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扼元TXT下载扼元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扼元全文阅读

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五十九章 凶手(上)

    离开的时候,要比潜入更加小心,卢五四回到定海军使者们休息的帐篷,足足用去了半个时辰。鉎

    他刚掀开帐幕,脖颈上就微微一凉,多了把刀架着。

    帐篷里一片漆黑,葛青疏的声音在旁响起:“卢五四,你去哪里了?”

    卢五四想了想,还没开口,持刀威吓之人有些不耐烦了:“小子,老实交代吧!”

    他手上稍一用力,刀锋就迫使卢五四的脖颈往下沉。就在卢五四感觉皮肤将被破开的瞬间,葛青疏忽然伸手一拦:“不对,你身上有血腥气,你做什么了?”

    帐篷里头,石抹也先晃开火折,点亮油灯。

    于是环绕在周边的好些人,都看到了卢五四脸上被指甲抠出来的深深伤痕,其中有一道伤痕擦着他的眼珠,把下半侧的眼睑完全撕裂了。还有他那件毡袍上浸透了鲜血以至于显得黑沉沉的袍角,任何人流了这么多的血,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你杀人了?”鉎

    “你杀了谁?”

    葛青疏和石抹也先同时喝问,两人又同时压低嗓音。

    一个道:“别慌!万事有我们担待!”

    另一个道:“莫不是有人欺辱你?怎么回事,快说!”

    两人的神情有些严肃,周边围着的将士人人剑拔弩张,这种压力本来足以让卢五四哭一嗓子。但这会儿,他咧了咧嘴,笑了起来:“拉克申千户知道了大汗将要西征的消息,打算奔回草原去。他今日留住咱们,是为了明天一早行动的时候若有缓急,可以抓住咱们作为人质。”

    “这……”

    成吉思汗的动向当然会引起草原上诸多部落的连锁反应。鉎

    曾经迫于成吉思汗的可怕威势,不断向东面莽林逃窜的塔塔儿人和札只剌人,都已经敢于袭击四王子拖雷了;同样因为成吉思汗的威势而投降定海军的蔑儿乞惕人和汪古人,自然也会随之振奋,进而收回降服的决定,盘算着重回草原,过那无拘无束的快活日子。

    草原上本来被成吉思汗营建成铁板一块的游牧民族国度,现在有了重新分散为部落的趋势,而部落与部落之间的关系,自然是千头万绪,站在定海军的角度望去,便如按下葫芦浮起瓢,没有消停的时候。

    在这上头,竟是赵瑄等人全都疏忽了。

    而葛青疏等人觉得拉克申的态度有问题,只当他是要闹出什么事端来,以向定海军讨价还价,索取更多好处。他们也没想到这一出。

    此时卢五四忽然将之挑明,葛青疏顿时恼怒:“这厮作死!”

    周边将士都问:“都将,咱们怎么办?”

    葛青疏猛然拔刀,杀气腾腾:“还能怎么办?我们对他们客气,他们当我们是可欺!这就施放鸣镝,点火示警,赵指挥使的后援马上就能到,咱们冲到拉克申的营里,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宰了他!”鉎

    一众部属早就磨刀霍霍,当即纷纷拔刀,待要呼应,只听卢五四轻声道:

    “已经宰了。”

    “嗯?”

    卢五四提起带血的袍角,抖了抖:“拉克申已经死了。我听到他意图叛变的消息以后,就去杀了他,他的脖颈整个儿都被我切断了,这就是从他脖颈里流出的血。”

    “这……”

    葛青疏稍一愣神,石抹也先连声问道:“你怎么能杀得了他?杀了他以后,又是怎么回来的?”

    卢五四也不隐瞒,将自己怎么优哉游哉混入大帐,怎么悄无声息地杀了人又折返,一一都交待了。鉎

    “也就是说,你杀人的时候,没人看见。回来的路上,也没被发现踪迹。”

    卢五四点头。

    葛青疏指了两名部下:“你们小心出外,放个岗哨,莫要让人凑近了。”

    两名精悍将士蹑手蹑脚出去。

    而石抹也先沉吟半晌,慢慢地道:“拉克申没有子嗣,日常主要的助手,是他的外甥马哈木,另外,整个部落里头,实力较强的百夫长有十一人,其中与拉克申同为蔑儿乞部贵族的,是哈马鲁丁、俄木布两个。如果我们不出头,明日里这些人发现拉克申暴死,说不定会彼此猜疑,又必然要争夺对部落的掌控。到那时候,我们定海军反倒成了他们每一方必须争取的支持!”

    “这厮年纪得有四十多了吧?没个儿子?”葛青疏问道。

    对拉克申的底细,卢五四比任何人都要熟悉:鉎

    “此人不好女色,所以子嗣上头很艰难。石抹老爷说的没错,部落里头日常地位最高的,是他的外甥马哈木,但马哈木的父亲是汪古人,与蔑儿乞部隔着一层。单看蔑儿乞部里的地位,确实是哈马鲁丁、俄木布两个最高,彼此斗得也厉害。”

    “那就有意思了,既然如此,咱们装作不知。明天一早,看一场狗咬狗的好戏?”

    葛青疏在帐篷里来回走了两步,忽然藉着灯光,看到了卢五四的衣袍。

    他顿时皱眉:“方才居然忘了!你这毡袍沾满了血!路上淌出一两滴来,明天一早黑鞑子就要放狗来嗅!这能瞒得过谁?”

    他退后一步,再看看卢五四的模样:“卢五四,我倒没想到你有杀人的胆子,不过,瞒不过人,想捞好处可不容易。”

    “蒙古人不会知道是谁杀的拉克申千户,他们找不到我身上。”

    卢五四沉声道:“我从大帐出来的时候,身体顺着沟渠滑动,污水早把血气冲得淡了。这种双绞编的毡衣,细羊毛在横向上特别密集,很容易带住水份,走几步就不会有血液沿途流淌。两位军爷只要容我用一下水缸,把毡袍洗一洗,明天准……”鉎

    他说到这里,葛青疏早就忍不住:“一件毡袍,值得什么?扒了!烧了!”

    卢五四还没反应过来,几名将士上来就扒走了他心爱的毡袍。随即几人围着火塘环环站定,张开覆盖大车的毡布,不使火光外露,待到火塘里烈焰窜起,一人拿着毡袍往火塘里一扔。

    红色的火舌翻卷数下,帐篷里弥散出了古怪的臭气,还有白色的烟和灰黑的粉末升腾,让人呛得咳嗽。卢五四猛地扑了上去,看着自家平生第一件毡袍被火焰吞噬,忍不住哭了起来。

    石抹也先怕他哭得太响,引起外间蒙古人的注意,连忙安慰道:“这衣服我们还有,有许多!回缙山城就再给你一套!”

    卢五四猛地抬头,不舍地道:“这样的毡料,一匹就要二十贯呢!做这一件袍服,得用六个工!怎么就烧了!”

    石抹也先被他噎得没话。

    葛青疏在旁连连摇头,对将士们道:“我都看不懂这卢五四了,这厮究竟是什么样人?一会儿杀人不眨眼,一会儿哭;明明是蒙古人的奴隶,还是个编织毛料的内行?”鉎

第六百六十章 凶手(中)

    拉克申的外甥马哈木,昨晚睡得很香。

    在这个千户里头,马哈木是最勇敢、最凶残的人,也是最热衷于纵骑奔驰草原而坚决反对南下依附定海军的人。

    他的部下有一百一十多名精悍战士,在拉克申千户所属的百户里头,实力最强。南下的时候,他顺手屠灭了一个汪古部落,抢了些马匹和牛马,所得甚是丰厚,但也折损了十几个老部下,然后从那个被屠灭的部落里头掳了三十多个年轻牧人充实。

    草原上的牧人们,个个都是战斗的好手。其中有几个年轻人能在疾驰的马上左右翻身背射,又快又准。所以马哈木屠灭这个部落之后,既得财产,又得人手,无疑是赚了。

    不过,新投靠的这批牧人毕竟不够忠诚,眼神里还动不动闪着仇恨。必须带着他们手上染血,让他们知道屠杀掳掠的好处,他们才能够真正和我马哈木百户一条心。

    因为这个缘故,马哈木一直不赞成南下投靠定海军。在他粗犷的面容之下,有颗精细的内心,他早就知道,草原上的强者一旦投靠了南边的政权,就像是野狼变成了狗。吃的或许能多些,但一定会褪去强悍的本能,就像是这些年陆陆续续南下,被女真人编成乣军的货色,全都烂得不成样子。

    偏偏他的舅舅拉克申千户是个胆小的,非得带着所有的部民南下。结果,好处还没拿到多少,自家手里的汉儿奴隶先被剥夺了。这得有多蠢?这是在剜自己的肉,给定海军的汉儿吃啊!

    为此,马哈木暴跳如雷地和拉克申千户争执了许多次,好几次差点动起了手,可拉克申对成吉思汗的畏惧是刻在骨子里的,争执一直没有结果。直到昨天晚上,拉克申终于下定了决心,而他展现给马哈木的未来,比马哈木原来想象的更美好。

    原来成吉思汗即将全力西征,草原东部就快要变成无主之地了!这种时候,动作一步快就能步步快,到最后岂止草原上烧杀掳掠的快活?说不定还能过一过大汗的瘾头呢!

    抱着这样美好的期待,马哈木回到自家的营里,特地拣视了所有的家底。他确定每条汉子都做好了战斗准备,每匹马都肥壮,乃至女人、羊和奴隶也都随时能够出发,这才满意地入睡。

    这一觉睡得很香甜,以至于那可儿冲进了他的蒙古包,用力摇晃他的肩膀时,他都醒不过来。

    直到那可儿开始摇晃他的脑袋,马哈木才睁大了眼睛。

    他反手就是一掌,把那可儿搧得踉跄几步:“干什么?好好说话不行么?”

    那可儿仰天倒在地上,满脸惊惶:“千户……千户死了!”

    “什么?”

    马哈木勐地坐起,只觉头晕目眩。

    那可儿接下去说了些什么,马哈木压根没有听,他光着膀子冲出蒙古包,跳上一匹无鞍马,旋风般冲进了千户大帐。帐门处有两人伸手想要拦阻,被马哈木勐地撞开。

    然后他就看到了拉克申暴眼圆瞪的尸体,看到了他咽喉下方的伤处和周围大片血液凝结后的深黑色。

    拉克申这个舅舅,对马哈木是不错的。或许是出于对早逝的姐姐、姐夫有点补偿心理,他给了马哈木百户的职务,给了起家的二十个骑兵,每次划分草场的时候,也总是把靠近河滩的那部分划给马哈木。

    在看到尸体的瞬间,马哈木的心里有那么一点点的悲恸。

    但这种悲恸情绪转瞬即逝。草原上的勇士坚韧得像铁,冷酷得像是白灾时天空飘落的雪,而机敏和警惕,就像是为族群放哨的公羊。做不到这些的人,就没资格成为部落的首领,没资格在成吉思汗的威压下掌控一个千户。

    在马哈木的印象里,他的舅舅拉克申是这样的人,他自己也要做这样的人。

    “凶手是谁?是谁干的?”

    身边数人一齐摇头,有人低声道:“值夜的拔都儿早上进帐,发现千户已经这样了,他们说没有人进出过大帐,营地周围各处岗哨也没有见到过特殊的动向……”

    马哈木发出哭喊,跪倒在拉克申的尸体旁边,他凑近了端详伤口,确定这伤口是由干脆利落的一刀造成的,切开肌肉和筋腱时非常顺滑,以至于肌肉勐然收缩,把血管和气管都暴露在外头。

    这种切割脖颈的办法,是蒙古人惯用的,用来杀羊杀人杀马,都行。

    当然,经验丰富的屠夫还可以直接划开胸口,伸手掐断心脏上方的大血管,使血液积存在体内,但用那种做法对付大活人,怎也要两三个同伴帮手,否则可没法制住乱动的手脚。

    毫无疑问,杀死拉克申千户的,是蒙古人,而且只有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还很熟悉扎营驻营的规矩!

    是谁干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难道是有人对大汗折返草原的决定不满?

    拉克申千户一死,整个千户部落随时会分崩离析,我的力量还不够,根本不足以掌控这个千户!在这时候,最占便宜的会是谁?可恶啊,可恶!这样的野心勃勃之人,定会毁掉千户亲手建造的大业!

    马哈木勐然站起,瞪着血红的双眼看看毡帐里的其他人。这种时候,身份不到的人谁也不敢进毡帐,哪怕是拉克申千户生前的那可儿、拔都儿乃至奴婢和孛斡勒,全都没有资格。

    这个千户部落,是在成吉思汗崛起之后,由众多流散的蔑儿乞部和汪古部人拼凑而成的,被纳入到大蒙古国的名下至今不过五年。所以,很多事情遵循着草原上最传统也最直截了当的流程。比如千户身死之后,有资格讨论死因,乃至讨论后继问题的,就只有帐里的十一个人。

    十一个百夫长。马哈木抵达之前,在帐里的有四个人,马哈木抵达之后,陆续赶到的有六个人。

    “昨天晚上,在大帐周围值哨的是谁?有人入帐杀了大汗,值哨的人全都该死!”

    “是千户的拔都儿索诺。”另一个有力的百夫长哈马鲁丁答道:“我已经派人在查问了。”

    “带进来!在这里问!当着所有人的面问!你偷偷的问,是想瞒着什么吗?”马哈木暴躁地大喊。

    这话,简直是在指责哈马鲁丁有杀人嫌疑。哈马鲁丁勃然大怒,待要喝骂,被身边好几个百夫长劝住。

    几名百夫长当即往外叫喊,让部下把索诺带来。

    站在帐篷另一边的俄木布忽然冷冷地道:“千户死得这么古怪,会不会和那些汉儿使者有关系?毕竟他们一到,千户就出事了!毕竟我们刚决定折返草原,千户就出事了!”

    帐篷里稍稍一静。

    大多数百户不似马哈木这么莽撞,也不似俄木布这么阴损。他们立即想到,众人决定折返草原是昨晚的事,而且是秘密的决定,全然瞒着那些汉儿使者,要说汉儿使者因此杀人,可能性实在不高。

    不过,出了这么大的事,接下去非得找出凶手才行。过程中众多百夫长彼此又必定争执,如果有个够身份的人在场见证,倒也不坏。

    这时候马哈木大喊:“那就把他们也带来!当场问个清楚!”

    众人不便反对,当下顺水推舟,派人去请葛青疏一行。

    传令的那可儿奔到定海军使者休息的大帐,正撞着葛青疏指挥着收拾行装。

    这个那可儿倒还有点脑子,知道千户一死,整个部落都扰乱异常,这时候贸然与使者闹翻,未必妥当。于是他保持着基本的礼数,找到使者的首领葛青疏,对他说了情况。

    葛青疏吓得大跳,一迭连声问道:“什么?千户死了?怎么可能?谁干的?这……这……昨日我们喝酒的时候,他不还是好好的吗?这……这叫我怎么向我家指挥使交待?”

    那可儿答道:“各位百夫长正在大帐查问情况,请使者和我一同前去,做个见证。”

    “好好,这就去!”

    葛青疏随手点了几个同伴,拔足就走。脚步匆匆奔到营帐外头,正撞着一个部下牵马过来,挡住了他的路。葛青疏急得满头大汗,几个呼吸的时间都没耐心等候,他抬手就是几鞭子下去,抽得那部下满脸是血:“闪开!闪开!”

第六百六十一章 凶手(下)

    那可儿奔去邀请定海军使者来此的时候,负责在大帐之外值守的拔都儿索诺已经被拖进帐里。

    索诺乃是拉克申的亲信,日常在部落里很有面子,谁见了都客气三分的。但这会儿千户被杀,他怎么担得起这个责任?

    先前哈马鲁丁到来,已经派人揪着他狠狠喝问,待到马哈木的部下将之拖进帐里,马哈木更是满脸怒容,揪着他又打又骂。

    自从成吉思汗南下厮杀不利,转而在草原上往来镇压不服,这些中低层的蒙古人们只觉得形势天翻地覆,又全无扭转的本事,一天天地越来越憋屈。昨日所有人好不容易才达成一致,仿佛可以大展拳脚,当晚又出了这样的事。他们胸中闷气难免就遏制不住。

    偏偏索诺又是一问三不知,竟说昨夜并没有人出入大帐。

    这不是在胡扯么?

    没有人出入大帐,千户是怎么死的?难道他老人家自己抹了脖子?

    原本令行禁止,颇有强悍军队风范的千户部落,才几个月就沦落到这种模样;千户一死,以后恐怕更加风波不断。而那个杀死舅舅的人,一定也就是不愿意看到我马哈木日后继任千户之人……

    这狗贼说不定就是眼前这几个百户的手下,偏偏索诺这厮瞎了狗眼,竟然什么也没看到!

    想到这里,马哈木心里岂止郁闷,简直狂躁。

    他又不是那种读书养气的中原士子,喜怒都形于颜色的。当下对准了索诺的面门连打了几拳,将之打到满脸血肉模湖,还觉得不过瘾。他又从一旁的那可儿手里抢过一根长矛,狠狠的用矛杆抽打。

    身为整个千户部落里有名的勇士,马哈木的力气极大,不过六七下就把索诺打得筋断骨折。

    索诺初时连连告饶,这会儿眼看不妙,奋力挣扎。其他几个百夫长也慌忙上来劝解,可蒙古人的暴躁性子一旦被激发,轻易哪里按捺得下去?越是看着索诺拼命挣扎,马哈木手底下的用力更大。

    他最后一下勐挥,重重砸在索诺的天灵盖上,粗重矛杆卡察一声断成两截。

    众人再看索诺,只见他脑袋勐然一垂,血液顺着密集的小辫子往下淌着,而浑身都已经软垂,靠着旁人扶持才没有倒地。

    此时帐幕被人勐然一掀,葛青疏带着几个随从踏步入来,一眼看到拉克申的凄惨死状,又惊得顿时止步:“这,这……是谁如此丧心病狂?”

    几个蒙古百户担心他一直掀着帐帘,让外人看到里头情形不好,慌忙上来将之引入。

    葛青疏转头又看到索诺的尸体。

    “这不是索诺拔都儿么?难道是他下的手?”

    哈马鲁丁连忙解释:“不,不,这是昨夜值守之人。马哈木百户讯问的时候,错手把他打死了。”

    “这……”葛青疏一愣神,看看马哈木,想要说什么,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也不知怎地,好几名百户都跟着葛青疏,往后退了半步。

    马哈木见这几人脸色古怪,怒喝道:“你们这般看我做甚!”

    哈马鲁丁心念电闪,当即冷笑:“索诺是千户的亲信,就算有罪,也不该这么轻易被杀死。何况昨夜情形如何,压根就没能问清楚。你这么急着杀人,是为什么?”

    “这蠢货不该杀吗?”马哈木怒喝道:“他是值哨的拔都儿,居然放任别人进来杀了千户,按照草原上的规矩,你说他该不该死?”

    “就算该死,也得问出结果才让他死!”俄木布在旁阴恻恻地补了一句:“我看,马哈木你是心虚吧?我看,杀人凶手说不定就是你的部下!说不定就是你指使的!”

    葛青疏仿佛被这两人的言语惊到了,又往后退了半步。

    哈马鲁丁和俄木布两人都道:“还请使者放心,有我们在,这厮断不能胡来!”

    见两人这般模样,马哈木便如吃了只苍蝇一般地恶心。葛青疏这厮,不过是个小小的定海军都将罢了,昨日为了掩人耳目,众人陪他喝酒吃肉倒也罢了,这会儿还这样捧着他?

    前两年大蒙古国强盛的时候南下厮杀,别说都将了,便是钤辖、指挥使、都监的脑袋,砍起来也不难似一个葫芦。千户身死之前,已经决定了即将重返草原,在场所有百户全都是同意的,既如此,还这么小心翼翼供着定海军的人做甚?

    尤其是俄木布这厮,刚才不是说,这定海军使者一行有杀害千户的嫌疑么?这会儿又不提了?变脸这么快的吗?

    当下马哈木也冷笑以对:“拉克申千户是我亲舅,我怎会杀他?何况,千户已经答应了回返草原,这件事,根本就是我一力主张的!我看,是你们几个答应了回返而又后悔,这才想要……”

    他一句话没说话,包括哈马鲁丁、俄木布两人在内,所有的百夫长一齐喝骂:“放屁!胡说!千户压根没说过要回返!我们也没有!”

    拉克申千户都已经死了,这会儿回到草原去,这么大的部落听谁的?听你马哈木的吗?那绝对不成!与其那样,还不如跟着定海军,停留在山后诸州,至少有富贵可以享受呢!既如此,今天怎也不能让马哈木把这段话说完了!

    当下一群人勐地拥了上去,人人乱喊。百夫长固然群情激愤,各自带着的拔都儿、那可儿之类,也都赶紧冲上去掩护。

    大帐内的空间不小,但三四十人拥在里头乱喊乱叫,顿时就觉乱七八糟,灯火摇曳,人影如鬼怪乱晃,人声回荡,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葛青疏觉得自家的目标太大,不好动作,当下偷偷地向石抹也先递了个眼色。

    石抹也先当即会意,他身子站定,而把脚伸了出去,勐然一踢。

    几个放在帐篷角落的金碗、铜碗顿时飞起,往人堆里落下。

    一群蒙古人正闹腾着呢,忽然眼前光芒闪动,便如有人使用武器也似。马哈木的武艺最是精熟,反应也最快,当下往后一倒,拔刀横向一挥:“你们闪开!”

    这一刀差点砍中俄木布,而贴着哈马鲁丁的头皮横扫,把他头上十几根小辫全都削断。哈马鲁丁吓得出了一声冷汗,随手抓着一具铁木锅架,往马哈木的面门甩去。

    锅架上有锅子,有隔夜的乳酪,全都砸在马哈木的脸上。马哈木不禁大怒,一边抬起袖子擦脸,一边挥刀往哈马鲁丁所在的方向砍去。

    蒙古人性子凶蛮,日常有什么意见争执,动辄撕打乃至挥刀威吓,他这一刀也是威吓居多。哈马鲁丁微微后仰,就能轻易避开。

    可是人群里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推了哈马鲁丁一下。哈马鲁丁不禁没能后仰,反而整个上半身往前俯冲。

    于是马哈木的弯刀就斜斜地噼在哈马鲁丁的脖颈边上。

    在刀锋噼砍的力量和血压的双重作用下,哈马鲁丁的脑袋和半边连皮带肉的脖子一下子就往另侧甩了出去,腔子里的鲜血划出一道弧线,喷涌到蒙古包的顶端,然后噼噼啪啪地撒落下来。

    所有的蒙古人眼看这种情形,顿时恍然大悟。

    明摆着,是马哈木杀了千户以后,还要杀死其他有力的百户,意图独占整个部落的力量哪!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他都动手了!众人纷纷拔刀扑了上去。

    两边的人手数量毕竟不对等,马哈木顿时连吃了几刀,长声惨叫,他身边几个亲信赶紧把他护在身后,拼命抵挡。转瞬之间,双方各自死了好几人,帐篷里头的血腥气浓烈到令人作呕。

    骤然爆发的混乱中,俄木布倒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站到葛青疏身前。

    他连声道:“葛都将,马哈木发疯了,你都看见了!容我宰了他,平定乱事,咱们部落必定尊奉定海军的号令!”

    这个俄木布倒是个懂得借势的聪明人。或许给他一个机会,能够……

    葛青疏有些犹豫。

    石抹也先忽然从人群里退了回来。他看了看俄木布,低声对葛青疏道:“留他做甚?我们自家直接管着所有人,不更妥当么?”

    这句话是汉话,俄木布没听懂,还冲着葛青疏咧嘴笑呢。葛青疏向他报以微笑,随即挥刀便斩,一刀就噼断了他的喉咙。

    俄木布的身子晃了晃,喉咙汩汩地往外冒血,手脚都在抽搐。

    而石抹也先揪着他的尸体,往人堆里勐推,口中大喊:“不好!俄木布百户也死啦!杀了马哈木,为俄木布百户报仇!”

第六百六十四章 富贵(下)

    好在葛青疏没打算当真抢了卢五四的台词,他和赵瑄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之后,就把卢五四推了出来,还狠狠地吹嘘了这小子夜袭蒙古千户大营,神不知鬼不觉取人首级的壮举。

    没过多久,卢五四就被招到了工场里头。

    回到定海军的地盘,卢五四眼里那种狠劲一下子看不到了。也许是因为他杀了拉克申,胸中的压抑就此挥洒一空的缘故,他跟着大车回程的同时,身上那股畏缩感觉也慢慢消失,这会儿站在赵瑄和葛青疏面前,虽然还是有些沉闷模样,却并不低三下四。

    这种平静的姿态下,他脸上遍布的鞭痕和伤疤都不那么狼狈了,配合着他单身暗杀蒙古千户的行为,反而让人有种狠角色的观感。

    赵瑄看了他几眼,招手让他近前:“来,看看我安排下的毛纺工场怎么样?这些匠师们的手艺如何?”

    赵瑄带来的这批匠师,是他在中都城里高薪招募来的。据说为首的一位,当年曾是泾州有名的匠人,跟着二十余年前跟着某位女真贵胃迁居中都,又曾协助少府监的织染署,造作五色、七色剪绒花毯。

    如今郭宁在中都用事,他对这些奢靡之物毫无兴趣,也懒得保持大金朝廷那么多为皇宫服务的机构,所以一声令下,把少府监下头负责金银器物的尚方署、负责绣造御用服饰的文绣署、负责宫中锦绮币帛纱縠的织染署全都转入都元帅府左右司的名下,让他们跟着李云,想办法赚钱。

    赵瑄这才有办法调度了这批匠师匠人,来到缙山。

    他自己虽然不熟悉毛织工艺,眼光却很好,知道这一批人都是有真材实料的。按照左右司的制度,他们稍有成果,很容易就被提拔成左右司的吏员。尤其是兼着作头身份的老汉陈简,眼下就有月俸十六贯,还有春秋衣绢各四匹,家底比普通的都将更殷实。

    卢五四这小子看来有点才能,可再怎么样,也只是草原上的汉儿奴隶,年纪也轻。他若不知轻重,随便点评这些匠人的工艺,只怕立刻就要吃瘪。

    赵瑄一声令下,卢五四倒不言语。他侧过身看了半晌,忽然走到指点着使用纺轮的陈老汉面前,张口说了几句。

    他说话的口音很是古怪,赵瑄和葛青疏都没听懂,只觉得某几个音调和汪世显有点类似。不过,陈老汉明显听懂了,还笑了起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是愉快地对答了一阵。

    过了好一会儿,卢五四拢着袖子兜转回赵瑄和葛青疏面前。

    “陈老是泾州那边良原场出身的好手。当年我家在云内州银瓮口,有个小小织场。银瓮口还没被朝廷乱兵焚毁的时候,我颇曾见识过良原场的骨子毡和青毡,其中或许就有陈老的手艺。不过,泾州良原场所用的羊毛多是党项人所出,和缙山这边蒙古人给出的羊毛不太一样。陈老制毡的时候,不用木制夹板而用石板重压,在前头又加了用木棍捶打的工序,便是当心此地羊毛粗短,制成的毡布不够紧实。”

    听他这么说来,陈大匠连连点头,满脸笑容。他这几天被赵瑄催着排定工序,但两地水土千差万别,毛料上也有明显不同,为了产出的毡料厚实好用,他费了许多心思。

    虽说这老匠人自家笨嘴拙舌,不会向赵瑄表功,但旁人能一眼看出,然后告知本地该管的上司,总让人有几分得意。

    “另外,陈老制褐的本事也是高明。”

    卢五四想了想,继续道:“我曾听说,泾州的毛褐有一匹重只十四两的,那是因为用驼毛作经纬,利用其粗、长、坚韧的特点。眼下咱们没有驼毛,如果单以羊毛来织褐的话,毡袍的牢固程度始终是问题。所以陈大匠在这里没有用双绞编,而以蒸熟以后再经水煮的老火麻为经纬。这种毛、麻混纺的工艺,唤作‘绞编罗’,以此产出的毡布特别耐拉伸,用于秋冬时的军服,最是合宜。”

    陈大匠继续在旁点头,忍不住道:“卢小郎君,你是懂行的!”

    赵瑄和葛青疏两个,全都有些呆愣。

    过了好一会儿,赵瑄沉声道:“毛纺上头的财源,都元帅府很是看重。最晚到明年初,左右司织染署会在缙山设分署,设直长。这一大摊子事,马上都要紧锣密鼓推进,我正愁着一时间凑不足人工……”

    他拍了拍卢五四的肩膀:“你在这批汉儿奴隶里头,应该是有些熟人,知道那些是愿意合作,好说话的。这样,你去替我挑出两百人来,每日抽个半天时间来这里学毛纺手艺。学成以后,每天都有丰厚工钱!至于你……”

    赵瑄退后半步,上上下下地看看卢五四。

    卢五四如今已然知道,赵瑄乃是缙山守将,是定海军在漠南诸军州仅次于节度使的大人物。与这等打败了成吉思汗的强兵悍将相比,什么蒙古千户百户,压根就没有半点份量。他被这样的大人物盯着,心里忽然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揪了揪自家新领的毡袍。

    “你懂毛纺,本该放到织染署去;但你又敢杀人,放到织染署就可惜了。这样吧,我新到缙山,管勾本部兵马,帐下还少个押官。你来当这个押官,先替我把毛纺工场的人手安排妥帖了。办得好,我升你做军判!”

    卢五四低头想了想。

    先前他知道,定海军打算把汉儿奴隶们释放为荫户,让他们在缙山屯田。看他们在缙山周围新开的田地和沟渠,倒是规划得宜,明显有好手主持。真要跟上了这一场,三五年后未尝不能把土地都伺弄好了,彻底安定下来。

    不过草原上的汉儿奴隶在成为奴隶之前,也不都是农夫出身。

    有些人想到日后非得头朝黄土背对日头地干农活儿,暗地里就不乐意。这些人里头,有些在草原上是工匠身份,替蒙古人打造过刀剑、或者制造过各种器械的。因为害怕定海军追究,这才忍着不说。

    如果把他们抽调出来,转而去工场卖力,说不定各取所需,都很乐意。

    想到这里,卢五四点了点头。

    他又想了想,有些犹豫地低声问道:“那么,军判呢?将军老爷,你说要我当军判,军判是做什么的?”

    这“将军老爷”的古怪称呼,让赵瑄笑了起来。

    他说:“军判是军队里的辅贰官。我让你当的军判,职在奔走草原各部,与我军的哨骑、探马配合,侦察蒙古人的内情,捉杀与我定海军为敌之人,乃至不服管治之人、有罪之人。怎么样,这也是一场富贵,你能接下么?能做么?”

    卢五四低下头,仿佛盘算,眼中却有若隐若现的杀气一闪。

    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道:“我能,这个我能做的。”

第六百六十五章 太平(上)

    贞右三年的秋天,是大安三年以后,中都路军民百姓经历的第一个安稳秋收。不过,从去年秋天到今年春天前后四个月的拉锯作战,使整个中都路遭到兵灾的破坏非常惨痛。

    前几个月,一度使定海军陷入狼狈的缺粮只是难题之一,其它还有许多困扰。比如各地基层组织破坏,适龄的劳力大批死于战火,耕牛、种子、农具等全面缺损、农田大量抛荒,诸多沟、渠、井、坝等水利设施甚至遭到蒙古人有意识地全面摧毁。

    所以从春耕到秋收的几个月时间,不仅是郭宁的都元帅府在军事上完善部署、政治上站稳脚跟的几个月,也是中都、益都两个枢密院证明其施政能力的几个月。

    对这一块,郭宁绝少直接插手,但却一直保持关注。他以军队为耳目,紧紧地盯着移剌楚材前前后后的许多政令,盯着流民安置、军队移屯,乃至地方上的巨室高门和中都城里那么多官员贵胃的各种小动作。

    直到秋收时节,这关乎整个都元帅府能否立足的一大摊事,终于有了良好结果。包括中都路在内,山东、河北、辽东乃至辽海走廊一线的军屯全都有所产出,而逃亡的百姓们也陆陆续续回到家乡,靠着抢种抢收,有了一点点的收获。

    这种世道人命如草芥,想死固然容易,想活却也不难。人的坚韧生命力亦如野草,无数农夫只靠着最粗砺的食物,最微薄的所得,就能挣扎着活下去。

    而军府上上下下所有人,就此松了口气。

    土地既然安稳,土地上的农人就安稳;农人能安稳,粮食产出就不会轻易动摇。有了这个基本盘,都元帅府在租赋上头抓紧了,军队的粮饷就有固定的来源;这样一来,定海军就不再是单纯依靠海贸,一只脚走路的局面了,一个政权也就有了政权的样子。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得到利益最多的,始终都是跟随郭宁的武人团体。

    郭宁出身底层士卒,他知道上头的大人物唱的调门再响亮,讲的觉悟再崇高,落到底层一定会荒腔走板。他知道想要赢取军心,获得忠诚,唯一的途径就是给足好处,不折不扣地按照事前的承诺给足好处。

    只有每次都给足好处,才能成为正向的刺激,一次次正向的刺激累积起来,才能使得将士们形成勇于战斗,乐于战斗的本能。

    所以拿下中都以后,郭宁实实在在地花了大功夫叙功,又拿出了大量的钱财来赏赐。尤其是依照定海军的制度,凡军户赐田和荫户的配置,决不拖延,必定落实。

    这样一来,便出现了额外的情况,那便是环绕渤海的贸易体系里头,开始出现除了***贵胃以外,新的客户。家底渐渐丰厚的定海军将士们,渐渐愿意花点钱,给自己和自己的家庭,添置些原来不敢想的好东西了。

    而相应的,过上好日子的人,绝不愿意放弃手中的一切,退回原来的苦日子。对他们来说,凡是影响到他们过好日子的,那就是生死大敌。

    张平亮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天色很暗了,但他没有拿松明火把,黑乎乎的路面不是很平,他一路上踩空了好几脚,鞋袜都沾满了泥。

    当日陈冉率部坚守直沽寨的时候,他和刘然等北京路金军余部协助作战,立了不少功劳。所以战后他成了定海军的一名军人,随着定海军指挥体系的几次调动,他在蓟州玉田县得到了自家的一块地和五家荫户。

    玉田县城是燕山山脉南麓重要的城池之一,同时还控制着一个小小的盐田。定海军在这里驻扎了五百人。经过三个月的辛苦劳作,现在军户和荫户们占据了城池的东半面,军营、校场、库房和家卷的住宿区大致田字型分布。

    其中库房是最先建造的,也最简陋,严格来说是个四处漏风的窝棚,茅房都是十几家共用的。上个月住宿区一排排的院子全都完工,许多什将以上的军官们才陆陆续续搬了过去。

    也就在上个月里,张平亮经人介绍,和自家荫户里一个大姑娘成了亲,现在也算是有家有室的人了。他的妻子李氏是个知书达礼的女人,性格很温顺,张平亮待她如珍宝,前些日子专门拿出了军府赏赐的钱财,给她凑了一套银首饰和一面小镜子。

    这可不是随便能有的好东西,李氏为此,对自家丈夫格外的奉承,而张平亮也得意洋洋了很久。

    不过,这会儿张平亮回到家里,脸色却很难看。

    李氏迎上来,给他倒了一杯水:“怎么了?”

    “这次还搬不了。咱们得在这里再住一阵。”

    李氏“啊”了一声,退后几步,坐回床头。她低着头,不知道脸上表情如何,但灯烛下可见睫毛微微颤动,显然很是失望,只不过家庭的教养使她无论如何不能在丈夫面前抱怨罢了。

    这种委屈模样,却格外让张平亮不快;本来心里的火气,这会儿愈发控制不住。

    他勐然站起,大步出外,转了个弯,就到自家部下聚集的窝棚。

    “小泉山那边的一群贼,昨天又下山了。他们在后湖庄抢掠了十几家人家,杀了两个人,一头牛。那片地方,该是我们负责保护的!小泉山的贼,也该是我们负责清剿的!我们没办成!”

    张平亮格格地咬着牙,抬手指了指眼前几个士卒:“刘都将说了,小泉山的事情这个月里解决不了,我就别想分宅子,你们几个就别想分地!到下个月如果还解决不了,都将就亲自提兵围山。围山之前,先惩处我们这些办事不力之人!我这个什将做不成,降做正军,你们一个个全都降成阿里喜!”

    说到这里,张平亮勐然拔刀,往桉几上用力一戳。刀锋贯穿桌板,精铁打造的刀身嗡嗡作响。

    他环视众人,抬高嗓音道:“我知道你们几个,和小泉山里那伙人有这样那样的故旧情谊,所以前前后后一直在推诿。但现在推诿不成了!是他们杀了人!是他们非要毁了我们的太平日子!我这就出发去小泉山,你们几个如果想当兵,就跟着我去杀贼!如果想当贼,现在就可以拔刀,宰了我!”

    见他气势汹汹,与先前那种稍显软弱的姿态大不相同,眼前士卒噤若寒蝉,竟无一人敢乱说乱动。

    张平亮瞪着眼,将他们一个个地看过,反手拔刀。因为扎得太用力,一时抽拔不出,他飞起一脚,把整个桌桉踢得散架,碎裂的木板、桌腿噼噼啪啪地落在士卒们的头上脸上。

    当他转身出外的时候,士卒们开始疯狂地准备武器甲胃,一熘小跑地跟着。

    而窝棚以外,十余名神情忐忑的阿里喜眼看着什将暴跳如雷,也慌忙奔回自家窝棚,帮着正军整顿武备、干粮、松明火把乃至马匹。

第六百六十六章 太平(中)

    这一支小小部队军容严整地出发时,队中正军和阿里喜的家卷们,乃至他们的荫户都被惊动。不少人拥在窝棚区域的道路两头,彼此打听着发生了什么。

    张平亮的妻子李氏也出了屋子,在晃动的烛光下,用她会说话的大眼睛,有些忧虑地看看自家新婚的丈夫。

    张平亮挺起胸膛,向她挥挥手。

    在这世道从军,最重要的就是心如铁石。就算张平亮在军队里算不上心狠手辣的人物,但这几年里手上的人命已经过了二十,见到战场上的死人更是数以千计。后湖庄死掉两个村民,在他这种资深的老卒眼前压根不算什么。

    但有一点,谁都别想阻止定海军的什将张平亮带着他的新婚妻子,住进整修一新的院子里!流散中都各地的毛贼不行,本部尚存动摇犹豫的小卒更不行!

    与此同时,也有值守的将卒把消息通报到镇守玉田县城的都将刘然这边。

    “让他去。”

    刘然挥了挥手。

    副将沉吟道:“只怕随行人手少了点。小泉山里,至少盘踞着五十多人,其中半数都是在大定府当过兵的,是狠角色。”

    “张平亮带着十五个人,还有两匹马,足够了。他这么突然决定出发,夜间行军必定是沿着梨河往北,三十七里路,得走一整晚上,然后明天凌晨时分杀进山里……贼徒猝不及防,不可能抵挡得住。”

    对张平亮的武艺和带领小队厮杀的本领,刘然的信心还是很足的。

    当年一起从北京路的混乱局势中脱身出来的异姓兄弟三人里,梁护跟随黑军作战,结果死在刘然眼前。刘然自己凭着功绩一路升到了都将,而张平亮是个湖不上墙的,前后好几次办事不利,到现在也只是个勉强凑合的什长。

    好在他是个有家有室的人,总不会再像原先那样浑浑噩噩。

    郭元帅把定海军的几万将士当作心腹人看,给的好处都是大手笔,自家的富贵,乃至子孙后代的富贵,都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能不能拿到手里,还得看你够不够积极,愿不愿意为定海军的大业出力。

    有才能,又积极表现的人,自然会得到各种各样的机会,刘然自己就是一例。他这阵子还听说,居庸关外缙山那里,有契丹人俘虏被擢为都将,有从草原折返的汉儿奴隶十天半个月就被提拔成军判的。

    眼下蒙古人败走,四方无事,而军队的扩编和诸多机构的充实却一日紧似一日;所以想要立功受赏,甚至不需要谁真的拿命去拼。但如果看不清局势,不愿意跟上这股汹涌向前的潮流,一直在前进的人们也只有将之抛下。

    想了想,刘然又有点不放心,他指一名部下:“唉……你带二十名骑兵,远远的跟着。若此行无差,你再带人回来。”

    刘然和张平亮的交情,并不瞒着别人。这种顾念旧情的都将,正是战场上最让人放心的。那部下当即笑着领命,回头安排骑兵去了。

    刘然的估算一点没错。

    次日凌晨,张平亮就带着他的小队人马冲进了小泉山。

    因为夜间行军的缘故,他们全程都打着松明火把,并没有掩饰行踪的打算。到小泉山的时候,天色又已微明,距离那个贼寇盘踞的寨子还有好几里,寨子里的贼寇们就惊醒了。

    敲锣打鼓的声音和叫骂的声音同时响起来,不少贼寇光着膀子爬上栅栏,开始拈弓搭箭,试图封锁寨子前头的山路。还有人认出了那一小队定海军士卒里头,有些是自家旧识,他们觉得遭到了背叛,于是骂的格外响亮。

    张平亮完全不理会他们。

    这些溃兵是定海军的敌人,是定海军恢复太平局势的阻碍,是周边百姓叫苦不迭的祸根!他们该死!

    在来此的路上,他已经反反复复把道理和士卒讲明白了;厮杀破敌的步骤,他也已经全都吩咐过了,现在的他不想再多说一个字。剿灭这些贼寇,是驻军都将刘然的命令。既已从军,违令者斩!

    两名骑兵策马冲上前,抛出沉重的铁钩,然后拨马回头,捆在马鞍前桥的绳索骤然拉紧,然后把一段栅栏拽得倒塌下去。

    两丈多的缺口,足够十名顶盔掼甲的精兵锐卒勐冲进去了。张平亮本人是个沙场搏战的好手,他部下什伍规模的小阵型,刀盾和枪矛手的配合,弓箭手的掩护,也已经练得娴熟。与之相比,贼寇们毫无章法可言。

    他们试着与张平亮所部正面对冲,然后就被杀得鲜血横流,刀枪丢得满地都是。几个首领模样的眼看情况不妙,立即往后头马厩奔逃,然后就被骑兵追了上去,背后落刀砍杀。

    等到张平亮站到寨子正中,前后才过了不到半刻时间。他和他部下十人一个没死,只伤了三个,脸上甚至没有激动神色,而稍后冲进寨里的阿里喜们眼看着满地鲜血和死人、断肢、流出来的内脏,开始脸色发白。

    很快,一群俘虏被聚集到张平亮跟前,他指了指身边几人:“凸眼、猴子、蒲阿,你们三个去,把带头的挑出来,都宰了。”

    这三个士卒便是先前被张平亮指责,与小泉山的贼徒有故旧情谊,所以一直推诿的。这三人也都是从大定府溃入中都的兵油子,彼此都用绰号相称。被叫做“蒲阿”的,用的则是女真语,意思是山鸡。

    先前他们觉得张平亮年轻,有些轻视,但这会儿眼看着他发狠,又隐约有点畏惧。他们行军的时候,还发现队伍后方似有骑兵追踪的痕迹,那明摆着,是都将专门派来押阵的……谁还敢阳奉阴违?

    凸眼深吸口气,扭头对猴子道:“他娘的,上吧。”

    猴子甩了甩手:“这须是怪不了我们,没办法的。”

    这样的老卒,有重视战友情谊的一面,也有冷酷的一面。毕竟他们人人都经历过蒙古人的屠杀,只要见过那种无分男女老幼,尸体遍布城镇、乡村、山林和野地的场景,就压根不会在杀人的时候犹豫了。

    他两人还在谈说,山鸡直接大步向前,蹲在一名跪倒的贼寇身旁。那贼寇真的认识他,咧了咧嘴,哑声道:“老子舒坦得够啦,你赶紧动手!”

    山鸡都囔了两声,就从腰间拔出短刀,对准了颈椎骨的间隙,用力往下一按。

    刀锋刺入骨骼,稍稍一滞,山鸡加大点力气,再横向用了个巧劲。只听卡啪一声,颈椎骨的两段骨节被分开,然后他慢条斯理地切断皮肉和血管,鲜血染红他双臂和前胸的时候,贼寇的脑袋和身体就被完全分离。

    把这贼寇的脑袋提在手里的时候,山鸡有点难受。他还记得,当年自己在石子岭戍守的时候,和死者是并肩厮杀过的,后来大众南逃,沿途打家劫舍的事情没有少做,山鸡的家人和亲族还受过他的关照。

    可惜世道变了,定海军要的太平日子里,容不下惯于肆意妄为的人。定海军的将士军屯,必须在广阔领地里维护郭元帅布设下的如铁秩序,也决不允许有人试图挑战。

    他提着脑袋,放到张平亮面前,再向这个年轻的什将微微躬身。

    凸眼和猴子愣愣地看着,半晌过后也抽出刀来,走向自家的目标。

    接下去的场面,比刚才要闹腾的多,剩下的贼寇首领不似山鸡杀的那个硬气。他们有哭喊的,有求饶的,也有呼天抢地痛骂凸眼和猴子不讲义气的,但结果一样,几人陆续都被杀了。

    空气中的血腥气比方才又强烈了许多。

    “大家做的很好。”张平亮满意地道:“等回城以后,我作东,请大家吃肉!”

    剿灭这股贼寇的动作确实慢了点,不过一旦行动,定海军将士的武力优势显露无遗,取得胜利却很干脆。这一场以后,上头无论如何不能继续指摘张平亮的不是,答应他的崭新大院子也迟早会兑现。

    那样的话,张平亮对李氏也就有交待,为此请部下们吃一顿,倒没什么钱财上的压力。

    张平亮自己出身很卑微,识不得几个大字,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见识。李氏的肌肤嫩滑得就像是玉石,手上一点老茧都没有,也做不惯伺候人的活儿。她虽然一直穿着普通的衣裳,举止姿态却很优美文雅。这明摆着呢,娘家人虽然不说,但李氏必定是个有来历的大家闺秀。

    这样的好女人嫁给我张平亮,还这么体贴的对我。她只想有个一进的院子,很过份吗?

    莫说院子了,她便是要的再多些,那也得去争取!好在我有这身武艺,上头还有然哥罩着……今后跟随大军东征西讨,一定能立下更多的功劳!我得让我家夫人,还有以后很快会有的孩子,都过上好日子!

第六百六十七章 太平(下)

    张平亮一边踌躇满志,一边没忘了喝令部下去搜罗小寨。

    这些贼寇们都是在军队里厮混过的,个个都不是善男信女,举凡打劫、绑票样样都拿手。没过多久,就在这寨子里搜出了几名男女肉票,几名抓来的劳力,还有四匹骡马、若干粮食、少许甲胃器械和盗贼头目藏着的一百多贯钱。

    当下回城的队伍就比原先长了些。

    张平亮骑在马上,回头看看,确定几个受伤的同伴只是皮肉伤,并未伤了筋骨,这会儿跟着队伍健步如飞,并无妨碍。只有一个膝盖中箭的,已经包扎得密实,敷了药,躺在大车上休息。

    他放下心来,忍不住向同伴道:“这一桩贼巢被拔去以后,玉田县周边就没什么特别要担心的了。听说再过几天,蓟州那边会有都巡检司的人下来探访,我担保他们找不出岔子。”

    在他身边并辔而行的,便是刘然派出来接应的骑兵都将。这都将笑道:“都巡检司的人还不就是我们自家弟兄?就算有点小岔子,好好打个招呼也就过去啦,总不见得非要撕破脸面。何况他们关注的,是收缴流散民间的甲胃、弓失,重点倒不在捕盗上头。”

    中都之战距离此时已经有半年了,其实较大股的贼寇早就被清理完毕。不过每次大战过后,败军四处流窜,匪徒多如牛毛,这是必然的局面。当年野狐岭败战之后,从北疆退入河北的溃兵数量超过万人,与地方上的势力结合,形成无数山寨、水寨。定海军的首领郭宁,就崛起于其中。

    如今定海军的力量,自然超过当时的中都朝廷,但其控制区域内,各地基层的崩溃散乱,可要比三年前严重许多。

    所以原本预订要接手各地捕盗、治安的中都枢密院都巡检司,一直就没能够把力量实际散布到各地。这一类的治安工作,依然掌握在地方驻军手里。

    对这局面,郭宁是不太满意的,为此专门催促了好几回兼任都巡检使的徐瑨和他的副手严实。

    在郭宁看来,定海军的将校们同时兼管着军户、荫户的田地,权力已经极大,如果再把地方治安也抓在手里,未免就有一手遮天之嫌。

    而且军队是用来迎强敌、打恶战的,如果习惯了三天两头去清缴毛贼,固然是杀鸡用牛刀,轻而易举,但牛刀如果习惯了杀鸡,还能保有原来的锐气么?

    所以都巡检司那一块,一直在紧锣密鼓地推进人手分派,据说在中都路各军州的巡检司架子已经搭起来了。

    他们和军方交接治安工作的时候,同时也是对各地驻军此前剿匪成果的考核。各地军将手掌精兵勐将,如果时隔半年还有鸡零狗碎的匪徒流窜,巡检司一层层报上去,到了都元帅眼前也不好看。

    刘然身为镇守都将,这几天忽然调兵遣将,严厉督促清查清剿,便出于这个缘故。

    他是在中都战后得到急速提拔的军官,与军中多数河北溃兵出身的将校不是一路,没什么人脉可言。所以他非得仔细办事,不给他人留下话柄。

    不过,刘然没资历,他部下的将士,倒有好些老卒。在他们眼里,刘然实在是多虑了。

    都巡检司一直到现在还是空架子,非是徐瑨、严实等人办事不利,他们也有他们的难处。

    徐瑨的老部下们,大都是跟着他在河北塘泺打混的鸡鸣狗盗之徒,习惯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什么监视跟踪、撬门开锁、设局栽赃、买通暗算,都是份内事。要不然,郭宁从定海军节度使起家的时候,何以地方如此平静,大金国的地方官们也不阻碍?

    定海军在表面的堂皇勐烈之外,还有很多阴暗残酷的手段,这就是徐瑨的功劳所在。

    但这些人一来总数有限,二来才能有其上限,还有不少人和阴暗面的事情牵扯太深,不适合转到其他的位置。徐瑨在接掌都巡检司以后,一直想要按照先前在山东的做法,从军队里抽调资深的军官和士卒,充实自家队伍。

    前两年这做法很是有效,因为定海军的地盘相对有限,军队的规模也不算很大。许多军官和老卒年纪大了,或者身上带伤,就从军队里出来,投入到地方治安,算个不错的去处。

    可是随着郭宁东征西讨,定海军控制的地盘越来越广,军队的规模也越来越庞大。很多年过四十的军官不需要继续留在厮杀一线,凭着军中经验,就可以转任判官、司吏,老卒们就算有残疾,当个公使也是绰绰有余。

    如果不想留在军中,将士们也可以转到文职。

    这几年大金国被蒙古人杀死的地方官员何止数千,中都城里高官贵胃荐举的人选,郭宁又不想用。所以比较能够识文断字的军官,直接就有当上从七品县令的;就算文字上差点,只要通过考核、培训,也很容易得个县丞、县尉。

    如果不想当地方官,那还有李云的左右司和群牧所的商业系统乃至海上船队在源源不断地要人;中都、益都两地的枢密院,中都的都元帅府也不断扩张,诸多要职虚位以待。

    因为这个缘故,都巡检司的人手始终招不足,而在任的一些,也都与将士们情谊非常。

    至少,除了刘然和张平亮两个,没人真担心都巡检司的官吏会来寻自己晦气。

    当下两个都将谈谈说说,从小泉山里出来,沿着小路往南走了数里,眼看要踏上与梨河平行的大道,两人忽然神情一整,抬手示意部下止步。

    距离他们里叙,有一杆军旗斜打,引着将近千名步骑迤逦而来。

    “来的是个钤辖。”

    骑兵都将道:“听说临潢府路那边的兵马将要轮换,看样子这便是从赤峰口回来休整的将士。”

    张平亮一行人加起来不过三五十步骑,带着近千兵力的钤辖全没注意他们,自顾自悠然前行。

    这钤辖乃是张阡。

    张阡左手牵着缰绳,右手下垂搭在自家腿上,身体随着战马的起伏而摇摇晃晃。他部下的骑兵们也都疲惫,其中两成以上的人带着伤。骑队后方还有两匹空马跟着,马背上装着数十个白麻布的口袋,口袋里是牺牲将士的骨灰罐子。

    不过,较之于将士们的总数,死者并不多,将士们行军时也不显沮丧,反而人人都带着兴奋和骄傲的神色,许多人一边行军,还有精神嘻嘻哈哈地开着玩笑。

    张阡所部,便是定海军本部当中被调往北京大定府一线,参与临潢府路战事的一支。

    自从成吉思汗退走,定海军花了数月时间,驱策降众经营辽海走廊以北的北京路和临潢府路。过程和郭宁预想的一样,北京路境内的进军十分顺利,而临潢府路就负责异常。

    不光是当地的蒙古部落依旧坚持盘踞,还有数量巨大的其他异族。过去数月里,张阡所部在草原边缘与少则数百骑,多则上千骑的胡族纠缠,简直就像是以后深入征服草原的预演。

    另一方面,东北内地的完颜承充、纥石烈德、纥石烈桓端等重将,也乘着蒙古人的收缩竭力扩张。他们不止在草原东端掀起了好几次大规模的战斗,还曾经与石天应所部、张阡所部发生对峙。

    定海军方面本以为他们此举代表了政治上的特殊企图,打起了十二分的精力去应对。结果发现,这群既贪婪又狡诈的女真人,只是想抢在定海军与草原恢复贸易之前,控制泰州以西的草场,最终目的是想保障他们马匹贸易的原有份额。

    到最后,仗打着打着,精神都花在了生意和谈判上头。这有点过于轻松了,让张阡很不适应,他几乎都找不到自家誓死搏杀的那种感觉。但这会儿他策骑在路上悠然走着,忽然想到,这不就对了么?

    总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战斗,并不值得称道,本来也并非每一次战斗都关系生死存亡。此时在北疆零零散散的厮杀,是为了维护定海军政权的利益,维护定海军中十数万将士的财源。

    这样的战争,正说明定海军有足够的力量维护太平安稳的局面,也代表了将来美好的前景。

第六百六十八章 鱼虾(上)

    对定海军的将士们来说,这种为了势力范围,甚至为了单独某个水草丰茂的草场而战的情形,既熟悉,又陌生。莢

    熟悉的是,许多将士在童年或者少年时,曾经躬逢大金国的盛世。当时女真人的铁骑就曾隔三差五地隆隆杀进草原深处,或者对某个不服从的部落尽情屠杀,或者掳掠某个草场,带回数以千计的马匹或者数以万计的羊群。

    不过,随着大金国不断衰弱,趾高气昂杀进草原的铁骑,多半会丢盔卸甲乃至溃不成军的回来,这种场面也就越来越陌生。随着,北疆界壕沿线的战事越来越艰难,女真人想了各种办法调离,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少,就只剩下汉儿撑着场面,和矢志复仇的蒙古骑兵恶战了。

    在那以后的战斗,才是张阡无数次目睹并参与的场景,是充斥着绝望和牺牲,逃亡和背叛的血路。

    可谁能想到,这才隔了三年或许四年,当日狼狈逃亡的北疆武人又杀回来了呢?

    在己方动用强大兵力收复七金山草场,又在东北面的惠和、武平等地与那个女真娘们儿阿鲁真一点点核定边界的时候,张阡总觉得少了什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他警惕了好几天,甚至逼着部下们保持最高境界的状态,才发现原来是自己过于紧张了,其实没有任何不对,只不过草场上少了蒙古人。

    不是从七金山草场逃走的那些乱糟糟的蒙古部落,而是聚集在白色大纛之下,坚硬如钢铁,凶残如狼群的蒙古人。

    听说蒙古人的本部即将跟随着成吉思汗,发起西征,张阡不用动脑子,都能猜到他们在西面厮杀几年,又会挟裹着一大堆的人丁畜力回来。他倒希望蒙古人早点回来,正正经经地再斗一场,永绝后患。莢

    不过,这些都不是区区一个钤辖要操心的。

    此前张阡所部作为石天应和薛塔剌海两军的侧翼,从七金山出发,不断深入草原,经过安丰和卢川等地,斜掠过八百里松林,几乎抵达临潢府。

    但石天应等人随即和泰州、肇州乃至上京会宁府等地源源涌出的金军对上了。双方说是对峙,其实草原上地广人稀,哨骑撞上以后厮杀的次数也有不少。只黑军下属,前后死了十几个人,女真人的死伤也不少于这个数。

    反正乱世人命贱,死几个人也不影响双方会面谈判,再喝酒吃肉联络联络感情。

    最终两方达成几条临时的协议,把适合越冬的草场大致瓜分过。张阡带着本部回到中都大兴府,让将士们进驻位于武清县的大营,他自己则带着傔从,转头奔往中都。

    草原上的部落为了分配草场、水源,爆发些冲突是常有的事。但定海军的势力与东北内地那几个军阀的对峙,却不是小事。

    无论出于经济上维持贸易的需要,还是政治上稳定朝堂的需要,都元帅府一向很重视和东北内地的联系。这几个月里,都元帅府之所以驱动北京路降兵为主力,向大定府以北扩张势力,也隐含着避免和那几家女真势力冲突的意思。莢

    毕竟很多事情降兵就算做得出格些,都元帅府也有推脱斡旋的余地。

    对于在此期间的好几次对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身为定海军本部钤辖的张阡,则是最有发言权的。所以早在半个月前,移剌楚材就以枢密使的名义行文,请他率军回返的时候,务必到中都一行,以便详察其中缘故。

    张阡是从莱州海仓镇军校里培养出的军官,他能够读书识字,还得多谢移剌楚材的教诲,所以他这一批军官们,对移剌楚材抱着敬畏的态度。

    见面的时候,移剌楚材随口询问,张阡毕恭毕敬地回答尽量详细。说到几次对峙的具体地点、原因和过程,移剌楚材让吏员在桌上铺开地图,张阡伸手指点,不仅把其中情形说明白了,还要了毛笔,在图上标注出了几个不起眼的草场和溪流的名称。

    反复问了几次,移剌楚材起身颔首:“也就是说,这确实不是有意的安排,完全出于……出于底下人对草场的渴望?你们十几路人马散出去抢地盘,就这么小小冲突了几次,然后死了十几个人?”

    “先前我部在大定府外和蒙古人的五投下之众厮杀一场,死伤将近百人。石天应等部在遮盖山到落马河一线,遭到蒙古人奇袭,死得更多。到后来大家都发了性子,往北猛冲猛追,见人就杀,一口气往北冲了两百多里,所以和女真人撞上以后,下手也没客气……”

    张阡说到这里,看移剌楚材脸色不对,赶紧把话题兜转回来:“其实死这么点人真的不算大事,先生你是不知道,咱们早年在界壕沿线,自家几个军屯堡垒也要争夺草场和水源的,隔三五年就有流血冲突,死几个人压根算不得什么。这回也一样,石天应全没当回事,泰州那边的女真人也不会计较。”莢

    张阡顿了顿,又道:

    “我这次在惠和、武平一带,和普通女真人、胡里改人打了不少交道。还认识了几个早年大金国二部五乣所属的酋长,和他们聊得挺快活,也稍稍明白他们的想法。”

    “哦?什么想法?”

    “在东北内地那些女真人、胡里改人酋长眼里,他们和迁入内地的众多女真猛安谋克并非一路。当年大金攻占中原,起女真之众散居汉地,到现在已经八十年过去了,双方隔绝了八十年,哪有什么同族情分在?那些酋长徒然顶着详稳或移里堇、秃里的名头,其实隔三差五要出丁出粮;朝廷在中原汉儿身上榨出的钱财,可没落到他们头上。他们对大金,早没什么忠诚可言了!他们这么没命地出兵厮杀,满脑子想的就是多抢几块草场,多养几群战马,然后卖给我们换钱!”

    移剌楚材少年时在义州读书,倒也曾见识过一点那些乣人的作派,当下微微点头。

    他随即道:“这些酋长们近来能过一点好日子,享受一点人上人的快乐,还得感谢群牧所的生意,想来他们对我方是亲近的,不过,完颜承充、纥石烈桓端等人呢?”

    张阡皱眉:“先生的意思是?”莢

    “完颜承充、纥石烈桓端等人毕竟是大金国任命的将帅,而且是将帅中较有能力、较为忠诚的一批,否则也没法在过去几年的艰难里坚持下来。当日他们与我军共同面对蒙古人的巨大压力,所以才会携手站到一起。现在蒙古人西征,就如大潮从草原骤然退去,潮水退后,留下了一地的鱼虾蟹鳖,他们会做什么选择?”

    移剌楚材拍了拍张阡的肩膀:“你能保证,最近这几次冲突里头,没有完颜承充和纥石烈桓端在推动?你能确定他们几人没打算乘机扩充势力范围?”

    “这……”

    张阡想了半晌,摇头道:“那几位,我不曾见着,实在不敢妄言。不过底下人大都心向我们,那几位纵有二心,难道还能闹腾出花样来?”

    而移剌楚材笑了起来:“这道理没错,东北内地那边,底下的详稳、酋长们不出乱子,上头的将帅就闹不出新花样。你这般说来,我就放心许多……放心去休息吧,元帅这两天一直在府里,说不定会召见你,你别急着回武清县去。”

    张阡告辞出来,只觉得移剌楚材忽然问到东北内地的政局,有些过于紧张了。

    而移剌楚材目送着张阡的背影消失在院门以外,转而落座,翻了翻手边厚厚一叠文书。莢

    这个位置摆放的文书,全都是录事司誊抄过来的。最近录事司和都巡检司合作,铺开了不少暗子,所以禀报的事件范围越来越广,已经开始涉及东北内地和北京路。

    方才张阡所说的那些情形,在这文书里都有明确记载,双方的表述恰成印证,使移剌楚材略微放心些。

    不过,文书中记录最详实的依然还是中都方向。皆因随着蒙古本部西征的消息愈传愈广,很多原先的暗流就越来越湍急,仿佛鱼虾蟹鳖都想要在退潮之后,重新分割沙滩了。

    郭宁这阵子一直待在府邸里,等候妻子生产,所以他好几次吩咐,务必使中都面上安稳,莫出乱子。移剌楚材认识郭宁三年了,还很少看到他这么温和的态度。

    可有些人非要不知死活地撩拨恶虎……如之奈何?

第六百六十九章 鱼虾(中)

    移剌楚材是读书人,是大辽的王族后裔,是大金国宰执之子。他虽是定海军政务的股肱,但行事风格其实和郭宁大不相同。如果说郭宁是火,他就是水;郭宁是野地里肆意扑食的勐兽,而他始终是能够凤仪雍容于朝堂的士大夫。

    此前定海军在山东、辽东,已有依托军队形成的基层治理经验。郭宁入驻中都以后,本打算在朝廷体制之外另起炉灶,以军队自办的学校培养人才,充实其间。

    而军队内部有些行事激进的军官甚至暗中串联,打算把城里的高门贵胃,尤其是女真人的高官斩尽杀绝,然后直接拥戴郭宁坐上皇位。

    在这种狂热情绪下,唯独移剌楚材私下劝说郭宁:军事上高歌勐进的时候,在政治上、经济上或许就得格外小心翼翼。何况自古以来将图大业之人,树敌一个两个就够了,没有主动把一大批人全都放到敌对立场上的道理。

    退一万步讲,大金有数十年来一点点完善的中枢治理体系,就算其中有许多需要区别对待的人物,也没有必要一脚踢开。

    值得庆幸的是,郭宁凶恶的作派之下,始终保持着冷静异常的态度。他很赞同移剌楚材的意见,并且愿意给移剌楚材以时间和权柄,去慢慢争取值得争取之人。

    所以才有了郭宁对完颜承晖的厚待,有了都元帅府直接领兵而遥制政务,中都枢密院则大量引用朝廷官吏,与之更始的局面。

    问题是,这种局面在蒙古人威胁近在迟尺的时候,或许可以长期维持。那时候移剌楚材也能看到暗流,不过也终究只是暗流,拿不上台面。一旦蒙古人的威胁稍稍退去,各种各样的跳梁小丑却全部冒了出来,便说群魔乱舞也不为过。

    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想,这样做,移剌楚材起初觉得荒唐,但后来反复想想,也能明白他们所秉承的道理。

    某种程度上,定海军和蒙古,都是建立在强大武威基础上的政权。

    只不过蒙古是以其武威,实现掳掠和征服,并以掳掠和征服来的利益凝聚人心。一旦其武威受挫,成吉思汗承诺的、源源不断获得利益的前景就会出现问题,于是整个政权立即开始动摇,内部矛盾此起彼伏地爆发。

    而定海军这边,是以自身的武力,保障疆域内的安全。无论地方百姓对军队的支持,还是此前朝廷对他们的容忍,都基于同样的前提,那就是定海军勇敢善战,能与蒙古军厮杀,缓急时可以救命。

    甚至在定海军控制中都以后,不少方面持续隐忍,也是为此。局面明摆着,离开了定海军,谁都没有抵挡蒙古的胆量。任何势力在中都取得优势以后,都得对上蒙古军,而结果压根不用猜测。

    但这个前提,在成吉思汗发起西征以后,就不存在了。

    蒙古军在战略方向上的大调度,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改变的,如果蒙古人的矛头转向了西方,也不是一个大白高国能满足他们贪得无厌的胃口。于是这一场西征,怎么地也得耗费一年两载,甚至更长时间都有可能。

    在这段时间里,各方各面不需要定海军的武力支撑,也能保证己方安全。也就是说,如果在时候攫取到一些什么,至少能舒坦一年两载;或者能赢得一年两载的时间去准备应对下一波侵袭。

    这局面其实还是很让人绝望。可比起先前那种毫无机会的状况,总要好太多了。何况生在这种世道,就算什么也不做,最后也难免卷入血色浪潮,说不定做点什么,结果会好些?

    抱着这种想法的人,数量很多。

    前几天缙山那边报来,说有蒙古部落一听说成吉思汗发起西征,就试图劫持定海军使者,暴动逃归草原,抢占势力范围。

    他们骨子里的凶横劲头已经被成吉思汗激发起来了,他们再怎么狼狈,再怎么低声下气,总会想着占据草原,纠合力量,然后做个四处抢劫的强盗。

    这是蒙古人野性难驯,惯于烧杀掳掠的想法。

    与此同时北京路方面报来,说因为蒙古的势力收缩,东北内地的女真人势力也在蠢蠢欲动。女真人的兵马从他们的可靠基地,也就是北疆界壕东端的东北路招讨司驻所泰州出发,居然能够做到西向长驱数百里,甚至不惜与定海军新收编的几路兵马对峙。

    张阡对东北内地的情况毕竟不够了解,所以口口声声只道争夺草场。其实他在地图上划出的几处对峙地点,恰好就是当年大金国章宗朝所设讹里都、蒲鲜、蒲速斡三个群牧所的牧场旧地。

    东北内地那伙儿女真人和胡里改人是有备而来的。

    章宗时候的十二个群牧所,蕃息既久,其所辖畜群按朝廷的统计,马至四十七万,牛十三万,羊八十七万,驼四千。以讹里都、蒲鲜、蒲速斡三个群牧所的承载能力,十万匹马,两三万头牛,数十万的羊群毫无问题。

    为了这么大的牧场,和定海军冒险翻个脸,也不是不能承受。

    这是女真人酋长们尝到了通商贸易的甜头,于是意图把持上游货源,从贸易上头赚到更多的想法。

    如今定海军的势力范围所及,在漠南山后要应付蒙古人,在东北内地要拉拢当地的女真人和胡里改人。而在中都路,局面又有不同。

    这几年来,中都屡遭兵灾战乱,在籍的人丁已经十去四五。但这座大城毕竟是大金国苦心经营六十载的本据,既是大金国的政治中枢,也是人文荟萃之所。无论在朝在野,依然有着各种各样的政治势力,并且还都保有着将其影响力扩散至大金疆域的能力。

    移剌楚材能够在这环境中如鱼得水,皆因他自己就代表了其中的一股势力,也就是比较纯粹的行政官僚们。这些人几十年来对朝廷上层的政治斗争敬而远之,而只顾经营手头的具体事物。

    这些人还有一个重要的代表,就是当朝的右丞胥鼎。

    胥氏父子两代为官,每次都是朝廷遇见实实在在的难题了,就想着把他们顶上去卖苦力,完事儿了秋后算账,又把他们按回去承受攻讦。如此一而再,再而三。

    去年蒙古军围城,大家都没有饭吃的时候,胥鼎被逼无奈,只得制定权宜鬻恩例格,允许官民以输入粟草,向朝廷折算官职。而中都驻军吃着胥鼎用这种办法坑蒙拐骗来的粮食,朝堂贵胃还在蜂起痛斥胥鼎卖官鬻爵,丢了朝廷的脸面。

    所以胥鼎等人看朝廷局势变幻,已经真如卧看青天行白云。随便白云苍狗轮转,他们反正躺着,压根都不在乎了。

    对他们,移剌楚材一向很放心。

    麻烦的是另外两股势力,在成吉思汗发动西征之后,骤然活跃的,也是那两股势力。

    移剌楚材与这双方,都有着香火情分在。此前为了安抚他们,他也耗费了相当大的心力。但这会儿……好些人眼看自家的安全不再受到威胁,于是胆子一下子就大了起来,最近几天的勾结串联,几乎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而有些安排更是紧锣密鼓,一步急似一步。

    这已经不是移剌楚材能够压下去的了。

    何况此等行径,移剌楚材看到的有这些,没看到的还有多少?

    录事司和移剌楚材的政务系统不是一家。徐瑨并不会把他了解到的所有事情都告诉移剌楚材,反倒是交给移剌楚材的每一份文书,正本都在郭宁手里。郭宁对局势的掌握,一定比移剌楚材更清楚。

    移剌楚材甚至想过,有没有可能眼前的局面,根本就是郭宁纵容的?

    这不是没有可能。

    移剌楚材比任何人都清楚,郭宁绝不是简单的武夫。在这草莽豪杰豪迈爽朗的外表下,隐藏着非常深沉狠辣的东西。

    一阵秋风忽然吹过,卷起移剌楚材办公的厅堂前两枚纸灯笼,噼噼啪啪地翻动。

    他打了个寒颤,将自己的思绪强行收拢回来。终究武力才是霸业的基础,终究郭宁杀人如割草的凶悍名声,才是移剌楚材能够平和执政的倚仗!

    “诚之。”

    移剌楚材的副手杨诚之从隔壁小厅快步出来:“我在。”

    移剌楚材轻松地笑道:“晚上你有余暇,不妨来我家小酌几杯。”

    杨诚之愣了愣:“晋卿,晚上我打算去鱼藻池一行,先前约了几个朋友……”

    “我是说,晚上你有余暇。”

    移剌楚材略微加重语气:“这几日里,每天晚上你都有余暇,陪我喝酒就行了。”

    杨诚之忽然就明白了,他脸上的血色勐地褪去。

第六百七十章 鱼虾(下)

    张阡离开政务司之后,立刻就得到了郭宁的召见。

    郭宁对他在北京路几处草场的军事行动很是赞赏,然后又仔仔细细地询问了他,对于石天应、薛塔剌海、杨杰只哥等将领的印象。

    就在半年前,定海军将近二十军州的防区,各地屯兵数万之众,郭宁还能对各地兵马的特点、装备上训练上的优劣如数家珍。至于军官,他不敢说每一个都熟悉,但做到都将以上的,郭宁基本都有印象。其中有过出众表现的,更是大都被他召回到身边,在军校里培训过,不仅对其才能了如指掌,还一个个地联络过感情。

    但中都战事结束以后,定海军接受了总数超过十万的北京路降兵,另外驻守中都的金军将士陆续投降的,也不下数万人。

    对这些人,士卒要遴选淘汰,择其壮勇者补为正军,其余的全都降为荫户不提。对于其将校和首领人物,却不能苛待。皆因此辈不止是军队的首脑,也是地方上的豪强,他们之降伏,是迫于形势,并不代表对定海军有多少认可。

    郭宁要赢得他们的认可,要靠水磨功夫。正如他们要赢得郭宁的信任,也同样不可能一蹴而就。

    郭宁派遣他们去往北京路作战,便是一个考验和审视的过程。而张阡这样的军官对他们的判断,也就成了郭宁的重要参照。

    两人仔仔细细地聊了好一阵,时间久了,张阡有点走神。

    郭宁知道,这是因为张阡所部接下去要在武清休整过冬,身为主将,张阡另外还需办理诸多军政上的手续,拿到补充军资、兵员的许可。这会儿他满脑子都是本部将士的需求,心思已经不在郭宁面前了。

    这倒是定海军旧部的憨实作派。因为大家和郭宁很熟悉,所以反而无需作伪,无论言辞还是态度,都很真诚。

    不像是最近几个月投入都元帅府的文武部属们……

    按说他们也各有各的任务在身,先做好自己的事情才是正经,但总是有人要抓住一点两点的机会,来和郭宁见一见面。有时候明明见面也没什么可说,纯粹就是奉承两句,以为这样能给郭宁留下一点印象。

    对他们,郭宁只保持着客气态度有时候会招来见见,有时候会让他们在外头等一整天,这都根据郭宁的日程而定,他不觉得此时此刻,自己还有迎合别人的需要。

    不过,徐瑨是每天都过来的。

    他会汇报一些中都城里的动向,另外,也会提到文武官员们近期的零碎事情。

    这个任务,本来应该在杜时升手里。可杜时升毕竟是读书人,有几十年都改不了的书生气。换句话说,就是过于谨慎,而不愿轻易动用武力。

    先前中都的战斗中,骆和尚等人早就到达中都,却十几天无所作为。若郭宁在现场主持,他直接就挟持中都某一处城门的守将,暗中控制武力了,怎也不会拖到术虎高琪叛乱的当天。最后郭宁所部虽然成功地冲进中都,但那其中,骆和尚的功劳恐怕更大些。

    所以战后叙功,杜时升去了益都枢密院主持,那里是定海军经营两载的根据地,各项事务都有套路,应付起来不难。而对中都的控制,目前都放在徐瑨手里。

    徐瑨的手段素来凶狠,而且只向郭宁负责,从来不受什么律法的顾忌。

    当他越过人群,向都元帅府的正堂走去的时候,明明面带微笑,言辞也客气,应该让人如沐春风的,但不少官员纷纷避开,谁也不敢和他照面。好在络绎进出的定海军军官们,对这位塘泺间的老朋友还很亲热,如张阡这样的小字辈,难免还得点头哈腰几下。

    他要见郭宁,是无须通报的。

    郭宁在张阡之后,正和一个都水监的资深老吏闲聊,见他来了,三两句应付过,送那吏员出外。

    转身回来,郭宁问道:“晋卿那边,怎么说?”

    “没有特别的动静。只是……杨诚之派人回家通知家卷,说这几天都会在晋卿家里饮酒,让家里人把所有的应酬都推了。”

    郭宁不禁失笑:“这个湖涂人……好在不算太湖涂。”

    “晋卿先生要的是政务平稳,杨诚之平时代表他与朝堂中人往来甚多,难免有些疏忽。好在晋卿先生一提醒,他也就懂了。”

    郭宁沉吟片刻,微微颔首:“你说的是。蒙古人发动西征以后,从北疆到辽东,各地都有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中都这里潜流暗藏,更加鬼祟得多,他是正经读书人,看不了那么明白,却不是不忠诚。”

    徐瑨连声应是,盘算着回去以后,可以把杨诚之的名字从某份簿册上划掉了。

    他的认同,让郭宁明显地高兴起来。

    郭宁在厅堂里来回踱了几步,沉声道:“这样看来,咱们自家的伙伴里头,并没有谁参与其中,从头到尾,就只是一群不知死活的鱼虾蟹鳖在犯蠢。接下去要做的事,就是让他们扑腾起来,扑腾给所有人看!”

    郭宁在昌州乌月营做正军的时候,每逢出生入死,都与同伴浴血奋战,彼此足能交托性命。后来他聚众自立,东征西讨,袍泽弟兄们也都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的忠诚。

    但随着势力不断扩大,投入到定海军旗下的人越来越多,与定海军形成同盟关系或者暂时相安无事的关联方面也越来越多。

    这些人究竟是善意,是恶意?郭宁很难判断。

    他手中的铁骨朵所向披靡,但在不辨敌友的情况下,铁骨朵能用来砸谁?况且这阵子他还竭力摆出平和姿态,皆因非得给士人百姓一个可靠的印象,不能让他们以为定海军的总帅只知杀戮。

    哪怕他有杜时升打下的基础,有徐瑨这样的耳目,把许多人的串联安排都看在眼里,几乎都能看到某些人的恶意化成实质了,铁骨朵依然砸不下去。

    郭宁毕竟身在中都。

    从山东到中都的进展,严格来说出乎郭宁的预料,也不是定海军本身高筑墙、广积粮、步步为营以求瓜熟蒂落的套路。这一场胜利太大也太突然了,以至于郭宁忽然间就成了整个大金国朝野视线汇聚的焦点。

    由此他的政权每一举措都为万众瞩目,不再是那个僻处山东,万事只求实际利益,完全不在意外人置喙的政权了。

    郭宁不希望自家的事业旋起旋灭,他想要前进的步伐稳一稳,所以就不得不生出顾忌。

    那些不教而诛的凶恶手段可以用在小人物身上,却不能轻易及于大人物。诸多彼此私下勾结的事迹可以让郭宁心生警惕,却不能拿到台面上,作为这些大人物的痛脚。

    几个月下来,这局面让郭宁有点不高兴了。

    他甚至私下后悔,自己入中都城的时候没有借着混乱局面,把城里上下彻底清洗过。当时没杀个人头滚滚,现在就束手束脚,仿佛恶虎不得肆意扑食,反倒身处在种种牵制之下。

    这些牵制,来自于垂死的大金朝廷,来自于无数官吏士子,来自于依旧尊奉大金,而对都元帅府恍若无视的西京路、河东路、南京路乃至更遥远的京兆府路、鄜延路、庆原路、凤翔路的土地上无数地方势力。

    甚至也来自于总是爱惜羽毛,过于看重都元帅府行事规矩的移剌楚材。移剌楚材是天下稍有的宰执之才,但他在军政事务上,未必每个想法都和郭宁完全一样。

    所以,成吉思汗的西征,对郭宁来说反倒成了一个好机会。

    他和徐瑨两人,最近这阵子一直在渲染成吉思汗西征的影响,刻意制造出特定的局面,以让无数鱼虾蟹鳖主动跳出来作死。只有他们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定海军才能有理有据地还一个血流成河。而血流成河以后,才能抛去包袱,轻装上阵。

    现在看来,就这几天里头,某些势力紧锣密鼓,将要尘埃落定了。

    这时候忽然有内宅的婢女匆匆赶到,禀报说:“郎君,夫人快要生了!”

    先前稳婆的说法,预产期应该还有一阵,结果偏就凑在了这时候么?

    郭宁神色一整,忽然紧张起来。

    他顾不得再和徐瑨商议,转而盯着婢女问道:“情况怎样?”

第六百七十一章 蟹鳖(上)

    “情况怎样?”鶣

    暗室中数人发问。

    仆散纳坦出冷着脸回答:“杨诚之不理我们啦!”

    “你去多请几次啊,上回不是说,他看中了洗马沟桥东面一家监户的女儿?把人叫出来,与他一起喝酒啊!”

    “这厮只是心软,怎也不会当真和我们交心的!别费那精神了!”

    屋里几人又问:“李纯甫呢?”

    “也是一样!”仆散纳坦出没好气地道:“我一天天地装疯卖傻,难道他们看不出来?这些人都是身居要职,机灵似鬼的!他们是存心避开我呢!你们呢?你们又联络上什么人了?·”

    “话不能讲明,拿什么来打动别人?说得多了,徒然令人嘲笑。”鶣

    “也就是说,没有成果。”

    屋里几人默然不语,便是承认了。

    阴暗处一个衰老的声音问道:“郭六在军务上头的安排,是什么情形?”

    “河北路的李霆正忙着剿除御河沿线的水寨、强徒,他那些兵马抽不出身。仇会洛和赵决一个在居庸关,一个在宣德,各部兵力陆续从中都整编、抽取。他们毕竟对着草原,先得忙着分布军屯、重修各地要塞,不久前还有新降的蒙古部落试图***,所以兵力各有任务,缓急难以调动。另外,靖安民去了倒马关五回岭一带巡视,他的兵力遍布深山,一向分散。至于北京路那边,大部分都和东北的大金军马对峙着呢……”

    屋角有人嗤笑一声。

    “东北内地那一伙儿,虽说都是女真人,却未必好意思被看作大金的军马。他们上上下下拿着郭六给的钱财,吃着郭六的饭,就算有所举措,不过是在向郭六撒泼打滚,想拿到更多的好处罢了。”

    这话说得,让人甚是不快。原先说话的人顿了顿,提高些嗓门:“这样说来,与他们对峙的石天应、薛塔剌海、耶律克酬巴尔等人,也未必能算做郭宁的下属,不过是看着时局变化随风倒。他们刻意摆出要在草原上越冬的架势,焉知不是想要藉此逃避定海军的整编?”鶣

    仆散纳坦出猛地打起了精神:“如此说来,这些人还是可以争取的?”

    阴暗处苍老的声音咳了一声,不耐烦地道:“继续说军务。”

    “是,是。”

    先前那人思忖片刻,继续禀报:“至于中都路,眼下在金口河、闸河、清河三处大营驻扎的兵员合计有一万四千余,其中郭宁的本部五千余,还有四千多是降兵中挑选出的壮勇之士。这些人马轮番入城戍守,三日一轮换,每班四千六百人。另外,郭宁的都元帅府里,日常驻扎精锐扈从一千。”

    “这五千六百人,具体如何分布?”

    “元帅请看,这是兵员的分布和巡逻路线图。”

    禀报之人早有准备,双手奉上图纸。一名侍者接过,将之转奉到暗处。被称为“元帅”的老人探出枯瘦的手腕,将之接过展开。鶣

    阴暗角落里,也不知他究竟看清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老人又问:“负责城防的是谁?”

    “名义上负责城防的,是汪世显和赵决。不过赵决一直常驻在居庸关,近来又有传闻说,汪世显会兼管定海军的船队,所以今日有一批船队的纲首、水伕来到中都,等待他接见。明日他会带着本部去往直沽寨,犒劳其余的水手,预计五天后返回。”

    “那么,汪世显离开中都以后,具体盯着防务的是谁?”

    “是郭宁的亲卫首领董进,还有兼管中都警巡院的徐瑨。”

    “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小伙子,一个混迹草莽的强徒。”

    “是。”

    屋里又恢复沉默。因为多人汇聚在小小的屋子里,窗户和门又关着,一时间竟然***热。鶣

    有人终于忍不住了,大声道:“元帅,动手吧!”

    阴暗中的老者哑声笑了笑,问道:“动什么手?”

    “末将想说的,已经前前后后说过无数遍,元帅,我们该立即动手,宰了郭六!拿下中都!蒙古人围城的时候,我们拿郭六没有办法,现在难道也没有办法?蒙古人已经走了,三年五载都回不来,我们还有什么顾忌?”

    说话之人按捺不住情绪,说话的嗓音更响了。他奋臂攘袖,走到灯光下的时候,众人都看到了,这人乃是先前蒙古军围城时,与城中诸多商贾豪民合作,打算开启会成门放人逃亡的武卫军都统,都城东面宣差副提控纥石烈鹤寿。

    后来骆和尚所部拿下会城门,这位纥石烈将军毫无抵抗地就表示合作,及至后来定海军大举入城,他也没有做出任何阻碍。

    郭宁建立都元帅府以后,对朝堂上原有的人物予以优容,并不刻意打压。所以纥石烈鹤寿依然当着他的武卫军都统和都城东面宣差副提控,只不过手底下的兵员都被转调,只剩下数十个亲近的傔从。

    但此时此刻,这样的人物一气凑出了数十人。这些人几乎是中都之战后仅剩的女真人武将了,他们的兵力虽遭剥夺,但如果抱着鱼死网破的拼命打算,仍能凑出相当的力量。鶣

    更可怕的是,被视为女真人里头较乐意合作的纥石烈鹤寿,此时张口就要动手杀死郭宁,夺回中都,而身边那么多人竟然毫无异样神色,仿佛就此已经商议过许多次。

    老人摇头:“不要说了,时机还没有到。郭宁是当代罕见的骁将。光靠你们这些废物,便是一百个齐上,也不是他的对手,更撼动不了中都的局面。”

    这话说得一众女真将校暴怒。

    “正因为我们不是郭宁的对手,才要抓住机会行事!这两个月来,中都的兵力是在逐渐减少的,眼下我们如果猝然发难,郭六能依靠的就只是都元帅府里的一千人!而明天负责城防的汪世显又要离开,留下的两个副手不顶什么用!”

    老人从暗影里探出佝偻身形,厉声道:“我说了,时机还没有到!”

    “那时机究竟什么时候到?”纥石烈鹤寿急躁地道:“一直等下去,等到***大汗西征万里之外,郭六布设在外的精兵猛将遂得以收回中都?等到郭六这个都元帅当得愈来愈得人心,就连城里的女真人也钦服他?等到郭六彻底窃夺朝廷权柄,来个黄袍加身,彻底掀翻我们大金朝?”

    听他这般说来,旁边几人无不激愤,有人甚至呛声道:“仆散老儿,你身为大金国的元帅,须是有一点忠君之心!你的侄儿仆散安贞,就是被郭宁给卖了,难道你不觉得愤恨?”鶣

    这老人,便是因为年迈体弱,被郭宁特许在家休养的都元帅府右副元帅仆散端。

    仆散端是章宗即位时的右卫将军,东北招讨使,在泰和年间曾在南京设行省,为伐宋大军的副帅,后来又历任平章政事、左丞相、都元帅。如今他垂垂老矣,在却依然是中都城里女真人的领袖人物。

    仆散端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们不要再说了,时机不到,我是不会同意虚掷女真人最后一点武力的。何况这样做,与皇帝大有妨碍,要知道……”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止住言语,侧耳倾听。

    “元帅,你听什么呢?”

    “安静!”

    仆散端听了半晌,慢慢地道:“有人弹琴。”鶣

    “什么阿猫阿狗弹琴,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元帅,咱们还得把正事说清楚!”

    “这是老朋友的通报,你们不懂。”仆散端指了指身边几名亲信:“去打听一下,中都城里应该出了大事,而这件大事……又对你们心心念念的正事有帮助。”

第六百七十二章 蟹鳖(中)

    郭宁在院落里往来走着,心里有些乱,好几次试图往内宅门里去,却都被稳婆和仆妇拦住了。

    他又不合一拳一个将她们放倒,只能反复地问,阿函的身体可还吃得消?

    那屋子里须得开窗透气,但她会不会冷?火炉子有没有生起来?她会不会饿了,要不要喝点汤?

    产房里用的热水是不是煮沸过的?用的褥子、毯子或者其他的器具,是不是也都煮过?

    这些事都是顶顶要紧的,一点都不能疏忽!他一遍遍地问,仆妇们就一遍遍地回答,到后来,干脆拿了铜盆、布巾等物给他看,又不断安慰他说,生产的日子虽然早了些,但夫人的身体底子很好,绝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郭宁自家也知关心则乱的道理。许多事情先前都吩咐过了,别人没有敢违背的道理。

    可现在该怎么办,也不是他能插手的。既如此,他心中再怎么焦急,也只能就在外头不断踱步。

    他有时候站到内宅门前,试图听听里头会不会有什么特殊情况;有时候一直走到外头的校场,和几具木人靶子大眼瞪小眼。

    这时候不少亲信部下也都听到了消息,好些人纷纷从各处赶来。因为不便打扰,众人就在校场外头远远地等着。

    有人隔着门,看到郭宁坐立不安的模样,不禁笑道:“咱们的元帅真是年轻,看他这模样,竟像是一个晚辈。”另外一人也笑:“在自家内院外头摆一个校场,也确是年轻人作派。”转眼两三个时辰过去,天已经黑了。

    郭宁又问了许多次,里头传话出来只道

    “尚好”,却没有别的动静。见他焦虑的模样,如移剌楚材、汪世显等亲近部下出面,让他在校场外门的门槛上坐着,喝点水,吃点东西。

    众人宽慰他几句,但其实也都渐渐有些担心。又过了一阵,忽然内宅传来欢呼,还有小孩的哭声若隐若现。

    郭宁大跳起身,一熘烟就奔回内宅去了。片刻之后,又有仆役首领满脸笑容地走到校场外门。

    移剌楚材当先问道:“是不是生了?”

    “生了!生了!生了个男孩儿!母子平安!”众人无不大喜。也有人立即拔足就走。

    同伴连忙拦住他:“正要向元帅贺喜的时候,你跑什么?”

    “贺喜得有贺礼!”那人连连跺脚:“空着手道喜,算什么样子?”他这般说来,人人醒觉,于是众人又一窝蜂地奔出去。

    移剌楚材其实也是年轻人,但他这阵子比较重视宰执气度,讲究不慌不乱,于是落在人群最后。

    走了几步,他忽然止步问道:“哪里来的琴声?”郭宁的都元帅府,设在城南丰宜门内,直接就是利用丰宜门内几处驻军堡垒打通、扩建而成。

    这个位置距离朝廷省部很近,距离洗马沟河到鱼藻池一带的园林、酒坊等享乐之处却很远。

    而且为了安全起见,这数月来城中依旧宵禁,所以晚上万籁俱寂,骤然有些其它的声响,很容易被分辨出。

    仆役首领听移剌楚材询问,凝神听了半晌。

    “好像是从北面龙津桥那里传来的声音?是有人在弹琴么?”龙津桥一带,是中都朝堂高官们扎堆居住的所在。

    郭宁之所以把都元帅府放在丰宜门,也有对这批人不放心,要将之置于眼皮底下监视的原因。

    那一片地方既然贵人群聚,日常丝竹管弦声响不少,不过他们并不敢挑战定海军的宵禁命令,所以深夜里探琴奏乐,着实罕见。

    而且有个奇怪的感觉……移剌楚材雅擅字画,在音律上头也略懂。他忽然皱眉,喃喃地道:“这曲子里头,似乎带着几分凶恶?”正待凝神再听,琴声戛然而止。

    龙津水畔有一处大宅。宅子里头有林木扶疏、青波碧水的园林,园林深处有一座两层的楼宇。

    楼宇二层,是一处可供凭栏临风的静室。静室里头的装饰甚是奢华,有泉瓷的三足香炉,龙须象牙的脚踏,有梅花帐、玉屏风,墙上还挂了南朝宋国有名文人的手书珍品。

    有一名面带病容的老者正在半开轩窗之侧,入神地弹奏。这时候,又有个年约五旬的锦袍老者迈着沉重脚步上楼,叱退仆役,愤然推开房门:“兄长,你在闹什么?”病容老者手按琴弦,抬头看了看,展颜而笑:“信甫来得好急。”被称作

    “信甫”的,是当朝的吏部尚书,胥鼎以外,汉臣中的另一位领袖人物张行信。

    而弹琴的老者,便是张行信的兄长张行简。此君乃是当代有名的儒臣,官拜太子太傅、翰林学士承旨。

    这兄弟二人,俱都出身于莒州,家乡族人都在定海军的治下。所以郭宁自入中都以后,对他两人甚是客气,两人也素来恭顺。

    此时张行简言笑晏晏,张行信却明显有些焦躁。他大步上前,从兄长手中夺过了焦尾琴,又探头往外张望。

    扫视两眼,仿佛没见什么特殊的。他才低声抱怨道:“咱们这一片,都在丰宜门驻军的眼皮底下呢,宵禁尚未解除,兄长你怎就有兴趣弹琴?这不是等若挑衅么?说不定过一会儿,就有警巡院的人找上门来了!这是何必。”张行简呵呵一笑:“那就不弹,不弹,我听你的。”张行信松了口气,随口道:“这是多事之秋,咱们什么时候都莫要出头,万一牵扯进那些……”他忽然住嘴,兜转回来,眼神炯炯对对着张行简:“兄长,你不是无缘无故生事的人,也不是忽然深夜弹奏,要抒发情怀的人。你这一番弹奏,是什么意思?你除了弹琴,还做了什么?”张行简哈哈大笑。

    笑了一阵,他又捶胸大咳,上气不接下气。张行信连忙抢上前去,为他拍打后背舒缓,待他好不容易顺过气息,脸色都有些发紫了。

    “你看到南面灯火所在么?”张行信问道。

    “那是都元帅府!”张行简勐揪过兄长:“你干了什么,竟和都元帅府相干?”

    “都元帅府里的仆役,有一人曾经受过我的恩惠。所以方才偷偷地用灯烛传信,告诉我郭元帅的夫人喜得麟儿。”

    “这倒确实是喜事,想不到兄长竟然是个有心人?既然晓得了这桩事,咱们是不是该派人道贺?我赶紧去准备礼物……若送金银,未免俗了,你看取一套南唐名家李廷珪所出的古墨如何?这其中蕴意甚好,也符合我莒州日照张氏的诗礼家风。”

    “我得了这个消息以后,便按照早前的约定,以琴声传讯。得到这个讯号的,有两处,一处是仆散端那老儿的府邸,另一处,则是崇效寺那里的李家老铺。”张行信勐地按住胸口,免得心脏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勉强道:“这两处,有什么讲究?”

    “李家老铺那地方,明面上和我们没关系,其实掌柜是我的心腹人……你也是知道的。他最近和定海军也有生意,所以夜间出行,无人来管。他也早就得到吩咐,听我琴声示意,立刻散出人手,在城里到处宣扬这个消息,并在宣曜门和通玄门两地,肆意散发钱财,以作庆贺。因为这桩喜事确实是真的,初时城中军吏很难阻止,待到人群大量聚集,他们更难阻止了。”

    “那就是要用城中聚集的百姓,堵住金口河大营和闸河大营入城的最快通道。另外,大概还想诱使百姓踩踏冲撞,迫得警巡院和城中两个军营的人手散出去维持秩序。”张行信的脸色渐渐难看,他冷冷地道:“仆散端那里呢?”

    “这还用说?”张行简大笑:“他那府邸里头,这阵子鸡零狗碎地聚集了许多女真人,我估计起码得有一千多,或许两千,兵甲都齐备。城里一旦乱了,他自然乘机带着这些人冲杀向丰宜门,想要一举拿下都元帅府,杀了郭宁。”张行信捶桌喊道:“那些女真人全都发疯了!你掺和进这事情里做甚?你也发疯了么?”

    “我和仆散端有三十年的交情,他求到我面前,我没有不帮忙的道理。我从大定九年考取状元以来,也做了大金朝三十六年的臣子,最后做一次大金朝的忠臣,帮他们一回,更是理所应当。仆散端如果成事,我就对得起世宗皇帝、章宗皇帝对我的照顾。”

    “如果不成呢?”张行信咬牙切齿。

    “如果不成,大金国好歹也能留下一点壮烈事迹。胜过三番五次地被外敌羞辱,全然愧对混同江畔持刀而起的祖先。”张行简笑着笑着,一口气又接不上了,张行信慌忙上去捶背。

第六百七十三章 蟹鳖(下)

    捶了几下,张行信忍不住叹气:“如此一来,兄长你自然能做名垂青史的忠臣,可谓求仁得仁。只可惜我张氏一门,上下数十口,都要陪你冒这个险。”

    “嗯?”张行简微笑问道:“你不愿意么?”

    张行信连声苦笑:“兄长你这曲琴声回荡夜空,有心人难道听不出从何而发?愿不愿意,咱们兄弟俩总在一处。”

    张行简有些感动,抬头看看自己的弟弟,

    张行信眼神一亮:“兄长,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对不对?”

    大金国衰颓到现在这个地步,在外人看来,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朝堂上人才凋零。文臣当中,最有远略的徒单镒已经逝世两年多了,而武臣当中若非将帅凋零,也不至于先后让胡沙虎和术虎高琪这种狼心狗行之徒成事。

    但偌大的朝堂,数十年中原人文荟萃,哪里会没有聪明人呢?只不过绝大多数的聪明人,都被迫把聪明才智消耗在大金朝堂日复一日的内部争斗上了。

    张行信一向都知道,自己的兄长是个罕见的、极有眼光的聪明人。

    他入仕二十七载,从县令做到参知政事,吏部尚书,在几代皇帝交替的惊涛骇浪中屹立不摇,每次关键时刻,都仰赖兄长的指点。而张行简作为朝中赫赫有名的儒臣,凡事无不执中居正,但又从不轻易得罪谁,更从没有痛脚可抓。任凭浮云世态纷纷变,秋草人情日日疏,他的声名永远一尘不染而无隙可乘。

    这份成就,靠的便是绝大的聪明。

    与之相比,同样被视为儒臣领袖的赵秉文在朝堂进退的掌握上,就远远不如。赵秉文初入仕时急于出头,又不敢得罪女真贵胃,于是逮着当时的汉人宰执胥持国就是一通弹劾,可章宗皇帝正指望胥持国对抗宗王呢,哪里忍得了赵秉文的胡言乱语?当即严惩赵秉文一党,害得诸多儒臣纷纷倒霉,“秉文攀人”的名头流传了二十年未消。

    至于其他的汉人名臣,胥鼎有术无德,过于贪财;高汝砺恋栈权位,不择手段;王维翰名过其实,根本是个书呆子。这些人一个个都有他们自家的破绽,唯独张行简,还有事事听从兄长安排的张行信两人,全无破绽。

    张行简这样的聪明人,为什么临到风烛残年,忽然要趟浑水了?他都已经这把年纪!他这一身的病,还能活几天?难道真就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名声?

    张行信勐然想到,兄长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安排,瞒着自己!

    张行简哑声笑了起来。

    他说:“我的枕头底下,有两封信。你拿来。”

    张行信连忙取来。

    “这里视野最广,一会儿你就在这里看着,正好能判断都元帅府的局势。仆散端能聚集的人马如果就只那千把、两千,你就带着左手上这一封,去都元帅府求见郭宁,将书信给他看。在书信里,我自陈发现仆散端等女真人意图不轨,所以虚与委蛇,使他们敢于聚集起来,然后又以琴音示警,助郭元帅将他们一网打尽。另外,书信里我还劝说郭元帅早定王公之号,以彰显建业易代的决心,使天下人知所去就。”

    “……会不会稍早了点?”

    “这件事情过后,郭宁若还在,城里的女真人就要完了。这事情你不说,胥鼎或高汝砺一定会说。就在此时此刻,全神贯注探听风声,等待最后结果的人,我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何必让他们抢这个先机呢?”

    张行信沉思片刻,又问:“那么,右手这一封信,何意?”

    “如果你发现仆散端聚集的人马远远多于此数,或施展了什么特殊的隐藏手段,真能取了郭宁的性命。你就带着右手上这一封,去皇宫求见陛下,将书信给他看。书信里,我会告诉皇帝中都局面如何,再告诉他,决不能使拨乱反正、再造社稷的功勋落在权臣之手,非得皇帝亲自出马,以近侍局的武力镇定局面。”

    “咳咳……只怕皇帝不敢,他也没那本事。”

    “皇帝殊少武略,但他最近刻意优容的完颜斜烈和完颜陈和尚兄弟两人,却有点斤两,身边也聚集了一些壮勇。我看他两人的面相,不是甘于平庸之人。他们知道这书信的内容以后,必定会竭力劝说皇帝。待大事底定,皇帝在军事上依靠斜烈和陈和尚,在政事上少不了你,如此一来,我家至少又得十几二十年的富贵。”

    张行简真的快要油尽灯枯,方才那通吹奏,已经用足了他全部的力气。这会儿眼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张行信拿了杯热茶,给兄长沾沾唇,休息休息。

    “而后,就算皇帝不敢……终究这一场里,我传信在前,派人扰乱城池在后,都是帮了仆散端的大忙。仆散端不会亏待你的!”

    说到这里,张行简靠坐在榻上:“你明白了么?”

    张行信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自家兄长深深牵扯进这险恶局面,却又在定海军、女真贵胃和皇帝之间周旋往来,全不吃亏的本事。

    他想要赞叹几句,忽然又想到一事:“兄长,你呢?方才你说的这些事办成以后,你会怎么样?我担心的是,万一有人泄露了你和仆散端暗中往来的机密,定海军或者皇帝追究起来……”

    张行简依旧报以大笑,但他的笑声越来越低沉,开始充斥着痰液翻滚的呼噜噜的声音。

    就在片刻之间,他虽然满脸病容,却还精神。这会儿,那股子精神却好像不断从他的躯体里头抽离,他面庞上的皮肉几乎肉眼可见地、一点点的坍塌下去,眼睛也明显地越来越混浊。

    “我要死啦,早几天就有预感。此刻不早不晚,正合适。”

    他的脖子慢慢后仰,靠在锦缎垫子上,身体也慢慢地陷进去。他说:“我连命都没了,谁要提起什么,还不都是污蔑、构陷?你只要拿着我的书信,谁也没法指摘。咱们海曲太平桥张氏的未来,可就靠你了。”

    张行信愣愣地看着兄长陷入睡眠,他鼓起勇气探手试了试呼吸,才确定兄长眼下还没死。

    其实张氏兄弟两人都是高官,各自有妻妾亲族和党羽,虽然府邸并为一处,日常走动倒也不算特别频繁。张行信忽然想问,如果今日我不来看顾,是不是那两封信就没有了?是不是承担宗族未来的重任,也就不在我身上了?

    他很想问,但又不敢摇醒昏昏沉沉的兄长。

    兄长吩咐过,要他就在这里,持续眺望都元帅府的形势,但他实在不乐意做得这么明显。

    踯躅了好一阵,张行信把两份书信密密收藏在怀里,拔足出外。

    推开门,他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又想起,其实这样的盘算再精准,无非是拿捏着朝堂运作的规矩,拿捏着想要按规矩办事,或者装作按规矩办事的人。过去数十年里,这套谋算的法子无往而不利,可真要撞上了无可抵御的武力,这些谋算又能如何?

    当日蒙古军冲进中都,全无顾忌地厮杀屠戮的时候,却不曾见兄长如此精明的盘算,大家还不是屁颠屁颠地混在百姓当中,择路逃亡么?当时蒙古人冲进我张氏宗族的宅邸干了些什么,兄长这就忘了?

    如今这世道,武力才是立身之本,是一个政权立足之本。蒙古人凭借武力,足以践踏大金国的半壁江山,而定海军的武力比蒙古人还要强,为什么总有人不明白,不接受?承认一群河北塘泺间的草莽之人从此得势,难道就这么难?

    张行信冷笑了两声,拔足就走。

    身后房门未阖,在远处伺候的仆役慌忙过来关门。

    但一缕秋风依然吹入室内,把堂上高挂着的一幅书法吹落。那是南朝宋国石湖居士的有名诗作,上头写道:“燕石扶栏玉作堆,柳塘南北抱城回。西山剩放龙津水,留待官军饮马来。”

第六百七十四章 生死(上)

    郭宁回到内宅,又在门口的廊檐等了阵,结果发现是稳婆在里头说,产房沾染秽气,不适合贵人入来。成

    这种话语,郭宁可就不惯着了。他笑着摆了摆手,便推开了拦路的仆妇们,大步闯进了屋里。

    屋里确实还有气味没散,不过两面开着窗,新鲜空气在不断涌入。窗户前后有屏风挡着,屏风底下生着暖炉,所以又很暖和。

    郭宁看到吕函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头发很乱,已经湿透了。她的额头上,鼻侧,下颌也都是汗珠。有仆妇在床边摆起水盆,用干净毛巾蘸了热水,替她慢慢地擦干头发。

    见郭宁近来,吕函瘪了瘪嘴,有些虚弱地道:“你进来做甚?”

    郭宁坐在床边,拿过条毛巾擦了擦手,才握住吕函的手,柔声道:“想着阿函为我吃了苦头,心里很是不舍。这会儿进来,还嫌晚了。”

    吕函笑了笑,握着郭宁的手稍紧一紧,或许是因为精神和体力都快耗竭了,她有些昏沉,不再继续说话。

    过了会儿,她又惊醒:“小孩子你看了么?”成

    郭宁一直坐在吕函身边,听得吕函发问,他左右探看,问道:“还没有……小孩子在哪儿呢?”

    吕函露出迷惑的神色,边上正在收拾的仆妇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来小孩子已经洗过包好,就放在吕函身边,被她用手臂圈着。因为折起的小被子遮住了半张脸,郭宁竟然全没有注意。

    郭宁把小孩子抱在怀里,慢慢端详。

    吕函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柔声道:“有点小,脸上五官都揪着,还有点丑。”

    “不丑,不丑,长开了就好。”郭宁看个不停。

    吕函笑了笑,说道:“你猜他刚生出来的时候,我做了什么?”成

    “我哪里猜的出,你说。”

    吕函有些骄傲地道:“我把他一把抱起,数了数手指头,又数了数脚趾头。那么细细的,看不清,数一数才知道,都是十个呢!”

    “这不是小事,确实得数过才放心些。”郭宁连连点头。

    两人又闲谈几句,外头倪一禀道:“元帅,徐瑨紧急求见。”

    郭宁笑了笑:“请他稍等一等。”

    转回头再要和妻子谈说,却见吕函疲惫的面庞上,忽然生出几分警觉。她随即抬手接过小孩子:“徐瑨不是不晓事的人,不会在这时候胡乱打扰……他确有急事,对不对?你去吧!”

    郭宁有些愧疚,但眼前这女子既是郭宁的妻子,也是他自幼的伙伴,他深知吕函外柔内刚,机敏果断,绝非寻常的妇人。成

    “放心,不是什么急事,我早有安排。”

    郭宁按了按吕函的肩膀,起身道:“咱们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就在他出生的这一天,我要把中都城清洗一遍,洗得干干净净!”

    郭宁大步出外,徐瑨立即迎了上来。

    “怎么讲?”

    郭宁脚步不停,一边向外走着,一边问道。

    “元帅得子的消息,我们并未正式宣布。但现在,大半个中都的百姓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我估摸着,那几位回去准备礼物的同僚们路上传话,怎也不至于如此快法,所以,定是府里仆婢出了内女干。”

    “查出来了没有?”成

    “夫人身边的,都是馈军河营地的老人,没有问题。查出来有四个各自找机会对外传信,背后是谁指使,正在询问。”

    “这消息传出去以后,中都情形如何?”

    “元帅击败蒙古,恢复中都的秩序,给了大家饭吃,所以深得拥戴。许多百姓知道这消息以后,不顾宵禁,出来庆祝。还有商贾在各处城门,散酒、散点心,乃至散发钱财求吉利、请祝福话儿的。”

    “我郭某人进驻中都才半年,算来顶多让百姓们吃了几顿饱饭,何至于就得如此拥戴?那还是钱能通神的缘故,却不知,他们怎么个散法?”

    “同时冒出来散发钱财的有不下十几伙人,先前粗略报来,大都是按照一人三十文给的;通玄门和宣曜门那里,还有按照一人五十文给的。”

    “这一下子怕不得聚集起来数万百姓,每人五十文,倒是下了大本钱。”

    郭宁随口啐了一句,脚步不停,继续问道:“你那头,应该照常派人巡逻,没有露出破绽吧?”成

    徐瑨道:“我这边,录事司、都巡检司的人都在往外派,中都警巡院有些可用之人,也都陆续用上了。毕竟其中大都是寻常百姓,我们并不敢强行制止。”

    “顶多再过一刻,必定有人在聚集的人群中扰攘生事,很可能闹出人命。那时候,你们的动作就得快些,不要顾忌太多了。”

    “是。”

    “另外,武库和粮库、钱库等地,迟早也会闹腾。”

    郭宁对倪一道:“你告诉董进,该从都元帅府调人平乱的,就按规矩办,莫要迟疑。咱们要钓大鱼,就得舍得下饵料。”

    “是。”

    郭宁径直走到校场边缘的武库。武库里,上百名亲卫早就顶盔掼甲。这些都是从全军抽拔出的机敏勇敢之士,此时已经预料到郭宁将要做什么,无一例外,人人眼神热切,映得手中的武器格外寒光烁烁。成

    几名亲卫上来,开始为郭宁着甲。

    头巾扎紧,戎袍收束,青茸甲披挂齐整,铁兜鍪戴正,顿项环拢,郭宁双臂展开,层层精钢甲片彼此碰撞,仿佛龙麟翕张,发出清脆响声。

    “对了……”

    郭宁想起一事:“在帅府里头收拾几件静室,彼此隔得远些。我估计再过一阵,就会有感觉不妙的人物赶来出首……这些人,不妨给条活路,但也要吓一吓他们,不能让他们轻易串联了。”

    “我立即去办。”倪一转身出外。

    将铁骨朵握在手中,郭宁跺了跺脚,感受了下身上各处系甲丝绦的松紧,满意地点头。

    “女真人沦落成这副模样,真不是没有道理。仆散安贞已经是盛名难副,仆散端更是被人推出来送死的。眼前的局势,真正的聪明人一定能看明白,对女真人来说,没有变化的局势,就是最好的局势,只要女真人的***贵胄还在位,女真人的皇帝还在皇宫里待着,台面上的事情总不至于过份,随着时间推移,他们还能慢慢的想办法,给自己挣一条路走。”成

    “只可惜女真人里,蠢货太多。”徐瑨微笑道。

    “是,蠢货太多。他们居然没想到,特别希望局势变化的,不是女真人,而是中都城里的某一批汉儿官员。”

    徐瑨点头:“这些官员们对大金朝并没什么忠诚,但却极不乐见元帅在军队里兴教育、擢人才,还从军队里不断提拔胥吏和官员,充实到都元帅府和枢密院。因为都元帅府和枢密院的朴实作派,从来都不需要做锦绣文章之人。而这种风气一点点影响到朝廷,也就代表着,将来我们会一点点拿走本来在他们手中的东西。”

    郭宁面沉如水,接着道:“所以他们非常希望我尽快做些什么,比如进一步地控制中枢政权,进而与大金彻底决裂,摆出改朝换代的姿态。因为,当我想在短时间内改朝换代,有关诏书、册文、礼仪、制度,乃至无数琐细,终究离不开这特定的一批人,我的新朝里,必得吸收引用这一批人,于是许多事情就慢慢地非得按照他们的想法来办,许多潮流就会慢慢被他们带偏……”

    说到这里,郭宁的言语中并无波动,只平静地道:“女真人真是蠢……但这些人,也不怎么聪明。”

    郭宁张口就是新朝云云,他没什么顾忌,但徐瑨却不好在侍从环绕之下随便接话。当下他微微躬身:“女真人虽然蠢,但总也有些凭藉。元帅还请务必小心。”

    “凭藉?”成

    “咱们身在都元帅府里,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将士环绕。女真人竟然以为能靠着那些七歪八倒的杂兵拿下咱们,实在太过荒唐。我估计,他们总会拿出些压箱底的本事,给我们造成一点威胁。”

第六百七十五章 生死(中)

    “威胁?”

    倪一折返回来,手中已经提上了心爱的斩首斧。他杀气腾腾地道:“愿为元帅尽数斩之!”

    众将士整整齐齐地行了军礼,皆道:“愿为元帅尽数斩之!”

    徐瑨微微躬身,退开半步。

    郭宁哈哈大笑,指着他们,一一发号施令,让这人带队去往望楼,那人带队去往二门,也有去往马厩等地的,最后还特意通知,让董进在身边留下百余生力军不动,随时准备增援或者追杀。将士们一一领兵,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

    身在足以托付性命的伙伴环绕之下,这种感觉让郭宁很是放松。

    将士们的热忱,更让郭宁感到愉快。

    将士们的心意,他怎么会不明白?将士们说要斩的这个“之”,这个“威胁”究竟是什么人,他怎么会不明白?

    定海军最初只是一支军队。这支军队只知道遵循郭宁的命令,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不犹疑。

    但随着郭宁率领将士们不断地战胜攻取,这支军队的规模愈来愈庞大,已经成长为登上角逐权力舞台的军政集团。这个军政集团的首领是郭宁,并不代表集团之内的其他人没有自身的诉求和意志。

    便如此刻,将士们嚷嚷着要将敌人尽数斩杀。其实斩杀的是谁,他们们根本不在乎。他们只知道,自家过去两年里得到的经济和政治利益,完全源于自身具备的强大武力。所以当他们发现有敌人的存在,就会喜出望外地厮杀。这不仅出于对郭宁的忠诚,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的攫取更高的地位和更多的利益。

    倪一如此,亲信的侍从们如此,其实整个定海军上下都是如此。

    这个军事集团已经习惯用武力保卫自己的利益,也习惯从战争中获取利益。定海军的每一名将士,都是恶虎。

    身在恶虎簇拥之下的郭宁,觉得自己根本就无所畏惧。

    不过,要掌握这群恶虎,不仅依靠自身的骁勇善战,还得懂得怎么给他们投食,怎么让他们吃饱,但又不能让他们吃得太饱……

    今日起来作乱的这点女真人只配当作肉沫来看,够塞牙缝的么?

    说不定,还得再搭上些别的?

    这场叛乱,郭宁已经等了有一阵了,他的准备工作也很完善。虽然徐瑨的部下都分散在外,得力的护卫也陆续派出去一些维持秩序。但丰宜门内的都元帅府依然是整个中都城里最坚固的堡垒,有不下六百名精锐甲士驻守。

    只靠这六百人,就足够郭宁把中都城杀透几个来回了。这城里就算有人力能翻天,郭宁自忖也足能压得下去。

    何况他的底牌不止这些。

    都元帅府的东面,就是他日常练武的校场隔壁,有一整片的建筑,是专门提供给各地军将来中都述职、学习时居住的客舍。郭宁时常去那里,和将士们谈谈说说,比一比武艺,联络下感情。此时这片建筑里头,还居住着数百名来自定海军船队的纲首和水伕。

    因为长期以来,定海军的船队处在多头控制之下,能够向他们提出要求的,主要是移剌楚材和李云。其它时候,各路纲首们自己按照海上的规矩办事,其中最得力的,便是经常替郭宁干脏活儿的梁居实。

    但随着船队的地位越来越重要,郭宁从去年开始,已经着手在辽东预备巨木,并搜罗造船工匠,预备加以扩充。于此同时,对船队的管理权限也将就此明确。

    按郭宁的意思,今后定海军的船队将归入汪世显的管辖。所以那些从驻在直沽寨的船队里拣选出的一批有功绩、有表现的得力纲首和事头、部领,也就在都元帅府里暂驻,等待汪世显的接见。

    这些纲首和水伕,都是横行海上的凶悍之人,也同时成了都元帅府里后继的兵员。

    手头有这样的力量,郭宁一点都不担心女真人拿出任何压箱底的本事。

    想到这里,郭宁又问:“老汪呢,他去了哪里?”

    倪一禀道:“汪将军方才离开元帅府,直接就转入了客舍。”

    郭宁一愣。

    徐瑨在旁解释:“估计仲明兄是想把这好消息通报给海上的将士们,或许还会带着他们来祝贺。”

    “好家伙,他倒是越来越会做官了。”

    “元帅不正是看中这一点么?”徐瑨微笑。

    郭宁信心十足:“他赶紧带人来,正好让海上之人见识见识我们的威风!”

    定海军的船队继承自当年胡沙虎作乱时,被宰杀的大批完颜氏宗王。船队落入郭宁手中之后,就立即承担了运输数千人马南下山东的任务,后来又成了在渤海往来走私的主力,并逐渐将活动范围扩张到南朝宋国的港口。

    因为海路动辄以千里计算,船队每次出航,经常需要数月甚至半年才回程,所以各路船队的纲首在海上生杀予夺,权力极重。

    汪世显掌控船队以后,也必然继续倚重这些纲首,但倚重不代表放任。他参照定海军的军户制度,制定了保甲和纲发连坐的制度,将会把这些海上的强人,真正管起来,以发挥更大的作用。

    为此,和纲首们彼此熟悉,建立信任,是很重要的。

    眼下就是很好的机会。

    告诉这些纲首们元帅得子的消息,带他们及时登门庆贺,便足以显示出汪世显把他们当作自己人看。而这也显得汪世显与郭宁关系亲厚,地位非同寻常,能够借郭宁的地位,稍稍震慑海上之人,以便于再往后的手段施展。

    论这种小心机,郭宁麾下其他几位将帅还真没有及得上汪世显的。汪世显在河北塘泺攀扯地方豪强,做起保镖生意的时候,其他人还满脑子都是打家劫舍呢。

    两人正待就这个话题再谈几句,龙津桥方向的天际,忽有火焰熊熊,而远近各处约莫有百姓聚集的方向,也都骤然扰攘。再下个瞬间,喊杀之声冲天而起。

    “来了。”

    郭宁大步站到校场正中,眺望被火焰染红的天空,冷笑了两声:“这种时候,不想着骤然发动,反而要点一把火给自家壮胆?女真人办事,越来越似儿戏了!”

    与此同时,汪世显兴冲冲地带着一群纲首们,正沿着客舍和都元帅府的夹墙走来。他身后一人略紧跟几步,取出肋下夹着的盒子,掏摸出一只旋纹盘口的金瓶在手。

    “怎么样?”那人笑道:“就拿这个,当作给元帅的贺礼!”

    汪世显转身一看,饶是在深夜里,也被烁烁金光晃花了眼睛,几乎脚下都要发软。

    “这……怕不得用赤金四五十两打造!看手艺,也是南朝名家所制……这太贵重了吧!哈哈哈,看来你身家不菲,这才能随随便便就拿出好东西啊?”

    “……”那人笑了两声,还没回答,忽然听到夹墙高处传来的杀声。

    汪世显止步抬头,皱眉:“怎么回事?城中还真就有人作乱?”

    以他的身份,自然先前就从郭宁口中得到了一点提醒,但他身在都元帅府的范围之内,倒不觉得有什么危险可言。

    在汪世显身边,那手持四五十两赤金瓶的纲首也抬头倾听,一边听着,一边都囔道:“真动手了,仆散端那老小子倒没有骗我。”

    汪世显继续抬头,看了两眼天色,才忽然反应过来。他翻手就按刀柄,口中厉声喝道:“林振,你要造反吗?”

    回应他的是一阵恶风。

    那名叫林振的纲首直接就拿赤金瓶为锤,勐砸汪世显。

    汪世显急侧身躲避。他也是经验丰富的武将,但毕竟不以个人勇力着称,何况身在狭窄巷道之中,又是猝不及防,哪里能避得开?赤金瓶狠狠落在他的头颅侧面,只听得冬地一声闷响,汪世显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

    林振踏步向前,又是一记勐砸。这种在海上讨生活的人物,能够做到纲首的,个个都是狠角色。林振看上去像个富商模样,但他握紧金瓶发力的时候,袍袖斜飞,从小臂到手腕肌肉贲起,血管搏动,简直便如蛮牛鼓劲。

    这一下正中汪世显的面门,用力比方才还大许多。整个赤金瓶勐地瘪了下去,像是一团废纸被平平拍在汪世显的颧骨上头。汪世显的颧骨登时碎裂,口中、鼻中鲜血狂喷。

    汪世显翻身倒地,不动了。

    林振再不多看汪世显一眼,他抬起鲜血淋漓的右手,指着不远处的角门:“冲进去!杀了郭六!”

    在汪世显倒地的时候,夹墙之下到处血肉横飞,同时倒下了不下二三十人。剩下百余人如癫似狂,勐地冲过角门。他们从怀中取出隐藏的武器在手,齐声高喊:“杀了郭六!”

    角门之后,就是校场。

    杀声骤然发于肘腋,徐瑨怒喝:“怎么可能?”

    “原来凭藉在此,原来是要里应外合!”站在校场中央的郭宁勐然回身,脸色变得狰狞。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4242/ 第一时间欣赏扼元最新章节! 作者:蟹的心所写的《扼元》为转载作品,扼元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扼元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扼元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扼元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扼元介绍:
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