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六章 奴役孤寡
“能身着官服,枉顾性命还能相安无事……”段景毅冷声说道:“大人不必过度苛责云小将军,小将军说得对,人命大于天,若因为怕承担责任,就不去履行本王做为皇子应尽的责任,那以后,本王每每想到今日之事,也会惴惴不安的。既然被本王看到了,就没有不管的道理,咱们,定要好好彻查此事。”
“可是大王,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平安到达京都。大王现在的地位尚未稳定,就算有心要去管,也力所不能及啊。不如先去京都,待圣上之意转圜,封赏了大王,到时再着手办理此事也不迟啊。”
云杉没想到,一向谨慎的段景毅,也会这般说。
在他看来,掺和到这件事中来,对他是绝无半点好处的。
“如此,这段时间又要有多少性命丢在此处,本王心意已决,大人便不要再劝。高典,你且将你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全部告诉给本王与两位大人。”
高典行了礼,便继续讲述了起来。
云歌看向段景毅,他听得认真,眉头紧锁。
这本不符合他力求低调的个性,唯一的原因,那便只有一个。
“大王似乎很看重云小将军。”
房间里只有段景毅和云歌两人,云歌轻声说道。
段景毅知道,什么都是瞒不过她的。
“一则是为了云小将军,再则,本王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谁这么大胆。”
云歌点了点头说:“不过,好在有云杉大人在,他参与其中,便是云家参与其中,这样,便是那背后之人想陷害大王,也得想方设法,绕过云家的势力。”
从段景毅决定要去查这矿藏那刻起,云歌就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了,虽说若是她也会出手相救,救人一命,那可是天大的福气,只是,此时涉及到云家,云歌多少还是心底不舒服的。
其实,在段景毅的心中,也是将云家当成挡箭牌的,云家如今风头正盛,这点小风浪对段景毅而言是灭顶之灾,但对云家来说,却是可以草草而过的。可是,再小的风浪,积攒起来,也是大患,段景毅此举,实在有利用之嫌,又有邀买人心之意,故而,云歌心中才会产生一些不愿。
“你是觉得,本王有些急功近利了?”
段景毅看得出云歌表情上的变化,只是,他看不出那是不悦,还以为她在担心他。
“是啊,若是放在平日里,我定不会管的。但是现在,我必须要查明白。京都权柄之下,阴暗之处便会有各种蛀虫滋生。能找到一点突破口,又可全身而退,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况且,山矿种类不外乎金矿和铁矿。开采金矿,则是有意囤积财富,影响大楚经济命脉,开采铁矿,便是蓄意谋反,两种皆可颠覆朝政。若不及时制止,将来便是大楚的大患,所以,我必须管。”
听段景毅这般说,云歌心中的不舒服多少有些减缓。
是啊,云家是忠贞世家,父亲见到这般场景,也不会坐视不理的。重生一世,她可以通过自己的智谋去谋定云家的未来,以及皇权之位,却不能放任歹人去祸害大楚。
对方能私自开矿,便不是善类。这样的毒虫,还是尽早除去会比较好,且对于云家来说,不过是发现患处剜去腐肉的过程,或许,还是有很大的裨益呢。
云歌舒缓了表情:“只是,奴婢还是担心大王。云大人说的对,此时大王根基未稳,若因为查这矿藏一事,而让人发现大王私自进京都……那不就糟糕了吗?”
“富贵险中求,正是这个道理。不将自己置于险地,便永远都不会找到端倪。”
段景毅坚定地说。
高典是跟在战肖身边多年的人,秉承了战肖身上不少的技能,这暗中刺探的功夫也是一流的。
根据他的调查,发现那矿藏已被挖到深山,面积之大,并非一年两年可以形成。现下挖矿,都用了许多滚车,用来搬运开采下来的货物,但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都是乔装成商人的模样,分批次运往南方的。
商人的货物在上,真正的矿物在下,这些很容易被来往的城池守卫发现,但京都并未出现过相关的报告,可见沿途的守卫,都被他们买通了,草草检查了就可通过。
高典调查完了货物运送的渠道,又查了在山中做活的人。
果然,那些村民,都是孤寡之人,家中无兄无弟,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只身一人,有些是从边关逃难来的,有些则是当地的乞丐,或者是在籍的村民,因为犯了小错被抓走的,就再也没有回家。全部被发配到此处服役,过着连奴籍都不如的生活。
他们的消失,并没有影响到各个村子的生活,或是城中百姓的吃穿用度,故而,大家都不甚在意。
正是因为这些人无人问津,所以,歹人才会更加肆无忌惮。
人死了,都是凑在一起草草埋了,所幸现在天气尚且寒冷,殊不知在炎炎夏日里,这些堆积在一起的尸身,会是怎样的惨状。
至于那些身着官服的人,也不过是从各地找来的,处事手段狠辣的小混混而已。
他们只是去搜刮孤寡之人时,就是穿着这身类似官服的服装,然后将他们骗来此处,至于为何还穿在身上,应该是为了给他们震慑,让那些服役的村民们以为,这些人是官府的人,就不敢随意逃窜,或者去报官吧。
他们就像被洗脑的小鼠,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负担,以至于形容枯槁,几乎不成人形。寻常路过的百姓见了,也会以为,他们是边境逃难过来的,或者是被官府羁押到此处的湘奴,都不甚在意。
一来二去,人情的冷漠,以及他们自身的认命,维系了此处的地下产业。
不过,让云歌比较好奇的是,这杜阳城中的官府,就真的不知道,他们乔装成官府的人,私自开矿吗?
还是,官府里的大人们都受了‘恩惠’,就都缄口不言了呢。
第二二七章 明抓暗查
云杉和云泗去了杜阳官府,见了当地的官老爷,回来时,云泗气呼呼的,喝了好几口茶水,才勉强稳住了暴躁的性子。
“云小将军,可是打探出什么了?”
云歌替段景毅问道。
云泗带着气说:“云歌姑娘可别提了,大王,臣从来没见过这么无理的臣子。他们知道兄长是兵部侍郎,便厚礼相待,可当兄长问到山中矿藏一事,便都借口要去开会,直接将我与兄长晾在那处两三个时辰,连午饭都未曾准备。还好,兄长事先命人去看着,又调动了先遣兵营的一队将士,这才制止了他们前去矿中通风报信。现在,整个矿山的管事的,都被兄长抓住并审问了,只待能得出结果。”
官府之人怕行事败露,前去通知,这便直接说明,他们有意隐瞒,也是参与其中的。
“官官相护,不把百姓当人看。杜阳乃百年老城,竟然也出了这样龌龊的事情,亏得父亲曾经还夸赞那府尹勤勉能干,是可用的人才。不过去核实情况,就做出了这几分见不得人的模样,当真可恶。”
也难怪云泗会生气成这般,杜阳虽不是什么大城,但云度前往前线,多次借道此地。这些人最会做表面功夫,装成了清廉的模样,博得了云度的好感,云度便以为他是个可用的人才,想方设法地向京中引荐。
谁知道,那光鲜的外表下,竟是如此不堪的内心,云泗一向崇敬父亲,怎么能允许旁人如此欺瞒云度呢。
相比云泗此时单纯的心思,云歌却不这么认为。
同流合污,未必真的肮脏,只因污水之中,做一抹清流不是明智之举。
那府尹蔡康,云歌是有过几分印象的。记得他家中原是做布料生意的,后来倾全家之力供他读书,才得了举荐,有了官籍。此人也算得上是平民官,不与人为伍,不谄媚于世家。故而颇具才华,也不得入京为官,只居在杜阳做了一个父母官。
杜阳历史悠久,且远离京都喧嚣,本是个不错的地方,可这矿藏一事,却还是将他牵连其中了。
云度虽喜欢蔡康的才华,但到底在京都和边关往来,不能时常过来探望。
他举目无亲,又无亲信可以依仗,对方来势汹汹,地位崇高,他这个小官,想阻拦也是不可能的。
最好的方法,就是等待能管此事的人到来,在此人来之前,他只捂着耳朵,遮着眼睛行事就是。
只是,一向刚正的云泗,还扭转不过这样的心思。
“小将军稍安勿躁,相信那府尹也不是幕后主谋,至多算是一个从犯。最重要的是,能否撬开那些人的嘴巴,问出谁才是掌握矿藏的人,这才是最重要的呀。”
听了云歌的话,云泗也觉得,自己在段景毅的面前有些失态,便说:“大王,兄长让我回来,先行告诉大王一声,让您心安。兄长说,此时大王先不便露面,我等清查之后再言谈其他。他们的嘴巴硬,心也齐,一看就知道是经过长久训练出来的,而非乌合之众。想要让他们张嘴,还需要一些功夫。”
能将平素里的小混混,训练得如此有序,形同亲信,看来,对方还是为此下了一些功夫的。
段景毅说:“时间紧迫,云大人在明处,高典在暗处,双管齐下,便可查到端倪。只是辛苦了大人和小将军。”
“大王快别这么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一想到在矿山上看到的那些瘦骨嶙峋的百姓们,云泗就心中不忍。
“臣已叫了随行的医者为他们诊治,大多是外伤,还有许多饿得虚弱,想要恢复原状,还需调养数日。这些人,根本不把人当成人来看,一味的让他们做工,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不给。臣见其中年纪最小的不过八岁,年长的,已七十有余。”
大楚规定,男子非成年不得参与劳务,年过六旬便可归家养老,官府还会按着人头发放体恤金,以彰显大楚皇恩。
若是有此等不按规定办事的,百姓可通过亭长或其他正规渠道进行申诉,如果仍不能得到解决,还可直接进京告御状。
因为赋予了百姓非常大的权力,故而,一般地方官员是不敢妄动,或是克扣这部分银钱的。
可此处,却对天家规定,丝毫不放在心上。
其嚣张,可见一斑。
段景毅说:“那些挖出的东西,全部送往了南方,这其中是否有蹊跷”
云泗点头:“臣已派人,顺着他们走过的路线向南方追去,相信这几天就会有结果。”
既然他们冒死也要开采此处的矿藏,那么必定是有人开出了让他们值得掉脑袋的价钱,是流水就会有出处,能查到谁需要这批非法得来的东西,即便这些人不招人,也可以查出对方的底细了。
……
夜深人静,杜阳府内却是人心惶惶。
云杉的突然造访,打破了大家心理的防线。私采矿藏一事,他们都心里存着侥幸,以为有上面的人罩着,再加上杜阳地处偏远,也不是经贸往来频繁的城市,不会受到旁人的重视,没想到,这一天还是到来了。
“蔡大人,您说句话啊。现在兵部侍郎大人责问此事,我们该如何应答。”
大家纷纷看向杜阳府尹蔡康,他们都是服从蔡康的管辖的,出了事,自然找自己的头儿说话了。
“我早就奉劝你们不要这般任意妄为,可是你们偏得不听。现下来求问于我,我还是那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蔡大人,您可别忘了,这件事您也参与其中,如果上面追责下来,我等相对于您而言,那顶多算得上从犯。”
蔡康浅笑,唇角眼眉间带着超脱世俗的淡然。
他早就知道,这些人都是乌合之众,是被金钱蒙蔽了双眼和良知的一群人,现在的言辞,不过是提前将这一切都暴露在他的面前罢了。
当初答应他们,他是身不由己,现在,他同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当然不会忘了。该如何处置,我听天命就是。”
第二二八章 出泥不染
蔡康豁出去的态度,让大家的心里更加没了底。
他不怕死,可他们怕啊。
大家都是在府衙里工作的,对朝廷的法度最为熟悉,若私自开矿的事情被追查下来,上面的人,可能会因为位高权重,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可是他们这些,直接面对矿藏,直接执行的人,就是知法犯法,家族上下数百人,便都难以幸免于难了。
咣当——
门栓打开,蔡康眯了眯眼,窗外火烛的光亮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看守让开一条路,云杉背着手走了进来。
逆光看去,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周遭鸦雀无声的氛围,以及这一天的审问便可猜测出,他的心情定不是极好的。
“蔡某拜见云大人。”
蔡康礼数周到地行了礼,不似其他的官员们,或瑟瑟发抖,或理直气壮。
云杉简单回了礼:“大人若正午之时也能有如此礼数,那云某人也不必折腾这一回了。”
蔡康知道,云杉指的是,他与云泗来访,而他们却一开会为名,向山中通风报信一事。
“蔡某在京中述考,多亏了云老将军照拂,今日虽未能见到老将军,但还希望云大人能像他带去蔡某的问候。”
“家父是看在你才华横溢,无人举荐,故而才特别优待你,供你吃住,给你银钱书籍,为的,就是你能成为造福一方百姓的官,可不成想,天不随人愿。”
云杉的语气冰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而且,家父现在官职已不再是将军,而是太尉。既然大人懂得礼数,那便不该再一口一个将军的叫着。”
云杉不是那种居官自傲的人,只是,在蔡康的面前,他多少有些气愤。
能得到父亲的赏识,在府中居住赶考,那是多么大的福气。父亲看人十分准确,他也相信父亲的眼光,当初父亲举荐,他也是签了名字的。
可是现在,见他参与采矿一事,身为杜阳百姓的父母官,却干着为官不仁之事,他便觉着自己当初真的是瞎了眼,也为父亲的爱才之心可惜。
“大人说的是,是微臣唐突了。”
蔡康依旧是那副打不动骂不跑的模样,不管云杉怎么生气,他都十分淡然,仿佛这件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一样。
这也是云度最喜欢的品质之一。
在京都官场的喧嚣中,他独自一人前去述考,世家都纷纷出面笼络,但他都一笑置之,独自一人住在客栈,不被外界所干扰。
那时的他,就像一朵莲花,出淤泥而不染。
云杉不敢再将现在的蔡康和过去的蔡康相联系,每多想一分,都会想到人心险恶。
“调查还会继续,大人今日也劳累了,还望明日晨起早些来,继续配合调查。”
云杉只是兵部尚书,却并不是管辖杜阳这边的上级官员,他可以查采矿之事,在没有证据之前,是没有权力限制杜阳府衙内各个官员的行动的。
蔡康再次礼貌地行礼,然后迈着优雅的步子离开了。
跟着蔡康,段景毅和云歌来到了他的住处。
“果然如你所料,他当真是个清官。”段景毅不由得慨叹道。
即便杜阳不如京都那般富裕,但至少也是一座城池,身为一座城的父母官,蔡康的俸禄是足够他置办一个大宅地的。
可是眼前这茅草屋,却和普通的百姓无异。
看起来,甚至还不如百姓家的气派恢弘。
蔡康出了府衙,他们便跟在后面,一路上,越走越荒凉,直到北城的一处狭小的角落里,才找到了他的住处。
“只是,你如何得知,他是被旁人陷害的呢。”
云歌叹了口气:“奴婢,是听驿站的人说的……驿站来往的百姓官员,无不称颂他的宽宥仁德。”
其实,驿站的人也只是简单说上了一句而已,云歌更多的,是从当初在云府时,与他的几面之缘上得出的结论。
一个人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
她第一眼就觉着,这个蔡康和京都里那些油头粉面,只知道相互巴结的公子强多了。他的眼睛,是非常清澈的,就像两枚从未受过任何玷污的珠子。
所以,在听过驿站之人对他的评价之后,云歌便得出了这个结论。
毫无背景的地方官,有的时候,还不如街上的百姓自由。
蔡康,就是这样的人。
“既然他没有参与此事,为何当时不和云大人说明缘由。”
云歌说:“大王细想,云大人若不是得到了大王的支持,也断不会如此出手的。奴婢想,在蔡康的心中,该是不相信云大人能够揭发此事,故而没有直言。而且,方才他已经提醒了云大人。”
“哦?”
“他说,要问候云老将军。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问候之词,可此时提到云大人的父亲,岂不是更加增加云大人对他的不满?若他真的有问题,此刻该百般讨好,而不是惹人厌烦,故而奴婢猜想,他是想让云大人将此处的事情告知给云太尉,让他老人见出面,方能有所胜算。”
蔡康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不能一击成功,他定会选择忍耐,这也是长时间潜伏在官场涡流中,积攒出的经验。
段景毅点了点头:“如你所说,此人是平民官籍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与此事无关,本王定会着重留意,给他应有的地位。”
段景毅爱惜人才,且一直主张平民为官,以此选拔人才,蔡康,正对了他的品味。
“大王说的是,若他清白,能得到大王的赏识和重用,那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蔡康对窗外的窥伺全然不知,回到家,他看着床上病重的妻子,眉心不由得又跳痛了起来。
“今儿怎么回的这么晚啊,可是府衙里有案子了?”
蔡康的妻子虚弱地坐起身,看着脱掉外衫的丈夫。
“嗯,写公文花去了不少时间。”
“人家都聘用几个师爷,可相公你,却偏要亲力亲为。”
蔡康的动作顿了顿:“他们做完,我还要通读检查,莫不如我自己来写。公文是要交到京都的,必得万无一失才好。”
第二二九章 着实讽刺
“你呀,总是这么细心。”
看着妻子那苍白的脸色,蔡康坐在床边,为她安置好舒适软垫靠在身后。
“今天感觉如何,心口痛的毛病可曾再犯?”
“好多了,梁郎中的药,吃起来很有用处。”
蔡康欣慰:“他是京都来的,手上有宫廷里的手艺,医术定不会差的。只是你莫要再做刺绣了,为夫在府衙内的津贴足够应付生活,拿东西最熬心血,伤了眼睛是小,再惹得娘子心痛,岂不是白费了这么长时间的治疗。”
“我原是想着在家中无事,总不能日日躺着,像个废人一样,倒让相公你担心了。你放心,我有分寸,也知道自己的身子,若是累着了,不做也就是了。”
蔡康点了点。
他和妻子瑞莱是自小的情分,当时家中卖布供他读书,实则是远远不够的,恰巧瑞莱是当地有名的绣娘,她便自愿到他的府上,为他家的布料做刺绣,一来二去,原本一钱一尺的布料,竟一下子卖到了半两。
可以说,他能做上这个职位,和瑞莱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所以,当他真的坐上了官,就立刻回乡娶了瑞莱。
然而,上天总是在变着法地作弄着他,嫁入蔡家不过三年,瑞莱便有了心口痛的毛病,当地的医者怎么医都医不好,说是胎中带来的,不能医治。
不仅不能医治,还连带着不能有孕,否则,稍有不慎,就会一尸两命。
在这个时代,女子不能怀孕是非常大的事情,好在蔡家都是有情有义的,蔡母并没有因此而嫌弃儿媳,反而还走遍大江南北地替她寻医,因此散尽家财。
一次偶然的机会,蔡康得知,那姓梁的神医有将此病治愈的医案先例,便去托人寻找。适逢私自开矿,对方派人前来,要挟他只要他同意,才能将梁神医送到他的面前。
蔡父死得早,家中远亲不过一二,一直是蔡康和母亲相依为命的,瑞莱的到来,为蔡家谋得了福音,也带来了祸事。
蔡康不忍看到妻子日夜受心痛病的折磨,也不想放弃自己的原则。
与蔡母商议,蔡母叹了口气,悉心劝慰他:“官场祸事,岂是你一人之力可以更改的。对方来头不小,你便是反抗,也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不如暂时委曲求全。至于将来罪责到,那也是蔡家躲不过去的坎儿。莱儿的病要紧,她是咱们蔡家的大恩人,如今你有能力为她医治而不去做,将来便是得了个清官的好名声,那也是一辈子的愧疚。”
蔡康深爱瑞莱,也知道母亲的苦心,官场数年,身不由己的事情见得太多,明知无法力挽狂澜,便只能暂时妥协,先紧着妻子的病了。
将晚食端上小桌,小桌又稳稳地放在床上,看着瑞莱进的香,他便心中宽慰。连一日来的忐忑不安,也减缓了许多。
云杉是个难得的好官,与他的父亲一样,都是为着大楚百姓着想的。
可他也知道,云杉不过是一个兵部侍郎而已,想要深入进去,挖骨去筋,永绝后患,那也是不可能的。
对方盘根错节,在朝中乃至整个大楚,都有自己的势力,不能一招毙命,就不得妄动。否则,不仅仅是他,就连云老将军一家,都会受到牵连。
蔡康心中是念着云度的知遇之恩的,所以,他便更不能做那害人的人。
见蔡康心事重重,瑞莱知心地问道:“相公,可是遇到了烦心之事?不妨,说与我来听听。或许,我能帮上相公些许。”
蔡康知道瑞莱很是担心自己,最近,因为矿藏一事,他少不得要多次来往山中与府衙,作息越来越没有规律了。心思敏感的瑞莱,自然不会一点都察觉不出。
“没什么,只是今日,来了一个京中的大官,有些招待不周。”
“京中来的?原是京中之人,为何会忽然到杜阳这种地方。”
瑞莱无心问了一句,却一下子打开了蔡康的思路。
是啊,云杉和云泗,为何会来杜阳呢。
且不说现在没有动用大楚边关的将士,他们无需借道此处,就算是去了边关,那也该走咸丰,而不是走杜阳。
杜阳地处偏僻,有许多路都是艰险难行的。不管是去,还是回,杜阳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若说他们是直接冲着这矿藏来的,那也是不可能的。若早就知晓,他们就不会明访,而会直接暗查。现下如此张扬,多半是毫无准备,临时起意,故而才想着先拿官威压着,方能成事。
可偶然来到杜阳,那就更不符合情理了。
他们为何要这么做呢,避免大路,而行小路,那势必是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或者目的要隐藏。
蔡康忽然想到,云家和端国的段景毅的关系破好。
莫不是,云杉是假借巡视军营,实则去和端王密谋见面?
见他又陷入了沉思,瑞莱放下碗筷,握住了他的手。
温柔的温度,拉回了蔡康的思绪。
“相公为了我的身子劳心费神,还要顾及杜阳一方的事宜,已是自顾不暇。但也不能失了礼数。京官都是世家出身,最看不起的就是咱们这些小门小户出来的了。越是到这个时候,相公就越要谨小慎微,切不可让他们挑了错处去。至于我,寻常小事还是做得的,相公实在不宜将太多的心思放在这个家上面。否则,我越发觉得对不起蔡家了。”
蔡康如何对待自己,瑞莱都记在心中。他如何为了求得神医而委曲求全,从梁郎中那里,还有蔡康日日的表现上来看,她也都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
初心不可变,变了,便是挖骨般的疼痛,她自己相公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清楚了。顶着压力,做这昧良心的事,他迟早是会崩溃的。
蔡康点了点头。
拾掇了碗筷,他对着窗外的夜色长叹了一口气。
不错,现在还不是时候,云杉是一次机会,但这次的机会,他没有能力把握。眼看着瑞莱的病情有了起色,他更没有办法去赌。
他想起了平日里在史书古籍中读到的许多兰因絮果的官员事迹,曾经满腔抱负的他,还为他们所谓的‘身不由己’而感到可耻,认为那不过是为贪欲而找到的借口罢了。
如今放到自己的身上,他,竟还不如那些曾经被他耻笑的官员们做得好呢。
着实讽刺。
第二三零章 杜阳郝家
段景毅和云歌又走访了周边的居民,大家对蔡康的评价出奇的一致,都是爱民如子,是个难得的好官。
在一处面馆里吃晚饭,面馆的老板还说:“客官有所不知,咱们杜阳城这位好官,名义上虽是府尹,可真正管事的,却不是那位呢。许多时候,他想为咱们老百姓说句话,可也是有心无力。”
云歌颇为好奇:“府尹不能掌管一方事物,这倒是稀奇。难道,一城的府尹,不是此处最大的官吗?”
老板叹了口气说:“虽是官,但也是个无根无基的官。咱们杜阳,曾经是京都世家的封地,后来,那位大官儿得罪了圣上,给罚了,不仅吊销了官籍,还将杜阳之地一并收回了,这才给分配了府尹。不过数十年而已,府尹换了一批又一批,却都不能为百姓主持公道,只因旧习还未变,根深蒂固的祖制,无可转圜。”
关于杜阳曾是封地一事,云歌并没有听父亲提起过,也不曾知晓,可是,一个城池一旦被划分为封地,却是要遵行那人的指令的,他可直接制定法度,只要不与大楚过分相悖,便不会有人来介入。
老板口中所说的祖制,想必就是那位京都大官留下的规矩。
“可是,既然已经没收,成为共有国土,那么所谓的祖制,也该一并消除才是。”
“哎,谁说不是呢,可人家家大业大,在杜阳很有根基,杜阳城内,一半的百姓,都要受他的挟制,否则,就连耕种的土地都没有。如此光景,就算是府尹大人想为我们办事,那也要循序渐进才行。蔡大人已算是能够坚持的了,来到杜阳的府尹大人,都不过一月便请辞离开,他,却能做上五年,已是我们杜阳城百年修来的福气了。”
“如此本末倒置,都没有人管吗?”
“客官从外地来的,有所不知,杜阳本就是一个地处偏远的城池,且周边都是他人封地,属世家掌管,独此一座城池,形同孤岛,就算旁人明知道如此,也不会深入此处来管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客官说,是也不是。”
云歌看向段景毅,段景毅静静地喝了一盏茶。
“那,老板您说的那户人家,是谁呢?可与那被撤销封地的官员有何瓜葛?”云歌顿了顿,继续说:“是这样的,我家公子是做生意的,途经此地,觉得还有些投资的价值。本还想着去拜见府尹大人,好打通管路,谁知,府尹大人竟一日闭门不见,这才追到此地的。听了老板的话,我与公子颇为庆幸,幸好没有直接面见府尹大人,否则,一来那位蔡大人是个清官,许是不会与我们这些商人往来,再者,还得罪了那位颇有权势的世家。还望老板给指条明路,也让我们,有机会见一见那人。”
老板是个热心肠:“这有何妨,小本生意,大家都不容易。我方才说的,便是城南的郝家了。姑娘与公子,只消向城南走去,最大最气派的那门户,便是郝家了。”
吃过饭,云歌又跟着段景毅去了郝家。
遥遥看去,半座南城都是郝家的底盘了,府宅之大,甚至比慕容行川的宅地还要广阔精致。
只门面上做的,就足以与京都大宅相媲美了。
“这郝家,看来真的是有些后台的。”
云歌望着那硕大的牌匾,不由得慨叹道。
浓重的夜色下,郝家门面上,高挂了数十盏灯笼,映得整个府宅都金碧辉煌的。
段景毅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大王是否要深入府邸暗查。”
“不,先回去吧。”
方才听了面馆老板的话,段景毅只觉得熟悉,现在,他终于想起来了。南宫爠的父亲,南宫丞相那死去的妻子,可不就是姓郝吗。只是郝氏很早就去了,右丞出入宫廷宴会,每每带的都是继室,所以段景毅一时间没想起来。
那郝氏曾经也算是大户出身的小姐,非世家,但在当地也是非常有名的富户。当时南宫家需要银钱周转,便娶了这位门不当户不对的小姐为妻,还生下了长子。
可是,因为她乃商贾出身,一直不受南宫家这样的大家族的待见,不久便郁郁寡欢,撒手人寰了。
南宫爠自小没了母亲,有的时候做起事来总是极端,也正是因为当年亲眼目睹母亲惨死的缘故。
能在杜阳为非作歹了许多年,必是根基颇深,蔡康这等贤才不得不屈服,可见,他们背后之人,便是右相南宫盛了。
回到驿站,段景毅将这一切说与了云歌听。
“如果我猜的没错,高典那边得来的消息,必定是送往了乌家的。”
“为何是乌家?”
云歌不解。
乌家与南宫家分属两个派系,该是不会在如此隐蔽的事上联手的。要知道,一旦东窗事发,他们都会为各自的站队而与对方为敌的,到时,这便是要挟对方的筹码。
“乌闵镐之所以能做上太尉之位,不仅仅因为他们在军中的威望甚高,且屡立战功,还因为他们与南齐有诸多联系,做了上百年的铁矿生意。南齐盛产铁,可制作兵器器物,父皇曾尝试多次,想要越过乌家与南齐皇帝谈条件,甚至让母亲出面协调,但都是无功而返。有了乌家在中间,相当于大楚的兵器命脉掌握在他的手中,若想将这批铁器洗脱干净,赚到银钱,乌家是最好的选择。”
“大王的意思是,他们把挖出来的铁块送到乌家,乌家再以南齐的名义送到兵工厂,如此,便可无本万利?”
“正是这个道理。”
云歌不由得汗毛直立:“可是,乌家和南宫家都不是缺少银钱的,为何要冒这样的风险呢。”
“钱多不压身,更何况,南宫丞相曾经为了钱,不得不娶一个商贾家的小姐为妻,此事必为他招来京都其他世家的不少非议。如此羞辱之事,他怎会允许再发生第二遍。如今,在杜阳城自己的地盘上,有这么好的矿藏可以利用,他怎么能放弃呢。”
第二三一章 黑暗交易
高典带回的消息,果然与段景毅的猜想如出一辙。
“这些人白日里是商人,晚上却是穿着夜行衣,驾着马车一路直行的。夜间人少,无人发觉,他们途经数座城池,竟犹如入无人之地。小的以轻功尾随其后,发现越往前,周边的暗哨越多,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小的便停了下来,所幸,在地上发现了这个。”
高典将腰牌递给了段景毅,上面的‘乌’字格外显眼。
乌太尉手握重病,区区几个城池的守城士兵算得了什么呢。
他的腰牌,就是通关的最好东西,大楚的任何一个士兵见了,都会俯首称臣的。
“父皇给了他权柄,竟成了他敛财的工具了!”
段景毅把腰牌丢到一旁,很是愤怒。
一晚上的追查,果然查出了不少东西。云杉那边也说道:“这些人嘴硬,但到底是山野村夫,随便诈一诈,就吐了不少东西。杜阳城原是封地,因当时的员外郎谄媚于丞相,念着南宫爠也是丞相府的继承人,便一直交给郝家代为保管。”
“郝家的长子郝万山现在掌家,城外良田,城中商铺,郝家十中有九,当地的村民,都是郝家的长工,商铺,也会定期向郝家纳税。杜阳收不上税收,那蔡康便自己补上,蔡康补不上的,就将不服郝家管的那些百姓们凑在一起,集资补缺,一来二去,许多原本支持蔡康的人,也扛不住经济上的压力,动摇了起来。”
“城中南北分歧十分明显,南城是郝家掌管,井然有序,十分富足,而北方的几座小巷,则贫困异常,只因他们要缴纳南城的数百户的税收,甚则无法维持生计。”
云杉叹口气,只是简单的询问下来,就知道了这些触目惊心的事情,他不禁有些后悔,昨日对蔡康的误解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旧没有离开,还是在坚持改革,并与郝家抗衡。
云杉想,若不是他坚持,恐怕全杜阳城的百姓,都会成为那矿山上的苦力了吧。
“矿藏方面,他们只知道,受郝家人的分配。到了月底,由郝家的管家来为他们开支。大多是钱庄的银票,但去兑换时,从没有过不兑现的时候。一来二去,他们也都放心地将钱存在钱庄了。”
“那钱庄,可是郝家开设的?”
段景毅问。
云杉点头:“正是。”
云泗冷哼:“哼,这下倒好,他们将钱以银票的方式发放给他们,作为他们替自己卖命的报酬,又以存入钱庄的方式,将所有的银钱收回,放在钱庄以钱养钱。若是他日东窗事发,这些钱怕是也要不回来了。这郝家,也太能算计人了吧。”
云歌立在一侧,对郝家如此霸道的行径,也颇为震惊。
“这还不算什么,矿藏中许多都是炼就刀剑用的上好铁石,且运送到乌家之前,还需经过冶炼。那些被抓起来的村民,日日都要在冶炼厂中高温炙烤,不得休息,不少,因为内里暑热难耐,就没了性命。之前他们随意丢弃尸身,被路过的百姓发现,报了官府,蔡康去查看,惹了很大的风波。他们为了避免旁人察觉山中之事,便将所有的尸体在冶炼炉中焚烧后再行掩埋,不听话的,也直接推进炉中……”
冶炼之术,是需要人在高温的环境下徒手进行作业的,这对人的伤害极大,故而从事冶炼工作的师父,工作几个时辰,就要休息。休息过几日后再进入冶炼之地,如此便能缓解人体的不适。
可像这矿山这样,日日都在里面做工,那可不是要将人在里面活活烤死吗。
手段之残忍,人性之扭曲,简直令人发指。
“旁的本王不知晓,只是那冶炼之术,是需要大量的煤炭,废物也甚多,他们都如何取舍。”
“这个臣打听到了。”云泗说:“煤炭是从南方运过来的,许是乌家给提供,或是他们回程的时候,在沿路买的。至于那冶炼后的残渣,都是丢弃到后山的小河中的。我走访了山中的村落,他们抗议了许久,认为那些残渣污染了水源,可几次三番都不得回应,最终只能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云歌问。
“是,村民们抗议的声音很高,但是似乎那个村子的村长并不在乎,还帮着郝家挨家挨户的说服呢。”
云歌说:“大王,这废物污染水源,乃是威胁性命之事,住在那里饮水为生的村民,断不会轻易准许。那村长,定是收了不少贿赂。”
以郝家今时今日在杜阳的地位,他们完全可以收买那些村民,让他们闭嘴,这也是为什么,京都并没有收到任何村民的投诉,因为,人还没走到京都,就都被郝家拦下了。再加上那个支持他们的村长,想必,一个村子的人,都被郝家挟制得服服帖帖。
“残害百姓,贿赂他人,私自开矿,中饱私囊。这些人,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
云杉看向段景毅:“端王您看,这件事,我们还要继续下去吗?”
此事查下去,费时费力,又涉及到南宫家与乌家,绝对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了。
他们雷霆之势下,才查到这里,若再拖延几日,郝家,南宫家,乌家,都会想到对策,到时,他们身处其间,没有半分好处。
“既然查了,就要抓住证据。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拿到证据,万不能让他们隐藏了罪证,给我们来了个死无对证。”
“大王的意思是……”
“那些人,全部让他们签字画押,郝家的钱庄,要拿到有他们签字手印的存款证据。再带上山中被困百姓中胆大的做人证,那个村子,也要细查。”段景毅快速说:“这次,我们查到了关键,便不能让他们有反咬的机会。高典,你便去南方走一趟,去将乌家那边的证据一并拿来,务必要证实,他们未曾从齐国购买入铁石,而是从这杜阳城中运出。乌家洗脱这部分铁石,是欺君罔上,贪赃枉法。”
高典立刻拱手:“是,小的这就去查。只是……只是大王的安全……”
他与战肖分开时,战肖特地嘱咐,要他寸步不离段景毅。
“有云大人,还有云小将军,我无妨,你去便是。”
第二三二章 村中案件
右相南宫盛,太尉乌闵镐,一方是段景瑞的势力,一方是段景瑜、段景连的忠实支持者,若能查明此事,那便是让两方的左膀右臂,都受到重创,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也是一个危险的决定。
云杉处事谨慎,不免提醒:“大王,此事还需三思,大王若再查下去,恐怕会引来双方的敌对,到时,京都之行恐怕就真的危险了。”
“我不查,就一定安全吗?查了,才有更多的机会。”段景毅浅笑道。
……
云歌觉得,段景毅是一个有谋且有勇的人,虽然现在,表面上看起来时机还不是很成熟,但是,他能及时找到证据,也算是给自己一道保命符,关键时刻,定是会派上一些用场的。
与其畏首畏尾,一味委曲求全,不如放手一搏,这样,对方虽明知是他做的,但一时半刻,还真的不会把他怎么样了。
山村位于矿山的后山,依山傍水,没有那矿山的叨扰,也定是个难得一见的世外桃源。
山中的树木发出了嫩芽,积雪几乎全部融化,散落在泥土上,透着醉人的芬芳。
拐了个弯儿,就到了村子的入口了。
不似预想中的那般宁静,村头似乎占了很多人,为首的是云杉的人,见到他们来,赶忙过来报告。
“大人,村里死人了。”
“什么?!”
尸身被从厕中捞起,浑身沾满了污渍。那恶臭的味道,让大家不由得掩蔽退后。尸身卷曲着,除了勰裤,其余的部分都是赤/裸着的。死者是个男人,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下,脱成这样,很不寻常。且他的外衫,被叠放在怀中,整个人抱成了一团,因为尸僵而蜷缩不得展开。
小小的山村里,闹出了这等人命,大家都不敢妄动,有人腿脚快的,牵了马去最近的杜阳城寻官府的人过来。官府的衙役便想方设法地将此人从厕中拽了出来。
段景毅和云歌一行人赶到后不久,蔡康也带着人来了。
查实了现场的情况后,蔡康命令人将尸身上的污垢洗净,再由仵作验尸。一番下来,结果此人身上除了身侧两旁的擦伤外,其他的,什么外伤都没有。
由此可以推断,他的死因,大半是在厕中冻死的。
“前几天,这张寡妇就说,她总觉得有人在窥探她,莫非,是他藏在了厕中,想偷看那寡妇不成?”
旁边村民的对话,引起了蔡康的注意。
“你们在说什么,详细说来。”
农妇们七嘴八舌着,被蔡康问话,倒不敢再说下去了。
“你们别怕,这位是主审此案的官员,村中出了这样的大事,大家也想尽快查明真相吧,免得日日人心惶惶。”
云歌温柔的声音,让她们放下心来了许多。
蔡康看向云歌,礼貌性地点了点头。再看她身后那个翩翩公子,只一眼,那独特的非常人可比的气质,就已经让他心中生畏了。
他们与云杉云泗一同出现在此处,说明他们的关系匪浅。能参与到矿藏一事,蔡康对段景毅的身份,已经有了猜测了。
只是扫过一眼,蔡康努力让自己的重心放在审案方面。
村妇被云歌安慰,渐渐放下心防,将村中的秘事全部说给了蔡康听。
原来,这死者的名字叫铁山,是村里很上进的少年,喜欢读书,虽不能达到考取功名的地步,但十里八村都觉得他颇具才华,是个能堪大用之人。
这个铁山还为人和善,品质极佳,在家中,对兄弟友爱,在外面喜欢帮助弱小。前阵子,他还参选了村长的职务,获得了不少人的支持。
总之,谁人都不能将他和窥视寡妇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人,却死在了村头寡妇的厕所里。
那寡妇如今三十有余,家中的丈夫英年早逝,在战场上博得了功名,也没了性命。独留下她一人,连个孩子都不曾有。
她本是外村住着的,可家中一看她的夫君死了,婆母便容不下她了,日日给她气受,动辄打骂不休。寡妇张氏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只能一个人出来。
村子里的人看她可怜,便收留了她下来,这个房子还是铁山帮忙建的。
“最近啊,那张寡妇总说有人在夜里闯入她的院子,好几次,她听到响动出去查看,都没见着人影。村里的几个妇人,为了她的安全,还特地在晚上帮忙看守来着,还真的发现了人影。只是那人影一闪而过,谁也没看清楚。”
另一个妇女说:“这件事村里的忍都帮忙留意着,但寡妇门前是非多,事情闹大了,对她的清誉也不好,所以,咱们也都缄口不言,就算了。反正,张寡妇自己也没受到伤害,更没有真的抓到那个歹人。”
云歌看向那被在一旁哭哭啼啼的张寡妇,她眉清目秀,弱柳扶风,确实是有些姿色的。即便年岁已达三十,但遥遥望去,还是让人不免生出怜惜之情。
“哎,大家把村里的男人们都猜了个遍,可谁能想到,会是铁山呢。”
“是啊,没想到,外表上那么宽厚,背地里竟是这样的小人。”
“你们胡说些什么呢?!”
这时,一个尖锐而稚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个孩子推开人群,跑到蔡康的面前。
“大老爷,我哥哥绝对不是那种小人,他是被人害死的!你是这附近最大的官儿了,您一定要为我哥哥做主啊!”
“孩子你慢慢说,为何你说,你的哥哥是被冤枉的呢。”
云歌边安慰小男孩儿边问道。
这个小男孩儿有十岁的模样,生得十分俊俏,衣服也都干干净净的,不像是在村中做农活的人。从他的话语间可以听得出,他正是死者的亲弟弟。
亲密的人,定知道更多的内情,即便是个孩子,也能说出许多邻里之间不知道的事情来。
小男孩儿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抹了把眼泪,稳定住情绪,这才娓娓道来。
“我叫铁牛,铁山是我二哥。他为人老实,是村中出了名的,但我怀疑他是被人所害,是因为失踪当日,他用过晚饭,是这样对我与四妹说的……”
第二三三章 是他杀案
铁牛的逻辑很清晰,将当日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哥哥当日,吃过晚饭,说有点事需要处理一下,稍后就回来。他神色郑重,仿佛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儿一般,可是当时四妹在哭闹,父亲母亲还没归来,我便忙着哄妹妹,没有去过多问他什么。他临到门前还特地嘱咐,一定不要找他,他去趟私塾马上回来,让我好生照顾贝贝。可是,那晚,我左等右等,怎么也都没等到哥哥。赶集回来的父亲母亲问起时,都快到深夜了,哥哥却没有回来。”
“这两日来,我们找遍了村庄,还有附近的城镇,都没有找到哥哥。我以为,哥哥只是因为最近的压力太大了,所以想出去散散心,没想到……”铁牛又哭泣起来:“早知如此,我们便一早报官了,哥哥生前最为洁身自好,最喜欢廉洁的东西,可现在,他却死在了这等污秽之地,还担上了这样的罪名……”
看起来,铁牛和铁山的关系是极好的,不然,也不会哭得如此伤心。
云歌也觉得疑惑。
铁山是这样一个人人称道的人难道他当真是表里不一吗?可是,若他表里不一,那么他最亲近的家人定会发现的。可是连他的弟弟都对他评价如此之高,铁山真的会做出躲在厕所里偷窥女子的龌龊行径吗?
张寡妇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受到了惊吓,许久才平复了下来。
“当时,我打算更衣,在厕中,却发现了一只鞋。在此之前,我就觉察院子里来了不速之客,现下看到了一个男子的鞋,当时就吓坏了,赶忙跑出去叫了人。谁想到,大家撵着出来,他也不出,叫他他也不应,竟是死在里面了。这两天,我去杜阳城内学刺绣,两日都不在家的,却不知,他死在里面多长时间了……”
一想到一个人在她的院子里没了命,还是一直对她不错的铁山,她就一阵后怕。
“你说,这两日你在城中学习刺绣,可有认证。”蔡康问。
“有,我的教习师父,就是城中永泰豆腐坊的老板娘,还有与我同学的王家小姐。这两日我与她们在一起,她们都可以为我作证的。”
蔡康点点头:“你与铁山是旧相识,最近,可发现他有什么异常?”
张寡妇诚实地摇摇头:“其实,若不是在厕中发现了他的尸身,我也是不信,她就是日日骚扰我的恶人的。铁山为人正直,平素最喜欢帮助别人。我这房子,还有邻里街坊能够接纳我,少不得他的功劳。他这个孩子很善心,也很真诚,且他已经许了北村的女孩子做媳妇,只等着明年就成亲的,又怎么可能对我一个寡妇做这等事呢。”
不仅仅是村中其他的百姓,就连张寡妇本人,都对铁山赞赏有加。
张寡妇继续说着她发现铁山的经过,云歌听来听去,都是那样的话,正好铁山的尸身洗完了,云歌便蹲在一旁,看仵作验尸。
铁山的姿势的确是很奇怪,竟像一个婴儿一般,呈抱膝状。最奇怪的,还不是他的姿势,而是他为何要脱去衣服,抱在胸前。周围一点伤口都没有,这说明,他不是被人袭击丢在这厕中的,可若说他自己钻进去的,好像也不大可能。
仵作最后的验尸结果,是他在此处冻死的。
这样的结果在云歌的预料之中。
如此寒风凛冽的山上,正值春寒,夜里的温度怕是要到零下的,他一点衣服都没穿,可不是要冻坏了。
云歌又去检查张寡妇家的厕所。
这厕所就是最普通不过的旱厕,厕上用石头堆砌成可以蹲人的地方,厕旁是用土坯稻草垒成的小屋,用来遮羞。小屋外面,是粪坑,平素用来承装粪便。只是寻常粪坑都比较肮脏,现下的这处却是十分干净的。
打听了村民,云歌才知道,此处的粪坑都是有专人过来打扫的。每两三天清理一次,然后挪到山上去沤粪,春来就可以用来做农耕的肥料了。
这是这个村子的习俗,这样既方便了各家各户,也为一些没有耕地的村民找了可以糊口的活计。
此处的粪坑,正是铁山死之前的白日里收拾干净的。当时张寡妇晨起就去了杜阳城学习,便没有再用过,直到今日,她晚上回来才开始使用。
“粪坑的盖子本来是盖上的,可是今日却没有盖着。我想着,是不是打扫的大爷忘了,就去检查了一下,借着灯笼的光线,便看到了那只鞋子。”
张寡妇也带着蔡康到粪坑前说明,云歌仔细查看了整个厕所前后的构造,发现铁山几乎是完全塞在里面不得动弹的状态。他没有任何空间可以活动,也没有任何空间可以钻出来,故而才被困在其中。
真的有人傻到,用这样自杀的方式,去窥探一个寡妇的裙底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看出什么了?”
段景毅站在云歌的身后,轻声问道。
云歌这才发现,她一直跟着查案,险些忘记了和段景毅来此处的真正目的了。
“大……公子,奴婢觉得,这男子该是被人塞进去的。”
“哦?何以见得。”
“首先一个人不会蠢到把自己塞进粪坑里,去从下网上偷窥吧,最多是躲进茅房里,或者在茅房外面看也就罢了。那铁山看样子是读过书的,也是个聪明人,绝对不会做这种蠢事的。况且,屎尿味道难以洗脱,他就算真的想躲进去,那也不会丝毫没有考虑到出来之后,别人问他为何满身污秽,该如何回答吧。且张寡妇去学刺绣,该不是偶然兴起,身为同村的人,该是知晓她那日不在的,在她不在的时候,躲进去偷看谁呢?”
云歌敏锐地洞察到案件的不符合逻辑的地方,段景毅再问:“你觉得,他是被杀的?”
“十有八九。”
“被谁杀的。”
云歌说:“这,就需要调查一下同村的人了。”
第二三四章 各种可疑
铁山牵涉到村长换届一事,他的呼声是最高的,威胁到了村长的地位,村长又和山矿一事有关,直觉告诉云歌,这其中一定有必然的联系。
村长是最后一个赶到现场的,在大家都将现场勘探了一遍之后,他才姗姗来迟。
“抱歉抱歉,我出去了一会儿,适才不在村中。听说出了人命案,这才赶了回来,还望蔡大人多多宽恕。”
村长是个油腻大叔,肚子很大,身材强壮,一看便知是多年养尊处优下来的。他的身高,甚至要比段景毅还要高上一些,如此高大的人,在这个时代,还是很少见的。
他扫视了四周,目光最后落在那具尸身上面。
“这,这是……”
“是你村的铁山,两天前死在了此处。”
“什么?铁山?”村长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这怎么可能呢,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死呢。”
蔡康看着他,继续问道:“两天前,你在哪里?”
村长微愣,然后明白蔡康的意思,才答道:“我不大记得了……应该,是在家中吧。马上要农忙了,好容易得空,这几日清闲。”
“一天都在吗?”
村长点头:“是的。不知大人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啊。难不成,这铁山不是意外死亡,而是有人蓄意谋害吗?”
“凡事不求绝对,只是例行调查罢了。”
“大人,若是他杀,您一定要为铁山主持公道啊。他哥哥死的早,铁家夫妇对这个孩子寄予了厚望,万不能让杀人凶手逍遥法外。”
“我说过了,凡事不求绝对,也不能证明,他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村长点头:“是是是,全凭大人做主。”
两人之间的哑谜,外人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了,可是深入想来,却是有深意的。云歌看向蔡康,发现他说话时一直盯着村长的眼睛,仿佛要从他的眼中看入他的心底。
这村长,到底是个乡野村夫,做一个芝麻小官,只掌管过村中事宜,到底是没有见过大场面。被蔡康这样盯着,眼神数次躲闪,不敢直面。
铁山若是被人杀害的,那么,这个村长有重大作案嫌疑。
他的身材高大,相对于铁山这个文质彬彬的少年来说,简直可以用庞然大物来形容,两相搏斗起来,铁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而且,村长有杀他的动机。作为新一任村长中呼声最高的,铁山的存在直接影响到了他的地位,铁山死了,村长是最大的获益人。
云泗在众人查看案情的时候,偷偷去河道旁边捡回了残渣,此刻回来,他远远地冲着段景毅点了点头。
事后,回到京都后,云泗交给京都负责开矿勘探的官员检验,发现,这矿渣是草草冶炼后的渣滓,因为没有处理干净,上面许多地方都带着可以危害人体的东西。这种东西倒在水中,便会污染水源,轻者时常病痛,重的甚至浑身溃烂而死。孕妇接触到此物,生下的胎儿也是畸形的。那废渣,也就是现代人所说的带有辐射的污染品。
当然,这是后话。
村长写了一份陈情笔录,也按了手印,与他一同写的,还有其他几个提供证词的人。
无奈的是,现场被处置得干干净净,根本无迹可寻。且铁山的赤身躺死在张寡妇家的厕中,这是众人都看到的,若他是被人杀的,又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情况呢。他的衣服,完好地抱在怀中,这又作何解释呢。
“低体温症。”
回去的路上,云歌摩挲着下巴说道。
“什么?”段景毅问。
“奴婢觉着,那是低体温症导致的。”
“低体温症,是何物。”
在这个年代,还不存在这样的词汇,云歌便用通俗的方法解释了一番。
“所谓低体温症,就是人在周围温度极低的情况下,做出的反应。有些人在这样严寒的情况下,是会产生幻觉的。明明非常冷,却觉得自己的身子燥热,不能自已。这是因为在低温环境中,他的感知已出现了问题,将寒冷错认为了是炎热。奴婢猜想,那个茅房在阴面,到了夜里定是十分寒冷的,铁山被困其中,肯定寒冷难忍,产生了这种幻觉,他便会通过脱衣服的方式自救,这也就能解释,他为什么是赤身的状态了。”
这是现代医学中很简单的一个部分,但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认识还没有那么深刻。所以,仵作并没有将寒冷和脱衣服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段景毅若有所悟:“所以,他才会以那样的状态死去,村中之人知道,那几日房中无人,且张氏又时常受到人骚扰,把他丢弃到那边,便可以偷窥不成反被困其中冻死的原因,解释铁山之死了。”
云杉摆弄着云泗偷拿来的废渣,说:“臣曾经去过真正的铁矿,这废渣与那铁矿中的看起来很不一样。这里面的金属成分,显然没有完全提炼出来,这等半成的东西,必定会对村民的生活有所影响。想来,这件事和那个村长脱不了干系。”
云杉也认为,村长可能杀害了铁山。
但由于现场找不到任何证据,蔡康当时只让人将村长的话记录,让村长按了手印便罢了。
“三哥,你不觉着,事有蹊跷吗。”
“哪里蹊跷。”
“这铁山才刚得到村民的拥护,就遭遇了不测,若是村长做的,那也未免太急不可耐了吧。况且弟之前打听到的,说那铁山虽然呼声很高,但支持的人数不过村长的三中有二,可以当做是竞争的劲敌,却不至于威胁到他的村长之位,为此动了杀心,不仅会为自己惹来麻烦,便是将来东窗事发,还会牵连诸多,有些得不偿失吧。”
云泗的分析也很有道理,村长既然有可能收受了矿山中的好处,那么他就算是落选,也可以选择出钱让村民支持他。实在不济,还有郝家在背后支撑。诸多手段,杀人,是最不划算的一个。
一行人刚回驿站,就接到了来自蔡康的邀请。
传信的是一个衙役。
“云大人,我家老爷深知昨日招待不周,所以今日特地在惠春楼摆了宴席,希望,大人能够赏光,前来一叙。”
第二三五章 郝家宴席
这不符合蔡康的处事风格,以他的财力,也绝对不足以支撑起一场宴席那么铺张。云杉轻笑:“好啊,既然是蔡大人摆的宴席,那我岂有不给面子的道理。我与四弟,先行更衣,随后就到。”
此事段景毅不便出面,云歌便跟随在云杉云泗身边,以侍女的身份进了宴席。
果然,从里面迎出来的,除了蔡康和府衙内的其他官员,还有一个身着华服,头戴毡帽的富家公子。从他起身,旁人也跟着起身的样子来看,是那郝家长子无疑了。
郝万山热情地迎了他们进去,还将上座给了云杉云泗。
“不知道咱们这杜阳城来了云大人,是郝某失礼了。今日特地摆宴惠春楼,就是为了尽一尽地主之谊。穷乡僻壤,菜色寒酸,还希望两位大人不要见怪。”
“哪里的话,我与四弟都不是娇惯之人,这里风轻水秀,是个难得的好地方,,又怎么会为一顿饭食而心存不满。只是,我兄弟二人初来乍到,对此地还不甚熟悉,不知您是……”
云杉故意装作不知道他的身份,也是打算给他一个下马威。
郝万山还没开口,旁边的小厮已经提醒道:“大人,这位是咱们杜阳城的郝老爷呀。郝老爷他年少有为,是杜阳城……”
“原来是郝家的公子啊,你提了地主之谊,我还以为,昨日错认了蔡大人,郝公子才是杜阳城的府尹呢。”
云泗嘴巴伶俐,说话也不饶人,那小厮有些不确定地看向自家主子,郝万山面上倒是没什么,只是摆手让他退下去。
“蔡大人是咱们的父母官,深受我杜阳城百姓的喜爱。”郝万山看了一眼蔡康,又说:“不过,蔡大人长久与百姓们同食同寝,便没有这样的意识,听闻昨日,还因为工作忽略了大人,招待不周呢。我与杜阳城的百姓们一样,都是拥戴大人的,自会为他考虑周全,所以特摆了这桌子饭菜……”
郝万山是个机灵的人,在摸清除云杉的脾性之前,他说话都是滴水不露的。
他能亲自出面,想必是知道了云杉抓了矿山上的人,还去了村子里调查这件事,果然不出云歌所料,三杯酒谁水过去,郝万山便提到了当年他的长姐于丞相的故事,还说到南宫盛如何爱戴姐姐,照料郝家。
“丞相大人看得起咱们郝家,咱们也不能辜负了他的期待不是。那官丢了这封地,这里当时乱作一团,郝家临危受命,稳定时局,这才避免了一场流血冲突。几任府尹来到此处,都嫌弃这里穷困,百姓不服管教,便都写了请辞离开了。多亏了蔡大人,愿意留下来……”
说到这里,郝万山竟然哽咽了一下。
云杉点头:“杜阳城的情况的确复杂,家父来到此地,深觉此处风土甚好,只是缺少一个可以担得起责任的领导,这才准许了蔡大人的奏表,举荐了他来此处。想必,有了蔡大人在,郝公子也轻松了不少吧。”
“也不是很轻松。”郝万山吸了吸鼻子,说:“旧制换新历,多少个人不愿意着呢。原来的官制,那地税只要交八分,可现在从八分变一成,一成变两成。两成之中,还要有一半的粮食送到前线,上交的钱粮就更加少了。从人家的兜里拿东西,谁人会情愿呢。想彻底改头换面,推行楚制,想必,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郝家是推行楚制的最大阻碍,亏得郝万山将一切说得天衣无缝,好像他也迫切希望能改变现在的制度,支持蔡康一样。
“既然郝公子如此亲民爱国,又是丞相的姻亲,那么,云某就斗胆问一问,郝公子可否知道,在这杜阳城外的荒山上,有一处私自开采的矿山?”
云杉直接了当地问道,没有任何委婉之意。
郝万山微怔,然后看了看周围的人,表情满是震惊:“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啊,私开矿藏,那是杀头的死罪,重则是要灭九族的。我家虽是商贾出身,但对大楚的法度还是颇为了解的,谁人敢如此大胆,去做这等勾当。再者说,杜阳城外的矿山,为何我等都不知晓呢,大人是不是搞错了。”
“抓来的人,指证是郝家主持。”
“莫须有!”郝万山腾地站了起来:“这些人,就是要将这莫须有的罪名嫁祸在我郝家的身上,才这般加以折辱的。我郝万山力挺蔡大人,动了他们的权益,他们便要用这样的方式置我于死地。”
说完,他又迅速坐了下来,语气急切:“云大人切莫听信了小人的谗言,误会好人啊。他说是我郝家主办的,那就是我郝家主办的了?我还说,是他们利益熏心,偷矿卖钱,东窗事发,就随意攀咬我们呢。杜阳城周围谁人不知,郝家是丞相的姻亲,将这灭九族的罪名放在郝家的身上,圣上定会看在丞相大人的面子上,从轻发落。这些人,定是以为我郝家家大业大,才这般做的!可姻亲那不过是拐着十八个弯儿的亲戚,都是小本生意做起来的,他们平日里嫉妒也就算了,怎可将这等杀头的罪名放在我郝家的身上呢。”
郝万山表面上,是在说郝家无辜,其实在话里话外,一直把郝家和南宫家拽在一起。
不错,九族之内,南宫家也算得在内。即便南宫盛不算,他的儿子南宫爠也在其中。
丞相不会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牵连,势必会管上一管的,云家在朝中的地位固然崇高,但再高也没有南宫家的势力庞大。且云度时常不在京中,许多时候,还要靠云杉在京中周旋。他到底是个晚辈,许多时候,与那南宫盛也是对不上话的。
“蔡大人,你在杜阳城多年,是最了解郝家的,你也帮忙证实一下啊。”
郝万山转头求助于蔡康。
蔡康始终面无表情,默默吃酒。被郝万山盯了许久,才放下酒盏:“云大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彻查之后方能定论。”
第二三六章 给她钥匙
蔡康没有帮助郝万山说话,彻查的另一层含义,便是要追根究底方能定论。
在桌上的人都知道,此事一但彻查下去,势必会牵扯上郝家。那郝氏本就不得丞相的待见,郝家现如今的地位,不过是当时解了丞相的困境,丞相不想落人口实,让世人说他过河拆桥,才如此厚待郝家的。
一旦东窗事发,丞相有没有事,郝万山不清楚,但是郝家,那便是首当其冲的。
郝万山的嘴角一抽,这个蔡康,真是越来越不服管教了。
他已经很给他的面子了,还让他坐上酒席,否则以他的穷酸样子,怎配和他同饮。他如此给他台阶,他却一再挑衅他底线。
等这件事后,他必要好好惩治一下,这个满脑袋人伦道德的榆木疙瘩。
两人之间的暗斗,云杉都看在眼中。
彼此阵营,一目了然。
“蔡大人说得对,是云某人莽撞了,小混混的话不可轻信,这件事涉及颇广,还需仔细查过才能下定论。”
蔡康唇角轻勾:“云大人所言极是。”
郝万山收回目光,继续对云杉赔笑:“郝某一直十分佩服云家,云家六子,每个都是军中的一把好手。守护边关安定,为一方百姓造福,我们这些小百姓,才能过上太平的日子。云老将军,更是在先帝那儿得到的官荫,被先帝誉为靠山王大将军,何等荣耀。郝某膝下有三子,一直很仰慕云老将军的风采,郝某私心,想着让他们也去军中历练,锻炼出男子汉大丈夫的模样,将来,也能报效朝廷。前阵子,大儿子方去了乌太尉次子乌晓天将军的门下,这不,次子与小儿子也到了可以参军的年纪,不知……”
云泗笑道:“郝家与乌家还有这等关系呢?”
郝万山点头:“是啊,其实也不是什么亲密的关系,只是我那大儿子天生神力,浪费了蛮力在家也是惹祸,适逢乌小将军途经此处,便得了机会在他的面前比划了两下,还真的给乌小将军看中了,就跟着去军营了。”
郝万山的目的,就是让他们知道,乌家还与郝家有这一层的关系。
郝万山的长子是乌晓天举荐的,他家里出事,乌晓天也脱不了干系,辗转之下,虽不提乌家参与了偷开矿藏一事,但势必也会成为郝家的后盾。
“想不到,郝公子认识这么多的京官儿,南宫左徒有您这样的舅父,当真是可以安枕无忧了。”
郝万山自动忽略云泗口中的鄙夷之气。
“小将军玩笑了,郝某不过是不想丢了长姐的颜面,长姐当年为了郝家的声誉,为了我们这些郝家的子嗣能够脱离商籍,那是吃了不少苦楚的。所幸遇到得是丞相大人,善待了长姐。如今的一切,得来不易,郝某既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家业,便不会让死去的人白费苦心,定要好生经营的。只可惜,商籍已脱,骨气难断。若再不时常警醒,三代之后,怕又要回到那苦日子了。现在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家族的荣耀。”
云歌立在云杉的后面,她冷眼看着郝万山带来的几人,有两个看起来很瘦弱,可呼吸匀净而缓慢,该是个练家子,身负灵石也未可知。
这两人,正是站在蔡康身后的。
这郝万山敢公然挟持着蔡康来赴宴,可见他的地位在杜阳城到了何种地步,别说是这小小的府尹,便是云杉这兵部侍郎,他也不曾放入眼中的。
如今这顿饭席,明着是在宴请欢迎云杉云泗,其实,也是在谈话间警告他们,郝家的地位不可撼动,在京中人脉颇广,他们见了就当没见,两相无事,若是再多事,那么便不客气了。
郝家不仅在文中有丞相和左徒支持,在武中还有乌家的力挺,采矿之事,又深切地涉及两家,断人财路,人家是断断不会允许的。真的撕扯起来,二对一,云家毫无胜算,到时,非但不能撼动这些人分毫,还会给云家两朝功勋和官荫带来致命的危机。
蔡康抬头,看向云歌。
他记得她,在办铁山的案子时,她也在场。仵作检查尸身的时候,她也在旁看着。每次遇到疑点,她都能敏锐地感觉到。蔡康知道,她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女那么简单。
还有那个跟在他们身后的公子,气质卓然,既是随从,今日赴宴也该跟在后面。可昨日他不曾见过,今日宴席上也没有见到他。如此,蔡康便更加可以确定了。
想了想,他站起身。
“蔡某不胜酒力,今日便不能与诸位同饮了,告辞。”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很不给大家的面子。
云杉云泗倒没说什么,郝万山冷笑了一声:“我说什么来着,这个蔡大人,就是这方面的路数不通,让两位大人见笑了。”
“可以理解。”
云杉笑了笑。
正好赶上门外的小厮进来端菜,云歌趁着乱偷偷地跟了出去。她快步追出酒楼,转过了一个小巷,就见到早已等在那里的蔡康。
“姑娘是在找我吧,我也正在等姑娘。”
云歌看着他,还是那副神色平静的模样。他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来,将一把钥匙塞进了云歌的手中。
“蔡某无能,只找到这些,希望对姑娘背后的那位公子有用。”
云歌捏了捏钥匙,金属的材质,还带着蔡康身上的温度,看起来是贴身藏着的。
“蔡大人……”
“家中只有妻子一人,她久病难以梳妆,我忙完公务,还要回去照顾她。多说无益,姑娘便回去伺候云大人吧,跟在云大人身边,安全。”
说完,他便转身匆匆离开。
谁想,云歌刚收起钥匙,就见到两个人影从小巷深处窜了出来,将蔡康连拖带拽地带走了。
云歌心中大惊,光天化日,闹市之上,就有人敢公然劫持朝廷命官?!
她追上前去,忽然,从身后又窜出两个人,捏住了她的肩膀。
云歌身体一抖,不敢再动。
对方低沉着嗓音说道:“他与你说了什么,给了你什么,通通交出来。你是云大人的人,我们不会伤害你,但若你不配合,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第二三七章 感激不尽
“你既知道我是云大人的人,还敢如此无礼?”
“杜阳城内治安,归蔡大人所管。我们只是拿钱办事,不想杀人。”
云歌心中冷笑,这两个人不用想,也知道是郝家的。
他们见蔡康宴中离席,又见到她也跟着离开,就知道,两人一定会有所接触。郝家便打算用蛮力将蔡康给云歌的东西抢走,到时,就说是集市上的小混混,做出的抢劫之事,蔡康作为父母官追查下去,也是查不出什么的。
“不想杀人?有郝家在,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的呢。”
“既然你明白,那就休要与我们废话,交出来,相安无事,不交,你们谁也别想离开杜阳城!”
“好大的口气……”
云歌扫了眼四周,这里虽是闹市,但因为惠春楼今日接了贵客,故而整个酒楼周围都设了路障,她真的遇害了,也不会有人即刻赶来救她。
难怪,方才蔡康警告她,让她快点回去伺候云大人。郝万山现在还不想当面和云杉撕破脸,她有了云杉的庇护,他们总才不至于明抢。
那两人见她还在犹豫,担心夜长梦多,竟拿出了两把锋利的匕首。那匕首制作小巧精致,捏在手心里,几乎看不到,但锋利的刀刃看起来寒光乍现,必定是削铁如泥,好用得很。
“快点!”
云歌紧紧攥着拳头,蔡康被他们抓了,他冒死出来给她的东西,定是十分重要的,她不可能轻易给他们。
可是现在,对方利器在手,自己又不会功夫,想要带着钥匙逃脱,也是不容易的。
僵局之下,忽然,耳边传来几不可闻的风声。云歌只细微地察觉到不同,转身时,两个人已经倒在了地上了。
云歌蹲地检查,发现他们的脖颈里都有针孔。那细针正好插在穴位上,精准无误,这两个人的知觉被短暂地切段,故而晕倒在地。
这和云歌之前袭击青竹时,用的是同样的手法,只是,对方用的更加精准,且如此细小的银针,同时射中两个人,可见他是有一定功夫在身的。
云歌警惕地扫视周围,并没有发现是谁做的。
对方没有用同样的方式对付她,可见是救她的。
当时与战肖分开行动时,为了确保项元朝看不出破绽,暗卫也同样留在了队伍之中。如此,段景毅虽少了许多保护,但也省去了暴露的危险。
难不成,是战肖暗中遣来了暗卫?
来不及多想,现在最重要的是,保障这把钥匙的安全,云歌收好钥匙,快速走进了酒楼之中。
屋顶之上,西慕枫蹲在上面,收了手上的银针袋子。
看着云歌走进酒楼,他浅浅地笑了。
……
一番饭局,索然无味,郝家明着尊敬,实则是在警告,被人威胁,云杉虽心里不舒服,但表面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
倒是云泗,抱怨了一路。
“这郝家也未免太嚣张了吧,不过一个商户,与丞相结了姻亲,就以为可以上天了?竟连我云家都不放在眼中了。”
“父亲一向不喜欢与人争抢,更不屑于在朝中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他们依附乌太尉,乌家与我云家不睦,他们自然也不必将我们放在眼中。不过见他如此,想必这矿藏便是有人发觉,也不敢与他们作对的,不知道,这期间有多少人敢怒不敢言。想来,临边几座城池的城主,必然也是碍于他们的权势,选择避其锋芒的吧。”
“长此以往,那大楚岂不是要跟他们的姓?只是矿藏也就罢了,钱庄,土地,他们都收在自己的囊中,整个杜阳城,就是他们的天下了。一座小城也就算了,若碍于他们的淫威,其他的地方也争相效仿,那么,岂不是在祸乱天下!”
云泗是怀着一腔抱负的,最不喜欢看到这些仗势欺人的,云祺与他的性子最为相契,每每打抱不平,都不看人家的家世如何,都会仗义执言。
但是,这是侠义之举,也是祸端的根源。
相比之下,云杉却理智很多。
越查下去,他就越觉得,只是一个云家不可能对付得了他们。段景毅说得对,他们只消找到证据,到时寻个机会,一并发作就是了。
云歌见四下无人,她拉住云泗,云泗微愣,她伏在他的耳边说了刚才蔡康找她的事情。
钥匙落手,云泗问:“可是,他要我们用这个开启什么呢?”
云歌说:“蔡大人说,家中只有妻子一人,她久病难以梳妆。想来,大人可以去他的家中,寻上一寻。”
云泗点了点头,立刻直奔蔡康的家。云杉转头见云泗走了,才对云歌缓缓开口。
“听闻云歌姑娘是湘人。”
云歌轻轻点头:“是。”
云歌本以为,他会像其他人一样,因为她是湘人,而说出警告她好自为之的话,或是担心她生出事端,而让她不要再参与其中。
没想到,云杉却慨然:“那日屠城,绝非父亲本意。两国交战,是百姓受苦,难为你们这些女子,也要为战争做出牺牲。”
云歌的心底里一阵暖流流过。
三哥哥,果然,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三哥哥。
强忍着想哭的冲动,云歌红着眼睛说:“云歌感激不尽。”
“感激?你为何要感激我啊。”
“大人与旁人不同,不会因为奴婢是奴籍而加以轻贱。一句话,一个问候,便已足矣。大王待奴婢,也从未视奴婢为奴,奴婢便誓死追随他。大人与大王交好,如今,还要冒着得罪京中世家的危险,为大王谋划,又岂是一句谢字能报答的。”
“你家大王,与寻常皇子不同。”云杉背着手,轻叹了一口气:“寻常皇子,都是养尊处优下来的,他们不知道人间疾苦,更不知道站在百姓的角度上去考虑一个国家未来的发展。但是,九殿下不一样。他在宫中便受尽了白眼,在国子监同读时,他对任何人都是谦卑有礼,就算是我,这样的将军之子,他也一视同仁,没有半分骄矜。所以,我把他当朋友,更是视为知己。”
第二三八章 宏图伟志
当初,云杉和段景毅同学,这份自小的情谊,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大人对天下之人都一视同仁,与大王是一样的,心中无贵贱,自然更容易交心。”
“可我们身处的五洲大陆,却不是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你见这杜阳城,便可知一二。南城与北城大相径庭,就像皇族、贵族、官籍、商籍、农籍、奴籍,身份不同,便世世代代都要延续下去,富贵的继续富贵,即便毫无才华且为富不仁,仍要站在那些卑微身份之人的头上,任意践踏。而那些身处尘埃者,却世世代代不得翻身,好容易有了机会,却又要像蔡康蔡大人一般,不得不妥协,否则就要承担杀身之祸……”
云杉深吸一口气,然后惨笑了一下:“哎,也不知为何,就想与你多说这些,真是奇怪……在京都为官这几年,我看惯了人情世故,看遍了人性中最丑陋的那一部分。这等事,实属平常,哪个世家的背后,不是污秽一片呢。便是圣上,他那般精明,也定是早就知道一二的。不查不说,只是没到时机懒得去管而已。官官相护,大抵如此。”
“我云家,是从父亲那一代开始的,至今不过两代官籍而已。虽父亲位列太尉,立下战功赫赫,但根基不稳,又无人脉,实则无法与乌家相提并论。朝中不论职位高低,只论世家是否庞大。父亲又不善于心计,长此以往,怕也是要走向末路的。在其位,谋其政,云家不求其他,只希望大楚能寻得一位为百姓着想,心怀天下的君王,仅此而已。”
云歌看着云杉,他的眼中闪烁着光芒,仿佛在说一件十分骄傲之事。
她从前不喜欢三哥哥的死板,与他交流的最少,只知道,他在官场里混的油嘴滑舌,就喜欢捧着人说话,很招人厌烦。
可换了一种身份,换了一种环境,再去看三哥哥,却发现,他内心的宏图,比四哥哥,甚至比父亲还要广阔。
他小心谨慎是为了家族。
他巧言令色是为了家族。
他心向着段景毅,都是为了家族。
这样的三哥哥,让人看着心疼。
云歌只恨自己,当初为何不多听听三哥哥的话,如此,也不必做那陷云家于险地的罪人。
她记得,当时她要嫁给段景瑞,是三哥哥抗议得最严重,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后来才被发配到了边关,腿疾复发……
“大人心向百姓,心有宏图,将来,定会有一番作为的。正如大人所言,在其位而谋其政,朝中纷扰不断,大人只需安定心志,等待时机便是。君子应先小家而后大家,从细微之处做起,稳住根基,方能成就伟业。得广厦千万间,天下寒士俱欢颜。”
云杉定住脚步,看着云歌,心潮澎湃地念着:“广厦千万间,天下寒士俱欢颜……”
云歌福了福:“正是。”
“想不到,这样的千古名句,竟是从一个弱女子的口中说出来的……”
“云歌虽是弱女子,却是见过亡国之乱的女子。国破山河不再,寡身颠沛流离。若非遇到大王,怕是成了一具枯骨,也不会有任何人关心知晓。云歌是幸运的,但这世间不幸之人比比皆是。他们因两国之乱,就要受尽苦楚。赢的国家,要休养生息数十年,方能恢复元气。输的,上至八十老人,下至未出生的婴儿,死伤无数,饿殍遍野。云歌的理想,就是能为天下之人,都谋得一个可以栖身立命的住处。若五洲天下,再无流离失所,人人都能吃上饭,都能在家中安睡,彼此和睦友爱,路不拾遗,也不闭户,那,才是真正的锦绣繁华。”
云杉对云歌的印象中,又多了些敬重。
他恭恭敬敬地对着云歌行了礼,云歌赶忙回礼,不知道云杉这是何意。
“姑娘的理想,让云某由衷敬佩。其实,仅凭姑娘身为湘人,还能为敌国皇子倾力相助,就已经说明了姑娘心胸之广阔了。景毅能有你在身边辅佐,着实是一大幸事。”
云歌笑道:“奴婢是一介湘奴,能做的有限,但大人身居高位,可行之事才有更多。所以大人切不可失去信心,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积少成多,才能有所成就啊。”
云杉站直身体,重重点头:“嗯。”
……
对于云泗的到来,瑞莱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她见到钥匙还主动交出了自己的梳妆盒,云泗拿出盒中的东西翻开来看,全部都是郝家的证据。
从矿山到钱庄,从土地到欺压百姓,桩桩件件,都十分详尽。
不少上面还有郝万山的亲笔签字和手印,是抵赖不得的。有了这些,能不能动南宫家和乌家不知道,但郝家算是彻底完了。
“多谢蔡夫人帮助。”
云泗见她面容虚弱,说:“知道蔡夫人身体不好,却不知,这样严重。”
“自小便是如此,只是现在,越发严重了一些,不打紧的。公子既得了我相公的东西,想来,是他信任之人。奴家只是个弱女子,本事不该打听这些的,只是相公说与我听时,神色严肃,且告诉我,一旦发生了不测,让奴家尽快回娘家……相公,相公他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因为情绪激动,瑞莱开始喘促了起来。
她实在担心自己的夫君,也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蔡康昧着良心做了许多事,定是心中不快的。她不识字,却偷偷看过这些东西,都是一些签字画押的东西,想必不是公文,就是谁人的证据。
“夫人莫慌,蔡大人刚正不阿,不会有事的。”
“正是他刚正不阿,不懂得转圜,奴家才更担心他……若不是为了我这病,他也不会受人胁迫……郝家让梁郎中为我诊治,若他不从,就断了我的药食。若是因为我这破败的身子,而陷相公于不义,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云泗从瑞莱的话中听出了端倪:“梁郎中,什么梁郎中?”
“就是,就是京都来的那位神医啊。说是善治心痛之症,天下之人的心痛病,经过他的手,都能治疗好……”
第二三九章 留有后手
云泗微微皱眉。
他可从未在京都听说过有什么梁神医,不过,神棍倒是有一人。
“你说的那个梁神医,是否生成这个样子?”
云泗拿起桌子上的纸笔,将心目中那人的模样,画在了纸上……
……
云杉刚将宴席上发生了什么都讲给段景毅听,这边,云泗也紧赶慢赶地回来了。不过,他的表情比他们想象的要难看。
“怎么了,可是不顺利?我派去的人呢,没有帮到你吗?”
云杉紧张地问道。
现在整个杜阳城,都是郝家的眼线,要想去蔡康家拿到东西,自然是十分困难的。所以,云杉又派了两三个高手跟在云泗的身后,辅助他行事。
云泗摇摇头,将手中的证据交给了段景毅。
段景毅越翻脸色越沉,放下证据,他冷声说道:“只这些东西,就有上百两银子之数,小小杜阳城,能让他们榨干到如此地步,简直令人发指……”
云杉接过来,简单扫过几眼。
“既然都拿回来了,你怎么还这幅表情。”
云泗一向是藏不住心思的,云杉熟悉他,便也猜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情。
“端王,三哥,我进屋之后,还见了蔡康的妻子,她与我说,因心痛病久病卧床,险些没命,只有一位京都的梁神医能够治疗她的心痛病。梁神医是郝家的远亲寻来的,想要治好她的病,蔡康只能听从郝家的安排。这,才是他长久隐忍的原因。”
“梁神医?京都从未听过什么梁神医啊。”
云杉不解。
就算是神医,那也应该被召入宫中做御医,或是被分配到藩王之处做太医,绝对不会有这等神医而明珠蒙尘,流落人间的。
真的有些人不想入仕,那大可以躲远点就是,断不会留在京都那样世家云集的地方惹人显眼。
想来那个远亲就是南宫家了。
要知道,私藏神医也是重罪,南宫家地位尊崇,若有病痛,大可以直接从宫里调来御医诊治,完全没有必要在家中藏医。
这其中,有着许多的不合理的地方。
“弟也觉得蹊跷,忽然想到,前几年有一个神棍,非说小妹是帝女转世,将来定会颠覆朝权。这等大逆不道的话,可不是妖言惑众吗?说了小妹也就罢了,他还说三皇子是大楚妖星……德妃娘娘颇得皇上宠爱,如何能允许这样的人留在京都,便将他打发了。我将此人的画像画在纸上,让那蔡夫人看,证实她口中所说的可以医治心痛病的神医,正是那个神棍无疑。”
云杉皱眉:“这怎么可能,当时,明明是让处死的。”
“我也觉得奇怪,不过后来想想,谁人见过那神棍的尸首?不过是听了当时主审徐斌的话而已。现在想想,徐斌是南宫丞相的女婿,私自留下来,也不无可能。”
云歌不由得后背发凉。
“丞相大人留着污蔑三皇子的神棍做什么呢……”
云歌的话,让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可能性有许多。
也许,他只是觉得这人说话有几分可信,便私自留下来,在府中为他算命。
也许,神棍语气中直指云祺,云家一直不支持南宫家,也不顺从南宫家,这便是他捏在手中的一个筹码。他日朝政乱时,便是一记猛药。
再也许,他表面上支持着段景瑞,实际上,也还是存了一些心思的,万一时局逆转,三皇子不可登基,那么,他便用这样的方式,向新主子表达忠心。
种种猜测,都有可能,足可见南宫盛的城府之深。
一个人给自己留下后手,这无可厚非,可是,留下试图毁灭自己盟友的后手,那便有几分内蕴了。
云歌看向段景毅,她的意思,段景毅心中明了:“现在可肯定的是,郝万山就是丞相的爪牙,蔡康将物证给了我们,尚缺一个人证。他的夫人身体欠佳,这便是蔡康被人拿捏的把柄,想要让蔡康与我们同行,就必须先解决她夫人的病症。”
“大王,不如,让奴婢试试吧。”
段景毅点头。
“你去瞧瞧。”
时间紧迫,云歌立刻跟着云杉的手下去见蔡夫人了。
云泗很是惊讶:“怎么,端王的这个小姑娘,还会医术么?”
段景毅唇角微勾:“她会的还有很多呢。你可知蔡康现在何处?”
“臣调查发现,郝家城外依山修建了许多山洞,平时用来储存物品之用。调查矿山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入口。想来,蔡康在城中百姓的心中地位颇高,放在城里关着是不安全的,留在郝府还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郝家必定会将他放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去。臣这就过去,探查究竟。”
“多带几个人。”
“人多了麻烦,不如臣一人独行,端王安心,天黑之前,这件事必定会有结果。”
初看瑞莱,云歌便觉得她的病情已是十分严重了,再为其诊脉,发现她的体内气息游移不定,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
按着脉息来看,此人几乎不可能活,或者不可能像现在这般,还能坐起说话,但云歌为她诊脉时,瑞莱的确是自己坐起来的,并且,还能与她交流。
“我的病,很重吧。”瑞莱苦笑了一下:“都怪我这个身子,拖累了他。其实,他大可以弃我的,他是朝廷命官,想找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可是,他和娘亲,非要将我这病身子当块宝……咳咳咳……姑娘不必顾忌我的感受,病入膏肓的字样,我都听过太多了。我自己的情况,我最清楚,不过是朝不保夕,将死之人。姑娘是那位云大人的亲信吧,看得出,云大人是个好人,我家相公是廉洁之人,胸中怀着大理想大抱负的,如今受人禁锢已经是我的过错了,若再酿成大祸,那我便是……咳咳咳……便是死,也是不能安心的。所以,不论怎样,还请云大人看在的他年少有为,是大楚的栋梁之才,再给他一次机会。至于我,无所谓的。”
第二四零章 可以医治
瑞莱的一番话,无谓生死的从容,让云歌很是感动。
一个古代的女子,能有这份心胸,可见,感动蔡康的并非只是她供他考官这么简单,更多的,是他们都是好人,都是心怀天下的人。
若瑞莱的身子不这么差,他们肯定是一对令人羡煞的夫妇。
“夫人所言,正是云大人和云小将军所想。我此番来,并非是不信任夫人来一查真伪,而是想为夫人寻得脱身的法子。”
瑞莱放下帕子,不解地看向云歌:“脱身?法子?”
“根据我的经验来判断,夫人该是最近几年才闹得病,且病情每况愈下,不得移动,稍有活动便会喘促不止。”
“是。”
“夜不能寐,端坐而起,过多饮水而不排,喘促更甚。”
瑞莱再点头:“是。”
“起初下肢浮肿,或蔓延到全身,后来经过那梁神医的治疗,喘促与水肿都消去,只是还不得起身活动,终日卧榻。”
“姑娘怎知。”
听到这里,瑞莱已经非常震惊了。
云歌说的病症,就像是从头至尾地观看过她的病情演变似的。
“夫人,您的患的是先天性心脏病,因为过度操劳而引发的心脏衰竭,诸多病症,都是心脏衰竭造成的。”
“何为心脏衰竭……”瑞莱困惑地问道。
“就是人的心脉。因为先天不足而导致结构与常人不同,这样的身子,是不能操劳的。但夫人一心为蔡大人,工作时不加以节制,这才引发了病痛。常人或许到了七十八十都不会发病,而夫人,却在如此年轻的年级,就早早发病了。”
云歌继续说:“所谓心脏衰竭,就是夫人的心脉已经太过脆弱了,不能洵水于周身,导致饮入的水全部蓄积在体表,或是身体偏下的部位而不得排泄。体内蓄积的水太多,更加重了心脉的负担,如此恶性循环,人便倒下了。”
“依我对夫人脉象的观察来看,那位梁神医,为夫人诊疗时,必定是用了大量的利水通淋之药。利水之药能让身体里的水肿迅速消退,但与此同时,也会造成离子紊乱。”
“离子……紊乱?”
“所谓离子紊乱,就是指夫人体内正气会因此大伤。轻者浑身无力,无法行走,重则陷入昏迷。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这是庸医,而非神医。为夫人利水消肿,乍一看是症状减轻,实则并不适用于所有心病之人。那些普通心病且强壮之人,一副药便可健壮如初,心脉没了负荷,再辅以养生强心之品便可痊愈。可夫人的身子不同,夫人乃是胎中孱弱造成的,是根治不得的,便是要强心,也要更改心脉恢复正道方能使用。否则,便是指标不治本,或者本末倒置,非救人而是害人。”
瑞莱捂着胸口,听到云歌的话,很是惊愕,毕竟,她虽知道梁神医和郝家的关系,却从未对梁神医的医术产生怀疑。
“天底下,竟真有这样的骗子……”瑞莱的眼圈发红:“他们为了让我家夫君就范,竟做出了如此泯灭人性之事。”
“夫人莫急,夫人的病症虽不能去根,但维持现状,还是可以的。加以时日细心调养,不做重活,日常所需必定不成问题。”
云歌许下承诺,不仅因为她具有现代中医的知识储备,能够胜任这种先天性心脏病造成的心脏衰竭之症,还因为,她在孙亭玉的医书上看到了许多涉及此病的验方。
只要能够买到那些药材,她有信心让蔡夫人恢复。
听到云歌的保证,瑞莱显得很激动。
云歌赶忙安慰她,让她放松不要过分调动情绪。
“云歌姑娘,若能救我一命,我必定舍生报答。”
“夫人心宽,我必定竭尽所能。只是,有一件事,还希望夫人能够理解……”
瑞莱点点头:“他将那些东西交给我,我便知道他的打算了。为了我,不过权宜之计,他是断不会允许那些人坑害百姓的。如今,我的病有了着落,他也该去做他的事情了。不过还希望云家护他周全,他出身平民,却是一心为着百姓的。当年,那么多世家来找他,他都婉言拒绝,就是不想做那昧着良心的事情。而今种种,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搜集证据,是冒着生命的危险的,一不会功夫,二没有后台,能做到这些,确实可以证明他的心意。还望云家在量刑的时候,能考虑着他的表现,从轻处罚。”
“是,夫人的话,我必定一字不落地带到。”
这瑞莱,别看是一个柔弱的女子,出身绣娘,但她的思想前卫,性格倔强,却是个十分通透的人。
蔡康搜集了郝家的证据,为这私开矿藏一事提供了重大证据,这点,不必她说,云家和段景毅也会记在心里的。
所谓人证,也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
……
地牢里,蔡康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目养神,任由对面的人怎样对他说,他也无动于衷。
“蔡康,我郝家对你够意思了。你去问问,哪个来这里的官,不对我郝家毕恭毕敬的。就这样,他们但凡有一点阻碍到了我们郝家,都是要被驱逐出去的。你初来乍到,像个愣头青一样,各种不忿,郝家是不是忍耐下了。你的夫人有病痛在身,是不是我们郝家,给你找到的梁神医?你当初在我面前许诺,说你绝对不会多事,我们信守承诺,而你却屡次挑衅。”
“你觉得云家的两个公子来了,就可以投奔他们了?呵呵,做梦!且不说,云家在朝中的地位,在丞相大人面前连个屁都不是,就算他们的爹是太尉,那也是他们的爹有能耐。那四公子,不过是一个赋闲在家的小将军,战功都挂在他爹的帐下。那三公子,兵部尚书而已,在丞相大人下面好几阶呢,如何能与南宫家抗衡?你呀,就是个榆木脑袋,谁大谁小,谁强谁弱分不清。他们俩满腔热血地查,查到最后发现查不下去了,自会不了了之。到时候,你该当如何呢。京都的世家,谁人会为了一个寒门的官去得罪其他权贵呢。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