哧地过来要舔周晚晚。
沈国栋的如来神掌和周晚晚的科学驯养几乎对小汪失去作用了。这些只能让它听话两秒钟,它意思意思地尊重一下他们作为主人的权威,然后就马上跳起来折腾,最后连沈国栋都有些拿它没办法了。
总不能打死它吧!?小丫头又舍不得。
不过严加管教还是有作用的,小汪最后终于找回一点理智的小渣渣——沈国栋坚持认为是被他揍怕了——不敢去招惹周晚晚和沈国栋了。它把目标转向了小张叔叔。
小张叔叔的军帽被它一口扯掉,嚼了两口又吐了,然后就去舔他的脑袋。
小张叔叔手忙脚乱苦不堪言,又舍不得像沈国栋一样揍它。只能跟它拉拉扯扯。可惜,这种程度的反抗在小汪看来那就是助兴,它折腾得更欢乐了。
小汪最会看人办事儿,当它发现小张叔叔比那两个小的好欺负多了的时候,眼睛不止发光,几乎是狂热地盯上他了。
周晚晚捂着眼睛不肯看被小汪骚扰得手忙脚乱哭笑不得的小张叔叔。她是想帮他,可是也真不忍心再骂小汪了。这也不全是它的错,谁让她这个做主人的没看住,让它吃了那么多糖呢……
小张叔叔现在是在替她受过,周晚晚在心里真诚地表达了对他深深的歉意。
沈国栋笑呵呵地在旁边看热闹,也让小张叔叔见识一下这傻狗犯蠢是个什么样子,省得以后他和小马阿姨把它宠上天。
小汪终于可以随着性子撒欢儿了!它扑到小张叔叔肩膀上舔舔舔,又觉得舔他不足以表达出自己对他的亲热,索性用大脑袋在他脖子上蹭蹭蹭,最后大半个身子都腻味到小张叔叔身上去了,真是亲热得不得了。
它自己折腾还不行,小张叔叔隔一会儿还得跟它互动一下,揉揉它的大头,拍拍它粗壮的大爪子,顺嘴再夸它两句才行。
小汪终于高兴了,闹腾一会儿就伸长脖子嗷呜嗷呜地叫两声儿,跑到后座蹦跶一会儿再回来接着折腾小张叔叔……
周晚晚和沈国栋缩在一边躲清静,这种时候,还是不要随便出头的好,再惹祸上身就糟了……
小张叔叔用顽强的意志力和高度的敬业精神,在小汪无休无止的骚扰下把车平稳安全地开出了二龙山,上到回向阳屯的公路。
在每个公路的岔路口,或者砂石路与乡村土路的路口,都会有一队*卫兵在拦截过往的行人和车辆,“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人?”
自红色革命爆发以来,平时也会在离县城比较近的路口遇到堵路的*卫兵,却没有像今天这么多的。
“又是在搞什么运动呗!”沈国栋讽刺地撇嘴,他自己曾经是这里面的骨干分子,却从来不屑干这种磨磨唧唧的事儿,也不参加这些脑子有病一样净挑鸡毛蒜皮小毛病的活动。
他当初就是冲着能痛痛快快发泄去的,每天磨磨唧唧地那怎么能痛快得了?
算了,沈国栋甩甩头,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反正现在在他看来哪种形式都没意思!他还是好好琢磨着赚钱吧!
小丫头可是说长大就长大,等她长大,他们就能出去看世界喽!
拦路的*卫兵几乎都是县城里的初、高中学生,装备非常简单,搬两条长凳做个路障就算是好的了,还有的什么都没有,靠人挥着一面某某*卫兵战斗队的红旗,就能让过往的行人和车辆乖乖停下来接受他们的盘问。
小张叔叔靠着高超的车技,一路油门猛踩,没在一处停下过。
要是平时他自己出行,他都是尽量配合*卫兵的盘问,不给首长惹麻烦的。可是今天不同。
他车里这三个,一个是脾气来了不顾后果的炸药包,一个是娇娇软软受不得惊吓委屈的小奶猫,还有一个精力旺盛得想把天啃个大窟窿嚼吧了的惹祸精,哪个都是不能碰的。
他要是敢把车停下来,惹的麻烦肯定更大!
所以,还是狠轰油门儿跑吧!
吉普车开离县城二十里左右,拦路的队伍就基本没有了。小张叔叔一边跟腻在自己身上的小汪拉拉扯扯,一边把车平稳地开到了杨树沟公社的小街。
小街上人来人往,与往日的冷清完全不同。
小张叔叔放慢了车速,周晚晚马上发现,这些人都是农民打扮,大部分由大队干部带领着,手里拿着东西,成群成队地在公社大院进进出出。
还有很多在小街工作的人和附近的村民跑过来看热闹。车开到公社大门口附近,人越来越多,小张叔叔不得不以走路一样的速度慢慢往前开。
公社大门口不但有很多人进进出出,还聚集了很多人看热闹,几个妇女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地拍着大腿张着嘴大哭,旁边大大小小一群衣衫破旧的孩子,也跟着咧嘴大哭,场面一片混乱,根本分不清谁和谁是一家的。
人群外围忽然发出一片骚乱,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被两个民兵模样的年轻人拉拉扯扯地拖到了大门口。
那个妇女一边挣扎一边哭嚎,浑身狼狈不堪,头发乱糟糟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还沾了不少草叶麦秆,脸上有好几块红肿。
她衣服也扯坏了好几处,甚至衣扣都掉了几颗,只留下前面两颗歪歪扭扭的扣子在危危险险地遮掩着,露出整片肚皮和半片前胸。
看见坐在公社大门口哭的一群妇女,她疯了一样挣扎开来,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不同于其他人只亮开嗓子拉着长调的哭嚎,或是口齿不清毫无逻辑的谩骂,她一边哭一边说,竟然还能口齿清晰嗓门洪亮,一时间,这个妇女后来居上,马上就成为一群妇女中的焦点人物。
“我才半个月的小猪羔子呀!白白胖胖十二个!十二个呀!都给我摔死了!说我资本主义!养猪叫啥资本主义?!你们这是报私仇!你们这些杀千刀的!你们杀了我一家老小吧!十二个小猪羔子!都给摔死了啊!”
那妇女说到伤心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苍老粗糙的脸上满满是悲哀和绝望。(未完待续。)
第二一六章 惨剧
(); “这让我们一家可咋过日子呀!男人死得早,我一个老娘们儿能挣几个工分?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就指着这一窝猪羔子给老人看病给孩子上学,你们这是不让我们一家子活命啊……”
妇女说到后面,伤心得几乎伏在地上,整个人几乎完全被绝望侵占,再也说不出话来。
人越聚越多,小张叔叔的车彻底被堵在了公社大门口,寸步难行。
沈国栋不耐烦地伸手想去按喇叭,却被小张叔叔拦了下来,“等等吧。”
小张叔叔的脸上一片严肃,仔细看,还有莫名的悲哀和不忍。对他难得一次的坚持,沈国栋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选择了尊重。
在沈国栋看来,那些哭嚎的妇女和孩子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的世界里没有同情这个词,弱者只分两种,一种是需要他珍视爱护的家人,另一种是没有能力只能被人欺负的外人。
哭能解决问题吗?他们可怜?在他眼里那就是愚蠢!
沈国栋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对人产生怜悯、同情这样的情绪,当然也不会懂小张叔叔和周晚晚此时内心的茫然和悲哀。
这些绝望的哭喊后面所预示的,是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彻底陷入贫困和饥饿的深渊,是一家人十几年悲剧的开始,是几代人记忆深处不能碰触的丑陋伤疤……
“太可怜了……”站在他们吉普车边看热闹的人开始对那个养猪的妇女议论纷纷:
“这是红星屯的大兰子,她男人大跃进的时候修梯田摔死了,公公瘫在炕上十多年,婆婆病歪歪的自个都管不了自个,还有四个孩子,大的今年好像跟我们家栓子同岁,才十二。
一家老小就她自个挣那点工分哪够吃的?也就是她能吃苦,干一天活回来忙活完老老小小,还折腾着养老母猪,为了养这猪。她可是没少吃苦。”
“可不是!那老母猪没个专人伺候着,那哪能长膘下猪羔子!我们家十多年前养过,后来实在太操劳人,让我爹给卖了。”
“那她养大这老母猪。又伺候着生小猪羔子可真是不容易啊!这孤儿寡母地,队长咋不照顾照顾?”
“你们不知道,我娘家就在红星屯,人家队长早就给各家各户下通知了,工作组要来了。家里有资本主义尾巴的赶紧处理了,像大兰子他们家这样的给特殊照顾,让她把老母猪和猪羔子都赶生产队饲养室去,跟队里的猪一块儿养着,算是她们家主动上交,到秋多分给他们家钱粮。
这大兰子实心眼子!说老母猪刚下羔子,不好伺候,非要自个伺候几天,等小猪羔子长大点再送队里去,这还没送去呢。就让人给摔死了!”
说话的妇女压低声音,看了看左右,“押着她那俩民兵跟大兰子家有仇!他们的爹前些年让大兰子男人给揍过!他们这是早就盯上人家了,报私仇呢!”
众人都沉默了。或叹息或欲言又止,却没人说什么了。这样的事,这一年来发生的也不是一件两件了,知道又能怎么样?谁都没地方讲理去呀……
“大兰子可是个能干人!这谁不知道啊!也就她能又上工又照顾一家老小还养得起来这老母猪了!”一个老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为这个能干媳妇可惜,“你们看看她,今年还没到三十五呢!看着都快有五十了!”
“能干能咋地?!那是资本主义!搞资本主义就是得给她割了!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姑娘忽然插嘴,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么敏感的时候,就是心里不以为然,谁也不敢公开为大兰子说一句话。
周晚晚盯着人群中慷慨陈词的中学生。眼睛眯了眯,修长匀称的身材,精致漂亮的眉眼,穿戴整洁,朝气蓬勃,是大姨家的大表姐古桃。
古桃今年十六岁。跟周晨一样,在公社初中念初二。她不只长得有几分像李秀华,在学习上的机灵劲儿也有点像她,据说在公社初中学习很不错,虽然不能像周晨一样年年拿第一,却也是前几名的好学生。
可是,她却没遗传李秀华的善良,红色革命爆发以来,她马上就成为学校里的积极分子,迫害成分不好的同学,揪斗老师,她都非常积极热情,无论平时对她多好的老师、同学,她动起手来都不留一丝情面。
甚至,她还曾揭发过周晨是坏分子家庭的孙子这件事。要不是沈国栋出面,周晨现在想好好待在家里做一个“逍遥派”都不可能。
古桃教育完这些没有觉悟的落后农民,就匆匆忙忙地跟着她的*卫兵同学们进公社大院了,那里才是他们今天的主战场,成群搞资本主义的落后分子等着他们去揪去斗呢!
沈国栋虽然也听见了车窗外的议论,却对此毫无感觉,甚至都懒得向那些人看上一眼,当然也没看见古桃。很可能,他看见了也不认识古桃,虽然他几个月前差点揍过她一顿。
他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一把扯过在后座扑腾的小汪,把它的大脑袋抱在怀里使劲儿揉搓。
小汪不但不觉得难受,反而特别喜欢有人这样磋磨它,一边在沈国栋怀里挣扎,一边从前座两个座椅的空隙挤过大半个上身,用爪子跟沈国栋闹了起来。
外面一片愁云惨淡,正在上演一幕幕惨剧,他俩却在车里没心没肺地胡闹。这种行为真的挺让人反感。
可周晚晚和小张叔叔却什么都没说。他们太了解沈国栋了,他对这些人和事没有感觉就是没有感觉,他们不能因为这个就否定他这个人,更不能因为这个就忘了他对家人的珍惜和爱护。
他们也不能把自己的情绪强加给他,那样的话,他们俩与外面那些狂热盲目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他们靠的是暴力强迫,他们依仗的是沈国栋对他们的感情罢了。
当周晚晚再次把目光投向几乎绝望的大兰子时,事态更加严重了。
压着她过来的一个民兵扯着她的头发,几乎是半拖着把她往公社大门里拽,另一个一脚一脚狠狠地踹着拼命挣扎的大兰子,那实实在在踢到肉上的闷响是那么的刺耳而残忍。周围的人都面露不忍,却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止。
强出头不但救不了大兰子,还会连累自己,甚至一家老小都得跟着受罪。这样的后果谁都承担不起。
“报私仇!老赵家哥俩报私仇打死人啦!老天爷!你睁开眼看看吧!下来一个雷劈死他们吧!你们这俩小畜生不得好死啊!老天爷早晚得收了你们俩!”大兰子挣扎着,哭喊着,乞求着,也绝望着,慢慢被赵家哥俩拖进公社大门……
正当大家以为她就要这样被带走时。公社大门里的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更大的骚动。
“别碰我!谁也别碰我!耍流氓!民兵耍流氓啦!!”大兰子尖锐疯狂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绝望而孤注一掷。
接着,大兰子从公社跑了出来,早就只剩两颗扣子的上衣被她自己扒下来拿在手里,向所有靠近她的人挥舞着,上身什么都没穿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
赵家哥俩站在她不远的地方,眼神躲闪着她**的上身,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一直跟着她。
大兰子疯了一样往外跑,不停地挥舞着手里的衣服。谁挡了她的路就打谁,眼看就要逃出公社。
忽然,几个妇女干部带着一队女学生从公社大院里跑了出来,为首的一个女干部梳着齐耳短发,头上别着两个黑发卡,她一马当先,直接就冲大兰子扑了过来。
她身后的几个女人也都蜂拥而上,她们可没有任何顾忌,哪疼掐哪,哪里解恨挠哪。大兰子一下就被按在了地上。
“放开我!!放开我!!”大兰子疯狂地挣扎着,哭喊着,“我家里还有孩子,我的孩子不能没了娘啊!不要枪毙我!我不能死啊!”
大兰子如被逼到绝境的母兽。疯狂地嘶吼着,狂乱地挣扎着……
她不着寸缕的上身被按在公社门口的沙石路上,大片被擦破皮的地方混着血迹、尘土和沙粒,挣扎中不知道谁下的狠手,身上好几处血淋淋的,一看就是被尖利的指甲抠下来大块皮肉留下的伤口。
“流氓!女流氓!”古桃混在来抓大兰子的女学生中。死死地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一下一下地往地上磕,“你这个不要脸的女流氓!”
大兰子很快被绑上手脚,堵上嘴,上身披了一条破被单勉强遮住。一直在旁边看着的赵家哥俩这才走上去,一人狠狠地给了她一脚,“不要脸的臭娘们儿!让你跑!”
大兰子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好像眼前的一切都跟她无关了,凌乱的头发后面,脸颊红肿青紫,目光呆滞。刚才那番挣扎,好似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还有希望和勇气。
“带回去!这个搞资本主义的女流氓!等着被狠批狠斗吧!”女干部潇洒地一挥手,雄赳赳气昂昂地带头往公社院子里走。
跟她出来的女学生和女干部不管不顾地在地上拖拽着大兰子,她的头发被薅掉好几大把,身体在粗粝的沙石地上蹭掉皮肉,她却如毫无知觉一般,一动不动地任他们为所欲为。
“啊!杀人啦!”忽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赵家哥俩中的一个捂着后腰慢慢坐在了地上。他身后,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一把带血的杀猪刀。这是大兰子的大儿子。
趁所有人愣神的功夫,小男孩紧紧咬着牙,赤红着眼睛,拿着刀就冲了过去,把那把带血的杀猪刀又捅进了赵家另一个兄弟的肚子里。
鲜红滚烫的血液刺激着小男孩的神经,他一刀一刀地捅了好几刀,才又拿着刀冲向压着大兰子的那群女人。
一群女人尖叫着散开,看热闹的人群也尖叫着散开好大一圈,圈中央,是两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和绝望的野兽一样嚎叫着的大兰子,还有拿着带血的杀猪刀,用血红的眼睛注视着这个世界的小男孩。(未完待续。)
第二一七章 勇气
周晚晚缓缓地闭上眼睛,心底一片冰凉。
重生这五年来,她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这般无力,悲哀,也从没有如这一刻这般觉得自己是那么的自私。
为求自保,龟缩一隅,看着这个世界颠覆,混乱,妖魔横行。
人性最残忍最黑暗的一面被放大,被鼓励,被炫耀着硬生生摆在你的面前,强迫着你不得不看,不是疯狂就是死亡,谁都不能幸免。
周晚晚一直以为到了这十年,她可以冷静自若地袖手旁观,她自以为已经非常了解这个阶段,知道该如何自保,如何置身事外,现在看来,她太天真了。
这股狂潮不允许任何人做个局外人,即使心理上超然如周晚晚,也在它席卷一切的巨大力量面前觉得无力而恐惧。
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在这场混乱中是太平常的一件事了,就算是前世周晚晚那样不关心时事的女孩子,听闻的很多事也比这个残酷血腥得多得多。
可是,那都不是亲眼所见。
当这些悲哀、绝望、血腥、丑恶全都摆在面前时,周晚晚的心理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她如同站在岸边看着别人溺水,明明自己会游泳,可以去救,可是她不能。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去救,最后的结果就是被溺水的人拉下去,跟他一样死在这片肮脏的烂泥坑里。没有任何侥幸的可能存在。
所以她只能袖手旁观。
可是这并不能减少她心理上的罪恶感和随之而来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周晚晚终于明白,身在其中,任何人都不能幸免。
“囡囡,怎么了?不舒服吗?”沈国栋敏锐地发现了周晚晚的不对劲,赶紧去摸她的额头。
连一直闹腾的小汪也安静下来,歪着头关切地看着她。
“没事儿,沈哥哥,我就是有点累了,想眯一会儿。”周晚晚闭着眼睛,用额头蹭了蹭沈国栋的手心。
她不敢睁眼睛,现在,她已经没有那个力气来掩饰自己眼里的情绪了。
沈国栋把周晚晚抱在怀里,解开外套的扣子,贴身揣着她,让她的脸贴着自己的胸口,隔着薄薄的一层衬衫,沈国栋的体温很快传了过来。
周晚晚更紧地贴着沈国栋,她现在太需要这份温暖了。
重生以来,哥哥们给她的爱太过丰沛温暖,让她本来冷硬如铁的心在不知不觉间慢慢融化,有了温度,恢复了触感,让她可以敏感地感知这个世界上最微小最奇妙的美好和情感,也让她的心底在不知不觉间滋生了悲悯、善意和正义。
只有得到过最纯粹美好的爱,才能知道珍惜和给予,她现在正在慢慢做到,却在这个时代显得那么不合时宜,格格不入。
周晚晚,冷静!你要冷静!周晚晚闭着眼睛,逼着自己慢慢放松,不断地在说服自己。
对这一切你早就心知肚明,也早有心理准备,不是吗?这才只是个开始,你这就支持不住了,那以后的十年你要怎么面对?怎么保护哥哥们?
难道要让他们为你担心?那你回来的意义在哪里?前世那么多历练,这样一点点冲击你就承受不住?
周晚晚慢慢地放松,也慢慢地调整着自己。
其实她再清楚不过,她不是心理承受能力差,而是她太过了解这些事的后果,也太过了解这场红色革命的规模,大兰子母子的遭遇只是她心理上的一个导火索,她在为这十年间所有遭受不幸的人们心痛。
无知者无畏,她因为太过了解而心生畏惧。
你要冷静,你要坚强,你要勇于面对。在这场滔天巨浪面前,你无能为力。但你必须要保护好身边的人不能随波逐流,更不能被这场混乱伤害,你身上的责任重大,所以必须调整好自己。
周晚晚的心跳慢慢平稳下来,全身开始放松。她不能做到沧海横流,却可以保护身边的亲人,这比什么都重要。也比什么都能让她重拾勇气和力量。
所以,当吉普车停到周家大门口时,周晚晚已经能趴在车窗上喊着周晨了,“二哥!你做肉包子了吗?我们晚饭都没吃,就赶着回来吃你的肉包子呢!”
沈国栋摸摸小丫头蓬松的小卷毛,心里松了一口气。以后可不能让她看见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刚才差点给吓坏了!
周晨小跑着出来接妹妹,刚把周晚晚抱在怀里,就目定口呆地看着小张叔叔抱着小汪从车上下来了。
小汪四只脚紧紧地巴着小张叔叔,毛茸茸的大脑袋搭在小张叔叔的肩膀上,学着周晚晚平时跟哥哥们撒娇的样子,小眼神儿锃亮,高兴得哈哈伸着大舌头喘着气。
“它这是作什么妖儿?!”周晨被它给气笑了。
这家伙一看就不对劲儿,平时在家里它就敢这么欺负周晚晚,可是周晚晚抱不动它,它最多也就是把大脑袋放她腿上枕一会儿,哪敢让人抱着它呀。
小张叔叔苦笑,“欺负我一路了!下车非扒在我身上要抱着!”
“下来!”沈国栋眼睛一瞪,冲小汪狠狠一指。
小汪委屈地呜呜两声,恋恋不舍地从小张叔叔身上下来。
小张叔叔马上就心疼了,“我把它抱进屋里去吧!就几步路,也不沉。”
周晚晚笑,小汪前天刚量的体重,一百零五斤,小张叔叔可真是能瞪着眼睛说瞎话……
“来吧!就今天一回!以后可不能这么任性了!”小张叔叔像一个没有原则宠溺孩子的父亲,嘴上说着严厉的话,眼里却满满是没有原则的纵容。
小汪最会察言观色,马上来了精神,一下跳到小张叔叔怀里,大尾巴摇得人眼晕,还不忘用大脑袋在他身上蹭蹭蹭。
“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沈国栋总得给小张叔叔面子,只能嘀嘀咕咕地在后面发狠。
小汪是个幸运的孩子,沈国栋根本没来得及收拾它,就有人上赶着找上门来让他收拾了。
小张叔叔刚坐在花树下的长桌上喝了两口水,周晨新做的紫藤饼他还一口都没来得及尝,隔壁刘二叔家的院子里就闹腾起来了。
两米多高的花墙能完全阻挡住视线,却一点都挡不住声音,那边的事这边听得一清二楚。
“让你嘴馋!这点阶级立场都没有!?平时我一天三遍地给你们读*宝书,你都听到狗肚子里去了?!给你吃你就吃!那不是鸡蛋!那是阶级敌人的糖衣炮弹!我让你吃!”
刘二叔气急败坏的怒吼和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混在一起传过来,还有不知道用什么打在人身上的啪啪声,刘老奶和刘二婶的劝阻哭嚎也马上传过来,吸引了院子里所有人的注意力。
“打死你!你还有脸哭!?今天一个鸡蛋,明天你就得为了一块肉背叛人民革命!留着你们这些没有一点革命觉悟的废物有啥用?!我今天就代表人民打死你们得了!省得以后给我丢人!”
除了周晚晚谁都没注意到,听清刘二叔的话,周晨的脸色一下就冷了下来。
沈国栋第一时间抱起周晚晚进屋。小丫头刚给吓着一回,这回可不能再吓着了!
“沈哥哥,刘二叔又要闹笑话了,我们听听!”周晚晚的大眼睛亮亮的,感兴趣地望着西边的花墙,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刘二叔永远革命热情高涨,每天对着主席像早请示晚汇报,饭前必读*宝书,谈话不离阶级斗争,他们每天听着,都当成一场笑话。
沈国栋认真地看了小丫头几眼,发现她确实没有害怕,也没有因为这件事不舒服,才又把她抱回院子。
刘二叔他们家那边已经乱成一团,刘二叔满院子追打孩子,刘二婶和刘老奶拼命阻止,鸡飞狗跳,甚是热闹。
周家院子这边都静静地听着,周晨眼里越来越冷,其它几个人也看出了一点端倪,前后一联系,很容易就想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周晨一定是给刘二叔家的孩子鸡蛋吃了,还是偷偷给的。
刘二叔家教甚严,青黄不接的四五月份,家里几乎断顿,他也不许刘二婶出去借粮,借了粮那就是欠了人情!让他以后怎么大公无私地开展革命工作?
饿?饿就挺着!喝凉水也得保持革命工作的纯洁性!
连刘老奶出去挖野菜,他也得问明白了,这野菜是哪挖的?生产队的地里?那不行!长在公家的地里,就是一棵草,也不能拿!那是占公家的便宜!都给我送队里给公家的猪吃!
刘二叔这两年专心闹革命,跑前跑后地传达思想搞批斗,队里的工也不能按时出,队长说他这是为公家办事,要补给他工分,他说什么都不肯要。
他这是为革命事业做贡献!多么光荣的事!跟革命谈钱,那觉悟得多低?
所以他们家这两年从生产队拿回来得钱、粮都非常少,在家家节省着吃基本不挨饿的现在,他们家一年得有三四个月是吃野菜过来的。
家里缺粮,连打猪草、挖野菜都被他死死地限制着,当然就养不起来鸡和猪,甚至每年国家规定的任务猪他们家都交不上,只能从为数不多的粮食里再拿出很大一部分来交罚款。
这让他们全家的生活雪上加霜。以前在屯子里属于中等以上程度的刘二叔家,这一两年的日子过得几乎如二赖子一家一样糟烂了。
周阳几次想出手帮忙,别的他不好插手,替她们家交任务猪总可以吧?这样他们家的粮食就能多留下点,也不至于让两岁多一点的卫红饿得头大肚子大,小胳膊腿儿却如柴禾棒一样干瘦羸弱,这么大了还不会走。
周阳最看不得小女孩挨饿受苦,那总让他想到曾经几乎饿死的妹妹。
可是刘二叔坚决不肯接受,甚至刘二婶跪下求他都不行。周阳兄弟几个再可怜几个孩子也没有办法。
对于家里的贫穷,刘二叔从不觉得愧对妻儿,他反而以此为荣。
穷,这是贫下中农的本色!穷才能全力搞革命!越穷越光荣!他们家要一直这样保持着革命积极性,一直这样光荣地穷下去!
孩子们饿得营养不良,刘老奶腰疼得直不起来也买不起一分钱四片的止疼片,刘二婶来了月事甚至买不起卫生纸,这些他都看不到,他只要保持他贫下中农的革命纯洁性,饿肚子他也觉得光荣,也干劲儿十足!
第二一八章 闹剧
“我每天给卫红和春丫一人一个煮鸡蛋,给了小半年了。”周晨忽然笑了,眼里如冰雪融化,温暖柔软,“我啥都不为,就当报答当年刘二婶对咱们几个的照顾,也不能看着那俩小丫头饿成那样。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我问心无愧就行了。”
“以后还得给。”周晚晚赶紧对周晨表示支持,“以前狗剩哥哥给过我酸枝子,春丫还来教我玩儿跳格子,我们也得对他们好一点。”
孩子无辜,无论刘二叔如何,他们住得这么近,不能看着春丫和卫红两个孩子受罪,自己却什么都不做。那他们与当年看着周晚晚饿死的周家人又有什么区别?
兄妹几人都有这个心结,他们都看不得无辜幼儿因为大人的愚蠢而付出代价,如周晨所说,他们什么都不为,只求自己问心无愧。
沈国栋无聊地拿起一个清香的紫藤饼闻了闻,对他们的决定不置可否。给不给的,他们家也不差这点东西,只要这俩小的高兴就好。
虽然按他的脾气,有刘二叔这样一个爹,饿死也活干,谁让他们没摊上好父母自己又没能力呢!
别跟他说老刘家的孩子们还小,他们家狗剩今年都十一了,春丫也九岁了,当年囡囡一岁的时候,周阳十三岁,周晨十岁,他们不比西院那几个孩子难多了?可最后他们也挺过来了!
要不是周阳为了妹妹肯拉下脸来求人,要不是周晨想尽一切办法让妹妹多吃一口东西,囡囡根本活不到这么大。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从不觉得任何人可怜。没能力就受罪,不自救就去死。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都要饿死了还在乎什么脸面?地里那么多粮食,偷也能吃饱吧?
“你们想给,他们也不会要了。”小张叔叔深深叹了一口气,眼里是几个孩子看不懂的沉重,“我回去跟首长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找找你们生产队长,以他老人家的名义接济一下队里三岁以下的小孩子,让隔壁那个小的也跟着沾沾光。”
这样几个孩子不会惹上麻烦,也能让那个糊涂爹问心无愧地接受帮助。
周晨几个都是聪明孩子,当然明白小张叔叔这样做的用意,都苦笑。他们要帮助刘二叔的孩子,还得处心积虑地转这么多弯儿,就为了让他不破坏自己贫下中农的纯洁性,心甘情愿地接受。
他们这边刚商量完,花墙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消停下来了,随后,家里的大门被推开,刘二叔一手拎着一个女儿,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黑瘦的刘二婶和腰几乎弯成一个直角的刘老奶抹着眼泪跟在后面。
“这是这俩死丫头吃你们的鸡蛋!还给你们!”刘二叔啪地一下把两个鸡蛋拍在桌子上,两个鸡蛋一下就被拍碎,蛋壳和蛋液混成一团,从桌沿慢慢流到地上。
刘二叔拍完鸡蛋趾高气昂地扫视了一眼这个处处透着舒适整洁和富足的院子,眼里满满的都是不屑:
“你们这些孩子,别一天就想着过自个的小日子!你们也有点觉悟!革命事业正是轰轰烈烈的时候,你们虽然出身不好,可还是可以积极表现争取一个好评价的!像现在这样自暴自弃,每天吃喝玩乐,迟早得被资产阶级阵营拉拢渗透!到时候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们!迟早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沈国栋的眼睛一下就瞪了起来,周晨却抢在他前面开口,“刘二叔,你鸡蛋也还了,我们也不留你多待了,看我们这个落后的家再影响你的革命积极性。”
刘二叔的眼睛气得溜圆,指着周晨的鼻子破口大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使什么坏心眼子!你不就是想用糖衣炮弹收买腐化革命意志不坚定的小孩子吗?!我告诉你,你做梦!我们家八代贫农……”
“滚!”沈国栋再也忍不下去了,站起身飞起一脚就踹在刘二叔脑袋上,让他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好半天都没起来。
一直躲在后面哭的刘二婶和刘老奶扑过去趴在他身上就开始哭嚎,别看平时她们对刘二叔一肚子意见,关键时刻最关心他的人还是这两个女人。
如果今天刘二叔被沈国栋打坏,那她们跟周家这些孩子肯定会成仇人,甚至连吃了周晨半年鸡蛋的春丫和卫红都得恨上他们。
人性的复杂难懂一次次让周晨几个孩子迷茫彷徨,最后他们所能求的,也只能是一个问心无愧。
刘二叔好半天都没有清醒,刘二婶彻底慌神了,“小晨,你们家门口停着小汽车呢,把你二叔送公社去吧!我们一家老小都指望着他呐!他要是有个好歹,我们一家子可真就没法儿活了!”
“小晨哥,你救救我爹!救救我爹!”春丫拉着周晨的衣襟,大滴大滴的泪水从小姑娘的眼里滑下来,这个已经开始懂事的孩子此刻无助又迷茫。
她不明白,小晨哥哥这么好,父亲为什么要那样排斥他们,为什么宁可让他们挨饿也不能吃小晨哥哥给的鸡蛋。她更害怕,如果父亲死了,那她们一家要怎么办?
周晚晚从周晨怀里跳下地,拉着春丫的手往刘二叔这边走,“春丫姐姐,刘二叔没事儿!我都看见他睁眼睛看你了!”
沈国栋上前一步要阻止周晚晚靠近刘二叔,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所有人都盯着刘二叔看,周晚晚把春丫拉过去,在刘二叔身边蹲下,借着春丫的遮挡把手里的药喂到刘二叔嘴里。
“囡囡呐,你真看着了?这时候了你可不能说瞎话呀!”刘老奶的腰已经严重变形,坐在刘二叔身边,上身几乎是伏在地上的姿势,非常影响她的视野。
“真的!我看见他看我们两眼又闭上眼睛了。不信你咯吱他一下试试!”周晚晚说得非常笃定。
刘二婶彻底慌了,听周晚晚这么一说,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真的去咯吱刘二叔。
刘二婶的手刚在刘二叔腋下抓了两下,刘二叔噗嗤一声就笑着坐了起来。
刘二叔最怕咯吱,从小就全屯子出名,这个大家都知道。
所有人都又气又笑。刘家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周晨和小张叔叔无奈苦笑,沈国栋过去抱起周晚晚就想走,再不走,他真会忍不住再狠狠踢一脚这个糊涂蛋!
“你别走!你打了贫下中农就这么想走了?!我可不是二赖子那几个无赖!我没做亏心事,到哪儿我都能说出理来!我不怕你们!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就去公社告你们!我们家八辈儿贫农……”
沈国栋又飞起一脚,刘二叔应声而倒,世界又一次安静了。
“我看见刘二叔又睁眼睛了!”周晚晚在刘二婶一家人再次哭起来之前赶紧阻止他们,这次不用周晚晚说,春丫赶紧过去咯吱她爹。
这回刘二叔没有马上起来。
周晚晚示意沈国栋放下自己,沈国栋百般不愿,最后还是把她放了下来。
周晚晚跑过去帮着春丫咯吱,一会儿的功夫,刘二叔又打滚儿笑着从地上连滚带爬地跳了起来。
“你这虎丫头!你这是干啥呀!”刘二叔脸上还带着刚刚的笑意,再声色俱厉也不吓人,春丫笑嘻嘻地看着她爹的狼狈样子,一点都不害怕。刘二婶和刘老奶也破涕而笑,连不太懂事的卫红都看着他爹咯咯地笑。
刘二叔顿觉非常没面子,经过这么三番两次的折腾,他想摆出严肃的革命面孔也不能了,一时气急败坏,觉得自己周围都是不懂他远大理想和崇高思想的蠢人。
“老二呀,跟娘回家吧!别折腾啦!”丢人呐!
刘老奶硬拉着还不依不饶的刘二叔回家了,刘二婶留在后面没走,拉着周晨的手开始掉眼泪。
“小晨,二婶对不起你们呐……”刘二婶的眼泪噼里啪啦流了下来,黑瘦的脸跟三年前他们刚搬过来的时候一比,苍老了得有十岁,“你们几个都是好孩子!跟你妈一样,心善!”
刘二婶越说越愧疚,“二婶早就知道你给我们家那俩丫头吃鸡蛋的事儿,二婶儿连句谢都不敢跟你们说……就怕让你二叔知道……就这么闭着眼睛让俩孩子吃了你们半年的鸡蛋,二婶儿对你们有愧呀……”
再跟刘二叔生气,面对这样的刘二婶,周晨也说不出来别的话,只能好言好语地劝她。
周晚晚趁机把卫红和春丫拉到桌子边,一人给他们塞了一块紫藤饼,示意他们快点吃,出了他们家的门就不能吃了,被刘二叔看见了又得是一件大事。
两个小孩子从来没吃过这么精致美味的东西,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咬着,春丫吃得太急,噎得在地上直蹦,嘴里还不停地嚼着。
周晚晚吓得赶紧给他们倒水。沈国栋却抢先拿过茶壶,倒了两杯水给两个孩子,“我都没喝过你倒的水呢!他们算哪根葱!?”
周晨那边也安慰得差不多了,刘二婶才招呼着两个女儿回家。两个孩子把手里的饼一口都塞到嘴里,拿水顺进去,脸上都是满足的笑。
刘二婶看得眼里又泛起泪花。
“还你们的鸡蛋!”花墙那边,刘二叔扯着脖子又开始叫嚣,话音未落,两个鸡蛋直接飞了过来,第一个啪一下砸到地上摔得粉碎,第二个被小汪扑过去接住,完完整整,幸免于难。
“你这又是折腾啥!”刘老奶气得声音都打着颤。
“你不是说他给的都是双黄蛋吗?!我一个还他俩!不欠他们的!”
第二一九章 悲悯
原来,刘二叔一直认为春丫两个只吃了他们两个鸡蛋。
刘二婶羞愧难当,抱起卫红拉着春丫就回家去了。片刻之后,隔壁院子里刘二叔被刘二婶拉扯着、劝阻着消停了不少。
周晨和小张叔叔苦笑着对视一眼,眼里都是无奈和心酸,还有只有他们自己能懂的悲悯。
沈国栋还是非常瞧不起这一家子,“惯地他们!那个刘二婶揣着明白装糊涂了那么长时间,最后还让他家那个糊涂蛋来闹腾,不就是欺负咱们脾气好吗?”
周晚晚的头有点晕晕的,却还是在周晨怀里笑了出来,欺负谁脾气好也不敢欺负这个活阎王呀!这位两脚差点没把刘二叔打死,要不是她及时给药,现在刘二叔准得在医院急救呢!
那两脚都狠命地踹脑袋上,沈国栋这是真被气着了。
小汪蹦蹦跳跳地跑到周晚晚身边,把一直含在嘴里的鸡蛋给她看,大尾巴摇得特别欢实,一看就是在邀功。
“给你吃了,表现得很好!乖!”周晨拍拍它的大脑袋表扬它。
小汪的眼睛弯了弯,一屁股坐在周晨旁边,咔嚓一口就把那个鸡蛋咬碎了,几口喝下去,跑到院子角落的花墙下把鸡蛋壳吐到了垃圾筐里,又蹦跶着跑了回来。
“有那么多鸡蛋还不如给小汪吃了呢。”沈国栋还是不舒服。在他的意识里,做好事不留名那是非常不可理解的事。
呃,不要误会,他不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做了好事还要隐瞒,他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要做好事……
周晚晚深吸一口气,把头晕的感觉扛过去,刚要去安抚有点暴躁的沈国栋,隔壁院子又爆发出一阵争吵。
“你懂什么!?革命那是讲情面的事吗?!我为啥不让你跟他们几个接触?他们成分不好!你不怕被连累,我还不想沾一身脏呢!那一家子大大小小没一个好东西……”
刘二叔的声音忽然模模糊糊,然后骤然变大,“你捂着我干啥?成分不好不能说啊?俩鸡蛋就能收买了你!就你这样的,还搞啥革命!”
周晨的脸色忽然就冷了下来。接触他们会沾一身脏?我们家大大小小没一个好东西?
周晨看着怀里乖巧可爱的妹妹,心里对刘二叔一家的宽容悲悯忽然烟消云散。
他可以看在几个孩子可怜的份上不跟这个糊涂人计较,可是,如果因为他的原因让家里的哥哥和妹妹遭受污蔑,那他是一丝一毫都不能容忍的。
沈国栋更不能容忍。他起身就往隔壁院子冲去,小张叔叔赶紧跟着,周晨抱着周晚晚也追了过去。
沈国栋一脚踹掉刘二叔家摇摇欲坠的破院门,指着在院子里折腾的刘二叔,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们家俩孩子吃了我们家半年的鸡蛋,一天俩,你不是要跟我们划清界限吗?先把我们家的鸡蛋还了!现在就还!”
刘二叔一下就愣了,转头向刘二婶求证,刘二婶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们家一共就养了两只母鸡,还有一只不爱下蛋,两天能捡三个鸡蛋就不错了,攒够十个就送去供销社换盐换火柴,根本不可能一下拿出几百个鸡蛋。
这也是刘二婶说什么都不肯跟刘二叔说出事情真相的原因。如果刘二叔闹腾着要还鸡蛋,他们家拿什么还?
刘二叔当然也知道家里的情况,他懵了一会儿,忽然从院子里的柴火垛上抽出一根比成人手指还粗的树枝,劈头盖脸地就往春燕和卫红的头上抽去。
“吃!吃!我让你们吃!你们这就是讨债鬼!是来要我命的!我今天打死你俩!拿你们的命去还人家的鸡蛋!”
这就是要变相地耍无赖了。
周晨几个站在刘家破败的院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一家。人的悲悯之心永远也战争不了自保意识,至少对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来说是这样。
所以他们现在只觉气恼,同情所剩无几。
刘二婶和刘老奶拼命阻拦,春丫抱着卫红跑到院子一角,总算躲过了刘二叔大部分的抽打,但他们的脸上和身上还是留下了好几道粗粗的血檩子。
“要么现在就还鸡蛋,要么以后就给我闭嘴!再敢瞎折腾,我再给你一脚,看你还能不能笑出来!”
沈国栋说完,旋身就是一脚,刘二叔家障子边上一棵成人小腿粗的杨树咔嚓一声齐刷刷被沈国栋踢断,硕大的树冠倒下来,把园子里没来得及收拾的豆角架压得啪啪作响,顷刻间全都倒了下来。
刘家一家人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刘二叔眼神闪烁,再也不敢说出一句硬气话。看来,他的革命意志还没坚定到不要命的程度。
沈国栋几个回到家,隔壁院子彻底没动静了。
恶人还要恶人磨,周晨的悲天悯人善良隐忍再一次完败给沈国栋的暴力镇压。
小张叔叔本来是要送了他们到家就要赶着回去的,可是发生了这种事,他决定还是待到周阳和墩子回来,交代这两个大的几句再走。
毕竟都是小孩子,再能打架,再会赚钱,那也是孩子,不把他们安排好了,小张叔叔实在是不放心。
几个人坐下来没一会儿,周晨的热水刚烧好,刘二婶背着一个小袋子躲躲闪闪地过来了。
很显然,她也被沈国栋那一脚给吓着了。
“我们当家的说,先用这些粮食顶鸡蛋,不够的等到秋分了粮食再还。”刘二婶说完更加羞愧,“家里实在是没粮食了,最近都是在吃麦糠(小麦皮),就剩这些,你们,你们先收下吧。”
周晨几个好半天都说不出来话。刘家的三个孩子,每天都吃喂猪的麦糠,而且连麦糠都要吃不上了,离发粮食还得两三个月呢!这一小袋子,目测也就十斤的麦糠,怎么坚持到那时候?
“让你当家的来!他还是男人不是?!遇着事儿就往女人身后躲,他是缩头王八吗?!”沈国栋瞪着眼睛,冲着刘家的方向大声说道,“背回去!不是他送来的我们不收!”
刘二婶抹着眼泪走了。
院子里的几个人都没了喝水的心情,沉默地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刘二叔别别扭扭又强装镇定地过来了,“先还这些!剩下的分了粮食马上就还!”
刘二叔扔下麦糠口袋就想走。
“站住!”沈国栋沉声叫住了他,“借了鸡蛋还我们麦糠?这是哪家的道理?拿我们傻呀?!”
“我,我,我不是没有吗?!”刘二叔脖子一梗,竟然还有话说,“贫下中农家里都这么穷!这是光荣传统!”
“贫下中农欠了帐就能不还吗?”周晨也沉声问道。他从来不是心软起来没有底线和原则的傻瓜,惹着了他,他可以瞬间变成跟沈国栋一样冷酷决绝的人。
“贫下中农从不占别人便宜!”刘二叔赶紧维护自己的阶级形象。
“那你借了鸡蛋还麦糠是咋回事?要不要咱们找个能说理的地方去?”周晨冷冷地问道。
“把这破烂玩意儿背回去!要还,你就一把还我们三百个鸡蛋!我们家的可都是双黄蛋!你说的,借一个还俩!”沈国栋讽刺地笑着,“还不上鸡蛋,你就给我消停点!”
刘二叔垂头丧气地走了。隔壁院子这回彻底消停下来了。
周晚晚无力地趴在周晨怀里,想着面黄肌瘦的春丫和卫红,还有小小年纪就每天起早贪黑放猪给家里挣粮食的狗剩,这三个孩子都是好孩子,却要受这些莫名其妙的罪……
“囡囡,囡囡!你怎么了?!”周晨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响在周晚晚的耳边,好像特别遥远,让她想听都听不清。
二哥,我困了,我要睡一会儿,不要担心。周晚晚努力想回应周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只觉得特别特别累,眼皮沉重,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周晚晚做了好久的梦,梦里一直是大兰子母子。从大兰子被抓到公社门口开始,所有的细节好像都在她面前又回放一遍一样,每一个细节,每一点绝望和不甘,每一次挣扎,都完完整整地展现在她面前。
那些让人心酸的细节,那些让周晚晚不忍直视的残酷,她避不开躲不掉,都清晰无比地发生在她面前。
当小男孩的刀捅进民兵的肚子里时,她甚至能感受到血液的炙热和黏腻,甚至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腥气。
周晚晚真的吐了,她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浑身肮脏血腥,她只想吐,吐干净这些令人作呕的丑陋肮脏,替那对母子摆脱所有的不甘和绝望……
呕吐过后,周晚晚终于解脱了,她浑身懒洋洋地瘫在那里,没有一丝力气,也没有一丝痛苦,像重新回到母亲的身体里,混沌而舒服,不愿醒来。
可是她还是醒来了。
周晚晚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当她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一个人——杨浩。
第二二零章 面对
杨浩惊讶地看着睁开眼睛的周晚晚,漂亮的大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受到很大惊吓的样子。
他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然后脸上忽然一红,转身就跑了。
周晚晚叹气,这熊孩子就不能正常一回吗?这种时候,不是应该惊喜地靠过来,关心地问她“你醒啦?渴不渴?饿不饿?”吗?
哪有一看见病人苏醒就给吓跑了的?!她又不是诈尸!
周晚晚病了,她在胡乱做梦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那时候她太虚弱了,控制不了自己的意识和身体,只能随波逐流地任病魔在自己身体里肆虐。
周晚晚仔细观察了一下,这里应该是干休所的病房,桌子上的暖瓶还印着“二龙山干休所特等病房专用”的字样。
既然她没死,这小屁孩儿跑什么呀!?
倒杯水你再跑也行啊,渴死她了都……
周晚晚还没埋怨完杨浩,周晨推门进来了。
好了,周晚晚期待的病人待遇终于来了,而且比她期待得还要周到细致,简直是事无巨细无微不至。
她所有的需求都被周晨先一步想到,连话都不用说,她想干什么,怎么样能最舒服,都在周晨心里呢。
周晚晚就着周晨手里的杯子喝了两口水,周阳、墩子和沈国栋都进来了。
四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一字排开往她的面前一站,一时间周晚晚病床前的阳光都被遮住了不少。
周晚晚这一病,他们四个人吓坏了。
虽然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是笑着的,可是脸色都不好,神情憔悴头发凌乱,甚至能看出明显的清瘦。
“我病了几天?”周晚晚问周晨,只有他一个人行为还算正常,至少没有只知道傻乎乎地站在那盯着她笑。
“五天,”周晨给周晚晚端着杯子的手忽然一顿,一下就哽咽起来,“零十八个小时。”
周晚晚的心骤然一痛。这将近六天的时间,几个哥哥过得一定特别艰难。
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昏迷六天,那种焦急和心疼,想想就让她几乎发疯,换做是她病倒,他们会比她更甚。
周晚晚一直相信,几个哥哥爱她,比她爱他们更甚。
周阳几个人的笑像一个冻结在脸上的面具,被周晨的一声哽咽瞬间击碎。破碎的表情再也拼凑不起勉强支撑的笑容,周阳最先扛不住,眼圈一下就红了。
墩子一下蹲到地上,把脸埋在膝盖上呜呜哭了起来。这是紧张过度以后骤然放松的发泄,没人去阻止他,能有这样的痛哭,是他们都觉得幸福的事。
妹妹终于醒了。妹妹没事了。
他们几乎要痛到麻木的心,终于又慢慢有了知觉,能做一件焦急等待之外的事情了。
即使是痛哭,这也是最幸福的痛哭。
沈国栋却忽然飞奔出病房,不管不顾地绊倒了门边的脸盆架,洒了满身水都没感觉到一样。
“他去找大夫了。他把郭老先生从老虎山的牛棚抓到隔壁病房住着,每天只给你看病,已经四天了。”
老虎山离绥林县三百多里,蹲牛棚接受改造的人也不能随便离开,沈国栋到底怎么把人给请来的,周晚晚真是不敢想象其中的细节。
周晨轻轻地把妹妹托起来,抽走垫在她后背的毛巾,又给她换了一条松软干爽的,动作熟练表情沉醉,仿佛能给清醒的妹妹换一条毛巾都是非常幸福的事。
周阳过来帮忙,轻轻地给周晚晚盖上被子,又仔细地掖了掖被角。
“大哥,我没事了。你不要担心。”周晚晚伸出手抓住周阳的手。
病了这几天,她的手好像都瘦了下来,苍白细瘦,在阳光下甚至有些半透明,放在周阳小麦色的大手上,如一只羸弱的蝴蝶,呼吸重一点都可能伤到她。
可对周阳来说,妹妹纤细的小手却有如千斤之重,他感觉胳膊一下就抬不起来,支撑着他熬过这些天的力气全部被抽走了一样,整个人一下跌坐在床沿上。
周阳慢慢地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把脸埋在妹妹的小脑袋旁边,泪水无声肆虐,完全不能自已。
“别看我了,我哭过了,差不多每天一场,你再不醒过来,我就得每天两场了!”周晨的眼圈也是红的,却已经能轻松地跟妹妹快玩笑了。
他拿蘸水的棉签轻柔地擦着周晚晚干涩起皮的嘴唇,“现在该担心的是那个一场都不肯哭的。”
不是不想哭,是不肯哭。
那个不肯哭的马上就出现了,手里还拎着国宝级的老中医郭老先生。
郭老先生气急败坏,胡子眉毛都要炸起来了,“我说了今天能醒她就能醒!你拽我干什么?你一天趴那叫二十个小时,她不是也不醒?我去了就能把小丫头叫起来?!”
沈国栋根本就不搭理叨叨个没完的老头子,木着一张脸把人拎进来往床边一放,就不说话了。
“哎呦!小丫头终于肯醒啦!你再不醒这几个臭小子就要把二龙山拆了!”郭老先生笑眯眯地过来给周晚晚把脉,周阳和墩子都红着眼睛紧张地在旁边盯着,就怕郭老先生说出什么不好的消息。
周晨手里紧张地抓着一个铁皮暖水瓶,手指都攥白了还不自知,脸上想努力给妹妹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僵硬得完全没办法控制表情。
沈国栋一直盯着郭老先生的手指,呼吸都小心翼翼,熬得通红的眼睛却如带血的刀锋,因为太过专注甚至流露出了凌厉狠虐。
从他抓着郭老先生进屋,一眼都没看周晚晚。
郭老先生把手指从周晚晚的手腕上拿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周阳几个几乎被这轻轻一声叹息吓得魂不附体,屏息凝神地看着郭老先生,谁都不敢开口问结果,就怕他一句话判了他们所有人的死刑。
“郭爷爷,我现在没有不舒服,我觉得病已经好了,您觉得呢?”您老人家就别卖关子吓唬我哥哥了!
周晚晚一醒过来就马上在空间里给自己做了身体检查,她并没有特别严重的病,只是因为那天看到大兰子母子的惨剧而情绪波动太大,这个幼小孱弱的身体承受不住,选择了昏迷来自我保护而已。
一个六岁小女孩的身体,还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她前世今生两世为人的巨大情绪波澜根本不是这具幼小的身体能承受得了的,会这样真的太正常了。
好在昏迷过后并没有什么后遗症,只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况且她有空间灵液,让身体恢复正常最多也就一两天的时间。
可是她必须引以为戒,以后绝不能轻易有这样大的情绪波动了。
世事总难两全,她能有幸重生,就得承载两世为人的沉重和责任,别无选择。可即便是这样,周晚晚依然感恩,也会选择积极面对。
人们都说人生无常,这无常里不只有突发的意外和遗憾,更应该有努力争取下的改变和惊喜。
她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争取,结果如何没人能知道,至少,她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放弃。
郭老先生瞪着眼睛冲周阳几个挥手,“都出去!都出去!你们这么死盯着,老头子心肝儿都发颤,看不了病!”
沈国栋一步跨过来,伸手就要薅郭老先生的脖领子,却被周晚晚一声“沈哥哥”给定住了身形,“沈哥哥,你不要担心,我没事了。”
沈国栋转头看了周晚晚一眼,脸上的肌肉痉挛般抖动了两下,转身就大步走了出去。
周晚晚不明所以,他刚才是想冲自己笑吧?是吧?沈国栋真的是太不对劲儿了。
“对不住您了,郭老先生。”周阳赶紧替沈国栋道歉,“国栋这是太着急了,您不要往心里去。我替他向您道歉,也代表我们全家谢谢您。”
周阳恭恭敬敬地给郭老先生鞠了一躬。周晨和墩子也跟着充满感激地弯下了腰。
“国栋哥这是急的,缓缓就好了。”周晨给周晚晚掖了掖平整的被角,轻抚了几下她的头发,冲郭老先生歉意地笑了一下,跟着周阳走了出去。
墩子走在最后,关门前他忽然回头,又深深地给郭老先生鞠了一躬,然后尽量低下头,掩藏着通红的眼圈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周晚晚的眼圈也红了,她自己任性胡闹不爱惜自己,害得哥哥们这么难过,真是太不可原谅了。
“不听话的小丫头!”郭老先生严肃地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沧桑睿智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无奈,“忘了爷爷跟你说的话了?”
周晚晚惭愧地低下头。她确实是忘了。她恨天恨地地重生,哪会相信老先生说的什么大福之相,当时听了也就听了,早就忘到脑后,更别提去思考老先生说的惜福了。
到了这一刻,她才真正切实体会到,她真的是有福之人,只哥哥们对她的爱护珍惜,她就比任何人都幸福,都有福气!
“你虽是大福之相,可如果自己不知道珍惜,那谁都没办法,再来一次,爷爷也不敢保证能救得回你。”郭老先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好似他眼前的是一个成年人,而非一个六岁的孩子。
“丫头啊,你看看那几个小子,你要是再来这么一场,他们说不定就得有谁撑不过去了。我看老沈家那个小子就得排在最前面!
还有沈老头,这些天寸步不离地在医院守着,今天这是怕他撑不住,我让人强行给他打了安定,这才睡一会儿!
记住爷爷的话,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你的福气就在身边,那些杂七杂八的不要多想!好好过你的好日子就行了!”
郭老先生出去了,周晚晚一个人对着窗外的红叶发呆。
屋门轻轻地被推开,杨浩扬着下巴侧着头,摆了一个骄傲得谁都不放在眼里的造型,也不看周晚晚,就那么叉腰站在那里。
这个时候看到这小屁孩儿,周晚晚忽然心里一阵轻松。
“杨浩,你又偷着跑过来的吗?”周晚晚刚醒的时候他那么惊慌,周晚晚肯定,他一定是趁周晨他们去找郭老先生问病情,偷溜进来的。
“我这回是跟我爷爷一起来看沈爷爷的!才不是偷着跑进来的!”杨浩马上急了,小脸通红地瞪着周晚晚。
“哦,这次不是,那上次肯定是喽!”周晚晚笑眯眯地看着他。
“哼!”杨浩又扬起下巴,一副我懒得跟你争的表情。如果他的耳朵没有红透的话,可能会更有说服力。
第二二一章 惩恶
(); 郭老先生早就预言,小丫头今天能醒过来。周晚晚果真醒过来了。
郭老先生又交代,小丫头需要卧床好好休养。周晚晚无论需不需要,都得卧床休养。
又在干休所的病房躺了一晚,第二天周晚晚就回沈爷爷的小楼休养了,郭老先生随行。
早在红色革命刚开始,郭老先生就被作为牛鬼蛇神打倒。沈爷爷雷厉风行,大字报刚贴出来,造反派还没来得及抓人批斗,他就先一步把郭老先生以隔离审查的名义保护了起来。
郭老先生幸运地躲过了批斗、剃阴阳头、挨打等等折磨,毕生行医经验写成的著作却在混乱中遭销毁、遗失,成为终生遗憾。
郭老先生遵循师门教导,收徒甚严,一生只得三位得意门生,皆在重要岗位上独当一面,医术医德俱佳。
老人家一生独身,把三个徒弟当儿子看待,每每提及都抚须微笑,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可三个月之内,三位高徒皆被打倒,惨遭不幸。一位在批斗会上被当场打死,一位不堪折磨自杀,剩下老人家最心爱的小徒弟,被挑了手筋,此生再不能把脉行医。
沈爷爷本打算就把郭老先生安排在二龙山劳动改造,以干休所清洁工的名义在二龙山养老,“只要有我在一天,就没人敢动你一下!”
可郭老先生却执意去了三百里外的老虎山。
沈爷爷又费心安排,转了好几道弯儿,找到老虎山劳改农场的厂长,为郭老先生的劳动改造创造了优越的条件。
郭老先生虽然名义上是被注销城市户口,关进牛棚进行劳动改造,实际上他在老虎山过的日子跟在二龙山没有什么区别。
他远离农场,住在山里独立的小屋,开出一片地种草药、蔬菜,进山采药,平时写写书。安静而悠闲,不问世事。
当然,其中的寂寞凄凉,不甘愤恨。也无人能说。
这次要不是沈国栋闯进劳改农场,打伤了一队民兵,在差点掐死保卫科科长的紧要关头沈爷爷的电话打过来,厂长说什么都不敢透漏郭老先生的行踪的。
既然把郭老先生接回来了,沈爷爷就不打算让他再回去了。
到了他这个年纪。又是这样的乱世,老朋友一个一个都走了,剩下的几个就更要好好珍惜了。
而且,老虎山那么远,又消息闭塞,郭老先生真有什么事,传到他这黄瓜菜都凉了,还是放在身边安全一些。
当然,还有周晚晚的原因。沈爷爷现在和沈国栋一样,笃信周晚晚的身体只能交给郭老先生。
周晚晚当时送过来一天多。干休所这些号称比省医院医术还高明的医生竟然是什么病都不能确诊,只会手忙脚乱地检查,打葡萄糖。
等到郭老先生过来,周晚晚已经吐得昏天暗地,呼吸微弱了。老先生几针扎下去,小丫头就不吐了。然后一颗药丸喂进去,脸色就慢慢变好了。最后虽然没醒,郭老先生却断言,三天后一定能醒。
周晚晚安安稳稳地睡了三天,就真的醒了。
前后一对比。沈爷爷和沈国栋当然得把郭老先生绑在二龙山,说什么都不能让他离开周晚晚了。
周晚晚又在沈爷爷家休养了两天,好吃好睡,周阳、周晨和墩子一直陪着她。沈爷爷在旁边笑呵呵地看着,小张叔叔和小马阿姨想尽办法给她找好吃的、好玩儿的,甚至别扭小孩儿杨浩都一天三遍地来报到,就是不见沈国栋的人影。
从周晚晚醒来的那天开始,他确认了她没事儿,就再不见人影。已经消失三天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开着沈爷爷的吉普车就走了,什么都没说。
当然,众人谁都不会告诉周晚晚,他还带走了沈爷爷的警卫队长和那把勃朗宁M1911。
第三天半夜,周晚晚忽然醒过来。透过朦胧的月光,一个黑影半跪在她的床边,头埋在她被子里,无声无息。
“沈哥哥。”周晚晚肯定这是沈国栋。四五年的朝夕相处,她太清楚他的身形了。
“吵醒你了吗?”沈国栋慢慢从被子里抬起头,声音沙哑晦涩。
“沈哥哥上来睡。”周晚晚往床边挪了挪,掀起被角让沈国栋上来。一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出去这几天累坏了。
沈国栋急急起身,掀起一点被子就想上去,忽然又硬生生顿住,手也赶紧收了回来,“我,身上脏,手也脏。”
沈国栋说完,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虽然只是小小的两步,却好像一下就拉开了他和周晚晚的距离。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继续后退,可是这种与小丫头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感太过揪心,让他再也迈不动后退的腿。
不敢进,不舍得退,沈国栋一时直挺挺地立在了那里。
周晚晚却没给沈国栋太多犹豫的时间,她起身就向沈国栋扑过去。以她的力气和大病初愈的身体,她根本扑不到沈国栋身上,只会在半途摔到地上。
可是周晚晚不怕,沈国栋肯定不会让她摔着。
果然,周晚晚刚一跃起,沈国栋什么都顾不得,一步跨到床边接住了她,紧紧抱在怀里,不敢再松手了。
周晚晚抱着他的脖子咯咯笑,“抓住你了!”
沈国栋赶紧把比病前瘦了不少的小丫头塞进被子里。东北九月的山里,半夜已经很凉了,压下心里所有的情绪,他必须先顾及周晚晚的身体。
周晚晚抱着沈国栋的脖子不撒手,沈国栋把她放进被子里,她就把他也一起拉进去,“沈哥哥,我胳膊酸,抓不住你了。”
要说对付沈国栋,周晚晚眨眨眼睛就有一百种办法让他就范,根本不用费脑子。
沈国栋果然不敢再退了,却也不如周晚晚所想乖乖躺下。
“沈哥哥,我都想你了。”周晚晚软软地在沈国栋耳边嘟囔,凉凉的夜。她呼吸间的一丝温暖是那么吸引人,让沈国栋的心仿佛瞬间涌入温暖泉水的寒冷沙漠,贪婪而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不顾一切后果。
“沈哥哥去洗澡换衣服。马上就回来哄你睡觉,好不好?”
沈国栋原本暗沉的眼眸在月光的阴影里慢慢亮起两簇光芒,如冬夜里遥远的星光,明亮清晰,穿越遥远的星际和漫长的光年。执着而亘古不变。
“沈哥哥要快一点。”周晚晚爽快地松手,沈国栋说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她不用要任何保证。
他消失这几天的经历一定非常不简单,而且很可能跟自己有关,否则他不会在她的身体还没恢复的时候离开。这一点周晚晚很肯定。
沈国栋有心结,必须尽快解开,否则就可能会对他造成非常不好的影响。所以今天晚上周晚晚必须在他还没完全竖起心房的时候跟他谈谈。
沈国栋动作一向迅速,军队生活那大半年对他日常习惯的影响非常大,他洗澡一向不会超过十五分钟。可是这次,沈国栋一个澡洗了半个多小时。
他过来的时候。穿着单薄衬衫的身体冒着丝丝寒气,是洗了太久冷水澡的关系。
周晚晚早就从空间拿出电热毯,偷偷把被窝焐热了,所以在沈国栋怕凉着她,坐到床边不肯马上钻进被窝的时候,她一把把被子盖到了他的身上,自己也靠了过去。
沈国栋被寒夜和凉水浸透的身体骤然接触温暖的被窝,前后差别太大,他甚至觉得那温暖让他的皮肤有了轻轻针扎一样细小的麻痛。
这温暖让他整个人瞬间放松下来,随后。周晚晚小小的身体就靠了过来,温暖柔软,脆弱美好,只能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懈怠。
沈国栋放轻呼吸,调整好自己的姿势,把周晚晚轻轻地抱在怀里,保护得密不透风。
“沈哥哥,你去了哪里?去做什么?我想知道。”周晚晚开门见山,跟沈国栋说话。她不用费任何心思绕圈子,沈国栋从来不对她隐瞒任何事,她相信这次也是一样。
“我,”沈国栋停顿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对周晚晚说实话,“我去把周周救了出来,送去外省的一个孤儿院。周周是那天杀人的那个小男孩儿,他本来姓牛,为了掩藏身份,不能姓了,就改姓周,周晚晚的周。”
这是实话,却是保留了很多事情的实话。
“沈哥哥,我那天看见他们欺负人,非常生气,但我一点都没害怕。我这次生病,也不是因为惊吓,只是心里一直惦记着那天看到的事放不下。这些郭爷爷都跟你们说了,对吧?”
周晚晚希望沈国栋能把心里的事说出来,这样憋着,他又一副有心结的样子,以后迟早是隐患。
沈国栋沉默了一下,开始给周晚晚讲那天以后牛家的事。
牛宝成——也就是现在的周周——第一刀捅进去,背后挨刀的人当场就死了,反而是肚子上被捅了好几刀的人被送进县医院活了下来。
大兰子母子马上就被抓了起来,关在公社的小黑屋里,准备送到县里公安局。
牛家老夫妻听到孙子杀人的消息,马上就吃了耗子药,剩下三个小点的孩子不懂事,也误食了爷爷奶奶留下的粥,被发现的时候,五个人已经不知道死了多久了。
可就是这样,还有人不放过他们,赵老头是红星屯的队长,两个儿子一死一伤,现在大兰子家死了老的小的五口人他还不解气,他又利用自己在公社混得开的便利,开始疯狂报复大兰子母子。
沈国栋到的时候,牛宝成被打得血肉模糊昏迷不醒,而且已经被按上支持资产阶级复辟的罪名,判决第二天跟十几个“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坐土飞机”。
“坐土飞机”是这个时期发明出来的专门处决阶级敌人的一种刑罚,把几个或者十几个人绑在一起,在他们中间绑上修堤坝或者炸山石的炸药包,引线一点,众人瞬间被崩上天,轰隆一声巨响,血肉四溅,残肢横飞,极度血腥残忍。
甚至当场没炸死的,还有专门的补刀手。反正被判了“坐土飞机”,就是必死无疑的事。
而大兰子刚被几个人*轮*奸完,其中就有年过六十的找老头。
据说他们早几年这个老不休就对大兰子存了歪心思,所以大兰子的丈夫才会狠狠地收拾这个老畜生,与他们家结下了仇。
大兰子遭逢大难,又听到一家惨死的消息,整个人完全崩溃,当晚就上吊自杀了。
沈国栋连夜潜进赵家,把赵老头打得跟牛宝成一样血肉模糊,又跟沈爷爷的警卫队长恩威并施,吓走了公社小黑屋的看守,把赵老头和牛宝成调了包。
第二天,沈国栋又用五十块钱收买了绑人“坐土飞机”的民兵,让口不能言的赵老头成功地代替牛宝成坐上了“土飞机”。
然后沈国栋带着牛宝成长途跋涉一千多里,去了外省一个沈爷爷多年前最信任的手下那里,安排牛宝成养病,病好后马上就会把他送进当地的孤儿院。
牛宝成就这样成了周周。
回到绥林,沈国栋想办法让*卫兵在赵家翻出了一顶国民党的旧军帽。失踪的赵老头马上成了潜逃的敌特分子,在医院养病的赵家大儿子也被直接赶进了县看守所。
以后他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沈国栋就不关心了。
沈国栋说完这些,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周晚晚,“沈哥哥把赵老头打得半死,又送他去‘做土飞机’,你,会不会怕?”
“他不死,牛宝成就得死。我一直担心他,现在知道他没事了,非常高兴。真的,沈哥哥,谢谢你。”
周晚晚纤细柔软的小胳膊紧紧地搂着沈国栋的脖子,声音里是满满的自豪和满足,“沈哥哥,你是牛宝成的救命恩人,是我的大英雄!”
沈国栋的呼吸一滞,全身的肌肉都紧缩了一下,然后蓦然放松,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可是,沈哥哥,我担心你。这样的事太多太多了,我们以后不要管了,好不好?”周晚晚把脸轻轻地贴在沈国栋的脖子上,依恋而信任,“你要好好陪着我们,不能有一点危险。”
“好!就这一回!以后再也不管了!”沈国栋痛快地答应。
这次要不是他看出了这是小丫头的心结,为了让她心里好受,他是说什么都不会去管这件事的。
现在小丫头发话了,他当然不会再去做这种费劲又危险的事。
“不过你得答应我,以后有什么事让你心里不舒服了,就马上跟我说,不能再自己憋着了,再憋出病来可不行!”
沈国栋把周晚晚抱到自己身上,带着笑意问她:“你刚才说沈哥哥是什么?”
“沈哥哥是我的大英雄!”周晚晚毫不吝啬地夸奖他。
“那是!大英雄什么事都能解决!有事儿你就说话!”沈国栋又嘚瑟起来了。(未完待续。)
第二二二章 臭小子
周晚晚又在沈爷爷家休养了一周,郭老先生对沈国栋几个烦不胜烦,几次抡起拐杖赶人,最后反复保证:“真的没事了!真的真的没事了!再有事我把老命赔给你们!!”
周阳几个才肯放心地带妹妹回家。
郭老先生捋着胡子喘粗气,沈爷爷笑眯眯地看着,也不再留他们了。
沈国栋回来以后,周晚晚的身体也恢复了,这四个大男孩每天在家里闹腾得鸡飞狗跳,整个二龙山干休所都因为他们的到来而热闹得不行。
不是他们有意捣乱,而是这个年纪大男孩的天性使然。他们四个,最大的周阳十八岁,最小的周晨十五岁,再加上一个撒起欢儿来能把天顶个窟窿的小汪,想不热闹都不行。
这些天,山里的鸟都遭了殃了,院子里挂了一溜儿鸟笼子,里面几乎包括了二龙山所有能看到的鸟类,每天叽叽喳喳叫得郭老先生脑仁儿疼。
他还不能把这些东西给他们扔了,人家是抓来给妹妹解闷儿的!
好容易夜里或者午后鸟儿们打个盹儿,郭老先生想着也能跟着补个觉,小汪在笼子底下瞪着冒绿光的眼睛扑腾几下,又开始百鸟齐鸣……
郭老先生因为这个都失眠好几天了……
沈爷爷一向身体好,不知失眠为何物,可是还是让这几个淘小子给气得跳脚。
沈国栋竟然把抓来没笼子装的鸟关到他的书房里,不但打碎摆设弄乱文件,还在他的宝贝君子兰上拉了一泡稀屎!
这还是小打小闹,周晨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教会了周围几位老首长的警卫员使用弓弩,等小张叔叔发现的时候,已经在全干休所的保卫人员里掀起一股学习、制作弓箭的热潮。
杨首长的警卫员还给小张叔叔做示范,经周晨改良过的弩箭,用非常短的时间就能练到非常高的射击水平,杀伤力不比枪差,特别是在不能要对手的命,又想让他丧失战斗力的情况下,非常好用。
小张叔叔倒吸一口凉气,箭、弩,这可是四旧!这万一要是被哪些有心人给盯上了,不只周晨要遭殃,连沈爷爷都得受连累!
周晨也不知道自己偶尔跟沈爷爷的警卫队长比划两下,怎么就这么迅速地给传开了。怪不得那小子这几天追着他问东问西,原来是要去教徒弟!
得知这个消息,周阳不忍心怪弟弟,维护之心却瞬间爆棚,马上化身周晨的新闻发言人,对弓弩的事他们家周晨没教过,不会用,不了解,其它的事更是不知道,没兴趣,不回应。
沈爷爷也赶紧采取措施,联合其它几位首长,整顿警卫班,又是教育又是吓唬,胡萝卜大棒一起上,将这股弓弩热潮扼杀在了萌芽阶段。
周晨几个人拿着一把改良过的袖珍弩关紧书房的门给几位老首长做示范,一箭射过去,将近十米的距离,两三厘米厚的木板直接射穿。
“没有机床车零件,这都是对付着装的,要是能按小晨的设计做精准的零件和加钢的箭头,威力和射击准确性会比这个大很多!”沈国栋骄傲地给几位首长解说。
一位退休前在特殊战线上工作了一辈子的老首长激动得双手直抖,这要是给执行特殊任务的人员配备上这个,那单兵作战能力得有多大的提高啊!
可惜,这些东西现在属于旧文化、旧思想的范畴,已经被判了死刑,是要被消灭被遗弃的……
几位老首长摇头叹息,愤慨扼腕,无奈惋惜,满头银发都跟着暗淡起来……
周晚晚也无奈,周晨在机械上一直非常有天赋,从他小时候做弹弓研究火柴小手枪开始,周晚晚就看出来了。
这些年她陆陆续续地给他看了一些机械制造方面的书,其中就有古代弓弩制作方面的内容,周晚晚完全没想到,周晨竟然凭一己之力就研究得这么深,这么精……
周晚晚不忍心扼杀周晨的天赋和兴趣,沉浸在机械研究和古兵器制作中的周晨是那么幸福而专注,像全身都会发光的明珠。周晚晚又不敢太支持他的研究,她怕给了他太多资料,让他知道更多,他研究得太深太精,最后会给他带来灾难……
周晚晚深深叹息,这个时代在方方面面折磨着每一个人,不只是拷问良知那么简单……
这几个淘小子好容易不搞这些让小张叔叔心惊胆战的东西了,又开始漫山遍野地折腾着打猎,说要给妹妹做烧烤!
首长们的警卫员平时也没少在山上蹿,这二龙山占地面积不小,大部分树木却是建国后栽的人工林,偶尔能打着个野鸡、兔子就不错了,根本没有大动物。
小张叔叔没收了他们的手枪和弓弩就放心地放他们出去了,漫山遍野地随他们折腾去吧!只要他们不闯祸,在山上咋折腾都行,总比在家祸害老首长要好。
可惜,小张叔叔忽略了这几个家伙怀里揣着的周晚晚,这个可是什么都比不上的秘密武器!
所以,当他们抬着一头大袍子拎着一串野鸡回来的时候,整个干休所都沸腾了。
“山上还有一头鹿没抬回来呢!”沈国栋笑嘻嘻地向满院子来看热闹的人炫耀。
这天晚上,二龙山干休所食堂的大院子里举行了一次全体人员都参加的烧烤大会,鹿肉、狍子肉、野鸡肉可劲儿吃!
干休所的服务人员和首长们身边的随从人员大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大家围着篝火扯着嗓子尽情地嚎革命歌曲,尽情地大口吃肉,尽情地大笑大闹,渴了累了还有周晚晚和小马阿姨秘制的果汁饮料,管够!
沈国栋玩儿得几乎疯了,他把周晚晚的椅子搬到一个高台上,让她远远地看着,跑出去拿了半小桶柴油,哗一下泼到篝火上,呼地一声风响,立时火焰冲天,一群年轻人的热情被彻底点燃,尖叫欢呼,又笑又跳,疯了一样释放着他们的青春与激情。
“好玩儿吗?!好玩儿吧!?好玩儿吧!”沈国栋跑过来抱着周晚晚转圈,不顾周晨的阻拦,非要带着她去篝火边跟人拉歌。
烤肉的焦香弥漫在整个干休所的上空,篝火的热度烘烤得所有人都满脸热烫,大家都玩儿疯了!
歌声已经完全失去了调子,大家都直着嗓子尽情嚎叫,唱得是什么没人在乎,他们要的就是狂欢,是发泄,是纵情欢闹!
这个晚上作为这个压抑阴暗时期唯一有色彩的一刻,永远地留在了人们的记忆里,几十年后还被拿出来津津乐道。
人们记得的都是欢笑,美食,纵情歌唱,畅快豪饮——虽然喝的是果汁,可一样醉人!
所有人都忘了第二天的黑眼圈和几天不能说话的嗓子。
小张叔叔第二天也不能说话了。连沈爷爷都有些惊讶,小张是个多么稳重成熟的孩子,而且他都三十多岁了,哪能跟那些小年轻的一样,这么不管不顾地瞎胡闹呢?
小张叔叔喝着郭老先生特意给他们煮的润喉茶低着头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竟然跟着这群孩子闹腾成这个样子。
周晚晚却一点都不奇怪,这场红色浪潮袭来,越是成熟稳重有担当有责任感的人,心里的压抑越是无人能说,无人能懂,小张叔叔这样的人更需要一次发泄和放松的机会。
她很高兴能给小张叔叔和所有跟他一样的人们一个这样的机会。
狂欢过后,干休所保卫处又多了一个新案件,所里带动备用发电机的柴油机满油箱柴油都被人偷光了。
沈爷爷点着沈国栋的脑门儿教训,沈国栋摇头晃脑地笑,一点都不知道悔改,“我这也是替他们做个演练,保卫措施到处都是漏洞,随随便便就能被偷,这要是战时,紧急情况下后备发电机瘫痪,得耽误多大的事儿!”
沈爷爷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却还是护短,不肯真的把沈国栋给交出去,只能以帮助干休所建设的名义给了他们足够买一大桶柴油的钱。
当然,还得找关系给他们再特批一桶柴油的供给,否则有钱他们也买不来柴油。
所以,郭老先生撵这几个臭小子回家,沈爷爷举双手赞成,走吧走吧!我们两个老头子禁不起你们这么折腾,回你们自个家闹腾去吧!
小丫头得给我们留下!那个数独游戏正玩儿到有趣的时候呢!
沈爷爷的设想太美好了,沈国栋几个要回家,怎么可能不把妹妹带着?
所以周晚晚一早就被打包带走了。
沈爷爷气得在书房里不出来,送都不想送这几个没良心的臭小子!郭老先生指挥着警卫员把院子里的一溜儿鸟笼子都给他们带走!他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郭老先生已经正式把关系调到二龙山干休所了,现在他名义上是干休所里一名接受劳动改造的花匠,实际上却住在沈爷爷的小楼里养老。
所有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还是沈爷爷那句话,“只要有我在,谁都不敢动你一下!”
这个世界上祈祷沈爷爷长命百岁的人又多了一个。
第二二三章 回家
小张叔叔和小马阿姨万般不舍,一个抱着周晚晚眼圈通红,一个一个劲儿地往车上给他们装东西。
“长辈给的,用不着也得收着!要不首长更不放心了!你们以为首长是真的在生你们的气呀?他是舍不得你们,不想看着你们走。首长昨天嘱咐了我好半天,吃的用的啥都替你们想到了,就怕回去条件不好,委屈了你们几个,这些都是他吩咐给你们带的!”
杨浩又开始抓着车门闹别扭,不说话也不松手,急得小俞团团转,“我的小祖宗!你不能跟着去!你都在干休所这么老长时间了,再不回家你妈就急死了!她昨天打电话怎么跟你说的?你忘了?!”
杨浩根本不听,只执拗地守着吉普车不肯走,一副谁说什么都不听的架势。
周晚晚坐在车上看着这个别扭的小屁孩儿,平时见面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跟你说话都是一副“我勉强理一理你”的表情,现在扛不住了吧!
小男孩儿都是愿意跟一群大男孩玩儿的,特别是他们家那四个作起来又特别有创意的!小屁孩儿再拽不也屁颠儿屁颠儿地上赶着要来当跟屁虫!
周晚晚又为她那四个作起来翻天覆地特别不落俗套的哥哥骄傲了一把。
而且,他们家还有一个特别有吸引力的小汪呢!别看平时小汪在家被各种嫌弃欺负,出门的时候也是很受欢迎很拉风的!
现在它已经荣升干休所第一萌宠了,溜达到哪都有人拍着它的大脑袋给它好吃的。可惜小汪被训练了拒食,不是自己家里的人,谁给它东西都是不吃的。
“周晚晚,”看大家都上车了,杨浩终于撑不住了,抬着小下巴跟周晚晚问罪,“你为什么不画我?”
“我,为什么要画你?”周晚晚奇怪,这小屁孩儿的想法她永远都弄不清楚。
“我在你面前坐了那么久,你都没画我!我比那个破罐子好看多了!你这么没眼光,还画什么画?!”杨浩越说越生气,小脸儿涨得通红,更显得大眼睛黑白分明,水润明亮。
周晚晚一下就笑了,原来这小孩儿是在介意这个。
“你太没眼光了!”杨浩接着教训她,“以后怎么成大画家?”
“没事儿就赶紧滚蛋!囡囡成不成大画家是你这个臭小子说了算的?再胡咧咧小心我揍你!”
沈国栋对杨浩一向没有好印象,本来就烦他整天阴阳怪气地在家里待着不走,现在又敢这样说周晚晚,他马上就不答应了。
“杨浩,我不是不想画你,是我现在还画不好人像,你又太好看了,我怕把你画丑了,就太可惜了。”
周晚晚赶紧哄杨浩,这小孩儿今天能问出这话来,一定是在心里琢磨很久了,要是让他误会自己没有一个破罐子好看,再留下心理阴影就糟了。
千万不能忽视小孩子内心的感受,那些大人觉得无关紧要的东西,可能对孩子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特别是对杨浩这种别扭的小孩来说。
杨浩果然不别扭了,扬起小下巴做清高装,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翘,“你要是想画,我就忍着点让你画好了。”
周晚晚忍着满头黑线赶紧点头,“那下次我就画你好了。”
“下次是什么时候?”杨浩赶紧追问。问完了又觉得自己不够矜持,丢了份儿,赶紧小下巴一扬,鼻孔朝天地“哼”了一声。
沈国栋冲小张叔叔打了个手势,把杨浩抓在车窗上的手一扔,摇起车窗走人!
这臭小子,每回看见他都有抽他一顿的冲动!
吉普车刚开走,沈爷爷就走了出来,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叹了一口气。
“臭小子们的世界在外面,不能跟我们这些糟老头子窝在这山旮旯里当狗熊!让他们出去可劲儿折腾吧!”郭老先生深吸一口气,眼里无限落寞,“再舍不得也得放手。”
沈爷爷摇着半年就全白的头慢慢坐到了藤椅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现在的世道,比我们那时候还艰难啊……”
回到向阳屯,车刚开到七队地头的公路上,在地里掰玉米棒子的响铃姐和赵五婶就先后跟了过来。
周晚晚那天忽然发烧昏迷,走的时候太急,谁都不知道,等他们发现的时候家里已经没人两天了,这些天他们一直在担心这几个孩子,看他们回来了,都赶紧跟了上来。
小张叔叔停下车,让周阳几个下车跟响铃姐和赵五婶说话,沈国栋抱着周晚晚不让她下车。秋天的风太凉,特别是在没有遮拦的野外,现在小丫头这么弱,他可不放心放她去吹冷风。
响铃姐和赵五婶两个人一听是周晚晚病了拉去急救,都赶紧过来看她。
看到周晚晚原本肉呼呼红润润的小脸变得苍白消瘦,响铃姐的眼圈一下就红了,“这是啥病啊?!咋这么几天就把囡囡给折腾成这样!?”
响铃姐今年1岁了,身材窈窕,五官秀美,尤其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整天笑意盈盈的,特别招人喜欢。
她现在是公社*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台柱子,嗓子清亮甜美,长相出众,身材又好,只要有她的演出,必定场场爆满,十里八乡的小伙子都跑去看。
夏天的时候,响铃姐的舅舅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说是在部队当兵,二十八岁,已经是副连长了,双方都看了照片,就等着那位副连长冬天休假回来定下来呢。
周晚晚不知道前世响铃姐嫁给了谁,更不知道她的婚姻是否幸福,所以只能祈祷漂亮善良的响铃姐能得到幸福。
看响铃姐难过了,周晚晚赶紧掏出小手绢给她擦眼泪。这些年,响铃姐像亲姐姐一样疼他们兄妹几个,每到换季的时候,她总惦记着过来看看他们的的衣服鞋袜。
即使不需要她给做,她也会抽空给她的衣襟上绣朵小花,或者给周晨过冬的棉鞋里再加一双厚棉袜子,就怕他起早骑车上学冷着了。
连小汪窝里的小褥子,响铃姐都能想着定期给它拆洗。
响铃姐没有食言,她是真的在替李秀华无微不至地在关爱着他们。
赵五婶也一如既往地照顾着他们,她心里也别喜欢这几个孩子。赵家兄弟三个是周家的常客,这几个孩子有多聪明懂事没有人比赵五婶更清楚。
所以,即使兄妹几人都尽量回报着这她们如母如姐一般的关爱,在吃穿上照顾了他们两家不少,周晨更是把家里特别能下蛋的小鸡每年都送给他们十几只,让他们两家光靠卖鸡蛋就能多赚出一个壮劳力的钱,生活条件有了很大改善,他们兄妹心里还是对响铃姐和赵五婶充满了感激。
情分是钱买不来的,从小体会太多人情冷暖的几个孩子充满感恩之心地珍视着别人给予的一切温情,也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回报着。
说了几句话,响铃姐和赵五婶也怕风大吹着大病初愈的周晚晚,赶紧让几个人上车回家。
周阳上车前,赵五婶又想起了一件事,拉着他叮嘱,“你奶家那边出事儿了!人家县城的公安局都来人了,我们也不敢往前凑,不知道是啥事儿,你心里有点数,可别让那一家子给连累了!”
周阳谢了赵五婶又跟响铃姐打了招呼,上车回家。
周家这些人早就淡出他们兄妹的生活很久了。有时候他们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他们三个竟然在那个压抑冷漠又处处算计的家里待了那么多年。
周家众人,包括周春亮在内,已经完全影响不了他们兄妹了。无论他们发生什么事,无论他们又在打什么主意,周晚晚都相信,周阳能解决好。
其他几个人也是这样认为,所以关于这件事大家商量都省了。周家出什么事儿都与他们无关,敢把主意打到他们几个头上来,那就让他们再体会一次分家时的惨烈!
到了家,周晨让沈国栋抱着周晚晚在院子里晒一会儿太阳,他去开窗户换气,打扫屋子里这十多天的浮灰,再烧水、烧炕,周阳和墩子帮着小张叔叔把满满一后备箱的东西搬进来。
小汪乐颠颠地在家里四处逛了一圈,不知道从哪叼了一只小鸡来跟周晚晚显摆。
那只小鸡瘦得毛都支棱起来了,没精打采的样子,被小汪叼着,扑腾翅膀的力气都没有,勉强微微蹬一下腿就算是意思意思地挣扎了。
小汪认识自己家的鸡,从来不骚扰他们,有时候家里那只大公鸡蹲在它头上它都不在乎,还带着它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可要是外面的鸡进来,小汪就来精神了,又扑又咬,不吓死了誓不罢休。
是的,它不咬死它们,咬死了是要挨罚的,而且也不好玩儿,它会一直追着它玩儿,追上扑一下,然后放了再扑,一般的鸡经过这么几次,没累死都先吓死了。
估计这只可怜的小瘦鸡马上就要被吓死了。
“刘二叔家的鸡,怎么跑我们家来了?”沈国栋一脚把小汪踢走,不让它带着那只倒霉鸡靠过来。
刘老奶曾经抱着这只鸡过来让周晨给它吃几片止痛片,非说它不下蛋是身上有病,说不定跟她一样,是哪儿疼的受不了!
全家人都把这件事当成笑话笑了半天,顺便也就认识了这只小瘦鸡。
他们家跟刘二叔家的花墙当年夹的时候就特别加固加密,别说一只鸡,现在一只耗子都难钻过来。
“给他们扔回去,别又耍什么心眼子。”不是周晨把人往坏处想,而是生活教会了他必须防备,否则最后吃亏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刘二叔一家以前是老实厚道,刘二婶对他们也好,可是经历过鸡蛋事件,以后会是怎么样,谁都不敢保证了。
墩子拿起那只瘦鸡抡起来就扔了回去,那只鸡落到隔壁的院子叫都没叫一声,生死不明。
墩子一向是不轻易出手的,但他要是出手了,谁都别想在他这讨到便宜。别看他平时不怎么说话,可是心里比谁都明白。
他们家的障子这么严实,那只鸡根本不可能从西边自己钻进来。刘老奶视家里的两只鸡如宝贝,每天拿眼睛盯着,更是不可能让它们跑出去从别的地方进来。
即使是所有巧合都凑到一起了,为什么跑出来的是这只又瘦又弱还不怎么下蛋的鸡?这也太巧了吧?
不就是算计着那几百个鸡蛋吗?他们早就说得清清楚楚,又没有让他们家还,至于跟他们耍这样的心眼子吗?
既然他们不怀好意,墩子也不会手下留情。
周阳几个人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善良的人也会有私心,特别是关系到自身利益而他们又生活窘迫的时候,没谁会完全公正平和,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周晨泡了茶,又拿出沈爷爷给他们带的蛋糕和糖果,墩子不声不响地进院子摘了甜瓜和西瓜,切好了端到花树下的长桌上招待小张叔叔。
几个人一边吃东西喝茶,一边商量以后的事,周阳和墩子还是好好去生产队上工,周晨和沈国栋留在家里,周晨要照顾妹妹、晒干菜、整理菜园子、养猴头木耳、养鸡养猪、看书学习、偷偷研究制作他的古代兵器,忙得不得了。
沈国栋给周晨打下手。
沈国栋对自己的工作非常不满意,“我带着囡囡,小二那么多事儿哪照顾得了囡囡,我就帮他干这个就行!”
所有人都不搭理他。你来照顾囡囡,那得给惯成什么样儿啊?
“沈哥哥还得给你赚钱上大学呢!事儿可多了!”沈国栋抱着周晚晚找存在感。
周晚晚含着一口牛奶要咽不咽地皱着眉头挣扎,她二哥忙中出错,忘了放糖了,有点难喝。
沈国栋偷看一眼周晨,拿过周晚晚手里的杯子把牛奶一口干掉,又马上把杯子塞回她手里。然后咧着一嘴白牙冲周晚晚笑。
周晚晚赶紧掏出小手绢给沈国栋擦擦嘴,毁灭掉所有罪证。
看到这一幕的周阳嘴角抽了一下,低着头去吃西瓜,什么都没说。
一边是弟弟,一边是妹妹,他哪个都舍不得让他们不高兴,还是闭嘴好了。
几个人刚送走小张叔叔,周红香带着钱燕和钱磊就找上门来了。
第二二四章 三年
周红香一家这三年可谓多灾多难。先是周红香被抓住偷建筑工地的木料回家烧火,差点被开除了公职。
其实所谓的木料,只是工地用剩下的板皮和边边角角的废料,建筑公司的工人们随便往家拿,一些小头目或者人缘好的老工人都是定期用车往家拉当烧柴的。
谁都能拿的东西,周红香不能拿。因为沈国栋盯上她了。
那还是6年刚分家的时候,沈国栋当时说他要让周红香翻倍还他那一百三十块钱,后来真的从她那拿来一辆自行车,大家都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可对沈国栋来说,这只是个开始。
钱他当然会连本带利地一起要回来,他最生气的是他们竟然敢琢磨着把周晚晚给卖了!这是绝对不能原谅的事!
被沈国栋给盯上了,周红香一家毫无悬念地过上了干啥啥倒霉,躲在家里不出去都能祸从天降的日子。
钱刚和钱铁处处碰壁,连去捡破烂都被撵得满街跑;钱守义喝醉糊里糊涂睡在了人家门洞里,醒来那家就说丢了当月刚发的工资;连钱燕上学都被班里的两个男同学欺负,每天挨一顿揍算是轻的。
周红香被记大过一次,领导又嫌弃她干不了重活,不想让她来替班,要么钱守义来上班,要么单位就就要另找人顶替她了。这就是变相要好处呢,周红香回家一琢磨就明白了。
她在家里翻来覆去想了一宿,钱守义每天喝酒撒酒疯,再加上年纪比她大了十多岁,身体已经不行了,建筑工地这个班是上不了了。她总这么替班,就总有把柄抓在领导手里,什么时候想要好处她都得给。
与其这样,不如就让钱守义早点办了退休,让钱铁接班。
接班,规范的叫法是“子女顶替就业制度”,这是建国初到八十年代我国企事业单位工人子女最重要的一种就业形式。
父母退休或者退职以后,空下来的编制名额由子女顶替,进入父母原单位上班。
钱守义这个吃供应粮的正式工作是他们一家人生活的全部希望,周红香必须把它保下来。不惜一切代价。
钱守义没到退休年龄,钱刚又是农村户口,想办接班困难重重。可是周红香豁出去了,保不住这份工作,他们全家人就彻底完了。
周红香又一次找到了周老太太。分家以后周老太太手里的权力已经大大地减弱了,钱、粮更是被徐一刀一家和徐大力搜刮一空,能给周红香的非常有限,不过好在她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三个儿子呢!
周春发因为贪污罪被判了十五年徒刑以后,周老太太对三个儿子的控制更紧了。
经过周老太太一番哭求,又正赶上年前农闲的时候,周红香偷偷摸摸地带着周春喜兄弟三人和李贵芝进城了。
他们开始偷着给蔬菜公司扛大包,给建筑公司拉砖挣钱。这都是正式工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有人来干,工钱又要得比正常在外面雇临时工少了一半,管现场的小头目们当然高兴,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们来干了。
寒冬腊月,他们四个人担惊受怕起大早贪大黑地干了十多天,挣了将近三十块钱,足够周红香送礼找关系了。
周红香还不满足,打算着让他们再干一些日子,把家里过年的钱给她挣出来,几个孩子的棉衣也该换了,要是能一起挣来就更好了。可惜,她的算盘刚打完,周春喜几个偷跑出来挣钱的事就被队里知道了。
四个人马上被抓回去批斗,要不是沈国栋怕周春亮给扣上帽子影响周阳兄妹几个,提早跟公社领导通了气,他们几个肯定会被扣上搞资本主义的大帽子。
帽子可以不扣,批斗是跑不了的,沈国栋都懒得暗示,“不给他们点教训不能长记性,狠狠地收拾!”
周春喜四人被怎样狠狠地收拾周红香根本就不关心,她得赶紧把钱刚接班的事办下来。
她一开始跑关系,就有人来跟沈国栋说了,沈国栋坏笑,让她折腾去!折腾够了老子再一棒子打死她,那才有意思呢!
钱刚接班的事终于办下来了,周红香长出了一口气,他们一家子的饭碗保住了。
钱刚上班以后,沈国栋摩拳擦掌准备给周红香一家迎头痛击,事情的变化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钱刚谈对象了。这个对象很精明,把钱刚影响得也精明了起来。拿他的工资养全家,他们拿什么结婚?结婚以后还得养着父母弟妹?那他们自己的小家怎么办?
钱刚搬出来住进了厂里的单身宿舍,工资也开始攒着准备结婚,不再给家里一分钱。不得不说,钱刚很得周红香的真传,在对亲人狠心这一点上大有青出于蓝的趋势。
周红香气疯了,找到钱刚的单位大闹一场,什么事都没解决,倒让钱刚的态度更加坚决。
周红香哭过,求过,甚至找钱刚的对象撒过泼,都于事无补,儿大不由娘,她儿子现在是不认娘了,她没有任何办法。
周红香实在没办法了,没有了工资和供应粮,他们一家五口在县城根本活不下去,只能带着两个孩子回三家屯干活挣工分。
钱守义是说什么都不会回农村种地的,作为一个城里人,他丢不起那个脸!也受不了那个苦!
钱铁跟一群小流氓混得风生水起,当然更不会跟着她回农村。
周红香带着钱燕和钱磊回到周家,两个孩子要上学,还得供着县城里的钱守义和钱铁花钱吃饭,靠她自己那点工分当然不够。好在她有周老太太呢,周老太太手里攥着三个儿子呢!
周红香母子三人来到周家,每天跟嫂子、弟妹斗智斗勇,钱燕带着钱磊跟周霞、周梅花和周玲掐得鸡飞狗跳,一时间周家每天都孩子哭大人吵,热闹极了。
几个月以后,周红香背着分到手的新麦子回家看儿子,一到家傻眼了,她们家的房子住上了小叔子一家。
“你几个月都不着家,守义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我就给接回来了!自个的儿子我自个疼!”周红香的婆婆振振有词,“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就给老二一家住着咋地了?当初那还是我们家老头子买的呢!我二儿子咋就不能住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周红香的婆婆也是远近闻名的老刁婆,为了给心爱的小儿子争房子,是打算好了要跟周红香好好闹一闹的。
钱守义整天醉得迷迷糊糊,自己什么时候把房子过户到弟弟名下的都不知道,钱铁跟小兄弟们打得正是火热的时候,周红香人影都找不着,根本找不到人来帮她。
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就这样成了小叔子家的,周红香彻底傻眼,只能灰溜溜地回三家屯继续种地挣工分。
她还有两个孩子得养活呢。现在,她能指望的也只有这两个小的了。
所以,无论多难,她都没放弃让钱燕和钱磊上学。当城里人吃供应粮她自己这辈子是不用想了,可是她的孩子得做人上人!
凭着这一股气,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周家鸡犬不宁的生活她都能挺过来,可是,这次这件事她挺不过来了,钱铁因为倒卖粮票被公安局抓起来了。
据说钱铁犯的事叫啥“团伙作案”,是个大案,人家公安同志为了彻底调查还来三家屯审问了她。
幸亏老队长给作证,她这大半年都在屯子里好好劳动,一天工都没耽误,钱铁这两三年就没来过屯子,过来调查的公安才没抓她去公安局继续审问。
她没事儿了,可是钱铁的事她却不能不管,周红香急急忙忙地跑回县城去探视,才知道跟钱铁一起被抓的人都一口咬定他是主谋。
可钱铁却跟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喊冤,说他平时就是跟着瞎跑混个烟抽,一分钱分红都没拿过。
周红香看着儿子身上两年前的旧衣裳,相信了他的话。这个小儿子最好面子,他手里要是有钱,饭不吃衣裳也得换好的穿。
周红香想把钱铁救出来,可她一没关系二没钱,寸步难行。钱刚已经结婚生子,也早知道了钱铁的事,见了周红香就躲,话都跟他说不上一句,更别说拿点钱出来救弟弟了。
钱守义喝酒喝得坐在那手脚抖个不停,基本算是个废人了,更指望不上。
周家这边,周老太太和周春喜这几年让他们娘儿几个搜刮得干干净净,周春亮和周春来家有媳妇把着,周红香又跟两个弟妹打出了深仇大恨,别说没钱,就是有也拿不来。
而且要救钱铁,那是得要大钱和特别硬的关系,只有周阳这几个孩子和他们家住着的那个沈首长的孙子能办到。
周红香这次过来是想好了的,说啥也得让他们答应救钱铁,哭求不行就苦肉计,再不行就死缠烂打跪他们家大门口不走,她们娘仨不行还有周老太太和周红英呢,实在不行就把周老头抬来!
反正他们这一家子就赖上他们了!不管咋说他们是这几个孩子的长辈,他们也不来硬的,这么下跪磕头的,就不信他们能舍得出这个脸不管。
反正周红香这回是打算好不要脸了,为了救儿子,她啥都能豁得出去!
可惜,她根本就没进得来周阳家的大门,刚推开门张嘴嚎了一声,早听见脚步声守在大门口的小汪就扑了过去。
小汪真的要咬人的时候从来不叫,所以周红香娘儿三个一点准备都没有,黑影一闪,周红香就被扑倒了,哭嚎变成了惨叫,钱燕和钱磊吓得撒腿就跑,救都不敢救她。
沈国栋冲小汪挥手,“捞出去咬!别脏了咱家的地方!”
周阳几个都坐在桌子边不说话。周红香开门就扯嗓子开嚎,这明摆着是来撒泼的,他们要是惯着她,后面还不知道要整出什么气人的事儿呢,拖出去最好!
小汪叼着周红香的胳膊就把她拖出去了。她的胳膊马上皮开肉绽,血染红了半边衣袖。
周阳几个人密切注意着周晚晚,时刻准备着她稍有不对就赶紧把她抱走。
回家之前,周晚晚很认真地跟四个哥哥讨论了一下她这次生病的原因,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告诉他们,她不是因为惊吓病倒,她没那么脆弱。
周晚晚很愿意做为一个小妹妹来跟几个哥哥撒娇卖乖哄他们开心,却不能接受自己以后的人生都过着被过度保护的生活。那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她必须跟哥哥们把这件事说明白。最了解周晚晚心情的人是周晨,周晚晚一说完,他马上就明白了妹妹的意思,开始认真地跟她谈条件。
“要我们相信你,只说可没用,得看你以后的表现,如果你真能少生病,不生病,就不管你。如果你还像这次这样,让我们怎么放心?”当然就更不能放手了。
周晚晚也跟周晨要福利,“那二哥也得给我机会锻炼,什么事都不能瞒着我,躲着我,要不然怎么知道我能不能受得住?”
沈国栋却不觉得这是个什么事儿,他太自信了,小丫头已经答应他了,以后有什么事都跟他说。那还有什么问题?跟他说了,他自然就会替她解决,当然就不会像这次一样,把自己给憋出病来了。
他一直都相信,周晚晚不是胆小,如郭老先生私下嘀咕的那样,这小丫头只是心思太重了。
最担心最放不下的是周阳和墩子,他们眼里的妹妹娇娇弱弱,特别是生了这场病以后,整个人柔弱苍白得阳光一照他们都担心给照化了,哪能放心地啥事儿都让她参与,还不能瞒着她?!
让她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看见,就是吓不着,他们家干干净净的小娃娃,让那些人给熏着、气着了他们也得心疼坏了啊!
可是最后表决的结果是三比二,墩子和周阳只能少数服从多数,但还是持保留意见的。
周晚晚乖乖地坐在周晨怀里,秋天的暖阳照在她的小卷毛和卷翘浓密的睫毛上,形成了一圈金色的光晕,给她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平添了一分暖意,像最纯净无辜的小天使,无论世间多少肮脏黑暗,她都能固守住自己的那方天地。
看到这样的妹妹,周阳和墩子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周晨忍不住弯起眼睛,在妹妹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小卷毛上亲了一口。
沈国栋骄傲地一扬下巴,我就说了你们是瞎操心!我们家囡囡会怕这点儿小破事儿?!她胆子大着呢!
周晚晚的心里却不如脸上表现出的那般平静。前世今生,钱铁都参与了倒卖粮票,这件事他们都躲不过。
不过这次周晨安全了,谁都不敢再打他的注意,让他去替钱铁顶罪了。现在,他们可以冷笑着看周红香在绝望中挣扎了,一如前世她对他们兄妹做的那样。
“小汪!回来!”别给咬死了还得听他们哭丧。
小汪本来也没打算咬死周红香,周晚晚早就给她打过手势了,否则这一会儿的功夫,五个周红香都没了。
小汪颠颠儿地回来了,周红香也不惨叫了。
沈国栋要抱着周晚晚去大门口,周晨犹豫了一下,自己抱着妹妹走了过去。这种时候,周晨谁都不信任,他必须自己看着妹妹才放心。
兄妹五人一起去大门口,周红香今天一看就是有备而来,不可能就这么偃旗息鼓。他们不想让她进家门闹腾,打算有什么事儿就在大门外解决,反正他们兄妹几个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也不怕她胡说。
而且,在当街,周红香也不敢耍什么花样。对周家的人,怎么防范都不为过,这是几个人早就达成的共识。
出乎兄妹几个人的意料,周红香娘儿三个竟然没在他们家大门口撒泼耍赖,而是齐刷刷地跪在地上,看见他们出来,周红香顾不上血流不止的胳膊,压着钱燕和钱磊就不住地磕头。
“三乐、四乐,你们救救你表哥吧!只要你们能救钱铁,你们想咋对大姑都行!就是让你们家狗咬死我,我也甘愿啊!大姑给你们磕头了!”
周红香母子三人一边磕头,一边哭求,再加上鲜血淋漓的胳膊,真是凄惨无比,很能激发别人的恻隐之心。
当然是别人的恻隐之心,周阳兄妹几个看着她这样只有排斥和防备。他们太了解周红香了,今天这是要让他们出大力气呢,否则她不会下这么大的本钱。
正是中午歇晌的时候,生产队干活儿的人回来吃午饭了,从东边地里回屯子的社员们都从周阳家门口路过,正赶上看热闹。
周红香选择这个时候来,可能也是打的这个主意。
周晨跟墩子使了个颜色,看着墩子绕过人群出门了,才压住要去踹他们的沈国栋,感兴趣地问周红香:
“钱铁怎么了?我们几个老农民能帮她什么?更别提什么救救他了,你这么没头没脑地跑我们家大门口磕头,到底是要干什么?”
“钱铁,钱铁被抓起来了。”周红香看看周围围了一圈的人们,声音越来越小,钱铁的事屯子里的人还不知道,老队长嘴严,不会随便说出去,他们家又是没人搭理的黑五类,几个嫂子弟妹想出去说也没人搭理。
周红香还是想给自己留下一块遮羞布的。可惜周晨不给她这个机会。
“钱铁被抓起来了?”周晨故意放大声音,“他干啥坏事儿让人给抓起来了?你不赶紧想办法给他赎罪,来求我们有啥用啊?”
“人家,人家说交了罚款就能从轻处理。”周红香被周晨逼到了死胡同,也顾不得家丑外扬了,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三乐、四乐,我是你们亲大姑,钱铁是你亲表哥,你们咋地也不能看着他去送死啊!你们就行行好,救救他吧!”
“钱铁跟我们再亲,那也是表亲,他不是还有亲哥吗?他亲哥还是县建筑公司的正式工人呢!那不比我们几个小孩子有本事多了!你不去他们家门口又哭又跪,到我们家来是啥意思?”
周晨的话说完,围观的人都摇头笑了,周红香啥意思大伙儿不太明白,没安好心那是肯定的!
“三哥、四哥,你们救救我二哥吧!”钱燕哭着磕了两个头,一脸的可怜祈求,跟前几年那个跋扈嚣张的小姑娘判若两人。
钱燕今年十二岁了,早不是那个不谙世事一味知道依赖姥姥和母亲在周家作威作福的小姑娘了,这几年的遭遇早把她磨练得懂得审时度势能屈能伸了。
为了能早点脱离农村,她努力学习,为了讨好周老太太,能让她多给自己家挣一点好处,她什么讨好的话都能说,为了让周阳几个出钱出力救钱铁,也为了制造舆论压力逼迫他们,今天当然也能磕头祈求。
钱燕不介意让自己再可怜一些,反正都放下身段了,把腰弯得再低一些,多磕几个头又能怎么样呢?
为了达到目的她不介意让自己再可怜一些。
“你说说,我们能怎么救他?”周晨问道。
“你们有钱……”
“我们没钱。”周晨打断她,冷漠而简短,不带任何感情。
“你们有大房子。”钱燕一着急,把他们的打算说了出来。
“你们想让我们卖了房子救钱铁?”周晨还是没有表情地问道。沈国栋在旁边忍不住嗤笑出声。
钱燕不敢点头,现在的形式,她说出来周晨几个也不会答应的。她把目光转向他们今天的另一个目标,“沈哥哥认识的人多……”
“操!你他.妈.的叫谁呢?!找死是不是?!”沈国一脚踹过去,把钱燕踢得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脸色煞白地趴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沈国栋彻底被这声“沈哥哥”惹毛了,太他妈恶心了!他被叫得全身不舒服,“你他.妈.的算老几?!也敢这么叫我?!这是你能叫的吗?!我一脚踹死你!”
周阳赶紧拦住沈国栋,真放他过去,他真可能踢死钱燕。
“太他.妈.的恶心了!你别拦着我!我不踹死她我咽不下这口气!”沈国栋一把把周阳推开,他是真生气了。
周红香也顾不上自己胳膊上的伤了,尖叫着就冲钱燕扑过去,看见她脸色青白地躺在地上,满脸冷汗,吓得手足无措。
沈国栋要是真跟人动手,周阳几个谁都不是他的对手。很显然,今天他被气得要动真格的了。
“沈哥哥!”周晚晚赶紧叫他,钱燕再恶心讨人厌,也罪不至死,怎么也不能就这样看着沈国栋踢死她。
沈国栋深吸两口气,一把把周晚晚从周晨怀里抢过来,“再叫一声。”
“沈哥哥。”周晚晚又软软地叫了他一声,小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撒娇,“沈哥哥,沈哥哥,沈哥哥!沈哥哥,你不要生气,咱们不理她!”
沈国栋马上就被哄高兴了,变脸比翻书还快,笑得阳光灿烂,“行!咱们不搭理她!不在这看着他们糟心了!咱俩玩儿秋千去!”
周晚晚只能先把喷火龙哄走。
后面这母子三人怎么折腾周晚晚就不知道了,只知道老队长被墩子请来了,把周红香和钱燕送去了公社卫生所。
周阳也跟过去了,他得跟过去付医药费,小汪和沈国栋伤完人就跑了,他这个一家之主得负责善后啊。
周阳很快从公社卫生所回来了,周红香母女都没什么大事,回家养着就行了。有老队长镇着,又有大夫作证,他们想讹人也不可能成功,所以也没敢动这个心思。
脑子正常的时候这母女俩还是很识时务的。这次打周阳兄妹几个的主意,甚至盯上了沈国栋,只能说是他们急疯了,脑子彻底糊涂了。
周晚晚的病好了,大家高兴,今天吃饺子庆祝。
做别的饭周晚晚插不上手,包饺子她还是挺厉害的,一个个小饺子精致小巧,比几个哥哥包得都好。
“人家说饺子包得好的孩子长大了都好看。”墩子把周晚晚包的小饺子单独摆在一个盖帘儿上,笑眯眯地美得不行。
“还有的人说饺子包得好,以后孩子就好看。”周晨一边擀皮一边冲周晚晚眨眼睛,刚想说以后他小外甥女一定也好看,被沈国栋抢过话头:
“你妈包饺子一定很好看,你看囡囡长得这个好看,谁都比不了!”
周阳和墩子哈哈大笑,周晨想想也笑了,“我妈包饺子确实好看!”
吃饺子的时候,周阳忽然想起一件事,“钱燕偷偷跟我要钱,要交学费。说以后读书出息了一定报答咱们。”
“滚他.妈.的蛋!”一提起钱燕沈国栋就生气,到现在想起来她那声“沈哥哥”还浑身不舒服,恨不得摔了筷子再去踢她一顿。
“都不让上学了,她还交什么学费?”墩子想得最实际。
“她这还打算着让咱们供她多少年?还得把她供出息了咋地?真自信,她就能肯定自个能出息得了?”周晨满眼讽刺。
“我直接就跟她说了,我们没钱供她,她出不出息也跟咱们没关系。”周阳安抚地给周晨夹了个饺子。
“就是!她能出息到哪儿去?等我们家囡囡上学了,把她比到旮旯哭去!”沈国栋信心满满。
可是,今天坐在饭桌上的人,谁都没想到,等到周晚晚上学的时候会是那样的情形。
1969年5月。
“我不上学!我可以自己在家学习!我再在家待一年,明年跳级,不会被别人拉下的!”周晚晚在周晨怀里打挺,说什么都不肯跟着他去学校。
第二二五章 隐忧
“你去年就说在家再待一年就上学,今年还这么说。”周晨抱着周晚晚不撒手,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还不忘示意墩子把他一早就准备好的外套、书包、水壶、手绢、零食、坐垫等等一大堆东西都带上。
“去年我才八岁,没到上学年龄,不算!”周晚晚接着在周晨怀里扑腾,可惜人小体弱,被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周晨轻松制住。
“八岁也有上学的,怎么就不算了?”周晨走到院子里,索性坐到紫藤花下的长桌边,用胳膊把周晚晚紧紧地箍在怀里,尝试着不知道第多少次地跟她讲道理。
“我就是要九岁上学,别人家的孩子都是九岁上学,为什么我要八岁?”周晚晚小脸一扭,不看周晨,跟他赌气。
“那你今年九岁了,为什么还不去上学?”
“我在家待一年,明年再去,我可以跳级,我能跟得上,保证年年考第一,拿一墙奖状回来!”周晚晚不扑腾了,软软地靠在周晨怀里,跟他撒娇,“二哥,你要相信我!我一定会像你一样学习好。”
“嗯,我相信你,所以你得上学去!要不怎么拿一墙奖状回来?”周晨一点都不受周晚晚忽悠,铁面无私,一点商量没有。
主要是小丫头这招用了两年了,招式用老,周晨已经有了免疫力了。
周晚晚气急,“二哥!”长大了就不可爱了,一点都没有小时候好忽悠!
“上学去!”周晨寸步不让。
“大哥!”周晚晚在周晨怀里接着扑腾,扭过头去找援兵,“大哥!我不去上学!我要在家陪你!我去上学了你和墩子哥哥回家就没人跑出去接你们了!你们也不能第一眼就看见我了!更没人给你们端洗脸水、热饭、拿拖鞋了!我不去上学!”
“嗷呜!”小汪在旁边急得伸着脖子直叫,周晚晚这不带喘气的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可憋死它了!
周阳被周晚晚说中心事,想替她求情又怕周晨发脾气,急得几乎要学小汪仰天长啸了。
“叫大哥也没用!今天你必须上学去!我都跟李老师说好了,你直接去他们班,跳一级,上二年级!”周晨抱起周晚晚就走,看都不看周阳。
不用看他也知道,大哥肯定又被小丫头给说服了。周晨无奈,全家没一个帮他的,都被小丫头的甜言蜜语给收买了!
墩子抱着一大堆东西跟着周晨,犹犹豫豫地想替周晚晚说话,“小二……”
周晨回头一眼瞪过去,墩子后面的话都咽了进去,小跑着给接着扑腾的两人去开大门。
小汪一狗当先蹿了出去,在当街东跳一下西跳一下等着还在院子里搏斗的两个人,仿佛着急出发去春游的小孩子。
周晨今年十八岁了,已经长到了一米八二,四肢修长,身材挺拔,看着有点瘦,实际上却非常柔韧有力,这些年他虽然没下地干过一天农活,却每天早起跟沈国栋跑五千米,回来兄弟四人再一起比划一下拳脚,练到大汗淋漓,才算开始新的一天。
最开始几个人都是跟沈国栋一起练军体拳,纯属半大小子精力过剩练着玩儿的。
后来周晚晚给他们找出来一本《太极三十六式》,空间里的东西,当然有它的精妙之处,三四年的时间,兄弟四人慢慢把这套拳法参透练熟,据唯一一个用这套功夫跟别人交过手的沈国栋说:
“不费吹灰之力,打到七个八个跟玩儿似的!”
当然,沈国栋没练这套功夫的时候也一起打倒过七八个,费不费力就不知道了。
后来,周晚晚陆续又给他们找出来一些散打、对抗、力量练习方面的书,兄弟几个的晨练时光就更专业了,院子里也有了单杠、石头的杠铃和哑铃这些简单的锻炼器械。
他们四个人晨起练武对外是绝对保密的。这个年代,无论做的事是否犯忌讳,有一点与众不同都是危险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几个人越来越知道要保护好自己和这个家。
所以周晨要想制住周晚晚太容易了,问题是他不忍心。小丫头愿意扑腾就扑腾吧,累了就得乖乖让他带走。所以周晨就任由周晚晚在他怀里折腾,除了不放她走,怎么折腾都由她。
周晚晚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也不做无用功了,趴在周晨身上不说话,眼睛却眨啊眨地不老实。
“你就别想坏主意了!沈国栋走了,今天没人帮你了!”周晨把周晚晚最后一丝希望也给掐灭了。
周晚晚趴在周晨肩膀上叹气,“二哥,我明年再去上学不行吗?我可以像你一样跳级啊。”
“不行。小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就得去上学,我那时候跳级是迫不得已,你现在有条件好好去上学,为什么就不肯好好去?”
“我要在家里陪大哥和墩子哥哥。”周晚晚认真地看着周晨。
周晨给气笑了,“这是借口,不算!你又不是离开家去上大学,不是每天都能陪着他们?”
周晚晚趴到周晨的肩膀上叹气。
她不想那么早去上学,她早去一年,离开家去上大学的日子就早一年,大哥和墩子哥哥就得早一年伤心。
沈国栋和周晨都高中毕业了,沈国栋因为是烈士子女,毕业以后直接参加工作。
按现在的政策,周晨这样的农村高中生毕业以后得先参加两年的劳动,才能有资格参加招工或者受推荐上大学。
所以去年冬天高中毕业的周晨现在在县文化馆帮忙,算是特招过去,代替在生产队干活。
这个时候的农村高中毕业生是一个非常尴尬的存在,城市的孩子高中毕业了都得下乡插队做知青,他们能被招工或者推荐考大学的机会就更少了。
所以绝大多数农村孩子高中毕业以后都是回家务农,最多是在小队或者大队做个会计,并没什么出人头地的机会。
当然也有家里条件好的,能让他们当个村小学的代课老师,虽然没有教师编制,却可以不用下地干活受苦,就已经算是很好的出路了。
像周晨这样,能被县文化馆特招过去,即使只是个帮忙的临时工,只靠关系也是不行的,本人必然也得有一技之长。
周晨不只有一技之长,他是个全面手。出板报,写标语,刻章做锦旗,做道具布置会场,甚至还能熟练地演奏好几种乐器,要是工宣队人手不够,他上去唱两首歌也能赢得个满堂彩。
沈国栋根本不用跟文化馆的馆长说什么,把周晨带过去露几手,文化馆那个眼镜比酒瓶底还厚的老馆长就不住点头,“要要要!来来来!”
周晨去文化馆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在县城工作,当然就得住在文化馆。周阳带着全家人去给周晨收拾宿舍,不同于两年前送他上高中,那次是高兴弟弟升学,这次却有很多很多的不舍。
弟弟长大了,有自己的工作了,离家了。以后会越走越远。
虽然很替他高兴,心里的失落却无法忽视。
从县城回来,家里就剩下周阳、墩子和周晚晚了,一下好像空了好多好多。虽然周晨和沈国栋平时在县高中上学,也是只有周末能回来,可是跟现在的心情却完全不一样。
现在他们都离家工作去了,虽然周末也会回家,不知道为什么,想想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周阳在家里踅摸着转了好几圈,却忘了自己想要干什么。
墩子闷声不吭地整理者周晨做手工的木料和工具,反反复复地摆弄,摆放得整整齐齐,看看不满意,再重新摆一边,心慌得什么都干不下去。
那天晚上的晚饭周阳忘了放盐,三个人谁都没吃出来。他们的心情跟这顿晚饭一样,心不在焉,没滋没味儿。
虽然后来周阳和墩子的心情都慢慢调整过来了,可是他们那种心都被人带走了的失落和无所适从让周晚晚想想就想落泪。
她以后也会离家,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她都得去考大学,出人头地,让哥哥们放心,让他们为她骄傲。
可是她想把离家的日子往后拖一拖,拖到大哥和墩子哥哥都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归宿和寄托,不再为她的离开这样难过的时候。
周晚晚自己更舍不得离开家,她重生回来就是为了守护亲人,能跟他们多待在一起一天也是好的。
所以她一直在争取晚几年上学,晚几年考大学,也就可以晚几年离家。而且她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对她来说完全没意义的村小学。
跟一群流着鼻涕的小屁孩儿混五年,想想她就起鸡皮疙瘩。她设想着,如果能在家多拖几年,到十三四岁的时候直接参加升初中的考试,省了上小学的过程就好了。
当然,现在还不能直接说。先拖着,拖过一年是一年,说不定再过几年她的想法就能实现了呢。
可是周晨完全不配合。他在这件事上他的态度出人意料地强硬。周晚晚今年必须去上学。
即使她已经能跟家里的哥哥们一样读大部头的小说;即使全家人除了周晨,周晚晚的字算是写得最好看的了;即使她两三年前就能把全家的收入支出日常开销算得明明白白安排得井井有条,周晨还是坚持妹妹必须去学校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
“今天必须去上学!”周晨盯着周晚晚,用自己坚定的目光告诉她,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今天先不去了!”沈国栋直接把自行车骑进院子,都等不及把它支起来,往花墙上一推,冲着周晨和周晚晚就跑了过来。
“我说今天早上走的时候怎么有点心慌呢!要不是我不放心半路回来,你就把囡囡给绑学校去了!”
在周晚晚上学这件事上,沈国栋跟周晨的态度完全相反。小丫头那么聪明,不用上学啥都会,还去学校受那个罪干什么?她不愿意去就不去!
今天为了不让沈国栋从中捣乱,周晨一早把他打发去上班了才要送周晚晚去学校,没想到他竟然半路跑回来了!
“走!沈哥哥带你去县城看电影!”沈国栋伸手就去周晨怀里抢人。好好的孩子,你总惹她不高兴干嘛?沈国栋真是想不通周晨到底想干什么。
周晚晚上学除了被一群泥猴子围着看,还能干什么?那些小学老师连他们家囡囡一个小手指头都不如,能教她什么?
“沈国栋!你别管这事儿!赶紧回去上你的班!”周晨也急了。一个周晚晚就够他折腾的了,这回又回来个更能捣乱的。
“你把囡囡给我,我就走。”沈国栋追着周晨要孩子,开始耍无赖,“要不然今天你也不能送她去学校,不信你就试试看。”
周晨气得伸手去推这个傻大个。沈国栋今年十九岁,长了个一米八八的大个子,常年锻炼,身上的肌肉劲瘦有力,脸上线条刚硬,已经完全脱离男孩子的体型和面貌,成为一个非常引人瞩目的男人了。
沈国栋笑嘻嘻地跟周晨单手过招,还不忘气他,“让你十招啊,十招过后我可就抢人了!”
沈国栋的身手周晨太知道了,他说十招过后抢人,那第十一招准能把周晚晚抢走。
“你能不能不胡闹了!?”周晨真急了,开始冲沈国栋喊。
“把囡囡给我,我俩马上就消失!你啥时候消气我们啥时候回来,保证不惹你心烦!”沈国栋还是笑嘻嘻地不着调。
“行了,国栋,别闹了。”墩子上来把隔开两个人。
周晨真急了。每到这种时候,墩子一定是无条件支持周晨的,一向如此,沈国栋抗议多少回都没用。
“二哥,你不要生气,让墩子哥哥替你收拾沈哥哥!”周晚晚才不管沈国栋是为了谁受过,反正得先哄着周晨不生气了才好。
“你俩少和稀泥!”周晨来了脾气看谁都不顺眼,把墩子和周晚晚跟沈国栋放一起数落:
“你俩也认为我是多事,觉得这小子捣乱捣得好,回来得及时,是吧?他没长脑子你俩也没长吗?”
沈国栋摸摸鼻子不说话,堵住出门的路就是不让开。没长脑子就没长脑子,反正他是不会让囡囡去那个破学校受苦的。
“囡囡必须去上学,不上学她怎么能交到朋友?怎么能有同学、师长?”
周晨环视一圈,觉得自己是全家里最操心的那个人,“她不是去学知识,而是去学着怎么样融入人群,适应社会!
她长这么大,连个小朋友都没有,只跟我们几个大人玩儿,跟小汪玩儿,以后万一我们不在她身边了,她寂寞了怎么办?有心事了跟谁说?谁陪她玩儿?谁能让她高兴?这些你们想过吗?!”
第二二六章 入学
“我们怎么会不在她身边?”沈国栋觉得好笑,小二越长大想得越多,净担心这些不可能的事儿。
周阳、墩子和周晚晚一起瞪过来,他们正感动呢!沈国栋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不要来破坏气氛!
沈国栋摸摸鼻子莫名其妙,他说什么了?
“二哥,我听你的话,今天就去上学。”周晚晚搂着周晨的脖子,小脑袋在他的脖子上蹭呀蹭,要多乖有多乖,再也不闹腾了。
为了让二哥安心,周晚晚什么事都可以做。考大学的日子还远着呢,到时候她总能想到办法拖个一两年再离家的,现在最紧要的是让事事都为她打算的二哥安心。
周晨自己却犹豫了。家长的惯常心理,孩子不听话的时候,为了她好,一定得硬下心来教育。可是当孩子明明不喜欢不愿意,却懂事地听话了,去做了,家长就开始心疼了,替她委屈了。
周晨摸着妹妹软软的小卷毛,眼睛一下就湿了,“要不,今天……”
“走,大哥送你去上学。今天咱们全家都去送囡囡上学。”周阳没发现周晨的犹豫,他的眼睛也湿了,惭愧又感动,还有满满的骄傲。
弟弟长大了,考虑得比他这个当大哥的都长远了,妹妹更懂事,知道是为了她好,多不愿意也肯去上学。
周阳的心中有一股热烘烘的暖流鼓胀着,汹涌着,熏得他想流泪,想紧紧抱住这两个懂事的小家伙,像小时候一样抡几圈。
墩子更为他刚才的立场不坚定,企图为周晚晚说情而惭愧。老实人不会说好听的道歉,只会用实际行动表示,“给我抱着吧!你都折腾一早上了。”
“不用,我抱着吧。”周晨抱着妹妹不撒手,现在他正觉得委屈了小家伙,恨不得给她摘了星星月亮来补偿,哪肯把她交给别人抱着。
“我自己走。我上学了,以后要自己走着去学校,出门也不用抱着了。”上学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可以趁机把哥哥们走到哪都抱着她的习惯改过来。
“现在你还没上学呢,进了学校才算,这次二哥就先抱着你吧!”除了上学这件事,周晨宠妹妹的程度不输家里任何人。
周晚晚无奈,六岁的时候周晨说她太小,不放心她一个人睡,要再带她一年,这一带就是三年,今年才非常不放心地把她挪到自己房间里去睡。
隔两天他不放心,又找理由过去陪她,什么天气凉了、晚上没月亮太黑、换了薄被子怕囡囡不习惯、晚上水喝多了,等等,反正还是有一大半时间是过去看着她的。
所以,今天周晨有理由抱着周晚晚去上学,以后他就能找到理由一直抱着妹妹去送她。周晚晚太了解自己的二哥了。
“第一天上学就被抱着过去,同学们会笑话我,我就交不到朋友了。”你不是让我去交朋友吗?
周晨犹豫了好半天,还是放下了妹妹。孩子长大了,多担心不舍,都得学会放手。这一刻,周晨也体会了一把把他送去文化馆时周阳的心情。
周晚晚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周阳带着三个弟弟跟在后边,小汪跑前跑后地跟着。它以为这次跟往常一样,是全家去山里打猎,高兴得两眼放光。
这个热闹而庞大的送学队伍太引人注目了,进到二道坎小学的教师办公室,十多个老师齐刷刷地看过来,周晚晚的入学仪式前所未有地隆重……
插班要先答一份考卷,看看学生的程度如何,当年周晨插班上学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周晚晚安安静静地答题,对全办公室老师毫不避讳地围观的目光视而不见。
周阳代表全家做社交,先说妹妹年纪小,以后还请各位老师多多照顾,然后就开始转着弯儿地夸自己家孩子好,聪明懂事有礼貌,活泼可爱爱学习,反正我们家孩子好得不得了,各位老师一定要擦亮慧眼看清楚……
周晨几个在旁边添油加醋地作补充,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过分。
全办公室的老师都暗暗惊讶,注意力终于从漂亮得过分的周晚晚身上转移到这几位与众不同的家长身上。
来他们办公室的家长,都是普通的农民,要么是对老师存在着莫名的敬畏,自己也跟一个拘谨的小学生一样,老师说什么是什么,除了脸红鞠躬连话都说不完整。
要么就是高门大嗓地跟老师交代,孩子就交给学校和老师了,不听话就揍!没事儿,您就当自个家孩子一样,揍得越狠越是为了他好!
可周阳几个完全相反。这几个挺拔英武的大小伙子,从容稳重,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的气质自信明朗,瞬间就让全办公室的老师对他们好感爆棚。
几个未婚的年轻女老师从他们一进门就开始脸蛋儿红扑扑,眼神晶亮闪烁,完全没了面对普通学生家长时的傲气。
周阳作为大家长,积极热情地跟老师们做感情投资,言语有趣态度友好,稳稳地掌控着谈话的节奏,让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随着他的话或笑或叹,一会儿的功夫就跟大家熟悉得如同老朋友,对周晚晚也有了自家孩子得好好照顾着的念头。
然后墩子几个轮番上阵,话里话外都是我们家孩子多好多好,请老师多多照顾,一句交给您随便管教的话都没说。老师们也不敢往这方面想。
那个沈首长的孙子——沈国栋在向阳屯待了这些年,早就成为方圆几十里的知名人物了,没谁不认识他——笑嘻嘻地给老师们讲了几个他们家妹妹教训沈首长的小笑话,大家笑过之后都暗暗警醒,这哪里是讲笑话啊,这是明晃晃的警告啊!
沈首长都得小心翼翼哄着的孩子,他们谁敢给管教?!
但是老师们都错了,敢管教周晚晚的人还真有。
周晚晚以满分的成绩成功插班李老师做班主任的二年级二班,周阳几个再不放心也不能全天陪着妹妹上课,只能对妹妹反复交叮嘱,向李老师诚恳拜托感谢,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学校。
李老师把周晚晚领出全体老师共用的大办公室,带她来到操场上的花坛边,进行了一场严肃的谈话。
这场谈话的中心意思只有一个,以后你就是小学生了,要从这一刻起严格要求自己,抛弃以前的坏习惯,自立自强,勤俭节约,热爱劳动,团结同学,做个合格的社会主义接班人!
周晚晚乖巧地听训,老老实实点头,表示一定会听老师的话,严格要求自己,做一个合格的小学生,心里却莫名其妙。
李老师这话好奇怪,不说让她好好学习,好像对她很有意见似的针对她一堆“坏习惯”重点批评,今生他们的师生关系才确立半个小时,李老师这么多不满是从哪来的?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前世她可是李老师的得意弟子,师生相处融洽,李老师对她逢人必夸,私下里谈话也都是鼓励安慰,从没有这么严肃到了严厉的时候。
周晚晚永远都不会知道,李老师对她的意见积累多年了。从她被周晨抱着上课那时候起,她就作为一个被惯坏了的小孩子在李老师心里打了个大红叉。
后来,她在李老师眼里的缺点越来越多,比如直到九岁了还每天喝牛奶吃鸡蛋;比如出门必有家人抱着基本都没见过她自己走路;比如从没参加过一次队里的劳动,甚至麦收过后她都没跟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去地里捡过麦穗;比如一年不知道要添多少套新衣裳;比如每次看见她都是精心打扮漂亮得过分,等等等等。
这哪是一个农村孩子该有的样子?这哪像他们那种没爹没妈的家庭出来的孩子?这个小姑娘被娇惯得太厉害了!也太不懂事了!
李老师秉承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宗旨,决心把周晚晚这棵长歪了的小树给掰回来!
这孩子虽然身上一堆毛病,可也是真聪明——这是李老师唯一肯定周晚晚的地方——所以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经过这次谈话,周晚晚在李老师心里又多了一个优点,乖巧,听劝。以前长歪了一定是家里没个大人管着,几个半大小子只一味地惯着她的缘故。
现在交到自己手里,李老师责任心大涨,决心不能辜负了周晨这个得意门生的信任,更不能眼看着周晚晚这么聪明的小孩堕落,他一定得把周晚晚这棵歪脖子小树给正过来!
周晚晚被李老师领进了二年二班的教室。十几张长条双人课桌,三十一双明亮好奇的眼睛,这就是周晚晚未来四年要在一起学习的同学们了。
“同学们,今天我们班来了新同学,叫周晚晚。”李老师站在前面给大家介绍新同学,也没给周晚晚做自我介绍的机会——他根本就没指望一个九岁的农村小女孩能在陌生的环境下说出什么完整的话。
趁着李老师开始滔滔不绝地教育全班同学要团结新同学,互相帮助,互相学习,周晚晚安安静静地对大家甜甜地笑。
漂亮的小姑娘走到哪里都是受欢迎的,特别是周晚晚这种漂亮得已经超出了让人嫉妒的级别,看见她只能赞叹惊讶的,她什么都不用说,只安静地笑,就马上赢得了大多数同学的好感。
从此,周晚晚就正式成为二年二班的一名小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