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美丽的重逢
那一年,据说陆耀辉家里出了事情,公司濒临破产。
很多人对他的行事张扬早就看不过眼,看笑话一样议论着因果孽缘,大意是离开了钱这家伙一文不值。
那段时间大家很担心钱美丽,怕她会控制不住和别人理论。但无论多恶毒的言论,她只是瞪着猩红的眼睛,一脸无处安放的杀气。
她在乎陆耀辉,谁都看得出来。
但她把关心死死咬住,与外界隔绝得密不透风。只有在深夜回宿舍的时候,程一朵能听到钱美丽辗转难眠的轻微声响,压低声音说,怎么还没睡呀,等我吗?
听到她窸窸窣窣的浅笑,程一朵才放心地爬上床。
一个从食堂吃完饭的中午,天空毫无征兆地乌云密布,“好像要下雨了!”程一朵拉着钱美丽奔到学院底楼准备躲雨,碰到了刚办好休学手续出来的陆耀辉。
他好像一下子成熟了,半个月的世态炎凉感受下来,才知道世界从来不会因为年轻而宽容,该面对的就像曾经不费吹灰之力拥有的那样,无从选择。
“一朵,美丽,我走啦。”陆耀辉潇洒地挥挥手,算作告别。
钱美丽的嘴角抽搐着,眼睛红通通的。
“陆学长,事情解决好就回来。”程一朵拍了拍钱美丽,又拍了拍陆耀辉。没有强大的力量可以扭转乾坤,但她从来不想看到他们痛苦。在悲哀的世事无常面前,前尘与爱情早已挫骨扬灰。
陆耀辉低垂着眼帘,很艰难地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也许,我不会回来了。”
他的眼神黯淡无光,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仿佛那个没心没肺的他,已经随着家庭事业的没落,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我跟你走!”钱美丽突然抬起头,深吸了口气,“你等我,我也申请休学。”
“你疯了?”程一朵摇了摇面前语气坚定的女生,此刻的决绝呼应前几日的沉默,好想有点明白她一直在考虑的究竟是什么。
“美丽,你的心意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不必了,你应该有和我无关的人生。”陆耀辉张开双臂,用力抱住了她。在这个遥远而熟悉的怀抱里,钱美丽终于忍不住大声哭起来。
她是一个从来没被偏爱过的人啊。
所以,她成为了多么小心翼翼的姑娘,捧着珍惜着仅存的念想,生怕惊扰到一点点突然冒出来的好运气。而现在,全部被命运宣告出局。
“我是认真的,你让我跟你走吧。”钱美丽边哭边颤抖。
“美丽,我不能接受。你想要的我给不了,因为我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而且说不定我就一败涂地了,说不定过几天我就结婚了,好好完成学业,你多保重。”陆耀辉转身走了,玻璃窗外,一场大雨瓢泼而至。
你会为了“爱”做些什么呢。
有些人表白,有些人等待。有些人离开,有些人不断强大。有些人消遣时光,有些人过眼云烟。有些人山高水长,有些人注定只能相忘于江湖。
但似乎又没有人知道,什么才算是“爱”过。
故事沉默地从秋天穿越到冬天,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踩着干冷的泥土回宿舍,程一朵总会想起那个下雪的夜晚,心事清澈见底,雪人都是喜欢的模样。
一次偶然间,从林以安口中听到了陆耀辉的消息。
说他拼着一股子闯劲,在很短的时间内把贸易流程弄得一清二楚,接了几个不错的单子,偶尔会在酒局碰到。
“到底是咱启大出来的,弱不到哪儿去。”林以安对他的脱胎换骨很是赞赏。
程一朵不太懂商场规则,如实向钱美丽转述了陆耀辉的近况。她没有表现出大悲大喜,独自在阳台上发了很久的呆,最后拜托程一朵,“如果林以安下次碰到他,可否通知我一声。”
钱美丽一直期待着重逢,他们都是被世界抛弃的人,都是不再存有幻想的人,都是除了对方没有任何倚靠的人,陆耀辉除了她,身边怎么会有其他安全感呢。
程一朵看得出来,她真的做好了随时和他私奔的准备。
还在图书馆,接到林以安电话,说陆耀辉晚上在KTV组了个局,“我公司有事晚点才能过去,要不要来接你们?”
“不用,你先忙,我们去去就回。”
不知道是怎么到的,一路被钱美丽拽着飞奔,拽进了出租车,拽进了名叫“星辰夜总会”的KTV,程一朵气喘吁吁地想,星辰这么美好的词汇跟夜总会摆在一起,实在是暴殄天物,转眼就站在了VIP包厢的门口。
钱美丽好几次伸手想推,都缩了回去。
里面传来一阵一阵觥筹交错声,低头看了看自己朴素的羽绒袄,钱美丽叹了口气,“妈的,来得太匆忙,忘了穿件裙子!”
“冬天了哎小姐,要穿你自己穿!”程一朵把自己的衣服裹紧了些。
旁边的服务生以为她们有事,热情地帮忙推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是陆耀辉,正搂着个女人唱软绵绵的情歌。
看到钱美丽和唐果,他愣住了,仰着头把杯子里的液体喝完,故作惊讶地说,“哟,学妹们!”然后很夸张地擦了擦沙发,腾出个位置,“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种地方可不适合你们。”
钱美丽忍得眼睛红红,程一朵跨步挡在她前面,“陆耀辉,你怎么这样?”经历尚浅的姑娘,带着一脸天真无邪的不解。
“我本来就这样啊。”陆耀辉一把搂住她的肩膀,“你来得正好,陪我唱两首啊。”
程一朵颤抖着推开他,瞪大了眼睛,一副不认识的样子。
曾经一起背对着世界,在落湖边从天亮站到夕阳西下,她以为那些难过是真的,至少接受命运的安排也是不得已的。
“哟,小学妹,没见过我们这种人吧?那就带着你的室友赶紧回学校,在这里会发生了什么事,我可不敢保证。”
钱美丽一把拉过程一朵,喘着粗气大声吼,“陆耀辉!你对我,连羞辱都不愿意了么?”
“你,走。这儿不适合你。”陆耀辉闭着眼扯过两个姑娘,踉踉跄跄地从包厢一路扯到夜总会外。
夜风很冷,他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哆嗦。
“你都看到了?”陆耀辉还是冷冰冰的,“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
“陆耀辉,”钱美丽含着泪央求道,“我真的可以陪你一起的。”
“哼。”陆耀辉冷笑了一声。“陪我,你怎么陪?”
他一把将钱美丽揽在怀里,对着她的嘴唇毫不犹豫地,低头亲了上去,炙热的气息狠狠地砸碎周遭的冷。
几分钟之后,陆耀辉终于松开了手。
他眼睛红得像充血一样,那么悲伤地缓缓说道,
钱美丽你听好,
我真的从来没有爱过你,
请你放过我。
电视剧里的男主角,每次说着没爱过,心里其实都深爱着。
被放弃的女主角,只要克服万难,一定能等到春暖花开,人月团圆。
钱美丽什么都没说,站在夜总会门口,默默望向里面。
十几个人醉醺醺出来的时候,已经凌晨。
因为急剧降温,女伴将半个身体缩进陆耀辉为怀里,还不停喊着真冷真冷啊。
看到钱美丽还在,陆耀辉着急了,他将女伴送到车上,疾步折回来厉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过,要陪着你。”钱美丽挺直腰板,清了清喉咙。
“你这人怎么总自以为是呢?不要老是自作主张好不好,我根本不需要你陪!不是因为我可怜,不是因为我不想连累你,你想象的那些都不是真的,我只是不想和你在一起了而已,这样说够了吗?”
“我……不信。”钱美丽倔强地瞪着他,“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如果我也不管你,你怎么办?”
“求求你别把自己当救世主行吗?”陆耀辉指了指汽车里的女人,“依依,你刚刚见过的,她陪着我,OK?”
“这种不三不四的女人能陪你多久?”钱美丽反问。
“她是什么样的女人我心里有数,我他妈这辈子过到现在一塌糊涂,想重新来可不可以?我喜欢的是她,我以后要娶的人也是她,你醒醒吧。”陆耀辉的语气真切,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挫败,不像隐藏着什么深切的爱。
钱美丽茫然地看着他,连眼泪都忘了。
她知道,陆耀辉说的,也许是真的。
或者,就是真的。
幻觉里私奔了千百次的爱情,酣畅淋漓,荡气回肠,落在现实竟然成了一出讽刺的自作多情,钱美丽不知道怎么面对,只是尴尬地沉默着。
“怎么还在啊,一朵呢?”林以安的车子贴着路沿停下来,“不好意思啊耀辉,公司有事来晚了,打个招呼。”
一抬头,发现程一朵站在不远处。
为了取暖,她不停地搓手跺脚,可怜兮兮的样子。
心头一热,下车奔过去,心疼地责备道,“是不是傻啊你,这么冷的天就快回去啊。”
“没事,钱美丽说要等,我陪她一会儿。”程一朵嘿嘿笑着,鼻子被冻得通红。
“先上车!”林以安一把拉过她,“还好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不然你冻成冰棍怎么办!”
“我原来想……不会太久的吧……”唐果吐吐舌头,“爱情总是让人瑟瑟发抖。”
“抖着抖着就感冒了你!”林以安拉开车门,直接把程一朵塞了进去,然后把空调调到最高档。
【46】为爱而生
陆耀辉休学之后,钱美丽好像有使不完的柔情,每天早晚编辑长长的问候短信发过去,下课后蹲在宿舍的阳台开始打毛衣。
怎么说得清楚呢,蓬蓬松松的惦念,是她这个年纪的执着。
从前一包辣条就着麻辣烫,边看《康熙来了》边笑得直打嗝,现在一切的娱乐活动都取消,赶着把情谊送到陆耀辉手上,好让这个冬天不那么难熬。
程一朵常有疑虑,她看到陆耀辉的朋友圈明明是精彩纷呈的呀。喝酒,买醉,和那个叫依依的姑娘腻腻歪歪的合影,以及宽敞明亮的办公室。
她又想该不会是对钱美丽不可见吧。
钱美丽却自信说,看一个男人缺什么,就看他朋友圈炫耀什么。陆耀辉现在逃避生活,躲避爱情,就连工作也一定不顺心,“真担心他。”讲到这儿,她温柔一笑,继续低头织起了毛衣。
“钱美丽,你醒醒吧。”夏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表情复杂,既没有凛冽的恨,也没有轻薄的不甘,竟然透露着不易察觉的真心。
程一朵下意识拉了拉她,示意不要说下去了。
“你告诉我,陆耀辉有什么好?”夏雪的话一字一句地砸下来,“我当时分手的时候,也很难受。我难受不是因为爱他,是舍不得那种感觉,被爱或者说,被满足的感觉。”
想要一个包,他可以把所有颜色都买给你。
想要一样化妆品,他可以找遍世界的代购,被人骗都不知道。
甚至他爱你,连仪式感都给你,全部给你。
“但后来我清醒了,那不是爱,他对所有看上的姑娘都这样,他就是这样的人。”
钱美丽继续织,毛线绕在小手指上打乱了节奏,她这才抬起头,目光锐利。“夏雪,我跟你不一样,我跟你不可能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
“你随随便便就跟男生去外面住,我怎么可能跟你一样?”钱美丽的话向利剑一样脱口而出,程一朵反应过来想上前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陆耀辉只是你众多前男友中的一个,因为得不到他的爱,就跑来找我的麻烦?他只是不愿意连累我,他是爱我的,甚至,甚至前几天他还亲了我!”
“亲你就是爱你吗?爱你的人是不舍得这样对你的!”夏雪的眼睛璨璨扫过程一朵,她立刻明白话里的深意,脸一红。
“夏雪你闭嘴!”钱美丽恼羞成怒,将手里的毛衣猛地摔到地上,“你没资格跟我谈爱情!”说罢,头也不回地冲出宿舍。
“钱美丽!你以为你把自己包裹得跟刺猬一样,我就看不出你在害怕吗!”夏雪站在身后,大喊了一声。
诚实地面对自己,有时候太难了。
谁又不是那个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刺猬呢。
那些表面的勤奋,意气,为爱抗争,全是我。
而在黑暗涌动的河流里,恐惧、逃避和孤立无援也是我。
谁不想在没有结局里的故事里做一场春秋大梦呢,守护那些随时被外力吹折的眷恋和向往,梦醒来的时候,连破碎都可以不计较了。
找了一圈未果,程一朵回到实验室,发现钱美丽蹲在地上,委屈又怨念地说,我只是喜欢他,可是没有自作多情啊。
“我知道哭哭啼啼很没种,一腔真心被人当笑话,但是我没办法啊。”钱美丽难过地说。
程一朵拧了块毛巾递过去。本来抽泣声已经越来越小了,接过毛巾,钱美丽没忍住哭得大声了起来。
一头钻进程一朵怀里,
在这个世界上,你喜欢过谁吗。
如果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那是多么小概率的一件事啊。为什么非要经过无数错的人,流浪过无数陌生的风景,被多少自以为是刺得伤痕累累,才发现,我们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那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了。
我只敢隔着朋友圈的距离看她。我从来不敢留言,怕他会因为我变得不快乐。
我喜欢在楼梯口等很久只为了看他的笑,尽管那些微笑没有一秒是朝向我。
我总是在纸上写他的名字,可是从来不敢画他的样子,因为我画画的水平实在太烂了。
我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我只是不想打扰地守护他,等他落魄或孤单的时候,特别骄傲地站出来。
给他一个特坚强的依靠。
现在,程一朵就是钱美丽的臂弯。晕晕乎乎安慰了很多话,自己只记得一句,好像是,“日子还长,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呢。”
那一瞬间,她想起了母亲。
也体谅了那些年她的执念和不甘。
对和错,爱和恨,深和浅都无法定义感情,所谓的感同身受其实不存在,被爱过,被保护过,就值得永远感谢。
泪水弥漫,灯光缱绻,钱美丽的表情黯淡迷茫,随后又汇聚成坚定的一句,“我想好了,明年本科毕业就去他公司工作!”
心疼,不解,还有一丝羡慕。
她看到钱美丽在爱情里迸发出的能量,无边无际地在海面炸起一朵朵烟花,把生命和向往都埋进地表深处。但是,被这些能量支配着,失去的又岂是爱情,分明还有曾经单纯的自己。
程一朵眼睛红红的,看庞大的情绪被冲到屋顶,又落到眼前若即若离的空气里,顺着实验仪器的低鸣,听到了整个过往濒临破碎的声音。
想起那一年冬天,和林潇衡在图书馆门前的草地上堆雪人。
雪球直击心脏,像一声脆脆的叹息。
那场雪从来没有停止过,把记忆冻在春天到来之前。
“一朵,这周末公司年会,有兴趣吗?”林以安发来短信。
“不去了吧……我有实验。”刚回复,实验室的门已经推开,林以安站在眼前。
“跟教授已经请好假了,你们福利院的大赞助商,怎么,不愿意去见见大家吗?”
想不到理由拒绝,程一朵迟疑着点点头。目光触及林以安,突然发现重重叠影里,他竟然有双那么漂亮的眼睛,情绪饱满,像升华过的琥珀。
周末很快就到了。
穿上林以安贴心准备的玫瑰色长裙,一步一步拖曳在木质地板,裙摆洋洋洒洒地散开。
在巨大的Ora标牌下愣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被林以安轻牵住手,“走吧,我们进去。”
很多面孔和目光射来,年轻的男同事将杯子倒上红酒递给程一朵,没等反应,林以安已经接过杯子,低声说,她不喝酒,我来。
喝完酒,他将杯子轻轻放下,嘱咐男生照顾程一朵,边打电话边穿进人群,和所有目光失去了联系。
他不在,程一朵反倒自在了些。
年会现场有人表演,第一首歌是《为爱而生》。音乐响起,彩色的灯光闪过,沙哑的歌声让人一次又一次地想起沉溺在青春里的晦涩爱情。有那么一秒,她很想林潇衡。蹩脚地演绎着无关痛痒的连续剧,骗得了所有人,自己又何尝不清醒,自己又何尝不是为爱而生。
歌手吼出最后一个音,程一朵的眼泪完全不受控制,拼命往下落。
摊开被酒杯冻得微微发痛的右手,没有说出口的思念早已描绘成掌心的纹路,一寸一寸,收藏在生命的每个缝隙。那些带着苦楚的秘密,像被迫退场之后依旧对舞台念念不忘的配角,孤独地看着旋转的布景,怀念被命运眷顾的时刻。
钱美丽说,爱情只是付出。他能照单全收自是皆大欢喜,但最重要的是爱,爱是一个永恒的动词。
但是,她想抓住现在。
有一阵一直做噩梦。梦见自己穿着蹩脚的拖鞋满世界找东西,夜色浓得化不开,支离破碎的灯光覆盖着城市的阴影,她一直走,不敢停下来。许多原本熟悉的地方变得陌生,原本熟悉的人也换了面孔,那些都是被岁月打击和摧毁过的寂寂路途。
找家人,找朋友,找工作,找住处,找爱人,找梦想,找自己的影子,找另一段生活,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然后听到林潇衡熟悉的声音,一朵,我在这儿。
原来生命的某些时刻,她为他而生。
一些陌生面孔陆陆续续来敬酒,时间以秒为单位不紧不慢地行走,笑容由僵硬变得缓和,继而再次僵硬,最后一首合唱结束,这场年会终于落幕。
“我送你。”林以安看起来喝了不少酒,脸红红的。
“不用了,我打车自己回学校。”程一朵担心地摆摆手。
“那,我送你上车!”林以安一把拉过程一朵向外走去,深夜的路遥远漫长,红绿灯统统变成忽闪的黄灯,树木萧索地立在视线边缘。
“不好意思啊,今天没怎么帮得上你。”对整个晚上躲在角落,程一朵感到些许抱歉。
“没关系的一朵,你和他们又不一样。”
一切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地球不会停,世界还是井然有序地排列组合着。和林潇衡杳无音信的时光里,春夏秋冬没有变化,爱和梦想统统不见,过去和未来交叠,一遍遍循环播放。
她知道,自己在等待他出现。
等到近乎绝望,等到抽屉深处那些关于他的句子悄然泛黄。
这长长的逼仄的走廊,湮灭开疯了一季的爱情,那是她不想面对却不得不承认的,发生在20岁那年,最美好的事情。
【47】台风来了
台风登陆的那天,程一朵在实验室通宵写材料。向来对天气预报不以为然,听到台风登陆的消息也就不置可否地皱皱眉头,下意识在心里念一句“危言耸听!”以及“唬小孩儿吧!”
深夜时分,偌大的实验楼被阴影笼罩,白炽灯有些老化,开久了明暗交替,光线虚弱。虽然实验室并不在最高层,程一朵开始担心起台风会不会把屋顶掀翻这种傻问题来。
惴惴不安时,接到林以安电话,问得极简洁,“一朵你在哪儿?”
无奈地吁了口气,“还在实验室,今天加班。”
“那你开门啊,快开门。”
惊在原地足足十秒钟没能反应,原本走几步就能到的门口,小跑着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分外明晰。
是林以安。穿着笔直的西装却笑得像个孩子,风把头发吹成有趣的造型。他晃了晃右手提的袋子,“饿了吧,给你买了披萨和牛奶,先吃点儿?”
实验室依旧安静如昔。程一朵边打字边啃披萨,林以安坐在不远处看手机。转过四十五度角看过去,恰好和他的眼神接触,眉宇温柔,相视而笑。飞扬起来的尘埃在耳畔侧身停驻,仄仄的墙壁剥落了陌生和疏离。
半晌,真的起台风了。风撕打着窗帘,城市像疯狂的野兽肆意飞窜咆哮,玻璃被撞击发出哐哐的响声。隐约听到走廊有水流的声响,程一朵举起台灯,顺着墙角慢慢寻找声响的来源。
雨点重重砸下,林以安逐一锁好窗户。他伸出手用力抵御风的力量,厚实的肩膀让整个世界失去了颜色。程一朵想上前帮忙,林以安只笑着拍拍她的头,很快就好了,别怕。
有一瞬间,程一朵觉得他就是天使。
能够洞悉一切,能够赶在雨水倾泻之前,能够拯救平凡的人类,她甚至能看到他背后闪动的透明翅膀。
随即“咣”一声,整座大楼停电了。程一朵蹲在原地,看着一切渐渐陷入黑暗。风更加肆虐地敲打窗户,她很轻很轻地叫着,林以安,你在哪儿?
耳畔响起了熟悉的声音,一双无比温暖有力的手抓住她的胳膊,“一朵我在这儿。”
一朵,停电了你也没法工作,要不趁机睡会,一会儿有电了我叫你。
程一朵趴在桌子闭上眼睛,好像所有的恐惧、灾难和孤独都远远隔绝在外,这个世界那么安全,那么平静。
“林以安,要是睡到明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会不会飘在水上啊。”
“你的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呢!”
“我觉得咱俩特别像启大的孤魂野鬼。”
林以安哈哈笑了起来,“是啊,我们两个是启大的倒霉鬼!”
依旧有黑色的风从东西南北掠过,每个角度不停发出剧烈的响声,仿佛是某一声呐喊,从这头吹到那头。但这头与那头的距离,说不清有多近,有多远。
雨水顺着玻璃连成模糊的一片光影,程一朵忽然想到相依为命这个词,幸好他在。
天亮了,整个城市已经处于风暴撤离的寂静中。没有阳光,但足够明亮。
“走啊,请你吃早餐!”程一朵甩出校园卡豪气地说。
大概一宿没合眼,程一朵走路磕磕绊绊,困得眼泪汪汪。林以安停下来,严肃地说,“以后不许熬夜了,听到没有?”
程一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林以安又强调了一句,“听到没有?”
程一朵赶紧很用力地点头,“听到了!”
林以安被她认真的样子逗笑了,换了只手拿外套,用腾出来的左手握住了她。
他的手很暖,几步路走得快飞起来。
程一朵缓过神来,轻轻抽回了手塞进口袋里。
正在吃饭,手机突然一起跳起来。
陆耀辉不知道什么时候拉了个群,说自己要结婚了。
群里发了张制作精良的电子请帖,邀请大家一起去他们家喝喜酒。
“听说你老婆已经怀孕了,人生赢家啊。”
“一下子什么事情都解决了,不像我们,还在租房子找实习呢。”
“再不结婚,是不是婚纱都要套不上啦。”
不爱寒暄,林以安直接发了个大红包。
这下群里更热闹了,各种“谢谢老板”的图片满天飞。
“后天啊,就在我们乡下,不见不散啊。”
一整个上午,群里的消息跳来跳去,几百年不碰面的同学们都跳出来恭喜一番。
程一朵又开始担心起钱美丽。
她一直以为,陆耀辉说“我可能很快就结婚了”只是托词。
去了陆耀辉的老家,才知道他那么多的怪脾气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光是拔地而起的五层小别墅,可以算作方圆几里的标志性建筑了。
院子里搭着舞台,十八线开外的小歌手幽幽地唱着今天我要嫁给你啦。
好久不见的老同学们三五成群聊着大学生活,成熟了几分,但都增加了些许无奈和不甘。彼此重逢,大家似乎能对自己的境遇有所释怀,好像都是这么过来的,那些没被生活摧残过的人,只能说实在太幸运了。
吴双一早起来去沙龙吹的头发,在乡村北风的关照下,已经全然没有了形状。她一边抱怨农村尘土飞扬实在让人难受,一边不停地问莫清风,钱美丽独自在学校应该不会有事吧。
“林学长来了!”迎着欢呼声,林以安拉着程一朵奔了过来。“不好意思啊来晚了,去接一朵了。”
一阵起哄声,“林学长该不会在追求一朵吧。”
“你觉得呢?”林以安笑而不答。
“哇哦!”新娘子来了!
这个叫依依的姑娘今日未施粉黛,看起来很普通,并没有陆耀辉前几十任女友的颜值水准,干净而羞涩地,抿嘴跟大家打招呼。
陆耀辉俨然有了准爸爸的模样,兴奋地跑前跑后,端茶倒水。
“林总,你们公司还缺人吗?”张白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递给林以安一根烟,自己也叼了根准备点上。
“你叫……张白白?”林以安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吸烟。
张白白吐了口烟雾,惆怅地说,“我最近换了几份实习,发展空间都不大,所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好的门路。”
“没门路啊。”没等林以安回答,吴双已经率先严肃地拒绝了他,“自食其力懂不懂啊。还有,别吸烟了,人家孕妇呢。”
张白白尴尬地把烟掐灭,他比前两年胖了不少,想起那会儿对程一朵张牙舞爪的企图,又后悔又难堪。林以安心一软,说我回去问问吧。
“好嘞,好嘞,麻烦你了学长。”一脸无以复加的阿臾让人有点心酸,林以安把头扭向旁边的程一朵,她和从前一样意气奋发,笑声清脆。
谢谢岁月,始终待你好。
农村的婚礼很热闹。
陆耀辉的亲戚朋友都很给力,在他们的助威下,舞台上各种真心话求婚接吻都统统经历了一遍。直到最后三鞠躬,拜天地拜父母和对拜的时候,陆耀辉弯着腰突然泣不成声。他满含热泪地望着自己的新娘,不停地说依依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新娘抚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温柔地说我也爱你。
很多同学都留下了眼泪。
他们曾经那么讨厌的陆耀辉,仗着自己有钱,在整个年级呼风唤雨,为了不寂寞,走马灯似的换女朋友,那些年,他们像看笑话一样,等着他最后的结局。
但时间最残忍的是,在这样朴素的布景下,即便他们到参加婚礼的前一刻还在心里琢磨着笑话他一番,但此刻,天地辽阔,他们不知道有多羡慕陆耀辉此刻的尘埃落定。
独自拼搏真的太辛苦了。
辛苦到让人根本不敢停下来,因为你停下来,不会有人等你。
但陆耀辉有了一个停下来的理由。
他的新娘那么普通,普通到不需要经过嘲笑和评价,就已经被平凡如他们所轻易接受。
他们的感动是真的。
仪式之后,陆耀辉带着新娘前来敬酒。
大家一顿玩笑过后,纷纷将杯子中的白酒一干而尽。
“一朵,你怎么不喝点酒?”陆耀辉有了几分醉意,脸红红的,“你看,你们这桌女的都喝酒了,来,我给你倒点儿。”说完从桌上开了一瓶酒,将程一朵杯子里的果汁倒掉。
“她不能喝,我来!”依旧低沉的声音,林以安将酒一饮而尽。
“林学长,我听你的!”陆耀辉跟新娘解释道,“前段日子最困难的时候,这位林学长帮了咱们。”
“哟!陆耀辉你太不够意思了啊!”每个人都站起来,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把刺激的液体喝下去,把生活的艰难喝下去,把过去的留恋喝下去。好像这样豪迈着,才配得上独自闯荡的孤独和不安。
“对不起,我来晚了!”
喜宴行将结束,钱美丽突然出现,踩着十几厘米的恨天高,蓝色眼影配长腿黑丝,引发了在场所有人的惊呼。她面无表情地给了陆耀辉一个大大的拥抱,激起了第二波的欢呼。
“美丽,你不是说去图书馆了吗?”程一朵结结巴巴地问。
“你以为你们偷偷摸摸地来,我就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钱美丽目光透着杀气,让人心里一凉。没等程一朵说话,她已经端起酒杯向陆耀辉走去,在一阵又一阵的惊叹中,微笑着和他连干了三杯。
陆耀辉被钱美丽的阵势惊到,三杯酒下肚都没缓过神来。他以为还会有什么后续,钱美丽已经踩着恨天高昂首挺胸地回到座位上了。紧接着是本桌伴郎伴娘们一个劲儿怂恿着他再去回敬钱美丽。
钱美丽抿着嘴等待着。
这种心态很奇怪,仿佛万劫不复之后,最心心念念的,还是把从前丢掉的尊严找回来。
如果找不回来,那就全部砸碎,一股脑儿甩在陆耀辉脸上。
【48】祝你幸福
林以安接了几个电话,转头对程一朵说,“公司有事我要回去了,你是多呆一会儿,还是跟我一块儿走?”
“一起走吧。”程一朵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挽过钱美丽,说我们先走吧。
“怎么,你怕我搞砸?”钱美丽讽刺一笑,但也没有拒绝。
三个人跟新人宾客打了招呼,前前后后地走在乡间小路上。
“等等。”不知道什么时候,陆耀辉追了出来。他塞了盒包装精美的随手礼,声音飘忽,“美丽,能不能单独和你聊两句?”
林以安识趣地点点头欧,“我和一朵先去车上等,你俩慢慢聊。”
看着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陆耀辉提了口气,微笑着说,“美丽,谢谢你能来。我知道你是来祝福我的,虽然……虽然……”
钱美丽沉默了半晌,缓缓抬起头,看向那双她曾经深深迷恋又无可挽回的眸子。
“老娘也从来不把话烂在肚子里,这些天,我想通了。”
一直以为我对你的感情是爱,谁也比不上。
一直以为你辜负了我的时间和爱情。
甚至在失眠的夜里我诅咒过你,诅咒让你数十倍感受这种孤苦无助的滋味。
可是没想到点醒我的人,竟然是夏雪。
钱美丽眼眶红了。皱皱眉头抽泣一声,又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认命了,那些和你有关的,高高在上的爱情,我不想要了。也许有一天,我也能期待一下尘世的幸福,像吴双那样。”
汽车里,林以安打开了音乐。
悠扬的音符轻柔落入耳朵,思绪从热烈的祝福声中抽出,变得安静绵长。
“你觉得陆耀辉,爱过吗?”程一朵指了指外面伫立的身影。
“不一定吧。”林以安没怎么思考,就说出来。
“那他亲她哎,还……”程一朵说着说着红了脸,低下头。
“发生了亲密关系就是爱吗?你以为爱这么容易?”说罢在她热乎乎的脸蛋上捏了一下,“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把目光转向别处,她好像从来没明白爱这回事。
像陆耀辉这样历经千帆找到对的人结婚生子的,是让人羡慕的状态。人生漫漫,还有足够的时间把彼此打造成最合适的另一半。
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么好的运气的。
爱错,走错,等错,各种错误定义着成长。但是谁又能真的忍心责怪,当初付出真心的自己,当初竭尽全力的对方?
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概率,又有多大呢?
颤抖着说出“我们在一起吧”的短信,而真的永远在一起的机会,又有多少呢?
车开到学校门口,看到不远处站着个摆路边摊的阿姨。林以安看起来很兴奋,甚至没来得及熄火,便像个孩子一样推开车门奔过去,“玉米,你们俩吃玉米不?”
不一会儿他捧着一袋热气腾腾的玉米,眉开眼笑地递给两个女生,“以前启大最火的玉米,找好久了!”
细想来在刚才的喜宴上确实没怎么吃,接过玉米狼吞虎咽起来。
怎么从来不知道玉米是这样的美味呢。和小时候尝过的黏黏的不一样,它是清甜的,咬一口会流出暖暖香香的汁水,程一朵满足得像个小老鼠。
“怎么样,很棒吧?”林以安侧过头求表扬。
“怎么看不出来你这么幼稚!”程一朵咬着满口的玉米粒笑了起来。
“谢谢学长。”后排的钱美丽一路都没说话,吃了两口玉米似乎缓过劲儿来。看着手里捏着的喜糖,方才的种种,像过山车一样,恐惧和绝望绵延到自己不知道的某个点,痛也叫不出声,想忘也忘不掉。
想起自己和陆耀辉说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是“祝你幸福”。
她从小就爱吃糖,随着弟弟的到来,后来不太有机会尝到了。但是陆耀辉不一样,他给她收集满世界的糖果,将每一张不同颜色和形状的包装纸铺平放在本子里,她以为那就是爱了。直到糖果的甜味毁掉了一口好牙,才明白双手捧住的也不叫幸福。
“美丽,对不起啊,我后来才明白,你今天是去跟陆学长道别,我误会你了。”回到宿舍,程一朵满怀歉意。
“不怪你,”钱美丽的表情有了淡淡的温度,“因为我真的想过把现场砸了,但砸不砸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反正我都失去他了。”
她依旧敏感脆弱,依旧恐惧不测。看到程一朵和林以安谈笑风生,她想陆耀辉,在宿舍四下安静,她更想陆耀辉。她成了一块沉默的石头,隐隐多了些固执可笑的自尊,却再也不会摇旗呐喊,撞得头破血流了。
她知道,也许不会再见到陆耀辉了。
而此刻的程一朵,独自站在阳台上,望着头顶遥远的星球发出微薄的光,想着它究竟是从多久之前就起身穿越了呢。落在手臂上清冷皎洁,像一个没有温度的拥抱。
夜晚的风吹在脸上并不凛冽,只把思维洗涤清晰。
拿起手机,找到林潇衡的微信,拨通了他的语音电话。
她突然想听到他的声音,哪怕一句话,一个音都好。
“一朵?是你么。”林潇衡熟悉的语气在耳畔响起,程一朵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啦啦流下来,没有尽头。她点头又摇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喝酒了?”
“今天,今天陆耀辉结婚了,林以安刚刚送我们回来……”程一朵断断续续,脑袋好像不听使唤了。
“他呢?允许你喝酒?”林潇衡的声音严肃起来。
“嗯?”反应了半天才想起他说的是林以安,“没喝酒,没让我喝酒。”
思维时而清醒时而昏沉,程一朵在昏沉的片刻想了想,这应该不算和林以安有什么亲密的关系吧。可是林潇衡的声音好深沉,好像随时会把通话挂断,消失在深夜时分。
“一朵,你找我……有事吗?”
正不知道怎么回答,不远处的广场上居然有人放起了焰火,“砰”的一声,满天都是各种颜色的花朵。淡粉,银紫,草绿,艳红,像种子沿着轨迹奔向天际,到达某个点散成覆盖整个天空的花瓣模样。此起彼伏,无穷无尽。每一场绚烂过后,一头跃入无边的黑暗。
朝着焰火的方向看出了神,程一朵瞬间屏住了呼吸。
除此之外,四下是安静的,没有欢腾和仰视,甚至没有太多人发现。
有些感情,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化作尘土,存入时光里。
电话里隐隐传来铃声和讨论声,想起他那边应该是白天。
“林潇衡同学,其实也没什么事儿。”程一朵笑了笑,“祝你幸福,特别特别幸福。”
请你永远不要,放弃那一场华丽的焰火。
笑着笑着,没有任何征兆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大概是到了需要直面爱情的年纪,知道被放弃的理由实在太多。
懦弱,误会,错过,异类。
可是还是希望做那个傻傻的,不用在意世俗眼光的,能给他一丁点力量的姑娘。
不知道用什么形式,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只是那么希望着。
最后一枚焰火在寂静的夜空消失不见,被刺激到的眼睛还停留在花火满天的图案里。
内心平坦地觉得死而无憾了。仿佛这场焰火是为了祭奠那么多年的念念不忘,也许是一棵无法开花的树,也许是早已断了线的风筝,都没关系,爱就算不够炙热勇敢,不够无坚不摧,幸福的向往会找到合适的地方落脚。
生活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又似乎被泗水流长改变了什么。
钱美丽在宿舍穿着拖鞋乒乒乓乓地大叫“我要男人!”
吴双的电话粥越来越长,两个人的话题从结婚生子跨到生老病死。
夏雪从宿舍搬了出去,偶尔回来也已经没有了咄咄逼人的神色。
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好起来,成长的侧面屹立在曾经迷失的出发地,和每个人温柔对峙。
程一朵依旧很忙,在教室和实验室之间狂奔,捧着食堂热乎乎的豆浆看文献,偶尔听听五月天新出的单曲,一笔一划在实验笔记上署上自己的名字。只有偶尔晃神的片刻,才会觉得生活一下被完全抽离。所有流动的静止的摆设,都化作空荡荡的墙壁,想念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熟悉的影子一直在那里。
一直一直站在那里。
童话故事里说,在遥远的星球上,有一个小王子。有一天他捡到一棵玫瑰花种子,于是耐心地把它种到花园里,小心翼翼地培育,施肥浇水,他爱上了那朵玫瑰。可是玫瑰骄傲又浮夸,讲的话深深伤害了小王子。小王子只好去其他星球上旅行,经历了很多故事之后他才明白,他爱上的不是玫瑰的面容,而是因他一点点付出而逐渐长大的美好。
程一朵从前以为,自己就是林潇衡耐心种植的那朵玫瑰。
尽管不够美好,但在林潇衡心中特别地存在过。
这会儿,她开始担心,自己其实是其他星球的月季或者海棠了。
但是林潇衡降临带来的日月星辰,都是真的。
他挡住的每一滴想要流下的泪,也是真的。
最最开始,只是想去他未来的旁边瞧瞧,这样想来,其实已经如愿以偿了。
林潇衡,祝你幸福,特别特别幸福。
【49】为自己而活
时光轻盈地迈过冬天,直到期末的最后一门考试铃声响,程一朵才发现半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没有欢呼,没有呐喊,甚至连叶子落在湖面的涟漪都不曾有的,平静的散场。宿舍女生三五成群地把书桌收拾整齐,拖着满满的行李,自己乘车或是被家人接走,度过一个短暂而芬芳的寒假。
因为项目没做完,程一朵留到了最后。
在空荡荡的实验楼抬头一看,发现林以安倚在门框上,出神地望着她。
“你怎么来了?”
半年不见,林以安好像变了。
虽然还是一样棱角分明,眉宇深沉,挂着得体的笑。
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大概是太久没见,和记忆里的影子不再重合。
“走吧,请你看电影。”林以安自然地拿过她的背包。
“还有事情没做完呢。”程一朵指着面前的仪器感激地笑笑,透过左边的玻璃窗,瞥见自己目光呆滞反应迟缓。
“走啦,正好谈谈福利院的项目。”林以安一反常态地坚持,没等程一朵拒绝,独自转身向楼下走去。
程一朵觉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默默地跟在了后面。
走过长长的林荫道,打开车门,拧发动机,一路悠扬低鸣的音乐,林以安始终没说话。
“那个……福利院去年的赞助工作我已经整理好了,发到你们公司邮箱了……你有空的时候看看。”程一朵试图打破奇怪的气氛。
“不过,你现在肯定很忙,应该没空吧。”
“我最近老是看到你的新闻呢,同学们都在讨论,说你太了不起了。”挖空心思想让他弯起嘴角的话题都不奏效,程一朵渐渐安静下来。
“砰!”突然一个急刹车,连人带车直接飞离安全带,后排的包砸向空中,林以安直直撞在方向盘上。
竭力平复心跳,程一朵忍着疼轻轻地问,你没事吧?
要不要去医院?
来,我看看。
空气有那么几秒停滞。
“一朵,我要结婚了。”
“好突然啊。”程一朵抽了口冷气,“不过你这个人,做事向来不按常理。”
林以安侧过脸看向程一朵,眼睛里蕴含的东西熟悉又模糊。
“没什么别的要问的吗?”
程一朵脸一热,紧张地摆摆手,“没……没有。”
“我能把你现在的结巴看做……也有一点不舍得吗?”林以安轻笑了两声,“我已经跟教授说过了,你今天,归我。”
“归你?什么意思……”大概是沉浸于学术太久了,程一朵好像总跟不上他的思路,之前的信息还没咀嚼清楚,下一波冲击已经上岸。她琢磨着应该就是在逗她吧,肯定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含义。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林以安狡黠地笑出声来,他踩了一把油门,汽车嗖地向前飞驰而去。
刚进商场,林以安突然脸色一变,压低声音说,“别回头,直接进电梯。”
“怎么啦?”程一朵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一把拉住,穿过人群从电梯门的侧面切过,一路沿着林林总总的商铺,气喘吁吁来到订好的西餐厅门前。
“她闺蜜。”躲开程一朵的疑问,林以安低垂着眼帘。
“谁?你的……女朋友吗?”程一朵反而笑起来,“你这样好像我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似的。”
“还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吧。”
“那你可以放开我了……”这才意识到发现手被林以安紧紧扣住,贴着地手心沁出了层层小水珠。
“不好意思,我刚刚太着急了。”
这是最坦然的一次,面对面坐着聊起前尘往事。
“你的……”林以安指着她空荡荡的脖子,突然笑起来,“真是讽刺,我等到你摘下了这枚戒指,却永远没法等你了。”
这段时间,尽管很少见面,林以安却始终活跃在同学们的话题里。多得是仰慕称道,语句里全是和他在一起就是改变阶级命运的欣欣向荣。
程一朵其实也不是没有自私地设想过,如果最后的最后,她始终等不到林潇衡,那么林以安一定是特别好的选择。
独自抵抗整个世界的落寞太久,她真的累了。
每一瞬间的软弱,又立刻否定了自己。
林以安和她,从来就是两条平行线上的人,她成就不了宏图伟业,他也永远没办法聆听她过分简单的心事。
只是刚刚被拉着在商场狂奔的时刻,她别无选择地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天地那么广阔,前途明亮茫然,她被身旁同样孤勇的男人引领着,宇宙的景色都不复存在,只有穿过耳际的风,匆忙又安静,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有点想流泪。
哭这件事情已经很陌生。委屈在飞出眼眶之前,好像被什么吸收了,很悲伤,却始终干涸。
也许早就被生活打造成百毒不侵的模样。望向身边的褐色玻璃,反光之间,只看到一棵即将干枯的树,一朵被风吹散的花,一弯黯淡无光的月亮。
“其实Ora的项目运行一直不稳定,这几年,核心成员不停被大公司挖走,到半年前,第一批创始人只留下了两个。我不能看着它死,所以在爱情可以交换的情况下,我做了选择。”林以安平静地像根本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其实不信命的,对那种政治联姻、经济联姻从来都很不屑。我一直觉得只要自己够努力,没什么事做不到。”
“然而现实却是越来越无能为力,对公司的人事离开无能为力,对项目进展周转不灵无能为力,最后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无能为力。”程一朵这才意识到林以安真的不一样了,褪去了从前的纯粹和青涩,多了几分破碎过后的坚定。“一直自信能让你爱上我,但没有时间了。我不知道以后的生活是更好还是更糟糕,但没有死在过去任何一天,我应该感恩。”
“林以安,其实我要谢谢你。如果早知道你资助福利院的时候已经那么困难了,我真的不会再要你为难的。”程一朵抬起眼睛,明亮的对视直抵心房。
“一朵,这是我过去几年所有的事情里,最任性,也是最值得的一件。”林以安抬起眼角,缓缓地说,“我希望你,能为自己而活。”
程一朵没有再吱声,无法面对面前亮晶晶的眼睛,就像无法面对记忆里林潇衡的笑容,和他在夜幕笼罩下打着阴影的侧脸。
她不知道“为自己而活”应该是什么样的活法。
该是幸福地,勇敢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选择最自在的活法。
那么现在,即便寂寞无助,她也是在为自己而活啊。
只是,很多情绪会比从前更加轻易地出现,它们在每一个寂静时分突然跳出来,没有任何和解的机会。
一朵,我曾经穿梭在数不清的机场站台,我渴望成功。但是这座城市太容易让人焦虑,尤其是夜晚,它黑得出奇,寂寞得出奇。可是对于爱,我比你想象的要慎重,我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很没说服力,毕竟,我的爱情刚刚为成功让了路。
“林以安,你说的我相信。”
成长和飞扬跋扈的青春一样,都是单行道。只能前行,不能回头。
林以安还想问什么,却在程一朵的眼睛里读到了答案。
饭后,林以安买了两张电影片,说看场离别的电影吧。
“如果在香港的时候咱们去了,也许都不一样了。”说罢又幽幽地叹了口气,“所以这是你欠我的。”
程一朵没有拒绝,也不再理会脑海中千奇百怪的顾虑。
电影刚上映,很俗套的剧情,很热闹的爱情。
前排和后排都是抱在一起的情侣,让程一朵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放映厅里坐着的都是成双成对,转过头迎上了林以安暧昧炙热的目光。
很突然的拥抱,林以安伸出一只手圈住她的头,直接扫过程一朵的嘴唇,身体的所有感官被疯狂地卷进另一个身体,掠夺一般汲取所有没有说完的话。
“不要这样,林以安,你不要这样。”又慌又怕,含糊不清地求饶,在这个空间里显得异常渺小和可笑。
林以安停下来,眼睛里全是悲伤。
“不知道怎么才能留下你。可是我想为自己做一个选择,就算你觉得我自私可耻都没有关系。”
无名指被套上一枚戒指。
程一朵吃惊地抽出手,即便是在昏暗的放映厅,明晃晃的钻石依旧发出摄人心魄的光。
“除了婚姻,我可以把一切都给你。”林以安吃力地笑了笑。
脖子空荡荡的,全世界的冷都钻进来。
念想的湮灭,情感的失控,她已经被放到这个世界最深邃的阴影里,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冰冷地带。
“林以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程一朵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感情的曲折离奇她始终百口莫辩,可是她也曾对这个有时候很孤单的世界,有过最虔诚的梦想啊。
泪光中,她仿佛又看到林潇衡站在面前,温柔地说,没事了,我在这儿,没事了。
不想再欺骗自己了,不想在一个个痛苦到来之前画地为牢了。
“林以安,即便一切如常,我们也不会在一起。”程一朵擦了擦泪说,“爱就是爱,差一点也不行。就算我们在香港看完这场电影,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50】不会有的答案
连续几天,程一朵都做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有无边荒芜的土地,龟裂灰黑的天空。脚下的路狭窄,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
远方是起伏的摸不着的群山,两侧是沉重的不见底的深渊。这是林潇衡乘着一朵云飘来,用温柔的声音说,一朵你抓住我的手,我带你走。
幸福地挽住他,他却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程一朵的身体飞一样下沉,绝望地堕入万丈悬崖。
她好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一切往事纷繁,交错重叠成一部黑白老电影,循环往复地放着。岁月尽头的钟声在耳际回荡,深夜是巨大的伤口,把时间包扎,以期获得原谅。
林潇衡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曾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像法典一样刻在程一朵心里,那些被他保护周全的日子,是她青春尾巴里最竭尽全力的铭记。爱存在过吗,它在哪儿,它和生存哪个重要,这些都没有答案。它来过,或者最终被遗忘了,也早已经化作程一朵依赖的阳光雨露,抵挡了任何其它的可能性。
“一朵,你没事吧。”
寒假还没结束,宿舍的聊天群突然出现了吴双和钱美丽异口同声的关心。
“干嘛?”程一朵正在埋头写论文,得空才看到娱乐新闻上公布了林以安和Linton总裁千金的婚讯。
思绪恍然回到那天的黑暗,沉默还有突如其来的吻。
深吸了口气,照片上他们男才女貌,般配幸福。
“你们分手啦?什么时候的事?”微信里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们没在一起过,谈不上什么分手。”
“ohmygod,你真是宝藏女孩儿啊一朵。你可别告诉我你其实喜欢女生,先跟你讲好,我不行的,在空窗期也不考虑的。”钱美丽隐藏已久的八卦细胞被激活,整个人欢腾地要命。
程一朵没时间理会这些,她抓紧时间写完手上这段,要赶去买早餐送到医院,林阿姨最近在住院体检,母亲白天上班,和她轮流陪护,至于林以安从经济版面活跃到娱乐版面的新闻,她只要等待就好,时间会冲淡一切。
“一朵,以安他是没福气!”大概也是听到消息,林阿姨生气的样子还是轻轻柔柔,半张着手臂将程一朵抱入怀中,“谁也比不上我家闺女好!”
之前多少有些不想深究,反倒是全世界的安慰让她发了会儿呆。
从最开始的相识,到这一刻彼此相安,似乎也没有发生过与爱情有关的事。
如果非要找个理由,应该是从他的嘴巴里,比较容易听到一些林潇衡的消息。
或者,她在更早的时候,已经把林以安当作了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
夜幕降临,林阿姨恰好从一个浅浅的梦里醒来,撑着坐起来,把削好的苹果放在床边,摸了摸程一朵的头发,在她手心放了一个沉沉的碧色手镯。
“阿姨……”程一朵不明白她的用意。
“一朵,这不值什么钱,是我们家传的,给儿媳妇。”林阿姨眼睛渐渐湿润,“我一直在后悔,不应该把林以安介绍给你,现在潇衡留在国外,连过年都没时间回来,我知道他还在生气,气我感情的轻率,也气我硬生生把你们分开。”
“我不能要……”泪水涨上来,被林阿姨温暖的指尖拭去。
“是我错了。感情的事情不勉强,你不要有压力,这个镯子就当我感谢你这几年的陪伴,好不好?”
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
那个曾经将她带出最自我怀疑、最不被爱深渊的女人,用真挚的拥抱融化了她。
仅仅是彼此,跟整个世界之后的运转无关,跟流离失所的爱情与原谅无关,仅仅是彼此而已。
母亲带着几本大相册来换班,三个人从小时候一路笑着谈人到中年,程一朵回到家已是深夜,看到书房的灯亮着。
嘀咕着母亲这个马大哈实在太吓人了,沿着楼梯向上走。
很奇异地感觉,隐隐听到从心里散发出熟悉的声音,越来越紧地扣住呼吸,头重脚轻地站在最后一节台阶,望向温暖灯光洒下来的位置。
门突然开了,灯光将面前的身影拉得长长,半个程一朵踩在黑暗里。
“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呢。”淡淡的声音。
程一朵讷讷站在原地,每一个字都带着喜悦的哭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对重逢也绝不显示出丝毫惊讶或者喜悦的。
“林阿姨她还在医院,我……”因为激动,话怎么也说不清楚,程一朵鼓起勇气走上前,眼眶红红地,和他面对面站着。
“我知道。”林潇衡伸手拍了拍她的头,琥珀一样的眸子里重叠往复都是程一朵的影子。
“那你在书房干嘛?”
“等你啊。”
林潇衡一笑,程一朵就哭了起来。
决堤一般地,想要把内心包裹的所有不安全部释放出来。
程一朵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你为什么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躲在我不认识的地方,我找不到你,每天都在猜你究竟是不联系所有人,还只是不想联系我……
所有跟你说的话我都在努力做好,每天都很忙,每天都在笑,可是,如果你真的不准备出现了,能不能跟我好好告个别。他们总问我,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好,我是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说不知道,可是谁也不信。
你还偏偏很可恶地老给我买裙子,那么漂亮的裙子我穿去实验室给谁看呀……
林潇衡缓缓张开手臂,将程一朵拥入怀中。
“昨天半夜看到林以安的新闻,立刻订了机票,想回来看看你。是我不好,早该想到林以安的婚姻一定会为事业让路,怎么也不能把他放到你身边的……”
程一朵的头刚在他胸前踏实了片刻,又跳起来抵在他下巴,意难平地说,“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是不是也有看不清楚的时候?我不需要任何人照顾,我也没有跟林以安在一起,没有谈恋爱,没有没有,从头到尾都没有!”
看林潇衡眉眼温润没接话,又懒洋洋地在他怀里挪了挪,小声说,“虽然,看到你和郝胜男同居的消息之后,我差点就把你送的戒指扔了!”
林潇衡将程一朵搂得紧了紧,皱皱眉头用下巴在她额间点了点,“什么同居,我哪有时间同居,你们一个个的,比我还知道我的事情。”
反正他说的每一个字,程一朵都信。
就算这个不可思议的夜晚是梦,程一朵也信。
知道这一刻心间流淌的所有爱,都是真的。
她真的爱极了眼前这个男生。
林潇衡穿好外套去医院,程一朵倚在门框,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和以往的无能为力不一样,知道林潇衡在挂念她,就只是这样,那么久的等待,也不算什么了。
书房里都是林潇衡熟悉而陌生的气息。
程一朵托着脑袋发呆。
思维不太听话,一直回放刚才心慌意乱的重逢和拥抱。
她想象过无数次再见面的场景,构思着想要表达的话。但突然发生的重逢,她好像一下又变回曾经怯懦真挚的小女孩儿,仰望着林潇衡的光。也对,他甚至不需要说什么,一个清浅的拥抱,就能轻易拉回两年前的时光。
只是,光脚踩过内心的某个瞬间,她又想到了遥不可及的将来。她其实最想问的是,你的未来里,有我么?
程一朵一早就醒了,兴高采烈地提着早餐去医院。想到林潇衡距离她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空气里弥漫着不可思议的小幸福。
林以安也在,来送请帖和西饼。
未婚妻侧身坐在一旁,比新闻照片上更漂亮,深栗色的长卷发,扑面而来一阵香。
“怎么没多睡一会儿?”林潇衡接过袋子,顺手揉了揉她凌乱的刘海。
“怕你……们饿。”程一朵的脸蹭蹭地红了。
“你瞧这小两口,讲讲话还不好意思哩。”其他病床的阿姨大嗓门打趣道。
“潇衡你回来的正好,这个周末在海滨国际酒店,一起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林以安切入正题,用甜腻的拥吻关照了身边的未婚妻。
“不了,我明天一早的飞机。课业忙,请不到假。”林潇衡将早餐一盒盒放好,打开热豆浆的盖子散热。
“那你不是回来参加婚礼的?”林以安有些吃惊。
听到林潇衡要走,程一朵的心倏地疼了一下。
漂浮在思绪上方的,无边无际的虚空感让她本能地害怕起来。
“这样的话,咱们中午一起吃顿饭吧,当是提前庆祝。”林以安发出邀请,“我现在打电话订位置。”
“谢谢,不用了。”林潇衡看了看手表,“我和一朵中午还有事儿。”
“有事儿也得要吃饭啊,”林以安坚持道,“给表哥一个面子。”
“不了,等我下次回来,再约你和嫂子。”
和大多数人不一样,林潇衡是坚定的。
他清清楚楚的拒绝,好过半推半的不情不愿。
拽着程一朵下楼的动作行云流水,全然没有理会身后各种意味深长的眼光。
“喂,你这样很容易让人误会的。”程一朵伸了个大懒腰,吐吐舌头说道。
“你都戴上我们家传手镯了,还怕让人误会?”林潇衡靠近她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牙。“得花点时间陪陪我的小尾巴,不能把它弄丢了。”
“林潇衡同学,有时候我真怀疑现在的你和在外面读书的你不是同一个人!”程一朵在他臂弯里钻来钻去,不满地嘟哝,“你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林潇衡没有回答,将她的手抓起塞进大衣口袋里,像以往一样向前走去。
程一朵抽出手,眨巴眼睛倔强地等他的答案。
心很乱,很慌,林潇衡的唇齿之间,掌控着她全部的悲喜。但即便是万丈深渊,她也要跳得明明白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程一朵的全身开始颤抖。
林潇衡只是望着她,一个字也没有回答。
在这个恍如隔世的维度里,程一朵听到自己每一个部分碎裂的声音,回忆撕开巨大的伤口,与之并存的,是落定的一地尘埃。
如果说从前还很自信地以为能穿过岁月的薄凉,穿过毫无希望的等待,现在强忍着眼泪,看当时的自己年轻又可笑。
答案怎么会不重要,明明在心尖上来来回回地跑啊。她不再是那个异类,在感情的滂沱大雨里,无一例外地从头湿到脚。
两个人一路走着,沿街的风景兜兜转转。冷风吹过,他停下来,把程一朵的红色围巾系紧,温柔地说,“陪你去买糖多乐,再加一杯血糯米奶茶,好不好?”
“不吃了,我在减肥。”
“那……去看电影吗?”
“不了,我还得回去写论文。”
程一朵倔强地转过身,将冰冷的手镯摘下来,交还到林潇衡手中。“再见”的尾音在嘴巴里颤抖着,怎么也发不出来,她知道自己这一刻万劫不复。
背对着林潇衡如水的目光,程一朵的眼睛模糊了。
想起他皱着眉头说,其他人的看法一点都不重要。
想起每一次落在他眼睛里,星星一样的光芒。
想起每一次困窘时刻被牢牢牵起的手。
想起已经过分习惯了的,随时可以被圈起的拥抱。
而现在,她要面对的长大,只是接受。接受他的沉默,就是接受他的答案。
往事回不了头,林潇衡,我真的爱过你。
【51】你好啊,北极星
在书房发呆到天黑,程一朵艰难地推开门,站在狭长的楼梯上静静张望,也许他已经走了,也许他还没走,整个过往濒临破碎,没有一丝和解的余地。
“一朵。”熟悉的声音,远如天际。
站着没动,庞大的情绪冲向天空,又落回对方迷离深邃的眼睛里。
想起有一年冬天,和林潇衡在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
笑声沿着起伏的弧度,脆脆的雪球直击心脏,散成了岁月,散成了花。林潇衡指着雪人的胡萝卜长鼻子笑弯了腰,程一朵嘟着嘴直接上去咬了两口,牙齿冻得疼哭了。
其实那场雪从来没有停止过,持久地,持久地把记忆冻在春天到来之前。
“一朵,我要走了。”因为压抑而刻意低沉的声音,将彼此之间几步的距离拉得很长。
“好。”程一朵转过身。
“照顾好自己。”
背上书包的声音,离开的声音,换鞋的声音,轻轻带上门的声音,以及在楼下,出租车喇叭不耐烦的声音。
程一朵蹲下身抱住自己。
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却还有什么无孔不入。
她突然站起来,向楼下追去。
不,不是这样的,她想说的不是这样的。
她不是想用诺言把他绑住,也不是因为不堪离别而生气,那些确定的,不确定的,跟不远万里为了看自己一眼的人比起来,都是不值一提。
害怕出租车已经开走,慌慌张张地转弯,从几节台阶蹦下去,一头扎进了温暖的怀抱里,然后听到林潇衡柔软坚定的声音,
“一朵,原谅我没办法给你任何承诺。
对于还无法掌控的人生,我没有资格要你等。
但只要你不曾放弃我,我的右手边都不会有谁。”
我一直都在流浪,可我不曾见过海洋。
我以为的遗忘,原来躺在你手上。
“回去吧,外面冷。”林潇衡将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替她绕上。
“再一会儿。”程一朵赖在他宽敞的怀抱里,小小的手使劲将他抱紧了些,“就一会儿。”
“这两年,贰拾工作室开了三场专题研究,专家顾问十一名。
核心期刊发表了我们一起完成的论文,你改了后面的大部分,数据很全,项目研究进入了新阶段。
你代表启大进行的演讲我在网上听了,其实你可以把句子断得短一点,一口气讲不完你总容易紧张,一紧张就皱鼻子。
第二专业选了社会学,主修儿童社会行为学,发表的论文获得了今年的校长奖。
还有,我妈的传家宝贝请你收好,我保证再也不气得你把它丢掉了。”
黑夜蚕食了风尘,林潇衡拍拍她的头说,“一朵同学,我会一直在你看见和看不见的地方,为你加油。保重。”
出租车发动,墨色尘埃里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林潇衡仰着头,眼角的液体逆风飞翔。
头顶上,是他们一同仰望过的北极星。
回忆是途径的会开花的树,是璀璨灯火和寂寥星光,是想起来会微微发笑又无限感慨的滚烫岁月,也是每一次告别之后依然徐徐前进的生活。
九个半小时的飞机,落地的瞬间突然一颤,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落在起飞的那片土地上,被程一朵照亮过的部分,还需要花一些时间来适应孤单。
“你这样有意思吗?”刚进院子,看到郝胜男站在门口,着急地满脸通红,“什么事情值得你翘了两天的小组讨论,还是在项目申报的档口?”
“还是……她?”郝胜男的语气一沉。
“嗯,想见她了。”林潇衡拿出钥匙打开门,将背包里的东西收拾好。
“阴魂不散!”郝胜男一跺脚,声音因为激动而沙哑起来。
“对了,以后不要随便在朋友圈发我的事情,尤其是……对我不可见。”林潇衡冷冷地说。
“你是在怪我发了一张钥匙的照片吗?”郝胜男的脸霎时惨白,“我刚到英国那些时间,你还记得自己什么样吗?一年修了两年的学分,为了提前毕业天天睡在实验室,围着项目论证分析,不吃饭,不睡觉,高烧得迷迷糊糊,是我把你送到医院!”
“你落下的功课我已经帮你补上,项目也接纳了你的参与,不够吗?”
“你该不会以为我照顾你是为了项目吧?林潇衡麻烦你看清楚,这个世界上除了程一朵,还有很多很多女人,她们也可以毫无保留地为你付出,行吗?”郝胜男抢过他正在收拾的资料,发疯一样地摔在地上,纸片在空气里到处飞。“你的理想呢?你的追求呢?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七百多天没有休息,就为了提前毕业跟她团聚吗?她在和Ora的林以安卿卿我我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
“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回实验室了。”林潇衡蹲下身,将资料一张一张整理好,背起书包走了出去,背影卷起一地的尘埃。
郝胜男踉踉跄跄地追在后面,边抽泣边说,“林潇衡,我不该跟你发脾气,我只是希望你留下来,对你而言,这里才更能实现抱负不是么?你做presentation的时候不是老是说要maketheworldbetter吗……”
“郝胜男,论关系,你只是我的师妹。”
“那程一朵呢?你这么待她,她根本不知道啊!”郝胜男停下脚步,悲伤地喊。
“就算最终没能在一起,也不想让她因为我有遗憾或者难堪。她在国内,不代表我已经不在乎她的感受。你们都说她是我的影子,其实我才是她的影子。”
抬头看到和故乡一样的北极星。
只有它,在亘古不变的时光交错中,毫无悲喜地穿过每个人的生命。
林潇衡你就是一块木头!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
是我明明知道会被拒绝,还是想要捧出一点点真心的大石头!
考第一名投奔你的人是我!
追着赶着你脚步的人是我啊!
郝胜男知道,林潇衡的眼光再也不会落在自己身上。光是想到过去的48小时内,他和程一朵有可能发生的那些藕断丝连,整个人就不可抑制地烦躁,全身皱巴巴的疼。
可是,林潇衡连决绝都是冷静的。
她害怕他的心平气和,隐藏其中的其实是毫不在意。
可是又能怎么办?
不被爱的人,又能怎么办?
其实在同学们的课后聊天里,郝胜男试图拼凑过程一朵和林潇衡的故事。
开始无非就是福利院项目,两个人也许日久生了情愫。
之后林潇衡一路提携举荐她进了教授的实验室。
朝夕相处滋生出的感情,一定会随着分隔两地而逐渐褪去热情,她坚信美国流畅先进的机器能让他眼前一亮,看清楚这里才是和人生匹配的土壤。
过去两年,林潇衡没有提起过程一朵。
她甚至暗自庆幸,也许那个名字已经伴随着十几个小时的时差,从他心头慢慢剥落,也许终有一天他会明白,自己这种润物细无声的陪伴,也可以解读为爱情。
他们走过的路,她可以陪他再走一遍。
他们经历的日夜相对,她也可以投身其中。
程一朵看起来无公害的笑容,或是各种夸张的神情,她也反反复复的地练习过。
她幻想着有一天林潇衡突然抬起头,看到了最喜欢的模样。
不知道哪里出错了,但两年过去,一切还是错了。
上半场的课题讨论结束,林潇衡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
那边是夜晚,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体检结束终于可以回家住了,现在和程一朵在小区的后门外看烟火。
“你们俩是疯了吗?”林潇衡好笑地撇撇嘴。
“今天是十五,这里好热闹,不过有点冷我得回去了,你跟一朵讲吧。”母亲的声音难得的精神,笑意从手机里一圈圈弥漫开来。
“你到啦?”一朵欢快的声音传来,林潇衡发了个短暂的呆,心脏暖融融的。
“是啊,还在开会。”
“好多人在放烟火,你听,你听啊。”
林潇衡把手机贴近些耳朵,仔细辨别烟火在空中飞舞的声音。此起彼伏的惊呼,热闹洋溢的人群,冬天特有的北风呼呼掠过,他很用力地听还是听不清楚。
只有程一朵的笑声荡漾在听筒的最外层,像无数彩色的光圈,跳进他的耳膜。
他把手机缓缓下滑,放在离心脏最近的位置上。
如果耳朵听不见,那就让心试试吧。
他闭上眼睛,心一下变得无比安静。他看见在墨黑色的天幕下,有成片的金色烟火像逆流的瀑布,程一朵小小的身影固执又单薄,视线跟随烟火升空,落下。
又一次升空,仰起脸跟随,又落下。
“真奇怪啊林潇衡同学,烟火那么明亮,可是北极星一直在。它看起来比烟火还要亮一些呢,你那边也能看到北极星吗?”
“你就是北极星啊。”
像一个轻触即破的梦,裹着几千或是几万公里的思念,培育着幻觉里这个明媚的夜晚。即使,即使隔着一整个白天。
奔走和逃离不是为了邂逅无比多的美景,你才是这一生都再难以遇见的景致吧。
想念超出眼泪、笑容这样的情绪,它是透明的,会飞。
一朵,你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和这些转瞬即逝的彩色瀑布一起陪伴着你的,还有我清晰的心跳。
【52】过期机票
“林潇衡你醒啦?”
睁开眼睛,四下是雪白的墙壁,还有围着熟悉和陌生的面庞。
“这是在哪儿?”明明前一秒还在和一朵打电话,怎么突然穿越到全然陌生的地方,每一个细胞都很沉。林潇衡挣扎着坐起来,在脑袋里绞尽脑汁地回想。
“都忘了吗?你去机场的途中出了交通事故,已经昏睡了两天了!”好心的白人医生又安慰道,“不过放心,你已经没事了,睡这么久可能只是太累了。”
他……睡了两天?
那么他根本没有回国,也没有见到一朵,甚至没有登上飞机?林潇衡讷讷地愣住了,可是梦境太真实了,他甚至还能听到一朵回荡耳畔清脆的笑。
“你醒了真是太好了!”来自新加坡的小师妹激动地眼眶红红,“你不在,整个实验节奏都乱套了,教授都发愁说没你不行。”
林潇衡不可置信地摸到手机,网页上看到林以安结婚的新闻,又翻到订票记录显示是两天前,状态是“已过期”。
把头埋进被子里,想到自己连在梦里都是刻意的冷漠决绝,心底知道程一朵想要的只是那么一句话,可是自己就是没有说,眼睁睁地看着她纠结万分。
复杂情绪一下窜到胸前,他怎么糊涂了呢。
程一朵早就搬了新家,不住在对门了。
妈妈住院体检是三个月前的事情。
小区的后门外建了商业综合体,也不会再有人在那里放烟火。
是他在昏迷的时候虚构了一场旅行,把所有没兑现的诺言统统走了一遭,醒来的时候却更加空虚寂寞。
那么她,现在好么?
“先喝点水。”郝胜男不知道什么时候送走了所有人,病房顿时安静下来。
“谢谢。”林潇衡抿了一口温水,“我这边没什么事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我留下来……陪你。”郝胜男的声音低下来。
“怎么,怕我照顾不了自己?”林潇衡自嘲一笑,“刚刚医生也说了,我明天就能出院了,到时候实验室见。”
“不是,听说林以安结婚了……我怕你……担心她……”见林潇衡表情一沉,郝胜男又心虚补充道,“不过,实验项目赶得紧,看你也没时间想别的。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见。”
提着包匆匆离开病房,郝胜男哭了出来。
她卑微又小心地试探,生怕他心里那一点点种子生出了芽。她每天认真地祈祷,程一朵呀,你要过的特别好,特别顺遂,特别不要林潇衡担心。这样,以林潇衡的性子,才能真正地放下。
那天在实验室,她看到林潇衡在对着林以安结婚的新闻发呆,就知道有些种子,即便在真空的环境里,也一样有生命。
但她根本毫无选择。
在课业压力繁重的大学,她引以为傲的英语水平在专业实验方面捉襟见肘,要不是林潇衡推荐了一把,她甚至都不会被重点实验室录用。骄傲如她,怎么轻易接受自己的平庸无能?
光是想想,心头一紧。
林潇衡爱上她,是小概率事件。
但是留在他身边,也并没有想象的难。
不计后果地对他好,好到他内疚就可以了。
退一万步讲,至少也占着近水楼台,把他的生活习惯摸得一清二楚。在他失意的时候送上适时的安慰,比那些隔着千山万岁的挂念要靠谱得多。
而且,几年下来,她也从没见过这两个人有任何联系。就算他一时冲动有了回国的念头,命运不也及时阻止了吗。
天时地利人和,她始终比程一朵高好几个级别。
想到这里,郝胜男稍稍松了口气,她折回去透过病房的玻璃朝里望,林潇衡安静地躺在那里,也就一扇门的距离,她释怀了些。
“你男朋友?”白人医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边,用蹩脚的中文问。
“不,不是啦。”郝胜男的脸刷得红了,她慌不迭地摆手,“我回去了,拜拜。”
英国的秋天格外清朗。
校园的风逆着阳光肆意游荡,林潇衡再次站在实验楼下,竟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好像光顾着忙,从来没好好打量过这所校园。
刚坐下,小师妹把厚厚的一沓材料毕恭毕敬地放在桌上,请他校对。
“你的,没加糖。”郝胜男将咖啡放下,又拖来一把椅子坐在身边神秘地问,“你听说了没?”
“听说什么?”
“咱们导师好像想推荐你留校,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咱们实验室的其他同学都羡慕死了。”郝胜男压低声音。
“哦。”林潇衡翻了翻手里的材料,没有抬眼看她。
“喂,清醒一点哦!”郝胜男将咖啡向里推了推,“万一导师问你意见,你可得想好了再回答。”
“嗯,好。”
郝胜男悻悻而回,桌上的咖啡散发着熟悉的香味。
林潇衡抬起头,透过侧窗看向外面,心里有什么慢慢裂开,很痒,很疼,却发不出声响。
如果说不眷恋这里开放的学习环境,是假的。
没有在这些新鲜又精准的仪器里找到成就感,是假的。
从最开始研究文献的生涩痛苦到现在游刃有余,这一段短暂的路,他迷茫地摸索了好久。
每一次站在各色灯光照耀下的舞台,当他将这些数据变成力量,即便不需要任何表情,观众的眼睛里也有呼应的光。
这些光,都曾经是他的理想。
打开手机,看到那张过期机票的订单。
点了“删除”,再点“确定”。突然想起很遥远的一个冬天,傍晚集训营下课,好像也是这么一个无趣又迷茫的时刻,他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抬头看到了程一朵红扑扑的笑脸。
可能是时间久了,他已经具体想不清她的样子,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还有那天黑压压的云。
“发什么呆?”小师妹笑着在他桌子上弹了弹。
“没,没什么。”林潇衡收回了思绪。
“那……我今天可以请会儿假吗?”小师妹噘着嘴说,“前两天你在医院,我被导师拉在这里改材料没时间陪他,男朋友生气了,我想去哄哄他……可以吗?”
林潇衡笑了起来,“快去吧。”
“别告诉导师哦。”小师妹飞一般地跳起来,不一会儿就从实验室消失了。
周遭安静下来,林潇衡忽然意识到,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其实就已经失去了程一朵。
思绪沉甸甸地在回忆里穿梭,这些年他好像从来没有出现在她需要的时区,甚至连最基本的关心都没有做到,只是一厢情愿地自欺欺人,觉得尽快把学分修完就能回到她身边,他们就能像从前一样,手拉着手,把静好的岁月走完。
他竟然忘了,事情不会向自己预期的发展,缺席的陪伴过去就过去了,不会再有机会重来。林以安在她身边,不管最后他们是否能在一起,自己都已经成了局外人。
她的笑容成为了很多志愿者的标签。
她的科研成果出现在各种杂志上。
而他,已经开始通过谷歌这样的搜索引擎来打听她的消息。越无声无息,越不发一言,越与她的人生背离。
在梦里,程一朵一遍一遍地问,你喜欢过我么。
他看着她生气,看着她流泪,却始终不曾松口。
到现在自己都不确定,他以为坚定不移的,或者必然存在的,究竟有没有发生过。
在梦想和程一朵之间,究竟是谁成全了谁。
从窗外飘进一根羽毛,极轻,极安逸,悬浮在呼吸上游,当年身边的程一朵抿着嘴直笑,目光追随着羽毛开启了流浪的旅行。
那时多么年少,所有故事都安排得刚刚好。
那么或者,这两天的昏迷不是梦,这几年的不清醒不自知才是一场大梦。
没等到他清醒,机票早已过期。
就算几天前他如愿回到她身边,又能改变什么呢?一切都物换星移,不会再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不会再有恰到好处的拥抱,只有散落一地的,被时间切割过的沉默。
“想什么呢?今天奇奇怪怪的。”郝胜男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咖啡都要凉了!要是还觉得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吧,反正项目材料基本上已经定稿了,你稍微扫一眼就行……”
“你……为什么想留在这里?”林潇衡一晃神,脱口而出。
“因为,这里很好啊。”这是林潇衡第一次问她实验之外的话题,郝胜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结巴了几个字之后补充道,“我爸妈也一直说,国外的生活环境、人的素质总归是要高一点的。而且,这里机会也多。”
“哦。”林潇衡收回了目光,不再说话。
“怎么突然问我这个……”郝胜男笑着嘀咕道,她收好林潇衡手中的材料塞进书包,“你还是回去睡会儿吧,我晚点给你送吃的。”
她很高兴,隐隐感觉到了一些变化。
具体意味着什么她不知道,但一定是在往好的方向。
伴随着林潇衡这一次的车祸,也许她的好被因祸得福地看到了。想到这儿,她用更加温柔的语气说,“你呀,照顾好自己,最重要。”
“我知道了,谢谢。”林潇衡背上书包,转身走了。
身后的郝胜男几乎就要欢呼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拒绝自己的关心,甚至还说了谢谢,她确确实实地离胜利又近了一些。
想到未来的某一天,她真的有可能和林潇衡一起留在这座城市,欣喜几乎就要从胸膛溢出来。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到底还是把冰山捂热了。带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满足,她蹦跶到天台上,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用力喊了几声。
天道酬勤,这话简直是太有道理了!
【53】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潇衡有些不舒服,是真的。
一块结实的情绪压得他整个人昏昏沉沉。
带上耳机,心怎么也停顿不了。刚穿进小路,感到身后有人疾步而来。并没有抬头的打算,加快脚步想要拉开距离。随后脚步声愈加清晰,有人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背。
回过头,全身因为随即映入眼帘的一切轻轻颤抖,张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眶湿热,心和不知所措的双手一样,不知道停在那里。
“一朵!”
久违的脚步,久违的笑声,久违的呼吸,濒临破碎的记忆纷纷重合,他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程一朵。
“一朵?”
细碎的阳光穿过蔽日的梧桐落在她的侧脸,这个时刻宛若一场盛大的幻觉,美好,易碎。
“这么久没见,认不出我啦?”程一朵眼睛一弯,笑眯眯地说,“周灿师兄有事,临时被教授拉过来的。林阿姨让我给你带了些宝贝给你,你都想不到她有多天才,盐水鸭!咸花生酱!还有据说你从小就爱的腌黄瓜!”程一朵把书包里的东西一样样点了个遍,最后拍拍肚子指了指屋里,“你……家里……有吃的吗?我好饿。”
“哦,好,好。”林潇衡这才回过神,他拼命点头,却第一次不敢看她,涌入异乡的风吹散了分别的年月,语无伦次得毫无道理。
接过程一朵的行李推开门,一脚踩过软绵绵的云朵,分不清是体内残存的病毒还是过分激动,一切都迷离得不真实。
“意大利面可以吗?”林潇衡打开冰箱,“先垫垫肚子,一会儿带你出去吃。”
“好啊,好啊。”程一朵直点头。
热水壶嘟嘟地冒着热气,天然气吞吐着蓝色火苗,林潇衡将面条放进热水里,手和心统统失去了功能。
不知道要怎么讲述这几年的生活,也根本无法解释自己的杳无音信。原以为已经不再重要的事,却在程一朵出现的瞬间全都逆流而上。
“你现在手艺很不错嘛林潇衡同学。”程一朵站在背后,说话含着笑。
“喂饱你没问题。”林潇衡一边盛面一边说。
“周灿师兄说今天是个好日子,突发奇想和女朋友跑去领证了,教授昨天早上才通知过来参加研讨会,我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本来想给你买两盒糖多乐的,一早的航班,没开门。”程一朵嘟着嘴抱歉一笑,好像长大了一些,说话温和沉稳,依稀还有当年的模样。
“总还有机会的,你快吃吧。”林潇衡面对着程一朵坐下,认认真真地看着她。
“我脸上有番茄酱吗?你怎么老盯着我。”程一朵探头在餐桌旁边的影子里照了照,还是一笑脸就红。
“喝点水。”林潇衡起身倒了杯温水,距离感和熟悉感融合在一起,所有细胞都不听使唤,脑袋一片空白。
“你还记不记得我高三那会儿离家出走过一次?”程一朵咂咂嘴,抬起眼睛望他,“晚上阿姨给我煮了碗面,和你煮的一样香。”
“是啊,那天你兜里还掉了一团情书。”林潇衡突然笑起来。
“哈哈哈,你这戳人痛处的记性我真是服气。”程一朵吐了吐舌头。
气氛又变成朦朦胧胧的粉红色,他好想时间就这样停下来,所有的纠结、忐忑和后悔都在这一刻和解了。
“好饱,好饱。”程一朵心满意足地竖起大拇指,喝了口水打开了话匣子:“教授把我丢在你家门口,说要去帮师母去买条围巾当礼物。他们俩在一起起码也有二十多年……三十多年了吧,还像谈恋爱似的,每次他讲电话我都不好意思在旁边听。”
“大概因为……他们看向同一个方向吧。”林潇衡长吁了口气。
“嗯?”
“我是说,可能天天在学术里的人比较年轻,心态永远年轻。”
“哈哈哈哈。”程一朵又笑起来。“你是夸奖自己顺便嘲笑教授吗,他肯定会反驳你,明明除了心态,我长得也很年轻啊……”
程一朵一笑,林潇衡就跟着笑。
习惯集体复活,厚重的温暖在心间游走,发芽,生机勃勃。
“第一次来英国,东道主同学有没有兴趣带我四处晃晃?”
“我的荣幸。”林潇衡绅士地拍了拍她的头。
“潇衡,你醒了吗?”门铃响,传来了郝胜男的声音。
打开门,她和程一朵几乎同一时间看见了对方,空气霎时冻结。
“你……怎么会在这儿?”为了掩饰讶异,郝胜男刻意提高了声调。
“我和教授来参加研讨会,刚到不久。”程一朵轻柔一笑。
“不是……你怎么突然就来了啊,也不提前说一声……”郝胜男慌得语无伦次,原本还兴高采烈地迎接新开始,这一秒又被打回原形,吃力地维持着东道主的体面,“不然,我可以和潇衡来接你……们……”
“不用客气,教授直接送我过来的。你快进来啊,好久没见了咱们。”程一朵说话的语气真像个女主人,郝胜男不甘地想,明明她才在英国生活得比较久啊,程一朵的到来,她却成为了最陌生和疏离的一个。
“不用了,实验室还有事,我先回去了。”她难过地转身。
“郝胜男!”听到身后林潇衡的叫声,又欣喜地回头,以为他体察到了自己的情绪。
“我晚上不去实验室了,项目就直接定稿提交吧。”林潇衡关上门,抽离了所有的温暖空气。
沿街的路灯慢慢亮起,郝胜男背对着被击得粉碎的侥幸,视线一片模糊。
她和林潇衡之间正在扭转的关系,随着程一朵的突然出现,再一次回到了原点。她记得那种眼神,和当年在图书馆拒绝和自己一起自习的时候,一模一样。
朝夕相对那么多年,经历过病痛、挫折、荣誉和跌倒重来,这些故事原来只是铺垫。她那么了解林潇衡,所以始终隐忍而克制,保持着让他舒服的距离,也从未深究过他在意的曾经。她那么小心,那么卑微地在爱情边缘试探,不曾想到又一次在他眼睛里看到熟悉的温柔,还是朝向了当年的她。
到底是该庆幸爱上了一个长情的人,还是该悲哀,长情的对象永远不是自己。
心乱如麻,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被尖锐的念头撕裂。
打开手机,拨通了林潇衡的电话,或者刚才只是一场幻觉,他会慵懒地说,我都睡醒了,你怎么还没来呢。
接通的瞬间又掐断了。
她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之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你把它摘了。”林潇衡笑着指了指程一朵脖子上的挂坠,那是他送的戒指。
“是摘了呀,还差点被我丢了。”程一朵龇牙咧嘴地凑过来,“不过后来我又捡回来了。”
“怎么,良心发现?”
“因为想明白啦,那时候夏雪说我偷了她的戒指,你就送了这个给我。我知道你送的时候是真心的,那个时刻是真心的就足够了。”讲到他们不曾坦诚面对的话题,程一朵的语气温柔又坚定,“就算你和郝胜男在一起了,也不代表你背叛了当时的你,只是时间太长了,什么都可能发生。”
“你讲着讲着扯到哪儿去了,有些事情不可能就是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林潇衡有些着急,呼吸都紧凑起来。
“是啊,有些事永远都不可能。”程一朵的表情渐渐凝重,随后又释然地笑了,她指了指客厅茶几,那里清清楚楚地放着程一朵十七岁时的照片,“郝胜男可不会允许你在这么显眼的位置,摆其他姑娘的照片。”
“这个……算你有良心。”林潇衡转过头,红着脸说。
“前一段时间,听说林以安要结婚了,我本来想回来……算了,你还好吗?”走在马路上,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到一起。
“我能吃能睡,有什么不好的……”程一朵嘟着嘴喃喃道,“况且本来也没在一起啊。”
“对哦。”林潇衡突然笑出声来,他想起梦里好像程一朵也这么解释过。
“你在笑什么?”程一朵轻盈地跳到他前面,一脚踩在影子里,“不过林以安倒是邀请我参加他的婚礼,非亲非故的,去才奇怪嘞。”
这里的建筑和国内不一样,极古老,极幽密。不规则的青砖,不平整的墙壁,路过的都像景点。
“你看!”程一朵招招手,好像发现了新大陆。
是一块留言区。“我永远爱你。”“希望我们能一起变老。”“就算我老了,我还爱你。”“我们不是只有现在吗?现在不是可以相爱吗?”……形形色色,写满了游客与“永远”有关的呐喊。
能够抵达永远的人多吗?不过写下这些话的当下,是下定决心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吧。
傍晚时分,眼前的天空异常好看,小片光芒与条状云彩交叠,林潇衡拿起手机,按了几下快门。
“你是在拍景色,还是拍我?”程一朵像被熏陶过而充满即兴的人文气息,紧紧拽住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意识流。
“你猜。”林潇衡微笑着,认真的表情真好看。
程一朵扬起头,把腰挺得直直的,想让自己看起来美好一点。
用影像记录下的,也许是这一刻。
突然手机响,是郝胜男。
“今晚要提交项目报告了,需要你作为第一作者签个字。”
“好,我一会儿就回来。”林潇衡停下脚步,“现在要回实验室签个字,你是先回去等我,还是跟我一起?”
“有这样的好机会,当然是夜游校园啦。”
【54】我快要有男朋友了
“你们实验室也并没有大很多哎,没有彩色的墙壁,也没有冰激凌机,和我想象的一点都不一样。”程一朵的指间划过走廊雪白的墙壁,“不过味道和感觉都很熟悉,空气里都写着林潇衡在这里呀,快来看呀。”
“这颗小脑袋又在想什么呢?”林潇衡憋住笑,“哪有什么不一样,无非就是换个环境做数据而已。”
“您可是不远万里来的耶,如果没什么差别,你完全可以坐在咱们启大的实验室,看落湖的叶子这么飘啊飘,一样很有意境。这里总有什么是不一样的。”程一朵好奇地朝每个实验室张望,好找出那些不一样来。
“你呀你,还是一点儿都没变。”林潇衡拉着她走进实验室,“你等我一下,我去签个字。待会儿带你四处晃晃,你自己感受感受有什么不同。”
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实验室坐着的来自不同国家的面孔,连瞳孔的颜色都各不相同。他们用标准的英语交流,生僻的词汇如果讲快些她还听不懂。
郝胜男走过来,一本正经地问,“咖啡要不要?”
“不用,谢谢。”程一朵摇摇头。
“什么时候走?”郝胜男在她面前晃呀晃,“林潇衡他实验任务蛮重的,可不能天天陪着你逛,毕竟他很快就要留校了。”
“留校……什么意思?”程一朵心头一紧。
“导师很看重他,想一直培养他呗。”郝胜男不屑地笑了笑,“不然你以为呢?”
“哦。”程一朵没有再说话。
微微的无措被郝胜男看在眼睛里,心头的优越感又涌了上来。骨子里依旧是幼稚的女生,在实验室呆了那么久,对于人情世故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配不上林潇衡啊,也不知道是怎么被他青睐有加的。
“走啦。”林潇衡从办公室出来,推着程一朵的肩膀走出实验室。迎面走来的师姐挤眉弄眼地开玩笑说,“你女朋友?”
“嘿嘿,嘿嘿嘿嘿。”林潇衡只是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师姐心领神会地走回座位,和其他同学窃窃私语。
郝胜男面无表情地走到旁边,清了清嗓子,假装不经意地解释道,“以前的同学,来这里旅游的。”
“你也认识吗?快给我们讲讲。”师姐一把拽过她,八卦地问,“我一度还以为林潇衡不喜欢女生呢。”
“他们只是普通朋友,来参加研讨会恰好碰上了而已。我一会儿也要和他们一起聚聚,先走了啊。”故作轻松地,仓皇而逃。
她不想参与程一朵的任何故事。
从大一开始,她的名字就和林潇衡形影不离。很多年后,她的出现,再一次轻易地瓦解了她的立场。
他们走在一起,就能看出亲密的关系来吗?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问,郝胜男,你和林潇衡什么关系呢?
是他的距离保持得过分清晰,还是她显而易见的爱意还不够具体?
她想不出答案。
“林潇衡!”她从楼梯的最后两格跳了下来,追上了他们。
“有事吗?”林潇衡停下脚步。
“我也很久没见一朵了,不如一起吧。”郝胜男笑了笑,奉上虚无的热情。
林潇衡用迟疑的眼神进行了询问。
“好啊。”程一朵笑了笑,“那就一起走。”
郝胜男一反常态地很热闹。
她讲了好多林潇衡的事情,喜欢坐在靠近窗台的位置,导师幽默得要命,还有他的项目总是获奖,还常常收割大把好姑娘爱慕的目光。
程一朵边听边笑,眼神明亮。
伴随着郝胜男抑扬顿挫的笑声,林潇衡收回漂移了半天的目光,细细打量起身边的姑娘。
还是喜欢皱鼻子。
被时间洗礼过的清澈眉眼。
好像瘦了一些,小小的骨骼看起来却更有力量。
在口袋里反复搓稔着那枚冰冷的戒指,心随着她轻柔的笑声此起彼伏,他终于知道那日复一日的想念是真的。哪里都寄存不了,哪里都排解不了,只有和她在一起,一切才是存在的。
“潇衡,潇衡你在发呆吗?”郝胜男握了握他冰冷的手臂。“你要是不舒服,不如早点回去休息?”
林潇衡抽回手,温和地笑笑,“也好,一朵坐了一天飞机也累了,我先送她回去。”
“一朵这么大个人了有手有脚,需要你这个病号送?”郝胜男诧异地反问。
“你也早点回去,改天再聚。”林潇衡自然地拉过程一朵,没有理会她的不可置信,径直转过身去。
“程一朵,你到底要干什么!”恐惧突袭,郝胜男维持了多年的体面全无。
“嗯?”林潇衡的温和凝固,好像她才是不懂事。
“不不不,你不能这样!”郝胜男突然坐在石凳上抽泣起来,强忍许久的眼泪倾泻而出,“你一来,所有的事情都不对了,全都不对了……”
“怎么了?”程一朵蹲下身,轻轻拍着郝胜男的后背。
“一朵,别带走他好不好?”因为压抑,郝胜男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看起来狼狈又可怜,程一朵将她凌乱的头发理了理,没有吭声。
她和郝胜男算不上朋友,唯一的交集就是误打误撞取代她成了教授的学生,郝胜男追到图书馆,一脸愤愤难平地说,“程一朵你怎么这么无赖呢,规定好的游戏规则你不能说破坏就破坏啊。”
再之后就是临行前,她专程买了奶茶来实验室,忐忑又期待地问,“林学长……如果你不要了的话,我想试试。”
那时候她没有底气给任何答案。
现在也是。
“郝胜男,你想说什么?”林潇衡走过来将一朵扶起,他还没弄清楚为什么她会突然哭。
“你知道吗林潇衡,”郝胜男站起来,抿着嘴唇含糊不清地说,“我从来不敢说有多在意你,舍不得你有负担,舍不得你受苦,舍不得你熬夜,甚至泡一杯咖啡我都得帮你多加颗糖,可是一朵呢?在出国之前我找过她……我问如果你们之间不再有可能的话,能不能把你让给我……话很难说出口,可是如果要和你在一起,就要尊重你的过去……”
“一朵不是我的过去。”林潇衡依旧冷冷的,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好不好?”郝胜男几乎抓狂,“你越是这样我就越害怕,为了早两年毕业,你差点没命了!现在她来到英国,你实验室也不呆了,项目也不看了,告诉我,除了程一朵,你现在心里还有什么?”
“这个话题就到这儿,我们回去了。”林潇衡拉过呆呆的程一朵。
“你昏迷了两天才刚出院,她知道吗?!”郝胜男恨恨地喊,“让你做饭还拉着你跑了那么远的路,她真正关心过你吗?从一开始,她就在利用你,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别傻了!”
“我有什么利用价值吗?!”林潇衡自嘲道,“郝胜男,除了推荐你加入实验项目,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瓜葛。今天你,越界了。”
他一把牵过程一朵,朝校外走去。
走了很久,程一朵都没说话。
林潇衡侧过身,听到了她轻微的抽泣。
“一朵,你在哭吗?”
程一朵红着眼睛抬起头,想到很多很多次巨大的恐惧,他也是这样坚定地站在自己面前,挡住所有难听的话。
“怎么了,不哭不哭。”林潇衡温柔地摸摸她的头,“是不是郝胜男吓到你了?她一直是这样咋咋呼呼的,你别往心里去,就当是小喜鹊或者小乌鸦唱了首歌,呱呱呱,然后张开翅膀飞走了。”
程一朵被逗笑了,却哭得更厉害。
她等了他好久,等过四季的轮回,等得快要忘记自己了。
等到几乎就要相信,他的未来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她了。
她无助,求饶,痛苦,侥幸,祷告,当所有的希望石沉大海,终于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答案。
在那些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也在同样努力地奔向自己啊。
只是这条路太长了,灰心太长了,沿途冷却了所有的炙热。
站在他的右手边,背对着异国的月亮。
一颗孤独的星星在西天摇摇欲坠,突然像一滴划过脸颊的泪,从整片夜幕划下一道弧线,隐匿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被重逢的喜悦冲淡的现实却回到眼前。
如果那是一颗流星的话,应该就是我吧。程一朵想,她已经离开了宇宙,不知道该去往哪里,被背离温暖的失落围绕着,被爱而不得的卑微围绕着,被迷茫未来的沮围绕着,一头扎进自以为的光明地带。
林潇衡,谢谢你。可是你说过的,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也不会有可能了。我们隔着十几个小时的飞行距离,当我沐浴着阳光明媚,你却在仰望整片黑夜。
一朵,你不是有个问题想要问我吗?你问,我现在给你答案,现在就有答案。
不用了,答案已经在我心里了。
她从来没有过多贪图生活的给予也未曾肆意暴殄过爱情,可是为什么那么多爱的人,却不可避免地一一走散。稀薄的暖意消散在上空,叹息和忧愁变得冗长而寂静,所有的语言都失去了颜色,月光掩埋了昏暗的树影丛丛。
“其实郝胜男不用生气的,我不会带走任何人,也没有能力改变什么。林潇衡,我快要有男朋友了。”
【55】跟爱情有关的那个人
程一朵那个快要成为的男朋友叫姚晓凡。
林潇衡跟他有过几面之缘,挖空心思回忆,应该和他的名字一样,是实验室里埋头学习不问世事的最不起眼的那一类人。
“虽然感觉上差了那么一点点,毕竟如果拿你做参照的话,难免会苛刻些,但他总是让我双脚着地。”对于“快要成为”这件事,程一朵是这么解释的。
双脚着地,表现为早餐、午餐、晚餐时间固定的问候,以及微信对话框里问不完的“英国好玩嘛?”“巨无霸正宗嘛?”“今天开心吗?”林潇衡看着程一朵的手机一次次亮起,她微笑地回复长长的感想,那些熟悉得像根本不存在的事物都变得生动立体。
“你们俩先吃起来,不用等我。”按下发送键,程一朵不好意思地将漏勺推到教授面前,“如果我回复晚了,他会担心。”
“年轻人,理解理解。”教授心领神会地跟林潇衡使了个眼色,“我们俩先吃,反正这个小丫头有爱情就管饱。”
林潇衡突然好难过,所有的侥幸在这一刻全部被宣判无效。她还是那个很认真很认真的姑娘,不仅仅是自己,对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样。
“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程一朵放下手机,在他碗里夹了些山药和肉,“你得好好补补,如果林阿姨见到你现在的样子,估计会把你抓回去。”
抓回去,没人知道现在他多想回去。
就算心底明白四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但他从来没试过,有一天程一朵的通话列表里会频繁出现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男生的名字。
但此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朝向了另一个方向。
“明天的研讨会发言准备得怎么样了?”教授在杯子里倒了些果汁。
“就在周灿师兄的基础上做了一点点调整,您忙着给师母买礼物,我还认真征求了这位前师兄的意见,哈哈要不是我坚强,还是差点被他拍死在科学的沙滩上了!”程一朵嘟嚷道,赶紧从包里把新的汇报稿拿给他看。
“我只是看了看,可没敢提什么建议啊,前!师妹!”林潇衡摆摆手。
“先吃饭,吃完饭再聊。”教授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俩,“潇衡,你瘦了。”
“一朵在的这几天,我已经胖了不少了。”这是林潇衡离开启大之后第一次和教授吃饭,陈旧的亲密感让他全身暖洋洋,“一朵还是很认真,跟当年一样。”
“是啊,当年有人硬是要一朵留在实验室,结果自己跑了。”教授温和地笑起来,两弯儒雅的笑纹,“老实说,林潇衡你的眼光真的可以,一朵比她那些师兄师弟们都要勤奋。”
“勤能补拙,笨鸟先飞啊。”程一朵笑嘻嘻地打岔。
“你们俩啊……”教授轻叹了口气,给林潇衡碗里夹了块牛肉,“你以后什么打算?”
“导师找过我,希望我留校。”林潇衡看了眼程一朵,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过我还在考虑。”
“这样啊。”教授的声音微微迟疑,眼睛里有一束光渐渐暗淡了下去。他张嘴想问什么,但什么都没说。
程一朵突然发现,其实教授已经老了。
在她没察觉到的时间里,慢慢变老了。
她知道,虽然有很多学生,但林潇衡一直是教授最属意的接班人。他每一次获奖、每一点进步、每一个新的项目,教授都在默默关注关心着。那一瞬间,她好希望林潇衡能说出教授期待的那句话,即便是违心的。
“师母说了,您不能吃这么油腻的。”程一朵打破了安静,把蔬菜盘子向教授推了推,“肉还是交给我吧,毕竟明天要发言我都快紧张死了。
“别紧张,”教授举起玻璃杯,和她响亮一碰,“你可是我们实验室的宝,要对自己有信心。”
“师兄在,您就开始夸我。”程一朵嘴角一扬,咯咯咯笑起来。
“其实私心里呢,还是希望你们能在祖国做科研。但是现在大家的想法也开明了,不是说人类共同体么,只要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在哪里我都支持你们。”见他们愣在那儿,教授又笑了笑说,“反正这个圈子也不大,总还能碰上的。”
程一朵觉得今天的教授有些奇怪,他用“我”和“你们”划开了一个模糊的边界,开的玩笑总有告别的意味。
“我先走了。”林潇衡接了个电话要赶回实验室,程一朵跟教授边吃火锅边讨论最后的发言稿。
“这样表达会不会太绝对了?”教授指着第三段的数据说,“这些会随着研究的深入不断动态变化,要讲清楚。”
“好,我再改。”程一朵在稿子上认真做着标记,“第一次在这样的研讨会上发言,我有点紧张。”
“小丫头,科研没有输赢,我们去各种各样的平台,是因为它能汇集更多的资源,来促进整个层面科学的进步。”教授慈祥地拍拍她的肩膀,“别怕,不管能得出什么结论,你随时可以更新它,推进它。”
“可是,教授,这次不一样,是在英国哎。”
虽然林潇衡所在的项目不参会,他也不会在下面旁听,但圈子那么小,她也绝对不希望在他的城市里留下一点点的不完美,才不要林潇衡的耳朵里传来她发言很怂的评价。
“怎么,因为林潇衡?”教授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虚,“你的推荐信我早就准备好了,再过半年等你研究生毕业了,就来找他吧。”
“您怎么……”程一朵低着头眼眶红了。
“我教过多少学生,自己都数不清了。勤奋的,有天赋的,努力的,目标明确的,也有我特别欣赏的,有的最后踏进了金融圈,建筑圈,也有的还在这条线上工作,默默无闻。所以,我理解林潇衡,也知道你们之间的情分不会因为这四年而改变。如果决定留下来,我该把你还给他了。”教授长吁一口气,像个孩子一样眨巴着眼睛。
“您知道的,我根本没再想过……”程一朵咬着嘴唇,倔强答道。
“没有想过,那就现在想。”教授拍拍她的头,“别以为你故意短信发个不停,我就看不出来其实你根本不喜欢姚晓凡?潇衡这孩子一根筋,背的东西多,心里负担重,你气他,不要理他就是了,表演若无其事或者满不在乎真的很累,丫头。”
努力掩饰极好的情绪,都是教授眼睛里笨拙的表演。
程一朵低着头半天没说话。
她不知道原来教授已经为她想好了未来,甚至清楚洞悉她心里那些没有放下的牵挂。
“您当时为什么不把他留在身边呢?”异国的夏天过滤了百转千回的心事,留下了单一的蓝。
“你不也是,当初怎么没留下他?”教授狡黠反问。
“我那是怕他会后悔!”程一朵终于笑起来。
“我也是啊。”
蓝色清浅了空气,两个人相视而笑,程一朵从心底里明白,所谓“成全”,所谓“惺惺相惜”,大概就是再舍不得,也要把翅膀还给你,把天空也还给你吧。
实验室的空气粘稠而迷离。
“数据怎么样了?”郝胜男把咖啡杯放在桌上,推了推林潇衡,“你都发呆好一会儿了。怎么,压力太大?”
“没。”
“一朵呢?”
“她跟教授在一起呢,我刚从那儿来。”
“怎么了?”郝胜男关切地问,“你们……吵架了?还是……教授……他跟你说了什么?”
“就是因为他们什么都没说,我才觉得哪里不对劲。”林潇衡陷入了不可名状的悲伤,“这么些年,永远都是我在做决定,他们举手支持。”
“这本来就是你的人生,当然是你自己决定啊。”郝胜男撇撇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他们都是我在乎的人,可我永远都是最先转身的那一个。
心里期待着他们挽留我,又清楚地知道,我不会留下来。
很多声音说着,我学业有成,我前途无量,被美好和仰慕围绕着,连我自己都以为,那些表面的荣光就是日后的安妥。
为了切断和家庭的关联,为了不让情绪影响实验的进度,我自作主张地消失了很久。这就是我自己决定的人生,却把她一同拉近了漫长的孤单。
孤单大概是最无奈的一种勇敢吧。一朵终于有了会照顾她一日三餐、关心她喜怒哀乐的人,我却开始疯狂地回想,她一个人等在原地的日子,究竟是带着怎样的心情。
我其实多么怀念,启大的深夜,有弧度的风,满怀喜悦地骑自行车载着后座的姑娘,穿过斑驳的树影丛丛。
我的害怕,逃避,自私,懦弱,他们一直都知道的啊。
可是他们从来没有生气和疏离。
教授说,不管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她说,没有谁规定非得联系不可啊。
“别想了,早点回去吧,实验就明天再继续吧。”郝胜男安慰他,“你本来就跟普通人不一样,不用管别人怎么想。”
“那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林潇衡突然抬起眼直视她。
“你……”郝胜男脸颊一热,她始终抗拒不了这个男孩的认真,或者严肃,“除了实验,你还有其他的理想吗?”
林潇衡想了想,摇头。
“除了程一朵,你还好好看过其他的女孩子吗?”
林潇衡噗嗤笑了起来,“这个问题不严谨啊,没有那么夸张,我当然看过其他女孩了。”
“我的意思是,带着一点……感觉去看。”郝胜男走过来,直接站在林潇衡前面,“比如这样。”
玲珑的身材呈现在眼前,萦绕着若即若离的女性气息,他不自觉将凳子后拖了两步,隔开了一段小小的距离。
郝胜男又靠近,“你就这样看着我,看我的眼睛,十秒。”
“别闹了。”林潇衡站起来,从打印机里把材料取出,“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再把材料整理整理。”
“你不是问我,你是什么样的人吗?”郝胜男声音难得的低沉,“在我看来,是个简单的人,固执的人,一旦认定了就不肯改变的人,任何事情都做到极致的人,也是不爱惜自己的人。”
“哪有那么夸张。”林潇衡淡淡一笑,“最近不是很流行一个词叫做初心吗?有了初心才有始终。”
“但是你轴就轴在,你的初心对自己太苛刻了。实验也想做好,一朵也想顾好,我一直想知道,如果最后没有结果,你就真的不打算再喜欢上别人了?”将辗转难眠的夜晚塞进紧绷的思绪里,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终于有机会亲口问出来。
“我没想过。”
“退一万步讲,你总要结婚,总要生子吧?”郝胜男语气渐渐激动,她心存侥幸地以为,即便林潇衡不爱她,到最后的最后,如果没有选择,他也能接受她在身边。可是即便刚刚那一刻,他们两个人独处在这个小空间,她的眼神无限暧昧,他们距离只有几毫米的时候,林潇衡依然没有流露出一丝的爱意。“书上说,一对男女,如果对视十秒,一定会发生化学反应。”
“这些星座书没有依据的。”林潇衡坐下来开始看材料。
“不是假的。”郝胜男反驳,“在好几次寂寞无助的时候,我试过,真的只要十秒,我就能分辨出他们眼神里的烈火和欲望,然后我们会靠近,我想取暖,他们想点燃我……”
“你先回去吧。”林潇衡打断了这个暧昧的话题。
“我只是试过,但没有和他们上床。”郝胜男立刻解释。
“其实这个年纪,谈恋爱、结婚都不稀奇,你不用紧张。”林潇衡又换上了超脱的模样,“作为学长,我乐意见到你找到幸福。”
“好。”痛苦从心脏的某个角落横扫而来,撵过起伏的胸膛和岁月的薄凉,化作了灰心,化作了甘心。“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问完我就走。”
“好,你说。”林潇衡翻了一页材料,等着她。
“如果,当初嫁给林以安的是程一朵,你有可能选择我么?”郝胜男的呼吸微微发抖,这个问题在她心里反复抛起和坠落,在每一个潮汐破灭的清晨将她压抑地叫醒。
“这个世界上除了一朵,我没试过喜欢别人。”林潇衡眉眼一弯,语气都温柔了起来。
“不是喜欢,只是在一起。你总不能一直这么一个人吧?”郝胜男黯哑着强调。
“如果她过得特别好,我就一个人留在这里。如果她过得不好,我会去找她。”林潇衡笑了笑,“不过现在讨论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等你冷静下来,也一定不会想要和我在一起,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一切。”
“我想要的,只是在一起。”
“胜男,你其实明白的,执念……不是爱情。”林潇衡给了她一个温暖的笑。
“讨厌!”郝胜男流着眼泪,忿忿不平地喊,“你又不是我,凭什么觉得我的感情是执念?”
她一直以为林潇衡对爱情这回事不明了,才一直在程一朵的漩涡里绕圈圈。现在她好像错了,并不是因为他们过早相遇,或者对爱的认知浅薄,而是对林潇衡而言,自始至终想要的只是程一朵。她再平凡,再软弱,再不起眼,甚至身边有了其他的选择,也是他心里忘却不了的印记。
“哭什么?”林潇衡递来一包纸巾,“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定,抓紧时间对自己好点,谈场异国恋爱也不错啊。”
“你真的很!讨!厌!”郝胜男边哭边笑,“你知道你有多不公平吗?这两天你总在笑,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你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
望着郝胜男离开的背影,林潇衡终于吁了口气。
他是男人,距离女人很近的时候当然能感受到荷尔蒙在龇牙咧嘴,尤其是独自生活这么些年,没有任何反应是假的。
只是,他不想辜负的,不仅仅是爱着程一朵的自己。
还有那些思念她的漫长岁月。
【56】你真的在等我
研讨会的第一项活动,是一个开放的论坛。
程一朵抽到第二个讲。候场的时候,背了一百多遍的稿子,在脑袋里翻来覆去地旋转。
“一朵,实验楼下的那只大猫生宝宝了,一窝小小猫,等你回来看,超可爱。”
“别紧张,你肯定能成功的。”
“加油啊。”
手机里跳出很多姚晓凡的信息。
一朵的手心微微出汗,站在讲台的一侧,目光怯怯地扫过人群。
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接听,是姚晓凡。
“你现在是教授实验室最资深的师姐,让这些英国美国澳大利亚的同学们瞧瞧你的厉害!”
“嗯,好。”座位被渐渐填满,黑压压的胁迫感。
“你知道吗!我刚刚查了一下话费,其实长途也没有很贵,漫游费去年就取消了,早知道前几天就给你打电话了!”姚晓凡兴致勃勃,程一朵突然一阵胸口不适,还未来得及反应,从胃里涌上来的一股酸涩冲破喉咙,她吐了。
在临上场的时候,很不幸地吐了。
程一朵用袖子捂住嘴,慌张地向洗手间方向奔去。因为地形不熟,好不容易找到水池,又不可抑制地吐了起来。
昏天黑地,一发不可收拾。
这时会议室传来了鲜明的掌声,研讨会开始了。手机里依稀有姚晓凡着急的声音,意识到通话还在继续,程一朵心一慌,手机直接滑进水池,电池蹦裂开,水流冲得四散飞溅。
无能为力地看着这一切,程一朵瞥到镜子里狼狈的自己,感觉整个世界都把自己隔绝在外。
这是林潇衡的城市。
而她注定在这座城市里,一败涂地。
会议室的气氛越来越热烈,走廊里传来“程一朵你在吗?”的询问。用冷水抹了一把脸,年轻的礼仪已经站在身后。
“你在这儿呢,需要帮忙吗?”礼仪上前扶住她,“看起来不太好,不舒服吗?”
“没事了。”倒吸了口气,笑了笑。
“那就好,下一个就到你。”
当所有的意外一起砸来,紧张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程一朵接过话筒径直走上了舞台。
直面观众们的哗然,她知道自己此刻全然没有演讲者的体面,头发凌乱,目光无神,脸上的粉底被水刷得极不均匀,甚至可以用惨烈来形容。
程一朵定了定神,不再回应层层目光,唯一可以信赖的,只是反反复复练习的一百多遍。熟能生巧,也能生出本能,而且她从来都是一个会讲故事的福利院老师啊。
果然,几分钟之后,她顺利抓住了台下所有的专注。
心也平静下来,气氛极度美好。忽然她的目光停在了最后排,那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可以轻易击碎她所有铠甲的面孔。林潇衡出现了,放弃了下午重要的主修课,在能被看见的地方,微笑注视着她。
程一朵说着说着哽咽了,然后停顿了几秒,笑了笑继续讲下去。
没有人注意她的变化,也没有人发现她的眼眶渐渐泛红,有着和林潇衡眼睛里一样的光亮。
这次演讲很成功。坐在第一排的教授竖起了两根大拇指,那是他一贯鼓励她的方式。程一朵深深鞠了一躬,奔下台去。
穿过长长的候会室,她要去找那个总爱不辞而别的人。
那个见证了她无数美好和困窘的时刻,却总来不发一言的人。
刚推开门,一头撞上厚实的胸膛。
“对不起对不起啊!”话音还没落,抬头就看见了林潇衡,愣了一会儿,她抱了抱他,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么着急要去哪儿?”林潇衡在她的怀抱里没动,温和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我去……找你……”清醒了一大半,程一朵红着脸把手从他身上抽回。
“我在这儿呢,不急。”林潇衡欣慰一笑,“你讲得真好,已经超过师兄了。”
“和福利院的那次,哪个好?”程一朵反问。
林潇衡一愣,没说话。
“我看到你了,今天看到了,那天也看到了。”程一朵忍住即将夺眶的泪,“那天我追你追了好久,今天我怕你还是会先走。”
我以后都不走了。林潇衡这样想着,话却没有说出口。“进去听会吧。”自然地拉过程一朵的手,向会场走去。
后面的发言讲了什么,程一朵一句也没听进去。她一直看着身边的男生,像大一的某一节通选课上,像在图书馆某一个平凡自习的夜晚,他专注着学习,她望着他发呆。
彼此分开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有些故事变得坦然,但当年没有勇气问出口的话,如今更没办法说出口。
研讨会顺利结束了,教授给了程一朵赞赏和肯定。“小丫头,快给姚晓凡回个电话,找你找到我这儿来了。”
程一朵一拍脑袋,才想起电话还泡在水池里。
匆匆奔过去,看到四分五裂的零件摆出绝望的pose。
“你们这儿换电话卡麻烦吗?”程一朵可怜兮兮地问。
“还好,一会儿带你去。”林潇衡不放心地问,“肚子怎么样,要不要先去医院看看?”
“不用,估计就是吃坏了。”程一朵摆摆手,“其实不补也没关系……反正……后天就回国了。”
语气很轻,却四面八方地撞击而来。
“还有哪儿想去玩吗?”林潇衡拍拍她的头。
“对啦,我想看的电影下好了吗?”
“下好了,你是去……”
“去你家看啊,好吃好喝一起搬上来!咱俩不醉不归!”
像从前一样,他们窝在沙发上看电影。
超大投屏,环绕音箱,程一朵对他的生活态度连连称赞。
“买了之后就没怎么开过,落灰了都。”林潇衡切了些水果,一片一片塞进程一朵的嘴巴,被沙发软绵绵地包裹着,连续看了三集还意犹未尽,程一朵兴奋地蹦来蹦去。
“天都快亮了,你去睡会儿吧,床单是刚换的。如果不习惯,随时找我聊天儿。”林潇衡抱了床被子摆在沙发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看文献。
“好。”程一朵乖乖地上楼,关上房门在林潇衡的床上连翻了好几个滚,忍不住笑出声来,时间真是太酷了,终究还是霸占了他的床。
目光扫过床头柜子上,摆着自己和他的合照。“也不挑张漂亮的!”程一朵嘟囔道,不记得当时是几岁,林阿姨无心拍下的唯一一张合影,竟然一直陪着他。
心里一暖,程一朵哧溜爬起来,赤脚跑到门口,小声说,“你会留在这里,对吗?”
“导师找过我,希望我留在学校。还没有回答他,想听听你的意见。”林潇衡回头,认真望着她。
“你自己的事情,你决定就好啊,问我干嘛。”程一朵红着脸逃开他的眼神,不知怎么面对自己的难以释怀,明明都下定决心要重新开始了,却依然想从林潇衡嘴巴里,听到那个期待的答案。
“他对你好吗?”沉默了许久,林潇衡问。
“你说的是……”
“姚晓凡。”名字从林潇衡嘴里蹦出来,程一朵有些不适应,她想了半天,讷讷答道,“当然好啦,就是有点粘人,到哪里都要告诉他,如果短信说不清楚呢,电话就会一直打。所以,手机坏了简直就是放自由大假,哈哈。”
“可是……这就算是爱么?”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他有些气,这些平凡的彼此约束的事情,怎么能配得上她?她可是世界上所有美好事物的叠加啊。
“那你觉得什么是爱?”程一朵低头想了一会儿,反问道,“一个人默默地等,默默地猜?还是明明知道你会留在这里,我们可能很久都不会见面了,却偏偏不肯认命,等你寄来昂贵却没有温度的衣服?”
“一朵,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也许姚晓凡的爱和你比起来太微不足道了,他所有的喜欢、讨厌、不安全感全都摊在面前,有时候我也会疑惑和疲累,而你又有什么不同?无非是伟大到带着这些照片独自生活,可是我同样疑惑和疲累。”
“一朵,只要你说我们在一起,我们就会在一起,你说……”林潇衡声音微微颤抖。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啊!说我需要被关心,需要被肯定,需要稳妥的联系,需要知道你在哪里,你每天都做什么,需要在你生病的时候能陪在你身边,甚至只是每天一起看日出日落,为柴米油盐拌嘴都可以?那我和你眼里的姚晓凡又有什么区别?我不知道什么是爱,甚至有时候还会想,当年像钱美丽或者夏雪那样,不计后果地表达过哪怕受伤过,也许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可是我做不到,当年没有说出的话,现在也不会再说了。你的人生,不应该和我一样。”
小小的拳头攥紧,她站在整个世界的背景下。
深夜,程一朵失眠了。
她想,这算不算和林潇衡之间的“尘埃落定”。
闭上眼,无数过往在前面翻转擦肩,幻化成经年的感慨万千。
索性坐起来发了会儿呆,准备去楼下倒杯水喝。
站在楼梯,看见客厅的灯亮着,林潇衡捧着杯红酒靠在沙发上。
“睡不着?”见她下来,林潇衡腾出了个位置。
“有一点儿。”程一朵乖乖在他身边坐下,因为不适应亮光还半眯着眼睛。
“想听薛定谔方程吗?”林潇衡转过脸,奇异的色调顿时充盈了整个房子,上一秒的悲伤和纠结泯灭,程一朵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走,带你去个好地方。”林潇衡拉过程一朵的手,带到二楼的天台上,指了指头顶的玻璃窗。
“哇,这么多星星!”
无数闪烁的星光布满整片天空,晚风温柔地擦过玻璃,四下出奇地安静。程一朵揉揉眼,凑到林潇衡手边抿了口红酒。
“小小年纪,偷喝什么酒!”林潇衡挠挠她的头。
“我已经不小啦,二十四了都,”程一朵咂咂嘴,“不过很可惜,还是比你小一岁。”
原来已经过去四年了。
程一朵迷糊着想,可惜他的红酒还是好酸。
“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在这儿看星星,你看它们多近啊,好像随时会掉下来。掉下来之后就变成了一粒一粒黑色的小石头,谁都没想到,它们穿过了厚厚的平流层,又穿过了厚厚的对流层,经历了那么多才到达这里。”林潇衡若有所思。
“原来你都在想这么幼稚的问题哦。”程一朵的思维渐渐放松,轻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会算一算它的埃尔法射线或者折射因子嘞。”
“准你幼稚,不准我幼稚啊?”林潇衡眉眼一弯。
“我刚到英国生了一场大病,郝胜男跟你说过吧。”林潇衡声音渐渐低沉,“我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是那个叔叔接的。一直以为我出国了,他们就分开了,可是并没有。从那以后,我下决心断了所有的念想,想要忘记国内的事情。”
“其实叔叔已经离婚了……这几年林阿姨也一直没正式和他在一起,但我看得出来……她真的很孤单。”程一朵小声说。
“我也确实慢慢在忘记国内的事情,除了你。”林潇衡转过头,眼角亮晶晶的,“我没有忘记你,从来没试过。”
乘着微醺的即将被染红的朝霞,他用尽毕生的力气将程一朵紧紧揽入怀中。
她是他永远赤诚明亮的北极星。
“留下来,好不好?”空气停滞在傍晚的光圈,林潇衡语气松软,“留在我身边,好不好?我想要每天一醒来都能看到你。你可以做所有自己喜欢的事,这里也有近在咫尺的月亮。”
程一朵没说话。
误打误撞地,又撞在了命运的关卡上。每推开一扇门,她都花了极大的力气,做选择,又好像一直没有选择。
“一朵,”林潇衡霸占了她的视线,“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我希望你对我们一起解决未来的难题有一点信心。你知道吗,每一次决定,我都盼望着你说好,或者不好,哪怕是生气,我也能猜一猜你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可是你永远都是这样,安静地,懂事地听我的答案,你都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吗?”
林潇衡眼眶红红地转过身。
程一朵从没见过他这样失望,不管是鲜花掌声或者跌落谷底,他向来从容不迫。
“对不起。”程一朵怔在原地,不知所措,“这些事情,你都没说过。”
傻一朵,过去的所有时光里,我每一天都在告诉你啊。
插耳机听同一首歌,歌里唱着那么疯那么美那么相信,我看向你的时候。
笨得要命高数线代编程都做不出来,我一遍遍教却还是觉得你好可爱的时候。
每一次去福利院,孩子们哭你就跟着哭,我总想第一时间上前拥抱你的时候。
那么路痴坐车老是过站,我每次都说不陪你了不陪你了下一次还是不放心你的时候。
跟着钱美丽去找贩子买黑车,我吓得半死直接从实验楼冲出来的时候。
大半夜跟着同学去联谊K歌,我连实验都不想做了只想打车去看你一眼的时候。
还有把你交给林以安心里却期待着你生气或者骂我的时候。
如果你还是笨到不知道答案。
让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
虽然我从来不想赌运气,也不想拥有再失去,也许这些年我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懦弱。英国的实验楼是白色的,街道熙熙攘攘,也会有人卖煎饼,也会有人在地下通道唱歌,但我唯一确定的是,爱情不会飞,我的右手边再也不会有谁。
但时间没办法带走什么,我和第一次见面一样,认真地喜欢着你。
【57】我现在不能
门铃响,程一朵蹦下去开门。
是郝胜男。
“林潇衡他去买菜了。”程一朵有些不好意思地理了理不修边幅的自己。
“你……昨天……睡在这儿?”郝胜男仰起头,紧紧锁住即将流下来的泪,她昨晚没怎么入睡,直觉有事发生。一早赶来看到刚睡醒的程一朵,心里黑压压的念头全都被盖章确定。
“对啊。”程一朵找了双拖鞋给她。
“还习惯吗?”像是无意,又像是探听。未等程一朵回答,郝胜男自嘲地笑了,“你们是一直在一起么?”
我比你还想知道我们的关系,程一朵这样想着,没有回答。
“一朵,其实我一直都没适应英国的生活。”狂风暴雨并没有到来,郝胜男语气深沉。“在这里,我不再轻轻松松考第一名,如果没有林潇衡的帮助,甚至没有好的导师愿意收我。我越着急,就越学不好,一直在恶性循环里绕圈,完全丢掉了自己的频率。”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呢?回去了,你还是第一名。”程一朵坐到沙发上,往里缩了缩。
“回去?我没想过。比起现在的处境,我好像更难面对爸妈、亲戚还有老师同学的目光。所有人都觉得,郝胜男的字典里从来没有‘不行’这两个字,他们一直以为我过得特别好,以为我会留在这里。”
“所以?”
“所以,林潇衡成了我唯一的希望。你可以取笑我利用爱情来满足自己的虚荣,或者唏嘘我现在的处境。但是可不可以不要带他走,我知道你只要你想,他就会跟你走的。”郝胜男眼帘低垂,全然没有了大学时代的趾高气昂。
“我和他……”一直提醒自己顺其自然,时间给的难题,就交还给时间。这一刻的郝胜男让她心里一软,在几年前的某个夏天,她也同样担心林潇衡的消失。
“如果我说的话能算,早几年就留住他了。”程一朵缓了缓思绪,指指冰箱,“喝东西吗?还是冰激凌?昨天刚买的,你自己挑。”
“一朵,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郝胜男咬了口冰激凌,幽幽地感叹道。
“有什么不一样?只是老了几岁而已。”
“我其实很少进来,门口站得比较多,他虽然一个人住,可是我知道里面摆着你的照片。现在看到你,我突然有一个感觉,好像之前的几年都白过了。患得患失,察言观色,实验上没什么起色,感情也是一片空白。就在刚刚那一刻,我还祈祷着要是你没有出现就好了。现在想,就算没有你,他也不会喜欢我。连我都不喜欢现在的自己,他怎么可能喜欢我?”
“这是你大一的时候吧?”郝胜男拿起茶几上的相框看了看,嗅了嗅鼻子说,“第一次来的时候就看到了,我还在想这是什么直男审美,这种照片竟然一摆就是几年。”
“瑕不掩瑜知不知道!”程一朵脸一红。
就算林潇衡清清楚楚地表达了,程一朵还是有些心虚。
想要留在他身边的人那么多,她根本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何况,明天这个时候,她又要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在漫长无垠的冬天,等时间一点点填满空洞。
他的喜欢只是“喜欢”。
没有命运交错,没有“在一起”。
只是流经心头的一阵暖风,终结了内心某一处的虚无。
“你怎么在这儿?”林潇衡刚回来就看到沙发上的郝胜男。
“来蹭你的冰激凌呀!”一朵歪着头替她解释。
“哦,吃完了我再去买。”林潇衡走进厨房洗好手,拉开冰箱问,“中午想吃什么?牛排沙拉,再来个南瓜汤怎么样?”
“哟呵,学霸洗手作羹汤咯!”程一朵欢呼着跑过去,把蔬菜取出泡在水里,“我给你打下手,胜男你要不要尝尝冷面学霸的手艺?”
“不用了,我……回学校。”郝胜男安静了好一会儿。
“这个点了,来了就一起吃吧。”林潇衡低头切青椒,头也没抬地说。
“那……好。”她还是没办法拒绝林潇衡任何好意,尽管这份温暖某种程度其实是程一朵给的。
“明天几点的飞机?”问完这句话,郝胜男后悔了,恨不得把时光拽回去重新闭嘴。
“早上九点。”程一朵兴高采烈地享受着林潇衡的厨艺,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自然。
“那你们都同居了,这样分居两地也不是办法啊……”郝胜男一紧张,疑问脱口而出。
“同居?哈哈哈哈!”林潇衡意识到郝胜男误会了,大笑了起来,“我俩都同居好几年了,早就习惯了。”
“几年?!”郝胜男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你还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啊?”程一朵边笑边说,“我俩是……发小,应该算是发小吧?一起长大的那种。”
“青梅竹马。”林潇衡收住笑容,一本正经地补充道。
“这样啊。”天知道郝胜男心底受到一万点冲击,她开始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原来从一开始她就误会了他们之间的非比寻常,但青梅竹马加持的爱情,也许某种程度上更牢不可摧。“那你们之间……”
“我们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程一朵的话没说完,林潇衡就侧身捂住她的嘴,“别狡辩,就是她想的那样,就是!”
郝胜男傻傻地跟着笑。
此刻的林潇衡好温暖,甚至有孩子般狡黠的可爱,是她从没见过的一面。
“我的厨艺怎么样?”林潇衡微笑着等待夸奖。
“非常符合你学霸的身份,除了这个青椒有点焦,盐撒的实在太豪气了,其他数据都perfect!”程一朵的笑声很有感染力,厨房在阳光下充盈着暖洋洋的幸福感。
“学校里一切都还好吗?”郝胜男问。
程一朵认真想,睫毛生动地一眨一眨。
吴双在一家外企实习,早十二晚八,她总是唠叨外企的时差耽误了她和莫清风的浪漫时光。
钱美丽一直没谈恋爱,接触过几个男生,一上心就焦虑了,天天嚷着先立业后成家才是人生正道。
夏雪……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她那么好看,过得总不会太差吧。
实验室的生活非常非常简单,遇到的人,经过的事好像只是在记忆里不断重复,生活圈子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定下来了。学校的餐饮大楼换了好几拨,原来喜欢的点位都被新的菜色取代,一样人声鼎沸。
“煲仔饭还在吗?”林潇衡嘴角含着笑。
“说来也奇怪,周围来来去去,只有煲仔饭一直在。他们老板得多有自信啊,一个摊位一租好几年!”程一朵兴致勃勃地讲着,撞上林潇衡的眼神,脸刷得红了。“但我也不常去,因为肥肉超级多,你又……不……在……”
又是一片寂静。
熟悉的微笑的寂静。
“谢谢你的招待,我先回实验室咯。”郝胜男换好鞋,冲林潇衡释怀地笑笑,“明天我就不送一朵了,免得看到教授不知道说什么好。”
“嗯,好。”林潇衡将背包递过去。
“导师这两天可能会找你,你……想好了吗?”郝胜男望了一眼在厨房忙活的程一朵,压低声音问,“你们……”
“还不知道,到时候再说吧。”林潇衡摇摇头,但表情却与之前不同,明显轻快许多。
没有立场再追问下去,郝胜男识趣地转过身去。
她现在可以一退再退,退一万步之后把期望值降到最低,只要他能留在英国,基于某些情分在她实验的困境里给予一些帮助,就好了。
至于爱情,她已经彻底掐灭了。
随后她又问自己,为什么一定是林潇衡呢?
那么多实验优异的男生,她只要随便搞定一个,留下来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为什么她心心念念的都是他呢?
难道除了他强大的能力,其实她也想过其他的可能。在自己难以面对的角落里,幻想过和他的爱情。
郝胜男加快脚步,想逃离全部的思绪。
“下午怎么安排?”林潇衡边洗碗边问。
“当当当当,你看这个!”程一朵抽出一张长长的list,“这些是我妈要带的,这些是林阿姨的,这些是吴双要买的限量鞋……”
“你还要代购啊!”林潇衡惊叹。
“举手之劳嘛。如果你下午有其他事情的话,我自己过去就好了,只是我没有手机不能导航,你得送我一下。”
“我呢,下午唯一的事情就是陪你。”
“良心发现啦?”
“可不是嘛!”
“你你你!我真怀疑你有时候根本不是你!”程一朵好笑地控诉着他的判若两人,空气里流淌的都是喜悦的时光。
一眼瞥见窗台上熟悉的小玻璃瓶,五颜六色的小球球神采熠熠。“嘿,这是水宝宝吗?”
“嗯哼。”
“天哪,你竟然带它们漂洋过海!”程一朵激动地在屋子里钻来钻去,“它们太幸运了吧,享受了其他高分子聚合物没有的待遇!”
“你有没有同情心啊?什么高分子!你不去想,它们就有生命了。”林潇衡笑着接过话。
“咦,这句话不是我说的嘛!”程一朵的眼睛忽闪忽闪,“林潇衡同学,这么一想,整个启大除了我,你什么都带来了?”
“别动。”林潇衡拍了拍她的头,锁住四处蹦跶的眼神,深深地看向那双眸子,“十秒。”
一,二,三,四……
空气霎时安静,时空斗转星移,松软的电流沿着皮肤的每一层肌理将他们溶解在一起,脸热辣滚烫,心跳黏连在一起分外剧烈。
“那个……快,快出发吧。”程一朵逃开了即将到来的热切。
林潇衡怀里的空气缓缓散开,像一道长长的未完结的句子。过往四年,他始终相信和程一朵的默契,时光往复而他们终将在一起。原来事实最残酷的是,哪怕是曾经毫不在意的姚晓凡,都有可能让她动摇。
也是,她不就是那种一旦接受了别人的好意,哪怕违背内心也要偿还一份责任心的姑娘么。
“对不起,我现在不能。”见林潇衡愣住,程一朵低下头解释。
“如果有人要说对不起,也应该是我。”林潇衡挠了挠她的头发,心事忽明忽暗。
【58】吴双的孩子
拖着行李箱走在机场,是和来到这座城市全然不同的感受。
面对离别,程一朵惊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悲伤。
在这里充充实实地走一遭,看到林潇衡生活得很好,有那么多自己的生活碎片陪伴着,兴许他在看到它们的时候,也同样牵挂着自己,心底就觉得这一切都不算枉费。
她好像可以放过那个不停较劲的自己,欢欢喜喜地迎接下一阶段的生命。
也许,实验可以做得更好,也许,他们会在另一个高处重逢。
“教授,一路顺风。一朵拜托您照顾了。”林潇衡站在人行线外,微笑着挥挥手。
“放心。”教授点头示意。
十岁的某一天,一场几天未停的大雨让河水涨起,淹没了小区里的花园,足足有半厘米高的积水。整栋楼的孩子们呼喊着叫嚷着卷起裤管,在花园里抓游上岸的小鱼,天空前所未有的湛蓝。
林潇衡在窗口一边做数学题,一边看楼下程一朵淘气地来回奔跑,笑声一圈圈荡漾,溅起的水花晶莹剔透,洒在她和同伴们身上,那种清澈他永远也忘不了。
心散发着松散的炙热,场景来回切换,时间拿笔一直书写着。
“就这样?”在候机室,教授拍拍程一朵的肩膀,“一句其他的话都没有?”
“该说的都说了。”程一朵不好意思地笑笑。
“真的没有吗?”教授意味深长,“我和潇衡的导师也是相识,听说了一些他提前毕业的事,你可别说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中途生过几次病,很凶险,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没有机会再见了,就这样?”
程一朵心里一沉。
“教授,我以前不信命运的,什么星座星象运势我通通不信。在他杳无音信的几年,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有个占卜师说我这叫水逆,也是,除了水逆,根本没办法解释啊。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可以面对一场失败的,如果算得上的爱情,但很多安全感、依赖感我不知道还在不在了,我不确定。”
“小丫头,把心里的事放一点出来,别忘了你的实验课可是我教学生涯里唯一一个一百分。”光线洒在教授眼角深深的纹,却有着不被时光磨灭的生命力。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一脚踏进宿舍,钱美丽奔了过来,“你的手机失联,姚晓凡快要把我们宿舍的电话打爆了!”
“他有什么事吗?”程一朵放下行李。
“你还不知道吗?他手上的项目现在将要代表学校征战世界青年科技奖哎!”钱美丽一脸崇拜,“想不到你还挺好命的,押中的男朋友个个都是宝!”
“早知道我也进实验室了,苦是苦了点,整个level都不一样!”见程一朵没说话,钱美丽咯咯笑了,“对了,晚上问问你那位姚晓凡哥哥有没有空,吴双说一起吃饭,有事宣布。”
在她们常去的云南菜馆,姚晓凡准时出现了。
之前一直实验室和食堂两边跑,在这些私人的场合才发现,这个男生实在没有让人不悦的理由。
像老朋友一样妥帖地为大家倒水,提前准备好女生们爱吃的蛋糕,将纸巾分好放在大家桌前,永远是热情洋溢的。连钱美丽都暗暗戳了戳程一朵的手,说这次的选择无可挑剔。
吴双憋着笑,又紧张兮兮地酝酿了许久,终于举起水杯说,“来吧姐妹们,祝贺我要做妈妈了!”
妈妈?!
四下一片安静,大家都没反应过来,莫清风已经站起来,脸色铁青压低声音质问道,“不是说好不公开的吗?”
吴双的喜悦一下子凝固在嘴角,她仰起头,疑惑地说,“都准备留下了,也说好要结婚了,为什么不能说?她们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你怎么不听劝呢?孩子你非要生,我随你,但是现在Elly公司给了我offer,你的申请还没通过,怎么结婚?”莫清风气喘吁吁,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你是后悔了吗?”吴双站起来,脸刷得惨白,豆大的汗珠渐渐沁了出来,发出了轻微的哼哼声,但声音里却是不容商榷的坚定,“要不是你说有了孩子咱们就结婚,我怎么可能24岁就怀孕!哪家外企会要一个怀孕的女性,一上班就休产假吗?麻烦你有点良心!”
“你先别着急,咱们好好说。”程一朵手忙脚乱地帮她把杯子里的热水吹凉,却见吴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就要瘫坐在地上。
姚晓凡拉拉程一朵,别吹了,快送医院。
“我不去!我不去医院!”吴双尖叫着,气息却明显虚弱起来。
“别逞强了,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弄不好会死人的!”姚晓凡坚决地说,“我去买单,一朵出去打车,美丽你扶吴双慢慢向外走。”
莫清风沉浸在情绪里,过了好久才慌不迭地追了出来。
病房外面,三个人沉默地坐着。
长长的走廊是遮天蔽日的宁静。
钱美丽冷冷看着莫清风被阴影笼罩着的忽明忽暗的脸,半晌,小声问了一句,你爱她吗?手指着病房的方向。
你知道前天早上,吴双从厕所出来,拿着验孕棒,颤抖着指着红色两条扛,整个人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呆坐到下午吗?
你知道你的一句你想留下来,咱们就生下他,对她而言就像恩赦,她开始幻想着你们日后的柴米油盐温馨生活,尽管她才24岁,即将从这座城市最牛掰的学府毕业。
你知道她等不到Elly的offer,一会儿焦虑难安,一会儿又自我安慰,但是别忘了她现在才是最需要照顾的人啊?
“我当时以为我们的工作肯定没问题的。”莫清风沉默了半天,道出一句。
“那你他妈的不管好自己的兽性,倒是等offer下来了再上床啊!”钱美丽把手中的杯子一把甩开,恨恨地瞪着他。
晶莹的水花泼泼溅溅,伴随着氤氲的热气,碎了一地。
如果真相的背后不是痛苦,爱情的背后不是错误,黑色的梦不会被执念拖累,长长的岁月真的可以回头。
你的爱,会不会一直坚定?
听着歌词里唱着喜欢你喜欢我都觉得肉麻,如果有缘拥有自己的孩子,那得是多么庞大的爱啊。
所以,钱美丽没有问,你喜欢她吗?
她说,你爱她吗?
记忆的最初,他在一片灯光和花海里等她到来。
故事的最后,她在清冷寂静的白色里等待命运的宽容。
过了好久好久里面有了些许动静,程一朵语无伦次地说,我们先进去看看吧。
推开门,吴双正跪在地上。
她哭得眼泪鼻涕揉在一起,抽泣着恳求医生留下这个孩子,“怎么可能没有胎心呢?怎么可能呢?我明明都感觉到他在动了啊……”
夜好冷,好空,全是没有尽头的风。
这个平凡到根本不值得一提的晚上,吴双失去了孩子。
连同整个人,好像被掏空了一样。
程一朵从没见过她这样绝望,眼睛空洞,苍白无力。明明出国之前她还活蹦乱跳地,说如果结婚了一定要做她的伴娘,才几天时间,一切都变了。
曾经爱得轰轰烈烈,爱得不计得失,现在好不容易在一起了,莫清风的眼睛里却全是恐惧和疏离。他好像从没认真审视过这段爱情,只当做无数程生命里普通的一段,和前途、人生比起来显得那么渺小不堪。
“你说女生是不是天生就很弱势,”回去的路上,程一朵低头叹了口气,“有时候天塌了,世界好像也还是这样一成不变。”
恍惚中被一只手紧紧牵住,姚晓凡认真地说,“那就等等时间,等它把一切抹平,让一切崭新。”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下了好大一场雪。
整个城市白皑皑的一片,像一艘搁浅的船。
四年前,觉得时光慢吞吞,驮着满腔自由跑不向前。
四年后,才觉得好像没怎么来得及好好长大,就要毕业了。
高考之前,程一朵一直做着同样的梦,全班同学坐在冰天雪地的街头答数学考卷,有的人已经被寒风冻得昏死过去,手里还紧紧握着笔,颤抖着嘴唇说,X的平方,加一再开根号,帮我写下来。
还有同学大叫,快看啊,他是为数学而死的,他真伟大!
老师像巫师一样穿着黑色长袍,骑着扫帚飞在他们头顶,不停敦促着,快,快写啊你们。
如今快要毕业了,梦倒是简单了些。
反复梦见一条迷失太多人又困住太多人的道路,看不见光,也看不见未来,像无数行尸走肉一样,遵循着一种抗拒不了游戏规则,奔赴那些遥远的虚无缥缈的希望。
梦的尽头,有很多熟悉的面孔。
他们有许多,都已经不会笑了。生涩,孤单,疲惫,没有生命力,像是谁都逃不开命运。
毕业离校的那天,程一朵故意在实验室待到天黑。
她在启大开启的研究生阶段,将不会再有吴双和钱美丽,甚至不会再有一起哭一起笑的好朋友。没有办法挥手说再见,只是在三个人的微信群里,约上关于一辈子这样的誓言。
疲惫地走回宿舍,看到两个熟悉的姑娘一拥而上,说“走啊,放烟火去。”
和当年参加联谊一样,被驾着拖出宿舍楼,来到落湖最偏僻的一角。
十几个烟火像万花筒一样立在地面上圈成爱心的形状,凛冽的北风吹来,吴双跑过来把站得像尊雕像的程一朵衣服领子立起来,挤眉弄眼地开玩笑说,“一朵,姚晓凡这人不错,你开窍了我就放心了。”
“那你呢?”程一朵眼眶含泪。
“你担心我?我已经打听过了,我们那公司男女比例八比一,比咱们启大还凶残,你担心我找不到对象?”失败的爱情没有留下太多的悲伤印记,她还是温暖欢快的,所以,女生弱势也有弱势的好,总能找到能力复原。
“我俩不放心你呢。”钱美丽拍拍她俩的头,“反正都在一座城市,常常出来……互诉衷肠!”
“你好恶心啊你,哈哈哈哈哈哈!”
满眼都是金黄色的火苗,摧残向四面八方蔓延,喷洒出的线条划过美丽的弧度,欢呼雀跃,拥抱尖叫,巨大的爱心熊熊燃烧。
这是三个女生整个本科时代最浪漫的画面之一。
“喂,哪个班的!这里不允许放烟火!”不好,保安的声音远远飘来,三个人相视而笑,幸福地超前奔去。
《小王子》的故事没有说,最后的最后,玫瑰是否懂得了小王子的爱,它们是否一直好好地在一起。在这悬念迭起的感情窥探,不知道每条路是通往金色的断口还是灰色的河流。
那就记住今夜,这般馥郁芬芳,思念无常。
【59】鱼的记忆曲线
程一朵生日,姚晓凡送来一个大鱼缸,很多彩色鱼在里面游来游去。
“你们实验室实在太安静了,给你送点活的!”姚晓凡得意洋洋。
“书上说鱼的记忆只有7秒,这是真的吗?”程一朵歪着头朝里看。
姚晓凡诺诺一笑,“你要听科学还是听文学?”
程一朵不明白他的意思,“那就科学吧。”
“事实上,鱼的记忆有7秒是一个伪命题。如果鱼的平均记忆有7秒,那么一些比较笨的鱼记忆岂不是只有2、3秒?这些笨鱼咬了一口食物以后,会不会忘了要把嘴巴里的食物吞下去?所以,很多科学研究都告诉我们,鱼的记忆远不止7秒。”
程一朵的眼睛忽闪忽闪,她被这个长长的答案征服了。
“那么文学呢?”
“文学就是,骗人的!”姚晓凡忽然哈哈大笑,“你上当的样子好可爱!”
“哼!”
你说,鱼会不会活得比人还轻松啊。
不管遭遇什么事,只要脖子扭扭尾巴扭扭,立马就忘了。
他们的鱼生随时都是崭新的。
他们每天都对着身边的小鱼说,嗨,很高兴认识你,来,我们一起吃鱼食吧。
唱唱歌跳跳舞,久处不厌。
实验室有了几条鲜活的生命,好像真的多了些乐趣。在阳光下喂喂鱼食,说几句悄悄话,生活多了几分朴实的层次。
“吃饭啦!”门口传来姚晓凡的声音,程一朵才发现已经快十二点了。
“等我一下下,马上好。”头也来不及抬,飞快地记下最后一排数据。
“看你灰头土脸的,一点都不像教授的得意门徒。”姚晓凡笑着开玩笑。
“喂,是在嘲笑我吗?”程一朵回过神,一把将手中的包甩过去想教训教训他,不料侧身被姚晓凡揽进怀里,时间仿佛静止了般,只听到他的心一下一下跳得飞快。
很久没有和男生有过亲密的距离,她的脸噌蹭地红了。
“干嘛?”姚晓凡捧着她的脸乐不可支,“还没怎么正儿八经抱抱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谁自己送上门来了!”程一朵着急地想辩解,才发现姚晓凡光顾着傻笑,根本没有在听,就气呼呼地径直往前走去。
冷冽的风将过往拖回地面。
程一朵一步一步走得松软。
她有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这种不真实胁迫着她一直跑,不想被姚晓凡追上。
不知不觉,她竟然把姚晓凡甩在后面将近五十米的距离。
直到后面有个声音急切地喊,一朵你怎么了。
一朵,你是生气了吗?我刚才不是故意那样抱住你的,我不知道你不喜欢,我下次不这样了。姚晓凡有些局促,心慌意乱地解释。
抬起头,才发现眼前的程一朵满眼都是泪。
“姚晓凡,和我一起很累吧?”
其实还不熟悉的时候,我经常见到你。
你的项目很出色,口才了得,有修养人也阳光,身边总是有形形色色的女生。
有的清新凌冽,有的笑颜如花。
你给她们讲笑话,你送她们回宿舍。
所以,你的深情时常让我恍惚,无论从哪个角度,我都不是你的选择。
或者说,像我这样被动的人,根本没有做过选择。
“怎么了,怎么哭了。”姚晓凡温柔地擦去程一朵的眼泪。
“一朵,你知道你最吸引我的地方是什么?”
程一朵摇摇头。
“你聪明,自信,温柔,也很得体。你从来没有一连几个电话找我,也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喋喋不休,我一个阶段的实验做完了,只要找你,你总能答复我,告诉我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知道吗,做科研需要这样舒服和轻松的恋爱。大多时候,我们是互相独立的个体,有时候,我们也是对方的伴侣。”
程一朵愣了一会儿没有说话。确切地说,她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这些漂亮的夸奖,听起来像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
我有这么独立吗?
还是一直不愿意把最脆弱的一面展示给他。
“一朵,你是我这么多年来,遇到过最适合我的女孩子。”姚晓凡淡淡一笑。
“合适是什么意思?”程一朵冒出一句。
“傻瓜,合适就是和喜欢差不多,又比喜欢高级。”姚晓凡摸摸程一朵的头,“工科生表达能力不好,你就别钻牛角尖了啊。”还是一脸宠溺,无论路过的谁看来,都是彼此相爱的小恋人无疑。
程一朵安静下来。
她好像明白了姚晓凡想要的恋爱。
上课和实验的时候,互不打扰。
图书馆自习,也是一人一边,全程不会交流。
空的时候要知道她在哪儿,在做什么,那是他实验的安全感。
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她的需要。
尽管,他乐于以自己的方式解决她面临的困境。
他的喜欢,力拔千钧,也不容商榷。
想从林潇衡的故事里跳脱而开始的一段感情,看起来还是不对。程一朵不知道错在哪里,只是想着是不是因为自己没有经验,一开始对爱的理解就和别人不一样。
“走啦,煲仔饭快要卖完了。”姚晓凡一把拉过程一朵的手,蹦蹦跳跳向前奔去。
瞥见心事噗嗤落到地面,砸起无数尘埃。
这么些年,这座校园依旧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记忆里她也是走在这条林荫道上,听前面的男生女生一路笑着唤醒空白。
有时他们停下来,男生闭着眼睛亲对面的女伴。
女伴常常在变,可是男生总能把她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安抚得温顺服帖。
那时候,她身边站着林潇衡。
前面的姚晓凡,此刻却站在她身边。
食堂的人已经不多了,程一朵被熟悉的香味拉回现实。
“你看你的手,冻得跟什么似的。”说罢,姚晓凡很自然地替她搓了搓手。
突然看到了什么,姚晓凡的手默默地松开了,只松散地维持着原状。
迎面走来一位漂亮姑娘,刚吃完饭准备离开。她似乎也看到了姚晓凡,热情地摆了摆手,“嗨,你怎么也在这儿?”又指了指程一朵,“新女朋友啊?”
姚晓凡点点头。
“有两下子啊。”姑娘在姚晓凡肩膀上若即若离地锤了锤,“你的口味蛮多元的嘛。”她踩着高跟鞋脚下生风,栗子色的卷发在灯光下闪着性感的光泽。
“前女友?”程一朵推了推正在发愣的姚晓凡,有点想笑又不敢笑。
“嗯,前前女友。”姚晓凡立刻恢复了往常,“你应该见过的,新闻系学姐,苏韵。”
“原来是她啊难怪这么眼熟。”程一朵恍然,“你竟然跟她有过一段啊,小伙子好福气!”
“什么跟什么,你现在的思想越来越开放了啊。”姚晓凡这才尴尬地笑起来,“一段小插曲,人家可看不上我。”
突然意识到现在不适合聊这个,气氛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滴滴。”姚晓凡的手机响了,他低头看了一眼,表情复杂地对程一朵说,“实验室数据要重启,我现在要回去一趟,你自己吃吧。”
姚晓凡从没如此不淡定过,他慌到甚至来不及好好编一个像样的理由。吃饭根本不耽误重置数据,尤其是遇到苏韵学姐之后。
程一朵有一种预感,也许这次的离开,不会再回来了。
她仰起头,认认真真看着姚晓凡的眼睛,说,“不要去。”
“别闹,一朵,我一会儿给你打电话,你乖。”虽然温柔,也依旧是不容商榷的语气。
“姚晓凡,不要去。”程一朵倔强地直视着他,这种眼神让姚晓凡微微颤抖。这么久以来,程一朵第一次这么坚持,没有和往常一样,听话,识趣,毫不怀疑地离开。
“你现在怎么也变得不可理喻了呢?”
“我跟你说了,办完事就回来。你这样粘人,真的很耽误事儿你知道吗。”姚晓凡尽量耐心解释,但无论掩饰得多好,游离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
“嗯,好。”程一朵没有再说话,默默转过身。
“我帮你刷卡,你等一下。”姚晓凡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冲过去,甩出校园卡在pose机上发出清脆的一声“滴”。
他真好笑,掩藏不安的方式一点儿都不高级。
程一朵托着餐盘离开了。
没有再看姚晓凡的表情,也没有再让他为难。
她知道,有些人注定是另外一些人的命运,只要她招招手,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奔过去,千难万险,跋山涉水。
因为他在姚晓凡看向苏韵的眼睛里,清清楚楚看到了久别重逢的喜悦,以及匆匆告别的不甘。
在他妥帖陪伴自己的时候,大概也是真心诚意的吧。
所以,不怪他。
一直到深夜,姚晓凡都没有回电话。
尽管他曾经允诺她,等实验重启了就联系她。
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实验室空空荡荡,实在太容易胡思乱想。
说真的,这场所谓的恋爱她自己都没弄明白。彼此小心翼翼,没有追问过去,也没有悬念迭起,更多时候,更像平凡日子里互相搭伙吃三餐的伴。
因此,苏韵出现的时候,姚晓凡呈现出的前所未有的局促才让她吃惊。
原来,他也是个会紧张的人啊。
可是,她一直认识的他,总是无坚不摧,总是无往不胜。他虽然一直说爱情是同一阵营,现在看来,还是需要催化剂和火花的。
而他们之间,从来没有。
刷了会朋友圈,又听了会儿音乐,直到黑夜把自己包起来,任何光都透不进,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继续做实验,中途瞥了一眼安安静静的手机,突然好难过。
鱼缸里的鱼儿无忧无虑地肆意摆尾,她有些羡慕这些拥有7秒记忆的鱼。
只是,想来也多有无奈,想留的留不住,永远在轮回。
她跟自己说,无非是回到最最开始。所以程一朵,要加油啊。
忍一会儿,忍过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