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二章 富贵(上)
一个千户在大蒙古国里的地位,从他们使用的武器上头就能看出。比如成吉思汗麾下的精锐怯薛们,全部都着统一规格的甲胄和刀枪弓矢。其中有许多,是蒙古人把战争中的缴获聚集在一处,由被掳掠到草原上的汉儿工匠开炉重新炼制、打造的成果。僒
而拉克申千户所属的这些百夫长们,一个个身边的武器全都各型各色。于是巨大的蒙古包里长刀与短刀齐飞,铁斧与铁棍共舞,更有灯影摇晃,血肉暴溅,惨叫、呻吟和怒吼此起彼伏。
帐篷里的混乱很快就被外界发现。归属不同百户的蒙古人茫然了一阵,有人往帐篷里冲,也有人挥刀斫砍篷布、毛毡和牛皮,试图从另外几侧进入帐篷。数百人七手八脚齐上,噼噼啪啪地折断了蒙古包的好几具支架,结果顶上圆形的天幕失去平衡,猛然倾斜,顺着一个方向倒下。
葛青疏把手里的短刀收回刀鞘,而石抹也先擦了擦手上的血,把双手拢在袖子里,两人摆出一副无辜的神色,往外挪了挪。
与此同时,原本阴暗的蒙古包里骤然接触天光,原本狂乱暴怒的人忽然停手。
三四十人在一个蒙古包的范围内白刃相博,而且又没人披挂甲胄,全都是拿着自家胳臂、肚子、胸脯硬接,真是刀刀见血,刀刀要人命。战斗爆发得极其迅速,结果也极其惨烈。这会儿能够站着的蒙古人不到半数,绝大多数百夫长都死了,而且几乎个个都身首异处。
马哈木的勇士名头倒真不是吹的。他在短暂的格斗中连续杀了好几人,但自己也被砍断了胳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他仰躺在他的舅舅身边,手肘和小腹都在往外冒血,一层层鲜红的颜色,覆盖了拉克申千户已经凝固的黑血。除了胸口的微微起伏和肌肉微微的抽搐之外,很难将他和尸体区分开来了。僒
这情形,使得马哈木的部下大怒,他们一个个地拔刀在手,想要冲过来,把那几个还活着的百夫长砍成肉泥。而活着的几个百夫长固然弱势,毕竟自有党羽,顷刻间,数百人围绕大帐剑拔弩张,还有更多的人从远处跑来。
剩下的几个百夫长眼看局势即将彻底失控,人人狂喊:“慢来!慢来!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有人忽然看到了葛青疏满脸不关我事的神色,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抱住葛青疏的双腿大喊:“葛都将!你给做个见证啊,这……这……不知怎么就成了这样!”
其余几个百夫长都道:“对对,葛都将,你给大家说说,我们这真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葛青疏站在几个百夫长环绕之下,沉吟半晌。
他忽然大吼了一声:“蠢货!你们还没看出来吗!”
这一声大吼十分响亮,就连稍外圈的蒙古人也都看了过来。对普通的底层蒙古人来说,不管上头的千夫长、百夫长们做什么盘算,他们只知道,整个部落此番南下,是要依附缙山这边的定海军势力。而这个姓葛的都将,便是定海军的使者,昨晚为了欢迎他,拉克申千户亲自敬酒,亲自切割羊肉奉上的。僒
这样一个大人物忽然暴喊,必有用意。于是外围不少人虽然脸色激愤,可还是停住了冲向大帐,或者冲向敌对百户人员的脚步。他们都盯着葛青疏,看他有什么话说。
“是索诺这厮弄的鬼!”
葛青疏站到人丛前头,大声呼喝:“拉克申千户最信任的拔都儿索诺,昨天晚上暗害了千户,今早被马哈木百户、哈马鲁丁百户和俄木布百户盘问的时候,他又满嘴谎言,煽动几位百户彼此厮杀!这是我们都看在眼里的!”
煽动?
原来是索诺的煽动?
索诺说什么了就煽动了大伙儿?
他不是一句话都没说就被马哈木活活打死了吗?僒
他怎么又成了杀害千户的凶手?
这几个剩下的百户在部落里头本就不算什么人物,眼界和才能俱都有限,反应也慢。所以他们完全不懂葛青疏在说什么,一时间满脸迷惑。
但眼下真真是整个部落要陷入大火并的前夕,整个部落所有人包括老弱妇孺都要彼此厮杀,导致大量死伤的前景,终于让其中某一个人反应快了点。
废话,眼前这时候,说谁有问题合适?
反正那几位可能去杀死拉克申千户的有力百户都死了,这时候往死人身上栽赃,再合适不过。但百户们毕竟还有各自党羽,把脏水泼在他们身上,难免引起后继的冲突,所以……
死者里头最适合顶缸的,除了索诺还有谁?
他是拉克申千户的拔都儿,是负责值守大帐的人,拉克申千户出事,他本来就罪该万死!僒
定海军的使者老爷很是英明!
那百户猛地跳起,大声喊道:“葛都将说的对!就是这个索诺坏事!就是他害了拉克申千户,又挑拨马哈木百户、哈马鲁丁百户和俄木布百户彼此厮杀!我们都看在眼里,这是真的!”
他既然这么喊了,其余众人连忙附和。蒙古人惊怒交加的情绪忽然就有了发泄的方向。
好些人不管不顾地冲进了大帐的范围,把索诺的尸体拖了出去,纵马踩踏。而过程中人来人往,难免混乱,马哈木本来还有气息,被人猛踩了几脚,终于死透了。
一场纷乱来得莫明,好在局势没有彻底失控。千户和百户们死了一批,但蒙古人眼中万物有灵,他们对待死亡一向豁达,请出萨满安排祭祀仪式也就罢了,至于高声痛哭、杀马殉葬,那都是必然的程序。
终究整个部落仍在,底下普通的人日子照旧地过。无非是定海军那边留下了名叫石抹也先的契丹人整顿秩序,代替拉克申千户安排所有人的生活。
听说这石抹也先当年是木华黎万户的左膀右臂,和五投下各部都很熟悉的,这会儿代领部众,身份倒也相当。僒
当天葛青疏就带着其他的部下们折返。
石抹也先一个人留在这里,到底有点不安全,葛青疏回去以后还得立即禀告赵瑄,把石抹也先手底下那批契丹人和驯服了的蒙古俘虏都派过来。
先前石抹也先建议葛青疏杀死俄木布的时候,葛青疏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几个有力的百夫长皆死,缙山方面必不会从其余百夫长里特地拔出人选控制部落。因为那就成了生造出另一个首领人物,对定海军并无益处,徒生后患。
所以,总得有人留在这个蒙古部落,代表缙山方面加以控制。而契丹人石抹也先,便是最好的人选。
这也是石抹也先摆脱俘虏身份,成为定海军中有用一员的捷径。
对此葛青疏并没有意见,他虽然认识石抹也先没多久,却也知道这契丹人确有才能。既然有才,又愿为定海军效力,那便如锥处囊中,迟早会冒头。葛青疏可没必要去当这个挡路的恶人。僒
当然这一趟里,冒头的人不止石抹也先。
葛青疏骑在马上,回头看看盘腿坐在大车上摇摇晃晃的卢五四,问道:“怎么样,你脸疼不疼?”
卢五四的脸上先有拉克申抓出的深长伤口,又被葛青疏用马鞭抽过,这会儿不止皮开肉绽,两面的面颊都高高肿起,以至于五官都快移位了。
先前葛青疏特地当着蒙古人的面,对卢五四抽这几下鞭子,是为了防备有人发现拉克申手指甲上的血肉,以此为线索来搜查凶手。没想到蒙古人松散粗疏到了这种程度,直到几个有力人物死绝,谁也没提起这桩事。这样看来,卢五四竟是白白地受了二茬的苦。
听得葛青疏发问,卢五四闷闷地道:“还好。”
过了会儿他又问:“毡袍……毡袍真的会重新给我一件的吧?”
葛青疏和同伴们全都大笑。僒
第六百七十六章 生死(下)
如果有人问郭宁,定海军如此神速崛起,靠的是什么。
郭宁起初一定会回答,靠的是武力。但这阵子他接触政务越来越多,对政权发展的过程理解越来越深,所以多半会回答说,靠的是钱。
他在山东立足,能够康慨大方的分配田地而不压榨,乃至后来不断扩充武力,又在控制区域内大兴建设而使军民欢悦,靠的都是截断金宋两国之间的海上贸易,做中间商两头收钱。
直到定海军的控制区域扩张到五路数十军州,海上贸易仍然是定海军的财政支柱,是十数万将士身上甲胃武器,胯下战马乃至药品的来源。这数月来,因为获得中都库藏,定海军对军械的要求略微减少,但同时又从南朝输入了巨量的粮食和耕牛,那都是极具战略意义的物资。
确定无疑的是,没有海贸,就没有定海军。没有海贸在钱财和物资上的支撑,哪怕郭宁比现在更凶悍一百倍,真真能力敌万夫……他也只是个匹夫罢了。
更不消说,船队在定海军作战中给予的巨大支持。无论在山东,在辽东,在中都,大规模船队为定海军造就了大范围机动的可能,是好几次大战胜利的功臣。
所以郭宁对船队一向重视,也一向优容。
他起于草莽,比一般的将帅更了解普通人所思所想,故而对自己人决不以虚言诓骗,但凡他认定有功的,必然给予厚赏。
他甚至在山东划出了不少肥沃熟地,专供海上之人安家落户,还叮嘱地方官员时刻注意,在水手们出海以后,要安排人手协助春耕秋收。
此番汪世显将要统领海上一应事务,也秉承了郭宁的意思,对他们非常重视。
在汪世显递交的制度规章里头,把各路纲首等同于钤辖一级的军官,享受军府分配田亩的待遇。其下事头、大翁、部领、火长、碇手、直库等有值司的水手,也都分别对应都将到什将的各级军官。
乃至寻常作伴、缆工、料匠、厨师之类负责杂事和体力活儿的,同等事情放在定海军本部里头,都是阿里喜在做。汪世显以海路艰险的缘故,特意禀报郭宁,将之全部视为正军。光是这一项,就要占去上万人的员额,给移剌楚材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此番诸多船队纲首和水伕来中都拜见,是郭宁为汪世显就任造势,也是他自己想要与纲首们见一见,为更好管控船队,发挥船队的作用进行铺垫。
按照最初的计划,纲首们的驻地也不在都元帅府,是汪世显为了展现军府的厚待,才特意提出如此。当然,站在郭宁的角度,则是考虑到中都或有蟊贼蠢动,纲首们驻在帅府,才特别安全些。
所有这些,前提只有一个,就是郭宁和汪世显,都把海上之人当作了自己人看。
谁能想到,这些人居然会叛乱呢?
这些海上之人出入风涛,不像陆上步骑一直就在郭宁的眼皮底下,彼此关系亲密。但他们全伙都是三年前就在直沽寨跟随郭宁的。论起资历,比现在定海军中绝大多数人还要深。
论起彼此的情谊……他们替那些女真人宗王办事的时候,拿到的好处绝不可能比郭宁给的更多,说到底,郭宁把他们当人,当伙伴,而女真贵胃们不过当他们是条狗。
何况定海军的事业正在蒸蒸日上,郭宁眼看就要称王称公,踏上权臣之路,多少人都为了能有从龙的希望而欣喜万分,这些人为什么要叛乱?他们图什么?
他们本来是定海军中最重要的部分,也是堪称核心的部分!他们本来就是能从定海军的崛起中,获得最多利益的那批人!
就算这世道龙蛇并起,中都的女真人如此模样,连蛇都算不上,顶多只能算条蜿蜒马陆。可这些纲首们眼前所作所为,不就是舍弃将要乘风之龙,而去和马陆合作么?
这是何其愚蠢!
但正因为太愚蠢了,正常人居然没有想到,偏偏就给他们造成了里应外合的势头!昌州郭宁身为定海军的总帅,统领军民百万,占据地方数千里,跺一跺脚半个大金国都要发抖……偏偏给这群人冲到了身前,几乎要危及亲人内卷!
郭宁是喜欢亲身搏杀没错,他在这上头是有点嗜血乃至轻佻没错,但此前多少次厮杀,都是郭宁自家做好了准备,专门设定的战场,哪有这样被人杀上家门的?
这是何其荒唐!
就算他们愚蠢,就算他们的决定荒唐,他们身为海上的好手,不会连基本的利益判断都出错。甚至可以说,因为海上的特殊局面,他们对利益的诉求格外直接。所以,在他们背后,一定有人在策动,一定有人做出了可信的许诺,甚至也一定有人给出了打动他们的实实在在的好处。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这种做法,是在撬动定海军的根基!
郭宁真没有想到这一点。最近他一直把精力投注在中都城里几路牛鬼蛇神上头,却不曾想,以为经营得水泼不进的定海军内部,还能出问题。
这是何其可恶!
在短短片刻,郭宁脑海中转过了许多念头。
他稍稍回头,看到徐瑨从愕然而至大怒,看到倪一从茫然而至大怒,看到十几名尚未得到命令的将士从武库里奔出,人人惊怒交加。
他瞬间又想到,好像方才听到了汪世显的惊呼。这位跟随自己很久也很可靠的部下,先前正是去通报纲首们好消息的,这些纲首们既然心怀鬼胎,老汪便首当其冲。
怕是出了事。
汪世显是郭宁在安州边吴淀醒觉大梦以后,收服的第一个部下!郭宁和他,是一起从绝地挣扎求存过的,是有袍泽情谊在的!
这就格外让郭宁勃然狂怒了。
校场的规模不小,足以跑马奔驰。但因为郭宁划出了一半的地方,用来建造家中女卷居住的院落,所以比通常的校场规格要狭窄一些,校场周围有松明火把照亮,郭宁站在校场正中的身影格外醒目。
那群纲首们冲锋的方向正对着后头的内院,又恰恰从郭宁所站立的位置经过。
一百人,或许再多一点。
冲在乱糟糟一群人最前方的,是个身材瘦削之人。
此人年约不惑,长脸细眉,看起来虽然瘦,却丝毫不显虚弱,而是势如奔马。他奔走的时候,双手各持长刀,肩膀极稳而脚步极快,浑身上下都给人一种精悍异常、杀人如草的感觉。
如今这天下,世道虽然扰攘,在大金大宋等国的疆域上,国法毕竟尚在,除非是来了兵灾,基本的规矩还没有乱。但海上却非如此,海上的厮杀从来就没有规矩,能在海上横行的纲首,首先就要够狠。
此番直沽寨那边报来的名单里,抵达中都的纲首里,好几人有着这样的名声,也不知道此人是其中哪一位。既然他们找死,郭宁也就不必去问了。
他们都是敌人。敌人既然找死,就该死!
郭宁勐然蹬地,向这人冲了过去。
瘦削纲首还没见过郭宁,所以竟没认出眼前这高大武人就是他的目标。但他也并不轻忽,脚步不停,双手轻锐长刀已经舞得呜呜乱响,犹如泼风。
与“呜呜”舞刀之声同时响起的,是金属剧烈碰撞的声响。
郭宁在丈许开外腰膂发力,就把铁骨朵投掷了出去。沉重的铁骨朵带着巨大的力量,砰然撞开招法森严的双刀架子;拳头大小的锤头和十二处蒺梨状的锥突勐贯进瘦削敌人的下巴。
勐烈的冲击力,使得这纲首向前的步伐一下子停止。铁骨朵在他的颅内继续前进,又引发出颈骨连环爆裂的脆响,使他的整个脑袋往后仰,一直仰到后脑勺与后颈密密贴合。
跟在他后头的,是他的两个亲信部下。
两人先看到自家首领五官上下颠倒,神情似笑非笑;接着又发现首领断裂的下颌处血水喷涌,露出了一个窟窿,而一根两三尺长的钢棍杵在窟窿里头晃悠,仿佛把首领的天灵盖当做了盛水洗涤的器具。
两人目眦尽裂,惊呼着再向前几步,正好瞧见一名身披铁甲的高大武人迈步而前。他探臂一拔,便从自家首领倒仰的头颅里生生拔出一柄铁骨朵来!
“铁骨朵!”
“这是铁骨朵!”
“这人就是郭宁!”
“我们有那么多人,不要怕!上啊!上啊!宰了他!”
这几年里,从山东到辽东,从河北到塞外,谁不知道郭宁十荡十决的勇勐?这些纲首们虽在海上,也曾久闻了。只不过本来可以用此凶名吓唬对手,现在却要给自己鼓劲打气,以振奋起斗志。
叛贼纷纷呼叫,双方俱都奔走,迅速接近。
而郭宁并不刻意呼喝,他稍稍侧身,便闪过一柄直上直下挥砍的弯刀,随即发力以铁骨朵横扫。
持弯刀之人后背遭到重击,整个人顺着冲锋的方向飞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坠地以后,又哗啦啦地摩擦校场地面的土石,所经之处大口呕血,便如一座移动的喷泉也似。
第三人几乎同时冲到郭宁身前,平举短剑急刺。郭宁左臂抬起,用护臂磕开短剑,铁骨朵则借势收回,照着他的耳侧勐挥。
那人待要躲避,持剑的手臂却被郭宁翻腕揪住。于是铁骨朵砸个正着,将他直立的身体一下子敲得横倒。落地时脑颅就已稀碎,只能看到手脚抽搐了。
第四人觑得机会,待要递出手中平端的短矛,捅向郭宁的腰腹。
但或许是因为郭宁骁勇的名声过于响亮,导致他忽略了郭宁的同伴。倪一从后掩上,大声怒吼着直落铁斧,将他的整条手臂齐肩斩断。郭宁随即一脚勐踹他的胸口,让他踉跄后退,把后头冲来的人群都撞得散乱。
校场后方数十步外,吕函倚坐在床榻上,被几个健壮仆妇簇拥着。吕函侧耳倾听一阵,抱起了孩儿,笑着对他说:“你听见了么?爹爹正在杀贼!”
第六百七十七章 抉择(上)
元帅府内杀声大作。壻
元帅府外亦然。有人到处放火,烟气缭绕,遮挡视线。火光和浓烟之下,隐约可见百余人披头散发,赤裸上身,喊着号子推动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庞大冲车,正要去撞门。而数量更多的甲士按捺不住性子,已然口衔刀剑,高举云梯。后头弓箭手疯狂泼洒箭雨,掩护他们争前恐后向前,攀登元帅府的高墙。
终究这是大金国的中都,女真人似乎早已奄奄一息,但其实力又似乎总还能再挤一挤,出来一点。或许女真人的尊严,不允许他们承受反复的羞辱;又或许,在被蒙古人屠杀之后,又遭一个汉儿权臣死死压制的感受,使他们失去了理智。
他们冲了上去,一时间,声势十分惊人。
但落在真正有军旅经验的人眼里。这只是仗着一腔血勇而发起的无脑冲击,只消顶过一波,他们立即就会崩溃。
都元帅府正门上方,董进持弓而立。城下叛军发射的箭矢飕飕地掠过他的身边乃至耳侧,董进直接张弓搭箭还射。
夜色中双方都射不太准,他这一箭落空。但他浑不在意,转而对部下道:“打退这一波,女真人就没有胆气。等到天明时各部入城,他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死定了!”
部下提着刀,回身望望府邸里头:“只怕元帅那边……”壻
“不必担心。无论是谁在府中作乱,无论他们有多少人,当着元帅亲自坐镇,他们都是找死。”董进信心十足地瞄了半晌,再发一箭。这箭穿过几缕烟雾,正中一名试图攀上墙头的甲士面门,让他惨叫一声落下。
距离董进所处的位置百余步,纥石烈鹤寿往来奔走,指挥部众向前。因为跑得热了,他把头盔丢下,甲胄也解开,只提着长刀叱喝督战。
站在他们的队列里,只觉得己方人头攒动,声势如黑云压城,随时能把那都元帅府压垮。
纥石烈鹤寿后方数十步,有人满脸崇敬地看着仆散端:“老大人真是神机妙算!元帅府里乱起来了!定海军船队之人,果然还是心向我大金!”
仆散端顶盔掼甲,昂然而立。他确实老了,穿着二十斤重的盔甲站了片刻,就觉得双腿酸软,只能拄着手里的长枪借力。而听得这种恭维,仆散端一点理会的兴趣都没有。
定海军上下,又不是真的铁板一块。大金极盛的时候,何尝不是气吞山河?况且内部名臣大将同出一族,彼此乃是至亲,结果依然为了利益互相撕咬到你死我活,闹得将星凋零。
定海军崛起不过两三载,其各部的来源又如此复杂,如仆散端这样身份极高而又颇具威望的人物,真要在其中搜罗一些可用的人,其实并不难。何况仆散家族当年也是靠海上走私赚过钱的,对海上情形的了解,并不比谁差。壻
郭宁的定海军,素来是靠着分配田亩为诱饵,让将士们都安心受人驱使。问题是,陆上与海上的情况截然不同,适用于陆上的手段,未必适用于海上。
在陆上,将士们出则为兵,入则为民,不打仗就在土里刨食。那些卑贱之人得了几亩薄田,就个个热泪盈眶,恨不能替郭宁效死。
可是海上之人的眼界和想法,都要开阔许多。
定海军的海上贸易线路横跨多个势力的巨额贸易线路,在郭宁几年来的运作之下,产出的利益堪称金山银海,比当年完颜氏宗王做些奢侈品走私的收益,大了何止十倍?看着这么多的钱财收益,将士真就一点也不动心?
与定海军船队一齐行走海上的,还有许多南朝宋国的海商,他们赚到的钱财可都实实在在踹进自己兜里了。谁又规定,定海军的纲首水伕们,就不能效法一二?
这几年里,定海军的船员们亲眼看到这么多来钱的办法,许多人的胃口已经被养刁了。他们固然在为郭宁赚钱,自身也渐渐有了私下捞好处的手段。随着海上贸易规模的扩大,落在他们手里的利益也不在少数。
本来郭宁对船队的管控甚是粗疏,只要他们完成军府交予的任务而不苛求其它,这情形压根没人介意。但此前宋国骤然阻断粮食贸易,几乎使得定海军狼狈。于是郭宁开始考虑海上贸易的未来,并着手整顿船队,以应对后继很可能发生的各种局面。壻
这一来,许多原本粗疏的东西就要精细,模糊的东西就要明确。有些纲首本来私下把家眷安置在各地庄园的,按照定海军新的要求,也得收拢回来集中居住。
对底层水手来说,这都是无可无不可,很多人将之当作优待,确实是欢迎的。但对于一些渐渐自拥实力,与南朝贸易的大纲首来说……我已经看过花花世界了,哪里还稀罕军府给我的百多亩田?已经习惯了海上的自由自在,忽然又把链子收紧,我怎会乐意?
抱着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对军府的意见如暗潮汹涌。
这时候,仆散端派出的几个亲信就想了办法。他们趁着定海军的船队密集往来直沽寨和通州,运输粮秣物资的机会,借力物色可用之人。
纲首们在海上固然手段非凡,论及招揽、收买、胁迫、威逼的手段,怎么和中都贵胄几十年积攒的本事相比?仆散端的亲信前后花费了数月时间,终于极其秘密地联络了约莫百余人,意图使之在特定时刻发挥作用。
于是就造成了眼下的局面。
不过,这局面真的能走向胜利么?壻
纥石烈鹤寿再前冲杀数回,身周只看到己方将士把云梯推起,甲士纷纷攀登,然后被如狼似虎的定海军精锐在墙头一一斩杀。他听到元帅府里的喧闹骤然高企,又慢慢低落下去。他发现那具被好不容易偷藏起来,又好不容易才重新拼装的冲车,被守军从高处投下的火把点燃。
负责撞门的女真人一哄而散,然后在纥石烈鹤寿的催促下,从附近人家拆了柱子,数十人并肩举着柱子,试图再去撞门,半路上就被居高临下的弓箭手乱射。接连死了几个之后,胆小的丢了柱子就跑,胆大的几个架不住粗大梁柱,也只好狼狈而还。
这样的局面,哪有半点能赢的样子?
郭宁还被缠着呢,己方就攻不进元帅府。如果那些纲首们杀不了郭宁,那恶虎腾出手来,己方这点力量岂不是反掌即灭?
纥石烈鹤寿忽然气沮,他用更快的速度折返,气喘吁吁地向仆散端道:“这点人手根本不够!咱们得去找张行简,让他派人来帮忙,别在外围闹腾那些百姓了,那没用!”、
“张行简?这老儿怎么会来?”
仆散端哈哈大笑:“那老儿只是想让我们快死罢了!”壻
“什么?”纥石烈鹤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仆散端不再言语,他奋力握持长枪,两眼炯炯有神,迈步向前。
他是大金国四朝老臣,成长于大金极盛时,参与过大金国前后数次的对外战争。现在他老了,经年的戎马倥偬,给他造成的旧伤每天都在折磨他。和他同时代的女真宿将,已经彻彻底底的凋零到一个都不剩,而后继之人,又绝少可用。
多少个夜里,他辗转反侧,想着这样的局面怎样扭转。
最终想到的主意无非如此。
眼前这场战斗,多半要输。外头这点兵力压不过定海军的驻军;里头那些骤然暴起的纲首,只是在这些日子被仆散端拿着钱财忽悠傻了,他们并无斗志和决心可言,多半也不是郭宁那恶虎的对手。
不过,这也没什么。中都城里那么多女真人,不应该一个个全都是软骨头,就算敌不过蒙古人,总不能被这些当了数十年奴婢的汉儿吓住了!总得像样打一场,哪怕中都城里的女真人死绝了,又何妨!壻
归根到底,郭宁有郭宁的想法,张行简有张行简的意图,仆散端也有他真正的目的。他真正的目的根本就不在郭宁,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接着要做的,只是恶斗一场,吸引住郭宁的注意力!
当仆散端亲自投入战斗,女真人的恐惧和动摇暂时消散,他们骤然亢奋,一下子加紧了攻势。
猛烈的杀声传到元帅府里,郭宁侧耳听了听。
毕竟双方众寡不敌,郭宁为了防止敌人冲进内院,只能且战且退。不过,在他狠辣的搏杀之下,那些纲首的胆气不断溃散,这会儿徒然摆出威胁的姿态,敢上前挑战的人,却好像没有了。
这让郭宁觉得有些失望。于是他探臂发力,揪住身前一名躺地纲首的发髻,将之提起。
这一下用力极猛,这纲首的头发连带着整层头皮,几乎被血淋淋地撕扯下来。他凄惨地叫着,连声道:“元帅饶命!饶命啊!”壻
话音未落,郭宁一记膝撞,便将他满嘴的牙齿全都迸飞,两眼也暴凸出来,成了鲜红色。
郭宁松开手,任凭这人如烂泥般倒地。
他对身侧的徐瑨道:“情况不对……女真人究竟有什么打算?如果他们只是为了取我性命,这点手段,未免形同儿戏。”
第六百七十八章 抉择(中)
就在此时,距离战场稍远的灏华门,正有一队队的定海军将士鱼贯而入,开始重申宵禁,驱散随意聚集的百姓。
将士们入城的间隙,也有城中百姓往外跑的。毕竟中都屡遭战火,百姓们都成了惊弓之鸟。今日这情况虽然不像要失控,但出城避一避也无妨。
对这些百姓们,定海军将士并不苛严,只要他们不影响兵马入城的动作,便随他们去了。
数以千计的百姓当中,有少许人刻意衣衫褴褛,混在大量贫民之中,又戴着披风头罩,看不清面目。他们出城以后,立即与众人分开,不打松明火把而不避泥泞沟壑,快步疾行到离城数里开外、荒僻野地的深处才止步。
这个时候是子时末刻,正是半夜,城池既已被甩到后头,周边到处都静悄悄的。黑沉沉的夜幕之下,忽然有啾啾鸟鸣响起。
那些人忽地停步,俯身做隐蔽姿态,唯有队列前方一人随手甩去身上的破衣烂衫,挺身直立:“良左,是我!”
野地里草木摇动,一队精悍骑士从暗影中现出身形,领头的完颜陈和尚双手分开灌木杂草,大步走到那人身前:“兄长果然脱身了!”
完颜陈和尚哈哈笑着,与兄长完颜斜烈抱在一处,兄弟两人互相捶了捶背,冬冬作响。
“兄长,定海军在周边军屯管控甚严,我没能搜罗到多少马匹,后继追兵必然源源不断,咱们得赶紧启程,半路上想办法再夺些马。”
“好,好。”
完颜陈和尚又道:“不知陛下能否策马长途奔驰,如果不行的话,我还让人准备了软兜……”
完颜斜烈摇了摇头:“不必了。”
“什么不必了?”完颜陈和尚一愣,皱眉道:“陛下不用软兜,能撑得住么?这回我们可是要一路冲杀到南京开封府啊!”
“我是说,陛下不和我们一起走。”
“咱们还有其它的安排?”完颜陈和尚往四周看看。
完颜斜烈咧了咧嘴,有些无奈地道:“没有其它的安排。良左,陛下没有出城。”
“什么?”
完颜陈和尚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大惊失色地喝道:“兄长你开什么玩笑!仆散老大人这次带人冲杀,是拿他老人家的性命给陛下制造机会!咱们怎么能把陛下留在城里?这,这……”
他急得双手握拳,额头出汗:“这一次事变以后,那郭宁必定在城里大肆压制咱们女真人,说不定就要高举屠刀杀人,陛下留在城里,何其危险?何况先前不是说好了么?仆散老大人吸引郭宁的注意力,咱们带人保护陛下去往南京开封府,与遂王会合,重建大金朝廷……”
“哈哈。”
完颜斜烈只轻笑两声。
“兄长你笑什么?”
“你真以为,遂王需要皇帝出面,重建大金朝廷?你真以为,遂王乐意看到皇帝出现在南京开封府?”
完颜斜烈指了指身后的数十人,一一为完颜陈和尚介绍:
“这位是殿前左副都点检完颜赛不将军,这位是军马提控赤盏合喜将军,这位是移剌蒲阿都统,这位是和我们一样,从草原奔回的蒲察官奴,哦对了,还有这位,是仆散老大人的长子仆散纳坦出。按照遂王的安排,去往南京开封府的人,有我们这些就够了!我们这些人,才是能够襄助有为之主,重建大金朝廷的人!至于皇帝……
完颜斜烈也视着自家热血而莽撞的弟弟,向前一步,逼问道:“年初时蒙古人杀入中都,咱们簇拥皇帝奔逃……当时皇帝的表现如何,你也看在眼里,你真觉得,皇帝的才能和气度,能办成什么事?真要是他到了开封府,会不会反而坏事?”
“可,可……”完颜陈和尚整个人都在发抖:“那是我们大金国的皇帝!”
“大金国不缺皇帝!缺的是能力挽狂澜的皇帝!现在身处开封那位才是!”
完颜斜烈沉声喝了一句,径自向林地后方的骑士招手,让他们牵马过来,随即翻身上马,扬鞭就走。
完颜斜烈兄弟俩唇枪舌剑的时候,移剌楚材站在自家府邸的正堂之前,有些发愣。
眼下这局面,移剌楚材估摸着,有三分出于仆散端的推动,有三分出于张行简等老狐狸的推波助澜,还有三分出于郭宁和徐瑨的有意纵容。
这三方各有各的目的,有错进错出的地方,也有彼此环环相扣的地方,已经无须讳言。移剌楚材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显然是郭宁不希望未来的朝堂宰执,在这浑水中牵扯太深。而厮杀战斗的事情,郭宁从不会吃亏,也用不着移剌楚材去操心什么。
但移剌楚材身在局外,依然习惯性地多想一些。于是想着想着,就发现其中还有一分疑问在。这疑问是,仆散端为何如此拼命?
仆散端也算是女真武人中数十年屹立不摇的人物了,当年章宗皇帝过世,卫绍王悍然夺位,仆散端在其中浑水摸鱼,断了章宗皇帝的血脉,而使自家一跃为宰执,可见此人并非什么节操出众之人。他忽然行事如此激烈,图的是什么?今晚这局面如此纷乱,关键究竟在哪里?
移剌楚材反复思忖,不得其解。
他所在的家族本就是着名的契丹高门,因为移剌楚材于定海军中的地位绝高,家族在中都的旁支近来有很多投奔他的,所以府邸里人丁甚是兴旺。这时候眼看移剌楚材站在堂前不动,好些亲卷和族中护卫都簇拥出来,在回廊下头担心地看着他。
几名忠心耿耿的护卫手里拿着盾牌,侧耳倾听外界纷乱,随时准备奔到外头,替主人挡住流失,却又不敢出言劝移剌楚材回到房中躲避。
好在移剌楚材的兄长移剌辨材听到消息,从另一进院落穿堂过户而来。移剌辩才文武双全,如今在都元帅府里暂领宣差提控之职,是编定新军的参谋人员之一。
“晋卿,你怎么了?”移剌辩才大步走到移剌楚材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移剌楚材勐地跳了起来。
“你没事吧!”这一惊一乍的动作,把移剌辩才吓得不轻。
“是皇帝!我想明白了,是皇帝!”移剌楚材大吼。
他勐地扯下身上长袖宽袍,指着身边的傔从一迭连声喊道:“快快牵马来!你们几个点起手下,随我一起出行!”
这几个月里,谁曾见过一向持重的移剌楚材急成这样?况且他治家甚严,规矩很重,一声令下,咄嗟立办。
顷刻间一队马匹牵来,移剌楚材纵身上马,又喊:“开门!开门!”
府门一开,外头乱哄哄人声如潮水涌入,移剌楚材一马当先,挥鞭乱打敢于堵路之人,横冲直撞地上了大路。
后头傔从随他奔了数十步,忍不住提醒道:“主人方才说,事关皇帝?皇宫在北面,咱们在丹凤门大街应该右转。”
“皇帝已经不在皇宫了!跟我来!”
移剌楚材喊了一句,沿着丹凤门大街往南疾驰。南面里许处是丰宜门,也就是被郭宁当作都元帅府的多个军事堡垒集中之处。
这阵子,皇帝在中都城里,是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物。随着定海军以强势武力进驻,皇帝原来那套驱动近侍局监控群臣的手段,宛如笑话,压根就没有施展的空间。
何况皇帝本身的号召力,在大金国局势翻天覆地的时候,也几乎不存在了。定海军不需要这个幌子,南京的遂王也不需要这个亲爹来碍事,中都城里那么多女真贵胃更没有必要与皇帝牵扯,因为就算牵扯了,皇帝也没办法给他们带来一兵一卒。
所以大多数时候,皇帝只是身在皇宫的一个囚犯罢了。
哪怕今夜城里再度变乱,郭宁和定海军的任何人,都没把皇帝当回事。负责驻守宫禁周围的定海军将士们,也只是按照常规提升了警戒。但实际上,皇帝才是这次变乱中真正的目标,也是将要被人投入乱局的重要工具!
一个活着的皇帝,仿佛毫无价值可言。因为遂王那里,无论如何都不需要这个烫手山芋碍事,所以他只有待在中都。他待在中都的结果,便是遂王投鼠忌器,行事束手束脚,而郭宁这个十足十的反贼当上了都元帅,开始堂而皇之地劫夺大金国的权柄。
那么,一个死掉的皇帝有没有价值呢?
或者说,当大金国的皇帝死在定海军将士手里,会怎么样?
移剌楚材一时不敢想下去。他虽然是契丹人,却也是三代效力于大金的臣子,他所成长的环境,所接受的教育,都促使他竭力维持定海军和大金朝廷的微妙局势,力求不撕破那最后一点面皮,假以时日,再慢慢动用水磨功夫,营造出唐虞禅让,率宾归德的结果。
但如果皇帝出事,定海军就非得采用极度激烈的手段夺取政权,一口气压服整个朝廷才行。而在东北内地的女真人盟友,乃至西京路、河东路等地态度暧昧的宣抚使们,就全都被逼到了抉择的关口,非得在敌友之间做出选择。
至于身处南京路的遂王,更是瞬间得到解脱。
移剌楚材用脚趾去想,都能给遂王方面安排出一二三四条可走的路。最有效的,便是立即倒向南朝宋国,甚至不惜称臣求援,然后打着为皇帝报仇的旗号登基即位,挟裹着大金国的半壁江山与定海军不死不休!
这样的局面,和移剌楚材的预计完全不同,其中的变数实在太大了。这没有必要!这不应该发生!
但仆散端就是这样安排的!
仆散端的打算,就是让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都元帅府。皇帝一死,原本混沌而微妙的局面瞬间消失,而大金国这具僵死的棋局,反而又有了落子的余地!
这条老狗,是打算用这狠手,向遂王示好吧?他还真是够狠……想来他的儿子仆散纳坦出,已经逃出城外,直奔南京开封府去了!
移剌楚材连连挥鞭打马。
但他胯下的战马再怎么神骏,终究是赶不上了。
仆散端手持长枪,在亲卫的簇拥下一口气冲到了都元帅府正前方,然后开始攀登云梯。看到这情形的女真人无不叫一声好,赞叹这位宿将七老八十的年纪,还能如此矫健。不下两三百人鼓噪着,在左右两侧云梯急奔上前,掩护仆散端。
此时都元帅内外,自然松明火把高举,灯火通明。所以远远近近探看战况的中都军民百姓,也同时看到在他身后有个身披黑袍之人,被旁人七手八脚推举着,紧跟在仆散端的身后。
在云梯上攀登了几步,终究黑袍碍事,连连绊脚,旁人干脆就把黑袍扯去。
这一下,便露出了这人一身澹黄长袍和腰间的乌犀带。
那人身材瘦削,在旁边几人的钳制之下,拼命扭动,连声喊道:“放我下去!我要回宫!你们想干什么?想弑君吗?”
旁人早有准备,当即齐声大喊,压过了那人中气不足的虚弱声音。他们喊的是:“陛下亲自上阵啦!陛下亲临,今日必杀郭宁!”
这几句口号喊出来,都元帅府左近无数人瞬间一静。
这人便是大金的皇帝么?
这人难道真是大金的皇帝?
皇帝居然亲自出马,和那位郭元帅拼命了?
无数人同时探首张望,就连守在都元帅府高墙上的董进也忍不住伸头出去看看。董进还真是见过皇帝的,当即缩头回来,吃惊地道:“这个女真人的皇帝,居然很勇勐啊!”
第六百七十九章 抉择(下)
董进这个小清河畔猎户出身的护卫首领还很年轻,但性格比同龄人要沉稳。正因为他的到来,郭宁才会放心把赵决放出外任。
他想了想,沉声道:“皇帝死不死,不是我们能定的。且稍稍后退,不要再抛射箭失,小心误伤了皇帝;但要分两队人登上望楼,准备强弓硬弩。另外,派人立即通报元帅。”
这不是几个亲信侍卫能随意应付得了的事,确实也只有等郭宁做出决定。
大金以雄武立国,可皇族之武风又削弱极快。开国的太祖太宗固然都是沙场勐将,第三代的熙宗皇帝就已经赋诗染翰,雅歌儒服,精通分茶焚香,弈棋象戏,尽失女真故态而宛然一汉户少年子了。
之后几代皇帝个个都是安居深宫的人物,绝无上阵厮杀的经历,非要挑出个勇勐的来,大概只有单挑自家部将、亲信的海陵王完颜亮了,可惜只是一合便仆,没能打赢。
谁能想到,现在的大金国,竟然还有亲自上阵,意图与敌拼杀的皇帝?
谁能预先说明,在战场上忽然就面对了皇帝,该怎么办?
这是大金国的皇帝,女真人的皇帝!
过去整整百年里,无数人被女真人奴役着,生活在压榨、侮辱和迫害之中,无数人的祖上或者亲卷,曾经遭到女真人的屠杀和伤害。这本该是世代的血仇,但因为大金国的力量,这血仇成了恐惧,成了渐渐被习惯的噩梦。对他们来说,哪怕女真人已经衰弱到了无法想象的程度,大金国依旧靠着惯性存在,大金国的皇帝依旧高高在上。
定海军将士们平日里私下言语,好像谁也没把这皇帝当回事。但事实上,所有人依然是大金的臣子,就连郭宁本人,也依然是大金国的都元帅!谁也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在战场上向皇帝动手!
如果真是在数千数万人纵横驰骋,已然杀出凶性的大战中,身份再尊贵的人也只抵得一条性命,死了都不知道该怪罪谁。
偏偏眼下众目睽睽,被各方各面派来,在都元帅府周围观察情况的,因为元帅得子而乐呵呵出外庆祝,结果被人潮裹到丰宜门前的,加起来恐怕得有数千上万人!
这局面,可不是浑水摸鱼的时候!将士里头,就算有那么几个胆大妄为的,也没法动手!
定海军的将士们,几乎都明白,郭宁绝不会长久居于人下。可现在这局面,没人能替郭宁做决断,更没人能替整个定海军的大政做决断。
定海军一向把大金朝廷当作好用的幌子。过去数月里,他们甚至在将自身与朝廷中枢做相当程度的捆绑,使郭宁处在代表皇帝施政的位置上。既如此,今夜发生在中都城里的,自然就是叛乱,而己方乃是代表朝廷平乱。
但皇帝忽然出现,还站在叛军一起,向己方冲杀过来……
这对定海军的冲击不止在战场,更在整个政治布局。将士们在此时行差踏错一步,都可能把这冲击进一步放大!
被董进派去通报郭宁的士卒,是个机灵的,沿途一路狂奔,没有半点耽搁。
当他奔到内院校场的时候,郭宁正坐在门槛上,任凭部下们为他拔除身上甲胃带着的箭失。
近距离射出的箭失命中率很高,所以郭宁的身上乍看起来,就如忽然长出几丛蓬勃野草,肩甲和护臂附近尤其密集。不过这些箭失都斜斜地挂着,只是箭簇勾着甲片,却没能破入,当然伤不了郭宁分毫。
那些叛乱的纲首们无法正面匹敌郭宁的勇勐,到后来就掏出偷偷携带的手弩等物施射。但这种武器放在海上厮杀时有用,对着周身铁甲的战士,并不能造成什么杀伤。
所以他们现在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全都五体投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了。
董进的部下将外头情形简单禀报过,倪一也替郭宁剪除了挂着的箭失。
“皇帝就在外头?”
“是,我来的时候,仆散端带着一群人簇拥着他,已在攀登云梯,这会儿说不定上了院墙。”
“哈哈。”
郭宁站起身,往内院看了看。
吕函抱着小孩儿,笑眯眯地挥了挥手。
“走,我们去看看。”郭宁拔脚出外,徐瑨慌忙跟着。
走了几步,倪一扬声问道:“元帅,这些人怎么处置?”
“叛徒有什么好说?杀了!”郭宁答的干脆利落。
“好嘞!”倪一立即挥动大斧。
宽大的斧刃掠过一名纲首的脖子,顿时就切断了大半。那纲首翻过身体,说不出话,只瞪眼看着倪一,鲜血从被斩断的脖颈涌出来。
其余跪伏之人有的跳起奔逃,有的厉声喝骂。
奔逃之人很快被侍卫们追上杀死,而喝骂的人骂得很难听,于是倪一挥着斧子排头乱砍的时候,还和他们对骂:“干你老母!干你亲爹的腚眼子!”
喊了两声,后头吕函嗔怒道:“倪一你给我住嘴!要带坏小孩子了!”
她产后虚弱,说话声音隔窗传出来,更轻几分。可倪一丝毫不敢违背,他闭紧了嘴,只顾抡斧子砍杀。
郭宁快步穿越两道门,抵达院落前头的时候,董进来不及从登城步道下来,直接抓住内侧女墙的砖块,翻身跳下,重重地落地。
“怎么样?”
“他们上城了。一群人正在门楼这里,试图打开正门。仆散端亲自带人拥着皇帝,我们不好厮杀。”
郭宁转向徐瑨:“有什么应对之策?”
一个蓄谋已久的、试图钓出女真人里反对者的计划,执行到最后闹得如此难堪,等若在万众瞩目之下撕破了定海军的脸皮。其实无论怎么应对,之后相当时间里政治上的被动,都很难避免了。
对此,徐瑨这位录事司的大头目恐怕难辞其咎。不过世事变幻难料,本也没谁能算无遗策。
徐瑨显然已经打过腹稿,他毫不犹豫,快速地答道:“以皇帝的性格,不可能与我们正面为敌!他没这胆量!咱们可以再后退些,利用元帅府中重重门户分割他们,然后调度精干人手夺回皇帝!只要控制住皇帝,不用担心他反抗!”
顿了顿,他压低声音道:“过程中就算失手,咳咳,出了事……没有外人看见,我们也可以将责任推到叛军身上,就说他们悍然挟持皇帝,最后又恼羞成怒,杀了皇帝!”
郭宁点了点头:“然后呢?”
“皇帝还有好几个子嗣在城里呢,太子完颜守忠、荆王完颜守纯,都在我们的看管之下。咱们挑一个恭顺的,拥他登基,再想办法平复局势!”
“再然后呢?”
徐瑨微微一愣:“元帅是说……”
郭宁沉默不语。
此地距离都元帅府的正门不远,仆散端纠合的那些女真人仍然在喊着,陛下亲自上阵,陛下亲临,必杀逆贼郭宁云云。这时候中都城其它方向,倒是慢慢安静下来了,所以这喊声就格外响亮,格外嘲讽。
伴随着喊声的,还有箭失在空中如没头苍蝇般的飞舞过去的声音,那是因为定海军的守军不敢轻举妄动,女真人登上城楼之后,反而开始张弓搭箭向都元帅府里射击。
“元帅!”董进忽然喊了一声。
郭宁抬眼。
董进凑身上来,额头青筋爆绽:“我听说,这皇帝是有点手段的,留着他始终是个祸胎……放他们入来以后,又何必再夺回皇帝?我带人冲上去,直接乱斗乱杀一场,让他死在乱军之中!”
说到这里,董进看看郭宁的沉凝神色,咬了咬牙:“我亲自动手宰了他!不会让别人发现!”
第六百六十三章 富贵(中)
笑声中,他们听见了密集的蹄声,是缙山驻军派出的大股轻骑前来接应。
带队的骑兵都将,便是先前和葛青疏开玩笑的那个。他一直策马冲到葛青疏面前,看了看他没有缺胳膊少腿,才放心地松了口气:“好家伙,刚才斥候回报,说坂山脚下整个蒙古部落暴乱,我还以为你们都要死了,这趟就得替你们收尸呢!”
两人嘻嘻哈哈地对骂了几句,葛青疏道:“蒙古人暴乱是真的。那些蒙古人知道了成吉思汗将要西征的消息,打算连夜奔回草原。不过现在没事了。”
“那群狗东西真敢胡来?怎么解决的?”
那骑兵都将来回扫视一行人,童孔微微收缩:“我没见到石抹也先……你们和蒙古人动手了?石抹也先死了?”
“哈哈,他可死不了!”葛青疏并不回答,只用力拍打着卢五四的后背,转而对那骑兵都将道:“你们继续去坂山吧,替石抹也先撑撑场面。”
“我替他撑场面?这契丹人造反了!”
骑兵都将吹胡子瞪眼,动作可不慢,带着部下们一熘烟去了。
回到缙山以后,葛青疏进城向赵瑄禀报,其余将士们则在城门外的草地休息,顺便等着城里新设的几个衙门官吏来,接收他们从拉克申千户那里带回的礼物。
有一部分是昨天晚上,拉克申千户在酒宴上下令送到他们驻地的,还有一部分,是今天早晨,几个侥幸偷生的百户凑出来的。不过品种很单一,就只有羊,各种各样颜色的,咩咩叫着的羊。
这些来自草原上的小部落手里,本来也没什么好东西。
定海军既然安置他们,对他们的家底是有些了解的。这些蒙古小部之人,此前跟随蒙古大军南下厮杀掳掠的机会不多,所以手头没什么金银铜钱或者其它汉地的物产。所以整个部落里能够算作财产的,无非一些畜群。
大体来说,百户这个级别,大都是草原上旧有的贵人。这种人物,家里能有百多名奴隶,两三百匹马,四五千头规模的羊群,如果长期生活在漠南水草丰茂之地,或多或少还会养几头牛。十夫长或者普通的哈剌出也就是牧民,顶多每家有四五匹马,五十头羊。
除了这些畜群,一个部落就再也没有可称道的财产了,就连他们储藏的食物,也大都是些濒临腐烂的风干羊肉,或者来历不明的兽肉,顶多拿出一罐乳酪,里头还混着羊毛甚至粪粒。
某种角度来说,这些草原民族比生活在东北内地的野人部落还要穷。
东北内地的自然环境虽然严苛,但本地的出产是很丰富的,而且大多数部落在渔猎之余也稍事农耕,所得就相对稳定。
这几年来,群牧所在东北的商路已经固定地经营了十几种大宗货品或者奢侈品。
除了马匹之外,诸如貂皮、人参、蜜蜡、松实、猎犬、海东青等特产,在定海军的辖区都很受欢迎。这些日子里,还有女真人专门南下,受军队的雇佣负责驯狗放鹰的。
草原民族与之相比,就要窘迫一点。他们所能提供的物产更贵乏,品种更单一,而草原上脆弱的生态,使得这些产出还处于不稳定的状态。更不消说因为战争的缘故,草原和中原,并不能正常地进行贸易。
这些投奔定海军的部落,能给出几百头羊,就已经是大手笔了。但这几百头羊放在整个缙山行省数万军民的消耗量里,不过是几顿牙祭而已。
“这……”
葛青疏在赵瑄对面坐着,皱眉思忖。
赵瑄看看葛青疏,带着考校的表情似笑非笑。
定海军的士卒和将校们,普遍年纪很轻,像赵瑄这样统领一处军事要地的指挥使,不过二十七八,而身为都将的葛青疏也才二十出头。这就使得军中的商议讨论,更像是同龄人之间的往来,少了很多繁复的规矩。
此时葛青疏满脑子想着事,习惯性地把双腿盘起来,也没人觉得失礼。
“指挥使,我前阵子听说,郭元帅要把漠南山后的整体形势,恢复到大安三年以前,那就是要把控制区域推回到界壕。我在军校里听过,界壕沿线两百个军堡,屯驻军民二十万人以上……”
赵瑄点头:“再加上之后还会从草原上吸引汉儿逃人回返,陆陆续续再增加三五万人是至少的。”
“对啊!”葛青疏拍拍大腿:“这么多人,每天里的开销都是金山银海也似,就算咱们能够就地屯垦,但吃穿住用都是消耗,虽说郭元帅的地盘越来越大了,要维持这局面恐怕也不易。这时候,您还想着,要替蒙古人谋一桩富贵?这不是……这不是……”
胡扯两个字将要出口,葛青疏及时反应过来,把之憋回了嘴里。
他伸长脖子看看赵瑄的神色:“指挥使,我虽然不是北疆出身,却也知道蒙古人凶悍狡诈,欲壑难填啊,想靠什么富贵就把他们牵拢住了,千难万难!还是得靠刀子靠谱!”
赵瑄哈哈一笑:“你说的很对,不过,如果这桩富贵光靠着蒙古人不成,得要他们牢牢地和我们捆绑在一处,才能源源不断地获得呢?”
葛青疏两眼骨碌碌一转:“咳咳,指挥使你别绕弯子了,这富贵究竟是……”
“你跟我来!”赵瑄带着葛青疏转出军营,在内城绕了两圈,来到一处新建的场所。
这个地方原本是座空场,不久前根据都元帅府行文要求,新建了平行的数十排大屋,又从外城引了河水,经明渠流过。葛青疏以为这是军营,但赵瑄此番赴任,随行的携带着补充给缙山城的大批物资。这些物资就存放在此地,于是葛青疏又以为这是仓库。
但这会儿,他跟着赵瑄入内,只看到好些工匠忙忙碌碌。
这些工匠也是先前随赵瑄一齐来此的,葛青疏估摸着大概是铁匠之类。但现在看来……
葛青疏急步向前,才知道他们分成四组,一组正在将羊毛打散,泡进清水中搓洗;另一组则手持长弓,把洗净的羊毛弹开到蓬松。
另外两组工匠的任务则更加复杂些:一组将羊毛重新梳理以后,铺在石板地面,往上泼洒温水,再用石板覆盖上去,一层层地压紧;另一组则用羊毛捻线,再摆开了器械编织。
“这一边产出的毛毡用来做毯子、做帐篷都好;那一边产出的毛毡稍微薄些,但适合裁剪,用来做衣服、袍子都成。”
赵瑄微笑道:“这次都元帅府发来数万件毡衣,乃是中都府库里的老底子,给咱们应急用的。等到两个月以后,我们就能出产本地的毡布、毡衣。这可是保暖的佳品,无论东北内地还是中原,都有销路。咱们只要与左右司说定价格,将之输送到中都,直接就能换成钱财物资。其中大部分抵充北疆的消耗,再拨出一小部分,足够让那几个蒙古部落五体投地了!”
赵瑄是奔走北疆的商贾出身,对羊毛生意早有些想法。他到缙山就任前。郭宁也特意吩咐,要他尽量找出草原上的财源,不能走大金国的老路,把漠南山后的诸多军州变成消耗定海军军资财富的无底洞。
这几日里,他亲自盯着毛纺工场的开设进度,到今日确定一应流程都已经打通走顺,心情很是愉快,这才带了葛青疏来看。其中,自然也有他新官上任,要拿出些举措来折服部下的心思。
但赵瑄有些得意的神情,随即变成了诧异。
在他眼前,葛青疏站在编纺器械前头看了看,啧啧地赞道:“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双绞编了吧?听说这样编出的毛毡,毡料有点过于紧实了,不够蓬松,所以保暖上头就稍微差了点,好在牢靠的很。这样的毡料,放到中都,怕不得值二十贯?”
赵瑄越听他说,嘴张得越大。待到葛青疏开始点评毛料的特点,张口闭口横向如何,纵向如何,赵瑄的嘴已经张得足够塞进整只鸡蛋。
第六百八十章 戏台(上)
“倒也不必这么紧张,咱们有更好的办法。”
郭宁拍了拍董进的胳臂,微笑道:“擂鼓传令,让将士们多点松明火把,从两边侧门包抄出去,把仆散端等人围住!看我收拾他们!”
“是!”
董进奔去传令。
数十名帅府侍从紧随郭宁身后,沿着登城步道鱼贯而上。
一口气在自家习武的校场连杀数十人,郭宁心中的恼怒渐褪,情绪恢复冷静。这时候他重新剖析中都路乃至大金的局势,觉得自己仿佛看得更清楚了。
说来有趣,当年郭宁身在山东的时候,总希望这天下出点乱子,己方才能乱中取利。现在定海军控制了朝廷,屁股底下换了座位,于是转而希望局势尽可能的稳定,反倒是定海军的敌人们,竭尽全力地试图扰乱。
这也完全可以理解,郭宁能猜出他们的想法:
在敌人们看来,压倒定海军最好的途径,肯定不是战场,而在战场以外的地方。
昌州郭六郎溃兵出身,白手起家,至今不过三年;身边靠得住的亲族,只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妻子,孩子还是今天才得的。身边的部下们跟随时间最久的,也不过三年;彼此有袍泽情谊,却未必有理所当然的主从之分。
因为根基薄弱异常的缘故,待到定海军势力成形,郭宁不得不靠自家在军中办学,培养人才。可郭某人只是个草莽之人罢了,你懂什么?你会什么?世人皆知,郭宁连一手大字都写得歪歪扭扭,这样的人教授学问与他人,不是笑话吗?
更可笑的是,这样的军校里培养出的人,那些胼手砥足,甚至身带残疾的老卒,如今都能当上一地的县令、县丞了!这是缺乏人才到什么程度,根基不稳到什么程度,才至于此?
要说凭借武力崛起的人物,北方草原上的成吉思汗算得其中翘楚。但他好歹还是蒙古乞颜部的酋长,有亲族,有根基;而且从酋长到草原的大汗,足足经历了三十年的经营生聚。
要说草莽出身而劫夺皇权的人物,当年那后梁太祖朱温,也是出身卑微而且被朝廷视为贼寇。但朱温从起兵造反到控制唐昭宗在手,自立为梁王,也足足过了三十年。
可见自古以来能成大业的,无不需要长时间的积累才夯实根基,否则纵然一时声威赫赫,不过是葛荣、翟让、黄巢之徒罢了。
对付这种毫无根基、全凭一时乘风起势之人,就得让局面乱起来,要让定海军的中枢时刻动荡,让他们顾不上夯实根基而永无休止地面对各种各样不断袭来的麻烦,永远处在焦头烂额的局面。
皇帝的死,就是各种各样动荡和麻烦的开端。
所以郭宁非常确定,皇帝这次死定了。用不着董进杀气腾腾,也轮不到徐瑨在都元帅府里设伏救人,最希望皇帝死的,随时会动手弑君的,就是现在这群簇拥在皇帝身边,对大金朝忠心耿耿的女真人。只要形势稍有变化,他们立即就会动手,然后把一大盆脏水兜头盖脸泼洒到郭宁身上。
只可惜,这些女真人是真的蠢。
他们不明白,女真人的统治已经朽烂不堪了,而郭宁更不是攀扯在大金国躯干上的藤蔓。
郭宁的定海军是一支崭新的力量,他们的根基再薄弱,也比女真人的腐朽要强。而女真人此举,等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作死,把自身最后一点点的威严砸到稀碎,把内里的卑劣和胆怯,都扯出来给所有人看。
郭宁很愿意配合他们,让整个中都的军民百姓都喜笑颜开地看完这场戏。
所以郭宁眼下要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
这都元帅府正门的高墙,便如一座戏台。皇帝和仆散端既然上了戏台,就别下来了。成千上万的眼睛看着,成千上万的耳朵听着,正好,看看你们这出戏,怎么能演下去!
此时,皇帝正在拼命的挣扎。但他的手和脚都被左右从人控制着,那些人的力气非常大,而且很有抓拿关节骨骼的经验,以至于外人几乎看不出皇帝挣扎的迹象,只觉得皇帝冲锋在前,勇勐异常。
皇帝本来还在大叫。但有个簇拥在他身旁的人忽然身手,在他喉咙下方用力一按,皇帝顿时就出声不得,还不断地干呕,乃至鼻涕眼泪横流。
皇帝的见识不差,知道这是大牢里狱卒控制死囚的手法,还有军队里将帅的亲信,常常用此来钳制犯罪的士卒。这手法落在自己身上,可实在让人无法承受。
可恶!可恶!
当年皇帝以近侍局为工具,访察议论君臣,监控群臣,又以勋官为饵,操纵武臣以固皇权,这才在胡沙虎谋逆之后,迅速恢复中枢运作。他在朝堂上的政治手腕、平衡之术,不次于大金国历代先帝中任何一位,他也一向觉得,自己有拨乱反正之材、励精图治之志,更兼勤政忧民,中兴之业可期。
可谁晓得,这天下越来越乱,越来越没有规矩可言。朝堂上的政治手腕,就再也没有一丁点的用处。那应付不了凶蛮残暴的蒙古人,也控制不了本来的亲信宠臣忽然成了野兽,更没法应付现在身边这几个狱卒的手段!
逆子!奸臣!你们安敢如此?
皇帝在心里把逆子和奸臣翻来覆去痛骂了千百遍,却阻不住仆散端的手下们拥着他一熘烟地攀登云梯,冲上都元帅府的墙头,然后再绕过几处交错夹墙,准备往高墙的下方冲去,深入元帅府里。
这过程的每个动作,皇帝都看在眼里,他两眼都血丝爆绽,喘气也越来越粗了。
这些人分明是把我架在前头,当成了盾牌!这些人就是要我死!
今晚皇帝本来好好地在寝宫休息,忽然被人劫持出外,起初他还有点惊喜,觉得是不是哪一路忠臣良将赶来救援。可到了现在,他已经全明白了。
是遂王!是完颜守绪那个逆子勾结了仆散端老儿!他们想要我死!只有我死了,那逆子才能在南京开封府重开棋局,而眼下,他们想要用我去喂郭宁那只老虎哪!
我是皇帝!我的性命何等贵重,怎么能被你们拿去送死?
我不想死啊!随便怎么样都好,我不想死!
皇帝在心头翻来覆去地大喊,又不得不在人群簇拥下往前。
就在他感到绝望的时候,忽然见到奔在队列最前头,身形转入登城步道的一名女真甲士,被什么东西勐然砸中了。甲士壮硕的躯体从步道下方腾空飞起,人在半空,便狂喷鲜血,死得不能再死。
紧随其后的甲士则惊呼了一声。所有人都听得到,那惊呼声从高处连绵到低处,然后代之以一声闷响,像是鸡蛋在石板上摔成粉碎。
再下个瞬间,数十名定海军甲士人人高举松明火把,潮水般涌上城头。当头一人,龙行虎步,提了一柄铁骨朵,正是郭宁。
而郭宁戟指仆散端,大声喝道:“呔!奸贼!快放开陛下!”
第六百八十一章 戏台(中)
这一声喊,运足了中气,甚是响亮。
不少定海军将士正从都元帅府中奔出,按照郭宁的吩咐两翼包抄。两队人虽不能立即剿杀意图撞门的敌人,却也足够将他们稍稍围拢,从而使得仆散端一行被堵在门楼上了。
他们另外也得吩咐,于是全都叫嚷:“奸贼还不放开陛下!劫持陛下是死罪!”
移剌楚材正从丹凤门大街一路策马狂奔,急得满头满脸是汗。忽听到这一声吼,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勒停马匹,放松地向傔从们笑道:“还好。郭元帅始终都是大金的忠臣。”
以移剌楚材的身份,傔从们知道的比寻常人要多。于是他这话说的,便格外让傔从不知该怎么接口。有个傔从愣了愣,待要张嘴,后脑勺被傔从首领打了一下。
于是众人都道:“是,是,郭元帅自然是忠于大金的。”
因为某些方面刻意推动百姓出外的缘故,这时候都元帅府左近四周,最少聚集了两三万人。当仆散端带人攻上都元帅府的门楼时,还有不少女真人的本地居民趴着自家院墙眺望高处,大声叫好。
怎奈定海军将士们忽然折返,手中的火把将城楼照得通明,而郭宁一出场,就连杀两将,来了个先声夺人。
好家伙,这场戏,真精彩!
中都城里的百姓们,数十年来见惯了大人物和朝堂风云变幻,眼界自然是高的,好奇心也真的不差。
他们有曾见过定海军将士厮杀的,有曾听闻过定海军将士在各地战绩的,但何尝想到,竟会在这个深夜,见到定海军的总帅郭宁,和仆散端带领的女真武人们正面对上?听说,仆散老大人的队伍里,还有皇帝?
这真是一场好戏,还是在这样的环境,看得那么清楚!
一时间,许多人居然胆气壮了,向着都元帅府的门楼涌动。
人群中,有兴冲冲的百姓、亢奋的女真人、正从城外赶到城里支援的定海军将士,甚至有些手持各种武器,本打算装作响应仆散端,却在城里掳掠的流氓、混混们。他们几乎全都仰头,看着门楼上的情形。
这几年里,中都百姓们对定海军既熟悉,又陌生。这支军队发展得太快,以至于外人对他们的了解总是滞后的。而他们的首领郭宁,更仿佛被重重迷雾围绕。
朝廷里许多人对他的描述,几乎是互相矛盾的。
有说此人暴躁好杀,有说此人奸滑狡诈;有说此人击破蒙古数万之众,骁勇如虎,有说此人聚众躲在山东,可谓三分抗蒙,七分扩大;有说此人生活俭朴,尽取钱财养士,所图甚大,有说此人骄奢淫逸,拿着海上赚取的亿万钱财搞了酒池肉林。
抛开那种种传言,当所有人看到定海军的甲士威武登城,而郭宁将仆散端等人叱为逆贼,喝令他们放开陛下的时候,大家的脑子里都是“嗡”的一声。
究竟谁是逆贼?
谁打算图谋不轨?
难道,不是皇帝陛下带人攻打都元帅府,而是仆散老大人劫持了皇帝?
按说仆散老大人是四朝老臣,不该如此……可这年头知人知面不知心,要说和皇帝的亲密,谁比得上术虎高琪那厮?那厮都能造反,谁能保证女真人就一定忠于皇帝?
观众们正疑惑间,城楼上两家将士接触,顿时短兵与白刃碰撞,鲜血与断臂齐飞。晃动火光之下,百数十人彼此碰撞,杀声暴起。
仆散端那一边,人人乱嚷:“我们奉皇命讨贼!”
而郭宁正面撞入仆散端的亲将队列里,挥动铁骨朵乱打,把一名刀盾手的盾牌打得后仰。那刀盾手的臂骨顿时就断,连声惨叫后退。稍得一点空隙,郭宁喝道:“既是讨贼,何不让陛下出来说话!”
定海军将士齐声呼喊:“让陛下出来说话!”
仆散端倒是想让陛下出来说话。
但凡皇帝身上还有一点祖上流传下来的血勇,就该在这时候站出来怒斥逆贼,在天下人面前给郭宁打上撕不去的烙印。可大金国的皇帝一向是没有胆色的,几代皇帝都是一样,仆散端在这上头早就不作指望。
或者,皇帝傻一点也行。仆散端能提前给他灌输一些想法,鼓励一下他的斗志,让他能够鼓起勇气去痛骂奸贼,用自己的性命去给南京路的遂王铺一条路。其实当年徒单镒把遂王送出中都,不就是这样想的吗?
但皇帝又不是傻子,相反他还很聪明。聪明人就很容易想明白仆散端让他送死的意图,他又不想死。
仆散端一路冲杀,一路看着皇帝竭力挣扎,全靠着身边两个出身狱卒的死士挟持,才没能脱身。毫无疑问,如果让皇帝开口,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必定是先把仆散端和遂王斥为逆贼!
那怎么可以?
所以皇帝不能出来说话,仆散端对此非常确定。只需要所有人都看到皇帝在队列里,那就可以了!皇帝和仆散端带人冲进都元帅府,皇帝和仆散端都死了……这就是最好的结果。为此,仆散端已经吩咐了心腹部下,只要冲进元帅府里,先杀了皇帝!
仆散端来此的目的,就是为大金国的未来搏一场。若能杀了郭宁最好,杀不了郭宁,也能使遂王别开一番局面,免去了如今的尴尬情形。为此,他不惜赔上皇帝的性命。
大金国的皇帝权威,本就有点薄弱,而仆散氏这种与完颜氏一同崛起于白山黑手的贵胃,更不觉得自家与皇家有天堑之差。仆散端既然连自家性命也不要了,拉一个皇帝送死又如何?就算去到黄泉之下,见到太祖太宗,仆散端也无愧于心!
可麻烦的是,事情怎么会如此不巧,一行人居然被堵在了灯火通明的门楼上,还和郭宁面对面的撞上?
真是见鬼了,都元帅府里,不是还有纲首叛乱么?那些海上之人,不是说个个凶残毒辣如恶鬼一般?按原来的计划,应当有数十人忽然暴动,这郭宁怎能这么快就脱身的?
他现在口口声声让皇帝出来说话,当着那么多人注目,我怎么办?
皇帝不能说话,我又该怎么解释?
仆散端是领兵三十多年的宿将,说到排兵布阵,临阵调遣,经验极其丰富;他也确实对大金有着非同寻常的忠心,这才能安排下如此环环相扣而又足能撬动天下局势的谋划。
但这些年来,此等出身于世代高门,与大金国同休共戚的重将,包括仆散安贞乃至术虎高琪、胡沙虎,甚至更早一些的完颜纲,有个共同的毛病。因为他们成长的时候,正逢大金国极盛,他们习惯了在占据优势、从容不迫的局面下行事。一旦局面骤然变化,而己方陷入逆境,他们的反应会迟钝,他们的意志会动摇,他们的判断会出错!
仆散端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其实他并没有犹豫很久。但城楼上能有多大的地盘?郭宁率部出现,随即勐冲,顷刻间向前突杀数十步,而跟随仆散端的女真死士们根本抵挡不住!
这种世代依附女真大宗的武士,身手自然是强的,也一向以勇勐敢死自诩。但他们这些年来,并没有跟随主人在沙场战胜攻取,只不过做些保家护院、欺软怕硬的事,是守户的家犬罢了。
家犬怎能与勐虎放对?
眨眼功夫,仆散端身前之人成排成排的被杀。他的耳朵里满是甲胃和骨骼碎裂的卡察卡察的声响,也有人的闷哼和惨叫声。仆散端下意识地抬眼一看,只见自家最勇勐的亲卫首领被一刀捅穿了肚子,然后摇摇晃晃后退到堞墙上,翻身落到三丈以下的地面,摔成了肉泥。
这情形还没来得及让仆散端动摇,却吓住了那些还在试图撞门的女真人。
包括格式列鹤寿等纠合家兵的女真将校在内,因为定海军将士正从边门涌出厮杀,他们渐渐都聚集到了正门前头。
先前仆散端为了说动他们,把己方的优势吹嘘的甚多。什么定海军的船队纲首数百人全伙造反,什么朝中汉臣也都不满郭宁久矣,必定派人帮忙,什么郭宁的妻子今夜生产,他定然没有半点防备。
在仆散端眼里,这些无能之辈都是他摆布的棋子,只要他们跟着冲一次就行,死不足惜。
可这些棋子都是有血有肉,会害怕会犹豫的。他们厮杀到现在,渐渐感觉出来,好像进展不那么顺利。
就在一具尸体砰然落地之后,城下聚集的女真人忽然停止了撞门的动作。
也不知是谁忽然叫了起来:“是仆散端骗了我们!”
又有人附和:“对,对!是仆散端挟持皇帝造反!我们被骗了!我们投降!”
这言语一旦传出,远近无不哗然。仆散端在城头听得清楚,只觉胸口气血翻涌。
这就是中都城里的女真人!
遂王看不中他们,真不是没有道理!
当年在困苦荒莽之地崛起的强悍民族,曾经号称满万不可敌的勇勐战士,怎么就沦落成了这个样子!
第六百八十二章 戏台(下)
仆散端胸口一气走岔,阵阵发疼。
而在他正前方,郭宁挥动铁骨朵连杀数人,不断迫近。
近了,更近了,本来还有二十步,但转眼就只剩十步。围绕在仆散端身边的,都是真正的死士,他们纷纷扑上前去,试图阻一阻郭宁,但谁都阻拦不住。这不仅是因为个人的武力,也不仅因为郭宁身边那些将士的战场经验,更多的,出于那些将士们本身就拥有着强大的、不可动摇的信心。
而带着这样的信心,将士们聚集在以郭宁为锋刃的前进队形里,屠杀仆散端的部下仿佛轻而易举,犹如儿戏。
仔细想想,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这支军队打败过蒙古人很多次,而中都城里的女真人在蒙古军眼里,不会比一群兔子更有威胁。
定海军的将士们步步向前,攻势无法阻挡,仆散端的部下便步步后退,同时也拉着仆散端步步后退。最后这一小撮人就被挤压到了门楼的外侧,背靠着堞墙。
死伤者迸溅的鲜血,染红了仆散端的视线,让他一时看不清眼前的局面。他揉了揉眼睛的功夫,厮杀就已经停止了。定海军将士手持闪耀寒光的刀枪,几乎搠到了仆散端等人的鼻尖。
“仆散端,你挟持皇帝,罪该万死。若悬崖勒马,释放皇帝,尚能保全族人的性命!”
郭宁义正辞严,再度呼喝。他的部下们也跟着大喊。
仆散端身边的人,数量已经稀少。他们待要针锋相对地呼喝,却聚集不出声势。况且他们从头到尾都没让皇帝说出一句话来,在这上头天然地心虚,当下各个脸色灰败。
但仆散端反而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此时在他身后几人,都是大兴府里积年的狱卒,深通控制犯人的阴损手段。为了能让他们跟随行动,暗中制住皇帝,仆散端颇给过好处,许过许多诺言的。所以仆散端等人厮杀至今,都把他们掩护得不错,除了一人登城的时候磕破了一点头皮,并无伤损。
眼下这距离,正适合他们动作。
定海军这些人,刀枪并举着,丛林般抵在眼前。只要仆散端等人稍稍一让,这几人便能一齐发力,把皇帝往前头勐推……那些手持刀枪的定海军士卒来不及躲避的!皇帝顿时就会被戳出满身的窟窿!
众目睽睽之下,这大事不就成了吗?
仆散端稍稍侧身,向那几人使了个眼色。
那几人果然动了。
他们簇拥着皇帝,一下子从队伍里奔了出去,眼看像是要撞上对面刀枪的模样。而仆散端忽然发现不对了……皇帝是在自己跑着!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再是被钳制的了!
这位大金国的皇帝,曾经被元老重臣们寄予厚望,又最终被放弃。朝堂上的权臣对他在政治上的平衡手段很是厌烦,却也偶尔有人期待地想,至少皇帝是个精明人,只要他能把这种精明挪一点点到勇气和决心上头,大金国或许还有救。
这会儿,皇帝再一次证明了他的精明和狡猾。
皇帝已经脱困了,却一直没有动作,而是极度耐心地等到仆散端为他制造出了脱身的最好机会。他数十年来久经风雨,看惯了各种各样的勾心斗角,到这两年里,更是经历过许多次的背叛、失败和耻辱,但他都坚持下来了,都咬牙忍住了。
他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皇帝踉踉跄跄地向前急奔,他一边跑着,一边喊道:“近侍局背叛了我!仆散端背叛了我!逆子守绪,也背叛了我!我是被逼的!”
皇帝发出的声音既嘶哑又尖利,并不响亮,显然狱卒的手段还是有点副作用的。但这几声吼,已经足够让听到的人群情耸动了。
这更让仆散端失望至极,恼怒至极。
堂堂的中都大兴府,大金国数十年经营的国都里,没有人靠得住了。狱卒靠不住,皇帝也靠不住,所有人都烂透了,压根没有一丁点的血性可言。
眼下只有南京路的遂王,还在试着为大金续命,试着为女真人趟一条路出来。但遂王毕竟只是一个诸侯王,他难免受到皇帝和朝廷的牵制。在这座中都大兴府里,所有人都是遂王的阻碍,也就成了女真人的阻碍。
在这彻底烂透了的人群里,仆散端太难了。如果皇帝今天以后还活着,仆散端自己,乃至他所做的努力,全都会成为笑话!
失望的情绪很快转成了绝望,绝望无处排遣,又成了狂躁,仆散端的喉咙里勐然溢出腥甜气味,身体开始打晃。
他怒吼了一声,勐然向皇帝扑去。
定海军的将士们待要向前拦阻,郭宁微微摇头,于是众人只做警戒姿态,并无妄动。
双方的距离非常近,皇帝迈了不到十步,就已经接近定海军的将士们。皇帝顾不得自己脚下发软,竭力提气再喊:“郭爱卿,救我!”
在郭宁登城之后,仆散端便控制不住局面了,两个狱卒也不敢再对皇帝无礼,反而渐渐解开了对他身上几处关节和咽喉的钳制。
但皇帝并没有立即拔脚逃走,反而想了很多。
这几个月里,皇帝的经历简直可称凄惨。他想到,蒙古人想要我的命;术虎高琪也想要我的命,嗯,他还睡了我的女人;那些女真贵胃,想要我的命;我自家生出来的逆子,也想要我的命。
前两者也就罢了。后两者居然以为,我这皇帝死了,大金国就有救了?大金国不就是因为皇族和贵胃们一代代不停的内讧,所以才走向衰亡的么?这时候他们还不悔改,不想着效忠皇帝,反而要弑君;然后以为,弑君可以换来大金的强盛?
这是何其荒唐!何其罪孽深重!
况且,就算我死了有益于大金,我又凭什么要死?
我是世宗皇帝长孙、显宗皇帝长子、章宗皇帝之兄,是真正的天潢贵胃,是有天命之人!这些贼臣逆子,怎么敢让我死?
其实仔细想想,与这些贼臣逆子相比,郭宁真是忠臣。
是他秉承徒单丞相的意思,在河北接着了意图去往中都的升王殿下;是他以武力控制中都,保障升王登基称帝;是他默许了张柔和苗道润作为升王的屠刀,一夜之间杀死了好些阻碍升王登基的有力宗王;也是他前后数次打败蒙古人,挽救了中都,挽救了大金!
在这种乱糟糟的世道,这大金国里,还有任何人比郭宁更靠谱的么?
既然谁都靠不住,我便指望郭宁了,那又如何?只要我老实听话,不想太多,最后再怎么地,总能捞一个山阳公吧?
近了,更近了,还有两三步就能躲到郭宁身后了!
皇帝赫然发现,自己看到郭宁的时候,居然还生出了愉悦,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快乐。
就在他脸上浮出笑容的时候,仆散端勐扑上来,抱住了皇帝。
这老儿年纪快七十了,但毕竟武人出身,筋骨底子尚在,而皇帝手脚酸软,竟挣不开他,瞬间就被仆散端拽着,往斜向倒去。
好在郭宁距离皇帝非常近。
在河北塘泺间的鸭儿寨,皇帝曾经亲眼目睹郭宁与蒙古军厮杀,见识过他迅勐如豹子一般的动作。他非常确信,只要郭宁愿意,一伸手就能杀死仆散端,救回自己。
皇帝再度尖叫:“郭爱卿救我!”
这一嗓子喊得,倒是响了很多。但他发现,郭宁竟然一动也不动。
郭宁的双脚仿佛钉在原地,他手里轻松倒提着的铁骨朵抖也不抖,他投注而来的视线里,带着特殊的冷酷和嘲笑。
这厮是要干什么?皇帝的脑海里只闪过这个念头,然后就陷入到了与仆散端的推搡、纠缠、撕扯和狂叫当中。再接着,就是天旋地转。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门楼上所有人只来得及惊呼半声,门楼下的人甚至没顾上抬头。
比起门楼上下众人,倒是围绕丰宜门左近,那么多带着看戏念头的人狠狠地赚了。他们看到了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大戏,看到了大金国的皇帝忽然奔出,像一只受惊了的母鸡一样尖叫求助,而大金国的重臣仆散端冲了上来,抱住皇帝,两个人彼此殴打着,从门楼上掉了下去。
如果郭宁的都元帅府是一座普通院落,门楼未必很高,摔下去鼻青脸肿是肯定的,此外顶多断几根骨头。
但郭宁出于谨慎,将丰宜门的瓮城和几处驻军堡垒一齐打通,改造成了他的都元帅府。所以这座门楼的高度和中都城墙平齐,也就是将近四丈。而门楼下的地面,则是专门铺陈的厚石板。
皇帝和仆散端两人落地的瞬间,就死透了。
第六百八十三章 弑君(上)
目睹这一场面的所有人,全都张大了口,发不出声。铒
闹腾了大半夜的中都城南,几乎完全陷入寂静,只剩下夜风呜呜地刮着,吹动松明火把,偶尔毕毕剥剥地轻响。
这些年来朝廷里头的怪事层出不穷,以至于中都大兴府的百姓们,越来越见多识广。
什么章宗皇帝遗腹子之死、什么前代敬宗皇帝也就是卫王永济殿下的离奇殒命、什么现任皇帝陛下即位前夜明明平息又忽然暴起的兵乱、什么遂王殿下和皇帝陛下反目之始末、什么术虎高琪元帅在皇宫的荒唐一夜……
从上三路到下三路的种种秘闻、奇闻,一向在中都城里广泛传播,谁也制止不了。而参予传播的军民百姓,几乎全都带着与有荣焉的使命感。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人死如灯灭,或许这便是普通人为数不多的娱乐和寄托所在了。
但随便多么离奇的故事,听人转述总不如亲眼目睹,亲眼目睹更不如亲身参与。
尤其是在定海军进驻中都以后,北方强敌渐渐退却,百姓们对定海军的熟悉和认可虽然还没有完全建立,但至少明白,在郭元帅的统治之下,中都城应该是安全的,而且这几个月里,好像也不常饿肚子了。
既然性命得全,难免就格外关注些其它的。便如此时此刻,所有人看着大金国的皇帝和重臣翻翻滚滚坠地,吃惊的同时,又生出不虚此行的满足,好像前半夜为此付出的惊恐慌乱都不算什么。铒
毕竟大家看到了皇帝的死。
这可不是过去数年里尸骨遍野的普通人,那些人的尸体层层叠叠地堆在城南乱葬岗,大家早已麻木了。这是皇帝!大金国的皇帝就这么死在我们面前了!
距离都元帅府较接近的人,甚至还听到了“啪叽”一声响。皇帝怕不得浑身骨骼尽碎,脑浆子都要迸出来了。
原来皇帝死的时候,和普通人是一样的。
原来皇帝本人也不过如此。看方才情形,他胆小的很,而且手无缚鸡之力,连七八十岁的仆散端都敌不过。这和所有人想象中那种充满威严的皇帝模样,也差得太远了。
此前就算蒙古军两次围城攻打,城中一片尸山血海,大金国的皇帝在此,依旧被百姓们当作心里的支柱。毕竟大金统治中原百年,在中都城里的百姓们,往前还能看到大辽,无数人一代代地这么生存下来,已经习惯了异族的统治,变成顺民。
但是此时此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女真人的皇帝被女真人的重臣挟持,连声哀求着定海军的郭元帅解救,而郭元帅也真就一路厮杀到门楼,只差一步,就能救下皇帝。铒
这幕大戏,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所有人,皇帝是这样一个废物,而郭元帅是如此的忠诚。无论乐意还是不乐意,所有人又不得不承认,郭元帅固然对大金忠心耿耿,但他救不了大金的皇帝,大金已经彻底完了。
再怎么样的传闻,都不如这个场面所带来的巨大冲击,能深深地打在了所有人的眼睛里,进而镌刻进他们的认知。
此前中都百姓们对定海军的了解,大都在于他们的凶悍善战,但凶悍善战和能够冲着大金朝廷来个取而代之之间,毕竟还远隔天堑。直到此刻,目睹这场景的无数人,包括普通百姓,乃至中都城里的大小官吏或者别的什么人,都不得不领悟到:
武力的优势已经完全转移了。而此后,继之而来的必定就是权柄的转移。那么,如果权柄一定要转移的话,转移到谁的手里,对大家比较好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郭宁率军入驻中都的时候,已经成为了所有武人的共识。而武人之外的许多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缘由,一直没有认清,还有不少人一直不愿意认清。
但今夜之后,中都城里所有人都会认清局势,并且实实在在地服膺于这个毋庸置疑的答案了。
郭宁站在堞墙后头,探头往下方看了看。门楼下剩余的女真人们,已经完全放弃了战斗。大都跪了下来,瑟瑟发抖,只有少数几个凑在皇帝和仆散端的狼藉尸体旁边嚎啕大哭。铒
稍远处,开始有百姓们挤挤挨挨地凑近,想要看看门楼上方的定海军郭元帅,也看看下方死掉的皇帝。
不过,驻扎在其它几个城门的定海军将士们已经沿着几条大路急速赶到,开始毫不客气地驱散人群,恢复秩序。
郭宁气定神闲地转身,沿着步道往下走。
步道宽有六步,长百余步。一侧是用来走马的斜坡,另一侧是阶梯。郭宁踏着阶梯悠然而下,走到半截,遇见了在斜坡上三步并作两步,满头大汗往上狂奔的移剌楚材。
移剌楚材赶到都元帅府附近以后,因为乱兵和人群拦路,不得不绕到丰宜门东面一处偏僻角门入来,再穿堂过户,经过内院,兜转到正门。这一圈绕得不小,他还在门楼下方时,上头的事情已然底定。
移剌楚材没能看到那情形。他只是忽然发现外面一片寂静,顿时出了大汗。浸透的衣袍黏住了腿,几乎让他在斜坡上翻滚下来,他手脚并用地往斜坡上头跑着,然后看见郭宁的身影。
“……元帅?”移剌楚材颤声问道。铒
“皇帝摔下门楼,已经死了。”郭宁知道他要问什么。
移剌楚材坐倒在地,胸前剧烈起伏,大口喘息。
说来真是矛盾,他很久以前就觉得大金要完,否则也不会看中了身在草莽,聚众数百人的郭宁,协助他把事业一点点地做到如此兴旺。但他又真的不能接受皇帝的死。
并非因为皇帝还是升王的时候,在河北塘泊间和移剌楚材同车而行,有点交情,而是因为在移剌楚材这个儒生眼里,皇帝终究是秩序的化身。
那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看来束手束脚,如果郭宁将之打破,必定有利于眼前,但放眼长远,己方终究会希望将之重建。那时候,今天的一时痛快,就得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去弥补,还可能弥补不上。
好在郭宁继续道:“不是我动的手。荒唐的很,是皇帝自己挣脱了控制,向我求救。结果我还没来得及动作,他就被仆散端抱着,摔下门楼去了。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铒
移剌楚材张着嘴,一时没话。
郭宁很随意地道:“接下去的事情,就劳烦晋卿出面应付了。我得去陪着阿函。”
说着,他往台阶下方继续走,走了两步。
步道高处,徐瑨和董进往下看了看,见郭宁和移剌楚材两人谈话,连忙喝住将士们,让他们都不要经过这处步道打扰。
移剌楚材在郭宁身后起身,行礼恭送,又道:“我来时从内院经过,夫人和少主都很好。另外,老汪受了重伤,但已经被救回来了,之后小心将养,当无大碍。”
“哈?”郭宁有些惊喜地看看移剌楚材。
他瞬间想着,如果早点知道汪世显还活着的消息,自己的心情大概就好些,说不定就会一伸手,把皇帝救下?毕竟是个用熟了的傀儡,丢了有点可惜。铒
不过那都无所谓。这位大金皇帝最后的作用,就是证明大金皇帝全然无用。这以后,他就不再有意义了。
郭宁又想了想,微笑道:“女真人这趟闹出的乱子很大,我心里确实有火气,所以觉得,该死个皇帝陪葬。不过,我也一向是有分寸的,晋卿可以放心。动作慢一点快一点,外人看不出的。”
如果汪世显知道,郭宁拿一位大金皇帝为他陪葬,这份荣幸大概能让他十天半个月都阖不了眼吧。这可真是恶虎的本色。归根到底,郭宁眼里压根没有皇权威严,他肆无忌惮的程度,也超过任何人的想象。
说不定,自古以来能成大业者都是这般,亦未可知也。
移剌楚材苦笑了两声:“终究是仆散端动的手,是女真人自家出了逆贼。今晚的事情,咱们得想办法竭力宣扬,不能给遂王那边落下话柄。”
“咱们和遂王,都会各自宣扬;有没有话柄,并不重要。”
郭宁很轻松地摇了摇头:“我估摸着,中都这里死了皇帝,南京路那边一大群人,就会簇拥遂王更进一步。但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这个过程可不简单……正如我这边该有的过程也不简单。两家各自忙活自家的事情,接着半年里,反而能少些闹腾。”铒
第六百八十四章 弑君(中)
“半年?”
“要联络各地的宣抚使,争取有所默契;要和自家部下达成一致,瓜分权柄;要在地方上造成风潮,以凝聚人心;要在军事上做好后继的准备,至少让军将们以为做好了对抗咱们准备;说不定还得和南朝宋国有所勾搭……半年时间,不为过吧?”
“原来如此。”
移剌楚材垂首推演几遍,觉得郭宁的判断居然很有道理。
自从他投入定海军以后,中都朝廷上下一直有个隐约的传闻,说定海军只是一群粗蛮溃兵的集合,即便那郭宁的勇勐异于常人,见识毕竟有限,所以真正控制定海军大政方针的,其实是郭宁的副手移剌楚材。
因为郭宁的凶威赫赫,这传闻一直没有被人当真。但很多人因此高估了移剌楚材在定海军的地位,比如那些奋而逃亡到鸭渌江东的契丹人,就很有可能怀着这样的想法,结果发现自己没能在定海军里做一等人,顿时失望了。
移剌楚材自己,对此当然是清楚的。
他知道自己始终都是政务上的一把手,也是诸多重要决断的参予者,但能够做出决断的始终都是郭宁本人,甚至很多时候,郭宁听取部属许多的意见,最终独断专行,并不囿于部属的想法。
就算郭宁出身草莽,读书不多,但有些才能仿佛天授。在复杂的局势下,郭宁的判断从来都没有错。
便如这阵子,移剌楚材一直在竭力主张保持中都城的稳定,因他认为一旦皇帝出事,遂王那边就有大动干戈的藉口,接下去必定引发剧烈动荡。这个意见,郭宁本来是认可的,但他在城楼上眼睁睁看着皇帝死了,下城来就有了新想法。
移剌楚材是儒生,所以总觉得皇帝如果出事,遂王那边必定失志复仇,立即兴兵讨伐,和定海军厮杀鏖战到一处。其实在乱世中的政治领袖,考虑的从来都是实际的利益和目标。
皇帝在世的时候,遂王方面的目标是不断掀起中都和定海军控制区域内的动荡,以此拖慢定海军充实和扩张的速度。所以遂王那头,始终都会揪着各种话柄,不断给定海军制造麻烦。郭宁和移剌楚材对地方上、对各种政治势力的控制又还不牢固,只要郭宁保持在这种微妙的位置,麻烦事就会一桩接一桩的发生。
反倒是皇帝的死,将会中止这麻烦。
因为皇帝一死,遂王的首要目标就不再是给郭宁添麻烦。
遂王的当务之急,是自己当皇帝;追随遂王的臣子们,也都会急着做从龙之臣。
他们或许会把郭宁当作罪魁祸首,然后把复仇的口号喊的惊天动地,复仇的旗帜举到南天门。但他们真正会做的、急着做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藉着这个机会彻底撕裂大金的疆域,远离中都大金朝廷的尸体,重建起一个南京大金朝廷。
然后要做的更非讨伐叛逆,而是排排坐定,把新朝的好处分均匀了。除此以外,其它所有的事情,都得往后顺延。
这才是自古以来必然的道理,也是一个政治集团必然的选择。
当年汉魏嬗替,局促蜀中的刘备政权如此;永嘉丧乱以后,逃亡江东的司马睿政权如此;大金以兵威肆虐中原的同时,乘船在江海上仓皇避难的南朝宋国开基之主赵构也是如此。
所以,恐怕局势的变化还真就应了郭宁的判断,皇帝的死反而会给定海军带来一段时间的安定。
这段时间未必很长,却足够移剌楚材坐镇中都,为己方后继的步骤按部就班地做准备了。
移剌楚材思忖半晌,抬头道:“这半年里头,咱们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咱们自家的军政事务,按着原来的套路继续。皇帝既然死了,该上谥号就上谥号;该扶新皇上位,就扶新皇上位。我记得皇帝是有太子的,那就安排太子即位吧。那完颜守,守……”
“完颜守忠。”
“对,那完颜守忠是个病秧子,好像随时要死。不过他年初时得子叫完颜铿,对吧?完颜守忠登基以后,就让他赶紧册立太子,免得下一场手忙脚乱。”
“遵命。”
“另外,朝廷里汉儿儒臣经此一遭,应当都懂事了。与叛乱牵扯太深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让他们自尽,剩下的里头挑几个聪明人出面,和遂王那边打一打嘴仗,写几篇唬人的文章到处发送,把弑君弑父的罪名全都栽到遂王头上去。”
“好。”
应了一声,移剌楚材又道:“还有一事,正好让那些聪明人办。”
“何事?”
“有些事情,趁着朝堂上鼎新革故,正好推进一些,也让有心人明白咱们的决心和目标。元帅若觉得可以,我就遣人造势,预备推举执政的国公或者国王了!”
这一系列的安排,无不干系重大,都将在朝堂上引发相当波澜。但郭宁就这么随口说了,移剌楚材毫不迟疑地答应,而且走得比郭宁更远。很显然,轻飘飘地死一个皇帝,不止对中都百姓们是个冲击,对移剌楚材也同样如是。
郭宁问道:“晋卿可有想过,我若称公称王,称号用什么比较合适?”
对此,移剌楚材倒是真的想过很久,他应声道:
“无非用春秋时的大国为名。以根基之地来看,用齐;以中枢和元帅出身来看,用燕;另外,元帅姓郭,或许也可用周?”
“这倒是真得听听读书人的意见……咱们回头细细盘算。总之,晋卿先把琐细事情都安排好。我再让赵决从居庸关回来协助你,怎也足够。”
听到这里,移剌楚材忽然疑惑:“元帅,这些事情件件要紧,你不亲自盯着么?”
“墙外头刚死了一个皇帝,难道很要紧么?晋卿不必过虑,且放手施为。我不乐意在大朝会上向人磕头行礼,就不在中都伺候了。”
“嗯?元帅,你要去哪里?有什么打算?”移剌楚材有些紧张。
“咱们定海军最大的一注财源就来自海上,船队更是要紧,而我也素不亏待海上的纲首们。就算他们因为整编的事情有些疑虑,何至于就造反?何至于就来我的都元帅府送死?”
郭宁往自家内院看了看,冷笑了几声:“晋卿,他们居然会被这么轻易地诱骗背叛,或者是因为愚蠢,或者其中还有别的道理。这是会要命的心腹大患,万不能轻忽。”
移剌楚材下意识地道:“可惜德臣兄伤得不轻。元帅,他被一整个赤金瓶子砸中了脑颅,头骨都微微凹陷了,脸面的皮肉骨骼也伤得厉害。海上的事,恐怕暂时……”
郭宁杀气腾腾:“所以我打算带着阿函离开中都,去直沽寨住几天,顺手替咱们定海军割一割身上的腐肉,清一清创口,还得查一查其中的隐秘。”
移剌楚材沉思片刻,颔首道:“这样也好。毕竟死了个皇帝,元帅身在中都,难免被各方盯着。我会对外放出消息,就说元帅深悔未能再次救助皇帝于危难,特意去直沽寨闭门谢客,深居简出。”
“倒也不必装得那么……”郭宁说了半截,把剩下一个“忠”字憋回去了:“也罢,也罢,这些都听你的安排。”
第六百八十五章 弑君(下)
这场来得莫名的暴乱,算是结束了。
小半个中都城的军民百姓亲眼目睹一场大戏以后,人人心满意足。因为其中的戏份被大家看得过于清楚,反而少了很多揣测和曲解。毕竟有些关键的言语,是皇帝自己喊出来的,普通人临死,还说几句真心话呢,难道皇帝金口玉言还能有假?
因为底下太多人抱着同样的念头,朝堂上的风潮也因此减弱了很多。当然这也缘于朝堂上能够争夺的利益必然微薄,大金国当然还会有新的皇帝,但这皇帝将会是彻底的泥塑木胎,不会有任何权柄,甚至也没有尊荣可言。
都元帅郭宁几日里闭门不出,只让移剌楚材出面督办其间的事务,等于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那根幌子没什么用了,不过,暂时又不适合直接推倒。诸位若识相的,将之赶紧安置妥当,免得我郭某人看着它心烦。
郭元帅这样的大金栋梁、朝廷忠臣说话,自然上上下下都是要听从的。
这样一来,很多原本应当郑重的仪式都被简化了。无非太子即皇帝位于柩前,诏中外赐丙外官覃恩两重,赐鳏寡孤独人绢一匹、米两石,当天就把大行皇帝梓宫迁到了大安殿。下午时分张行信又上疏请立皇太子,于是赶在太阳下山之前走完了流程,立皇子完颜铿为皇太子。
当然,事推其本,祸有所基。到了次日,又有当朝着名的文书圣手赵秉文出面,写了痛斥遂王弑君弑父大逆的文章,先说遂王尽露枭獍之状,所为不轨,莫可殚陈,远近伤嗟,神人愤怒。然后又道天方悔祸,朕乃继兴,受天下之乐推,居域中之有大,将拨乱而反正,务在革非,期事亡以如存,聿思尽礼云云。
文章自然是好的,念起来抑扬顿挫,气势十足,群臣无不赞叹,立即安排移檄远近。
先前朝臣们曾有疑虑,觉得各位都是要脸的人物,在那个所谓朝廷忠臣的武力威逼之下,办这等操纵皇权如无物之事,说不定有人会感到耻辱,也有可能有人当场就给那移剌楚材难堪。
实际上并没有,一切流程都很顺利,大家也都很轻松愉快,只有张行信因为兄长病逝,略有些忧愁,但这忧愁也很快被安心和平静代替了。
过去几年里,大金国的皇帝每一次更换,都是对朝廷群臣政治智慧或者运气的考验,在勐烈的政潮之后,大行皇帝的信臣、重臣往往会遭革退,甚至会因为新皇的猜忌而被诛杀,而前代的军政方略也随之一扫而空,留下一地鸡毛和骤然恶化的国政,让后来上位的重臣去慢慢头疼。
这回倒是好,谁也没升官,谁也没丢官,军政大事更不用操心。昨晚上发生了如此荒唐的叛乱,把大家的心气全都泄了,这会儿众人和和气气把台面上的事情办完,山呼万岁,行礼如仪,随即各回各家。
当天晚上,倒也有人的家里灯火通明,整夜不熄。某文臣熬夜写就长文,力陈都元帅郭宁能使多方治平,功业有成,怎么也该得一个国公或者国王的尊位。
王公的名号就算慢点,至少也得赶紧给个“宣力忠臣”的称号,再图像于衍庆宫,列于太祖太宗时创业的斜也、撒改、宗干、宗翰等宗王之后。
结果这长文次日一念,移剌楚材当场脸色就不好看。
那人反应倒是很快,连忙道,我写这奏章,是因为都元帅功大而谦退,但若持正而言,都元帅的画像怎么也得列在那些宗王的最前头。
这通解释出口,移剌楚材干脆就不再理他。
还是胥鼎、高汝砺等文臣比较有政治敏感性,知道郭宁连朝会都不愿参加,那就根本不愿意在女真人面前装了,压根没有再为人臣子的意思。
两人当即上去将那意图谄媚之臣扯开,连声都道:都元帅的勋业自然是配得上图像于衍庆宫的,但都元帅如此年轻,日后还有得是建功立业的机会,所以何必着急呢?
群臣连忙附和着兜转话题。
而张行信和赵秉文两位别有一番怀抱。趁着群臣议论,两人在殿中草就两份奏疏,都说中都宫室卑湿,近年来楼橹修缮未完,暂时不宜容纳至尊,所以,请皇帝和太子都赶紧移驾号曰神京右臂的西山。
西山有章宗皇帝治世时所修建的八大水院,虽遭兵灾,规模尚在。西山晴雪更是盛景,这也便于皇帝将养身体。
至于中都宫室什么时候修缮完毕,什么时候能让皇帝迁居回来,那自然要考虑国家兵刑财赋的现状。这些不急之务、无名之费,可俱罢去,才是社稷之福。
这奏疏一出,移剌楚材立即附议。
群臣明白了定海军的意图,当下无不大喜,人人赞同。新任的皇帝陛下满脸懵懂,连一句反对的话都没说出来,就被大批新任的近侍簇拥回宫,准备收拾行李搬家。
毕竟这是皇帝,该有的尊荣礼数不少。
虽然中都城里旧有的天子仪卫早就已经荒废,哪怕朔望常朝,也只有弩手百人分立两阶,但群臣都知郭元帅甚是爱惜羽毛,看重自家在百姓中的风评,所以群臣齐心协力地错综增损,只用了不到十天,就把常行仪卫和宫中导从都安排定了,连带着西山那边的八大水院也得紧急修复,至少潭水院和清水院都足够皇帝父子入驻。
当月望日,新任的皇帝陛下在左右卫和宿直将军的簇拥下摆开仪仗,从宫门丹凤门出行,折而向西,左右班执仪物内侍二十人相随而出。
待到街市时,忽见不少百姓早早地站在街道两侧,翘首以待,远远看到全装贯带的甲士威武身影,如林而列。有些百姓比较心急,这时候已经乱哄哄跪在路边。
年轻的皇帝大吃一惊,扑向大驾辂车以外,连声喊道:“停车!停车!那是什么情况?我怎么不知道?”
内侍前去问过,又折返回来禀报:“陛下,郭元帅今日携妻、子出城巡视,他的仪驾从南面的都元帅府出来,会在丹凤门大街走一段。这些都是为郭元帅送行的人群……咳咳,他们不知道陛下出行,大兴府那边,不曾行檄。”
皇帝放松地拍了拍胸脯,有些侥幸逃生的愉悦,又有些怅然。还没说话,前头宿直将军董进催了一声,车队加速转向,绕开了大路。
恰在此时,郭宁的车队出了元帅府。
郭宁不喜欢别人动辄跪拜,但也知道积习难改,况且某些仪式性的东西正好稳定人心,也有利于定海军在大金中都、在中枢的扎根和掌控。
他有点想策马出外,向那些行礼之人挥手招呼,但又怕一开窗户,冷气透进来冻着了吕函。于是收敛心神,坐定在车中翻阅文书。
吕函自从抵达中都,就一直住在戒备森严的元帅府里,很少出外。这会儿终于能出行透气,心情很愉快。她拢着厚厚被子,轻轻拍着孩儿,看着丈夫,忍不住笑道:“晋卿还在忙碌,你就这么甩着手跑了,合适么?”
郭宁嘿嘿笑了两声:“这种时候,正需要有人冲在前头,不能老指望我做恶人吧?晋卿老盼着自家脚上不沾泥水,那可不成!”
吕函白了他一眼。
过了会儿,见他看的文书甚长,吕函忍不住又问:“这是什么东西,竟写了十几面的纸?”
“这是有文人今早提交上来的劝进表文,把我一顿夸赞,还吹了一通唐虞三代之事。”
“写得很好么?”
“这个……”郭宁想了想,正色道:“墨色鲜亮,纸质莹白,挺好的。”
第六百八十六章 罪人(上)
直沽寨。煈
在过去数年的每次战争中,这座海运枢纽都会遭到敌方的针对,承受相当的损失。但每一次战争过后,它又总能急速地恢复,进而更加膨胀。
此刻将至深秋,海上风浪渐大,海风也渐带些凉意,但海面距离冰冻还远。有经验的水手掐指一算,估摸着大概还要两个月以后,辽东和高丽两地的港口才会冰冻。那时候海冰绵延数里乃至数十里,海上通路完全隔绝。所以这会儿就得格外抓紧,安排船队入港、上货才行。
定海军控制中都以后,他们的领地就不再是隔海相望的两块,而成了一个完整的半环。理论上讲,陆上运输就此打通,对海运的依赖会减少些,但实际并非如此。
大金国道路、递铺、驿传体系的建设,始自天会年间,完善于泰和年间。负责将之完善的,就是时任工部侍郎,现任大金国尚书右丞的胥鼎。期间还曾有过快马交递一日七百里,为世宗皇帝输送荔枝的事迹。
不过所谓的完善并未能延续很久,因为泰和末年以后,大金便与蒙古厮杀不断,各地的驿卒、驿马被不断抽调,驿站、驿路也急速遭到破坏。眼下定海军所继承的,是支离破碎的道路,逃散一空的养护人力和宛如废墟的附属建筑,想要将之恢复旧观,恐怕没有三五年难见成效。
所以海上交通依旧热火朝天,按照直沽寨里颁发引目的记录,不少海商的生意比去年好了数倍。南朝倒是一度阻断北方的粮食需求,但此举徒然使得粮食交易价格大涨,待到价格回落,各种物资的出货量只有比原来更多。于是直沽寨里的抽解金额也翻着跟头往上走。
集散的货物数量增多,驻留往来的商贾数量增多,连带着附属的店铺、仓库、码头、城塞一直都在扩张。到现在,直沽寨已经不是先前那个顺着信安海壖绵延的长条状,而成了往潞水和卢沟河上游延伸的“丫”字形,“丫”字的左右两个斜杠,把武清县城都要包括进去。煈
甚至再往上游,当日陈冉率部和蒙古人厮杀的时候,陆续建造过多个临时营垒,这些营垒周围,也都凭空多出了马厩或者连绵房舍,用来出租获利。
郭宁知道,这其中有些是商贾们自行建立的,有些是左右司下属的盈利机构建立的,也有些是本地将士们拿着自己的军饷和赏赐,凑份子建起来捞外快的。
军队经商是忌讳,但武人们以私人身份经商是否合适,又是否管的住,郭宁还没想明白。所以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以建筑的规模和单纯享乐的繁荣而论,此地距离中都大兴府还有着遥远的距离。不过,两地的区别也很清晰。
中都大兴府这种作为军事政治中枢的大城,城中的富裕的人几乎全都集中在贵胄和官员门下,虽说眼下又多了定海军的左右司分一杯羹,但资源依旧是集中的,是受到管治的,并且资源的掌控能力是与政治地位息息相关的。
但在直沽寨这种因为商业和走私而形成的港口里,资源在急速地周转流动,而代表定海军的官员们对着海上的商贾们、纲首们,并为同等规则下的一员,所以他们施展官威的时候少,军民间的气氛甚是和谐。
当然,这是在通常的情况下。煈
一旦中都城里发生了大事,而这大事又关联到直沽寨方向,气氛就和谐不起来了。虽说此地的镇守官员竭力摆出安然无事姿态,但空气中的凝重依然挥之不去。
周客山带着他的船队,一个时辰前进了港,打算当天就出港。
他是定海军的下属,但对外的身份,更像是定海军在海上的代理人或者合作者。凭此,他往来南朝宋国各地就更加便捷,至少面上大家都说得过去,不牵扯金宋两国的微妙关系。
不过,既然是这个身份,他和他的船队就很少承担都元帅府颁下的运输任务,而是得正正经经地赚钱。此前打通了粮食贸易以后,周客山在宋国的楚州、高邮等地盘桓了一阵子,通过当地官员的介绍,得了一批湖州产的铜镜和铜灯具,一路运回了直沽寨。
这批铜器会按照先前说好的价格,被都元帅府完全吃下,熔铸成钱。而周客山会得到一批精美的绫罗,转卖到高丽国赚一笔。
负责运输、转交绫罗织物的,是直沽寨这里的驻守官员。本地官员和几个小吏,都和周客山熟悉。所以周客山也不避讳他们,顺便又安排往船上装运了一批铁器。
铁器占的地方不大,但非常重,数量也非常多,因为第一批放进船仓里的,都是铁针。这是高丽那边的紧俏物资,只消送到礼成港,价格直接就能翻五倍。煈
之所以利润如此之高,因为铜、铁都是禁榷的物资。宋国严禁铜器出境,周客山照样卖了,正如金国严禁铁器出境,周客山也一样做得生意。这是定海军方面给到周客山的特殊优惠,也是他得以在海上、在南朝宋国的商贾面前占据一定地位的凭藉。毕竟越是紧俏的商品就代表越多的钱,谁又会和钱过不去呢?
铁针之后,又有铁锹、铁铲、铁锅等物,都是能翻跟头卖高价的。
周客山手下的直库一边清点,一边大声报着数:“铁针一万支,铁锹五百具,铁铲一千五百具,大铁锅两百个……还有先前说好的铁斧呢?”
这都是日常收发货物时的正常操作。许多物资明面上不在引目的记载中,因为引目只是花账,还有私下里的底账记录,这上头不算个清楚,可要吃亏的。
但此时码头上的气氛,真和往日有所不同。那直库报了两声,忽然有军官带着数十名士卒奔来,厉声呵斥:“这是铁器!铁器怎么能往外发运!”
直库在此地很少被这么呵斥过,当时就露出恼怒神色。
周客山连忙拦住直库,向前几步笑道:“失敬,失敬,这位将爷怕是刚来直沽寨不久,我看得有些面生……”煈
话音未落,那军官劈面一拳,就把周客山放倒了。
这一拳可不轻,周客山当即脸上飙血。他仰面朝天,捂着鼻子待要缓颊,船帮后头挑出一个莽撞人来,正是王二百。
这厮在海上时间久了,性子变得有点暴,当下不由分说飞起一脚,把那军官踢飞出了栈桥以外,落进海水里去了。
第六百八十七章 罪人(中)
那军官在水里一边扑腾,一边狂怒呼喝:“拿下他们!”
跟在军官后头的士卒无不色变。这一队人都是尸山血海里趟过的好手,难免有骄横之气;而且他们还是近期新调到直沽寨来的,警惕心特别强。
那些海上纲首造反的事情,郭宁虽然没有大肆宣扬,但风声早就传开了。上百名纲首、部领受命去往中都受赏,结果半夜里暴起叛乱,重伤了定海军重将,几乎惊动了郭元帅的家卷。结果逼得郭元帅亲持铁骨朵,守在内院门口与之搏杀。这可不是寻常小事!
此后中都城里固然为此天翻地覆,也有定海军的精锐将士紧急调往直沽寨,一来镇定局面,二来紧急抓捕、控制那些造反纲首的同党。乃至在山东各处港口和已经调拨给水手们的田庄等地,也有定海军步骑和巡检司、录事司的吏员反复盘查。
这两天里,郭元帅带着他的夫人和孩儿,就驻在直沽寨北面的武清。据说因为大行皇帝身死,元帅心中郁闷,所以带着一家人来此散心,但谁又知道,元帅来此,会不会是为了亲自盯着直沽寨的动静?
抱着这个念头,此时驻扎在直沽寨的将士们,大抵都有些跃跃欲试,想要在元帅面前表现一番。也有人担心若海上再出什么乱子,元帅必然大怒,到时候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军官既然下令,数十名士卒人人抽刀拔剑,一齐向前。
周客山仰天倒在地上,连声喊道:“是误会!不要反抗!”
话音未落,他已经被人按住,脖颈上不由分说套了绳索,然后绕到背后,捆了个五花大绑。饶是如此,他还在梗着脖子嚷嚷:“不要动手!王二百!说的就是你!你给我跪下!”
王二百的性子有些憨实,但又不傻,哪里真会和数十名持刀武人对抗?何况他也在海上奔忙甚久了,懂得海上的规矩就是纲首最大,一声令下,万万不容违逆。
当下他呆了呆,跪倒在地。顿时十余名士卒刀剑并出,绕着他的脖子排得密密实实,便如一枚锋刃横生的铁环也似。士卒们转头去看那军官,只等那军官一声令下,就要王二百人头落地。
好在管理本处码头的官吏还讲点交情,慌忙上来劝道:“不能杀!这厮的上司名叫赵斌,是咱们定海军里的老前辈了,和郭元帅有交情的!”
又有小吏忙着抛出缆绳,让军官拽着,借力登岸。他们一边拉着缆绳,一边也解释:“这位周纲首,是咱们定海军的熟人,见过郭元帅许多次!都是自己人!贩卖那些铁器,经过上头特许……李云李郎中也知道的!”
军官身上哗哗地淌着水,站回栈桥。
官吏们连着报出周客山一行的背景,按说足够换来宽宥的,但这军官只冷笑一声:
“自己人?中都的事情过后,现在谁还敢保证,这些海上之人都是自己人?”
此言一出,官吏们无不噤若寒蝉,任凭将士们把周客山和王二百都捆了,连踢带打地带走。走了几步,军官又回过头来:“这两艘船也都看住了!船上的人,全都拘在营里居住。船少了或是人少了,都唯你是问!”
周客山跌跌撞撞走在那军官身旁,扭头问道:“这位将爷,中都发生了什么事?我这两船半个月前还在南朝宋国的楚州进货,今天才回到直沽寨,实在不知……”
“楚州!”军官勐然提高了嗓门。
一个时辰之后。
直沽寨的牢营。
直沽寨是个龙蛇混杂的地方,靠着日常有强兵坐镇,通常的小毛贼或者地痞混混自然没有闹事的可能。但海上的水手们大都凶蛮粗野,上岸以后凭着钱财吃喝嫖赌起了性子,彼此争风吃醋、撕打斗殴乃是常事。
这些人又多半都随身携带武器,动辄血溅五步乃至伤及无辜。所以当日李云常驻直沽寨的时候,就以群牧监的名义专设了一个巡检司在此,但凡发现肆意妄为的,该抓的就抓,该杀的就杀,绝不纵放其人逃亡海上。
这牢营便是巡检司的下设机构。既然是牢营,居住条件自然简陋,大致就是用粗木连行打入地面,往下挖出个稍稍避风的凹陷,再盖个草顶。因为周边地势低洼且多咸卤,在牢里的人多了,就把凹陷处地面都踩踏成烂泥塘。人少了,烂泥塘又慢慢干涸些,贴着地面留下一圈圈的卤碱。
周客山被一脚踢进牢营的时候,正逢人多,大半地面湿滑泥泞,土砂带水。他一脚踩着烂泥,双手和肩背偏又被捆得麻了,没能保持平衡,于是摔倒在地,滚了一滚,身上立时沾满黑的黄的白的,腥臭和腐烂的气味冲鼻。
待要起身,后头王二百也被踹了进来。这厮大大咧咧地,也不注意避让,直接撞上了起身到一半的周客山。两人倒地翻滚,愈发狼狈,半晌才挪到稍许干燥处站定。
王二百往身后看看,见到了成排的木栅栏,于是咣咣地踢着牢营的木墙,大叫大嚷。
而周客山缓缓站定,视线往周围扫过。
他看到了好几十个熟悉的船主和纲首。那些熟人也看到了他,顿时群情汹涌:“老周!你怎么也来了?”
周客山茫然道:“啊?”
又有人问:“你和林振那厮熟悉,可知道他背后是谁?”
周客山依旧茫然:“啊?林振怎么了?”
众人七嘴八舌连连发问,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周客山是遭了无妄之灾来此,他下船才不到两刻,更完全不晓得中都的事情。
当下众人赶紧为他解释,细细讲述了中都城里纲首和水伕们叛乱的情形,原来林振便是那群叛徒里头为首的。郭元帅在厮杀时不晓得,将他给杀了,结果后来询问他人,才知道都出于林振的策动。
那么问题来了:林振这厮是否有同当?他又是受了谁的指令?定海军的船队里,如他这等人数量多么?郭元帅还能信得过船队中人么?
谁都说不明白,谁也没法担保。
海上之人若真有什么异心,不但为害极大,而且脱身也很容易。只要船入万里风涛,何处不可留?所以定海军这边,干脆就守株待兔,在几处港口分派人手,直接将日常与林振往来密切之人尽数拘拿,上岸一伙儿,就拿住一伙儿,为首的押在牢营,普通水手则使之在军营暂住。
牢营里头的日子,当然不太好过。不少人还担心,自家被牵扯进了这样的事情,说不定会影响以后在定海军中得到军职、得到田地分配的可能,连带着为定海军效力的前景都暗澹起来。
说到最后,众人又都愁眉苦脸道:“林振那厮,自然是罪大恶极,可他平日里有威望手段,懂得过洋牵星的秘诀,而且交游广阔。上头若问,谁与他往来过,我们个个都认,但实在不曾与他谈起叛乱啊!”
第六百八十八章 罪人(下)
郭宁站在房里,盯着墙上的舆图看了很久。
这副图是凋版而成的军用品,按照当代的习惯,在舆图的空隙嵌入了很多横轻竖重的柳体文字说明,以补图像准绳之不足。因为图的右侧是大海,按照凋版工匠的喜好,又额外加印了海上神兽乃至锦鲤的图形。
其实郭宁情愿把这些文字说明都去掉,而把图像再画得精准些。为此,他是专门有过交待的。但是到了最后,弘文院和秘书监下属的书坊,拿出来的成品依然是这般模样,甚至为了符合当代人的习惯,把郭宁确定斜向延伸的几条河流和道路,都给拉扯到横平竖直了。
这就是习以为常的力量,哪怕郭宁有十足把握说这样不对,但真到遇见了,难道还能专门去书坊一趟,挨个儿对凋版工匠耳提面命?总得有所取舍,有些要求,也只有慢慢地潜移默化,乃至等待条件成熟。
郭宁又看了一阵,伸出手指,叩了叩舆图上的一个位置。
“按照拷问仆散端同党的结果,说仆散端利用当年仆散氏在海上走私商队的关系,说服林振等人,那根本就是胡扯。仆散端不过是个垂垂老矣的无用之人,他哪里还有威望和号召力?他还唬得住谁?也就只有中都的女真人还当他是个东西!”
随侍在旁的李云问道:“元帅的意思,整桩事情,是遂王出力更多,牵扯更深?”
郭宁点了点头:
“外人要伸手到我的定海军中,绝不是那么容易的。将士们这两年里待遇不错,心气也高;海上之人心思多些,但眼界更广,也更精明。林振那样的纲首,就算利欲熏心,怎也该知道定海军的前程远大,有的是他捞取利益的机会……若不是好处实在太大,给他的信心实在太足,他又何必造反?”
“所以,一定是遂王派遣有力人物出面,并拿出绝大的好处、不容质疑的未来图景打动了他们。”
郭宁轻笑了几声:“咱们定海军固然蒸蒸日上,但大金国雄踞域中百年,总有人对他们抱着特殊的期待。”
“既然如此,元帅,咱们是不是得在中都城想些办法,尽量排除女真人的影响?这或许得让录事司和都巡检司出面。”李云谨慎地道。
他跟随郭宁也有几年了,深知郭宁看似粗勐,其实在政治平衡和用人上极有天赋。比如这会儿郭宁来到直沽寨周边,其实分明是在逼迫移剌楚材甩掉包袱,下狠心推动局势,不要再一门心思地做老好人。
至于李云的左右司系统,重在商业往来和对外部势力的拉拢和利用,却不适合牵扯进定海军地盘内部的操作。左右司的影响力已经很庞大了,在这上头踏出一步半步,或许一时有利于自家权柄,长久看来,却难免会引得郭宁的忌惮,招惹祸患。
对他的谨慎,郭宁仿佛并没有在意,只摇头道:
“中都城里头,倒不必过于操心。咱们始终以武力镇压,女真人闹一趟,就死一批;死得多了,威风丧尽,就没影响可言了。再者,水军船队又何尝有人大规模地进入中都?绝大多数时候,船队到通州就折返了,女真人在中都城里的影响,根本无法及于船队。我觉得,关键应该在这里……”
郭宁再度叩了叩舆图上的那个位置。
“楚州?”
“楚州,高邮军、盱眙军这一带。”郭宁叹了口气,侧身看看李云:“这阵子直沽寨里抓了些人,问了些口供。大概比对过以后,我晓得一桩事,那就是在中都造反的纲首们,有一个算一个,前阵子都曾聚在楚州附近。”
“那应该是为了接应粮船?先前南朝宋国阻断咱们的粮食交易,有不少粮商的船队是沿着运河北上走私。”
“正是为了接应粮食,我们动用了十六位纲首的四十多条大小船只,在楚州和海州临洪镇之间昼夜行船,往反复往来四五回。被汪世显召往中都的,就是这十六位纲首,其中有十二个人参予了叛乱。所以,楚州这一带,一定有问题。”
李云也站到舆图前头,伸手比划:
“这一片区域,西面接着南京路控制下的泗州榷场、南朝宋国的盱眙榷场;北面隔着洪泽,就是红袄军旧部刘二祖等人的控制范围;南面有宋国的淮东制置使司;而东面黄水洋,则是海上船队密集往来之所,故而必然局势复杂。或许遂王的人手便以泗州榷场为出发点,深入这一带,进而通过某种契机,收买到了船队中的某些人。”
“没错。”
郭宁返身落座:
“中都城里有了新皇帝以后,遂王那边必然紧锣密鼓,另建一金国。为此,他们少不了要与南朝勾连合作,进而在各个方向给我们施加压力。我们和宋国的贸易往来,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停的,但如果遂王由此持续向咱们的船队渗透,或者闹出别的麻烦事,那也同样难以承受。”
“所以,我们得想个办法,尽量拔除一些南京路方面对我们施加影响的据点……”李云想了想,继续道:“随后还得摸清楚遂王与南朝宋国的勾连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他们的影响力又通过什么渠道发挥,后继对我们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正是。”郭宁颔首:“这阵子北面的事情,包括与东北内地的联络,都让晋卿多担待些,你要往南朝用点心思。正好出了遂王收买咱们船队纲首,发动叛乱的事,你作为定海军特使,便去往楚州一趟,以此为由向当地的宋国官员施压,如果条件允许,最好再去一次临安。”
“遵命。”
“船队的纲首们,这阵子被我抓了一批可疑的。但如果真的严查,多半会揪出那些纲首们私下夹带走私的情形。许多大事在前头,为这种小事撕破脸,眼前没什么必要。一直揪着他们不放,或许还会引发船队里普通水伕们的人心动摇。所以,明天我就会把他们都释放了。”
“那我今晚连夜审一审,看看能否问出些什么有用的消息。”
“不必。”郭宁哈哈一笑:“周客山已经想办法犯了事,混到那些纲首一处去了。他是个聪明人,一两天里,必定能探出什么。”
正说到这里,外头侍从禀报:“元帅,周客山求见。”
“嗯?竟然得手那么快吗?这才多久?”郭宁有些诧异,立时让他入来。
周客山身上脸上脏污未去,大步进得厅堂:“元帅,策动叛乱的不是遂王,是宋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