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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六章 利刃(下)

    说来也奇怪,大金国的当朝皇帝登基以来,这天下气候就变得古怪,旱灾和水灾不断。大安二年,山东、河北两路大旱;大安三年,山东、河北、河东诸路大旱;崇庆元年,河东、陕西、南京诸路大旱;崇庆二年也就是今年,河东、陕西继续大旱,据说当地斗米价直八千钱。

    汪世显便是陕西人,但他在败战之后一直滞留河北,实在是因为回了陕西活不成的缘故。

    如果光是旱灾,如果朝廷能及时动员民力兴修水利,未必没有缓解的办法,可旱灾之后居然又会跟着雨灾,水灾。便如大安二年那一次,春耕前后大旱,而六月以后,山东河北暴雨成灾,平地水深尺许,荡尽万顷良田。

    而此时此刻,涿州等地从去年秋冬干旱到此时。开春第一场雨,竟然又大到这样的程度……待到河北各地无数的陂塘水势滔滔,又不知有多少人要卖儿卖女,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活不成!

    倾盆大雨倾泻,黑沉沉的天空下,雨水连成白茫茫的一片,拍打在甲胄上、兵刃上,溅起一蓬蓬水花。风助水势,将一支支点起的松明火把打得熄灭。

    密集的雨幕遮掩了视线,城下稍远一点就看不清楚。但雨声和雷声遮蔽不住厮杀之响,靖安民和骆和尚、汪世显站在城头,侧耳倾听。

    “杨安儿所部倒是退得坚决。可是……”靖安民不安地道:“胡沙虎那厮,是个疯子!咱们得让将士们打起精神来,以防胡沙虎趁乱夺城!”

    “乱?那也是胡沙虎的中军在乱!”骆和尚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向靖安民拱了拱手:“你带人守着城。我领精兵出外,准备接应郭六郎!”

    骆和尚抖了抖湿透的戎服,大步下城。

    靖安民手扶墙碟向外看看。

    方才空中一道闪电划过,他仿佛看见不远处就有骑兵们往来厮杀。可是电光旋即消逝,浓云密雨之下,什么也看不清。

    此时他的部下纷纷赶到,靖安民安排他们尽快接手城池上下事务,并及内外的防备。他能在过去一年多里,经营起涿州老大的局面,自然手段非凡,此时事虽繁冗、人虽往来奔走,却毫不忙乱,部属们接令即行,干脆利落。

    待到部属们陆续领命离去,一直缩在角落的粘割贞迟疑上来,低声道:“那胡沙虎何等凶暴!别以为这场大雨能阻碍什么,他若撒起野来,那是不管不顾的!”

    靖安民冷笑了两声,拍了拍粘割贞的肩膀:“粘割刺史,你想太多了!”

    说完,靖安民匆匆而去。

    粘割贞茫然地追了两步,汪世显从后头过来,也拍了拍粘割贞的肩膀:“粘割刺史?”

    “啊?怎么?”

    汪世显笑容满面:“我们撒起野来,也是不管不顾的哦!”

    粘割贞猛地打了个哆嗦,快步往靖安民离去的方向奔去:“靖老哥!不,安民兄……”

    此时忽又有电光闪过,汪世显仿佛也看到了电光中有骑士厮杀的场景,他猛地扑到城墙边缘,可天色再度陷入黑暗,他又看不清了。

    “骆和尚!”汪世显喊道:“你倒是快一点啊!”

    骆和尚厚重的声音在城门洞里回响着:“布阵!开门!”

    靖安民和汪世显两人没有看错,就在他们视线所及,距离范阳城里许,郭宁领着身边的十数名部下,仍在猛烈厮杀。

    金军强盛时,骑兵最精锐者,有轻骑曰拐子马,有重骑曰铁浮图。所谓铁浮图,指的是身披重甲,犹如铁塔的精锐骑士。这等骑士身披的甲胄重达五十余斤,兜鍪覆盖面门,只露两眼。他们或者骑乘披甲的战马突击,或者步行攻坚,无论在什么战场,都是决定性的力量。

    到了如今,莫说胡沙虎的部下,就连整个大金,恐怕也难凑起当年的铁浮图精锐。但胡沙虎依照金军的传统,仍然在帐下设了这样的编制。其本部两百名铁甲武士,都能在马上马下自如作战。

    而当郭宁策骑直冲胡沙虎的时候,立即就遭甲士阻拦。

    甲士聚拢在一起,便如平地起了一座刀枪难入的铁墙!

    郭宁挥着手中的铁矛,发起突刺,可这柄铁矛是他适才夺来的,算不得上品。连遭几次撞击之后,早就有了裂缝。这会儿矛尖和甲士推前的盾牌对撞,只听咔嚓连响,盾牌四分五裂,铁矛亦断作几截。

    两下用力都大,爆开的矛杆在空中飞舞,有一截贴着郭宁的面颊飞过,撕开一道长长的伤口。郭宁全不在意,持着五尺多长剩余的矛杆向前再度猛刺。

    天色昏暗异常,那甲士的视线又被残余盾牌阻挡,矛杆瞬间穿过盾牌的缝隙,撞上了甲士的胸口。

    一连串轻微的咔嚓声响起,那甲士如遭电殛,踉跄着后退几步,坐在地上不动了。

    郭宁的手臂上,本来套着的护臂已经损坏。这时候手臂擦过盾牌尖锐的间隙,立即被撕扯出了血口。流淌的鲜血将手肘到手掌都染得通红,然后又被密集的雨水冲刷走。

    郭宁藉着矛杆的反冲力量勒马兜转,随手挥舞半截矛杆,铿锵连响着隔开几柄砍来的刀斧。

    又有甲士策马从斜刺里撞了过来,想要藉着战马的冲力,将郭宁撞倒。

    这甲士周身装束精良,一看便是铁浮图中的首领人物。他一下选的时机也真是精妙,正在战马降低速度掉头的当口。

    此时大雨倾盆,地面已经明显地感到湿滑,马匹也本能地拒绝全力踏地,以免失蹄。两匹马几乎无法避免撞击,而一旦人马倒地,在这种上百名铁甲骑士环绕的情形下,立时就要死!

    百余女真甲骑齐声叫好喝彩。

    郭宁的部下们俱都惊呼。

    郭宁大声怒吼,用力猛拉缰绳。

    他胯下的战马不愧是上品良驹,关键时刻没有令人失望。战马高声嘶鸣着全力纵跃,竟以后足踏着泥浆人立而起,以毫厘之差避过了横向冲撞!

    郭宁一手勒马,一手将矛杆向天一抛,落下来再接住时,已然调转矛杆。随即,他接着战马下落的势头,用矛杆尾部的铁鐏向斜下方猛捣。

    那试图策马撞击郭宁的甲士,脖颈侧方正中一击。

    这一下合并了人、马的重量在内,实在力量太大。铁鐏并不锐利,可是硬生生地扎碎了铁制的顿项,然后透过可怖的伤口一直往下,深入体内两尺有余,也不知道刺透了多少脏腑,捣碎了多少骨骼。那骑士惨叫一声,四肢猛然抽搐,带着铁矛落下马去。

    铁鐏下落,鲜血溅出,如喷泉般迸了郭宁满头满脸,将他的青茸甲染成了黑红色。郭宁的右掌、右腕也觉剧痛,显然挫伤了。但他已经杀出了性子,当即把缰绳勒在右腕,左手从腰间取出了铁骨朵,向周围一指:“来啊!来厮杀!”

    阴风飕飕,杀气升腾,此等杀将如鸡的架势,简直不是人间所有,真如凶神恶煞降世!

    数十名铁浮图甲士原本纷纷包抄聚拢,此时为首数人竟然惊骇不前。结果和后方赶来的同伴撞在一起,一时间人马纷乱。

    郭宁哈哈大笑,抹了抹脸上的血,挥着铁骨朵在头顶画了个圈。

    “六郎,给你长枪!”身后有人喊道。

    说话的人是芮林。他是蓟州平屿县人,父祖都是军中骑士。野狐岭败战之后,他在溃退途中与郭宁结识,后又失散。不久前他听说郭宁召集人手,连夜从西山赶来投奔,因为没赶上郭宁设立部下各都,故而暂时充任帐下亲骑。

    芮林的武艺得自家传,精通多种武器。他将手中长枪递给郭宁,随即从自家马鞍旁取出两柄铁锏:“六郎,胡沙虎就在前头!他不敢和我们放对!”

    郭宁接过长枪,沉声喝道:“赵决!”

    赵决应声道:“我在!”

    “一会儿我斜插敌人右翼,你随我来。待贯阵而出,便施放鸣镝,为后队指示方向!”

    “是!”

    “其余人,暂且歇息,待我冲阵而过,你们便向鸣镝的方向冲杀!”

    “是!”身后十余人齐声高喊。

    厮杀到此时,一行人已经将胡沙虎的本队扰乱得天翻地覆,而自身的损失简直微乎其微!这样的壮举、这样痛快淋漓的战斗,让每个人都热血沸腾,已经全然不在乎眼前会有刀山火海!

    郭宁深深注视同伴们一眼,待要催马,身后有骑士狂奔而来,大喊道:“六郎,李二郎被围住了!”

    来的乃是另一名亲骑陈冉,以擅使长短刀具著称。

    “他在哪个方向?”郭宁问道。

    陈冉向东南面指:“适才李二郎穿阵而出,结果正撞上前队退回的步卒百余人……敌人越杀越多了!”

    郭宁往那个方向探看,隐隐绰绰只见许多人马兜兜转转,宛如一个漩涡也似,借着偶尔的电光闪动,只见外围的女真士卒,个个狰狞。

    郭宁转而回看铁甲骑士所在,那些骑兵们都是沙场老手,一开始为郭宁的勇猛所慑,可很快就重振旗鼓,开始催马加速,后方还有不少人取出了弓箭,预备射击。

    郭宁确实勇猛,但沙场厮杀,不是光靠勇猛就行。

    他这些年历经无数次的战斗,见过的勇猛将士不下千百,可绝大多数人只能逞威于一时,很快就被千军万马所吞没,皆因勇猛之外,缺了冷静的权衡。

    越是勇猛,就越要懂得战场上死生决于一瞬,机会更是稍纵即逝。再怎么热血冲头,也要懂得权衡得失的分量,懂得进退的时机。

    郭宁压下心中的暴烈情绪,立刻作出决断:“先不要管胡沙虎了,我们……”

    话说到一半,忽听得那处战场上女真步卒们惊呼乱喊,仿佛有什么极其可怕的敌人来到一般。

    郭宁抿了抿嘴,血水、汗水和雨水混合的味道,有点咸。他眯眼往那处眺望,喃喃道:“这时候,又有人冲阵?倒是有趣!”

第四十七章 入海(上)

    郭宁突阵之初,是乘着敌人松懈无备;后来敌骑陆续作出反应,郭宁所部便陷入被包围歼灭的风险,全赖郭宁以勇力强行破局。

    然而,个人勇力在战场上的作用,终究有其上限。一旦他的勇力不足以冲垮敌阵,其实这场战斗的结果也就确定了,该当尽快撤退才是。

    郭宁连续两次冲突胡沙虎的本队不成,而外围与杨安儿作战的兵力又逐渐返回,他们立即就感到,面临的危险程度在不断提升。

    敌骑慑于郭宁本人的勇猛,一时不敢迫近,但先前被郭宁牵出分散敌人注意力、迟滞敌军各部行动的偏师,已经陷入重围。

    说是偏师,一共十骑。为首的是李霆,其余九人,都是他的心腹勇士。经过几番厮杀,剩下的只有五骑。

    李霆的发髻被刀斧砍断了,头发披散着。他的额头被利刃掠过,一整块皮肉垂了下来。他的左胸、右胁两处的甲片破碎,露出了极深的伤口,伤处不停渗血,又被哗哗流淌的雨水带走,使得外翻的皮肉简直呈现灰白色。

    李霆剧烈喘息着,心疼地看一看伤处。左胸这一道刀伤,恰好划过了他身上纹绣恶虎的头部……好嘛,这可是当年花了大价钱请高手匠人刺的,现在老虎脑袋被割成两半了!实在有失体统!

    随即他抬头环顾四周,向小心翼翼逼近的步卒们呲了呲牙。

    好在此刻大雨倾盆,弓弩之类几乎没用了。否则,我李二郎当场就要被射成刺猬啦!

    “娘的,不能冲了。南面一批批的步卒退下来……再冲下去,是找死!”

    有人道:“后面那片草甸,看见了么?咱们纵骑过去,趁人不备偷偷往草甸里一滚……”

    李霆摇了摇头,此时大雨瓢泼,天色浓黑,数人进了草甸,或许能解一时之厄;但这样一来,就丧失了快速机动的能力,保不定后继要倒大霉。

    “那咱们就往西去,与郭六郎聚拢?”又一名从骑道。

    李霆更不乐意。

    郭六能干出这么大事,其中也有我李二郎的功劳!我也是独领一队,十荡十决的!若急匆匆与之汇聚,倒像是我李二郎顶不住敌人,要向郭六求救一般,那可不成!

    李霆沉声道:“聚在一处,太容易被围。我们先往南,然后贴着胡沙虎的本阵掠过,吓唬吓唬他们……有郭六在北面,胡沙虎一定不敢妄动,然后咱们直接去往范阳……郭六也正好跟上来!今日厮杀的够了,大家回城烤火,吃点热的!”

    “吃点热的,还要吃点好的!”

    众人正赞同时,李霆忽然发现,更外围的敌人忽然惊呼乱喊,好像发生了什么怪事。

    这是好机会!

    他不再多言,觑了敌阵一个空挡,便猛冲了过去。

    围在他们四周的步卒,不下百人。但因为都是从前头退回来的,一路顶风冒雨,队伍难免松散,斗志也难称高亢。李霆忽然纵马疾驰,不少人全没反应过来。

    他侧身让过刺来的长枪,抬手一刀便砍断一条持枪的手臂,接着飞起一脚,将喷洒血液的独臂躯体踢向前方,撞翻了数人。

    李霆连杀数人,厉声叱咤催马,很快就楔入了两队步卒之间的空隙。

    正待一鼓作气冲出包围,忽听得恶风响起。

    太近了!因为风雨声掩盖了敌人武器挥动的声音,这一声响,被李霆注意到的时候,就已在脑后了!

    电光石火之际,无数次战场搏杀锤炼出的本能,让李霆猛地弯腰,扑倒在马鞍上。

    一柄女真甲士惯用的八棱铁棒横扫而过。

    这种武器极其沉重,若是砸个正着,哪怕身披重甲也只有骨肉为泥,死路一条。好在李霆反应快捷,才以毫厘之差挣得性命。饶是如此,八棱铁棒带着巨大力量掠过他的肩背,仍使他五脏六腑几欲翻腾。

    李霆惨叫一声,瞬间浑身无力,嘴里溢出血来。

    他自是沙场狠人,反手挥刀意欲反击,可那名使用铁棒的骑士武艺十分精熟,横摆铁棒一磕,就把李霆的长刀磕得高高飞起。

    稍后方几名从骑连声惊呼,不管不顾地策马来救,哪里来得及?

    李霆心中惨叫一声:这下死也!

    在最后时刻,他勉强翻身,想趁着自己能动,啐那敌人一脸口水。

    翻过身来,却见那柄粗重的八棱铁棒停在半空,而手持铁棒的高壮女真甲士两眼瞪大,舌头探出,浑身筛糠也似抖个不停。

    嘿,这厮莫非是傻了?又或者,是忽然发了颠病?

    李霆脑海中刚转过这个念头,空中电光闪过,他便看清了甲士咽喉处,一抹银色的光芒闪动。

    刺入甲士后颈的,原来是一柄长枪。

    一名身披轻甲,看起来有些瘦削的骑士收回了长枪,于是光芒一闪即没。那高壮甲士前仆落马,咚地一声溅起了许多水花。

    这甲士显然是女真军中极有威望之人,他这一死,好些士卒露出无所适从的表情,然后如潮水般往后退去。而位置较后头的数十名精锐士卒,像是这甲士的部属,同时悲声大喊,往前急抢。

    李霆晃了晃脑袋,仔细看了看眼前之人。

    此人显然是一路冲杀入阵,哪怕大雨也冲不散他身上甲胄的血气。但是看他策马而前的姿态,又仿佛根本没经过厮杀,透着轻松自在,甚至还有余暇轻抖手腕,舞了个枪花。

    随着他的动作,那枪缨猛然绽开,雨水和血水同时被甩得四散,仿佛雨中绽放了一簇梨花。

    骑士催马上来,看看目愣口呆的李霆。

    李霆正努着嘴,想要喷口水;雨水浇在他披散的头发上,形貌有些不堪。

    骑士上上下下打量了李霆一番,笑了一声:“你便是郭宁?看起来也不像很勇猛的样子嘛?”

    这骑士戴着周匝缀有长檐的铁盔,昏暗天光下,愈发显得盔檐深沉,分辨不清面目神情,但语气中的调侃意思很是明显。

    李霆大怒,厉声道:“我不是郭宁!我是中都李二郎!我……我怎就不勇猛了!”

    战场上刀光剑影,死生决于一发,哪里容他这般扒着马鞍与人争辩?

    就在说话的当口,不知从某处灌木丛中,忽然一名女真士卒潜近,迫到李霆身侧丈许处,才现出身形。此人也真是勇悍,一手持着短刀,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猛冲上来,另一手去抓李霆的手臂,似要将他拖下地面,当场搠死。

    这情形,也使那名瘦削的骑士大吃一惊。

    他急待上来救援,却被先前那甲士的部属缠住。那都是狂怒而来,要为上司复仇的勇士,任凭他舞动长枪疾刺,也不退让。

    而李霆一来身上带伤昏沉,二来猝不及防,手臂被用力揪住了。

    他厉声大吼,竭力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真士卒手中短刀直抵肚腹。

    幸运的是,此时又有剧烈的破风之声呼地响起。

    一柄长枪贴着李霆的耳边飞掷过来,正正地从那女真士卒的胸膛贯入。枪尖切断了胸椎、脊骨,又从后背透出,深深地刺入地面。那女真士卒嚯嚯叫着,手脚乱动地挣扎了几下,便翻起死鱼眼挂在了抢柄上。

    “二郎,小心!二郎受伤了!”李霆的部属们连声惊呼,从后头抢上来。还有人连声道:“郭六郎有令,不必恋战,立即回城!”

    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吗?须臾之间,遭人救了两次,还都是险绝不得不救的情况?

    李霆只觉自家实在倒霉,竟然威风扫地至此。他心头一阵气苦,头晕脑胀,被部属们簇拥着就走。

    而在稍后方,枪戈交鸣之声大作,一批试图从后围拢的女真士卒队列骤散,人马互相践踏,东奔西走。热气腾腾的鲜血飞洒半空,混入了漫天雨水,断肢残臂伴随着哀嚎掉落战场。

    只一眨眼功夫,一名高大骑士策马撞开两名躲避不及的女真士卒,疾驰而至。在他身后,十余骑紧随。

    这一队人,个个挂彩,尽皆负伤,个个狼狈,衣甲破碎。但饶是如此,却无一人带有惊慌畏惧的神色,反而人人豪气冲天,顾盼自雄,仿佛硬生生在战场上杀出了自信,杀出了痛快!

    为首骑士自然便是郭宁。他策马奔到女真士卒的尸体之侧,伏腰一抄,便将染血的长枪抽回。

    随即他笑着对部属们道:“李二郎无事就好,此战已使胡沙虎丧胆,今日便到此为止。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部属们轰然应是,立时就走,全不耽搁。

    转过身,郭宁向那名瘦削骑士微微颔首:“多谢足下援手!”

    分明是处在厮杀战场,但郭宁真正艺高胆大,就这么平静叙话,竟把身周的敌人兵将全都视若无物。

    此时雨幕之上,忽而又有电光闪动。这电光不足以照亮昏沉天穹,所以两人并未看清对方的相貌,但却都觉得,对方的眼睛闪亮异常,仿佛带着特殊的魔力,瞬间让人心头一颤。

    “足下是杨安儿将军的部下么?”郭宁顿了顿又道。

    这人便是郭宁没错了!

    瘦削骑士一时有些愣神,过了半晌才别扭地道:“我是杨安儿的四妹!我兄长让我来,寻你道一声谢,再问一个缘故!”

    郭宁忍不住笑了起来:“果然是四娘子当面,久仰,久仰。”

第四十八章 入海(中)

    作为大金屈指可数的反贼,杨安儿起家的经历,事迹,许多人都知道。早年杨安儿在益都称雄,在声望上,靠的是他扶危济困的大豪作派,而在武力上,他本人固然是好手,最重要的倚仗却是他的四妹。

    据说,杨安儿的这个妹子自幼在登州蓬莱得异人传授,有个道号唤作“妙真”。她年纪甚小,却武艺绝伦。

    因是闺阁女儿,她不常在外抛头露面,但偶一现身,必定能在沙场摧破强敌。因此缘故,杨安儿的部下们都对她极其尊敬,不称其名,而以“四娘子”来代称。

    郭宁是第一次见她,虽然看不清容貌,却觉得持枪立马的身姿,透着格外的英姿飒爽劲头。

    他这会儿厮杀得热血沸腾,也不知怎地,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

    杨妙真对这个忽然崛起的年轻人很是好奇,也多看了两眼。

    两人眼神一触,郭宁笑容一敛,咳了两声。

    杨妙真是刚强大胆的性子,早就习惯了别人的钦服乃至畏惧的眼光,当下喝道:“我便是杨妙真!刚才谢过你啦!你说,此时相助,是何缘故?”

    之所以这么做,郭宁当然有他自己的盘算,有很多基于利益的考量。但他全没想到,杨安儿竟有这闲工夫,派人来询问,所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低下头,看看自己持握铁枪的手臂。

    大雨仍在倾泻,郭宁的衣甲已经湿透,束甲的丝绦沾水变重,使得动作开始不便。甲胄上浓稠的鲜血被雨水化开,顺着手臂流淌,又混合了郭宁自家手臂伤处的血,仿佛一条猩红的线,顺着铁枪蜿蜒而下。

    地面上也都是血,那是方才短暂交战中留下的,正被雨水冲刷着漾开。

    “四娘子,咱们身为武人,手上总是在染血。”郭宁沉声道:“可是,身逢这样的世道,我常常想,谁该死,谁不该死?谁是仇敌,谁又是朋友?只有想清楚了,手中的刀枪,才不会杀错人。请你转告杨安儿将军,让他也想一想吧!”

    两人身在乱军阵中,稍稍驻马,四周的女真士卒便又多了起来。

    雨声之中,唿哨之声连响,似乎藏身在铁甲骑士簇拥中的胡沙虎,又做了什么调动。

    杨妙真警惕地往那个方向看了看。

    郭宁道:“你放心,今日的厮杀,到此为止了!”

    杨妙真哼了一声。

    她也料定胡沙虎不会再厮杀下去。这种身处庙堂、享受过荣华富贵的武人,从前有多么勇敢,现在就有多么卑怯,多么喜欢算计。这场仗再打下去,对胡沙虎毫无意义,他不会愿意再消耗自家私兵的。

    但从前阵返回的女真士卒,还在一波波地经过,数量多了,总是很麻烦。

    有些人不敢上来厮杀,而躲在后头放箭。天色本来昏黑如墨,雨水冲刷下,弓臂乏力,弓弦也松垮,箭矢杂七杂八地射出来,除了少数几支,没有射中目标的。

    早前在边吴淀里,郭宁吃了暗箭的大亏,几名亲信俱死,自家也几乎丧命。这会儿他不敢放松,连忙集中精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同时挥动铁枪,将飞近的箭矢一一格开。

    待回过神来,见杨妙真已然策马,往另一个方向疾冲过去。雨幕之下,隐约见得不少女真士卒呼喊着逃散,宛如波分浪裂。

    郭宁嘿嘿一笑,催马向西,往范阳城头点起的松明火把前进。

    袭取范阳城,是郭宁的主意,但具体的操作,他全都委托给了骆和尚。此时,在火把的黯淡光芒下,看不清城头上列队聚集的都是什么人。但郭宁相信骆和尚必不会令他失望。

    他的骑术堪称精良,纵马在杂乱的敌阵边缘穿行,混若闲庭信步一般。有时候敌人追得近了,他轻勒缰绳回去,杀死几个,然后继续退走。敌人大叫大嚷地追逐,反而接连撞上了几拨从前头折返的同伴,彼此喧嚷,使得场面更加混乱了。

    有一名雨中迷路的女真士卒,倒提着刀枪,如无头苍蝇般乱走,正撞在郭宁马前。

    郭宁原打算手起一枪将之刺死,忽见这士卒花白胡须簌簌,心头一软,用枪杆将之打翻在地,策马跃过。

    雨势愈来愈大,本来显得平坦的旷野上,明显地分出了高处和低处。高处的水像瀑布急流一样往低处流淌,使得地面愈来愈湿滑。郭宁的骑术很好,这时候还能自如抖缰而行,但有些女真骑士反而做不到。

    有个女真军官模样的骑士纵马追得积极,把手下步卒都甩在后头。结果马蹄踏在泥泞地面上连连打滑,一时挣挫不动。

    眼看郭宁杀气腾腾兜回头来,这女真军官惨叫一声滚鞍下马,手脚并用地在泥涂中打着滚,逃走了。

    这倒是送上门来的好处,不要白不要。

    郭宁抢上去牵了马来,继续往范阳城方向走

    此时北面胡沙虎的本军方向,开始连续不断地吹起集合的号角,为将士们指示方向。显然胡沙虎下定决心,要退兵了。

    而南面稍远处,杨安儿所部的位置,则传出短促的小鼓敲打声。这是利用鼓点节奏变化,传递讯息的法子。杨安儿聚集叛军才数日,就能够以之对抗胡沙虎的精锐私兵,可见这些反贼确有独到的手段。

    郭宁估计,杨安儿在战场上这么笃定,说不定也早就准备了脱身之法,这样纵横山东十余载的人物,怎会那么容易被金军所欺呢。

    正思忖间,西面不远处,传来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郭宁毫不犹豫地嘬唇作哨,发出尖锐高亢的声响。那支整齐行军的兵力,立刻循着口哨声过来。

    “六郎,李二已经没事了,有医者给他诊治。随你出击的骑士,回来了十九人,各有轻重伤势,也都照顾好了。范阳城在我们手里,靖安民调兵驻扎各处,汪世显和韩煊也分遣精锐盯住了关键所在。”

    说话的,是骆和尚。他很清楚郭宁会关心什么。

    待到说完,却发现郭宁还在看着南面杨安儿设立中军的方向,若有所思。

    骆和尚抹了抹光头上的雨水,瓮声瓮气地问道:“六郎,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杨安儿这一去,便如龙游大海;我们也得抓紧。”

    “按六郎上次推断,我们要在河北待到今年秋天?”

    郭宁颔首:“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里,我们得把爪子磨利,把筋骨打熬结实……有很多事要做。”

第四十九章 入海(下)

    大雨并没有一直持续,大约在申末酉初时分,雨势渐渐地弱了,停了。

    范阳城的城门再度打开,两队士卒枪矛并举,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出来。无数火把被士卒们高高地擎在手上,随着脚步上下晃动,远看仿佛两条火龙。

    两队士卒,分别是郭宁和靖安民部下的精锐,在火炬映照下,那些战士们身披的铁铠、手持的种种武器反射出森然寒光,极显雄壮。

    但队伍当中的人,却神情逡巡畏缩,走一步,恨不得退两步。

    “粘割刺史,请!请!”靖安民在旁殷勤相劝。

    粘割贞被靖安民扯着向前,走几步,长叹一声:“安民兄!这才过了多久?适才大雨,那纥石烈执中才稍稍收兵,他若是卷土重来,你……我……咱们都要大难临头!”

    “不会,他不敢再来,也没理由再来。”靖安民摇了摇头:“粘割刺史,你来看!”

    粘割贞猛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战场边缘。

    大雨虽去,夜色如雾。在晦涩天空下,只看到许多“涿州义勇”分散成五人十人规模的小队在打扫战场。

    这些士卒们仔细搜索着每一片土地,行动有条不紊,仿佛很有经验。他们捡回箭矢和遗弃的刀枪,还有的士兵专门负责从尸体上剥下尚属完好的甲胄和戎袍,甚至连腰间的粮袋、怀里藏的铜钱也不放过。

    粘割贞苦笑两声,想起这些人大都是漠南、山后的溃兵出身,他们从北疆最前线败逃至此,沿途大概就是这么过来的吧。

    此时又有一队手持刀斧,神情警惕的士卒沿着土岗经过。他们一边走,一边搜索伤员。

    战场上的伤员,以杨安儿这几天里纠合起的部下为主,便是此前与完颜丑奴所部猛烈对撼的那些人。他们一旦被发现,会得到些基本的救治,也会有人给一碗热汤,让他们缓一口气。

    而女真人的伤者得到的救助,竟然少些。就在粘割贞的眼皮底下,有几个甲士受的伤并不太重,分明有希望活下来。结果那些士卒很干脆地手起一刀,搠死了事,然后招呼另外的同伴剥取甲胄。

    “这……”粘割贞简直要跳脚,却又不敢。他勉强控制情绪,冲着靖安民冷冷道:“这样的事,也是大金国的臣民能做的?”

    “什么事?”靖安民茫然问道。

    “那些纥石烈执中的部下,怎么就杀了?尔等安敢如此?”

    靖安民哈哈大笑。

    见他笑得欢畅,两旁手持火把的甲士,也都露出笑容。

    “靖安民,你笑什么?”粘割贞探手指点四周,厉声喝问:“你们又在笑什么?”

    粘割贞真的怒了。他毕竟是大金的刺史,有些事,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坐视!

    边上汪世显慢悠悠地凑过来:“粘割刺史,安民兄的意思是,你看错了,那些人并非胡沙虎的部下。”

    靖安民倒也罢了,他是涿州强豪,粘割贞不得不屈从。这个身份卑微的汪古人,在朝廷命官面前抖什么?

    粘割贞有些不快:“我虽年过四旬,却不瞎!”

    “粘割刺史,你只要想一想就明白,那些人并非胡沙虎的部下。”汪世显重复了一句。

    想一想?想什么?

    见粘割贞的神情从恼怒到迷惑,从迷惑到震惊。汪世显手扶腰带,满意地挺起胸膛。

    这几年来,大金的地方治理堪称一团糟;可大金地方官员们其实甚少蠢人。便如眼前这位粘割刺史,能在北疆战局溃败时,从兵荒马乱的宣德州脱身,随即又在涿州照样当刺史……其实一定是非常聪明的。

    眼看着粘割贞有点明白了,汪世显又道:“今日杨安儿叛军攻城,来势汹汹,都指挥使苏灵通等人战死殉国。涿州、安州的义勇在粘割刺史的指挥下奋勇厮杀,将之击退。粘割刺史亲临前敌,激励将士、指划方略,这才拯救了涿州,保障了中都的安全,功劳极大。”

    “这……”

    汪世显继续:“而在此过程中,无论你粘割刺史,还是咱们这些地方义勇,从来都没见过胡沙虎的部下,也完全不知道胡沙虎曾经率军至此。”

    “然则……”

    汪世显诚恳地道:“我听说,胡沙虎其人在去年,就被朝廷下有司按问,诏数其十五罪,罢归田里。他现在,所有的精力都投在中都,想要打通中都关窍以复起。他的凭依,便是部下数千精锐私兵。粘割刺史你想,他哪里会将自家精锐一而再,再而三地投入在不相干的地方?只消我们严阵以待,他哪里舍得!”

    粘割贞忍不住摇头。这汪世显,一边说胡沙虎从没来过涿州,一边说什么“严阵以待”,这满脸说瞎话的本事,便是放在朝堂上当个尚书都行!

    汪世显等了等,问道:“方才我说的那些,粘割刺史以为如何?”

    粘割贞沉默了许久。

    以他的身份,自然不至于反复纠结眼前的情形。顺着汪世显的话,他想到了很多。

    他想到了胡沙虎的凶暴狂悖,想到了胡沙虎对中都贵胄竭力结交却成效寥寥的局面,想到了皇帝对胡沙虎容忍却不信重的现状。更想到了中都城里丞相徒单镒、谏议大夫张行信等一批势力对胡沙虎的反感,想到了徒单镒这些年广布盟友、子弟于中外的强大潜力。

    “没错,咳咳……”粘割贞正色道:“近日涿州发生的事,便如……嗯,世显所言。什么纥石烈执中或者胡沙虎,我没有见过。”

    汪世显深深行礼:“刺史大人英明。”

    粘割贞有些尴尬地受了一礼,转往战场的另一边去巡视了。

    他是大定二十八年的进士,文采在女真人中,是第一流的。既然知道自己有亲临前线,指挥击破强贼的经历,那非得好好看看战场,把奏表写得花团锦簇才行。

    至于今后的涿州,乃至今后的易州、定州、安州、保州、雄州等一大片地方的局势会如何,粘割贞懒得去想。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那郭宁居心叵测……可如今这局面,谁不是居心叵测呢?

    在战场的北侧边缘,郭宁裸着上身,踞坐在一张马鞍上。

    那匹夺自蒲察六斤的神骏战马,正愉悦地在附近绕来绕去。

    背后的医官轻声道:“六郎,忍着点。”

    不待郭宁点头,他便从郭宁的左腿拔出一枚入肉极深的箭簇,顺手往血淋淋的创口上拍了一糊草药。

    郭宁猛抽了口冷气,格格地咬了两下牙。

    好在这已是最后一处伤口了。虽然他穿着青茸甲防身,可甲胄已经破损的不像样子,重又变成零碎铁片了。他的胸前、双臂、腹部受伤多达十余处,好些地方皮开肉绽,观者无不触目惊心。

    有些士卒特意从远处过来看看,然后回去向同伴们吹嘘郭宁的勇猛,叙说自己当年与郭宁并肩作战的经历。

    但郭宁在这里治伤,并非为了炫耀。

    他在这里,是因为医官方才在此诊治的一人,大概已经油尽灯枯,不太适合移动。

    此时,在郭宁身前一副粗劣的担架上,昏迷许久的韩人庆悠悠醒转。

    他的年纪老迈,体力虚弱,本来在战场上立即就会身死。但他同时又是生存经验极度丰富的老卒,哪怕已经昏昏沉沉,却凭着本能逃过了好几次劫难,一直到被打扫战场的将士们发现。

    既然见到了韩人庆在此,那么胡沙虎突然来此,差点打乱全盘谋划的原因,就很清楚了。

    韩人庆也没打算隐瞒,他挣扎着简单叙说几句,就要求见郭宁。而当郭宁匆匆赶到,他却晕厥了过去,此时方醒。

    他哑着嗓子,发出像咳嗽一般的笑声:“六郎,你来,这里。”

    郭宁按照韩人庆的吩咐,从他怀里取出了一把金刀。

    “这是我早年从军的缴获……本想着,将此物留给子孙后人,不过现在,用不着了。我劝说胡沙虎,来涿州厮杀的时候,想着,等到胡沙虎斩了杨安儿,我再用这把刀刺杀胡沙虎。这样,在抚州害我族亲四十余口的仇,在涿州害我族亲五十余的仇,就都报啦!”

    郭宁叹了口气。

    “……算了,六郎。命数如此,我不怪你,只怪这狗世道!”

    韩人庆仰着头,喘了两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的嘴唇,肉眼可见地变得灰败,皮肤也快速地褪去血色,显出那种毫无生气的蜡黄。

    见他喃喃开口,郭宁俯下身,将耳朵凑在这位老朋友嘴边倾听。

    “六郎,你是能做大事的。你拿我的刀,杀那些该杀的人。”

    “好。”

    片刻之后,几名士卒上来,看了看郭宁的神色。

    郭宁微微颔首,于是他们把韩人庆的尸体抬走了。

第五十章 酒宴

    杨安儿忽然起兵,震动河北。

    他起兵时,自然有全套的檄文,痛陈朝廷无道,民不聊生,那些话,大都是真的。可兵灾一起,难道民不聊生的百姓们就能活了?

    反贼起兵,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横扫乡里、劫掠物资、挟裹群氓!那只会把苟且偷生的机会摧毁,把勉强维持着的生存状态碾碎!

    更可怕的是,有反贼,就会有朝廷清剿的大军。而大军过境,对地方的损害简直比水旱蝗灾还要可怕十倍。听说那杨安儿的麾下也是狼虎之士,若他们与官军拉锯往来三五回,那涿州南部的几个州县,恐怕就不剩多少活人了!

    因此,杨安儿起兵之后,不止郭宁和靖安民两人立即作出反应,各地的乡豪、大族,也都纷纷聚集,预备应变。

    数日之间,原本作为草市的新桥营,俨然成了个小型的军事据点。市集内外,处处都有营地,各个营地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物。

    有些营地规规整整,营地里,有手持武器、神情凶悍的精壮汉子。也有很多营地零散分布各处,在里面待着的都是满脸愁容的百姓,他们或坐或蹲着,彼此也不说话,偶尔起身往新桥营内部看看,然后沮丧地再度坐下。

    能够在营地里的,大都是安州南部比较殷实的富户了,至少也是中等人家。草市更外围,那些进退两难的、黑压压的许多人,才是这些日子里聚拢过来的贫民。

    他们来此,倒未必因为新桥营这边有多么强大的势力,只是在面临危险的时候,人有群聚以求安心的本能。

    他们下意识地赶来新桥营,投靠主持此地的安州南部大族。而大族们则嫌弃他们拖家带口,老弱太多,于是派出小厮、家丁驱赶他们,用棍棒和皮鞭威逼他们退走。

    但这些百姓们能有什么去处?他们不敢冲进新桥营里,又不愿跑远,就只能在野地里等着,忧虑而默然地看着草市里头,等着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发一句话,决定所有人的命运。

    昨日大雨之后,原本干燥的地面全都变成了稀汤一般的泥淖。他们依然在那里,有人又冻又饿,脸色惨白,已经飘飘忽忽的没什么人气。也有人开始向更外围去寻找可以生火的柴禾。

    虽然各自都想办法,可大雨把许多人随身携带的干粮淋湿了,浸透了,有些薯粉之类甚至化开了。于是人与人之间,又多了几分疑虑,有人眼里现出凶光,在考虑该如何抢夺旁人的食物。

    这时候,新桥营里头倒是热闹,许多馒头、炊饼、白熟胡饼,被端出来,供给各处营地手持武器的青壮,青壮们吃的高兴,有人舞刀弄枪地比武。

    而在草市内部的宅院里,摆开了更加精致奢华的宴席。

    酒席上的食物可远不止馒头、炊饼这些了,还有燥子粉、肉油饼、腰子羹、乃至各种肉食,还有好些酒。

    能够参予宴席的,都是周围各处的头面人物,来自势力与俞氏不相上下的宗族或村社。有几家的族人分布甚至跨州连郡,影响力遍及数州。

    “何老,若觉得此酒尚醇,不妨再饮一杯!”俞显纯客气地道。

    他自己留着山羊胡子,看起来显老,却一口一个何老,对上首那名锦袍老者时分尊重。

    被他唤作何老的,是来自雄州的何泰。此君乃是在地方大族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一名首领,早年曾出任过南京路的幕职官,致仕以后,身上有个从六品上奉直大夫的散官头衔。

    此前郭宁遣汪世显来,意图与俞氏达成合作,使溃兵获得妥善的立足根基。

    俞景纯受过郭宁的恩惠,又与汪世显交好,故而立即就看好这次合作。他的兄长俞显纯也没有反对的意思,毕竟俞氏的武力甚为孱弱,若能引入强有力的外援,必能获得双赢。

    但这样的大事,俞氏一家是做不来的,必定得推动周边的诸多地方势力,所以俞显纯自然要与何泰商议,征求他的意见。

    但何泰到了这把年纪,起起落落的人物见得太多。他根本不看好溃兵们能成什么局面,故而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督促着俞显纯,要他不断借故推脱。

    正因为何泰的要求,前后月余时间里,俞氏只赠予溃兵们少量的粮秣接济,使得这支部队的物资储备,一直停留在最低的限度。

    在何泰看来,溃兵们毕竟没有根基,徒具勇力罢了,他们纵能一时煊赫,迟早会难以为继。

    而地方大族们掌握着粮食、物资,有时多给些,有时少给些,就如训犬那样慢慢地调教这些溃兵,假以时日,必能如臂使指……这不比徒单航手里那几百奚军强?

    何泰只不曾想到,杨安儿忽然起兵造反,使得诸州的局势骤然紧张。

    何泰自有宗族家丁武力,但他也很清楚,这种家族武力无法与杨安儿的虎狼之师正面对抗。

    朝廷若不能立即遣军来援,杨安儿纵横太行以东,燕山以南,除了一个屯驻重兵的中都,他想打谁就能打谁。任何力量在铁瓦敢战军面前,都不比一个鸡蛋更坚固。

    因为杨安儿所在的定兴县距离雄州不远,何泰立即就带着自家老小和诸多下人、仆役,一口气赶到新桥营暂避。

    与他一起的,还有何氏掌控的一些保甲兵力和埽兵。其中有不少,是何氏历年来招募的勇士,身具不凡的武艺。

    粗略估算,以何氏为首,加上新桥营的俞氏、保州金台驿刘氏等,加起来手里的乡勇将近千人,还有骑兵五十余,也算是不小的力量了。

    何泰仰脖一饮而尽,呵呵笑道:“显纯,你且等着。那杨安儿要起兵造反,必定四处挟裹地方上的壮勇,而咱们这一带,说起壮勇,无非是那些溃兵。所以杨安儿与那郭六郎,是非得较量一番的,此前在故城店的交锋根本就不算什么,恶仗还在后头!”

    俞显纯苦笑道:“这样的话,岂不更麻烦?”

    何泰招手,示意婢女过来,把酒满上:“不麻烦,不麻烦。让他们厮杀去,杀得疲累,杀得损失惨重了,朝廷的兵力也该到了。到时候,他们一扫而空,这偌大的地盘空出来,不正好供我们施为?”

    他语重心长地道:“显纯你要明白,这些强横之人,在本地只能威风一时。他们是迟早会刮过的风雨,而我们,才是扎根于这片土地的林木,我们的长处,不在枝繁叶茂,而在根深蒂固!”

    俞显纯暗中叹气。

    根深蒂固?

    这些乡绅大豪来时,甩开了地方上的百姓不顾,只求保护自家的安全。如今新桥营外流民数以千计,其他地方还要更多。一旦人心丧乱,百姓们哪还会记得与地方乡豪的关联?上下之间离心离德,真到了坏事的时候,有人要掉脑袋的!

    想是这般想,俞显纯连连点头:“何老高明!”

    他正要措辞继续夸赞,外头的仆人连声嚷道:“俞二爷回来了!”

    自从杨安儿起兵,俞景纯便领了精细之人,前去探看。这一去就是五六天的工夫,也没什么消息传回来。俞显纯兄弟情深,一直有些忧虑,只不过不行诸于外罢了。

    这会儿听到仆人报来好消息,俞显纯连忙道:“快请二爷入来!”

    片刻之后,俞景纯当先步入厅堂。

    俞显纯随手取了了一个杯盏,倒了酒,哈哈笑着迎上去。却见俞景纯踏入厅堂之后,向侧方一让,稍稍躬身。

    在他的后头,一名年轻人阔步迈入。

    这年轻人身材很高大,穿一件圆领袍子,戴着黑纱软脚幞头。他约莫身上带着伤,所以行动有一点点不便,但举手投足的意态却很闲适。当他踏入厅堂,环视众人一眼,眼神顾盼间闪动的锐利光芒,又让俞显纯心中一寒,感觉出杀气腾腾的意味。

    这处厅堂是俞氏大宅里的正厅,但布置在厅堂周围的护卫,大都是何泰的人。

    此时眼看这年轻人甚是陌生,身后还带了几个身份莫明的随从。一名何泰亲信的护卫素来骄横,立即从侧面上来道:“你是何人?且通报了姓名!”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来拦。

    这动作未免无礼,终究这里是俞氏的宅院,哪容得何氏的家丁摆出主人架势?俞显纯眉头一皱,立即便要起身缓颊。

    却不料年轻人脚步不停,而他身后窜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猛地挥动斧子,劈头盖脸地砸了下去!

    谁也没想到有人忽然动手。

    那少年人倒不像是凶残之辈,他的手斧是反拿的,斧背朝前。可这斧子的重量太重,寸许宽阔的斧背砰地砸在护卫的脸上,便如石头杂碎果仁那般,顿时砸了个满脸骨骼俱碎,眼珠迸飞。那护卫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就倒在地上,先是捧着脑袋挣了两挣,然后不动了。

    厅堂中一片哗然,好些人离席而起,也有人抽刀拔剑。

    年轻人身后,则有数十名顶盔掼甲的武士一拥而入,掌中刀光如雪,映得满屋森寒。

    “倪一,莫要动粗。”

    年轻人随口吩咐一句,大步来到何泰等人的酒桌旁,沉声道:

    “杨安儿在范阳城下战败,已经向南逃窜,预计会经过霸州、清州入山东。涿州很快就会平定下来,雄、安、保、遂、安肃这五州,也不会再有动荡。我此前说过,五州范围内,若有保伍废弛,壮丁逃散的所在,我们愿意抵上壮丁的员额。这件事,现在能办了么?”

    他的话说到半截,席上所有人便反应过来了。

    这年轻人便是郭宁!

    这才几天功夫,他把杨安儿赶走了?那可是威名赫赫的杨安儿,是以精锐著称的铁瓦敢战军!就这么退走了?这得打成什么样的仗?

    所有人将疑惑的眼光投向俞景纯。俞景纯苦笑一声,微微颔首。

    这是真的!

    杨安儿已经是所有人都不敢招惹的狠角色,这郭宁逐走杨安儿,又是多么厉害?

    此人真不可小觑……他果然如传闻中那样,是一条猛虎!

    郭宁说话的当口,厅堂中的血腥气已经弥散开来。俞显纯反应很快,立即应道:“那是自然。这件事,是我们大家早就想办的,一定会妥妥当当的办好。”

    “新建的保甲中,催督赋役,劝课农桑的事,都托给诸位。但诸位遣出的人手,不得鱼肉百姓,不得强取豪夺,不得以我们的名义胡作非为。”

    “那也是自然。都是乡里乡亲,我们若胡乱行事,岂不是坏了自家名声?”俞显纯继续点头。

    “最后,将士们的军俸,不能比照着保甲壮丁,而按照缘边永屯驻军的数字,另加三成,按月给付。保甲这边,由景纯先生统一汇总负责,我这里,也会指派专人与景纯先生协作。”

    按照缘边永屯驻军的数字给?还要另加三成?这可不是小数目!俞显纯心里痛得抽搐,但他眼看席间诸人面如土色,只得连声道:“好!好!咳咳,这是舍弟的荣幸。舍弟一定会把这件事办好!”

    “那就这么定了。”

    郭宁一点都不耽搁。他转身就走,很快就离了厅堂。

    而外头马队驰骋之声大作,也不知有多少人悄悄掩到了近处,这时才大摇大摆地离去。

    想到自家方才或许逃过了掉脑袋的劫难,一众豪强人物愣愣地坐在席间,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俞显纯毕竟是东道主,他咳了两声道:“何老,诸位,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以为……”

    说到这里,他觉得何泰的神情有些不对,仔细一看,这老儿浑身冷汗不停,湿透了浑身衣袍,人已经吓得快要晕厥过去了。

第五十一章 如数

    这么一来,酒宴是进行不下去了。

    原本满怀豪情壮志的乡老、族长们满脸仓惶,没谁还有喝酒的兴致。

    俞显纯叹了口气,吩咐仆役们带着他们出外,各自休息休息,定一定神。当下众人各自往外,有些人离开的动作太快,带翻了摆放美食的桌子,还有人被门槛拌了个跟头,摔了一脸的血。

    几乎瞬间,原本热闹的厅堂就变得冷清异常。

    除了地上那具面门冒血的尸体,便只剩下俞氏两兄弟。

    有几名仆役在后头探头探脑,打算进来收拾狼藉,俞景纯摆了摆手,让他们稍安勿躁。

    两兄弟年齿相似,相貌也很像。仔细分辨的话,俞显纯的体魄更结实些,肚子凸起,手腕上套着铁制的护腕,指掌骨骼粗大,显然练过武。而俞景纯是个书生,高些瘦些。

    俞显纯问道:“范阳城那边的情形,果然如那郭宁所说?”

    俞景纯摇了摇头:“那不过是对外的说辞罢了!”

    “怎么讲?难道他们虚报了战果?又或者,那杨安儿其实外强中干?”俞显纯心头一喜,连声问道。

    “兄长有所不知,那杨安儿其实,并非被郭宁击败的。昨日在范阳城下击败杨安儿所部的,乃是胡沙虎的大军。”

    胡沙虎是个常见的女真名字,俞显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脸色一变:“你是说,纥石烈执中?他怎么在此?”

    俞景纯虽然并不曾亲眼目睹,但他在范阳城易手之后,立即就赶到现场打探,这才能够与郭宁一起到新桥营来。昨日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他早已询问得清楚,当下便将过程绘声绘色地一一说了。

    俞显纯默默地听他说完。

    “也就是说,胡沙虎率部来涿州,打算夺取剿灭叛贼的功勋。当他即将击败杨安儿的时候,郭宁却派出部属夺取了范阳城,而他本人率数十骑陷阵,冲乱了胡沙虎的本队,遂使杨安儿安然退走?”

    “正是。”

    “那涿州刺史粘割贞,就拿郭宁等人没有办法?那胡沙虎吃了这么大得亏,就甘心退走?”

    “说来荒唐,但真就如此。”

    “粘割贞,一措大尔,软弱在所难免。”俞显纯又想了想,压低声音道:“战场厮杀的事,真不是那郭宁吹嘘?真是胡沙虎本人率军,然后不敌?胡沙虎乃是当朝赫赫有名的大帅,麾下名将如云。诸如乌古论夺剌、蒲察六斤、完颜丑奴等人,都是沙场名将,勇猛善战!”

    “其余众人的动向,我不晓得。但郭宁突阵之初,蒲察六斤带着数百拐子马拦截,只一合便死。兄长你现在追出去,便能看到郭宁骑着的青骢马。那匹马,就是他杀了蒲察六斤以后,夺来的。”

    “真没想到,草莽之中,竟生如此恶虎。”

    俞显纯重重地吐了口气,沉吟良久。

    俞景纯等了一阵,低声道:“此人端地勇猛大胆,那是我亲眼所见,深觉震骇。兄长,之前我就说过的。”

    俞显纯摇头道:“我担心的,不是他个人勇猛,或者不勇猛。”

    “兄长的意思是?”

    “朝廷衰败,女真人腐朽,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过去这些年,之所以撑着场面不摇,是因为上头的官员、下面的草民还延续着早年的习惯,又有我们这等豪强大姓竭力居中维持,不使地方败坏,不让人轻易去戳破这层窗户纸罢了!”

    俞显纯握着护腕,在厅堂中来回走了几步,继续道:“可是,前年野狐岭大败,去年密谷口大败,终于让人朝廷的力量虚弱到了什么地步。所以,老实了很久的杨安儿会再次造反;而郭宁这样的溃兵首领,竟敢直接控制城池,乃至与朝廷大帅厮杀……”

    他站在俞景纯面前,比划着手势道:“上头的女真贵人是怎么想的,又会怎么做,上百年下来,已经成了套路,我们应付起来不难,也做得熟练。可下面的草民一旦尝到了甜头,敢于用刀剑来攫取利益,那就麻烦了!”

    说到这里,他先往厅堂门口看看,再折返回来:“那郭宁,原先不过是昌州的永屯军正军罢了!能有什么见识?此人如此勇猛,就难免不懂规矩,行事狂妄无度……很容易就旋起旋灭!景纯,我实在不愿将宗族的利益与他们捆绑到一起!”

    “咳咳……兄长,那郭宁倒也不是不懂规矩……”

    “笑话!”俞显纯有些激动:“你刚才也是听到的,那郭宁要我们按照缘边永屯驻军的军饷数字,再加三成,按月给付!”

    他举起手,止住俞景纯的言语,语速很快地道:“这几年山后诸州驻军将士的军饷是多少,你知道么?只普通一名正军,每月就要五百文钱,八斗米!那郭宁的部下如今将近两千五百人,算上军官的份,再加三成,每月就得两千五百贯的钱,四千石的米粮!”

    他忍不住拍打案几,咆哮道:“开什么玩笑!这几年水旱灾害不断,我们这些人报效朝廷、安抚黎民,费了多大得力气,花了多少钱粮?如今再怎么家境殷实,也凑不出这么巨大的数字!”

    适才郭宁在时,俞显纯被他的威势所慑,唯恐一个不好就丢了性命,只得连声答应。这会儿想到如此巨大的开销,那与持刀挖他的血肉何异?简直让人痛彻心扉!

    “兄长!兄长!”俞景纯上来几步,扯住俞显纯的胳臂,低声道:“你听我说完!”

    俞显纯瞠目怒道:“还有什么可说?”

    “兄长,那郭宁来时,向我提了个建议。他说,之所以要我来担任这个汇总负责之人,是因为信得过我新桥营俞氏的手段,也有意与我俞氏修好。郭宁说,只要我们出面,将钱粮按月给齐;事成之后,俞氏付出的钱粮如数奉还。其余各家给付的钱粮,也我家和郭宁三七分成!”

    “嘶……”俞显纯倒抽一口冷气:“什么,你再说一遍?”

    俞景纯往厅堂的后门看看,确定仆役们都站在稍远处,才沉声重复:“他说,事成之后,俞氏付出的钱粮如数奉还;其余钱粮,也由两家三七分成!”

    见自家兄长脸色阴晴不定,俞景纯又道:“兄长,这世道一日不如一日,天晓得什么时候闹出大乱子?我们手头多那么一把糠米,就能多召一个壮丁,把我家的庄子修建得再坚固一分……”

    他探手虚握,加重语气:“那就等于多一条命!”

    俞显纯垂下眼睑,盘算了片刻,摇了摇头:“你说的对,但还有不周到处。”

    “兄长,那郭宁对我们已经很耐心了,还得多谢汪世显屡次斡旋!若我们再犹豫下去……”

    “不犹豫,不犹豫,你听我说完。”俞显纯正色道:“如今这世道,眼看大乱将至,能有数千精兵维持地方平靖,是件好事。既是好事,我们地方各家也得拿出诚意来。故而计算军饷,绝不能按照当年北疆那种自上而下克扣过十七八道的数字,而按照朝廷法度明确的数字。那是多少?”

    俞景纯是当家之人,对往来簿册上的数字记得清楚,当即道:“若按朝廷的制度,每名正军每月当有钱二贯、米九斗五升、绢四匹,另外,每月给补买马钱四百文。”

    俞显纯重重点头:“好!就按这个数!”

    俞景纯被自家兄长的黑心肠惊住了,过了半天才颤声道:“兄长,这要的也太多了!”

    “你慌什么!先报出这个数来,再慢慢商议,一点点往下谈!”俞显纯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在厅堂里又往来走了两遍:“叫仆婢们进来收拾,重新摆酒!再把各家的首领、族长都请回来,细细商议!”

    “咳咳……若有人坚持不愿?”

    “那,你就去问问郭宁。我想,杨安儿虽败,一定还有余部流窜诸州。那些,都是穷凶极恶的贼,对么?”

第五十二章 靠山

    郭宁在数十名骑士的簇拥下出外。

    都说军队似铁,锤炼成钢。数日前溃兵们刚集结时,不少人还难免带着一年来养成的松散之气。此前在范阳城稍稍与敌接触,除了郭宁带人陷阵,绝大多数人只进行了一次武装行军罢了。

    可就只这次简单的行军,许多人心头被堵塞的关窍忽然被打开了。那些曾经出身入死的战士,就像是沉埋许久的武器,忽然间就磨去了层层铁锈,露出了沙场男儿的真面目。

    此时数十骑簇拥着郭宁,虽然身上都带着长途跋涉的泥泞,也并没有谁格外盛气,却自然威势非常。起初郭宁还要小心地勒着缰绳,从从人群当中的空隙缓缓而过,后来人们便自行让开了道路,还有人在道路旁匍匐下来。

    作为少年傔从们的首领,倪一紧随在郭宁身边,把自己的斧子横在马鞍前。

    通常来说,大金国的士卒们都有随身携带一件或几件副武器的习惯。比如用来破甲的流星锤、铁骨朵,或者用来投掷的短刀、手斧。

    倪一的这把斧子,却不是手斧,而是一把正正经经的伐木斧头,非常的重。所以方才倪一用斧背敲击,轻而易举地就把一名凶悍护卫的面门砸碎了。斧背虽然擦过,这会儿还有一丝丝的血迹,慢慢凝固成了黑色。

    那人应该是死了吧?

    六郎事前说过,不要随便动手,所以我本想手下留情,只将他砸晕来着。

    可是我头一次在六郎面前表现,一时用力过了……六郎会不会不高兴?

    倪一小心地看看郭宁的神色,然后学着郭宁的样子,严肃而冷峻地扫视着附近的人。

    他看到许多人恭敬地俯首,看到他们毫不犹豫地跪倒在泥涂中。

    这等尊崇,当然不是向着他,而是向着六郎。但倪一仍然觉得,胸中生出压抑不住的亢奋。

    自记事起,倪一就像卑贱的枯草,受尽了羞辱。虽然他竭力磨练武艺,可北疆的永屯军士卒,在上头叠床架屋的女真贵人眼中,哪有什么地位可言?

    他和他的家人、伙伴们,每天吃的是糟糠,用的是种种粗劣武器,被人驱使着一次次往草原上去,和那些野兽般的蒙古人厮杀,为那些高高在上的将军、元帅们搏取功勋。

    倪一一直以为,人活着就是这样,不断的杀人,杀到某一天被人所杀,浑浑噩噩地死去。他自己是这样想的,他身边的亲人、袍泽,也都是这样想的。大金的士卒这么一代代地被贵人们驱使,做牛做马,有时候要做狗做狼,都是理所应当。

    毕竟卑贱的蚁民们只有依附在贵人身边,才能得到朝廷一点点的供给,才能活命。

    但现在,他忽然发现,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带人停在外围等待的汪世显迎了上来。

    与胡沙虎厮杀一场以后,郭宁又夺了些战马,能够策马疾驰的将士反而不够。汪世显的亲信部下们,都是能骑劣马、长途奔行的汪古人,所以全都被抽调在骑队中。

    汪世显一向以擅于周旋而自傲的。此前他反复向郭宁说,他与俞景纯有过命的交情,必定能够通过俞景纯拉拢俞氏宗族,进而使得安州左近的地方大族,都站到郭宁一边。

    只可惜好几次尝试都没有成功,反而导致郭宁聚集的将士们几乎陷入物资供给不足的窘境。

    这会儿郭宁藉着击退胡沙虎的威风,亲自出面寻俞氏谈话。汪世显并不出面,乃是预备在万一时出来唱红脸。

    这时他匆匆问道:“六郎,怎么说?”

    郭宁颔首道:“俞氏兄弟二人都很聪明,他们同意了。”

    汪世显想了想,摇了摇头,自嘲地笑道:“果然还是六郎的威名更管用。看来,俞氏两兄弟,都是吃硬不吃软的!”

    “非也,只是时局逼迫他们下了决心。”郭宁笑了起来。

    “六郎,既然新桥营这边,已经有了结果,那我们接着就去渥城县,见一见安州刺史么?”后头有名骑士兴冲冲地问道。

    郭宁微微摇了摇头,继续对着汪世显道:“和俞氏达成合作以后,一应事宜都有人世显兄牵头来办。但有一点,你要想清楚。”

    “六郎但请吩咐。”汪世显拢过辔头,跟在郭宁的马后。

    “我们和俞氏的合作,是各取所需。我们出武力,负责威慑甚至杀戮,他们则做一个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传声筒和敛财工具。此前俞氏不相信我们的武力,所以不愿意与我们合作。如今两家虽然合作了,但俞氏依然不会完全相信我们。”

    “什么?”汪世显策马走了一程,忍不住道:六郎,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想,这数日之内,杨安儿再度起兵作乱,大张旗鼓杀向山东;靖安民能够带着他的部下义兵掌控涿州;我们这些卑微之人和曾任右副元帅的胡沙虎厮杀,然后全身而退,谁也奈何不得。这代表什么?代表大金的局势,正在加速败坏;大金的秩序和体面,眼看就要荡然无存。”

    郭宁略提高些嗓门,他这些话,不止说给汪世显,也是说给身边所有部属说的:

    “蒙古人就在北面虎视眈眈,而大金的局势混乱至此,谁还会相信大金能保障百姓的安泰?在这种局面下,那些表面上温良恭谦的玩意儿,很快就会被扔到九霄云外。俞氏要维持他们在新桥营的利益,要在必然到来的大乱局中立足,靠他们的嘴皮子不行,靠我们的武力,也不是长久之计。归根到底,只能靠他们抓在自己手里的刀枪。”

    “六郎是说,那俞显纯之所以答应得爽利,因为他决心藉着与我们合作的机会,利用我们的武力,来满足他的胃口?俞氏宗族上下都不装了?他们要大举扩张其自身力量了?”

    “正是。”

    汪世显沉吟片刻,冷笑两声:“俞氏宗族想要如何,实无妨碍,终究我们的根基不在河北。但我们不是掌握在乡豪手里的刀,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轮不着俞氏向我们指手划脚。还有一点最是重要,既然说好了三七分成……该属于我们的,便是一枚铜钱、一粒谷子也得给,谁也别想欠我们的账!”

    郭宁哈哈大笑。

    笑声中,他又道:“毕竟在这世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想要在这世道立足,真正能倚靠的,只有自己。俞氏能有这样的态度,很是明智。那么,我们呢?”

    郭宁目光炯炯,看着诸人:“我们这些人,早就被出卖、被抛弃过了。如今只靠着自己手上的刀枪,给自己找一碗饭吃,找一条活路走。到了现在,饭能吃饱了,但却刚刚上路。诸位以为,此时此刻的我们,有必要去倚靠谁,仰赖谁吗?”

    郭宁话音未落,倪一已经嚷了起来:“靠天靠地,都不如靠自己!”

    嚷完了,他才想到自己身份不够,红着脸嘿嘿笑了两声。

    而骑队中有些人,隐约额头汗出。

    原来就在昨日晚间,靖安民与粘割贞在涿州城里深谈一场,达成了一致。粘割贞依旧当他的涿州刺史,而靖安民以粘割贞部下“涿州镇防千户”的名义,协助粘割贞稳定涿州,事实上获得了涿州的控制权。

    这个职务,连带着附带的从七品上忠武校尉散官,粘割贞立即写好了任命文敕,当晚就遣人急递中都,只等有司用印即可。

    早年间,武官就任可没那么容易,除非路一级的大员委任,否则跳不过中书省的重重关隘。

    可这两年边疆不宁,正是用人之际,中都朝廷对各防州、刺史州送来的任官文敕几乎来者不拒。反正俸禄都是地方筹措,也不需中都耗费什么。

    以地方刺史的权力能给出的,最高就只到从七品。粘割贞这么做,算得诚意十足,今后一段时间里,他和靖安民在涿州的合作不成问题。而靖安民及其部下,就此获得了官方的身份和认可,也是大赚不赔。

    溃兵们因为出身的缘故,普遍对朝廷保有几分敬畏。此时眼看着靖安民所部摇身一变,成了吃皇粮的涿州镇防军、朝廷的兵,难免有些羡慕。

    当下便有人提议,郭宁回到安州以后,也应该去见一见安州刺史徒单航,仿照靖安民在涿州的例子,取得一个官职,给部下们安排好前程。

    此时听郭宁说了这些,这些人才明白,郭宁的兴趣全不在此。当下有人连连颔首,深以为然;也有人的脸上,怅然若失的神情一闪而逝。

    郭宁看在眼里,神色上没有流露出来,笑对众人道:“该回馈军河营地了。”

第五十三章 租税(上)

    渥城县,安州刺史府。

    堂前的空地上停放着一排大车,仆婢们正流水价往来于内外,搬出大大小小的箱笼,得力的管事崔贤奴带着几名亲信,挨个检查箱笼有没有捆扎牢固,时不时呵斥几声。

    几名披着罩衣的女眷站在门廊旁边,有人哭哭啼啼。

    面容严肃、法令纹很深的徒单航皱了皱眉,便有婆子过去,劝说她们安静下来。可是女人们反而哭的更加悲伤了。

    有位衣着华贵的妇人,起初抽噎,也不知婆子说了什么,忽然引得她放声大哭:“若在中都,哪会有这样的事?我早说了,就在中都最好,哪怕是在国史院、太常寺挂个闲职,也胜似做这个朝不保夕的狗屁刺史!”

    这话可就过分了。

    换了其他人在大庭广众下这么抱怨家主,早就被狠狠叱骂。可这位乃是徒单航的正妻,渤海大氏的嫡女,是有资格做诰命夫人的!她抱怨两句,婆子敢说什么?

    徒单航自己,都只能眼角抽搐两下,深深地叹了口气。

    徒单航当日离京,是因为牵扯进了朝堂上的儒臣与旧时权臣胥持国所遗派系的争斗,被当作族中付出的代价,所以走得甚是狼狈,确实有些委屈了新婚的夫人。

    但他毕竟是徒单氏的子弟,再怎么仕途不利,总不至于被扔到陕西路那等赤地千里、易子而食的地方。

    中都固然很好,安州本也不错。若没有过去两年的战事,安州在中都路算富庶的地方,而且但有治绩,也便于中都的族亲们稍稍运作,在行止簿上早早列名,以求迁转。

    至于现在这局面,谁能想到溃兵们忽然抱团,聚集起了这么大的势力?谁又能想到,就在中都路的范围之内,朝廷的威望会跌落到这份上?

    徒单航甚至觉得,真要是杨安儿杀来,自己奋勇杀贼,力战而死,倒也壮烈。如今去了杨安儿这头狼,却来了郭宁这条盘踞本地的猛虎……

    当日此人就拒绝了我的善意,如今他要什么,做什么,全然难以猜测!

    徒单航只听说,在涿州那面,已经陷入了荒唐局面。三天前,刺史粘割贞成了溃兵首领靖安民的傀儡,只有他自己还在掩耳盗铃,装作一切如常。而那个野战击退了胡沙虎、一举控制涿州的郭宁,此刻正率军往安州折返……

    我徒单航是中都贵胄,是要脸的,可不愿意效法粘割贞这软骨头!眼下这局面,保住朝廷脸面的最好办法,就是根本不和那郭宁照面!

    眼下正是春耕时分,我且去巡视田亩禾稼,等局面稍定,再作区处。另外,还得向雄州永定军借一些兵马,无论如何保住自家安全,以震慑那些溃兵!

    至于渥城这里的情况,我也得掌握住了。嗯,不妨给新桥营那边的俞景纯传个话,让他想办法斡旋一番,先探一探郭宁的底!

    还有很多事,都要盘算清楚呢,我这刺史,真正是日理万机,当得何等辛苦?偏偏家中这位主母,只晓得哭!

    耳畔听得大氏夫人仍在抱怨,徒单航愈发焦躁。

    “阿鲁带!张郊!”他喊道:“将那些百姓驱得远些,家中闲话,莫让他们听见!”

    当日萧好胡和亲信部下皆死,他麾下的数百奚军一片大乱,逃散了不少。徒单航听说这情形,连忙派人去招揽,发现有个小首领张郊还在,便以他牵头,聚集了百余人。

    如今渥城县里的武力,便分别由司军夹古阿鲁带、军辖张郊两人负责。夹古阿鲁带是徒单氏的家将,有些勇力,脑子却不好使,这会儿不知去了那里,只有张郊急匆匆过来。

    老实说,张郊自己也有几分茫然。

    当日郭宁杀入高阳关时,他是被郭宁无意间放过的一人。后来还一度庆幸萧好胡等人皆死,才给了他直接在安州刺史门下为官的机会。

    可现在看来,咳咳……徒单刺史所代表的大金朝廷,好像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威严不可侵犯。至于这位刺史本人,甚至有些迂腐。

    张郊当然明白徒单航的意思。

    徒单刺史岂止不想外人听到自家女眷的胡言乱语,更不想让全城之人知道他这个刺史要仓惶出城。哪怕他打着巡视禾稼的旗号,还是愈少人知道愈好。

    可徒单航也不想想,这刺史府上下,哪有什么秘密可言。早上夫人刚收拾细软,底下的判官、司吏、抄事、公使就全知道了。大家都是本乡本地之人,谁能瞒着谁?

    这事儿说起来古怪,按说杨安儿才是反贼,而与杨安儿对抗的郭宁自称义勇,非是贼寇一类,众人没必要紧张到这份上。

    但一来,刺史都要暂避,下面的人还留在城里碰运气做甚?二来,威名赫赫的铁瓦敢战军都造反了,那些溃兵们个个凶悍,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谁晓得会整出什么事来?

    于是就在昨夜,全城的百姓都在往外溜。

    渥城县中前后遭过几回括粟签军,百姓本来就没剩多少,而武力更是少的可怜。

    昨天晚上张郊负责值守,可每处城门都只放了三五个小卒,城里居民哄堂大散,他哪里能阻?能做的,无非是等百姓们跑了以后,重新关上门吧!

    倒是城外还有不少人从四乡左近奔来,意图等到天亮进入州城自保的,结果听说刺史有意暂避锋芒,无不骂着转向。

    百姓们当然知道,城外不太平,溃兵、匪寇星罗棋布,这时候乱跑未必安全,所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往新桥营方向去。

    毕竟那里有几家大族乡豪聚集,听说与溃兵们也搭得上交情。

    按张郊的估算,这会儿出城的百姓脚程快的,大概已经快到新桥营了。城里剩下的,无非是些老弱病残。

    这会儿徒单航若能平心静气地仔细听听,就会发现城里安静得吓人,而在道路远处探看动向的百姓,其实也没几个。他只管放心大胆出外,并不会有多少人关心刺史老爷的出巡。

    这局面,夹古阿鲁带也是知道的,他今日迟迟不在刺史面前冒头,正是为了避免尴尬。只张郊这个新进的部下,才不得不在鞍前马后地伺候。

    正在张郊胡思乱想的时候,忽见身材雄壮如木桩的夹古阿鲁带,正飞也似地从前头狂奔过来:“刺史!刺史!”

    徒单航脸色一沉:“慌什么!体面一点!”

    夹古阿鲁带连忙放慢脚步。但他之前跑得太快了,这会儿气喘如牛,满头大汗,一时间缓不过来。

    徒单航又不耐烦:“怎么了,快说!”

    “那郭宁本人,原来领兵往馈军河去了!并没有来渥城县!”

    徒单航的身体晃了晃,连忙扶住车辕站稳。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他的脸色一下子红润起来,许久不见的矜持意态也瞬间恢复了些许:“哦?看来,此人还算有分寸,看来,他对朝廷,到底还是敬畏的!”

    “不过,他派了一名部下,领着一队人马进城了!”

    “来的好快!”徒单航再次觉得脚软,他握住车辕,厉声道:“那郭宁遣来的,是何等人物?领着人马多少?他们要来干什么?”

    夹古阿鲁带哪里说得清楚,正在瞠目结舌,不远处的岔路口有人轻笑了两下,扬声道:“我家郭郎君遣来的,是我汪世显。随行有兵士一百,车驾十具。来此,是代表安州百姓,向徒单刺史缴纳过去两年积欠的租税。”

第五十四章 租税(下)

    代表郭宁东奔西走的任务,一向是汪世显在负责。

    他虽然是汪古人出身,但年少时家境不错,正经读过书,进过学的。论谈吐,纵不能和那些有大学问的儒生比,比起郭宁麾下的酒肉和尚、中都地痞和军中粗汉们,总是强出不少。

    而且这阵子,汪世显连续见了不少早年只能仰望的大人物,谈了不少大事,自家的信心和气度,都和前些日子困居新桥营时大不相同了。

    这会儿他人在数丈开外,一语惊人,顿时使得徒单航精神一振:“什么?租税?”

    徒单航在安州年余,最头痛的问题,其一是军事力量的重整,其二便是税收。

    说到大金朝廷的赋税,种类甚是复杂。

    正常的主要税种,有效法辽、宋旧制,依托土地的两税;有按照土地、奴婢、屋舍、牛羊等财产规模推定的物力钱;有针对丝绵绢帛的户调;有专门针对女真猛安谋克户的牛头税;还有盐、茶、商、关等税。

    大体来说,较之于南朝宋国,大金的税率不高,有关折纳、省耗的诸项规定,也很体贴百姓,所谓“立法也周,取民也审”是也。世宗当国的时候,南朝的宋人甚至连年向北方逃亡,数以万计。

    然而大金朝与历朝历代相同之处在于,能够落在法令文书上的赋税,每一项都是善政;可实际上百姓们真正承担的,随着时日推移,越来越多,远不止纸面这些。

    不谈底下胥吏搞的浮收、抑配、户减而赋不减等手段,中都朝廷的贵人们一旦账上紧了,大笔一勾,什么铺马钱、军需钱、免役钱、河夫钱种种名目,滚滚而来。甚至还有朝廷出面,理直气壮向天下百姓预借未来数年租税的神奇操作。

    而每逢征战,所有这些苛捐杂税更会十倍百倍的翻上去,一切掊克之政靡不为之,乃至挖地三尺,破家无数。

    虽说朝廷明令,遇有差科,必按版籍,先及富者,可当时输赋税于官,先经有力者结揽,或者为兼并者所揽。于是县吏、乡胥得以为奸,硬生生地把一个个州县,搞到民尽财穷,而乡豪势力大增。

    徒单航在安州上任以后,一直力图振作,可他能做什么呢?渥城县以外,仗着早年六路括田的成果,应该输租的官田有的是,但没人耕种,百姓早都逃散了。应当输税的私田也有许多,但那些都归属于底下的司吏、里正、主首之类小吏,他们彼此盘根错节,声息相通,徒单航想对他们做什么,难比登天。

    有好几次,徒单航已经被他们的阳奉阴违惹得暴怒,可他能怎么办?

    过去数年北疆多次恶战,朝廷在河北路、中都路竭尽全力地括粟、签军,早把一处处军州抽空。徒单航倒是想威慑一番,可他在渥城县里,竟抽调不出过百人的射粮军。

    手头没有兵,所以征不到钱粮;没有钱粮,所以招不到足够兵。这个局面兜兜转转,几乎让徒单航彻底绝望了。而中都路那里,一道道的命令还在颁下来,朝廷要筹粮、筹钱、括马、征发,样样都是重臣大员督办,可徒单航一样都办不了!

    连年大灾大难之下,正税都没有了,哪里有余力去办这些?

    去年末,他转向各地溃兵下功夫,想充实刺史府的力量,去压制新桥营俞氏为首的乡豪。结果好不容易说动了奚军,其首领萧好胡瞬间就被那郭宁杀了……剩下的百余人,都如胆怯的鹌鹑,缩头缩脑干不了事!

    自泰和年间定考课法,作四善、十七最之制。徒单航自己比照制度盘算数回,心知就算叔父徒单镒亲自坐镇吏部,翻烂了自家的行止簿,也找不出提拔的理由来。

    直到这时候。

    徒单航一声惊呼出口,自觉大失朝廷官员的体统。可他实在按捺不住情绪,忍不住又上前几步,死死地瞪着汪世显:“你刚才说什么?”

    汪世显连忙紧赶几步,对徒单航行了个标准的撒速之礼。抬起头来,满面春风:“刺史老爷请看。”

    他抬手指点:“随我来此的,有大车十辆,城外还等着十辆。这些车上,装的乃是先期运到的租税,先补上去年的夏税,照着泰和年间六路括地以后的田亩数字,按亩取三合,尽数在此。”

    徒单航提着袍脚快步过去,掀开车上的篷布,果然这沉重的车辕骗不了人,满车上装的都是粮袋!

    “这……这些粮食……这么多粮食,都是哪里来的?”徒单航下意识地叱了一句,又放缓语气:“夏粮也还罢了,那是小头。秋税亩取五升,还要纳秸一束十五斤,就不是小数目了……秋税又在哪里?”

    汪世显脸带笑容:“按照刺史老爷的安排,安州各地原本荒废的保甲,这会儿就开始重新耕种了,举凡农桑等事,都会有人妥妥贴贴地做好。及至八月,整两年的秋粮全额奉上。另外,从下个月开始,本州该有的物力钱,去年积欠的秋粮,也会陆续奉给,最迟到六月,一定使刺史老爷对上有个交代。”

    居然还是按照我的安排?徒单航冷笑一声。

    “你家的首领,那位昌州郭宁,想要什么?”

    汪世显又施一礼:“安州凋敝如此,朝廷再有征发,实在难以承受,还请刺史老爷替阖州百姓继续周旋;而我家郎君驻营馈军河,可保地方平靖。之后,只求两厢相安无事。”

    他这一言既出,在场诸人无不色变。

    这郭宁区区一个溃军首领,派个使者来此,言辞中的意思,竟然是要和刺史分庭抗礼么?这话语中的意思,今后刺史只要对着朝廷,其它的事,不用管了?

    司军夹古阿鲁带和管家崔贤奴立时喝骂,众多仆役连忙跟着他们威吓。张郊愣了愣,却什么也没说。

    汪世显全然不为所动,依旧低眉顺眼地站着,只用眼角略瞟了瞟徒单航。

    徒单航愕然过后,继续冷笑,

    用这等话术,就想迫得朝廷命官妥协,那未免把我看得小了!

    现在一共给二十车粮食,其它的都是嘴上承诺,却要我这刺史为你遮风挡雨?真是笑话。

    这昌州郭宁,区区一个溃兵,竟然聚集兵力,又和地方强豪联合,显然心坏不轨。他与杨安儿之流,根本是一回事!朝廷法度在此,这等乱军不可不严惩,不可不防备;若与之合作,那一定是与虎谋皮!

    想是这般想,但他看看装满粮食的车辆,硬是没挪动步子。

    可是……

    可这是粮食啊!

    二十辆大车,这是去年的夏税!如果秋粮能到,那就是一百,不,三五百车的粮食!别说安州了,以去年秋天那形势,整个中都路,都未必收得上来这么多粮!

    那么,今年的形势,会比去年好些么?

    不可能,与蒙古军的厮杀恶战还在持续,中都永远在缺粮。到那时候,谁能给中都发运粮食,谁就是救星,谁就必定得到朝廷的重用。

    徒单航记得很清楚,前年自家的叔父徒单镒,就是因为及时调兵两万入中都防卫,所以从上京留守一举成为尚书右丞相。前年之兵,恰如今年之粮。只要自己能够在这上头作出成果……那就功莫大于救驾!

    这昌州郭宁哪怕真是又一个杨安儿,他要造反,也不是现在吧?有那点时间,可能……或许……我就带着粮食回中都去了?安州后继如何,与我何干?

    想到这里,徒单航的脸色反倒愈发严肃。

    他往大车的车辕前头走了一步,摆手让车夫走开,又招手让汪世显再靠近些。

    “你说的这些,当真?”

    汪世显正色道:“千真万确。”

    徒单航沉吟片刻:“我无意在安州刺史任上很久,今年入秋以后……”

    “秋粮缴纳上头,断不会误了刺史老爷的事。另外,我家郎君尚有几件小礼物赠送,想来,会有助于刺史老爷高升。”

    “什么礼物?”

    汪世显走到一辆大车旁,掀开了篷布:“刺史老爷请看!”

    徒单航疾步跟上,探头一看,吃惊道:“这是旗帜和甲胄?哪里来的?”

    “军旗四面,甲胄十幅。都是我们前几日与胡沙虎厮杀时的缴获,内行人一看便知来路。”

    “这东西,我要来做甚?”徒单航问道。

    “我家郎君说,徒单刺史的叔父,当朝的徒单丞相一向看不惯那些肆意横行的将帅,与胡沙虎更是政敌。如今那胡沙虎在中都,想来正在吹嘘他击破杨安儿的壮举,以求为自己增光添彩。那么,这些物件到了中都,对徒单丞相一定有用。”

    “你家郭郎君倒有见识!”徒单航嘿了一声,又问:“若我叔父问起,这些物件从何而来……”

    “自然是安州义勇击退叛贼杨安儿所部的战果。”

    也就是说,安州义勇击败了杨安儿,缴获了杨安儿击败胡沙虎所部时的缴获?哈哈,若朝堂衮衮诸公领略了其中意味,想来会很有趣。

    转念一想,徒单航又问:“这安州义勇的名号从何而来?我却不知,安州有这么一路兵马!”

    汪世显哈哈笑道:“安州义勇,自然是安州刺史的下属。刺史老爷亲自组建、亲自指挥,哪会不知道这支兵马的情况?反倒是我们这些人,只在馈军河营地驻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说过!”

    那便是说,击退杨安儿的功劳,我这个安州刺史也能分润了?很好,这待遇,至少也不比粘割贞那厮差了!

    一阵冷风顺着城中道路吹来,摇动了刺史府门前的枯草,卷起了半干不干的尘灰。徒单航举手捂住口鼻,不禁浮想联翩。

    两边诸人谁也没再多话,但汪世显告辞的时候,徒单航稍稍颔首示意,又让崔贤奴出面相送。

第五十五章 学问(上)

    崇庆二年四月,暮春。

    馈军河营地周围林木葱茏,有杨花和榆荚纷飞,还有些野兽飞禽也在芦苇荡里成群出没。只是,今年纵不似去年、前年那般大旱,也是历年来较少雨的年景。距离河道和水泽稍远处,便能看到龟裂的地面。

    河畔有几处将士们自家开垦的田地,不是没少花费心力,但看着田里的绿意就能分辨,真不如丰年那般精神十足。

    如果离开营地,往安州左近走一走,便愈发觉得,这曾经的河北富庶之地人烟稀少,到处都是沉寂和萧索的景象。偶尔官道上有骑士策马狂奔而过,也不知是传递些什么,只看那些骑士风尘仆仆满脸焦急的神情,不像是好消息。

    好在不是处处如此萧瑟,由边吴定向南,经过高阳关,到新桥营一线,有些农庄还是很兴旺的。那些,便是由郭宁所部和新桥营俞氏联手主导,引入不少地方乡豪共同投入的村社保甲。

    在这些保甲恢复的过程中,很是清除了几家不识抬举的宗族、杀了一些人。

    其中动静最大的一次,乃是骆和尚亲自领人突袭了雄州何氏的庄园。这档事,骆和尚很是拿手,他将何氏下属的土兵斩杀殆尽之后,又把庄园烧成了一片白地,然后在永定军节度使下辖士卒远隔数里的护送下,施施然地折返。

    何氏是地跨州郡的大族,后继的事情,花费了俞氏许多心力去解决。俞氏凭借自身纠合的武力,持续摧毁了多个何氏族亲的据点。然后由公认的大善人俞景纯出面,扶持了一位何氏远支的族人,从而将这个大宗族,一并纳入了安州保甲的范围之内。

    而更多的时候,将士们自馈军河营地轮番出击,清剿盘踞在五州湖泽渊薮间的水匪、贼徒。这方面的事务,主要是李霆在负责,毕竟他此前驻在五官淀的时候,本人就是水匪的头目之一,手上是沾过很多血的。

    到了现在,农庄分布在五州近十个县的境内,被郭宁和俞氏兄弟控制的农庄几乎声息相通,连成一体。而以溃军河营地为中心的方圆数十里内,完全被郭宁所部掌控。

    近来有人半开玩笑地说,馈军河营地便仿佛五州的兵马总管府。于是便有人尊称郭宁为“郭总管”的。哪怕郭宁本人屡次断然拒绝如此称呼,依然有人背后这么叫他。

    在普通士卒们看来,能够在这种世道统领二千五百战士盘踞一方,还能让将士们都吃饱饭,那真是不容易,当得起一个总管的称呼。就算没有朝廷给的名义,也是大人物了。

    可这个大人物,又和将士们习惯的那些大人物很不相同。

    他自奉甚是微薄,对金银财物也没什么癖好,平日里要么习武练兵,要么,就是和自家帐下亲兵和少年们没大没小地混在一起,甚至连一处像样的宅邸都没有。

    他依然驻在边吴淀以北、溃军河西岸的高地,只不过因为亲兵和傔从的数量多了许多,所以营地的规模扩张了。

    黄昏时分,刘成带着簿册文书从仓库往本营去的时候,走过的路就比往日要长许多。

    辕门里头,留出了一处十余丈宽,大致呈方形的院落,院落中央有一条碎石铺成的过道,两边都是土场。

    土场边缘靠近栅栏处,摆放着兵器架子乃至石锁、木桩等锻炼力气的器具,看起来像是经常被使用的。有几名亲兵分持长枪,正在一板一眼地对练着。

    再往后,就是中军的议事厅了。

    营地中的许多建筑,都是勇附近砍伐的原木搭建而成,既不刷漆,也不平整表面,有些地方连树皮都不剥。议事厅也是如此,结构虽然粗劣,但却结实的很。

    议事厅的后头,是郭宁和亲兵、傔从们日常起居之所,是一个两进的院子。

    刘成站到议事厅门口,侧耳听了半晌,厅堂深处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叹了口气。

    厅堂两侧,两名站姿笔挺的披甲士卒也跟着叹了口气。

    “这得半个时辰了吧?”

    “差不多。”

    “真就不行?啥办法都试过了?”

    “听说,他小时候生过病,后来……”一名甲士比划了两下手势:“就不好使了。”

    “胡扯!何至于此!”刘成笑道:“这小子是又气又急,觉得丢脸吧!”

    看看天色,他问道:“其他人呢?”

    “其他人早都走了。今天李二郎收拢了一些生漆回来,赵决带着众人去看呢。”

    “生漆?”刘成莫名所以地摇了摇头,把簿册拢了拢,迈入厅堂里:“那我就进去吧,想来倪一这小子,也不在乎多一人见他窘状。”

    议事厅正中的大厅,这会儿空荡荡的。刘成再往里头走,绕过后厢,便看到右侧的小偏厅里,一名前些日子招揽来的老书生正满脸不耐烦地喝道:“你快些!老夫要去吃饭了!”

    老书生旁边,被郭宁当作家人的吕函细声细气地道:“先生莫急,吃饭还有一阵呢。”

    她转而向偏厅中央站着的一人道:“别急,慢慢来!人和人的性子不同,说不定你背诵虽慢,却记得牢呢?”

    厅堂中站着的人脑门冒着缕缕热气,原来是倪一。

    半个时辰都没把今日的功课完成……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倪一身为傔从们的首领,简直羞愤异常。听吕函这么劝说,他只觉得愈发急躁,头顶上升腾的白气,便肉眼可见地格外翻卷起来,简直成了柱状。

    见这情形,刘成忍不住想笑。

    原来郭宁重新聚合帐下亲兵以后,时常与众人说些闲话。他有时候讲述古时君臣文武的种种故事,有时候讲一些稀奇古怪的格物致知之理,进而引申出群山大海之外,来自异域的奇闻。

    有人问起,郭宁如何能有这般见识和口才,郭宁便全都推到此前被萧好胡所部偷袭而死的书生高克忠身上,只道是高克忠传授的。

    郭宁讲得生动,少年们听得沉浸。随后就连芮林、陈冉等年轻骑士也参予进来,每天的训练和日常军务之后,都来等着郭宁开讲,每次都聚集上百人。

    约莫过了半个月,郭宁忽然道:“故事和奇闻还有得是,然而,只怕各位见识不足,此后就听不明白,着实可惜。”

    这话,可就让大家不乐意了。

    当即有人道:怎么就见识不足?我们这些人无论年齿,个个都是经历过大阵仗的。大漠草原闯过、深山大壑越过、千军万马厮杀过,说起见识,总比寻常人强些。怎就连故事都听不得?

    到底什么见识不足,郭郎君你说说,也让我们长进起来呗?

    这话出口,结果便惹出了巨大的麻烦。

    少年傔从和骑士们每日里听郭宁讲故事的时间,从此便挪到了日落以后。而日落以前的一个半时辰,成了开蒙读书的时间!

    这却是苦也。

    若论厮杀,郭宁的部下们个个悍勇。可要说识文断字,这两千五百人里,能认得自家名字的只怕不到百人;而能够书写的,大概两手便能数得过来。

    谁想到,郭郎君忽然对刀头舐血的男儿们,提出了这么古怪的要求?当下将士们一个个都无不焦头烂额,甚至还有好些人很快坚持不住,主动放弃。

    郭宁对此,倒也不强求。

    他就只是请了个当地老儒来,从最简单的文字开始教授。而本人很少关注这些事情。

    老儒在议事厅的右侧偏厅传道授业,郭宁日常便在左侧偏厅办公,绝不打扰。不愿坚持的将士起初羞愧,后来每晚回来,想要继续听着郭宁讲故事、开顽笑,郭宁也丝毫都不介意,待他们一如往常。

    这样一来,愿意试着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不久后吕函带了些娃儿加入,学生的人数也只在二三十,还包括了倪一这个榆木脑瓜、不开窍的。

第五十六章 学问(中)

    倪一是少年傔从之中较有威望的,他身手出众,厮杀的经验比同龄人丰富许多,性子也机警坚毅,故而很得郭宁的看重。

    老书生学问平平,这点眼光还有,所以每逢倪一遇着学业上的难处,便把同学们都赶了出去,免得他处在众人眼皮底下,更加尴尬。

    吕函却不晓得老书生的深意,这会儿过来宽慰,还把自家弟弟吕枢带着。

    此时眼看倪一羞恼,吕枢做了鬼脸,哈哈笑道:“老倪真是不成!要不,我替他背诵吧,那些字,我不止会背诵,还能写呢!”

    被小娃儿一说,原本还断断续续的倪一愈发羞愤,眼看着他额头青筋直跳,两个拳头都咯吱咯吱地握紧了。

    “你住嘴!少在这里聒噪!”吕函这会儿才感觉出不对,她连忙把吕枢骂了出去,向倪一歉意地点了点头。

    待要出门,她又对书生道:“王先生也莫急,一会儿,我让人把膳食送到这里,你们便在这里用饭,也无妨的。”

    “好!好!”老书生抚须笑道:“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吕函退到外头,挥着手让吕枢自去玩耍。

    她本想去见郭宁,却见刘成捧着一摞簿册进了左侧偏厅,于是便在外头等一会儿。

    偏厅里随即传来刘成毕恭毕敬的汇报。

    刘成早年是桓州永屯军的千户。所谓永屯军,携家带口定居边疆,靠屯垦产出自食其力。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武装农夫更加妥当。刘成这个永屯军千户,当年在桓州,干的就是庄园主的事情。而永屯军的士卒,就像是他的佃农。

    所以按照郭宁的吩咐,在馈军河营地周边,一些直属于“安州义勇”管辖的农庄,现在都由刘成这个军典来负责。

    刘成本人新得了一个头衔,唤作屯田所都辖,虽然不属于纯由正军组成的七个都,但其下属的屯田百姓约有六百余户,另外有五十名士卒负责警戒和治安。

    对这个职务,刘成很是满意,做的也用心,每日里都会向郭宁认真汇报。而吕函事前没想到的是,郭宁应付这些繁杂事务非常自如。

    在吕函的记忆里,原先的郭宁从来都不耐烦这些。他自幼就是纯粹的武人,惯于存身于锋镝,头脑中只有厮杀战场,除此之外的事情,有时几如孩童般懵懂。可现在的郭宁呢?

    吕函听得见他的声音。对着絮絮叨叨的刘成,对着那些值得或不值得报上来的琐事,郭宁哪怕称不上剖断如流,可是每一次的询问或决定,都既沉静又威严,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厅堂中的人确实是郭六郎没错,可今年以来,他忽然间变了太多,仿佛原本存在于他身上的单纯脾气忽然间被抽去了,代之以某种难以揣度的东西。

    一时间,吕函竟觉得,眼前厅堂中那端坐的身影中,生出几分奇特的陌生之感。

    过了半刻,刘成汇报完了,捧着簿册匆匆出去。吕函本想进去谈说两句,却又隐约有些踯躅。

    此时后院传来饭食香气,一名壮健仆妇提着两个食篮过来。

    吕函向仆妇吩咐了,让她把一个大些的食篮送到右厢,而自己接过稍小的那个,往郭宁忙碌办公的左厢去。

    刚迈步进了左厢,便见郭宁满脸不耐烦的神色,悬腕持笔,在那里取势运气。可他惯于刷刀弄枪的的指掌拈着笔,总也找不准感觉,终于“啪”地一声,一大滴墨汁落在了文书上,洇出一团黑渍。

    郭宁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两个鼻孔往外重重喷气。

    六郎还是原来的六郎,碰到这些文书笔墨,骨子里依然头痛的。吕函见到这熟悉的情形,心里忍不住就雀跃起来。

    她将食篮放在案几上,一边将里头的粥、饼、肉汤拿出来,一边抿嘴笑道:“自家连字都写不利落,还成天逼着伙伴们习文认字呢,也不知倪一在隔墙背诵的那些,你能背出来多少。”

    郭宁“嘿”了一声,把文书推到吕函面前,正色道:“我这手字,是没指望了。阿函你来吧!我说!你写!”

    “你先吃些东西吧。”吕函柔声道:“吃饱了,我替你写便是。”

    这句话入耳,郭宁一下子觉得熟悉异常。

    早年郭宁在昌州乌沙堡时,曾经跟着吕函的父亲读过几个月的书。他实在没有那个心思,最终还是继承了父亲的正军职位,凭刀枪挣饭吃了。但那几个月里,被吕先生逼得额头冒汗,准备熬夜苦读的时候,吕函便常常这么对他说,然后替他把字帖写了。

    乌沙堡里没什么富贵人家。当时的吕函也面黄肌瘦,只有头发是乌黑的。后来历经好几年的颠沛,又遭败战逃亡那一遭,吕函一直显瘦,面颊和眼眶都深陷,委实不是什么美人。

    但这两个月,大家的日子都比以前好过些。吕函的脸上稍稍丰腴起来,整个人都有精神了。

    郭宁不觉放下笔,多看了吕函两眼。

    吕函的面颊有些红润,手里的汤碗忘了放下,几乎烫了手。

    正在心头乱撞,却听郭宁长叹一声:“阿函,现在想来,你那时替我弄虚作假,是在坑害我呢!看看我现在这一笔丑字,都是孩童时缺练的缘故……你竟不羞愧么?“

    吕函不止手烫,气得脸也烫起来,她轻声道:“呸!”

    郭宁哈哈一笑,正待再说几句。

    门外传来倪一的声音:“启禀郎君!今天的功课,我都完成了!”

    郭宁喜道:“很好!来来来,我这里有肉汤,你费神不少,吃点好的。”

    倪一闻声入来,脚步却有些重,说话的声音也很沉:“郎君,我虽完成了,却不明白。”

    郭宁敛去笑容,从案几后起身,拍了拍倪一的肩膀:“不明白什么?”

    “我不明白,认这些字有什么用!”倪一闷闷地道:“六郎你亲口说的,我们只靠着自己手上的刀枪,给自己找一碗饭吃,找一条活路走。刀枪我有了!我还有斧头呢!有了这些,凭什么敌人都能排头砍去,念书识字做甚?”

    “念过书,认得字,便有见识,能懂得道理,能听明白我讲的那些故事,不好么?”

    这种哄孩子的语气,让倪一有些不快。他立即反驳道:“六郎你蒙我呢!你说那些故事,就是为了引诱我们念书识字,学那些没用的东西!”

    话一出口,他才醒觉郭宁不仅是自家兄长一般的人物,更是杀人不眨眼的狠人,是令出如山的全军主将!其威严岂容冒犯?

    自家这样的言语,简直胆大包天,是作死!

    倪一猛地打了个激灵,跪伏在地。

    下个瞬间,他便听见头顶上传来刀剑出鞘的锵然之响。

第五十七章 学问(下)

    郭宁拔刀在空中虚劈了两下,问道:“倪一,你觉得我的武艺如何?”

    “勇力绝伦。”倪一发自内心地道。

    “那么,我任命的这些都将,如慧锋大师、李二郎、汪世显、韩煊、仇会洛等人,武艺如何?”

    “俱都勇猛,令人钦佩。”

    “这几位,都是流散到河北诸州的溃兵出身。我们现在聚集起了河北溃兵两千五百人,他们也大都是见识过尸山血海、敢厮杀搏命的人物。那么,这些人当年从漠南山后,从西京路一路溃逃到河北的情形是怎样的?”

    郭宁俯下身,凝视着倪一:“你还记得那时的情形么?我们是怎么来到河北的?那一路上,我们打赢了蒙古人吗?”

    那时的惨烈场景,直到此时还常在倪一的噩梦中盘旋,一次次地将他惊醒,让他浑身冷汗!倪一有太多的言语,反而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抬起头看看郭宁,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而郭宁继续道:“能够逃亡到河北诸州的溃兵,只是当年北疆界壕防线上驻军的数十分之一。大安三年时,自昌、桓、抚三州到后头的宣德州、德兴府,五州之地,三个统军司的精锐汇集,足有数十万众。崇庆元年时,救援西京大同府的兵力,更是号称汇聚了天下雄兵百万。”

    郭宁蹲在倪一身边,叹了口气:“那数十万众里,如我、慧锋大师、李二郎等人这样的勇猛之士,只会更多!当日军容之盛、旌旗蔽日的情形,我相信你也见过!那么,我们打赢了蒙古人吗?我们在乌沙堡赢了?还是在乌月营赢了?又或者,是在野狐岭、在密谷口赢了?”

    倪一跌坐在地,几欲颤悚。

    “没赢,仗打输了……”他垂下头,慢慢地嘟囔道:“所有的人,大家都在逃,然后,都死了。”

    郭宁揪着他的衣襟,让他抬起头。于是就看到了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还有眼中无处发泄的悲痛和仇恨。

    “为什么会输?”郭宁低声问道:“是我们手里没有刀枪么?是你,或是我们这些厮杀汉没有尽力么?是因为我们见到蒙古军,害怕腿软了么?”

    “当然不是!”倪一满脸都是泪水,争辩道:“我也杀了黑鞑子!我杀过的!对了,是因为胡沙虎!是因为他临阵逃跑,害了大家!”

    “胡沙虎若是不跑呢?我们这些人,就在界壕上和蒙古军一年接一年的打仗,不停的打下去?这样就能赢么?”郭宁继续问。

    倪一想说能赢,可他又没法说出这么荒唐的言语。他想到了自家父兄在界壕戍守时,永远等不到的粮饷、苛酷日甚一日的盘剥、双手一掰就会断裂的甲片、愈来愈少愈来愈瘦弱的战马、乃至愈来愈低落的士气。

    打不赢的,不用提蒙古军的凶神恶煞,这样的军队,本来就打不赢仗的。

    倪一只觉得浑身发冷,心头却有一团毒火在烧。

    这火越烧越旺,简直要把他的胸膛都炸开,终于使他爆发了:“赢不了!谁也赢不了!因为大金朝廷烂透了,大金国烂透了!那些女真人的高官贵胄,全都烂透了!他们从来都不把我们的性命当回事,是他们害了我们所有人!”

    喊了两句,倪一忽然就觉得痛快了。他悻悻地想了想,又道:“那个胡沙虎,真不是好东西。咱们在范阳城下,如果能宰了他,那该多好!”

    “这不就明白了么?”郭宁笑着拍了拍倪一的脑勺。

    “你看,我们聚集起来,握紧手中的刀枪,便没有人能够欺负我们。可光是如此还不够,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在战场上,我们要更聪明的作战,更精准的指挥;而在战场之外,我们需要粮食、物资,需要更好的武器,更多的战马,需要更多的同伴乃至百姓们的支持。这些,却不能从刀剑上来,而是从书卷上来的。”

    “六郎你说的那些……”倪一仰起脸,擤了把鼻涕:“我们认得了字,就能有了吗?”

    “当然!”郭宁斩钉截铁地道:“一个人读书识字以后,就有见识,就有能力去做好很多事。由此,便能让我们的同伴更多、武器更精良。”

    “然后就能打败蒙古军么?”倪一又问。

    蒙古的崛起是何等势不可挡,郭宁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这个问题,实在有点复杂,郭宁想了想。

    他正在盘算措辞,后院方向,传来好些少年的喧闹。有好几人喜悦地大叫道:“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

    那些叫嚷的人,便是与倪一同列的少年傔从们。

    他们这几天里,一直利用闲暇时候,在热热闹闹地鼓捣一些新鲜玩意儿。只是倪一这个作首领的,满脑子都是那些要背诵的生字,已然昏昏噩噩,竟没分神去问。

    “飞?”他愕然问道:“什么玩意儿在飞?”

    郭宁抓着他的胳膊,让他站起来,哈哈笑着道:“自然是新鲜玩意儿!”

    话音未落,一个黑糊糊、圆滚滚,足有两人合抱大小的怪东西,从院墙上猛地窜了出来。

    那怪东西下面似乎吊着一个生火的炉子,炉子底下又坠了石块。石块被粗绳捆扎着,晃晃荡荡地砸在议事厅顶端的木料上。“咚“地一声闷响,蹭下好几块树皮、木屑,噼噼啪啪地落在后院里。

    倪一下意识地猛一缩头,那怪东西带着炉子和石块越飞越高,顺着风势打了个转,一个劲地往夕阳将落的方向翕忽升腾而去。

    “赶上!赶上去!”又有少年大呼小叫:“炉火烧不了多久,马上就会掉下来的!”

    倪一怔怔地看着那怪东西,又问:“这是孔明灯?孔明灯竟能这么大的么?”

    “这东西,叫做热气球。”郭宁笑道:“记得半个月前我说的么,盘古开天时清气上升,浊气下降,而我们平日所见,乃是热气上升,冷气下降。热气蒸腾的力量,足以推动重物。所以,大家便抽空做了这个热气球,验证一番。”

    “真是有趣!”

    热气球越飞越远,黑色的轮廓渐渐与暮色合而为一。倪一的两个眼珠子几乎被热气球吸引住了,他下意识地往偏厅外头挪了两步,试图追上去看个仔细,随即想到,自家正在郭宁面前,不可失礼。

    他连忙折返回来,郭宁却从他身边经过,饶有兴致地站到厅堂里,一直盯着热气球消失。有几个莽撞的少年从后院直愣愣地跑来,想要直接穿过议事厅去追逐那热气球。忽然见到郭宁站在院中,他们连忙行礼,然后贴着院落边缘往前头去了。

    “人一旦读书明理,有了学问、见识,便能创造。倪一,这便是创造的成果了。”郭宁回头看看倪一,微笑道。

    “这东西,能有益于厮杀么?”倪一的性子有些执拗。

    “现在还不行,但很快就会了。”郭宁信心十足。

第五十八章 先生(上)

    两人没看多久,就被吕函叫了回来用饭。右厢的王先生也被请了来一起。

    王先生的大名唤作王昌,原是集镇里的落魄书生,快五十岁了,无妻子也无儿女,独居一破落大屋,自家种二十亩薄田,靠代写书信勉强混口饭吃,国朝取士所需的词赋经义都很寻常。但因为人缘不错,被徐瑨推荐来做了教师。

    郭宁对王昌甚是尊重,不在于他的学问如何,在于这书生不矫情。

    郭宁奉了束脩来,要他教授士卒们认字,他就教。郭宁让他少谈儒经,莫碰佛老,更不要谈什么训诂考据,他也笑呵呵地一一答应,绝不逾矩。这作派与寻常儒生大是不同,倒像极了收钱办事,一码归一码的商贾。

    王昌教学的效果很不错,两个多月下来,大部分傔从都能认识两三百个字,进而简单书写。有些底子比较好的少年,甚至已经能自己翻查《大明历》了。

    既得郭宁召唤,王昌兴冲冲过来,以为能吃些好的,却见郭宁的饭食与他人并无不同,非要仔细挑出点什么,也只有那个黑陶大碗里的肉汤多些油水了。

    老书生看在眼里,也不多说,不一会儿便笑眯眯地吃完了饭,捧着盛热水的大碗,与郭宁、吕函说几句闲话。

    此时院落外头呼啦啦地脚步乱响,是那些少年们带着坠落的热气球回来了。落地如此之快,看来气球的设计很有问题。少年们既为这场飞行而震惊,同时也纷纷感慨,毕竟准备仓促了些。

    有个较瘦小的少年一边走,一边连声道:“咱们用绳索捆绑火炉,可炉火被风吹着,很容易就把绳子烧断啦!下次再做气球,得想办法保住绳子,否则飞不了多高,飞不了多久!”

    走了两步,他问同伴:“或者,编个竹筐来装炉子?用竹筐两边伸展的长耳悬挂绳索?炉子也得改,风门两边都得加上围挡……”

    同伴没理会他,大部分人亢奋之后,很难想到这些细节。他们都在嚷嚷着,可惜用来缝制气球的绢帛太少了,可惜用来抹在气球上防止漏气的生漆只有这一点,否则只这一回,便能做个硕大无朋的气球,比这个更加的威风。

    他们陆陆续续从左侧偏厅经过的时候,谈论得格外大声些,像是在说给郭宁听。

    郭宁轻笑了两声,但作不闻。

    而倪一站到门口,狠狠瞪了他们两眼,让他们赶紧走。

    此前郭宁和新桥营俞氏携手恢复保甲,说好了由新设的保甲来负责安州义勇们的军饷。

    郭宁的预期,只是此前北疆分番军的到手数字,毕竟溃兵们当年在界壕沿线都种过地,只要有几块田就饿不死自己,保甲所出,只是一个补充。没想到俞氏打算趁此机会收割一番周边乡豪的老底子,硬生生把对外索取的军饷标准提到了每月钱二贯、米九斗五升、绢四匹。

    汪世显也真就一文不少地将其中的七成拿了回来。

    郭宁也不含糊,扣除了必要留存的余量以后。他实际按月发放给将士们的军饷,比大家在北疆时从朝廷手里拿的,要多出一倍不止。将士们初看到黄澄澄的铜钱、白花花的粟米,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郭宁身边的傔从们,待遇与正军相同。这些少年大都是某部溃兵首领的亲眷,没有奉养族人的压力,故而手头很是宽裕。

    所以他们才能把自家过去两个月里收到的绢帛汇集起来,央着本营的妇人们缝成了气球的样式,又从李霆手里求了些生漆,急就章地凑合成了这么一个热气球。

    成功过一次,自然会想着第二次。少年们都想要作出更大、装载更重、飞行时间更长的气球,也确信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自然会成功。

    有目标是好事,但出成果却不急于一时。郭宁暂时不会给他们更多的绢布了。而生漆是重要的军事物资,制作箭杆和甲胄时,都必不可少,更不能随便交给这群小子祸害。

    郭宁向少年们说起热气球,是为了激发他们学习的劲头,也藉着这个机会挑选一下傔从中才能独特之人,可不是让他们一窝蜂都去做手工匠人的。

    见少年们呼啦啦都往后院去了,郭宁返回办公的案几旁,收拾起散乱的字纸,预备跟着过去。

    吃完饭以后,便是郭宁和亲骑、傔从们聊天讲故事的时候,近几个月来,每日都是如此。

    那个场合,一般没有王昌什么事,所以他便行礼告辞。

    刚站起身,却见郭宁手中整理的字纸总有百张上下,叠起来厚厚一摞。王昌的眼光,立刻被郭宁手中密密麻麻的字纸吸引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眼光扫过,便知那不是公务文书,而像是私人笔记之类,

    奇怪,奇怪。郭六郎明明只是寻常士卒出身,字写得难看,却有这样的兴致,自家偷偷写了这许多东西?

    须知大金的文学虽有其独特之处,但因南朝宋国对文字过界的法禁甚严,举凡种种书籍、经典,在民间流传的很少。军户能识字作文的,更百中无一。这郭宁郑而重之写了上百页的字纸,总不会在胡乱涂抹吧?

    王昌忍不住问道:“郎君写的是什么?”

    郭宁倒不藏着掖着。他将那些字纸直接递给王昌:“我每日里讲古述今,所说的一切,总得有个来路,有一脉络可寻。这是以这几日里花了些工夫,为傔从们编写了教材。王先生不妨看看,若有疏漏,还请指点。”

    “教材?郭郎君真是有心了!”王昌愈发有兴趣,连忙端起字纸,一一翻阅。

    只见那上头的字迹确实惨烈了些,有许多字都缺笔少划,还夹杂着一些古怪的符号。

    上百页的字纸,被郭宁大致分为四类。

    头一些是古时的厮杀征战的故事,包括炎黄、春秋战国、楚汉乃至汉唐时对匈奴、突厥的著名战例。战例配有大概的地图,图上有大大小小的箭头,约莫是表示大军行进的路线。战例之旁,又配了些诗句。

    王昌眼神一掠,见到了“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他连忙看下一页,又见到了“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大金入主中原以后,颇得儒生效力。在华夷之辨上头,遵循的乃是北地儒门领袖赵秉文所言:“春秋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所以平时对什么胡、狄、夷等字句并不避讳。

    可王昌总觉得,眼前这几句仿佛有所指,连忙再翻几页。这回所见,倒不提“胡”字了,选的乃是陈思王的白马篇中几句:“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王昌干笑两声,哗啦啦直接翻过十余页。

    到教材的第二部分,乃是简单的数算,全都用军旅中事来举例,比如点兵、核粮、判断箭矢的余量、计算人马抵达某个定点的时间等等。

    这里头,古怪符号就更多了。换了常人,可能一点都看不懂。

    王昌虽然文学平平,在术数上真有几分本事。他略一凝神,便猜测出其中左右交错的两道斜杠,代表了术数中的“天元”;再看其中的运算过程,虽说不及精微的太、元,却有独出机杼的长处,较通常拿算筹排布的方法,要便捷很多!

    郭宁,区区一个边疆正军而已,怎能有此见识?

    王昌再往后翻几页,纸上的图画更多,字也更密集,讲的竟赫然是国朝、南朝宋国、西夏、大理等地的风土人情、逸闻掌故。

    那些异国之事,王昌是不懂的,于是便拈起讲述大金的那几页,只一着眼,便见到了当年女真大军南下攻掠屠戮的经过,乃至与宋将岳飞、韩世忠等人的厮杀,见到了各路统军司、招讨司的分布、沿革。

    再看其中提到大金各路的风土,及至山川、河流、形胜之所的概述,竟与王昌少年时游历所见,一般无二!

    王昌不再继续看下去。他猛地把字纸阖拢到一处,脸色变了变。

    很明白的,郭宁在河北就学的高克忠高先生,真正是隐世的大贤!

    如此大贤,竟无端死于乱世兵匪之手,自令人太息涕零。而以郭宁的虓虎之勇、英奇之略,再加上大贤传授的眼光见识,岂止如虎添翼?在这样的世道里,此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想到这里,垂眼再看,那纸上一个个拙劣的字迹,竟也如刀枪剑戟挥舞,凛然之气逼人!

    “郭郎君……”王昌举了举手里的字纸。

    “先生有什么指教?”

    “若蒙郎君不弃,今晚你和少年们讲述的时候,我也想列席旁听,可以么?”

第五十九章 先生(中)

    王昌问的含蓄,意思很明确。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郭宁自然是乐意的。

    他立即笑了起来:“王先生,请!”

    其实最初的时候,对这些少年傔从的培养,郭宁考虑过不假手他人,完全由自己来执行。在郭宁眼中,这时当前最重要,也是最迫切的任务。

    在外人看来,郭宁崛起于草莽,瞬息间纠合起两千五百精锐,盘踞河北湖泽渊薮,势力范围覆盖五州。若他愿意投效朝廷,都指挥使唾手可得,就连节度使也不是不能考虑。

    可郭宁自己,并没有因此而骄横,反而更加的谨慎小心。

    他自己是溃兵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正因为如此,他比旁人更理解溃兵们的劣根性。这些士卒够凶猛、也够狡黠,但他们无所谓忠诚,更没有顾忌,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人。

    当萧好胡、杨安儿等人威胁他们的安全时,他们会抱成一团,推举出领袖进行对抗;当胡沙虎这种被众人仇视的货色出现时,他们会希望有人能代表他们发起复仇。

    但其它时候,溃兵们习惯了无拘无束,一个个都主动被动地成了兵油子。所以,这数以千计的人在河北客居两载,才始终保持着一团散沙的状态。

    郭宁此番能够聚合他们,看起来是凭着自己当年断后拼死的声望。可两年前郭宁就没有声望吗?

    那时的郭宁血战之后来到河北,愿意跟随他的有几人?

    郭宁的声望始终都在,区别在于,那时候的郭宁手里没钱也没粮,现在的郭宁,却凭借武力压服了乡豪,并与地方官员形成妥协,由此得到了粮饷来源。

    某种程度上,两千五百名将士的忠诚,一部分对着郭宁,还有一部分,是对着每月的军饷,对着叮当作响的钱财、白花花的米。而后者的比重,恐怕比前者要多得多。

    想要改变这样的局面,不是一日之功。

    郭宁生在军营里,长在厮杀场,基本的道理都明白。只要他愿意,该有的手段一样不缺。对将士,他有实际利益的给予,有严肃军纪的管控,也有亲若兄弟、解衣推食的笼络手段。

    这样纠合起的部队,足以威慑四邻,但满足不了郭宁的要求。

    能满足要求的人,从哪里来?此时此世,这样的人只能自己慢慢的培养。

    所以郭宁一旦聚集人手,立刻就提出,自家亲卫乏人,要求各家溃兵首领推荐可堪厮杀、头脑灵活的少年人来帐下听用。

    当时骆和尚和李霆等人,都以为这是索取人质的手段。

    其实不止于此。

    郭宁需要的,不是一批普通的亲卫,也不止是一批亲卫。

    他需要真正忠诚于自己的可靠之人,需要能够在危难时刻支撑起全军的刚强骨干,需要能够始终和他同一步调、踏上漫长征途的伙伴。

    所以郭宁每天都觉得时间太紧,他恨不得把自己所知所想都灌进少年们的脑子里,让他们立刻成长起来。

    但花了些工夫熟悉各人以后,郭宁也认识到,少年们都是敢于赴死的战士,可他们的基础太差,眼界也太狭窄。郭宁讲述稍稍深入的内容,他们就没法理解,更没法跟着郭宁的话语展开想象。

    所以本来计划中并不存在的识字,非得放到最先的环节。好在徐瑨推荐得这位教师王先生很得力,郭宁便能够腾出手来,先抓紧军务上的重重安排,每天只抽空与少年们聊一聊,讲些能引起他们学习兴趣的奇闻轶事。

    从少年傔从们汇聚到馈军河营地开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少年们普遍都有长进,哪怕在这上头很没天赋的倪一,也能写自己的名字,外带数字、方位等百多个常用字。其它还有百多个字,他能认得,只是不能写。

    按照郭宁的要求,王昌也教了少年们数算。

    在这上头,并不正经跟从授课,而是偶尔旁听的吕函最是厉害。

    另外,之前回来路上,一路盘算着绳索、竹筐、风门的少年,也是在数算、以及郭宁讲述的杂学上很有很有天赋的。

    这少年是渤海人,没有姓氏,有个简单的名字叫阿多。

    阿多是宣德州制箭作坊出身,虽然长的瘦小,但射术很出众,脑子也很好。就这几天里,他已经把九九乘法表背的烂熟,并且开始尝试一千以内的加减乘除运算了。

    这局面,让郭宁在每天晚上“讲故事”的时候有点困难。

    他既要考虑到不同的接受能力,又要考虑到保持大家一致的兴趣。这太耗费脑力,已经不是靠临场随机应变能解决的。由此也促使他下定决心,抽空写了教材。

    如今王昌有意愿投入到一处,必定会大大减轻郭宁的负担。

    毕竟好为人师乃是儒者天性,有这么多愿意向学的学子,又有足额的束脩,安全的保障,王昌哪会松懈?有他这个正经的教师作恶人,郭宁的发挥也就可以自在些。

    至于王昌能不能按照郭宁的意愿教授……

    郭宁略放缓些脚步,便看到王昌捧着那叠字纸,如获至宝。郭宁的字迹实在是潦乱了些,天色又有些昏暗,王昌越是仔细地看,两眼贴得离字纸越近,眼看纸张把他整张面庞都遮住了。

    郭宁心中暗笑,抬手扶了扶王昌的胳臂:“王先生,小心撞墙,这边来。”

    “哦!是是!”王昌应了几声,又盯着那些字纸看个不休。

    郭宁的字纸分为四部分,包括故事和战例、天下各地局势、数算在军中事务的运用,还有完全得自于梦中,却有些零散的杂学。

    郭宁本以为,如王昌这样的儒生,就算能接受这些,注意力也集中在前两项,没想到他反而盯着数算和杂学看个不休,好像很感兴趣?

    恐怕他也不是简单的老儒,徐瑨倒是送来了一个妙人。

    “王先生,此前我答应了,要给大家仔细再讲讲气之妙用,另外,还准备说说后汉时班超平定西域三十六国的事迹。我没有正经读过书,恐怕言辞中的谬误不少,先生姑且一听,还望不要打断?”

    “没有正经读过书?”王昌喟然长叹:“唉,郎君过谦了。我只恨不能如郎君这般,败在大贤门下!”

    “啊……是是,先师的学问,着实非同寻常。”

    两人这般说着,吕函和倪一落后一些跟随,一同跨过了后院门。

    少年们已将坠落的热气球抬了回来,这会儿将之拆成了七八个部分。有人正把涂抹生漆以后黑沉沉的绢布整个铺开,有人将软沓沓的一片掀起,藉着夕阳余光看这上头可有被火燎坏的地方。而阿多一边挥着笔往墙上涂抹,一边向另几人指手画脚,大概是在解释火苗腾起后遇风的夹角如何。

    眼尖的人看到郭宁入来,纷纷欢笑问好。

    这倒不是失礼,而是郭宁的要求。在军营内,他是主帅,傔从们是部属,主帅一声令下,部属们就算刀山火海也得趟过;而在军营以外,生活起居时,他更像兄长和族人。

    这会儿少年们笑了没几声,又见王昌立在郭宁身旁。

    众人猛地变得严肃,连忙把手头的绢布扔下,一个个躬身行礼,齐口同声:“拜见先生。”

    王昌轻咳一声,一展袍袖:“诸位不必多礼,请起。”

    众少年这才起身。

    这样的整齐状态,郭宁只在以军法号令时见到过,却不曾想,这老书生明明手无缚鸡之力,也能把数十名个个勇武的少年管教得如此乖巧。

    此前郭宁将传授文字之事托给王昌,为了避免少年们捣乱,特意将他们的课堂安置在自家办公的厅堂对面。但他自己事务繁忙,委实没有仔细关注课堂传授时的具体情况。

    此时他才发现,恐怕自己还低估了身边的老书生。

第六十章 先生(下)

    心里这般想着,正事不耽搁。

    郭宁将少年们招集到一处,从大家亲眼见过的热气上升讲起,慢慢又提到大气循环,行云布雨。

    这些言论,若在饱读诗书的儒生耳中,多半觉得乃是呓语,说不定当场就要有人驳斥,逼得郭宁拿铁骨朵出来说话。但这些少年们本来无甚见识,反而如白纸易于涂抹;他们又确确实实都尊崇郭宁的勇猛,发自内心地当他是榜样。这一来,郭宁说到哪里,众人都听得如痴如醉。

    郭宁在绘声绘色地讲述时,抽空看看四周。

    片刻前,有知趣的傔从点起松明火把照亮,不止哪里跑来的孩儿,攀在院落外的老树上,少年的傔从们眼神闪闪发光,就连老书生王昌,也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这样的场景,最近两个月里,郭宁每个晚上都能看到。

    有时候,他简直感觉荒唐。毕竟这场景与他旧日里习惯的纵马奔驰、挥刀溅血太不相同了。但他又清楚,这些知识虽然来自于大梦之中,却必将拉开崭新世界的大幕。刀枪和头脑,两者一样关系重大。

    外人以为,郭宁在享受闲适,满足于和自家亲信傔从们的夸夸其谈,但郭宁自己从来没有停顿过。随时将要倾覆的局势就像鞭子,把他这个陀螺抽打得飞速旋转,一点都不能听。

    郭宁站在人群中,大声的讲述。

    然而正当他说得渐渐深入时,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院门处,随即“咚咚”的砸门大响传来。

    郭宁眉头一皱。

    别看他此时不着戎服、没有架子,但在军法上头从不懈怠,中军帐外的杆子上,不止一次挂过人头。此时不止院落中的少年们安静,外头巡逻值守的将士全都肃静,绝无那种乌合之众喧哗扰攘的恶习。

    可这会儿,竟然有人如此大大咧咧地闯门?

    负责维持秩序的是倪一,无须郭宁吩咐,他便快步推门出去,须臾之后,又神色怪异地折返回来。

    他没有走近人丛中,而是站在门沿内侧向郭宁做了个手势。

    郭宁知道必有要事。他挥手让少年们暂歇,自己来到门前。

    “怎么了?”他问。

    “慧锋大师在外头说,外头负责放哨的将士,抓住了几个探子。”倪一低声道。

    郭宁崛起之后,安州左近零散的溃兵势力就此归为一路,但郭宁本人无意在安州久踞,所以对地方乡豪们蠢蠢欲动的表现完全无视。近两个月来,各路势力犬牙交错的局面愈演愈烈,而别有用心的探子也不罕见。

    对此郭宁早就吩咐过了,抓住了就杀。那些探子都是城狐社鼠一流,不必多问,直接砍了脑袋扔塘泊里喂鱼,最是妥当。

    他吩咐的轻描淡写,溃兵们执行起来利索。大家都是趟过血海的人,杀人如屠狗,简直不是事儿。

    两个月来,还是头一趟有人为了探子的事儿专门来找郭宁。

    来得还是骆和尚这位格外晓事之人?

    郭宁大步迈出院门:“那探子有何蹊跷?”

    骆和尚神色郑重,压低嗓音道:“一行四人,靠近馈军河东岸时,被我们的巡哨将士直接杀了两个。剩下两人里头,还伤了一个。那个完好的,自称是安州刺史徒单航的亲信家人崔贤奴。因为巡哨将士当日曾见过那崔贤奴,所以手下留情。”

    骆和尚乃是杀官潜逃的狠人,区区一个官员家奴,值得他如此紧张?以郭宁如今的实力,也真不必把崔贤奴放在眼里。

    郭宁皱眉又问:“此人乃是徒单刺史的代表,他来馈军河,自有汪世显出面招待。何必这么遮遮掩掩?”

    “那崔贤奴有个从人,被巡哨将士射了一箭,流了很多血,晕过去了。”

    “那又如何?”

    “崔贤奴说,那个从人打扮的,便是安州刺史徒单航本人。”骆和尚摸了摸头皮,哭笑不得地道:“崔贤奴又说,徒单刺史是今日突发奇想,要便衣暗访馈军河营地,所以轻骑快马,今日下午出发,这会儿就到了。”

    “嘶……”

    徒单航与郭宁的合作,乃是馈军河营地两月来得以平静的前提之一。然而两家毕竟不是一路人,敬而远之便好,何必来暗访这一出?这位刺史,何以轻佻如此?郭宁一时间有些牙酸。

    “确定他是徒单航么?有没有让……”

    “已经让跟着汪世显去过渥城县的将士来认。老汪的两个亲将都看了,确定无疑。老汪正在赶来,我以为,让他出面接洽,比较好。”

    郭宁“嘿”了一声,待要言语,身后有人问道:“徒单航的伤势,致命么?”

    骆和尚转头看一看,见是一名身着麻衣的老书生。

    骆和尚少来中军,也不认识王昌,只倒他是郭宁新找的幕僚,于是随口道:“死是死不了,看他一直晕着,恐怕一时醒不过来。要我说,让他晕乎两天也没什么。”

    “军中有可靠的医官么?赶紧招来,让徒单航醒来说话!”

    王昌提高嗓音,喝了一声。

    他快步越过门洞,向骆和尚行了一礼:“慧锋大师有所不知,那徒单航的宗族,乃是完颜氏皇族以外屈指可数的大族,历代以来,出过皇后三人,宰执三人,枢密使七人,徒单航之父尚公主,号称九驸马,曾权平章、出任都元帅。此人当年曾在朝中为吏部侍郎,深悉朝局;去年外放,乃是朝局权衡的结果,而非贬谪。这样的人,纵然武力孱弱,不在六郎的眼里,却也不能简单地加以轻视。甚至可以说,此君乃是朝堂中某些人摆在中都以外的棋子,有其独特的作用。”

    今日夜间巡逻的什将,乃是骆和尚的部下,也因为跟着骆和尚时间久了,行事直来直去,殊少顾忌,动辄杀人。结果,这会儿好像闹出事来了?这个徒单航,那么重要么?

    骆和尚忍不住又摸了摸头皮。他的头发长得甚快,一根根绽出光亮的头顶,仿如钢针也似,蒲扇大的手掌捋在上头,发出沙沙的轻响。

    但这些与朝廷往来的事,本来也不是骆和尚平日关心的范围。他想了想,懒得操心,转眼去看郭宁。

    郭宁向王昌微微颔首:“徒单航背后的家族势力,我也久闻了。此前与他达成协议时,我也特意提到了我们击败胡沙虎,对其叔父、丞相徒单镒必有益处。”

    王昌向前一步:“既然郭郎君知道此人的情况,那就再好不过了。依我看,此人突然急行来此,定有绝大的缘故,绝不是什么临时起意一行。请郎君不要耽搁,立即叫醒他,和他谈一谈!”

    郭宁对骆和尚道:“麻烦大师立即去叫医官。”

    骆和尚匆匆去了。

    “王先生,你对朝堂上的局面很熟悉么?”郭宁转向王昌。

    “倒也称不上熟悉,略有些了解。”

    “那就劳烦先生随我来,我们一起去见见徒单刺史。”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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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