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统一思想
朱元璋遇上了一点小麻烦……天完大帝徐寿辉已经席卷湖广和江西两个行省,兵锋直指池州。
虽然他们没有进攻池州,但是毫无疑问,这个上游的邻居已经把爪牙伸了过来。
而在另一边,张士诚厉兵秣马之后,竟然也命令蛮子海牙,率领船队,辅佐张士德收取了江阴,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图谋富庶的平江路,也就是苏州。
上下游同时遭遇对手,压力可想而知。
不过这点小事,还不足以让老朱烦心,主要是一批金陵的富商豪族,竟然开始偷偷溜走。
其中不少都去投靠了张士诚。
这让老朱气得不轻。
张士诚算什么东西,你们都眼睛瞎了不成?
就凭他也配跟咱斗?
你们今天投靠张士诚,咱明天就让你们成丧家之犬!
老朱气势汹汹,就想发兵。不过他很清楚,现在根本不是动兵的时候。朱家军打仗有着自己的节奏。
比如夺取滁州之后,直到夏粮收获,才向外面用兵,而收取和州之后,也是在收获一季粮食之后,才大举渡江。
如今在江南的用兵,供应金陵的开销,已经消耗了许多积累。
务必要等到再次收获,才能有军粮支持继续作战。
而且现在金陵还是一团乱麻,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朱家军不是流寇,不能抢掠百姓,必须要有足够的粮饷。
其次,每占据一个地方,都要进行彻彻底底的改革,建立起新的秩序,并且让治下产生充足的收益。
至少可以供应部分军需,不至于拖累全局,唯有如此,朱家军才会考虑下一个目标。
抢地盘扩张很重要,但是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更重要。
只不过有些事情并不尽如朱元璋的心思。
就比如这些富户豪商,他们宁可去投靠张士诚,也不愿意配合朱元璋。
咱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们如此厌恶咱老朱?
烦躁不爽的老朱,又遇到了刘基这事,一个考试满分的士子,老朱满心以为捡到了人才,没想到竟然是元廷的官吏,而且还是忠心耿耿的那种。
他过来居然是探查虚实的!
所幸没有公布考试结果,不然的话,他的这张脸就丢了个干净!
原来不止元廷会尴尬,他朱元璋也差点社死!
依照朱元璋的性格,他真想把刘伯温给宰了,剥了皮,做成枕头,挂在城隍庙,才能解了心头之恨。
可偏偏张希孟还要把刘伯温塞到了战俘营。
到底能反思个什么出来?
朱元璋忍了好一阵子,到底还是没忍住,让人把张希孟叫来只不过张希孟还没来,马氏就抱着儿子来了,往旁边一坐,也不出声,就盯着老朱。
朱元璋被弄得很不舒服,“妹子,你,你抱着儿子下去吧,回头咱给你说!”
马氏丝毫不为所动,“你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就听听还不行了?难不成你们还能闹起来不成?”
朱元璋翻了翻白眼,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奈何他这么想,却不敢这么说。
毕竟张希孟算是他半个老师,跟张希孟吵架,就已经够过分了,如果还在夫人面前,简直要把脸皮踩在脚底板了。
老朱极力控制情绪,面对张希孟过来,老朱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先生,那个刘基怎么样了?他愿不愿意改过自新?”
张希孟略沉吟,一看马氏在这里,他反而松了口气,有些话或许能说了。
“主公,刘基给元廷效力二十多年,主公觉得他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幡然悔悟呗!难道他还要给元廷效力不成?”
“咳咳!”马氏突然咳嗽道:“重八,你吵这么大声干什么?别把孩子吓到了。二十多年啊,别说是人,就算是一条狗,一只猫,那也是又感情的。如果刘基毫不留恋元廷,那不是忘恩负义吗?”
朱元璋翻了翻眼皮,气呼呼道:“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什么叫忘恩负义?恩情有大小,仁义有轻重。元廷给他的是私恩,恢复中原,拿回咱们的疆土,这是大义!如果连这点轻重缓急都分不清楚,这人就是个糊涂蛋,杀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朱元璋几句话出口,张希孟竟然露出惊喜的神色,简直太意外了,他很想跟朱元璋讲的就是这事,没想到老朱竟然自己想通了,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谈了。
“主公,咱们的地盘越来越大,要用的人也越来越多,不少元廷旧人充实到了我们的队伍之中,要如何看待这些人,急需主公定个调子,才能安抚人心,稳定秩序。”
朱元璋眉头紧皱,低声道:“你说清楚点。”
“是这样的,主公请想,就像刘基这种人,他侍奉元朝二十多年,为了避免别人说闲话,他们必定会表现出一些对元廷的追忆,说是真的这么想也好,为了应付外人的指指点点也好,他们都要做做样子。”
“偏偏这事情又到了主公这里,主公当然不喜欢他们怀念元廷,要求他们一心一意,替主公效力。可问题是如果他们真的彻底抛弃元廷,是不是又成了无义小人?这不就成了父子骑驴,进退不是了!”
张希孟一边分析着,竟然也渐渐体会到了刘伯温等人的尴尬。他们对元廷表现出留恋,那是不忠,不留恋,那是不义。在中间反复横跳,那是不忠不义!
而历史上刘伯温等人就是如此,哪怕到了应天,他们也忐忐忑忑,自己就说“不能无介于心”,他在乎,朱元璋更在乎,结果君臣陷入了猜忌怪圈。
在元顺帝死的时候,朱元璋自然是大肆庆贺,而刘伯温等侍奉过元朝的臣子也想拍老朱的马屁,结果朱元璋直接告诫他们,曾经侍元,不许庆贺。直接把刘伯温的老脸打在了地上。
那刘伯温冤枉吗?
一点也不!
毕竟他也写过“身世且未保,况敢言功勋”的诗句,你感怀身世,对自己的功勋惶恐不安,不就是说思念前朝,对于本朝有所不满吗!
弄清楚了这个,就会明白刘伯温为什么只封了诚意伯,也会明白,浙东文人为什么斗不过淮西勋贵……甚至李善长等人都没怎么出力,刘伯温就倒了。
亲疏远近的差别,心理上的隔阂,远不是才智能够弥补的。
明初四大案中的两个半,都是朱元璋试图抹掉元朝的残余,如果不能让你们心服口服,那就要送你们去地下,好好侍奉大元朝!
朱元璋的逻辑简单粗暴,他错了吗?
显然也不是。
说来说去,就是朱元璋和刘伯温等人,都要有一个更高等级的认同,统一思想,消除隔阂。
但是很可惜,在原本的历史上,不可能找出这个东西,所以结果也就不用说了。
不过这一次张希孟想试试。
他布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可以说从当初的郑思肖,墨兰图,张希孟就在潜移默化影响老朱。
一直到了今天,朱元璋说出忠于大元是私恩,恢复故土是大义所在!
张希孟感动的快哭了,我的好学生啊!真没白费为师的苦心!
老朱想通了,刘伯温那边也就好办了,
不然的话,两边都在猜忌,神仙也没辙。
“先生,你怎么也沉浸其中,跳不出来?”老朱沉声责问,他觉得张希孟应该比自己看得更清楚才对啊!
“主公,这事情的关键还是要让刘伯温等人想明白。”
“他们要是想不明白呢!”
“那就继续改造!”张希孟笑道:“其实主公大可以乐观一些……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自然会站在主公这边,至于那些死不悔改,一直贪恋大元朝给他们的荣华富贵你,主公大可以屠刀高举,杀一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我这边也会帮主公彻查清楚的!”
张先生愿意帮自己!
老朱的嘴角忍不住上翘,他们两个到底还是保持着了高度一致!
马氏察言观色,看到这俩人脸上都有了笑,话也说到了一块儿去,总算松了口气,她故意嗔怒道:“你们就知道打打杀杀,我一个妇人,懒得听了!”
马氏转身走了,老朱尴尬笑了笑,随后对张希孟正色道:“先生,咱们好久没仔细聊聊了,就借着这个机会,咱们促膝长谈,把这事聊个通透!”
张希孟也颇为赞同,,的确又到了关键的时刻,朱家军该往哪个方向走,必须有个定论了,不然再往下发展,一定会裂解出不同的派系,哪怕能靠着强力压制住,也很难铁板一块。
张希孟和朱元璋彻夜长谈,而刘伯温这边,却是饱受摧残。
对他来说,战俘营实在是太不友好了。
他最不想看到的,这里不但有,而且还超级加倍了!
也先帖木儿,脱脱的两个儿子,福寿,秃坚,雪雪,纳哈出……全都是蒙古的大员,谁的身份都比他高。
就连龚伯遂的影响力,也远不是他能比的。
而这么一群人,都已经乖乖投降,不抱希望,甚至盼着元廷早点灭亡,自己却还不怕危险,跑来探察敌情,想要替元朝尽忠,着实是大可不必了。
“我说你这人怎么想的,大元朝多活几年,对你有什么好处?也想发配云南,客死异乡?你配吗?”
也先帖木儿毫不客气嘲讽!
旁边的雪雪咳嗽道:“我说也先,咱大元朝到底人心不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你也不要阴阳怪气的,这是忠臣啊!”
“呸!”也先帖木儿冷哼道:“你羡慕忠臣,你怎么不当忠臣,你替大元朝殉国啊!”
雪雪咧嘴了,“算了吧,我还想多活两年……我这次替上位批阅了试卷,我看也不算难,回头放咱们出去,我也能考一个书吏,凭着自己的本事,吃一份皇粮,安安稳稳,了此残生吧……对了,你们说那时候的皇粮是谁发的?会不会?”
“反正不是大元朝就是了!”
也先帖木儿又来了一句,顿时让众人无言以对。
摊上这么个“大元一生黑”,还能说什么呢!
刘伯温在战俘营的日子,如坐针毡,每一刻都是折磨。他一个汉人,总是割舍不掉大元朝的过往……而一群蒙古贵胄,却是巴不得大元朝早点完蛋,这个反差也太大了。
完全不符合常理,到底要怎么解释?
就在第三天,张希孟来了,不光他来了,朱元璋也来了,甚至连朱升,贾鲁等人,也都跟着来了。
他们到了之后,把战俘营的众人叫了过去,在大家伙的面前,赫然贴着十六个字: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均分田亩,救济斯民。
看到了这十六个字,朱升忍不住为之一振,坐直了腰杆。
战俘队伍最后的刘基更是直直盯着,双手情不自禁颤抖。
张希孟此刻站起身,笑呵呵道:“咱们的身份各异,话就不多说了,咱们只是讨论一些小问题……比如元廷之败,比如我们起义,到底是为了什么?下面就请畅所欲言吧!”
第一百八十一章 谁赞成?谁反对?
这个会,只怕多少人这辈子也想不到,一边是胜利者,一边是失败者,两边坐在一起,探讨一个问题。
别说讨论了,这能直接打起来!
既然已经打赢了,获胜了,再去听失败者的话干什么?
我们已经够惨了,杀人就别诛心了,给人一条活路吧!
所以在很讲气节的刘伯温看来,宁愿自杀,也不想来参加。
但是出乎预料,也先帖木儿很感兴趣。
他第一个站起来,“我愿意谈谈元廷之败……要我说,元廷就败在了用人上面,上奢下贪,听信谗言,重用小人,如此治国,不亡没有天理!”
张希孟一笑,“说得很好,不过我还是听到了一些怨气啊!”
也先用力摇头,纠正道:“不是怨气,是切肤之痛,痛入骨髓!”
张希孟竟然从善如流,“好,的确是切肤之痛,我倒是还想请教大家伙,也先帖木儿谈的问题,上奢下贪,重用小人,乃至于听信谗言,罢免忠臣……这事情大宋干过没有?”
一句话,在场众人都纷纷侧目,还问什么啊?
不但干过,比人家蒙古干得还狠!
岳王庙的前面,还跪着好几个呢!
张希孟见众人都心有所感,却又不愿意开口,他索性再把问题深入一层,“这么说,大宋也是该亡之国了?”
这下子众人都露出了为难神色,是不是该亡呢?
朱升轻咳了两声,斟酌道:“还是不能这么说的,大宋虽然仁弱,但到底是华夏衣冠,对待百姓也算宽厚,民生吏治,都远在蒙古人之上,并非一无是处!”
他这么一说,顿时有几个人一起点头赞同,陶安和李习都在其中,陶安更是道:“如今红巾当中,就有恢复大宋江山之说,我看大宋还是好的。”
张希孟笑容不减,继续问道:“大宋既然是好的,那为什么亡国了?是君王昏庸,还是臣子无能?又或者是将士怯懦?”
张希孟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他微微轻笑,“大家伙总不能说是天命不在,龙气向北吧?”
众人一怔,这事情的确不好解释,貌似还就是天命一说最是稳妥!可张希孟提前堵死了,谁还有更好的说辞?
这时候在人群最后的刘基眉头乱跳,心中悚然,他自然是听得出来,张希孟既鄙夷元朝,又瞧不起大宋,甚至调侃天命之说,触碰到了儒家天人感应的根基所在。
刘伯温觉得自己必须说话了,哪怕讲个痛快,能一死了之,他也心甘情愿。
想到这里,刘伯温鼓足勇气,昂然起身,义正词严道:“赵宋江山,历经三百余年,礼坏乐崩,天命不在。龙气北飞,圣人生于大漠,蒙古雄兵,所向披靡,横行天下,攻必取,战必胜!此非天命乎?莫非说当了乱贼,就连上天都不敬畏了吗?”
老刘直接骂张希孟是贼,自然朱元璋也是贼,这可是很作死的行为,老朱那边,怒气勃然,似乎就要动手,刘伯温也想引颈就戮,死了拉到。
可张希孟却是笑容不减,浑不在意,他竟然把头转向了也先帖木儿。
“他说成吉思汗是天命所归,龙气傍身,才能横扫天下,打出偌大的大元朝。你们身为蒙古人,又有什么看法?”
“这个……”也先帖木儿咬牙切齿,纠结了好久,这才叹道:“张经历,我是瞧不起现在的元廷皇帝,可你要我骂成吉思汗,这我做不到!想想当年,我们蒙古起于微末,灭金国,平西夏,向西灭国无数,又攻灭宋朝,一统寰宇,现在思来,真是天命所归!”
张希孟微微一笑,这回他把目光放在了朱元璋身上,“主公,刘基是汉人文士,他说元廷有天命,也先帖木儿也说成吉思汗有天命在身。我这点学问自然是不知道天命为何物,但我有点好奇,他们俩为什么会有相同的看法!”
朱元璋心中恍然,他跟张希孟促膝夜谈,其实已经把很多事情说清楚了。他们为什么会这么看,道理很简单,因为人家有共同的利益!
蒙古贵族,汉人文士,他们都算是高高在上的一群人,虽然他们等级明显,差别迥异,但是对于老百姓来说,都是高不可攀。
也先帖木儿崇敬成吉思汗,还能说是朴素的情感,到了刘基这里,情况就有些复杂了。
因此张希孟也第一个向他发出询问。
“刘伯温,你既然说天命,那我再请教一句,你说现在元廷的天命在哪里?是不是已经失去了?”
“这个……”刘伯温顿时也哑口无言了,坚信大元朝稳如泰山,能平定一切叛乱?这话他能说得出口,几个蒙古重臣都不信。
可要说天命不在,那是不是归了朱元璋?自己要不要顺应天命?
刘伯温陷入了两难,“我,我才疏学浅,不懂什么天命!”
“你不懂,又如何义正辞严,跟我说成吉思汗是天命所归?”张希孟笑呵呵问道。
老刘只觉得脸蛋子火辣辣的,张希孟的笑,简直跟小鬼呲牙一样可恶!这人年纪不大,可说出来的话,提出来的问题,全都刁钻古怪,思路清奇,让人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我,我熟读经史,自然知道大元朝天命龙兴,如今天命是否还在,却是要问后人了。”
张希孟笑了,“这也是个说辞……可是一旦这么说,就表明只有写进史册,变成史书,后人才能明白天命转变。当世之人丝毫不懂天命变化,那又如何匡扶正道,辅国治民?又何谈天人感应,何谈顺天应人?”
在座的的不是高官就是宿儒,张希孟的发问虽然很颠覆,但是丝丝入扣,甚至可以说发人深省,但是可惜的是,没有谁能把握住张希孟的真正想法,只能陷入沉默,良久的沉默。
朱元璋已经听得不耐烦了,他迫切想要揭开谜题,“张先生,事到如今,你就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然后大家伙一起参详,咱今天开诚布公,言者无罪,随便说什么都好!”
张希孟一笑,“既然如此,也只能放肆了……其实顺着天命来说,他日主公能够崛起,驱逐蒙古,一统天下,到时候归结起来,也是天命所归,得到了上天庇佑。主公和成吉思汗是一样的,到了那时候,主公必定要尊奉元廷为正朔。还要承认元廷入主中原几十年,父母祖辈,皆赖元廷生息繁衍……元廷主要还是好的,只是最后天命不在,昏君谗臣,丢了社稷。”
张希孟说到这里,恰好就把老朱登基之后,对待元朝的一些态度点破了。
“主公,斗胆请教,您服气吗?”
“这个!”
老朱沉吟了,服气吗?自然是不服气的?
可你不服气,还不承认天命吗?
“张先生,咱的经历你一清二楚,父母双亲,一家兄弟,相继死亡,颠沛流离,妻离子散……到了今天,只有大嫂和侄子,姐夫和外甥健在……咱没了差不多十位亲人!要说父母皆赖元廷生养,他们就是这么对待咱的吗?咱不服气啊!”
确确实实,但老朱满腔悲愤地说出这句话,张希孟就知道他真的成功了。
历史上的朱元璋对待元朝是很复杂的,他当然恨元朝,可是登基之后,又没法回避元朝,所以才有了尊奉元朝为正朔的举动,又说了不少元朝的好话。
当然了,这只是老朱的一面,而另一面则是朱元璋不断发兵,北伐残元,他出塞北伐的次数,比朱棣还多。
整个洪武朝,都在持续追击元廷残余力量,从来没有手软过。
事到如今,就可以得出结论,朱元璋毫无疑问是厌恶元朝的,但是为了天命正统,他不得不承认元朝,仅此而已。
而今天的张希孟,就想打破这个天命观,彻彻底底,给老朱重塑三观!
“主公,我也不服气,我的爹娘死在了元兵手里,我也几乎丧命!跟我有同样遭遇的人太多了,元廷的确占据中原几十年,的确是我华夏史册上的一页,可仅仅因为如此,就让我说元朝的好话,承认天命,甚至替元廷说好话,擦胭脂抹粉,我还是做不到!”
张希孟猛然抬头,目光落在了挂在墙上的十六个字。
“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其实这就说的是天命,龙气所在,上天庇佑,主公提三尺剑,扫清天下,痛击元廷,早晚有一天,要恢复汉家河山!”
“可是在这八个字之后,还有八个字……均分田亩,救济斯民。”张希孟淡淡一笑,“我以为关键在这八个字,均分田亩,救济斯民!这八个字针对的不只是大元朝,赵宋立国,不抑兼并,富者田连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正因为如此,蒙古人崛起之后,横扫天下,赵宋百姓早就一无所有,换一个皇帝罢了,他们如何愿意为了大宋江山卖命?这就是大宋一败涂地的原因所在,也就是真正的天命!”
“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后,他们不但没有反思赵宋的弊政,反而大肆圈占土地,压榨百姓,汉人的一条命,不如一头驴值钱!大宋有点盘剥手段,元廷发扬光大,大宋没有的,元廷推陈出新。总而言之,元廷的敲骨吸髓,还要远胜大宋十倍百倍!”
“不足百年,就已经把天下百姓逼得山穷水尽,不得不举兵造反,这才有了遍布天下的红巾!这也是元廷失去天命的关键所在!”
“说到了这里,那什么是天命?我以为天命就是民心!左右民心的最大关键就是民生!而民生的根本又是土地!是粮食!所以说,粮食才是真正的天命,半点不为过。”
张希孟条分缕析,讲到了这里,已经是石破天惊,可他还嫌不过瘾,竟然继续道:“所以我们起义的目的有两重……第一重,是要驱逐元廷,恢复汉人江山,收回土地,废除欺压汉人的法令,南北归一,没有什么蒙古人,色目人,汉人之分……人命关天,不允许将一些人的命等同牲畜!决不允许!”
“至于第二重,则是要革除早已存在的弊政,由此可以追溯到赵宋,甚至更早……打击豪强,均分田亩,实现耕者有其田。平均徭役赋税,建立一个公平公正的国度!这才是这次起义的根本目的!”
张希孟再一次扫过所有人,最后的目光落在了刘伯温身上,他发现刘伯温额头布满了汗水,显然受到的震撼,不可以道里计!
张希孟把高度彻底建立起来,不要纠结什么元朝了,我们要做的事情远超过王朝兴衰,要革除的是千百年的弊政!
愿意加入其中,自然欢迎,哪怕是蒙古人,也不例外。不愿意加入,还想着过人上人的日子,欺压百姓,压榨穷苦人,哪怕你是汉人,也同样是敌人!
朱元璋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张先生所讲,谁赞成,谁反对?”
第一百八十二章 实干兴邦
没有共同的思想,再多的兵马,都是一群乌合之众,经不起风吹雨打。而凝聚共识,形成统一的思想认识,又不是轻而易举能够做到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所在,从自身出发,结果自然是千奇百怪,匪夷所思,就像是汉人士大夫,竟然和蒙古贵胄有着共同的利益,在他们看来,红巾军是比元廷还要可怕的存在。
而今天的朱家军,就要正本清源,涤荡错误的观念,真正实现思想统一。
朱元璋凝重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刘伯温身上。老朱丝毫不觉得他会赞同,就凭他刚刚说的话,自己就可以拿这颗脑袋祭旗!
果然,刘伯温沉重道:“我为大元之臣,不幸落入贼营,有死而已,还请给个痛快吧!”
他还真是要找死!
张希孟抢在朱元璋之前开口道:“你还没有说刚刚所讲,你是同意,还是反对?避重就轻可不是君子作为!”
刘伯温越发尴尬,老脸涨红,其实他看到那十六个字,就已经想到了许许多多。要驱逐胡虏,恢复中华。
就等于是将元廷视作胡虏蛮夷,诛灭元廷,恢复汉家河山,这是个非常有力的号召,也是他们这些汉人官吏归附朱家军的最好理由。
当然还不足以抵消一些人对元廷的怀念,这里面的因素非常多,有私人情感的问题,有对义军的排斥,但归根到底,还是利益问题。
所以才有了后面八个字,均分田亩,救济斯民!
历史上的谕中原檄,用的是立纲陈纪,其实对比二者的不同,就能明白提出者的用心所在,立纲陈纪,是说元廷统治崩溃,纲纪荡然,所以老百姓才受苦受难,我们讨伐元廷,是为了恢复纲纪。
恢复的是什么纲纪?自然是三纲五常,儒家士大夫一直倡导的秩序。
而这个口号还暗含一层意思,元廷在立国之初,是天命所归,是建立起来秩序纲常的,之后后面的皇帝太拉胯了,才不得不起兵讨伐。
这也和老朱很多关于元廷的说法暗合……再说直白点,是朱元璋向元廷旧官僚,向整个士人地主群体的妥协。
堂堂洪武大帝也妥协过吗?
废话,如果他不会妥协,哪里能坐上龙椅!
朱元璋和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心中有刀子,妥协只是暂时的,等他有了机会,一定会杀回去,这才有了洪武朝的人头滚滚。
从登基之初,一直杀到驾崩……不管有多大压力,多少困难,朱元璋都把这条路走完了,始终如一,不忘初心。
或许这就是朱元璋的魅力所在吧!
而经过张希孟的修改,立纲陈纪,变成了明明白白的均分田亩,也就是说,任何对兼并土地不闻不问,听之任之的,都是大错特错的。按照这条标准,错的可不只是赵宋那么简单!
要知道所有世家地主,豪门大户,都在追逐土地,兼并田亩是他们的本能,靠着土地收租,坐享其成,当一个舒舒服服的食利者,是千百年来,人上人的共识。
而一旦提出了均分田亩,也就是说,整个缙绅地主集团对土地的兼并,都成了不公不义。等于挖了士人集团的祖坟。
刘伯温这么聪明,哪里想不明白其中的厉害干系。
可越是听懂了,他就越是惶恐,道理很简单,他可以拒绝朱元璋,当一个大元纯臣,这样一来,即便死了,也不至于身败名裂。
他的行为还是符合士人集团的纲常道德的,甚至会有人称赞他的气节,在士人集团内部,还是能获得认可的。
对于很多读书人来说,这就够了,相反,被世人集团排斥,千夫所指,那样的下场才更凄惨,简直生不如死,祸及子孙……就像严阁老,成了头号奸臣,而徐阁老还是被很多人视作中兴名相,但是细究两个人的作为,貌似又是半斤八两……
所以说均分田亩这四个字,蕴含的杀伤力,简直无与伦比,属于三体星级别的。
越是聪明人,就越是明白其中的威力。
朱元璋到底是从哪里挖出来这个年轻人的,着实刁钻古怪,难以招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讲均分田亩,可归根到底,田亩都是天家的,何尝不是一家之私产!”刘伯温目光犀利,决定做殊死一搏,老夫头可断,血可流,道理不能输!
面对刘伯温的诛心之问,张希孟云淡风轻,“你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天下田亩所产,可是悉数供奉皇家?又或者一个皇家,吃光了所有产出?”
刘伯温一怔,“天子一家,固然吃不掉这些税赋,但是臣是天子家臣,兵是天子亲兵,如何不是奉养天子一家?”
“说得好,归结起来都是天子一家,那试问天下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又是为了什么?怎么不个个去做天子奴仆?”张希孟从容不迫道:“说来说去,天子所居,不过是一座皇宫罢了,饭还是要分开吃。朝臣万千,又岂是只为了天子一人……更何况各部官吏,行省州府,秉持国法治理万民。他们皆是卑微的社会公器。百姓缴纳田赋,奉养官员,也是为了有人能明断是非,维护纲纪,保国安民。”
“天子没法一个人治理天下,天子也不可能一个人享用亿兆百姓的所有供奉……说来说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王土是上天借天子之手,均分给百姓享有,天子分的公道,百姓心服口服,天下国泰而民安。天子分得不公,天下扰攘,国家汹涌,流民遍地,义军四起,就需要有人出来重新分配田亩。而能分好土地者,才能君临天子,坐上龙椅!”
“天子有的不是土地,而是土地的分配之权。臣子也不是天子的家臣,而是天子从亿兆黎庶当中,挑出来的贤良之人,德才兼备之士,协助天子,分好土地,维护好纲纪,保护万民,做好公器……天子承天之命,顺应民心,官吏受吾皇圣命,看护万民。百姓以产出供养天子百官,故此天心即民心,天意即民意。民心盼公平,百姓要公道。千般公道,万般公平,核心只有田亩土地!故此均分田亩,是核心当中的核心!”
张希孟一口气说完,再看全场众人,无不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稍微过了一会儿之后,又尽是感叹之声,皱眉思索者,又岂止是刘基一人!
在场的高手不在少数,贾鲁首屈一指,其次朱升的水平也是顶尖儿的。
再有李习和陶安,都是知名宿儒。
而在他们之外,几个元廷俘虏的重臣,也不是简单的人物,尤其是龚伯遂,他参与修史,给脱脱当参议,学问精深,见解高妙,同样属于顶级悟性。
只是李善长,虽然是朱元璋手下文臣之首(注意,文臣之首,不等于第一文臣),但是他小吏出身,且一直在忙碌具体政务。
听张希孟这种务虚居多的发言,他不甚了了。说了什么啊,不过是寻常论调罢了,而且就算上位当了天子,怕是也没法照办,都是华而不实的东西。
他一副状况外,可是在这一群人当中,龚伯遂竟然第一个站起来,深深一躬。
“张公高论,让在下茅塞顿开。我也有几句心得体会,想要说出来,不吐不快!”
张希孟笑道:“请赐教!”
龚伯遂咳嗽了一声,随即朗声道:“汉唐之君,立国之初,与民休息,授民田土,恩泽百姓,四方归心。故此成就汉唐之盛业。宋初之君,虽有爱民之心,然则不抑兼并,虽然国家富庶,百姓多艰……故此国势一日不如一日,败于契丹,败于金国,败于蒙古,直至亡国!”
“元朝之君,并无爱民之心,亦无抑制兼并之念。反而圈占田亩,压榨百姓,以蒙古人,色目人,奴役万千汉人。朝政昏暗,彼此勾心斗角,为了皇位争夺,不惜倾尽国库,收买人心。登基之后,又大肆掳掠,肆意胡为。如此之君,焉能不亡!如此之国,焉能不丧!胡虏无百年国运,此言得之!”
龚伯遂说完之后,贾鲁竟然也长叹一声,“人生天地之间,头顶青天,脚踏厚土,予百姓田亩,便是予百姓安身立命之根本!兼并田亩,就是断绝百姓生机。既然求生无望,自然要奋起一击,斩木为兵,揭竿起义。一夫作难,社稷天崩。元廷空有百万大军,不敌一尊石人。此教训可谓是刻骨铭心!”
朱升更是抚掌道:“天子承天之命,均分田亩,呵护百姓,臣子奉皇命而牧民,百姓虽然供奉天子百官,却并非予取予求的鱼肉,天心民心,天意民意!”
朱升说到这里,眼中冒光,胡须飘洒,神采飞扬。
“张经历,你所讲之道,可谓天地至理,他日超越朱子,也未可知!”
就凭这些话,就能超过朱熹圣人?
李善长还是晕乎乎的。
刘伯温冷冷道:“尔等自吹自擂,说到底,还不是坐而论道,空谈误国而已!”
张希孟一笑,“空谈固然误国,但此言却并非空谈!”
他说完一转身,冲着朱元璋深深一躬,“主公,臣以为当在江南之地,落实分田,请主公恩准!”
他刚说完,贾鲁,朱升,陶安,李习,还有慢了半拍的李善长,也都站起,一同躬身,“请上位恩准!”
朱元璋满脸涨红,他对张希孟的言论,也懂了大半,毕竟他跟着张希孟读了好几年书,张希孟想什么他是知道的。
不过当下朱元璋并不介意张希孟给皇帝套上的枷锁……相反,他更喜欢的是张希孟把咱当成了天子!
咱真有皇帝命?
老朱浑身热血沸腾,“好,就按照张先生的意思办!”
此刻张希孟扭头冲着刘伯温一笑,从容道:“现在就不是空谈了,而是身体力行,实干兴邦!”
第一百八十三章 新生
这一番谈话下来,朱元璋手下的诸多文臣,不论新旧,皆是如沐春风,尤其是贾鲁和朱升,两个老头止不住地笑,可以说是老怀大慰。
其实他们俩和刘伯温有类似的情况,都曾经是元廷的官,贾鲁还做到了中书左丞,属于最高层了。
哪怕他们已经彻底看透了元廷的本质,也没心思替元廷招魂。但过去的经历没法抹除,总会有人说三道四,指手画脚。
比如朱升,他在历史上辅佐朱元璋夺得天下之后,就立刻急流勇退,不再掺和朝政,作为提出了九字真言的顶级谋臣,在大明建立之后,居然没有多少建树,不得不说,这里面的水真是太深了,他也把握不住!
但是今天的情况大不相同了。
张希孟主持的这场讨论,彻彻底底形成了新的论述……这玩意如果发展下去,简直堪比董仲舒的天人三策,甚至还要更高一个层次!
后世感激祖龙的人不少,盛赞秦始皇的功劳,没有政哥哥,就没有大一统的中华大地……这话倒是千真万确,一点错误都没有,如何盛赞祖龙,都不为过。
但是也不要忘了,秦朝毕竟二世而亡,统一天下仅仅十五年,而在秦朝灭亡之后,项羽分封诸侯,把中原天下划分得比战国还要细碎。
如果延续项羽的路子走下去,中华大地短暂的统一,没准就跟孔雀王朝似的了。
在这个时候,是刘邦站了出来,承接了秦朝的基业,汉承秦制,扛起了祖龙的担子,继续完成祖龙没有完成的事业……经过汉初历代君王的励精图治,总算是维持住了大一统的局面,而且还延续了数百年之久。
从此大一统才深入人心,不论如何改朝换代,这个统一的大局,谁也抗拒不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中原之地,亿兆百姓,以汉人自居,仅仅这一点,就可以知道刘家的功业,丝毫不在祖龙之下。
刘家人也不是一下子就会当皇帝的,刘邦立国之后,遭遇异姓王造反,碰上了匈奴入侵,辛辛苦苦平叛,被活活累死。
随后外戚专权,吕氏秉政,再之后又冒出了七国之乱,虽然有文景之治,但是汉初的天下,还是纷乱不止,想要维持大一统的局面,何其艰难!
而这时候,历史的接力棒到了汉武帝手里。
励精图治,抗击匈奴,刘彻不光铲除了威胁大一统的所有隐患,还把中原王朝推向了新的巅峰,秦皇汉武,并驾齐驱,便是对他最大的肯定。
凑巧的是,在这个时候,又有一个儒士站了出来,提出了天人三策,策动天子,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给这个大一统的国家,注入了思想和灵魂!
董仲舒主张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推崇大一统,强调尊王攘夷……他的这一套思想,正好给了汉武帝提供了最好的理论依据,推恩诸侯,出击匈奴,大汉江山,步入极盛。
且不论独尊儒术到底好不好,事实上自大汉之后的一千多年,不管朝代变幻,都是延续着相同的框架,大家在里面修修补补而已。
一直到了大宋朝,三百年江山,落到了元廷手里,曾经有的骄傲,碎裂一地……在几十年的痛苦压抑之中,一抹红色崛起在黄河与长江之间,一群出身低微的农民拿起了武器,开始恢复旧山河的战争。
黄河南北,淮东淮西,长江上下,不计其数的英豪,投入到了这场声势浩大的起义之中,有人喊出重开大宋之天。志在恢复旧山河。
元廷已经注定灭亡,新的天下会是什么样子的?
未来的皇帝要如何治理国家?
天子,朝臣,百姓,到底该是什么关系?
赵宋亡国,元廷崩溃……几百年的惨痛教训,该从中学到什么?
又该如何治理天下?
这一连串的宏大问题,拷问着当世的聪明人……贾鲁,朱升,乃至无数的学者,都在思索,奈何他们都没有能让所有人信服的答案,所以他们也都有犹豫和纠结,对未来没有信心,又忘不了曾经为大元臣子的过去。
一只脚踏进了新的时代,一只脚还在旧时代的泥潭里挣扎。
更有一种可能,他们面对是旋转门,好容易推翻了大元朝,结果一头转回了到了大宋的剧本,依旧是文恬武嬉,党争不断,改革推行不下去,皇帝越来越昏聩无能,边境的蛮夷崛起,最终凄惨亡国……重温旧梦了属于是!
到底该怎么办?
在经历了白骨如山的惨痛教训之后,明末的思想家们开始彻彻底底的反思,到底真正的皇帝该是什么样的?大明又为什么会灭亡?
无数日夜的苦心焦思之后,有人写出了明夷待访录,提出了原君……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
上古之时,人们因为私心,对大家有好处的事情,没人去做,危害大家利益的坏事,又没人敢挺身而出……直到上古贤君出世,不计个人得失,兴利除弊,以千百倍的勤劳,治理百姓,才有了三代之治。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
三代之后的君主,把天下视作私产,尽占天下之利,把天下人当做客,自己当做主,一个人当皇帝还不够,还要传之子子孙孙,敲剥天下人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这还是真正的为君之道吗?
这是在大明灭亡之后,一些遗民从血泪当中总结出来的教训。
试问真正的为君之道是什么?
天下该如何治理?
穷极大明一朝,或许都没有人想明白,大明之后的三百年,怕是更没有人敢想了。
面对这个巨大的难题,张希孟抢在大明立国之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未来的君王虽然秉承天命,而天命既是人心,人心既是土地。
天下之田亩土地并非天子私产,而是受之于天,分之于民。
未来的天下,核心就在于公平!
使耕者有其田。
使人人免于饥寒。
相比于礼运大同,张希孟不但憧憬了一个美好的世界,还给了这个世界一个最坚实的根基!
均田!
今天张希孟谈的这些,完全可以总结成日后百年的金科玉律,甚至可以传承更久……只要朱家军能顺利夺得天下,这一套主张能够落实,一位成就远超朱子的圣人,就要冉冉升起了。
这件事情着实太重要了。
堪称石破天惊,也不为过。
也难怪几位老先生如沐春风,如醉佳酿。
而在人群当中,反应最激烈的竟然是龚伯遂,他思索再三,突然大笑,随即向张希孟深深一躬。
“朝闻道,夕死可矣!在下能听闻先生高论,此生无憾!大元大宋皆是过眼烟云,不值一提,奉行天命,救济斯民,才是吾辈读书人当为之事!奈何龚某无福,竟然委身元廷,替脱脱之流,为鹰做犬,犯下了大罪,铸成了大错!事到如今,想要回头,已经是万万不能!”龚伯遂慨然长叹,泪如雨下,“老天不公啊!”
他顿足捶胸,满腔悲愤,根本不可能作假。
朱元璋沉吟许久,突然道:“张先生,咱想赦免龚伯遂,让他替咱做事,你可如何?”
如果是平时,老朱可能直接下令赦免,但是今天他把决定权交给了张希孟。
“主公,龚伯遂悔悟,自然可以视作赦免的条件之一,但是却不好因此就赦免一个人的罪行。再有身在战俘营,也并非不能做事。修桥铺路,清理杂物,乃至批阅考卷,清丈田亩,大可以让他戴罪立功,听其言观其行,这才是正办!”
老朱思忖少许,竟然笑了,“果然是正道直行……龚伯遂,你以为张先生之论何如?”
“罪人心悦诚服!心悦诚服!”
龚伯遂站直了腰杆,心中的郁结荡然无存,不管做什么事情也好,总算可以和过去告别了。
他是彻彻底底新生了。
这时候也先帖木儿竟然急了,他对张希孟讲的东西还是糊涂的,只觉得元朝皇帝从一开始就是罪行累累,错误严重,根本没有奉行天命,简直糟糕透了。问题是他们这些人该怎么办?还有没有抢救的必要啊?
“张先生,我等该当如何?莫非就十恶不赦吗?没有一点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张希孟笑道:“自然是有的,你们首先要真正反思,要认同均田均赋的主张,要把自己放在和百姓的一样的位置。只有如此,才能彻底跟过去切割,才能重新做人!”
虽然没有给他具体的承诺,但是也先帖木儿已经十分满意,连带着其他几位蒙古高官也都松了口气。
同时他们也明白了,这就叫格局!
难怪朱家军俘虏他们之后,并没有下杀他们,人家志存高远,岂是凡夫俗子能理解的!
从今往后,就老老实实改造好了,总还有机会的。
这是一场让所有人都很满意的大会……转过天,朱升和贾鲁相约,两个人骑着驴出城,怀中就揣着朱家军的分田大纲,前去探查民情。
张希孟讲身体力行,不会因为他们的一番谈论,就完成了分田大业,恰恰相反,真正艰难的工作还在后面。
但是这俩老头明显信心十足,毫不畏惧。
“咱们可不能让年轻人小瞧了,老马更要当先啊!”贾鲁笑呵呵道。
朱升皱了皱眉,“可咱们骑的是驴啊!”
“驴怎么?这小驴跑起来,可不比马慢……不信你瞧着!”说着贾鲁抓着鞭子,朝着朱升的驴屁股,狠狠抽了一下!
“老贾,你使坏,你玩的阴的!”朱升死死抓着缰绳,险些摔下去。他的背后响起贾鲁的笑声,老头也给了自己的小驴一鞭子,追了下去……
第一百八十四章 父辞子孝
曾经的张希孟因为年轻,虽然做了不少事情,但是诸如贾鲁等老人,还是把他看成一个晚生后辈,但是自从这一次堪称讲经式的大会之后,谁也不敢把张希孟看成寻常的后生了,至于龚伯遂等人,直接把张希孟当成了老师。
这番论述实在是太精彩了,越是琢磨,就越是有味道。
虽然话不多,道理也不复杂,但偏偏囊括无穷,历代得失,王朝兴衰,天下治乱,都能在其中找出答案。
万般道理,又落在了均田上面,落在了公平之上,简直堪称画龙点睛。
龚伯遂如痴如醉,如梦如幻,脚下踩在地上,就跟踩了云彩似的……真是太好受了,仿佛一夕之间,大彻大悟,整个人都飞升到了九天之上,俯视苍穹,再无任何迟疑。
他挽起袖子,迫不及待想要大干一场,不管做什么,哪怕挑粪肥田,龚伯遂也能干得酣畅淋漓。
不过他这种能给脱脱当参军,又能协调几十万大军的人物,挑粪实在是浪费人才了。
龚伯遂分配到的任务是协助清查原本集庆路的户口图集,龚伯遂欣然接受,而且还足足讨要了五个人的工作量。
看起来这位是要玩命肝了,就像某位写手一样勤劳可靠……
而就在一片忙碌之中,张希孟还是很冷静的,话说得再漂亮,道理讲得再明白,归结起来,还是要真正落实,要让人看到真正的实惠。
要变成碗里的粮食,变成身上的衣服,变成家人的笑脸……这么多事情,光靠着几个文官,或者是几个俘虏,肯定是做不成的。
最好的帮手,就是刚刚通过科举考试的五百二十三人。
原本的人数应该是五百二十四,奈何排名的第一的还在战俘营反躬自省呢!不得不减少一人,实在是遗憾。
作为即将加入朱家军行政团队的一群人,他们的水平差别很大……这里面不乏士林才子,想要跟着朱元璋,成为从龙功臣,名扬天下,彪炳史册。
但更多的人只是读了一些书,认识几个字,勉强能写会算。至于一百多名来自军中的考生,他们多数在三年前,还是大字不识,全靠着军中的文化教育,才让他们读书识字,通过了考试。
从水平上讲,这些人天差地别,完全没法放在一起谈。
大约就是“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跟“若把泰山调过来,上面大来下面小”的差别,虽然同为诗人,一个能放进教科书,一个只能放在笑话集里。
不过事情也不是那么单纯,因为从军中出来的这些人,注定是办事能力最强的,而且他们高度服从指挥,上面要干什么,就能无条件执行。相反,其他身份各异的考生,却是未必能如此干净利落,服从命令。
因此张希孟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对他们进行培养,首先要讲解的是均田的必要性,大约就是把大会上谈到的内容,详细总结出来,形成一整套逻辑,灌输给这些学子。
然后就是从滁州等地,调来一批人员,给他们讲解均田过程中可能遇到的问题,以及各种应付的办法。
再然后,就是分配任务,放他们下乡,去了解情况,核实田亩人口,准备分田大业。
毫无疑问,这么大的事情,肯定不是几天能讲清楚的,派学生下去,也多少有些赶鸭子上架的味道。
但是朱元璋和张希孟都没有办法,这不是太平年月,能准许大家伙慢慢学习,仔细理解领会,然后在实验摸索。
一切的核心就是雷厉风行,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解决问题。其他的势力都在膨胀,朱元璋这边慢条斯理,那是嫌自己命长啊!
没办法,只能一边工作,一边学习。
但愿这些学生,能够尽快适应,把工作干好,将来等待他们的至少是一个布政使!
不过能看到这一点的人,或许不多,其中就有几个出身不错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义愤填膺。
“好一群无耻红贼!他们骗咱们考试,却没有给咱们授官。现在又要张罗均田,他们分明是想夺了咱们家的产业!你们说是不是?”
原来这几位都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什么均田?分明就是要从他们身上割肉,偏偏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义正词严。
无论如何,我们也不会答应!
“我看咱们现在就回去,号召乡亲,组建乡勇,保卫桑梓,跟红贼拼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这么一说,有好几个都在点头。
可也有那么一个,皱起了眉头,此人名叫孙炎。
“上位兵势强盛,江南十几万元军,尚且不是上位对手,更何况是我们这些乌合之众!而且我反复琢磨着,张经历所讲,民意为天意,均分田亩为天命……我觉得还,还有那么一丝丝道理!”
“呸!”
立刻就有人翻脸了,“孙炎,我看你是疯了!张希孟那是欺人之谈,你难道听不明白?说到底就是一群穷鬼,馋咱们家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产业,要巧取豪夺。你还说他有理,你准备把自己田亩双手奉上吗?”
“这个……也不是不行,我家的土地的确不少,而且好些还是我爹从元廷手里弄来的,是不义之财……”
“你住口!”他的话再次被打断,另外几个人怒气冲冲,“不许胡说八道!我们家的田产在元朝之前,就已经在那里了!我们世代耕读传家,土地都拿得天经地义,心安理得。你这个糊涂油蒙了心的,你们家才是不义之财,活该被红贼抢走!”
这帮人一顿争吵,当天夜里,他们就假意出去调查情况,随后离开了金陵,返回了老家,这几个书生准备招募乡勇,跟老朱对着干了!
和他们不一样,孙炎倒是真心想留下来替老朱做事……但是很快,他家里来信了,老爹叫他立刻返回溧阳州。
前来送信的老仆人很好奇道:“少爷,你现在可是金榜题名,要当大官了?”
孙炎咧嘴苦笑,“什么大官啊,就是寻常的书吏罢了,还没有正式赴任……我爹到底叫我干什么?怎么这么着急?”
老仆人一听,也有些失望,还以为少爷当了大官呢?
没办法,他还是仔细说了一遍。
原来伴随着朱元璋进入了金陵,均分田亩的声音就一直没有断过,尤其是最近,伴随着告示贴出来,终于尘埃落定。
离着金陵不远的溧水已经有很多佃户行动起来,他们迫不及待,不等朱家军派员过来,就自行分配田亩。
谁敢阻拦他们,就杀无赦!
反正有朱家军当后盾,一所无惧!
愤怒的百姓已经达到了几百人,而在另一边,孙家也有一百多名打手,把长工短工算起来,也凑了两三百人。
双方剑拔弩张,就要打起来了。
孙炎的父亲知道儿子考过了朱家军的科举,他以为儿子一飞冲天,能说得上话,对付一帮下贱的佃户,轻而易举。
什么均田不均田的,难道还能均大官家里的田?
只要我儿子回来,你们都完了!
听老仆人说完,感觉到了父亲的殷殷期盼,孙炎只觉得肩上的担子万分沉重,爹啊,你可真高看我?
而且貌似我还是觉得,分田没有什么错!
就拿自己老爹来说,原来就是个生意人,发财之后,才给自己请先生,教自己读书。而且老爹是怎么发家致富,怎么积攒了那么多土地,他是一清二楚。
也就是朱家军还没过来,不然您老的脑袋,一定会跟朱一斗等人挂在一起,成为城墙装饰品的。
爹啊!
孩儿有必要救救你啊!
带着复杂的心情,孙炎返回了位于溧水的家中,还没进入家门,他就感觉到了凝重的气氛,他家的宅子似乎高了一截,里里外外,都有人在巡视,手里拿着刀剑,仿佛立刻就要上战场似的。
当看到孙炎回来,那些家丁奴仆喜极而泣。
少爷可算是回来了,心里有底儿了。
他们兴高采烈,把孙炎接进了府邸。
孙父见儿子回来,忍不住抓住了他的胳膊,兴奋地用力摇晃!
“吾儿,爹可要指望你了!爹这一步算是走对了,你参加了朱家军的科举,做了朱家军的官,你爹就什么都不怕了,朝中有人好做官,那帮得了红眼病失心疯的下流坯子,再也没法欺负你爹了!”
孙炎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儿,他想跟老爹解释清楚,可就在这时候,突然外面有锣鼓响起,人喊马嘶!
“老爷,坏了,那些畜生杀来了!”
孙父下意识站起,急忙出去,孙炎也在后面跟着,等他们到了门口,顺着门缝一看,外面黑压压的人群,至少有三五百之多,而且每个人都拿着兵器,气势汹汹!
“姓孙的,滚出来!你欺压良善,为非作歹,你的死期到了!”
孙父气得咬牙切齿,急忙扭头,看向儿子,“你,你现在不是朱家军的官吗?你给我赶走他们!”
孙炎哭了,别说我不是官,就算真是大官,到了这时候,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通。
而且更要命的是一旦冲突起来,死人多了,消息传到了金陵,必定触怒朱家军,到时候老爹就是豪强的典型,需要被处理掉!
孙家上下,追随朱一斗,去地下打麻将的日子不远了。
到底要怎么办?
扫视家丁们,发现大家伙满脸希冀,全都瞧着他,少爷啊,我们指望你了!
孙炎突然想出了一个不算主意的主意,他对着老爹道:“眼下战事一触即发,亮出身份也未必管用了,就只能背水一战!请父亲准许,咱们家的家丁全都听我的调遣,同仇敌忾,上下一心,才能保住咱们家!”
孙父怔了怔,“你,你行吗?”
“爹,你放心,张经历特意教我们兵法了,孩儿有数!”孙炎咬着后槽牙说的。
孙父终于点头,相信儿子吧!
“你们听着,都,都听少爷的!谁敢不听,家法从事!”
孙父说完,主动后退两步,放心把大权交给了儿子。
孙炎努力深吸口气,然后看着所有家丁。
“你们听着,太平兴国大元帅府,朱大元帅已经下令,要求均分田亩。谁敢违抗,有死无活!与其让人家破门杀进来,不如咱们自己主动配合,还能减轻一些罪过……所有人听我们的命令,先把我爹拿下,然后开门,请乡亲们进来,坐下来好好谈!”
这些家丁都懵了,我们的耳朵没坏吗?
少爷不是说胡话吧?
“还愣着干什么?你们想诛九族吗?”孙炎厉声大吼,他直接带头扑向了瞪圆了眼珠子的老爹……嗯,十分地父辞子孝!
片刻之后,孙家大门开放,孙炎抱拳拱手,笑呵呵躬身迎接贵客临门!
第一百八十五章 后继有人
“孙少爷,算你识相,告诉你,如今可是朱家军的天下了,这田你们不分也得分,像你这样,乖乖听话,咱们还能好好谈,不然杀了你们全家,也没人说什么!”
一个三十几岁的中年人,大马金刀,坐在了孙家大堂的主位上。孙炎无可奈何,只能在下面陪坐。
“韩三哥,实不相瞒,我也是愿意尊奉朱元帅的号令,把田亩给大家伙分了……你看看,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咱们一切好商量,都是多年的乡亲,可别伤了和气!”
中年人见孙炎谦卑顺从,心里越发得意了。
“孙少爷,过去你们家仗着狗鞑子的势力,弄了那么多田亩,受了那么大的富贵,现在可是要吐出来了!”
孙炎脸色微微发僵,还是点头,没有反驳,显得低眉顺眼。
这位韩三哥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咱们不妨把话说明白了,我这回过来,就是要三样东西,你交给了我,咱们就还是好朋友,一切相安无事,你要是不交……嘿嘿,可就别怪我请朱家军过来,到时候你们不交也不行了!”
孙炎想了想,道:“韩三哥,你先说说,我也好听听。”
韩三向四周看了看,“对了,我跟你说,你能做主?你爹能答应?可别让我白费了吐沫!”
孙炎咬着牙点头,“请三哥放心,这个家我做主!”
韩三哥想了想,也笑道:“行啊,反正不管是谁,归根到底还是朱家军说了算……这样吧,第一样,就是你们家在秦淮河畔的三千亩水田,全都交出来!”
孙炎一怔,别看都是田地,平坦的良田和山坡的土地不一样,有灌溉的和没灌溉的,又不一样。
韩三要的三千亩田地,不光离着秦淮河不远,能得到充分灌溉,还土地平坦,是上好的膏腴之地。
三千亩田的产出,能顶得上别处的五千亩,甚至更多。
韩三一张口就要走,不亚于割了一块最肥的肉!
“那个……韩三哥,田我可以交,但是既然是均田,就要分配均匀得当,要让大家伙都能得到,你现在向我讨要,总要有个章程,这些田你打算怎么办,我心里要有数……”
“你问这个干什么?”韩三毫不客气道:“你把土地交出来,反正也不是你说了算,剩下的都交给我,我韩三没有别的,就是做事公道……要不是这样,咱凭什么在溧水混得这么好?不信你上街上打听打听,谁不知道三爷的名声!”
原来这个韩三是个混混出身,当初天完大帝杀过来的时候,他聚拢了一些人,号称红巾军,要打元廷。
后来彭和尚死了,天完兵马溃退,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又勾搭上了陈野先,成了乡勇头子。
如今朱家军占了金陵,他又变成了红巾军不说,还纠集了不少人,嚷嚷着迎接朱家军,杀地主,均田亩……来孙家之前,他已经敲诈了俩家富户,拿到了上千亩土地,还抢了不少钱粮。
跟着他的爪牙都得到了一些好处,因此干劲儿十分充足,能拿下孙家,他们无疑又会大赚一笔。
孙炎不傻,原来他们家势力大,还跟元廷有关系,韩三不敢动他们。到了现在,元廷垮了,韩三的势力越来越大,凭着自己跟朱家军的这点关系,还未必能吓唬住他。
孙炎想了想,又问道:“三哥,你说三条,这才是第一条,还有什么要求?你都说出来吧!”
“痛快!投我的脾气!”韩三大笑道:“第二条,就是你们家要出一百头牛,五十匹马,拿不出来,就拿钱粮顶,我这人不挑,看在咱们都是同乡的份上,不会让你吃亏!”
孙炎的脸色变了,他们家也就三十几头牛,虽然不少了,但是距离韩三要的还是差得太远。这帮人多半也知道孙家的家底,才提出拿钱粮折算,不用问,一定又是狮子大开口。
“韩三哥……还有最后一件事呢?”
“这个……最后一件事,其实是私事。”韩三难得停顿了一下,脸微微涨红,随后他一甩头,索性道:“是这样的,你爹前些时候去了个小妾,这丫头跟,跟我是娃娃亲,你把她还给我,成全一对鸳鸯,三哥自然念着你的好处!”
啪!
孙炎猛地一拍桌子,豁然站起,头发都要立起来了。
姓韩的,你想干什么?要让你娶了我的小妈,你他娘的成了我什么人了?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父子之情,谁他娘的受得了啊!
更何况韩三都快四十了,那个女的还不到二十,尽管老爹啃嫩草的行为,让孙炎很愤怒,但是韩三睁着眼睛说瞎话,愣是说什么娃娃亲,更让人愤怒抓狂!
“韩三,你不要太过分!”
韩三也被吓了一跳,可随即他也站了起来,毫无畏惧。
“孙少爷,过去你们家仗势欺人的时候,干得坏事可不少,我跟你们比,什么都算不上……就这三个条件,你不答应,我的弟兄们就把你们家给端了!你看看我干得出来,干不出来?”
“你!”
孙炎大怒,却还保持着最后一丝冷静,现在的情形,他们家的确不是韩三的对手,硬拼不会有好下场的。
孙炎几次怒火冲到了头顶,还是给压了下去,他思索再三,竟然挤出了一丝笑容。
“三哥,你说得对,风头变了,我认栽了,你要的我都答应……田契我这就去找,牛马我也都拿过来,不够的拿钱凑。至于你要的人……我,我去跟我爹说,今天晚上你来抬走就是,你看怎么样?”
韩三没想到孙炎答应这么痛快,“孙少爷,你不会骗我吧!”
孙炎无奈苦笑,“我骗你,还想不想活了?你有那么多兵,还有朱家军当靠山,就算杀了我们,也要忍着。我还要多谢三哥,给我们一条活路呢!”
韩三深深吸了口气,脸上竟然露出了欣赏的笑容,情不自禁伸出了大拇指。
“孙少爷,你是好样的,我韩三还真想交你这个朋友。你放心,只要这事咱们办成了,就是一家人,往后三哥绝对忘不了你们家!”
孙炎咬着牙,挤出一个笑容,“那我就多谢三哥照顾,还请三哥给点时间,我这就去准备,晚上再过来!”
韩三想了再三,终于点头,“行,我现在就回去……不过你可别想耍花招,玩缓兵之计,我不上当!”
孙炎道:“我也不敢!”
……
啪!
孙炎结结实实,挨了他爹一个嘴巴子,打得腮帮子都肿起来,五个鲜红的指引,格外醒目。
一张口,满嘴都是鲜血。
“兔崽子,我打你不是你忤逆你爹,是打你无能!你爹辛辛苦苦,给狗鞑子当狗,小心孝敬着,巴结着,攒出来的家业,你就给我败光了。从今往后,我不是你爹,韩三那个泼皮才是!他娶了你后妈,他就是你后爹,你去认祖归宗吧!去啊!你在这里干什么?”
孙炎咧了咧嘴,啐了一口带血的浓痰,冷笑道:“爹,你叫嚷够了没有?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你拼命,你找人,你死了,也算是英雄,你就这么认了,连个王八都不如!”
“闭嘴!”孙炎突然怒喝道:“你懂什么?告诉你,这是朱家军的天下,不是元廷的时候,你的那一套都不管用了……像韩三这种泼皮,张经历讲过了。”
“讲?讲什么?”孙父不解,一个红贼头子,能讲什么好话?
“哼!我们培训的时候,张经历亲口说过,分田要有规矩,要合情合理。除非罪大恶极的豪强,不要处死,只需要改过自新就行。同样的,如果有人借着均田的机会,大肆胡来,圈占田亩,敲诈勒索,抢夺财富,甚至抢男霸女,杀人越货……一样要严惩不贷!”
孙父一怔,“这,这不就是说得韩三吗?可他说他是红巾军的人,他是按照上面的令子行事!”
“呸!他要真是红巾军的人,朱大帅还有张经历早就剥了他的皮了……无非是扯大旗做虎皮,对了,这事你不也常干吗?”
“你!”
孙父被一句话问得没脾气,势头也弱了七分。
“那,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听韩三的摆布不成?”
“这个自然不行,但是咱们也不能硬拼……今天晚上,先把韩三拿下了,然后贴出告示,说咱们家愿意主动均田。邀请德高望重的乡亲们过来商讨办法,先把人心争取过来,韩三的残余就没法对他们下手。这时候再去金陵送信,赶快请张经历他们定夺,溧水的分田到底要怎么做才行!朱家军来之前,咱们只要维持住局面就好,千万不要生事,也不要做决定,以免节外生枝。”
孙炎一番话说完,孙父不但没脾气了,反而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他突然笑了,“好小子,行!比你爹强!看起来咱家后继有人,能发扬光大了,全都按照你的意思办!”
当天夜里,孙家张灯结彩,一副要给韩三办喜事的模样,韩三果然登门。孙炎把家里的窖藏美酒都拿出来,款待韩三的手下。
等他喝得迷迷糊糊,果断出手,就把韩三给拿了!
这一下子,石破天惊。
好啊,地主豪强敢抓我们三哥?
元廷的余孽鹰犬,也太猖狂了,快请朱家军来做主!
咱们杀进孙家,把他们都给解决了,救出韩三哥,杀光孙家人!
这帮人鼓噪着要动手,可偏偏这时候,足有十几位老农出现在孙家,他们全都是在十里八乡有些份量的。
虽然没有什么家业,但是威望高,辈分高,人品好。
孙炎一一招待他们,恭恭敬敬奉茶,“我爹的事情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好说什么,但我就是说说自己的事。我通过了朱家军的考试,有了当官的资格。我必定是老老实实,按照朱家军的意思办事,均分田亩,不会有任何差错,务必让诸位叔伯乡亲满意。”
“韩三聚拢那些泼皮无赖,游手好闲的混蛋,他们无非是想浑水摸鱼,借着这个机会,大发横财,真要是让这帮人掌握了地方,好人就没有出路了,大家伙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这几个老农耐心听着,他们眉头微皱,“孙少爷,你说的没错,可你是不是真心,我们看不出来!也不敢说!”
“那就等两天!只要不闹事就好,等着朱家军的人过来,断这个官司,大家伙看成不成?”
几个老农互相看了看,终于勉强点头,“成,我们先过去,告诉外面闹事的那帮兔崽子,两天之内,谁也不许生事。”
老农走了,孙炎抹了一把汗水,几乎瘫倒,总算是闯过了一关,剩下的就不是他能解决的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张先生来了
孙炎没有等两天,实际上只是一天半,张希孟就亲自来了,不但他来了,还跟来了徐达,外加上三千朱家军精锐!
同时还有一百多名通过科举的军方人才。
这个阵容就离谱,张希孟在老朱那里什么地位就不用说了,尤其是最新的理论纲领提出来,俨然升级到了思想家的高度了,溧水的一点小摩擦,无论如何,也用不到他亲自出手。
如果非要牛刀杀鸡,大材小用,张希孟来也就算了,把徐达派过来,又是什么意思?
别看朱元璋手下猛将无数,但徐达已经有了第一人的气象,他不光作战勇猛,而且也有帅才,属于最让老朱放心的一个。
文武两个第一跑来伺候溧水,这溧水的福气还小得了?
“先生,我有几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徐达试探着问道。
张希孟纵马前行,微微一笑,“你是不是打算替韩三求情?”
徐达怔了怔,随即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先生的心思,这个韩三纠集泼皮无赖,的确该死。可他毕竟是为了分田,这也是咱们的主张,杀了他,岂不是自断手脚?”
张希孟眉头一皱,“徐达,我没有料到,你怎么也这么看?韩三这种人,还能留着吗?”
“这个……自然是不能留,但我以为……孙家也不能留!”徐达凝重道。
张希孟眉头挑动,心中思忖,半晌突然笑了。
“徐达,你是要我把两边都宰了?”
“总之,我以为处罚韩三,不能比孙家更重!不然先生想推得均田,就不可能成功。”
“为什么?”张希孟笑呵呵反问,他很想听听徐达的意见,看看这位有什么高见。
“先生,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孙炎处置得当,韩三假冒朱家军,肆意胡为,自然是取死有道。可是不能忘了,这么多年来,孙家跟元廷合作,他们霸占田亩,欺凌乡亲,鱼肉百姓……种种作为,只怕比韩三可恶一百倍不止!如今若是放过了孙家,处死了韩三,别管有多少理由,都是纵容了豪强地主,伤损了百姓的志气,还请先生明察!”
徐达说完之后,就盯着张希孟。他发现张希孟面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异常,徐达也有些急躁了。
“先生,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但是面对先生,我不敢不说……徐达,还有许多人,我们出身贫苦,都赞成分田,也知道这是无数百姓难得的一次机会,一旦错过了,几辈子都遇不上了。可有些人不爱听的,他们会借着韩三的事情,说他是刁民,说分田只会让这些恶人得利,真正的百姓还是要吃亏。而且诸如孙家这种,是安善良民,虽然他们掌握地方,但总要好过韩三这类的地痞匪人……”
徐达一口气说完,凝视着张希孟,“先生,如果上位信了这些话,均田就做不下去了!即便做了,也会大打折扣,徒有其表,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瓦解冰消,前功尽弃……先生,这可是无数百姓的心愿所在!不能,不能这么毁了啊!”
张希孟听着这里,忍不住一笑,“徐达,你看得很准,说得也很对……但是我想问你,你说有人会在上位身边说这些话,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徐达愣了片刻,嘟囔道:“先生心知肚明,又何必为难我!”
“不!”
张希孟摇头,“我的确不知道,而且我希望你也不要乱说……我们刚刚讨论过来,好容易上下一心,现在却要区分彼此,寻个由头,就互相内斗起来,你以为分田大业,真的能成功?”
徐达这下子无言以对,甚至不敢言对。莫非说,连张希孟都改了主意?
“先生,这样下去,穷苦百姓,还有希望吗?”徐达悲愤质问。
张希孟又笑了,“徐达,这就是这事情的艰难之处,你觉得为了均田大业,应该回护韩三,让他的下场不能比孙家惨……我不好说对错,但是有人也希望借着韩三的人头,敲打各地百姓,你想想,你们两边的心思手段,是不是都是一样的?”
“不是!”徐达断然道:“我,我是为了穷苦的乡亲百姓,我可没有那么多私心!”
张希孟又笑了,“好,就算你们的用心不一样,但手段总还是类似的吧?如果让外人看起来,会不会把你们归结为一丘之貉?”
“这,这!”徐达再次语塞,他自然是说不过张希孟,而且他觉得今天的张先生非常奇怪。谁会阻挠分田,在朱元璋那里搬弄是非,大家心知肚明。
张先生却偏偏装糊涂,如果这样下去,岂不是被那些人吃得死死的,还怎么跟他们斗下去啊?
“先生,你,你教我们读书,给我们起名字,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告诉未来耕者有其田,人人富足饱暖……难不成这些都是说说而已吗?”徐达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他是相信张希孟所讲,而且是真心认可。
也愿意竭尽全力支持,哪怕马革裹尸,也心甘情愿。
有他这样想法的,在朱家军里面,也大有人在。
可是孙家和韩三的争执,让徐达迷茫了,到底该支持哪一边?
韩三固然不对劲儿,可孙家这种豪强,就因为有一个愿意投靠朱元璋的儿子,就能躲过罪责,继续逍遥自在吗?
要真是这样的话,还说什么均分田亩,公平正义啊?
张希孟把徐达的悲愤抑郁看得一清二楚,也知道他的想法,张希孟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的用心,但是我也想提醒你,咱们遇到了事情,不能鲁莽,不能凭着自己的经验去判断。而是要下功夫,把具体的情况分析清楚了,找到真正的症结所在!这样才能找到最稳妥的办法。”
“什么事情都没有解决,就先想着内斗,想着咱们当中有坏人,这样一来,只会把朋友变成敌人,把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起来。最后就演变成了党争,到了这一步,就再也没有是非对错了。”
张希孟的这番话不可谓不重,本来对徐达不该说的,但是张希孟很希望他能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响鼓更需重锤!
果然,徐达眉头拧成了疙瘩儿,反复思量再三,这才道:“先生,俺确实错了,可,可这事情要怎么办才好?着实没有头绪!”
张希孟露出了笑容,“这才是办事的样子……咱们推行均田,为了是什么?是单纯给百姓土地,让百姓过得好吗?是,也不是!咱们是希望通过分田,调动百姓的积极性,就像在滁州等地一样,让老百姓死心塌地支持咱们,给咱们提供源源不断的助力,最终推翻元廷!说到这里,就有一个关键,均田必须动员百姓!必须让老百姓主动站出来,这样才能成功!才能达到我们的目的,你懂了吗?”
徐达沉吟片刻,也恍然大悟,可他还有一丝丝的困惑不解。
“先生,你说让百姓动起来,这话我赞同!可如今动起来的是韩三这种泼皮混混,并非真正的百姓……”
“所以要动员真正的百姓,铲除他们!”张希孟双眼闪烁着光彩,朗声对徐达道:“我们的老百姓,大多数都是沉默的,坚忍的。遇到了事情,并不愿意第一个站出来。因此在某些人看来,他们是麻木的,无法触动的。结果在每次变革的时候,都是一群上蹿下跳的小丑,他们心思活泛,胆子大,敢闯敢拼,拉大旗作虎皮,最先跳出来。就像是韩三,他一个混混泼皮,觉得咱们主张均田,他的机会就来了,纠集一帮手下,到处勒索,什么坏事都干,比那些豪强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果只是看到了这一步,把他们错认为老百姓,咱们的均田大业就肯定失败。且不说别人的攻讦、阻挠,光是靠着这些人,能推动均田吗?你是领兵将领,最清楚这件事。一个主将不管如何厉害,手下都是一帮废物点心,这仗能打赢吗?”
徐达听到这里,如同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先生果然高见,那,那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张希孟一笑,“很简单,就要把真正的百姓叫出来!让他们来评断这件事!”
徐达渐渐明白了张希孟的意思,顿时心花怒放,那些同来的军中人才,也在这番对话当中,受益无穷。
张希孟引入了军中的人,参加科举,进入官场,就是希望拥有一批有纪律,执行能力强,忠诚可靠的官员。
而徐达隐隐有军中第一人的架势,张希孟也乐意跟他沟通,把道理讲清楚。
徐达明白了,也就代表军中很多人明白了,对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就有了保证!
……
张希孟花了一天半的时间,终于赶到了溧水,但是他根本没有去孙家,也没搭理被关押起来的韩三,而是拉着徐达,还有许许多多的士兵,让他们去百姓家中,不干别的,就是跟老百姓聊天。
这也就是张希孟亲手带出来的朱家军精锐,又经过了徐达的严格训练,不然换成任何兵马,让他们去老百姓家里,那岂不是把狼送到了羊群?
只不过张希孟对朱家军有信心,可老百姓还是没法接受,因此被吓得不轻,许多人都干脆关门闭户,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果然,想接触真正的老百姓,不是那么容易的!
“告诉弟兄们,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要觉得难,多多想曾经的你们自己,不也是害怕官兵吗?大家伙现在就去劈柴挑水,替老百姓干活。如果没有活儿,就跟他们说话,讲解清楚咱们的意思,顺便拿点粮食,或者是其他的小礼物,先交个朋友,礼尚往来,总能把老百姓的心焐热了。”
张希孟的这番话,简直让许多人都懵了,这也太卑微了吧?
我们可是来替老百姓做主的!
“不把身体蹲下去,怎么能跳得高?”徐达气哼哼道:“你们随意,我先来!”
这下子大家伙无话可说了,指挥使都上了,他们还有什么犹豫的……结果就见到了一番奇景,朱家军的士兵背着劈柴,挑着井水,送到了老百姓的门口。
还有人见院门开着,就进去清扫院子里的杂物,一边清扫,一边跟老百姓对话,不厌其烦说着朱家军的政策,反复告诉大家伙,我们不是坏人,和那些害人的元兵不一样……做完之后,还会留下一小口袋粮食,作为见面礼。
坦白讲由于口音的问题,不少人都听不懂说了什么,但是朱家军的举动摆在那里,那些在屋子里蜷缩的百姓,渐渐放下了警惕。他们小心翼翼拿过来口袋。
沉甸甸的,还是上好的粳米!
咱们可不能不懂礼数!
终于有百姓找到了朱家军,双方的沟通之门敞开了……终于可以坐下来聊聊,听听大家的心里话了。
在张希孟赶到的第五天,所有百姓终于不再忐忑,而是走出家门,成千上万的人聚集在一起,汇聚成人山人海。
韩三被从孙家带出来,孙炎,还有他爹,也都赶来了。原本两边你死我活,势不两立。可是面对百姓,竟然不约而同两腿发软,韩三和孙父一起瘫倒,而孙炎也是汗流浃背,心中骇然!
这个案子,还有难度吗?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粥之恩
这几天徐达一直跟着张希孟,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境界迅速提升,看待事情的角度也全然不同了。
如果说头几天他还觉得朱元璋身边有坏人,均田大业早晚会毁在这些人的手里,那么到了今天,徐达的看法就全然不同了。
无德小人哪里都有,恐惧分田,排斥变革的,也比比皆是。
可真正的问题不在于这些人身上,不是说杀光了他们,就能做成事情的,这是两码事……就像王安石的变法,真要弄死了文彦博、富弼、司马光等人,变法就能成功吗?
好像也很难。
毕竟就凭王安石等人的政策制定和执行的水平,让他们放手去折腾,没准大宋朝亡得更快,死得更惨!
想要成事,就必须了解详细的情况,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这一点放在兵法上,就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道理完全是想通的。
就拿一个混混韩三来说,他努力让老百姓相信他是代表朱家军的,然后去威吓别人。又试图让朱家军相信,他就是百姓,他就是民意。
这家伙虽然没什么水平,但是深谙官字两个口的精髓。
反观孙家这边,又想着把事情切开,不看过往,只看现在,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甚至变成维护地方安稳的功臣。
每个人都有两张面孔,甚至三张面孔,轻信了哪一边都不行,搞各打五十大板,那就更不行了。
按理说这已经是一团乱麻,非常难处理了。
可偏偏张希孟另辟蹊径,请出了数以万计的百姓,原本复杂的局面,瞬间就逆转了,两边想竭力掩盖的真相,再也无从遮掩。
“溧水的父老乡亲,我想跟大家讲的不是这个案子如何,那是一件小事……我想跟大家谈谈均田的问题。我们在滁州,和州等地,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以滁州为例,现在滁州百姓,九成五的,家中都有存粮,农村普遍能吃饱,日子比以前好过许多。我希望大家伙能对均田有充足的信心,溧水人口不足五万,田亩充足,环境优越,百姓勤劳,只要给大家足够的空间,不去压榨盘剥,每个人都能过得很好。”
“不过大家伙也要清楚,均田是彻彻底底的利益调整,涉及到了每一个人。掌握土地的地主豪强不愿意把产业让出来,他们会千方百计阻挠。另外一方面,也有许多泼皮混混,无耻小人,他们想借着均田大发利市,甚至变成新的豪强,继续压榨百姓!”
“面对这两种情况,我希望大家伙必须明白两件事……均田关系到每一个人,因此谁也不能当哑巴,要勇敢站出来,对于那些不公不义的事情,要大胆发声。请大家务必清楚,一旦有人多拿了,你就会少拿,如果都让少数几个人拿走了,大家伙就还要继续受穷受苦,做牛做马!”
“至于其二,我想告诉大家,均田不是随便乱来的,任何土地所有权的改变,必须由太平兴国大元帅府予以认可,发下来田契才能作数。私相授受,私自分田,不但得不到认可,还要受到惩罚!非常严厉的惩罚!”
“我们反对私自分田,这是肯定的,一切都要讲究规矩……但是同时我们也希望,真正的百姓要站出来,你们可以组成民兵,针对地主豪强的恶行,可以举报,对于他们的威逼利诱,可以进行斗争。请大家相信,朱家军是你们的后盾,会坚定支持你们一切合理的要求!朱家军追求公平公义,我相信大多数百姓,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所以……我们都是一家人!”
……
张希孟的这番话,经过一些人的翻译,让绝大多数的百姓都听明白了,同时大家也颇受震撼。
韩三闹成这样,很多人都觉得肯定会严禁老百姓私自行动,一切都要听上面的安排……可一旦这么干了,老百姓没了积极性,凭着朱家军,怎么可能把田分好?
而且张希孟早就看清楚了,分田是策略,最终的目的是动员和团结大多数的老百姓,不让大家动起来,那怎么行?
不但要动,还要彻彻底底动起来,唯有如此,才能消除韩三这种人的存在空间。
所以请大家伙不要害怕,大胆行动起来。只要不超越底线就好,再有就是最终的决定权力,必须在朱家军的手里。
如果连这一条都没有了,那就彻底乱套了。
张希孟的这番表态,等于给如何落实均田,定下了调子。
事实证明,张希孟可不只是说漂亮话,做事的本事也是一流的。
能让徐达五体投地,自不必多说。
定下了这个调子,再看韩三和孙家的案子,就很清楚了。
韩三的恶行包括冒充朱家军,聚拢数百匪类,胡作非为,敲诈勒索,败坏均田政策……诸多恶行加起来,足够砍头了。
当然,如果朱元璋在这里,也不介意把他做成枕头。
“我,我冤枉!我是向着红巾军的,我和那些元廷余孽不一样啊!”
他扯着嗓子大喊,那边孙家父子吓得魂不附体,冷汗直流。
就在这时候,从人群当中,挤出来好几个老百姓,气哼哼道:“别听他胡说八道!头些年有好些红巾军逃过来,还被这个畜生给砍了头,拿去向朝廷请功呢!难道大家都忘了不成?”
百姓的指认迅速得到了证实,就是当初彭和尚兵败身死,部下很多溃散,四处逃命,其中经过溧水的一些人,都被韩三抓了,砍下头颅,拿去请功。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也是元廷余孽!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杀了!”
张希孟淡淡摆手,有士兵把韩三拖了下去。
这家伙自知死在眼前,竟然吓得哇哇大哭,全然没有了当初的豪横。
张希孟也懒得搭理他,又把目光落在了孙家父子身上。
“孙炎,你参加主公的考试,有意投效主公,按理说千金买马骨,该给你们一条活路。但是有些事情,却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你们家在元廷手下,做了不少恶事,百姓也多有提及,我也没法视而不见!”
听张希孟说到这里,孙炎的心一个劲儿往下沉。
他也没有办法。
“张经历,我家中的事情,不敢遮掩,只求先生能秉公而断,我死而无憾!”
说完,孙炎伏在地上,至于他爹,此刻已经痛哭流涕,追悔不及。
“这些事情都是我做的,都是我干的……我利欲熏心,我不是人,跟,跟我儿子没关系,他是个好孩子啊!”
孙父拼命辩解,但是他的话显然没有什么说服力。
孙家这些年,干过什么好事情吗?
人群短暂沉默之后,突然有个乞丐模样的人开口了,“头,头些年,孙爷还,还开粥厂来的,俺,俺喝过他的粥!他,他也没有那么坏!”
一碗粥!
孙父怕是怎么也想不到,到了这时候,竟然是一个乞丐替他求情,理由也只是一碗粥而已!
那年确实是遭了灾,又赶上了五十大寿,才办了粥厂,施舍了几天,却没有想到,还有人记着。
渐渐的,人群当中也有了议论之声,孙父巧取豪夺,干过的坏事,不计其数,但是要说他逼死了什么人,貌似也没有真凭实据,毕竟兔子不吃窝边草,对待乡亲,他还留了最后那么一线,虽然也不是多高尚,至少没有到丧心病狂的地步。
张希孟看了看,终于道:“孙程,父老乡亲们厚道啊!连你干过的一点好事,都记在了心里。事到如今,你的家产浮财,悉数剥夺,溧水你也不好住了,我准备把你发配到濠州,让你自食其力,你愿意吗?”
“愿意!愿意啊!让我干什么都行!只求大人不要牵连到犬子身上就好……这孩子虽然生长在我们这个家,但他从小心善,和我这个当爹的不一样!”
张希孟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这个案子总算是有了结论……孙家全部发配濠州,从老朱地盘的最南端到了最北端,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另外张希孟还干了一件事,原本孙炎请来的那十几个老农,张希孟也把他们发配去了江北。
只这一手,就让徐达钦佩不已。
不杀孙家,除了百姓愿意放过他们之外,也和孙炎有关系,毕竟是主动投靠,又有悔改之心,为了日后分田能减少阻力,也要对愿意回头的,给一条活路。
当然了,如果确实罪行累累,,或者怙恶不悛,民怨极大,那也必须干净利落除掉。
从某种程度上讲,孙家的确是活在了一个乞丐的身上。
可是不杀孙家,不意味着可以允许孙家继续留在家乡,高枕无忧。
不但他们要被发配走,那些愿意听孙家话的,又有些声望的,也都逃不过。
斩草除根,把旧的士绅地主,大户乡贤,一扫而光!
别看张希孟不爱杀人,但他下手绝对不留情,把稳准狠拿捏得死死的。
而备受鼓舞的溧水百姓也组建起民兵,按照村镇为单位,快速清丈田亩,快速分配,快速授予田契……没有人最顽固的阻力,剩下就是老百姓之间的争吵,无非就是你多了,我少了,锱铢必较,寸土必争。
对于这些琐碎的事情,张希孟真的撒手了,对不起,他真的没这个本事,能把家家户户都摆弄明白。
张希孟的措施也很简单,就是公布了最后期限,你们争执不休,就拿不到田契,没有田契,土地就不是你们的。
靠着这一手,九成九的争执都在最后关头化解了。
至于还剩下的,或许就只有等着新的县官过来,然后打官司慢慢解决这一条路了。
张希孟审视溧水的分田行动,觉得还算成功,至少能得八十分以上,可以向老朱汇报,总结经验,指导进一步分田。
只是张希孟都没有料到,溧水的分田,迅速波及到了周边地方,广德路,宁国路,甚至是徽州路,都出现了百姓自发组成的民兵,纷纷派人前来,请求朱家军派兵过去,解救黎民……
第一百八十八章 老朱校长
朱元璋在进军金陵之后,只是收取了镇江,毕竟这里自古以来就是南京的屏障,又有京口之称,想当年刘裕就是以此为根据,夺了司马家的江山。这么紧要的地方,万万不能落到别人的手里。
但是在拿下了镇江之后,整个朱家军就停顿了下来,没有继续用兵。
很多人都以为是朱元璋故步自封,缺乏动力,又或者朱家军多是淮西人,不愿意在江南之地作战……甚至连水土不服,瘟疫流行的说法都传出来了。
其实这事情一点也不复杂,只是朱元璋针对军中将领,进行了一个小小的培训,给他们进行了一些不起眼的考试。
老朱跟着张希孟读书,随后又向贾鲁等人请教学问,他的底子已经很不错了。而且老朱还有自己的文学态度。
他极度厌恶卖弄辞藻,华而不实的东西要不得,简明简单,言之有物。
因此他对这些将领的要求也很简单,首先就是基本的文字,算术,至少要认识三千字,要能熟练军中的条例。
其次就是业务水平,要知道以往的知名战例,要能对一场战斗有自己的看法,能够写出文章,进行剖析。
还有一点,老朱要求军中将领了解均田等政策。
这项可是关键的关键。
或许在别的兵马之中不重要,但是在朱家军不行,因为在刚刚攻占的地盘里,普通文官根本没法做事,必须由军中的人员下去,弹压地方,消除匪患,讲解政策,安抚民心。
而军中的佼佼者,也是可以转任官员的。
所以将领们必须了解朱家军的政策,要能够身体力行。
老朱要求,必须通过考核,才能继续统兵,如果考试不通过,一次两次,到了第三次,就降级,指挥使变成指挥同知,千户变百户,百户变总旗,以此类推,甚至开除主力军团,也不是不可能。
这项规定公布,军中可以说是鸡飞狗跳,全都乱套了。
以前让当兵的识字读书就很离谱了,现在还让大家伙参加考试,干脆去考个进士算了,不带这么折磨人的!
不过军中也不都是哭天抢地,痛苦欲死。
像徐达、冯国用,冯国胜,乃至刚刚投靠的邓友德,这几个人都表现突出,其余费聚、唐胜宗、陆仲亨、周德兴等人,也算是顺利。可就有那么几个人,成了困难户中的困难户……骑兵营指挥使花云,胡大海,常遇春,也包括朱文正!
没错,朱文正虽然带个文字,突出了他叔叔的殷殷期盼,可是这小子一看到字,脑袋就大,胡大海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那个手指头比擀面杖还粗,让他拿着毛笔,一笔一划写字,简直跟舞刀弄剑似的,没有两下,把纸都划破了。
这四个货,成了军中的超级困难户,偏偏老朱盯得最紧,片刻也不放过。
也不知道朱元璋在想什么,动不动就拷问一番,让他们在众将面前阅读自己写的文章,当众处刑了属于是。
偏偏这几个人的水平,那可真是叫张宗昌伤心,李云龙落泪。
继续下去,通不过考核,就要丢官罢职了。
好容易提着脑袋拼出来的官职,竟然因为不识字丢了,这也太倒霉了。
人在逼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的。
胡大海玩命了,他干脆跑去徐达的部下,把识字卡片都给要来了,还找来了几个老兵,让他们帮忙补课,毕竟大家伙起点差不多,也容易沟通。
然后就是拼命苦学了,胡大海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顶着黑眼圈,成天熬夜修仙,殚精竭虑。
还真别说,在苦学一个多月之后,老胡总算是勉强能写点东西了,错字难免,意思还是能看懂的。
有胡大海这种硬碰硬的,就有投机取巧的。
比如常遇春,他就找到了小舅子蓝玉。
别看蓝玉年纪小,以前也没怎么读书,但是他跟着张希孟混,程度提升很快,张希孟喜欢看什么书,有什么心得体会,又给蓝玉提出了什么要求,这些东西常遇春一股脑都讨要过来,然后挖空心思研究。
毕竟朱元璋也向张希孟讨教,四舍五入,算是和蓝玉同门了。他向蓝玉学习,怎么也算是不记名弟子了。
朱文正嗅到了味道,他干脆去找李文忠,咱俩还是亲戚呢,你给我开个小灶吧!
李文忠哭笑不得,他也没法拒绝,就这样,蓝玉和李文忠都开始了一对一的指导工作。自然而然的,两个人都捞到了不少束脩,小金库快速膨胀起来,早上买豆浆都能要两碗了。
这俩货发财了,朱英看不下去了,他干脆拉上陆洲,主动去找愁的薅头发的花云。
啥也别说了,我们跟着张先生的时间可比那俩多得多,尤其是朱英,我干爹当年看的书单还在我的手里,当初他怎么受苦的,我是一清二楚。
他纯粹就是被我张大哥坑苦了,才来那你们找补回来。
放心,只要听我们的,保证你顺利通过考试。
花云可算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这样吧,我只要通过了,每人送你们一匹战马!”
“是吗!”朱英大喜过望,“你没骗人?我可知道,军中的战马数量是确定的,你怎么随便送我?”
花云挠了挠损失惨重的头发,憋出了一个点子,“这还不容易,战马是有数的,但是战马能生啊!我送你们个小马驹。等过两三年,你能上战场了,这马也就能骑了!”
朱英眼珠转了转,顿时觉得这办法不错。
于是热热闹闹的补课行动开始了。
从常遇春,胡大海,到朱文正,花云,每个人都在忙碌,废寝忘食地苦读。
很多时候,军中要的就是这个氛围,连这几个老大难都玩命了,其他谁还敢说什么?
一股学习的风气,刮遍了朱家军。
老朱心里十分满意,他干脆组织比赛!
没错,以前军中就有射击、摔跤、马术等等项目,老朱又添了背诵军规条例。从每一营当中选拔人员,谁记得熟,背得好,就在全军比赛,脱颖而出的,能够升官一级,所在的营也能菜金加倍。
这一套折腾下来,朱家军的精神面貌比起当初好得太多了。
朱元璋也十分享受这种教书育人的成就感,貌似让人叫“朱先生”,简直比上位还要顺耳。他似乎体会到了张希孟的快乐。
当然了,朱元璋也不是闲着没事干,非要拿手下将领开心。
因为老朱很清楚,朱家军内部存在问题,需要整合。
首先,朱家军的主力是淮西人,他们很多人不愿意离开家乡,哪怕渡江之后,也是想着抢一波之后,就返回淮西。
这种流寇行为老朱显然不能答应。
再有朱家军收拢了不少新进归顺的降兵,其中整个巢湖水师都是这样的,还有那么多元廷的兵马。
这些人本就军纪涣散,丝毫没有服从意识。
从上到下,就是一坨烂泥。
不能整顿好,把他们放出去,只会败坏朱家军名声,打仗未必能行,祸害百姓第一名,这不是遗祸无穷吗!
要求所有将领读书识字,背诵军规,提升文化水平,讲解分田政策……这就是在凝聚人心,消除旧日的烙印,改造这一支兵马,铸造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神兵利器!
尤其值得一提,这些事情都是朱元璋自己一手操持的,他参考了张希孟昔日的一些做法,也加入了自己的想法,一切都弄得相当顺利,不得不说,老朱治军的才能,也是顶尖儿的。
老朱在折腾兵马的时候,张希孟除掉了朱一斗,这之后又有了科举考试,溧水分田……总而言之,都是张希孟在忙碌,老朱只是略微露了几面,他的大半心思全在整军上面。
如今两个月过去了,神兵利器就要正式出鞘!
该是检验这些将领学习成绩的时候了……就在此刻,有两个人,坐着船,过了长江,进了金陵城。
来人正是汪广洋和吴大头!
“我的天啊!俺居然活着回来了!”
吴大头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捏了捏油腻的大脸盘子!
“汪先生,俺不是做梦吧?”
汪广洋忍不住笑了,“吴百户,你对外人可千万别这么说……现在天下都在盛传,你说第一红贼,无双悍匪,要是让人知道你这个第一恶汉,说这么没出息的话,会被戳脊梁骨的!”
吴大头惊得目瞪口呆,不会吧?不会有人觉得俺真的能打仗吧?
他是真的有点承受不住了,这也太羞涩了。
汪广洋不想管吴大头怎么想,他这一踏入金陵城,就能感觉到强烈的变化,这座城市有了规矩!
干净卫生,井然有序。
所有入城的商贾,运送的货物,都要按规矩,缴纳税赋。而一旦纳税之后,就畅通无阻。
就凭这份治理能力,别说元廷了,就算是刘福通等人的韩宋政权,也被甩出去十八条街!
有人明明称帝了,却还是跟盗匪没什么区别,有人只是个元帅,竟然鼓捣出了帝王气象,还真是没法比啊!
“启禀上位,刘福通已经派遣西征军,攻击关中。又派毛贵进入山东……韩宋开始北伐了!”
老朱忍不住吸了口气!
北伐!
自古以来,还没有人成功过哩!
倒是让刘福通抢了先机……不过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这天下早晚还是咱的!
“传令,立刻出征!一个月之内,咱要拿下徽州!”
第一百八十九章 元末王者局
刘福通北伐,朱元璋南征……当世两大王者,各自选择了发展路线。走到了今天,跟两个人所处的天时地利都有关系,也跟手下人的素质分不开。
刘福通是觉得自己差不多了,就毫不犹豫扑了上去。
朱元璋则是深谙高筑墙,广积粮的精髓,将攻击的重点放在了金陵南部州县。
顺便说一句,张士诚的选择也很有意思,他先是夺取了江阴,随即占据常熟,然后有向苏州方向发展的趋势。
张士诚选择的皆是富庶的地方,不但是鱼米之乡,而且物产丰饶,淮东的盐城等地有食盐产出,苏州有丝绸,松江府等地,由于黄道婆的大力推广,棉纺织技术突飞猛进,也是个拳头产品。
也就是说,张士诚同时捏住了食盐,丝绸,棉布……瞬间就保住了钱罐子,这已经不是老天爷赏饭吃了,而是拿着饭勺子,愣是往嘴里塞,生怕老张少吃一口。
三方的选择各不相同,却各有玄妙。
张希孟也从溧水返回,准备跟老朱一起商定进军计划。
跟在张希孟身边的正是孙炎,他们家悉数被发配了,家产也都没了,按理说他应该很厌恶朱家军才对。
但是孙炎这小子另有一种看法。
不义之财,得之必凶,受之有愧。
如果不是朱家军过来,没准就直接杀人越货,抢走了所有产业,现在能安安稳稳把产业交出去,人安然无恙,已经是上天厚待了,哪里还能憎恶朱家军?
“孙炎,你真不觉得失去家业,是很大的损失吗?”
“不觉得!”孙炎道:“经历明鉴,韩三算个什么东西,可他来见我的时候,提了三个条件……第一,他要我家的田,第二,他要我家的牛马钱财,第三,他要……”
“要什么?”
“要,要我的后娘!”孙炎气得咬牙切齿,眼睛都立起来了,哪怕过去了一些日子,韩三也死了,一想到这个突如其来的父子之情,他还是切齿咬牙,郁闷欲死!
一个韩三就让他看到了世界的险恶,相比之下,朱家军真的算是仁义之师了。
“张经历在上,请务必相信,就算朱家军让我喂马挑粪,我都心甘情愿,毫无怨言。乱世之中,想要活下来,真是太难了!”
张希孟愕然少许,心中颇受震撼,他思索再三,伸手让孙炎坐在对面,然后对他道:“刘福通选择北伐,主公南征,张士诚图谋平江路,这三者选择各不相同,你有什么看法?”
这也是询问天下大势了……孙炎打起了精神,他在科举考试之中,选择的就是策论,讨论的就是时局,键政的功力还是可以的。
但是张希孟的问话非同小可,孙炎竟然比考试的时候,还要紧张三分。
“我以为刘福通是被架着上了北伐之路,舍此之外,别无选择!”
“何以见得?”张希孟追问道。
“他是最早举起义旗的,又喊出了重开大宋之天的口号。如今迎回了小明王,拥立为帝,国号为宋。既然他意在复兴大宋,就没法真正革除弊政,一切重新开始,除了能聚集兵马,攻下大都,抢占大元天下之外,还能干什么?所以我以为,刘福通是无可奈何!”
张希孟默默听着,脸上的神色柔和了许多。
却是如此,刘福通打出恢复大宋江山的旗号,既是他们的优势,也是负担。而且大宋什么样子,人尽皆知。除非他能顺利夺回大都,才能真正刷新朝政,重建新国。
不然他就被大宋这两个锁住了,必须北伐,也只能北伐!
“那你说说张士诚……如果你是张士诚,会不会下平江路?”
“不会!”
“为什么?”
“因为苏杭之地虽然富庶,却连割据半壁都做不到,他进了苏州城,就落到了陷阱当中,再也出不来了!”
张希孟低着头,略微思忖,竟然笑了,“没想到你能看出这一步棋,果然不错……其实张士诚最好的选择就是和刘福通联手,一起从东路北伐,拿下山东之地,甚至染指大都,再图谋河北,或许张士诚还有机会,问鼎中原。”
张士诚占据淮东之地,最大的问题就是地盘过于狭小,失去了发展空间。
历来想要角逐天下的,都要占据一块得天独厚的好地盘,秦汉隋唐,全都是从关中出发,囊括天下。
这并非巧合。
首先,关中有八百里秦川,水土丰美,人口稠密,而且四周有山河之险,可以构成一个完整的地理单元。
力量弱的时候,守住关隘,足以自保。
力量强了,就可以杀出关隘,争雄天下。
即便遇到了挫折,也能退回关中,暂时休养生息。
一句话,关中的容错率太高了,所以刘邦可以无数次失败,全都能东山再起,但是项羽只要一败,就瓦解冰消。
但是自从唐末之后,关中衰败,无可挽回,宋朝就只能把国家的核心放在了河南之地。
虽然河南的农业,人口,都是顶尖儿的,但是偏偏缺少山河之险,一条黄河,夏天泛滥,冬天冻结,开封君臣,战战兢兢。
偏偏又因为燕云十六州早早落入了契丹之后,赵宋君臣无论如何,也没法封闭门户。纵观大宋一朝,都在恐惧中度过。
也不知道是不是压抑太狠了,才憋出了理学这么个怪胎,毕竟春秋的儒家和两宋的理学,不能说完全一致,也可以说是天差地别了。
到了元末,想要问鼎中原也是不可能了。
天下能孕育王者的地盘就剩下江淮之地……天完占据了长江中游,算是先声夺人。
朱元璋从淮西出发,占据金陵,也是稳步发展。
至于张士诚,就算他拿下了苏杭,也不过是摆出了常山之蛇的架势,处处等着挨打,而且毫无发展空间可言。
所以从他决定渡江,图谋平江路之时,就注定了成就不高,毕竟东边都是大海,向西就是朱元璋的地盘,他想从老朱手里啃下块肉吃,那不是痴人说梦吗!
孙炎看出了这步棋,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朱元璋没有顺流而下,直取常州,然后攻取无锡,平江,松江,彻底把长江入海口这块肥得流油的土地,都纳入自己的版图。
毕竟以老朱现在的实力,还是有希望的。
如此一来,坐断东南,遥望中原,岂不美哉?
“这个想法不错,但你似乎忘了主公的根基在哪里!”张希孟笑呵呵道:“朱家军的根本在于均田,占据了扬州和金陵之后,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朱家军内部的势力分配。有些人是替你们家说话的,他们可不想搞均田!”
孙炎吓了一跳,忙道:“张经历,我,我可没有收买他们啊!”
张希孟大笑,“别害怕,我自然是知道,毕竟现在时间尚短,没法勾结在一起。但是他们的想法我还是清楚的。进了城之后,工商业繁荣,尤其是江南的丝绸作坊,坐拥几千张织机,一年的产出,比一个府的赋税还要多几倍!有人馋这个!想要发展丝绸作坊,就要有原料。老百姓把土地分了,产出的生丝就少,就不好!只有不管农村百姓死活,让丝绸大户放手施为,才能有足够的生丝供应,才能织丝绸发财!”
张希孟几句话,直指核心,鞭辟入里。
这一层道理,他跟徐达都没有说。
如果此时朱家军攻取苏杭,这两座大城市,加上金陵和扬州,朱元璋的手上,城市人口就会逼近三百万。
苏州的丝绸,杭州的贸易,松江的棉布……这几样就能占据朱家军的八成财政收入!
一个团队可以背叛自己的理想,却不能背叛自己的利益。
到了彼时,张希孟再鼓动分田,还能像现在这么顺利吗?
而且依靠市民组建的军队,真的就能横扫天下吗?
是不是钱多,就一定能鼓捣出强兵……张希孟也说不好。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情,如果朱元璋抢占苏杭,断了张士诚南下的道路,这个首鼠两端的盐贩子,会干什么,谁也不知道。
虽然单独张士诚不值得害怕,但是他跟刘福通勾结在一起,会怎么样?投降了元廷,又会怎么样?
即便他这两样都不做,光是跟老朱纠缠,就十分麻烦。
毕竟湖广还有个天完大帝,还有陈友谅……如果他们趁机抢占了徽州等地,断了老朱向南发展的道路。那事情可就麻烦了。
所以说,不管是从内政考虑,还是从全局衡量,向南发展,都是最稳妥的道路。
而且如今大家伙还都是红巾军,都在喊着反元,如果早早内斗起来,也会影响军心士气。
还是那句话,别人可以不在乎,但是朱家军很在意这个,毕竟这也是朱家军的根基之一。
只要占住了道理,才能用理想说服别人。
理想熠熠生辉之时,说两句话就能换来的东西,在理想褪色之后,哪怕真金白银也买不来了,毕竟剑桥五杰那种人,可不是用钱能买来的。
张希孟和孙炎谈了很多,甚至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谈到了最后,张希孟笑道:“我身边也缺一个整理文书的,你愿意吗?”
“愿意!”
孙炎毫不犹豫答应,“经历大人的一番高论,真是让卑职茅塞顿开,卑职愿意跟着经历,长长见识,学学本事,也省得被人瞧不起。”
张希孟微微一笑,他当了这么久的秘书,也该有个属于秘书的秘书了。
孙炎更是喜出望外,因祸得福。张希孟虽然不是朱家军的老大,但是貌似他手下正儿八经的属官,还就是这么一个。孙炎瞬间觉得自己的腰杆硬了,不过他还是很冷静的,千万不能得意忘形。
必须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而找上张希孟的第一件事,就是吴大头的事。
这位五短身材,晃着大脑袋的油腻中年人一来,就把孙炎惊到了……不会吧?不会吧?
他就是第一红贼?
就是名震元廷的头号悍匪?
如果给他一个挑子,都可以上街卖炊饼了。
不会是吴爷神通广大,会无数变化吧?
最不济也懂得易容改装,他看到的不是真正的吴大头,绝对不是!
老吴不知道自己让孙炎的三观都粉碎了……他只是跟张希孟提议,“我在亳州大牢的时候,跟牢里的朋友聊了很多,也编了几出新戏。刚刚听说有宁国路的民兵过来,想要了解咱们如何分田。我琢磨着干巴巴派人过去说教,未必有用……能不能让我带着人过去,给老百姓们好好演几出戏,寓教于乐吗!”
张希孟一听大喜,笑道:“这最好不过了,可你要小心点,别被元兵和乡勇抓了!”
“哈哈哈,经历放心吧,元廷都抓不到我,更别说这些废物了!行了,我这就带着戏班子去了!”
吴大头拍了拍屁股,乐颠颠走了。
张希孟忍不住笑道:“咱们的第一猛将出手了,就看效果如何吧!”
第一百九十章 讲好朱家军的故事
岁末年终,至正十五年,就要结束了。
在朱元璋的治下,曾经有人提议,选用韩宋的龙凤纪年,以示和元廷彻底决裂。
只不过这个建议遭到了朱元璋麾下三大谋臣的集体反对。
贾鲁,朱升,张希孟,全都摇头……用龙凤纪年,是摆脱了元廷,但是跟大宋却搅在了一起。
别忘了统一思想的大会上讨论了什么……朱家军不光要推翻大元,还要纠正赵宋以来的弊政,连正儿八经的大宋,这边都不买账,更何况是一个草台班子!
只不过老朱这边也有个麻烦,就是他迟迟没有称王,也没有确定国号年号,该怎么行文,就成了一个问题。
最后还是张希孟提出了建议,没有必要否认大元。反正我们原本都是大元臣民,只因为元廷无道,民不聊生,才揭竿而起。
在成功之前,沿用元廷的纪年,待到时机成熟,再立新朝不迟。
因此在朱家军这边,还是沿用大元的年号,至正十五年……这绝对是个载入史册的重要年份。
在这一年的年初,脱脱被元廷罢免,几十万大军,瓦解冰消,从此元廷进入了等死模式。
年中的之时,朱元璋渡过长江,占领金陵,拥有了逐鹿天下的资本。
年尾的时候,经过了整合之后的朱家军,以最强的姿态,开始经略江表浙右。
年初元衰,年末朱兴!
一起一落,果然是一个大世!
朱元璋骑在马背上,扫视着两边的田地,心驰神往,这一片正是秦淮河畔的上好田地,一望无际,土肥水美。
“倘有三亩水浇地,不做提强杀官人……咱走到了今天,都是元廷逼得!”老朱一扭头,对张希孟道:“元以兼并压榨亡国,咱以分田富民兴邦……先生,溧水州的分田,做得怎么样了?”
张希孟笑道:“溧水土地不少,按人头分配,每个成年人能分到二十五亩左右,至于口粮田一项,比起滁州等地要少了一些。不在按照人头分配,而是按照家庭,每家给十亩田!”
“等等!”
老朱打断了张希孟,“先生,这么一来,人多的家和人少的家,都分一样的口粮田,似乎不太公平吧?万一有人故意分家,就为了多得一点口粮田呢?”
张希孟微微一笑,“主公,分家可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啊!”
“哦!”老朱声音提高,似有疑问,不过他很快明白过来,忍不住笑道:“先生真是好算计!这一手漂亮!”
渡江之后,张希孟就发现江南地方,宗族势力相当强大……有许多村子,基本上就是一个姓氏,每个人都沾亲带故。
正因为如此,一些族老才有恐怖的号召力。
比如孙炎就曾经找一帮老农,帮他压制韩三。
事后张希孟把这帮老农都给迁走了,但是对于整个大局来说,无足轻重,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所以张希孟就在分田上面动起了脑筋儿。
江南的土地肯定没有淮西充沛,人均拿不到那么多。所以他就在口粮田上下手。
按户分配,一个三口之家是十亩田,一个五口之家也是十亩田,哪怕是二十口人,也是一样的!
毫无疑问,这就是逼着分家!
把大家拆分成一个个单独生存的小家,对于整个宗法体系来说,也是釜底抽薪的一个狠招。
分家就意味着经济自主,自己负责生存……不知道后世的大学生还记得吗?从什么时候,你有了和父母讨价还价的资格?
是不是有了工作,拿到了收入的时候?
因为你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也就是说翅膀硬了,可以肆无忌惮了。
分家的道理也是一样,只要让一个个小家经济自主,哪怕他们还顾念亲情,逢年过节,还会聚集在祠堂里,祭拜祖先,遇到了事情,也会听老人的建议。但是这已经和原本能决定族人生死的宗法体系,全然不同了。
消解宗族势力,实现对百姓的直接统治,消除了赚差价的中间商,百亿补贴朱多多了。
“主公,还有一件事,溧水虽然也有桑麻田,但是这个桑麻田是要缴纳田赋的,而且还比农田多了五成的赋税!”
老朱稍微思索,就说道:“是为了压制养蚕吗?”
张希孟道:“在当下丝绸并非不可替代的东西,反而是粮食,才是一切的根本。我的意思是引导老百姓,多种粮食,像蚕丝,棉花,都可以少种。当然了,我倒是不觉得要一味打压养蚕缫丝。最好是集中能工巧匠,用最好的手段,把丝绸做成奢侈品,赚有钱人的钱!”
老朱忍不住大笑,“这话说得好,对咱的心思,先生的这两点调整,都是好的!往后经略江南,就按照新的分田办法了。”
没有什么政策是能一直维持,不用改变的。
哪怕同为均田,在各地也需要因地制宜,没有最好的策略,只有最适合的。
当天下午,朱元璋和张希孟赶到了溧水州。
而在这里,有一场好戏,正在等着他们……吴大头回归之后,戏班子立刻动了起来。
如今朱家军的戏班子规模,已经达到了三百多人。
吴大头的百户不但实至名归,还超级加倍了。
而新进加入的人们,不少都是来自扬州城和秦淮河的。他们业务相当了得,这里面有琵琶名家,有三弦圣手,又各种各样的能人异士,跟他们相比,吴大头简直普通的不能更普通了。
谁能想到,这个油腻的中年人,竟然是名满天下的第一红贼,不得不说,真是讽刺啊!
可是当众人和吴大头讨论起业务来,顿时众人就收起了轻视之心,意识到了吴队长的厉害之处……吴大头给他们讲个故事。
有个叫“贞娥”的姑娘,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靠着租种土地过日子,贞娥到了十五岁这年,突然地主不借给他们耕牛,老父亲无可奈何,只能跟女儿把绳套背在身上,靠着人力耕田。
一个干瘦的老人,一个女孩,哪来的力气,一个上午,连一垄都没有弄好。老爹坐在田埂上,不停落泪。
贞娥也跟着哭!
父女两个都知道,为什么地主不愿意借牛……因为地主看上了贞娥,想要拿她过去,当小老婆。
所以才故意为难父女两个。
没有耕牛,就种不了田。
到了秋收的时候,交不上租子,就要想办法还债,那时候把贞娥抵给地主,也就顺理成章了。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这回事,也都咬牙切齿,暗里咒骂地主无德,但是却没人敢帮助他们,生怕得罪人。
父女两个完全走投无路,要不就去当小妾吧?
奈何地主已经六十多了,他的几个儿子都不良善,过去了用不了几年,地主一死,那个下场就不用多说了,简直是生不如死。
就在这时候,一个叫裴大郎的年轻人站了出来,他身强力壮,主动帮着父女两个耕田。贞娥对这个好心的裴大郎生出了好感。
一直到了农闲的时候,两边就有意结亲。
反正都是穷人,也不用讲究什么……裴大郎娶了贞娥,就断了地主的念想。而裴大郎年纪也不小了,有了个贤惠的媳妇,岂不是一举两得!
村子里的人都很赞同这场婚事,而且还觉得越快越好,免得节外生枝。
裴大郎也是这么想的,他当机立断,上门求亲,得到了贞娥父亲的答应之后,他又弄了一辆独轮车,到了贞娥家里,推着贞娥回家。
一对年轻男女,行走在乡间的路上,贞娥幸福地唱着乡间的小区,不少乡亲等在裴大郎的家里,想要给他们证婚。
只要成了,就一切都好了。
地主再不要脸,也不能破坏人家的姻缘啊!
可就在这个当口,突然来了一群人,他们如狼似虎,冲进来,直接把新娘子给抢走了。
裴大郎跟他们理论,结果被狠狠痛打了一顿,几乎丧命。
眼瞧着一场喜事,转眼变成了悲剧,同村的人,无不愤慨。
随即就传出了消息,原来地主嫉恨裴大郎破坏了他的好事,就想办法买通了一个当地的蒙古官员,假意说贞娥是他家的婢女,容貌清秀可人,逃出去要嫁给野男人。
蒙古官员一听长得挺好看的,就动了歹心思,他派人在新婚的当天,把贞娥给抢走了。
眼见的女儿被抢走,贞娥的爹夜半三更,用麻绳悬梁自尽。
裴大郎失去了新娘子,满腔怨愤,他是猎户出身,身强体壮,也会舞刀射箭,就在养好伤之后,偷偷进入地主家里,把他们全家十几口,都给杀了。
这还不算完,裴大郎又去了县城,他在一群乞丐中间,藏了两个多月,等到蒙古官员出来,他张弓射之,随后提着柴刀冲出,想要刺杀官员。
可惜的是裴大郎虽然有勇气,但是他的弓是打猎的,并非军用的强弓,身上也没有铠甲,被护卫砍翻,血溅长街,尸体被挂在了城墙上示众……
此时的贞娥已经在蒙古官员府邸两三个月,竟然怀上了胎儿。
她本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可是有一个隔壁乡里的来给官员送礼,说了两句,贞娥这才知道,她爹已经死了,而裴大郎也刺杀不成,惨死街上,尸体还挂在城墙上。
她像是疯了一样,冲出府去,一口气跑到了城门口。
看到了裴大郎的尸体,贞娥嚎啕大哭,一头撞在了墙上,顿时昏死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苏醒过来,人虽然活了,但是孩子却是没了。
贞娥一夜白头,从此疯疯癫癫……在几年之后,冻死在了一个寒冬里。
“此事我是在亳州的大牢,听一个刘福通的部下说的,那个裴大郎就是他的表哥,他的一身本事,都是给裴大郎学的。他说了,此番北伐,他要跟鞑子算这笔血债,宁可战死沙场,绝不投降!”
“好!好血性!”顿时有人赞叹,“这个故事好固然是好,奈何太悲惨了,不如让贞娥活下来,看着元廷狗官,身首异处!”
吴大头颔首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咱们事不宜迟,宁国路的人要来了,这出戏可要演好了!”
众人一起点头,仅仅五天的功夫,这出戏就搬上了舞台。
第一场正式演出,就有宁国路和广德路的民兵观看……要说这出戏有多成功呢?只说一点,吴大头扮演的蒙古官员,在杀死裴大郎之后,站在舞台上,放声大笑。
竟然有几个受不了的民兵,蹿上了舞台,把这个第一恶汉按在地上,一顿老拳!口中还在怒喝,“给裴大郎报仇!”
被按在舞台上的吴大头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原来戏太成功也是错啊!
第一百九十一章 威力无穷的宣传战
“你们真是不要命了!知道这是谁吗?吴爷!出入大都,如履平地,天上地下,没有人家办不成的事!”
几个民兵也吓坏了,他们也没有想明白,自己怎么就那么冲动,明明是一场戏,每逢年节,庙会的时候,也有人演,看的人也是人山人海,可偏偏就这个那么上头!
那个叫贞娥的丫头就跟他们自己的妹妹似的,那个裴大郎就仿佛他们自己的化身,而且还做了自己不敢做的事情,偏偏他就死了,死在一个狗鞑子手里,看到裴大郎杀了地主一家,那叫个酣畅淋漓,大快人心,随后他就死在了狗官手里。
顿时就炸了,几个人想也不想,直接冲上来打人!
现在冷静下来,他们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但不管怎么样,这出戏是真的太好了!
此刻的后台,张希孟跟朱元璋都过来了,吴大头眼眶青了,腮帮子流血,肋条也生疼,这顿好打,简直要了他的半条命。
“老吴啊,你也太弱了,这点拳头就扛不住了?怎么当第一恶汉啊?”张希孟还调侃吴大头。
吴大头脸都黑了,“我说张经历,你就别拿我开心了……现在我受伤了,我能不能请个假,宁国路的演出,我不去了!”
“那怎么行!”朱元璋竟然开口直接拒绝,“这样吧,给你算双份俸禄,宁国路的戏,你必须去演,还要尽快去!”
吴大头一怔,他可不敢跟老朱贫嘴,忙道:“卑职晓得了,其实不用双份俸禄,卑职不,不在乎的。”
张希孟一笑,“蠢材!主公给你双份俸禄,那是对你的戏的肯定,方才主公都给你叫好来的!”
老朱点头,“对,先生说得没错。好好演戏,演出咱们穷苦百姓的心里话,你可是个大功臣啊!简直胜过千军万马!”
听老朱这么一夸奖,吴大头立刻来劲儿了,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走路都有劲儿了,这样的打,还能再来几场!
出发吧!
人家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而朱家军这边是大军未动,舆论先行。
宁国路的治所是宣城,也就是著名的文房四宝之乡,生产宣纸,宣笔,徽墨的地方……堪称人文荟萃,文脉汇集。
宣城的庙会特别多,每到年节,都有各地的戏班子前来表演。
什么忠孝仁义,佳人才子,各种喜庆的节目,一样接着一样,如果是太平年景,能足足热闹一两个月,从年前到二月二,全都有好看的。
但是今年情况却是大不如前,金陵落到了红贼手里,各种乱七八糟的传言,甚嚣尘上……官府衙门,不断征调民夫,调集粮草,说是要对付红贼,但是却不见他们如何备战,反而不停往外运送金银细软。
看样子是准备逃跑了。
倒是那些地主豪强,他们格外害怕,也在不断告诉老百姓,红贼红头发绿眼睛,三头六臂,专门吃人,尤其是女人孩子,更是最爱,他们喜欢沾着人血吃人肉,整个金陵城都已经白骨一片了。
这话貌似也不新鲜,当初朱家军进滁州之前,也有人这么说,而在日后还会有无数地方这么说,关键是有没有人会相信,有没有人站出来反驳!
一些行动起来民兵就在宣扬,说朱家军是好人,是真正为了百姓好,不要相信那些坏人的胡说八道。
对于这种说法,百姓也是将信将疑,他们经历了太多苦难,这些年来,就没有水师真的在乎老百姓如何,他们只在乎百姓的钱粮,乃至生命。
朱家军是什么样子,对不起,我们不知道!
就在这一片沉默之中,吴大头带着戏班子,来到了宣城,他们首场演出就选在了广德祠……这里供奉的人是张渤,他是东汉年间的治水英雄,相传说他曾经变成猪神,拱开了山岳,引来太湖水灌溉,从此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受到了历代百姓的祭奠。
在中华大地上,从来都是如此,尊奉的是祖先,敬畏的是英雄……生而为人,死后封神。历代百姓,创造了庞大的神仙体系,把每一个值得尊敬的英雄人物,都给安排了一个神仙职位。
忠义无双的关羽当了协天大帝,一个善心的林家女子,被尊位妈祖天妃,风波遗恨,壮志未酬的岳鹏举,化身东岳十太保之一,上司九天神兵,下掌五狱亡魂;清官包拯,白天掌管阳间不平,夜间替恶鬼伸冤,阴阳两界,全都说了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歇着……其实传说未必是真的,但是人心所向,却是从古至今,不曾改变。
而今天再广德祠,祭奠治水英雄的祠堂前面,又要上演一出大戏。
消息传出来,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惊动了,虽然日子艰难,但总还要过下去。
原以为今年不会有戏班子了,却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不怕死的!
那大家伙就来瞧瞧,到底能演出什么好戏!
在上台之前,大家伙一看戏的名字,就摇头了,《白毛女》,没听说过,这大过年的,怎么不演点好看的?
什么八仙拜寿,白猿偷桃,五福捧寿……最差也来个黄粱梦啊!
怎么热闹怎么来!
今天这个戏班子,好不懂事,看样子八成要赔钱了。
就在众人的怀疑声中,大戏上演。
众人再一看扮相,更加失望,这个戏班子,是真的穷,连一件好衣服都没有,都是补丁摞着补丁,跟要饭的差不多了。
没什么看头儿!
竟然有人扭头就走,可是刚走出没多远,身后竟然出现了错愕的声音。
那些没有走的,双脚竟然好像钉在了地上,一动不动!眼神紧紧盯着戏台上,目不转睛……竟然是地主派人,说不借耕牛!
这一幕太眼熟了,怎么就好像在身边发生过一样?
该怎么办?
怎么办才好?
这父女俩太可怜了,难怪他们穿的都是补丁,这,这不就是跟我们一样吗!
凝神注视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原本要走的人,竟然也回头了,戏越演越到精彩的地方……裴大郎帮着父女俩,乡亲们鼓动他们成亲,在乡间的路上唱着童谣,贫穷但是美好。这不就是他们过的日子吗!
就在两个人即将成亲的时候,天崩地裂,画风骤然改变……蒙古狗官抢走了新娘子,打伤了新郎官,老爹悬梁自尽。
扑面而来的悲怆,直戳心头!
这个故事我好像看过!
对!我也看过!就是我家的邻居,他就遇上了这事。
更有人哭声悲泣,眼泪不停落下,他的妻子就是这么被抢走的!
只可惜,他没有裴大郎的勇气,不敢杀人报仇!
因此在裴大郎冲入地主家里,连杀数人的时候,台下一片山呼海啸的声音……杀得好!杀得痛快!
就该这么办!
但是很快大家伙也意识到了,这还是个悲剧……一个更大的悲剧,毕竟一个裴大郎还是太弱小了,他能杀死地主,但是面对蒙古官员,他的勇气并没有用处,刺杀不成,被吊在了城门口。
人们悲愤到了极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而就在贞娥从府里冲出去,见到了裴大郎的尸体,撞头,流产……整个气氛达到了极点,就仿佛一座火山,冲天而起。
大家怒骂着,叫嚷着,有人干脆冲上台去,要痛打演员!
你们演的是什么鬼!
平时的生活已经是这样了,想看个戏痛快一下,你们怎么还弄这些东西?
我们不看,我们知道!
我们比你们清楚,我们天天都过这样的日子……我们身边的亲朋好友,乡里乡亲,不断有这样的可怜人,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我们没有办法,求求你们了,别让我们看了!
人们的悲愤全都释放出来,情绪如同山洪般奔涌……所幸戏班子早有预料,拼命劝导,让大家冷静,戏还没完,还没完呢!
果然,贞娥死里逃生,但也一夜白发,二十不到的人,竟然如同老妇一般,在一群乞丐中间,卑微如狗一般地活着。
就在这一片地狱般的绝望之中,一个年轻人出现了,他向一群乞丐打听消息,竟然认出了贞娥!
原来他是裴大郎的表弟,当初他还小,在婚礼上到处跑,还管贞娥叫过嫂子。他曾经帮着裴大郎放哨,摸到了地主家里杀人报仇。
在裴大郎死后,他辗转投靠了朱家军,七年过去了,算总账的时候到了,一面朱红的大旗,数千红巾军杀来……城门开放,大军进城,诛杀蒙古官员,随即发布告示,均分田亩,归还掠夺的百姓家产。
贞娥不但拿回了家里曾经的土地,还多分了十多亩,有了收成,吃的也好了。渐渐的,她身体恢复了。
又是三年之后,清明节,她去给父亲和裴大郎上坟,正好遇上了因为受伤,返回家乡的表弟,他也来祭奠表哥裴大郎……两人坟前相遇,戛然而止!
戏演完了,可是带来的震撼却是才刚刚开始……大家伙扪心自问,谁还不是贞娥!谁又不盼着有人给自己报仇,替自己做主!
朱家军!
那一面绯红的旌旗,深深烙印在人心里!
朱家军在哪里?
朱家军回来了?
真的会像戏里演得那样?
他们会给百姓做主吗?
会吗?
一时间,无数百姓都在问,到底有没有朱家军?
而就在此刻,最早的民兵都高兴坏了,他们立刻到处宣扬,奔走相告。讲朱家军的事情,宣扬朱家军的政策。
最最关键,是请戏班子过来,一边演戏,一边动员百姓,效果才能最好!
十天时间,吴大头他们足足演了二十五场,演得嗓子都哑了。
而这十天,宁国路的民兵数量,竟然突破了一万五千人!
平均一天一千多人从军!
滚雪球都没有这么快!
时机终于成熟,朱元璋挥动大军,以徐达和常遇春为左右两翼,杀入宁谷路,兵锋直指宣城……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朱元璋作诗
在宁国路镇守的元军将领叫别不华,同时他还有副手,是汉人,叫杨仲英……面对朱家军汹涌而来,这两个人稍微商议之后,立刻制定了殊死一搏的计划。
“吾受天子洪恩,又身为蒙古人,唯有拼死报国,别无二心!”别不华当即袒露心扉。
杨仲英备受感动,也跟着道:“红贼悖逆,怂恿乱民,夺人家产,罪孽滔天。我和红贼,势不两立!”
他甚至抽出了一支箭,当场折断。
别不华大受感动,“好!我们二人同心协力,无有不胜!我立刻调集蒙古大军,你也要集结乡勇,殊死一搏。”
杨仲英立刻答应,在他们俩的折腾之下,一共有三万多人,云集宣城,他们积极构筑防线,囤积了许多滚木礌石,守城的器械。
并且命令手下,昼夜巡视,丝毫不敢懈怠。
敌人已经做好了准备,朱元璋这边也是急急南下,天色还没有明亮,就拔营行军,向南扑来。
正在行军之际,突然徐达派来了人,说是遇到了蒙古兵马阻拦,双方激战,各有损伤。
朱元璋听完之后,只是淡淡道:“知道了!”
随即又有常遇春派人来送信,说是遇到了不少敌人斥候,唯恐前方有埋伏,还请上位定夺。
老朱再一次保持了沉默,并无特别命令。
全军继续向前,此时天光大亮,红日喷薄,一束霞光,照在了朱家军赤红的大旗上,分外耀眼夺目。
从半夜行军至此的张希孟,在马背上打了打哈气,老朱看在了眼里,忍不住道:“先生颇疲倦否?”
张希孟甩了甩头,笑道:“主公镇定自若,徐常两位指挥使,自然有办法克敌制胜,既然无事,我就不免困倦了一些。”
“先生果然一针见血,此战咱是信心百倍!”老朱说着,突然道:“先生可是会作诗?”
“不会!”
张希孟很干脆道:“主公,我小时候就很笨,家父倒是满腹诗才,可我怎么都学不会。”
老朱看了看张希孟,他倒是挺惊讶的,不过这几年下来,貌似张希孟真的没做过诗。老朱突然来了兴趣,他抬头看了看朝霞,又思量这一路行军的经过。
朱元璋心中一动,忍不住勒住战马,笑呵呵道:“先生,咱倒是突然想起了几句,就是怕丢人现眼,贻笑大方啊!”
什么?
朱元璋要作诗?
张希孟吓了一跳,他虽然知道老朱很聪明,读书也用功,但是毕竟底子太薄了,这才几年啊,竟然能作诗了?
别是张大帅那种顺口溜吧?
要真是那样的话,可真的丢人了。
“主公天纵之才,诗词定然是极好的……不知道主公能不能先跟臣说说啊?”张希孟的意思很明白,我给你把把关,如果不行的话,咱趁早别丢人现眼。
老朱微微点头,又顿了顿,这才开口道:“忙着征衣快着鞭,回头月挂柳梢边;两三点露不成雨,七八个星犹在天。茅店鸡声人过语,竹篱犬吠客惊眠;等闲推出扶桑日,社稷山河在眼前。”
朱元璋不疾不徐,念了八句,回头再看张希孟,发现这位张先生竟然目瞪口呆,痴痴无语。
至于吗?
有那么差吗?
“咳咳,先生,当真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
张希孟这才从惊讶中清醒过来,连忙摇头:“主公回错了意,我是被主公的文采惊到了。真是万万想不到,主公的进境如此之快,要不了多久,便是诗文一途,也能造诣非凡啊!”
张希孟还真不是尬吹……虽然老朱这首诗远谈不上多出众,甚至有不少化用的地方,但是已经可圈可点了!
尤其是最好两句,绝对颇有帝王气象!
诗词有婉约豪放,但不论如何豪放的诗人,都没有那股子帝王气象……刘邦虽然不读书,可一句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把帝王气象,苍生之念,演绎得淋漓尽致。
而朱元璋这两句,仔细品读,还真是颇有意境……大军南征,犹如红日喷薄,自东升起,大好的江山社稷,尽在眼前,只待豪杰之主,唾手可得!
“妙!主公的诗的确是妙!”张希孟发自肺腑赞道:“主公要是生在了太平富足之家,八成也是个风流才子,诗书名家啊!”
“哈哈哈!”老朱忍不住大笑,还真会拍马屁……不过这话也没错,凭啥咱就做不了李白杜甫啊!
“可惜啊,咱生在乱世,家中凄惨,只能提刀跃马,杀出一个太平。这富贵荣华,注定和咱无缘了!”
老朱甩了甩头,将作诗的事情抛在了一边,又向前赶路,走出来一段之后,他才道:“先生,你说咱为什么不担心徐达和常遇春他们?”
张希孟道:“这俩人都是当世猛将,小小的宁国,已经没有什么名将,更何况民心在我,怎么看,都十拿九稳,用不着担心。”
朱元璋这一次摇头了,“先生这话可未必对,虽然胜券在握,但是还要看打多久,耗费多少力量,如果迟迟不能破城,耗损无数,就算打赢了,也和输了没什么差别。”
张希孟一怔,老朱这话有深度了,大约就是在战略上可以藐视敌人,但是在战术上,必须重视敌人,唯有如此,才能赢得干净利落。
老朱这境界提升的的确很快啊!
自从夺取金陵,有了坐断东南的架势,老朱开始以天子的高度,审时度势,的确有过人之处。
“主公莫不是已经把握十足了?”
朱元璋一笑,“先生果然机敏。”
说着,朱元璋将右边袖子递到了张希孟的面前,从袖子里掉出了一封信,张希孟接在了手里,写信之人竟然是别不华!
这位蒙古大将竟然要归顺朱元璋了?
张希孟展开书信一看,上面果然如此。
别不华语气谦卑,说自己虽然是蒙古人,却也知道大义所在,元廷气数将尽,朱元帅顺天应人,爱惜百姓,便是蒙古人也能得到优待,果然是仁义王师,他为了部下计,为了宣城百姓计,愿意投降。
只求朱元帅能够网开一面,给一条活路,大慈大悲,感激不尽。
张希孟看到这里,忍不住点头,“主公,别不华倒也识趣,他愿意投降,自然是最好不过……只是他在书信里还说杨仲英是个死硬头壳,杨家有产业,又人口众多,定会跟主公血战到底,不会投降。他愿意替主公拿下杨仲英,此人倒是有些趣味。”
老胡淡然笑道:“这事情的确大有趣味,咱们大可以慢慢看着就好。”
张希孟略惊讶,老朱这表现有点高深莫测了,对方主将已经投降了,不趁热打铁,拿下宣城,竟然还要看下去?
难不成杨仲英也会投降?
要真是如此,那宣城还有什么守卫的意思?
干脆打开城门迎老朱就是了。
张希孟不免有些好奇,伴随着他们一路南下,徐达和常遇春的捷报越来越多,两人都顺利驱散元军,已经距离宣城越来越近。
徐达已经迫近到了二十里左右,他下令手下,准备攻城器械,打算强攻宣城。常遇春也在积极备战,想要痛痛快快杀一场。
直到此刻,朱元璋才给他们俩人下令,暂时按兵不动。
可即便如此,宣城之中已经是一片大乱。
有不少富户代表,跑到了杨仲英的军营,苦苦哀求。
“红贼凶逆,无恶不作,万万不能放他们进来啊!”
杨仲英绷着脸点头道:“你们放心,我知道朱贼的打算,让他们进来,无异于自寻死路,我必然血战到底,宁死不许朱贼进城……只是我手上钱粮太少,怕是有心杀贼,力有未逮啊!”
这几个富商看了看,全都涌起了三个字:得加钱!
“好说,一切都好说我们愿意出,出五万两白银,五万石粮食,供应军中之用。”
杨仲英略微惊讶,好大的手笔,这帮商人的荷包还真深!
“那就多谢了,你们放心,我和弟兄们必定死战到底,与宁国共存亡!”
杨仲英的慷慨陈词,总算让几个商人略微安心,不出两个时辰,他们承诺的东西都送来了。
手下人急匆匆跑到了杨仲英的面前,“弟兄们都素狠了,好歹给大家伙分了吧!吃饱了,好打仗!死了也做个饱死鬼!”
“放屁!你想死现在就去,用不着来跟我废话!”杨仲英破口大骂,手下人茫然无知,我说错了吗?
这都是你让的啊?
杨仲英气得不行,就没见过这么蠢的,“传我命令,所有粮食白银,悉数封存,少一点我砍你的脑袋!
手下人确定之后,不敢反驳,只能乖乖下去。
人一走,杨仲英微微松了口气,有了这份礼物,或许自己的小命就能保住了。
不过貌似还不够!
要立个大功才行,什么功劳才最大呢?
对,抓了别不华!
拿这个蒙古狗贼的脑袋,去向朱元帅请功!
这事情必须要快,千万不能让狗鞑子察觉。杨仲英立刻点起了手下的五百亲信,别人一律不带,风驰电掣,冲向了别不华的府邸,准备来个瓮中捉鳖。
可就在杨仲英动手的时候,宣城的西门悄然打开,别不华立在吊桥上,冲着徐达躬身施礼,“徐指挥使,现在杨仲英那个贼还不知道呢!赶快杀进去,抓了他,大功告成!”
第一百九十三章 和百姓在一起
朱元璋听闻徐达杀入宣城,心放下了大半,无论如何,这座小城是逃不掉了。他这才把左边袖子里的书信掏出来,也一股脑递给了张希孟。
“瞧瞧,这是杨仲英的。”
张希孟翻了翻眼皮,果然不出所料,两个守将,全都投降了,而且貌似这俩人还不知道彼此的打算,正准备拿对方当进身之阶,想要靠着彼此的脑袋立功。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们了!
张希孟停顿了一下,他的手里也多了几封信……不就是信吗,谁还没有啊!
“主公,这是孙炎弄到的,他跟城里的富户联络,这帮人也愿意为朱家军效力。只是他们力量不算大,我本想着到了攻城紧要的时候,再让他们出手献城,没想到已经有人提前献城了,貌似也用不着了。”
朱元璋怔了怔,接过来书信,瞧了瞧,还真是这么回事。
好啊!
真是太好了!
吴大头跑过来宣传,宁国路多了几万民兵,全都向着朱家军。
随后两位守将感觉到不妙,都争相投降。
再到这帮富户,他们也要替朱家军效力。
这可太好了!
从上到下,从里往外,所有人都要投降,所有人都想给朱家军做事!
咱这福气可真是不小!
老朱捏着一堆人的信件,竟然渐渐笼上了一层别样的神色,投降的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看起来现在难的不是怎么拿下宣城,反而是如何治理宣城了。”
张希孟一惊,老朱果然敏锐啊!
“主公能预料到,这便不是难事了。”
老朱忍不住一笑,“咱虽然知道怎么办,可还要先生帮着拾遗补缺,才能圆满啊!”
张希孟连忙道:“此正是臣当为之!”
……
老朱和张希孟商讨着如何处置宣城的事务,而此刻城中的各种势力,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杨仲英见别不华没了,还以为他弃城而逃,好个狡猾的狗贼,还真是鼻子够灵的,你跑了,我拿谁请功啊?
这位想了想,立刻扑向了那几个富户,准备拿他们向老朱请功。
而这几位富户也不是傻瓜,他们找到了城里的另一个人,此人叫做朱亮祖。
这个朱亮祖也是民兵元帅出身,和陈野先,邓愈,冯国用,察罕帖木儿等人都有着类似的开端。
大元朝在即将亡国之际,放出了乡勇。
结果就是遍地曾剃头,有人选择誓死效忠大元朝,有人选择加入红巾军,还有人左右横跳,反正怎么有利怎么来。
在这一片群魔乱舞,妖魔鬼怪纷纷登台之际,朱亮祖就属于那种比较轴的。
他选择当了大元的忠臣,最初他在六安等地活动,由于朱元璋在淮西崛起,他立身不住,就只能渡江,期间跟朱家军打了好几次,虽然互有胜负,但是一个朱亮祖,扭转不了大局。
他只能退到了宣城,在别不华和杨仲英手下。
如今朱家军杀来,城中大乱,朱亮祖自然是不服的,他聚拢手下兵马,还要誓死一搏。
就在这时候,几个富户的代表找上了他。
“朱将军,别不华那个贼已经开城投降了,杨仲英也是无耻之徒,早和红贼有勾结,事到如今,宣城就只能靠你了!”
朱亮祖一听,几乎昏倒,你们可真瞧得起我!
就凭着我一个人,怎么扭转乾坤啊?
不过朱亮祖还是愿意试试的,尤其是当听说富户们愿意出钱,他立刻打起了精神。果断和富户们站在了一起。
杨仲英杀来,一头和朱亮祖撞在了一起。
他仓促之下,竟然被朱亮祖杀得大败。
而且这位朱亮祖颇有神勇,还一箭射穿了杨仲英的右臂,弄得杨仲英狼狈逃窜,几乎丧命。
作为抢功大赛的一员,首先出局。
朱亮祖大显威风,觉得自己还能更勇一些,他随即领兵,迎战常遇春。
要说朱亮祖多能打,在这里就显露无疑,他竟然能和常遇春打个五五开,丝毫不落下风!
常遇春一向是横勇无敌,所向披靡,竟然被这么个玩意挡住了,他是暴跳如雷,亲自领兵冲杀,朱亮祖也大展神威,跟常遇春拼杀。
但是这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因为徐达领着大军赶来了,瞬间把朱亮祖的兵马给包围了,而在徐达身边的,竟然是别不华!
朱亮祖见此情景,气得几乎落马。
“别不华,你还是不是蒙古人?你怎么能背叛大元?”
别不华泰然自若,“谁人不贪生?谁人不惜命?更何况是以卵击石,自取死路!”
“你!”朱亮祖气炸了,“无耻!无耻之尤,我朱亮祖宁死不降!”
就在此刻,那几个富户出现了,同时出现的还有朱亮祖的家人。
“回禀朱家军的老爷……我们早就知道朱亮祖是个冥顽不灵的,所以才怂恿他跟杨仲英厮杀,消耗兵力。此时又把他的家人送来,还请笑纳!”
此时此刻,朱亮祖当真是感到了世界的险恶?
敢情你们都投了?
就只有我一个傻瓜呗?
朱亮祖还是不服气,可是当家人被抓的时候,他的斗志就去了一半,手下人也没了战心,加上徐达和常遇春的围攻,朱亮祖最终兵败被俘。
不到一天的功夫,宣城就因为内讧,顺利落到了朱家军的手里。
只不过他们这个内讧有点奇葩,别的地方可能是有人要战,有人要降,才闹得不可开交。
而宣城这里,竟然因为抢功,彼此大打出手!
但这几方势力,都聚集在朱家军的大营之时,一场惨烈的厮杀开始了。
这可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首先是杨仲英,他的一条胳膊还在流血,脸色惨白,但是丝毫不影响他争吵。
“别不华,你不是逃跑了吗?你有什么脸来领功?”
“呸!老子是来开城门,迎接王师的。不信可以请徐将军作证!”
杨仲英冷笑道:“什么迎接王师,分明是逃跑不了,才假意投降,你这个狗鞑子,你的良心坏透了!”
“放屁!放屁!老子早就给朱家军写了降书,我才是真心投靠的,你们都是冒牌货!”
“不就是降书吗?我也有啊!”杨仲英争辩道。
这时候那几个富户听不下去了,“你们别争了,你们都是元廷的逆贼,我们才是心向着朱家军的忠臣!”
“你们放屁!”杨仲英急了,“你们出钱,让我守住宣城,怎么不说?”
“我,我们那是稳住你这个鞑子鹰犬……可,可你也没有守住啊?”
“呸!老子又不是傻子,凭什么给你们当看家的鹰犬!”
杨仲英骂得理直气壮,可被俘的朱亮祖却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就我是个傻子,我真傻,真的!
我单知道有人投降了红贼,却想不到,你们全员二五仔!
我好冤枉!
朱元璋,你只要给我个机会,我就投降,让我给你效力吧!
这么一群大元朝的忠臣良将,能凑在一起,还真是大元朝的福气,还是大福气哩!
就在此时此刻,朱元璋和张希孟来了,别不华连忙跪倒,杨仲英也忍着伤痛,匍匐地上,其余众人,也都跪倒,头也不敢抬,只等着老朱的宣判。
但是令人惊讶的是朱元璋竟然越过了他们,向着营门口走去,在这里有几十名宁国路的民兵,旁边还站在吴大头。
老朱过来就问道:“吴大头,你怎么让贵客站在营门口,为什么不进去?”
吴大头苦笑,“上位,他们说了,自己身份卑微,不如那些人尊贵,所以就在这里等着……”
尊贵?
你们不是对这俩字有什么误解吧?
就他们的德行,算是尊贵吗?
张希孟对老百姓的心思一清二楚,这帮人有元廷大将,有民兵元帅,有名流富户,随便挑出一个,都要比他们高贵太多,是他们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如今就算投降了朱家军,也要分出三六九等!
张希孟主动笑道:“诸位,你们最先响应朱家军,又组织民兵,这一次我们进军过来,你们又是运输粮草,又是指引道路。功劳最大,说是你们把我们抬进宣城,也不为过啊!”
老朱笑道:“张先生说得好,正是咱想说的,大家伙不要客气,跟咱进去吧,给你们接风洗尘,喝一杯庆功酒!”
就这样,朱元璋和张希孟,拉着几个民兵首领,吴大头也跟着,呼呼啦啦,越过一大群投降的贵人,直接进入了中军大营。
朱元璋安排大家伙坐下,果然有人送来了酒水,朱元璋笑呵呵道:“咱想问问大家伙,吴百户的那出戏,演得好不好?”
“好!好极了!俺们都是看了那出戏,才愿意追随朱家军的,真好!”
朱元璋笑道:“大家伙想必最想听咱的表态,可以告诉大家伙,那不是戏!那是真的!朱家军来了,就是给你们做主的!”
老朱的这一句,瞬间点燃了大家伙的情绪!
张希孟补充道:“均分田亩,清理冤案,消除苛捐杂税,这都是我们正在做得事情,也是我们不可撼动的底线,觉得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因素,就选择放弃,或者大打折扣,你们可以放心。我很快就会安排人下去,清查田亩户籍……所有的民兵,都是协助分田的助力。当下大家伙不能乱了规矩,务必要扎实有效,推进均田,这一次做成之后,要二十年内无饥馑!”
张希孟和朱元璋把老百姓奉为上宾,首先就解释了均田政策,给每个人吃了定心丸。
“大家都说说,还有什么要求,我们都尽力帮着解决?”
几个民兵头目看了看,还有什么要求?
“那个……能不能让吴爷到我们那边演戏啊!大家伙都爱看啊!”
吴大头一听,顿时脑袋又大了三圈。
他的嗓子都成破锣了,再这么下去,估计往后都不会说话了。
张希孟笑道:“既然大家伙喜欢看,那就不能只有一个戏班子……这样吧,你们从乡间推荐一些聪明伶俐的,让他们过来学习。咱们不光要学戏,还要了解政策,了解时事。往后每次演戏之前,都要给大家伙讲一讲。只有咱们都眼明心亮了,才不会被坏人蛊惑,也不会相信什么朱家军红头发绿眼睛的鬼话,是吧?”
这些民兵频频点头,“是啊,这回我们算是明白了,朱家军和那些人不一样!”
张希孟道:“的确不一样,他们心里龌龊,平时就是喜欢吓唬老百姓,现在遇上了朱家军,他们就想着,朱家军一定比他们还恐怖,还狰狞,不然怎么能让那么多人都心甘情愿,听从朱家军的!他们根本不明白,朱家军不是靠着拳头吓唬老百姓的……而是跟老百姓讲道理,跟大家伙站在一起,以真心换真心!这才是我们所向披靡的最大法宝!”
这些民兵头领齐声赞叹,都发誓要把这些话带回去,让乡亲们都好好听听,记在心里。
忙活完了最大的事情,这才轮到了这群奇葩。
“要杀就杀吧!”朱亮祖第一个开口,就在大家伙以为他要当大元忠良的时候,这位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不杀,我愿意效死!”
顿时弄得大家伙闪了老腰,这算不算用最横的语气,说最怂的话?
朱元璋沉吟道:“你给元廷效力这么久,岂能一笔勾销?咱会派人彻查,如果你作恶多端,天都饶不了你!”
朱亮祖诺诺答应,老朱让人把朱亮祖送去屯田营,暂时开荒种地,等候发落。朱亮祖尚且如此,剩下的这帮人更加惶恐不安,冷汗顺着鬓角流了下去……
第一百九十四章 仁慈的朱叔叔
老朱发落了朱亮祖,随后又看了看剩下的这帮人,老朱沉吟少许,说实话,按照他的脾气,当真想都给宰了,但是老朱很清楚,他这个位置,最不能的就是任性胡来。你可以杀人,但是必须要有足够的理由。
不然人家投降了,你回头把人杀了,毫无道理,那谁还敢投降?这天下有多大?他朱元璋才占了几个州县?
淮西江南加起来,还不到元朝一个省大,难道就忘乎所以吗?
因此朱元璋忍着恶心,沉吟道:“张先生,你看这几个人怎么算?”
张希孟立刻道:“回主公的话,别不华主动开城,迎接王师,按理应该算起义,杨仲英和这几位富户陷入内斗,并未直接帮到我们什么,只能算投诚,至于朱亮祖,他是被俘虏的,主公让他开荒,已经十分妥当了。”
这几句话就把几个人的性质给定下来了,该怎么处置,也就一目了然。
老朱就道:“这样吧,别不华,你暂时统领战俘营,要小心做事,切莫和以往一般。”
别不华连忙谢恩,“请上位放心,卑职一定尽心竭力。”
能管一个营,别管是什么名头,都是好事,他还挺美的。只可惜别不华还不清楚朱家军的战俘营是个什么状况,等他真正见识了那帮神仙,估计这位能原地飞升。
老朱不愿意费心思,接下来就是杨仲英,他还受了伤,朱元璋就道:“你先养伤,然后进入军中学习,咱会亲自考核,随后给你安排职位。”
杨仲英连忙拜谢。
至于这些富户,朱元璋就把目光落在了张希孟身上,让他来发落。
“尔等想必听说过,朱家军奉行均田政策,在土地上面,没有任何余地,你们必须遵守规定,将田亩交出,接受百姓的检验。至于你们在城中的产业……”张希孟顿了顿,“你们可有造纸的作坊?”
张希孟这么一问,立刻就有两个人站出来,“有啊,小人的作坊就是宣城最好的宣纸作坊,生产的宣纸天下第一!”
另一个也道:“小人也生产宣笔,还有徽墨,砚台,都是顶好的东西,大人要多少,只管吩咐啊!”
张希孟一笑,“我要什么?如果只是我自己,就去街上买了……跟你们说这事,是因为朱家军要采购文房四宝,大批量采购!”
两个商人互相看了看,一起问道:“要多少?”
“至少要五万人份!”
“什么?”
这几个人都傻了,“大人,这也太,太多了吧?”
张希孟笑道:“多什么?我们朱家军有十几万将士,过去认字要在木板上,沙地上,用水写,树枝写,条件非常艰苦。现在打到了宣城,给大家伙发一套文房四宝,也是应该的。光是军中,就几万份不止。再有,占领了这么多的州县,大兴教化,迫在眉睫,每个州县,都要设立学堂,鼓励学童读书……每年也要增加几万人的规模。再有朱家军攻城略地,要不了多久,占领的地盘还会更多,在均田之外,我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大兴教化,培养人才……算起来,你们运气真不错,往后的生意增加百倍千倍不止!”
这几个商人听着都懵了,不会吧?这饼也太大了!
会撑死人的!
而且给普通士兵文房四宝,学习认字,又到处大兴教化,建立学堂,怎么看都不现实,这要多大的手笔啊?
张希孟看出他们的疑惑,他只是淡淡一笑,不做更多解释。
风口来了,机会给你们了,抓不住又能怪谁?
其实像张希孟这么搞,不培养人才,是绝对行不通的。
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必须要成百上千,成千上万,乃至几十万,几百万……甚至要把全国的识字人数提高到千万级别。
没有庞大的识字群体,哪来那么多的官吏可用?
不说别的,均分田亩,核定税赋,还有征收商税……哪一样不需要大量的人。
历史上老朱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是占据一地,然后征召当地贤良,授予官职,管理地方。
像刘伯温等人,就是他打到了浙江地区,这帮人才投降的。
早期的这帮文官,还真是牧守一方的典型,一旦在某地为官,下面的书吏都是他们自己挑选的,也都听他们自己的。
老朱就算有天大的精力,也没法微操到县衙门的用人……而这些人又往往随着主子,鸡犬升天,占据关键位置。
不光武将一呼百应,早期的文官也有这个本事……空印案,郭桓案,之所以会牵连那么多,砍的就是这些爪牙,斩草必除根,这就是老朱的风格。
有人会觉得朱元璋残忍,有人觉得痛快。但不管怎么说,老朱不是疯子,他做事都是有自己的考量。
张希孟给了老朱另一种选择,那就是不遗余力,培养自己的人才,成千上万培养,在军中,在民间。
借着均田的机会,争取让更多的农家子弟入学,读书入仕,形成一股庞大的力量。
还是那句话,如果只是单纯分田,不动员百姓,不教化人才……等过了几十年,均田维持不住了,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会崩溃的,到了最后,甚至没人替你说话,种种正确的政策,也会被泼上无数的脏水,黑白不分,是非混淆,明朝历史,那么多的争议,就是源于此。
话语权太重要了!
在这一点上,朱元璋跟张希孟是高度一致的,老朱读了这几年书,连诗都会写了,那水平也提升极快。
“真没有想到,拿下了宣城,还掌握了笔墨纸砚之乡,从此教化士卒百姓,就方便多了。”
张希孟一笑,“主公所言极是……其实还有一件事,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什么事?”
“宝钞!”
老朱还是怔了怔,他对货币这块,还是有些迟钝的,但是想了想之后,也明白过来。
张希孟在占据滁州之后,费了老大力气,弄了市场券,建立了粮食银行。说实话,那玩意只能算是票据,距离货币还差得太远。
之所以不敢弄,也跟当时的条件有着极大地关系。地盘太小,财力薄弱,没有储备金,外面强敌环伺,随便弄点风波,挤兑一下,就要崩盘。
而且彼时的滁州,也没有足够的技术。
但是随着扬州,应天,宣城等地纳入掌控之中,朱家军的兵势起来了,分田之后,民心也归附了。
这时候再弄宝钞,就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而一旦有了纸币系统,张希孟的本事可就能发挥出来的,弄钱,发展经济,推动贸易战,让朱家军更加伟大……没有人比我更懂这个了!
等立国之后,都应该让老朱封张希孟一个懂王才是。
老朱还是有些迟疑的,他对货币有着天然的不信任,一张薄薄的纸,远不如实实在在的东西让人放心。
“先生,现在的时机真的成熟了吗?不会出什么纰漏?”
张希孟道:“主公,要说没有纰漏,是不可能的,关键还是看是不是利大于弊。而且还要远大于弊……至于时机是不是成熟,我觉得还有一个条件,或许可以期待。”
“什么条件?”
“徽州——徽商!”张希孟笑呵呵跟朱元璋解释……徽州是吴头楚尾,地形复杂,黄山就在境内,农业条件并不好。
可就像山西一样,没法种田,只能经商,结果就愣是发育出了强大的徽商。
徽商起于唐,发于宋,壮大于明……前后绵延千年,提起徽商,在历史上都是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些徽商最强大的时候,甚至能和晋商掰手腕,一起左右朝局……强大如张居正,只敢搞一条鞭法,却不敢触碰商税这块,忌惮的无非就是几大商帮的力量。
他们满世界投资学堂,培养读书人,经营产业,形成了庞大的利益网,层层叠叠,保护着自己。是真正的庞然大物,无冕之王。
当然了,后世对于商帮有巨大争议,但是不可否认,商人是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
尤其是为了发展经济,积累财富,争雄天下,不好好利用商业资源,是绝对不行的。
哪怕历史上的老朱,他也不是把商人一锤子敲死的。恰恰相反,老朱多次下旨,认为商业互通有无,能生产一些百姓急需物资,要给商人优待,甚至是免除一些税赋。
以冶铁为例,明初冶铁的税率是三十税二……如果说这叫重农抑商,那么多少商人都能笑醒了,快,快加大力度吧!
张希孟比老朱厉害的无非是朱元璋希望通过休养生息,不加干涉的方式,让商业自己恢复发展。而张希孟则是主张对商人进行扶持管控,我可以帮你们发展,但是税收这块,谁也别想耍手段。
发展商业,是为了充实财政,富国裕民。
总而言之,张希孟打算在收取了徽州之后,正儿八经好好讨论商业税收的问题,建立起一套管理商业的手段。
商业繁荣起来,发行宝钞才有更多的效果……均田,教化,商业,宝钞……张希孟勾勒出一副四轮驱动的壮大图景。
论起画大饼,咱可是专业的。
老朱听到这里,忍不住大笑,“先生果然思虑周全,既然如此,就让徐达领兵,收取徽州,常遇春领兵,攻取广德,再让胡大海和邓友德收取建德!”
老朱一张口,就要吞下三地,这胃口是真的越来越好了。
不过这也是朱家军的实力到了,整个江表浙右,还没有谁能阻挡朱家军的前进脚步。
令人讶异的是,朱家军刚刚准备行动,就有人派来了使者。
方国珍!
这位反复横跳的高手,派遣儿子方关,带着文书,跑来见朱元璋。
“小侄拜见朱元帅!”
方关跪在地上,砰砰给老朱磕头。
朱元璋微微一笑,“你父派你过来,有什么事情?”
方关抬起头,昂着头道:“朱元璋在上,家父准备以温州、台州、庆元三地,归附朱元帅,求朱元帅收留!”
老朱突然笑了,他过来把方关拉起来,笑呵呵道:“你爹早早反叛元朝,也是咱们义军当中的英雄,咱和他比起来,都算是晚辈……咱攻取浙右之地,是消灭元廷势力,可没有图谋你父之心啊!”
方关怔了怔,又道:“朱元璋果然是君子,小侄佩服……只是我父处境艰难,元廷需索无度,张士诚又试图染指……我,我们太难了!”
朱元璋默默看着方关啼哭,心中暗暗好笑……方国珍不愧是反复横跳的高手,他真的打算投降老朱吗?
笑话一样!
这么多年了,谁见过方国珍的真心?
这家伙依仗舟船便利,横行沿海,偏偏朱家军的水师在长江都很难称雄,根本不是方国珍的对手,这时候图谋方国珍,那才是昏了头。
“主公,元廷仰仗海上漕运,张士诚首鼠两端,方将军的确处境艰难。”张希孟笑道:“我建议咱们和方将军结盟,要他给咱们供应海盐,咱们给方将军提供粮食,双方平时互利互惠,到了战时,如果方将军需要,我们可以派兵援助,总而言之,守望互助,双方平起平坐。”
朱元璋点了点头,随后对着方关道:“贤侄,你看这么办可以吗?”
方关愣了片刻,大喜过望,重重跪倒:“多谢叔父,叔父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