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春秋我为王TXT下载春秋我为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春秋我为王全文阅读

作者:七月新番     春秋我为王txt下载     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28章 弑君者(终)

    正午的太阳直射桐宫,老人虚弱地蜷缩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满头白发乱糟糟的,他额头破了皮,冠冕朝服的身上满是污迹,肮脏不堪,脖颈上有枷锁,手上有绳索,另一头拴在桐树上。

    “他就像条狗,一条待宰的老狗……”南子站在桐宫楼阁上往下看,竟然产生了一丝怜悯。

    宋人好食狗肉,尤其是丰邑、沛邑一带最为出名,商丘市肆里满是来自那两处的狗屠,南子年少时经过东市,曾捂住眼睛偷看过一会儿。乐大心,这个控制宋国朝政十余年,装病欺骗了她,又在立秋日时发动政变,囚禁国君的赢家,竟也有今天。

    回忆这两天发生的事,南子恍如隔世。

    大概是今日凌晨,郑、卫、公子地、公子辰联军在孟诸大败的消息传入商丘,卫人全军覆没,郑军西逃,两位公子不知所踪。这消息震惊商丘,南子还来不及为赵无恤欣喜,城内却立刻引发了一场新政变。

    戍守宋宫的皇氏族兵和宫甲在宋公指令下突然杀出宫去,宣布乐大心为胁迫国君的叛党,号召国人驱逐之。原本乐大心留了三千人留守商丘,其中一半的兵力在公子仲佗、公子石彄手中,他们与忠于宋公的国人在巷中交战,胜负不过是五五之分。

    然而到了早间,事情再生异变,也不知道宋公是如何说动公子仲佗的,他居然杀了弟弟石彄,强行夺取兵符,随后倒向宋公一派。乐大心一党顿时溃败,丢失了各个城门,乐大心本人也在家中被擒获。

    然而便是游街示众,乐大心受尽了耻辱,一代名卿威风扫地,宋公得以报偿强忍了十余年的怨气。

    如今宋公正忙着和公子仲佗等人追剿城内的叛党残余,这是一场泯灭人情的清扫,宋公要求“除恶必尽”。于是乐大心和三个公子的家眷统统被斩于东市。那一带血流成河,哭号生响彻商丘,南子在桐宫楼台上也能隐隐听到。宋公特地留下了乐大心目睹这一幕作为报复,现如今老卿士已经身心俱死。被套上枷锁扔在桐宫空地上奄奄一息。

    青蝇在绕着乐大心佝偻蜷缩的身体飞舞,南子终于看不下去了:“我要下去看看他……”

    身后的宫甲、傅姆们不为所动,他们寸步不让,在宋公对南子摊牌后,南子终于能自由在桐宫内走动。但身边依然有无数人监视。

    见指挥不动这些人,南子只能两眼含着泪说道:“那我让人给他送一口水下去总可以罢?他作恶再多,毕竟也是宋国正卿,落得如此下场已经够凄凉了。”

    南子的泪目是无人能抵挡的,宫甲和傅姆们商量了下,同意让南子的贴身女婢给乐大心送去一瓮清水。

    那女婢抱着水瓮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当她的影子为乐大心遮住阳光后,看上去像是死了似的乐大心才微微动了动。

    女婢说明来意,并服侍他起身喝水,南子能看出来。乐大心那双下有血痕的眼睛朝自己的方向看了看——据说宋公亲自斩下乐大心二子头颅,再扔到他怀里,老卿士血泪满面,最后哭瞎了眼。

    南子还看到乐大心似乎点了点头,又张口说了句什么。

    “他对你说了什么?”等女婢回来后,南子紧紧捏住她的手腕,追问道。

    “他说……”那女婢是南子宫室里的亲信,在南子苦苦哀求下宋公才允许她来服侍。她小心地避让着那些监视者,小声说道:“他说,兔死狐悲。公女见老朽如此模样,恐怕是物伤其类吧,他还说……”

    “还有什么,统统说出来!”

    女婢声音越来越小:“还说公女若不早作打算。他的今日,就是公女的明日!”

    ……

    午后,老卿士终于被拖走了,他将在宋国宫门前受罪残酷的五马分尸之刑。南子不能出桐宫,又唆使一个婢女去观看,事后婢女吐得稀里哗啦。面色惨白,说乐大心临死前一直在诅咒宋公无德,诅咒公子仲佗弑杀亲弟,必不得好死。

    南子对此不以为然:“只是临死前的不甘而已。”

    但对乐大心在桐宫里说的那句话,南子却琢磨了许久,直到一个时辰后,宋公带着公子仲佗莅临桐宫时,她才算恍然大悟。

    经历了早间的血腥残暴后,宋公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宽厚仁德,重掌商丘大权的他红光满面,一进来就对南子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这两日住的可还舒适?”

    南子屈身见礼:“再舒适不过,南子很知足。”舒适的仿佛能淹死人的温水,也许下一刻就会变成煮烂皮肉的沸水……

    “也见过你的叔父仲佗,他可是此番平定叛党的大功臣!”

    宋公一边说着,一边亲密地让公子仲佗上前,他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高不过六尺,而且相貌丑陋,背还有点微驼,在宋公几个弟弟里最不起眼,最为拘谨,也是南子最看不起的人。

    在你收买下,弑杀了弟弟的功臣么?

    但南子连忙再度行礼,声音恭敬亲昵:“叔父……”

    “岂敢,月余不见侄女,真是如隔三秋啊……”

    仲佗还礼,一对丑陋的小眼睛色眯眯地盯着南子的胸襟看,这让南子羞怒不已。她当然知道整个宋国上下,除了乐大心外,几乎所有人都在觊觎她,但他们一般会收敛**,装成谦谦君子,也唯有仲佗如此下作直白,换了往日,他怎敢如此?

    落地凤凰不如鸡,南子恍然觉得,乐大心的话不错,自己现在,也变成刀俎上的鱼肉了。

    更可悲的是,自家父亲就是操刀割肉者……

    果然,宋公在夸了仲佗一番后意味深长地说道:“从今以后,仲佗就不单单是公子了,他将作为宋国太子,寡人百年之后,就由他来继承君位!”

    南子有些惊讶,也明白了仲佗为何要突然反水,捅了乐大心一剑。谁能料到,其余三个公子死的死。逃的逃,最后就剩下了他尚存,而且竟被宋公许以太子之位……

    宋公笑吟吟地看着女儿和弟弟,不知在起什么心思。他随即让他们随他登上桐宫的高台,一路上南子都觉得身后的仲佗在紧紧盯着自己的裙裾,眼神露骨而充满**,让她极不舒服。

    后面的门被紧紧关上,这里只剩下三人。楼台高十余丈,是宋城的最高点,站在此处远眺,不仅可以俯瞰大殿、黄堂和三重宫门。还能看到东北方的蒙门,那儿城门紧闭,戒备森严,似乎有几辆车马在外叩门。

    宋公指着蒙门位置,突然对南子说道:“你可知道,我得知消息,赵无恤和司城乐氏已经大获全胜。正要从那里来。”

    南子又惊又喜,但宋公又指了指正东的扬门:“还有从东面赶来的吴人和向氏兄弟,他们也想从此处进城。”

    宋公咬牙切齿,狠狠敲击栏杆,吓了南子一跳:“这两家都寻到了外援,但彼辈想窃取宋国朝政的阴谋,绝不可能得逞!因为寡人还在,而且也立了新太子!”

    他瞧了瞧急不可耐的弟弟,仲佗手里还有千余人,是宋公的重要凭借。他需要仲佗助他守住商丘,不要让城外发兵叩门的乱臣贼子和外国干涉者们进来。只要入了冬,赵无恤和吴国人自然得退走,司城乐氏和向氏也只剩臣服一途。

    宋公突然望着桐树叹气道:“如今公室近支零落。剩下的人不多了。”

    桐宫内的桐树叶子越发枯黄,一阵秋风过来就能吹落一大片,南子知道宋公的心情又不佳起来,讷讷不敢再言。

    “寡人思索良久,欲取消你与卫侯的婚事……”宋公的开恩并没让南子欣喜几分,当知道自己在父亲心中只是一个利益交换的工具后。她早已对未来死了心,没有更坏,只有最坏。

    宋公突然将南子和仲佗的手放到了一起,仲佗的手潮湿而冰冷,粗短的手指还在肆意乱捏南子手心的软肉,这让南子难受不已,委屈至极,却只能忍着泪不让它们滴落。

    事到如今,她唯一的指望赵无恤还能破城而入么?自己接下来只能闭目接受命运的戏弄?

    果然,宋公接着说道:“姬、姜讲究同姓不婚,他们的史官说什么男女同姓,其生不蕃,似乎言之凿凿,其实不然。殷商的婚配与周人向来不同,吾等乃天命玄鸟的子嗣,血脉来自天帝,为了让天帝血脉纯正,不嫌一姓之婚,妇好嫁于武丁,振兴邦国,帝乙等也常娶侄女为夫人。故寡人想做主,将你嫁于你的叔父仲佗……”

    ……

    听完这句话后,南子心里一片冰寒。

    其实那一日宋公召见她,将她重重推倒在菊花从中责骂,就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了:“你不想嫁给卫侯?那好,那寡人便为你换一门婚事好了,只要能为孤谋利,寡人完全可以和齐襄公对待庒姜一样,让你被子侄所蒸,被兄弟所报亦无所谓!”

    比如最不堪的叔父仲佗……也许他也只是一个临时的许婚者,为了让此人尽忠竭力为宋公守城而已。或许等他没用了,宋公就会再为南子换一个夫婿,或许是吴国太子夫差,或许是赵无恤,或许是任何人。

    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是这意思吧?只要能为宋公的权势和地位稳固做出贡献,他能将南子嫁给任何人。

    南子发现自己彻底落入了牢笼里。

    桐宫对于她是一个鸟笼,而整个商丘、宋国,乃至于这世上的女德又何尝不是?

    南子的不甘没有化作泪水,却变成了微笑,她仿佛接受了父命,欣喜地握着叔父仲佗的手。

    “南子多谢君父许婚,南子仰慕叔父多时,日后定能形影不离,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等父亲百年之后,南子也将作为宋公夫人留在宋国,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仲佗得到了美人芳心大喜过望,恨不能今夜就完婚同榻,宋公也老怀大慰,有南子拴住仲佗,商丘应该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性命也能保住,这个没用的女儿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用处,没用白白生养她。

    南子突然羞涩起来,对宋公撒娇道:“南子待嫁闺中多年,如今终于要嫁人了,不能再日日侍奉父亲膝下,父亲可否像年幼时那样,再抱南子一次?”

    宋公一愣,还不等他有所反应,南子已经像一只归巢的小鹊般扑了上来,钻到了他生硬僵直的臂膀里。

    好冷……

    在紧紧抱住自家父亲的那一刻,南子感到了一阵寒意,好冷。

    年幼时的父亲怀抱是充满暖意的,就像阳春三月的泗水一般。

    可现如今,却像是没有一丝亲情,只剩下了利用与算计,冷彻骨髓,比季秋的雨还要冷。

    一夜秋雨一夜寒,父女之情冻结殆尽。

    她嘴里呢喃着一些小时候的事情,牢牢吸引着宋公的注意力,她仿佛在拥着自家父亲旋舞,直到走近高台上没有栏杆的位置,却急促地挣脱怀抱,将他用力向前一推!

    宋公身形臃肿,没有什么力量,猝不及防之下踉跄后退,鞋履在光滑的高台地板上打滑!

    宋公满面惊恐,他已经失去了平衡,扭曲的手想要伸朝前抓住害他的女儿,但南子却俯身闪过,再度在他腿上踢了一脚。

    “南子,你!!!!”

    宋公的愤怒化为尖叫,他跌下了十丈高台,而台下,是还留有乐大心血迹的青石板!

    片刻后,一声沉闷的巨响,惨叫戛然而止,整个桐宫都被轰动了,台下的寺人和女婢们惊呼连连。

    秋风又开始吹了,高台上寒意逼人,不用低头就知道结果的南子披头散发,掩着嘴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被囚禁期间,她曾无数次俯瞰高台之下,想象自己跳下去自杀身亡的场景,宋公是头朝下的,他必死无疑。

    从刚才起,公子仲佗被眼前的惊变吓得呆若木鸡,其乐融融的父女之情突然化为弑君惨剧,他抬起了颤抖的手指,指着自己的侄女,自己的未婚妻子道:“你……你弑父,弑君!

    南子抬眼看着失措的仲佗,他不是枭雄,只是这场宋国大戏里的跳梁倡优。她安慰自己道:“没错,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南子此生绝不任人拿捏!”

    高台门外的宫甲们则在大声叫喊,用兵器猛烈撞门,南子知道公子仲佗的手下都在桐宫之外,他在里面没有什么力量。

    她猛地起身,乘着公子仲佗呆立的瞬间,连扑带跑地过去取下了门闩,酝酿已久的眼泪滴落。面对惊愕的宫甲,南子浑身颤抖,像一只失去了父亲的雏鸟,她悲痛欲绝,对黑压压的卫士们哭诉道:

    “是公子仲佗,是他将国君推下高台的!”

    ps:感谢书友伙食费5元,弥罗陶,孤寂小石头,看书的人291,迅浪,纯阳宫未歇,神幻界,唐免航的打赏!感谢各位的月票和推荐票!

第546章 堕郈(上)

    ps:稍微晚了点,不好意思,今天先这样了,明天两更,下午才会有

    九月中下旬,秋雨暂歇,宋国内战正如火如荼,决战即将在孟诸进行,胜负尤未可知,而鲁国继孔子诛杀少正卯后,又出了一件轰动全国的大事。

    摄相位的孔仲尼抛出了酝酿已久的新国策。

    一道言辞犀利的檄文从曲阜发出,传遍三桓的领地。在檄文中,孔子从早先的南蒯之乱说起,一直说到阳虎之乱,点中了困扰鲁国数十年的家臣邑宰权势过大问题:“南蒯已矣,又有阳虎;阳虎虽去,叛臣复兴,何以制之?”

    总结鲁国历史教训的同时,孔子也提出了解决之法,一个简单而粗暴的解决方式。

    堕城!

    “欲制之,必先明礼制。古者臣无藏甲,大夫无百雉之城,故邑宰无所凭以为乱。如今不如堕其城,撤其武备,则上下相安,可以永久也!”

    对这个绵里藏针的建议,鲁国最大的领地拥有者三桓竟然一致同意,对叛臣和赵无恤的恐惧让他们再度想起了”相忍为国“的家训,团结到了一起,支持孔子之策。

    孔子的弟子过去几个月开始大量进入三桓,子路出任季氏家宰,公良孺担任叔孙氏家宰,而堕城首先指向的目标,自然是叔孙氏的叛臣,郈邑侯犯!

    今年六七月间,侯犯击杀了公若藐,又在赵无恤劝说下杀了叔孙氏的忠臣驷赤,控制了郈邑的政权。俨然是一个割据的藩镇。他果断拒绝执行自卸武备的堕城之命,反而巩固城防。一副负隅顽抗的架势,由此给了曲阜征伐他的理由。九月下旬。以叔孙州仇和公良孺为首,鲁国征发了近万大军,陆续开始包围郈邑。

    而郈邑的告急信件,则像雪片一般飞向侯犯靠山,赵小司寇统辖的西鲁。

    ……

    郓城邑寺内,一个容颜清朗,身着月白深衣的年轻人悠悠然坐在一张软榻上,他手中拈着一卷浅黄绢笺,正漫不经心地在上面写着字。字体文雅娟秀。他时而还端起桌上的薄酒轻啜一口,仿佛完全没被几乎炸了窝的邑寺惊扰到。

    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出尘的年轻人,竟就是被赵无恤委以重任,西鲁的摄政者,郓城宰张孟谈。

    在察觉到等候之人焦急的情绪后,他停下了书写,抬起眼睛,微微地回了一笑。笑容浅淡,却让人突生一股月白风轻之感。

    “就这样罢,你想办法绕开包围郈邑的人,去城内对侯犯说。赵师悉起,将至矣,还望他能坚守住。”

    “唯……”信使垂首应诺。接过那轻若鸿毛,却又似重过泰山的信纸。倒退着从屋内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在堂内就坐的那位戎装虎贲就忍不住了。他叫虎会,本是赵鞅手下的武士,现如今则是赵无恤任命的郓城司马,掌控左近数邑防务。虎会性急,他两步并作三步上前,向张孟谈追问道:“张子,那我这就去召集邑兵、亭卒,不日便可以朝郈邑进发。”

    张孟谈支走信使后,依然是坐在窗下,就着灯书继续写信件,见虎会迫不及待地上来请战,才抬了抬眼。

    “虎司马,”他一边放下手中的毛笔起身朝虎会行礼,然后平静地说:“不要着急,让邑兵、亭卒们照常训练即可,吾等暂时不会对外发兵。”

    虎会愕然:“张子先前不是才答应要去救援侯犯么?”

    “郈邑不可救。”

    虎会不解:“为何?郈邑不是已经被吸纳进西鲁大夫之盟里了么?”

    张孟谈道:“第一,曲阜这次攻伐郈邑名正言顺,是为叔孙氏讨伐叛逆的邑臣,虽然六七月间司寇庇护了侯犯,但主动权仍然控制在叔孙州仇手中。以臣伐君,天经地义,吾等若是为侯犯强出头,就等于告诉整个鲁国,赵氏和叛臣站在一边。”

    虎会大摇其头:“张子何时变得如此迂腐,这点名义上的东西,比起郈邑是吾等盟友的事实来说重要么?”

    “重要,至少对陷入宋国内乱的司寇来说,无论是名是实都很重要,此时此刻,千万不能与全鲁为敌。虎司马且听我说第二点原因,那就是西鲁目前没有力量去救郈邑……“

    “西鲁也可以征发万余人,怎么会不够?”

    张孟谈给虎会算了道算数题:“西鲁所有城邑加起来,能征发万余人不假。但宋乱发生突然,而且战争日益升级,原来那些兵卒入不敷出,于是司寇又带了一半的武卒、邑兵去宋国,只剩下些守城安乡的亭卒在。至于虎司马所说的征发万人,那只是明面上的数字,用来吓唬吓唬敌人而已,实际上,除了留守城邑、乡亭的,剩下的不到五千,再加上其中一半也去了宋国输送转运粮食,吾等手里能用之兵不超过三千!”

    “三千已经足够驰援郈邑了!叔孙氏和公氏军队加起来也不过一万,加上郈邑守军,或能一战!”

    张孟谈摇了摇头:“但也仅仅是‘或能’,这些人背后,还有季氏和孟氏的大军,他们若进行征发,也各自有近万人效命。若是司寇在,甚至是柳下跖在,我相信他们能以寡敌众,击败数量更多的敌军,但如今司寇不在,还有谁敢冒这个险?虎司马愿意去指挥么?你有自信必胜么?”

    虎会惭然,他自己的斤两自己清楚:“我不行……但冉求,冉求一定可以!”

    冉求自从在伏击群盗,以及雪原之战里立功后,也渐渐被认为是善将兵者,在大局观和超过千人的指挥上,他的能耐远胜赵无恤手下的虎会、羊舌戎等人。

    张孟谈去将门紧紧合上,随后才说道:“不行,这次堕城之策是由大宗伯孔子主持的,不是我怀有冉有对司寇的忠诚,而是要把所有意外发生的可能降到最低范畴。冉求是孔子的弟子,司寇可以对他用而不疑,但我却不能将一切都赌到他身上,赌他会为了司寇,与孔子为敌……”

    虎会面色凝重:“我见识寡陋,不知道这么多利害计较。但我却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郈邑是西鲁的前沿,现如今曲阜方面诸卿放话说要堕郈,实际是想堕郓。若此时不救,等到郈邑陷落,就要轮到西鲁遭殃了!”

    “我自然知道,方才送去的信帛,就是为了让侯犯多守几日的说辞而已,当年楚庄王围宋,晋国也是靠了此计,才让宋人坚守了三年的……”

    “可这不是长久之法啊!郈邑迟早会陷落的,可坚持不到三年那么久。”

    张孟谈对虎会解释道:“我已经算好了,郈邑可是一个坚固的大城,而且濒临汶水,北靠泰山,没那么容易垮掉。攻城之法,修橹造车,准备器械,三月才能有成效。等到围城开始后,若将领性情急躁,蚁附而攻之,则士卒伤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从司寇拉拢侯犯开始,便没有吧郈邑作为必争的中枢,而是一个拖延敌人时间,杀伤敌人力量的前沿堡垒,这就是以空间,换时间!”

    虎会依旧有点懵懂:“以空间,换时间?”

    “没错!一如孔子自己说过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用郈邑拖延鲁人,便可以换取司寇在宋国的胜利,可以换取他回鲁的时间,以及方便我布置后手的时间……“

    张孟谈又一次蘸了蘸笔尖,言语中充满了自信:“虎司马且放心,这也是司寇的意思。不争只是暂时的,是为了鲁国莫能与吾等争。有的胜利靠利剑和甲兵赢取,有的胜利则要靠纸笔和信使!这两封信,我要分别送去费邑和晋国温县……不出一月,必胜的大势便能形成!”

第560章 十九岁的卿(下)

    冬至期间,鲁国朝堂罢朝三日,话虽如此,其实鲁国朝堂大会在三桓专权后早就有名无实,偶尔才举行一次。

    可今日一早,外面还下着霜,曲阜的大夫和地位较高的士却不约而同地乘车来到两阙前等候朝会开始。

    “秦邑大夫,早。”

    “高鱼大夫也早。”

    穿着暖和裘服的两位大夫相对行礼,在东西两观前笑着寒暄,他们在内乱中站对了队,如今只需要等待分享胜利。但多数人却苦着脸,仿佛这里还有少正卯尸体的臭味。

    作为那场功败垂成的“堕四都”开端,少正卯的尸体早已从东观拖走,以士之礼草草埋葬。现如今,朝堂外的流血已经停止,但庙堂上的暗流却远未平息。

    当那辆黑盖、朱两轓的乘车在一众骑从、甲士护卫下缓缓驶来后,鲁宫两阙间的大门才正式打开,大夫们立刻噤若寒蝉,步行跟着乘车入内。

    以往能乘车进入的有三人,便是季氏、叔孙、孟氏三桓,本来孔丘也被国君恩许,但固执的他却婉拒了这一荣誉。

    但今日,唯一人而已!连从晋国来的使节韩虎,也只能亦踩着湿滑的条石地基,望着那个在车上傲然站立的身影亦步亦趋。

    韩虎没抱怨什么,只是有些闷闷不乐,而今日能来的大夫们更不敢有意见,无论愿意与否,他们已经在暗流里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前些天的事情告诉他们一个道理,刀剑胜于诗书,而现在握剑的人是乘车上的赵无恤。孔丘曾言。名不正则言不顺,上大夫和小司寇是没资格把持朝堂的。所以今天韩虎和大夫们来此,是要为赵无恤的“正名”仪式捧场。

    ……

    赵无恤从车上四下望去。比起前几次来,鲁宫越发显得残破衰败了。

    曾经的鲁宫大殿是砖石与木结构混合,雕梁画栋,极尽奢华,饕餮纹的瓦当密密麻麻占据了天空。如今却满是战乱痕迹,这里缺了块瓦,那儿少了块砖。在内驻守的兵卒全是赵无恤的人,仅剩的几名宫人靠了赵无恤周济才有冬衣穿,这些寺人最会感恩戴德。他们手笼在袖子里朝乘车行礼。

    乘车到达大殿后自然不能再往上走了,赵无恤下车后,看到了迎接他的人。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鲁宫,是两年前的初秋,当时是柳下季迎他入内的;第二次来则是阳虎之乱后,亦是柳下季相迎,当时这位君子笑容满面,可今天,却阴郁得像天上的乌云。

    “赵大夫还没当上卿。就有了卿的仪仗和权柄,好威风!好在仲尼不用看到今日这一幕!”柳下季望着赵无恤身后黑压压步行而来的群臣大夫,不由出言讽刺了一句。

    他去年做了须句大夫,但军权全在冉求手里。冉求唯赵无恤马首是瞻,在堕四都开始后更是当机立断,架空软禁了柳下季。直到战后才被放归曲阜,他有怨气太正常了。

    “不敢。无恤只是按规矩行事,唯愿不堕鲁国之威。国君之名。”赵无恤应了一句。

    没错,那位对礼乐一丝不苟的老者今日是绝不可能来的,赵无恤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遗憾。

    庆幸的是,不用在这大吉之日面对一双满是指责,恨不能对他的不臣之举口诛笔伐的眼睛。

    遗憾的是,如此盛况,若少了观众,还有什么意思?

    鲁国的诸位大夫?赵无恤从没将他们看在眼里。韩虎?他还不够分量。

    天不生夫子,万古如长夜,这话太夸张,但少了他,这宫廷之内,朝堂之上的确冷清无趣了许多。

    赵无恤将那人的音容笑貌从脑中挥去,在路过柳下季身侧时淡淡反击道:“对了,君的胞弟已至曲阜,正在季氏之宫外驻守,朝会后可愿一见?”

    柳下季身形一震,却听赵无恤继续笑道:“兄长居朝堂,阿弟处江湖,这是骨肉分离的惨事。若鲁国还是三桓执政,大夫少不得要来场大义灭亲,可如今,我却能帮汝二人成就一场兄弟重逢的美谈,不亦可乎?”

    “我为公臣,跖为私臣,公臣不谋私事,私臣不闻公事,不见也罢!”柳下季冷冷地说道:“礼仪已备,国君也等候多时了,请随我来。”

    赵无恤颔首跟上,第一次来时,他是个无处可去的丧家犬,第二次来时;他立下匡扶之功,却在朝堂上说不上话;这第三次来……

    他重重将脚踩在雕饰云雷纹饰的石阶上,这次,他不会再轻易离开!

    ……

    鲁侯宋跪坐在大殿正中的君位上,望着缓步走入,于两侧站立的群臣,望着径自走到自己跟前十步才微微垂拜的那位年轻人,心里惙惙不安,臀部也不自然地扭动起来。

    这个宝榻是诸侯的君位,用上好的檀香木制成,镶嵌金银美玉,雕饰蛟龙、鸾凤、麒麟等祥瑞,看上去威风,坐上后却不怎么舒服。

    周公一日三吐脯,一沐三握发,对待子嗣的要求也很严格,为了让子孙不忘周人在老家“居岐之阳,实始翦商”的艰难,他特地将鲁国君位设计成这样,还写下了《书.无逸》用以警戒周天子,也告诫历代鲁侯:

    “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

    硬木本身又冷又硬,还不许垫柔软的毛皮,不许放厚实的布帛,连疏松的羽毛也没有。鲁侯宋还是公子时,就曾听兄长鲁昭公抱怨过这位子之难坐,他当时只是对此艳羡不已,直到真正坐上来后,才发觉犹如针毡。

    那些权臣,那些野心家,一个接一个。根本不让他消停,根本不让他安坐……

    以臣逐君的季平子死了。有季氏陪臣阳虎逼宫,阳虎倒台了。三桓又重回朝堂。好容易在孔丘辅佐下想振兴一把君权,却在堕了郈邑后全盘皆崩,济水大败,费宰公山不狃又杀入国都,将他围困于武子之台,几欲被擒获!

    好在赵无恤及时赶到,他派兵驱逐了叛臣,又追上去在姑蔑击溃了他们,公山不狃仅带着数人逃回费邑。

    鲁侯暂时安全了。虽然,这个自命救助公室之难的赵氏卿子自己也是个叛臣……

    可这话鲁侯可不敢当面说,甚至不敢在宫中说,只能心里悄悄想一下。

    总的来说,比起之前的那几位,赵无恤虽然将整个鲁宫捏在手里,对鲁侯却是不错的。

    公山不狃所帅的费邑人军纪一般,鲁侯因为宫中无甲士,只能逃到季氏之宫避难。费人冲进宫来大肆劫掠,出门时却被赵无恤堵住了。那些宝器钱帛自然就到了他手里,他竟没有半点私藏,无论是宝器还是钱帛。竟全部送还鲁宫,还派人保护周公、伯禽之庙,提供宫人衣食。还张罗着要为国君重修宫闱。

    鲁侯不知道赵无恤与私臣们达成的共识是:“奉国君以令不臣!”但他能感觉到其中善意,能这样他已经很满足了。

    “政由司寇。祭由寡人……”鲁侯生怕赵无恤会反悔害他,当天就拉着无恤的手将自己的打算托盘而出。

    他终于意识到。一旦鲁国有险,他甚至连一支能保护自己的卫队都没有,不敢再碰政争了,甚至连这朝堂上冰冷生硬的君榻他也不想久坐。躲到寝宫里欣赏齐国美人、舞乐,灌饱美酒嘉柔才是人生最大的乐事。

    但在此之前,他必须满足赵无恤的要求,让他心满意足才行……

    随着礼乐钟鸣响起,鲁侯连忙从他厌恶的君榻上起身,又从柳下季捧着的漆盘上接过冠冕、衣裳、玉佩、絇履等物,他要亲自为赵无恤加冕为卿!

    ……

    加冕礼和冠礼有些相似,赵无恤坐于殿中央的席上,鲁侯则站在他身前,脸上庄重里带着一丝谄媚,手里捧着一个外黑色,里朱红色的冕。

    那冕顶有长方板,前圆后方,称为延,它后高前低,略向前倾。延之前端缀有数串小圆玉,谓之旒。天子的冕前后各有十二旒,诸侯前后九旒,卿冠前七旒。

    鲁侯轻轻地将冕加在赵无恤发髻上,并横插一玉簪。簪的两端绕颔下系朱红丝带,谓之纮,其下垂缨;又各用一条名叫紞的丝绳挂下一个块薄薄的饰玉,谓之瑱。

    加冕仪式到此告一段落,柳下季替国君宣礼道:“上天好德,为生民立君,又为君设贤明之人辅佐,师之,保之,勿使逾越天道礼法。是故天子有公,诸侯有卿,以相辅佐也。赵氏子无恤,汝从今日起便是鲁邦之卿!切记忠贞保君,赐汝两瑱在耳,别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圣!”

    按照惯例三次推辞后,赵无恤大声应道:“唯,无恤敢不受命!”

    他朝鲁侯三拜稽首,然后缓缓抬起头,臣已拜君,随后就轮到君拜臣了。

    赵无恤最喜欢这时代的地方,就是这种君臣间虽有高低差距,却远比后世平等的关系。

    后世的封坛拜将算什么?诸侯拜卿,才是名副其实的将朝政拱手托付!

    鲁侯同样是在席上跪坐,朝赵无恤讷讷一拜。

    “孤不天,以至于公室悯难,又无兄弟以补察其政,只能仰仗卿士了!”

    “唯,无恤定当尽心尽力,君为善则勉励之,君有过则匡扶之,君有患则救助之,君有失则革除之!”

    革除?是革除国君做错的事,还是直接把国君革除了?

    伊尹之事未远,鲁侯不免往不好的地方想去,半响后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如此,如此则拜托卿士了!”

    他连忙低头顿首,这一刻,仿佛他才是臣子……

    按照礼制,赵无恤昂着头,大刺刺地受了这一拜,他感受着周围热切的目光,感受着这一刻的辉煌,他也能感觉到头顶冠冕传来的重量。

    这是权力之重!

    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故天子朱裷衣冕,诸侯玄裷衣冕,卿士黄裳衣冕,大夫裨冕。

    这是宗周的旧制,但实际上,到了春秋季世,随着大夫越来越不值钱,冕变成了天子、诸侯和卿的专属,加冕既是操持国政的代名词。

    在原本的历史上,赵襄子还得在晋国苦熬二十多年,才能加冕为卿。

    可从今时今日起,他已经一路蹒跚走到了这个位置。

    现在是周王匄十九年十一月,而赵无恤生于周王匄元年。

    他生于夏末秋初的七月,生于蟋蟀在野的七月,生于瓜熟蒂落的七月,生于亨葵及菽的七月,生于伯劳鸟声娟娟啼哭的七月……

    那一年,礼乐崩坏,周室二王子争位,春秋季世的大幕徐徐落下;那一月,吴楚鸡父之战,旧霸主的伟岸身躯被戳破了一个大窟窿;戊辰日那一夜,大火星向西划过青空。

    他生于晋阳,长于下宫,成于鲁国。

    今年他十八已满,十九未至,从今日起,他便是冠冕堂皇的卿!他将执掌国命,说一不二!

    ps:感谢18号的打赏!感谢书友男儿行31,飞龙大哥,唐免航,nimeitaba,只是看浪剑的小说,第一近卫坦克旅,czdxh042408,孤寂小石头,书友160218185736368,搁淺放纵,邪影孤风,二次转生,柢步末日光的打赏!感谢各位的月票!

第606章 我回来了!(下)

    ps:推荐一本老书《我要做皇帝》,七月写书的启蒙教材之一啊……顺便求下推荐票啊!

    ……

    卫候元,是卫国第二十八代国君,生于“韩宣子为政聘于诸侯之岁”,如今已年近五旬了。

    他因爱好男宠而多猜忌,且私德不堪入目,故在国际上风评不好,死后还得了个“卫灵公”的恶谥。

    但在一堆春秋昏君中矮子里拔高个,他在为政方面还算不错,在历史上,当鲁哀公问“当今之君,孰为最贤”时,孔子对曰:“丘未之见也,抑有卫灵公乎?”,对他评价不谓不高。卫侯元擅长识人,知人善任,提拔了三个大臣仲叔圉、祝鮀、王孙贾,虽不能称中兴,却也使卫国在春秋季世里勉强维持局面。

    本来按照历史发展,卫国会继续这样半温不火地维持下去,一不小心成为秦并**后唯一苟活的诸侯,直到秦二世时才被灭绝社稷。

    可这一切从赵无恤奇袭甄邑时起就开始变得不一样了,卫国因卫侯元的站队错误,过去数年间先丢了甄邑,又丢了济西地,被赵鞅带着大军杀了个两出两入,人口被劫近万。随后卫侯元又未婚的夫人又被赵无恤笑纳,宠幸的公子朝成了寺人,简直是奇耻大辱!他也成了最恨赵无恤的人。

    然而不等卫侯元报复,到了去年秋冬之际,卫国又遭受了更沉重打击,在东赵率领下,宋鲁曹联军突然进攻。濮南四邑飞快陷落。这还没完,开春后。西赵的邮无正也完成了战略目标,大河边的廪丘邑被攻破。前来堵截齐卫联军也被他击败,卫侯无奈,只能放弃楚丘以南的土地。

    至此,卫国便失去了近三分之一的国土,**万人口落入敌手,能征召的军队也仅剩一万五千人。

    世人这下都看明白了,只要齐国不下定决定全国动员,只靠一支偏师,是无法保护卫国。也无法阻止东西二赵的强大攻势!

    更重要的是,东西二赵在濮水实现会师,双方的联络通道彻底打通了!

    这便是过去半年里发生的事情,这才有了赵无恤从商丘迎接新娘,渡济水至平丘,却一路畅通无阻的情形。

    ……

    是夜,在平丘城中赵无恤与赵广德彻夜饮宴,共叙往昔,说起新田泮宫中的事情。不由慨叹万千。

    “距离吾等初入泮宫,已经过去六年了么?怎么感觉还似昨日一般。”

    “弟倒是觉得,似是过了一甲子……”赵无恤不觉得赵广德在说笑话,这五六年下来。昔日娇生惯养的温县君子,却将刀兵血火一样样经历过,看惯了生死离合。已经比他实际年龄成熟了许多许多。

    赵无恤双手举酒盏,敬赵广德道:“我与三位兄长并不亲昵。反倒觉得广德你更像是亲弟,泮宫中少年打闹不分轻重。但你为我挡下的那一剑,我此生绝不忘怀。”说罢一饮而尽。

    赵广德连忙还敬道:“若再遇见那样的场面,我还是会为兄长挡下一剑!虽死不悔!”

    无恤笑道:“善,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这才是自家兄弟,来,再饮一盏!”

    今天的气氛和乐且融,东西二赵的联系已经打通,他正要带着新娘回乡成婚,有赵广德带着三四千人驻防平丘和蒲邑,还有宋、曹两国为犄角,卫国几乎丧失了反攻的能力。一切都走在正规中,一切都在蒸蒸曰上,他的心情也愉快的很,少不得多饮了一些。

    《周礼》:“酒正”的职文中有言:“辨三酒之物,一日事酒,二曰苦酒,三曰清酒”。事酒是没有澄清分离糟粕的浊酒,苦酒是存放了一定时间的发酵酒;清酒则是用苞矛过滤过,再澄清分离杂质的上等酒。赵无恤和赵广德饮用的自然是清酒,酒色半透明,带着淡淡的黄色和黍子香味。

    这种酒不过十几二十度,和后世的啤酒差不多,所以古人善饮,动辄几斗几斗地下肚,原因正是如此。

    不过啤酒喝多了,也是会醉的。

    春秋的贵族喜欢用青铜酒器,但赵无恤对重金属超标心有余悸,便改用瓷酒盏,于是就这样一盏接一盏地喝下去,赵无恤还好,赵广德却有些迷糊了。

    他吐着酒气结结巴巴地说道:“不瞒兄长,我这一生最大的奢望,就是想着能继承父亲的大夫之位,为大宗守好祖庙。但温县小宗一向羸弱,父亲过去追随宗主出征屡战屡败,若是宗主愠怒收回温地,我也不敢有什么怨言,守着食田维生即可。谁料在遇上兄长后,未满二十的年纪,就能带着数千人横行濮、济之间,管辖的民众都快赶上温县了,虽然没有大夫之名,却有大夫之实。我能有今日,全赖兄长提携也!”

    赵无恤扶住了涕泪满面,要下拜道谢的赵广德,“自家兄弟,何必如此见外?晋阳与温县的关系如同身体和手足,我如今能做到自己‘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自然也不会忘了温县的好处,必让你也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

    他重重拍着赵广德的肩膀道:“跟着为兄好好干,区区数邑大夫算什么,或许哪一天,我也能为你弄一个卿位来坐坐!”

    ……

    等到夜深人静,尽欢而散时,赵广德是被侍从们抬回住处的,赵无恤无恤也已微醉。

    因为迎娶前的种种复杂规矩,他自然不能去往乐灵子处歇息,只能在一个操温县口音的竖人指引下朝邑寺内的安寝处走去,因为赵无恤对赵广德嘱咐过,身边服侍的人,必须可靠!卫人是不能贸然信任的,还是温县旧人靠得住。

    在途经一处还亮着灯的院子时,赵无恤挥挥手让那竖人退下,自己则放轻了略为沉重的脚步,轻轻地靠近门扉,缓缓将它推开。

    小院有三进,最外面的庭院是赵无恤信赖的几名黑衣卫士在站岗,他甚至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见无恤入内,卫士们肃然起敬。

    经过一条狭窄的廊道,中间那一进是几名守着灯烛,却正在打瞌睡的婢女,被赵无恤的到来惊醒后,她们差点喊出声来,却见大将军板着脸瞪了她们一眼,这才连忙掩口下拜。

    赵无恤不理这些颇有姿色的婢女,继续蹑手蹑脚地往里走去,他走路开门的动作温柔到极致,像是怕惊醒沉睡中的精灵。

    最靠内的居室极为暖和,空气里透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在泪痕点点的烛光映照下,有一位体态纤细,却胸襟饱满,盘着妇人发式的女子坐在榻前,正背对着他。

    那妇人并未察觉身后有人到来,依然在轻轻摇晃身体,怀中似乎抱着什么,嘴里哼着首晋国的歌谣。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这首诗歌是晋地女子对心仪男士的眷恋,她声音美妙,却渐渐染上了一丝忧虑。

    对士来说,娶妻纳妾是齐人之福。但对于女子来说,却意味着原本独属于自己的夫君要被其他女人分享。

    更何况,按照礼制,正室夫人地位高于陪嫁的媵,媵又高于未明媒正娶的妾。眼看夫君以往专宠自己的后宫一下子要多出两人,而自己更是地位最低下的,伯芈怎能不忧?

    想到再过些时日,便是夫君与大妇的新婚夜了,到时候鸳鸯双双卧于罗帐中,自己只能孤枕难眠,伯芈眼角情不自禁涌出了一点泪。

    她正想偏头用肩膀拭去,背后却突然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有人在耳边轻声说道:“哭什么,你的良人在此呢……”

    “呀……”伯芈一惊,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赵无恤,不禁心中一喜。

    “君子回来了?”

    赵无恤绕到她身前道:“然,我回来了。”

    伯芈抽了抽鼻子就要转过身来,却才想起自己亵衣半解,不由闹了个大红脸。

    但再遮掩已经迟了,赵无恤目光转向,他的注意力却已经彻底被伯芈的胸怀,还有她胸怀里的小家伙吸引住了。

    原来,伯芈手中环抱着的,正是个粉雕玉琢的婴儿,他一手扶着母亲衣襟,另一手握在右乳上,这孩子双目微闭,呼吸轻微,颦着细到看不见的小眉毛,如菽豆粒般小巧的嘴巴一努一努地吮吸乳汁。

    “真贪吃。”

    赵无恤怜爱地看着这个刚出生半年的新生命,朝伯芈比了个噤声的姿势,伸出手指在婴孩肉呼呼的小脸上轻轻一弹。婴孩却置若罔闻,只是眉儿颦得更紧,手也握得更紧了,嘴巴吧嗒吧嗒加快了吸食速度,似乎是发觉有人要与他争抢母乳一般。

    无恤啧啧称奇,笑骂道:“真不愧是我儿子,连这方面也像极了我……”

    “这是什么话……”

    若不是双手抱着孩子,伯芈都恨不得锤赵无恤一下,如今她只能抿嘴一笑,将绯红的脸偏朝一边。

    女人家敏感的心又安定了下来,自己虽然在赵无恤的妻妾里地位最低,但这赵大将军的长子,却是从她肚子里怀胎十月产下的。

    而赵无恤对这第一个子嗣,也是宠爱至极。毕竟是初为人父,舔犊情深,这是万物的天性,无论是古人还是后世的穿越客都不能免俗。

    ps:感谢书友小说谜12345,小桥流水人家后面的老树,leon在世,唐免航,czdxh042408,厚厚的牡丹江,洪荒未来,行星梦雨,繁华落幕时,leon在世,困了喝绿茶,月落随枫,男儿行31,玉青微,穿着鞋的章鱼,亦家人fis,迅浪,¥夏侯公子¥,飞龙大哥,的打赏!感谢各位的月票!

第628章 风起于青萍之末

    立夏这一日,新田阳光明媚,时有清风拂过,吹动了虒祁宫池沼中的朵朵青萍。

    夏天伴着蝉鸣到来,各地送来的贡物也陆续送入新田:大河中捕获的红鲤,产自大陆泽的芦苇席,绵上苑的山莓和香椿,还有解暑的冰。

    正所谓“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入凌阴”,去岁十二月在冻结的汾水中凿下保存的冰块纷纷从冰窖里运出,分发到各宫殿,消解了夏日的炎热,所以虒祁宫大殿一点不闷热,反倒沉浸在凉意之中。

    这是晋侯仍是晋国实际统治者的明证,至少他还没混到像鲁侯那样,连臣属贡物都收不上来的地步。

    不过虽然过着滋侈的生活,但他心情却不怎么好。

    明堂坐北朝南,晋侯午身穿朱红色的深衣,配赤色的玉璜,高高坐在君榻上,感受为君者的艰难。

    早在五天前,去祝贺赵卿之子、鲁国执政赵无恤大婚的使者便回来了。他们奔着贺喜去,却携着丧报回,带来了邯郸大夫赵午死于温县的消息,还有一大堆告状的人。

    赵氏长子伯鲁和家臣傅叟告范氏和邯郸氏遣死士刺杀其弟赵无恤,致使无恤腿脚受伤,无法来新田完成朝聘,而邯郸大夫的死也与范、中行二卿有关。

    卫国太子蒯聩的话就更骇人听闻了,他声称范与中行早有叛晋之心,太子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在去年的战争中,二卿一直与齐、卫私下联络,绕开晋侯与敌军议和!

    此事立刻在新田掀起了轩然大波。晋侯急令作为证人的史墨、韩虎、魏驹、上军司马籍秦等人入新田,又召唤六卿汇合于虒祁宫共议。

    然而六卿还没到齐。或许永远到不齐,范、中行、邯郸的使者却也来了。

    他们与赵氏的人当堂对峙。邯郸使者哭诉说赵氏才是杀了赵午的凶手,请求晋侯主持公道,准许他们在宗法上永远脱离赵氏。

    如今,晋侯午能感觉得到大殿里的紧张气氛,在场人等不论属于哪一派,均怒目相视,只差在殿内拔剑相向。

    “邯郸者,赵氏之小宗也,如今却聚兵反叛。赵氏将履行家法,讨伐邯郸,还望国君允之!范、中行二卿谋叛已久,数次派人刺杀无恤,这些奸佞不但要坏国之基石,还想让晋、鲁同盟破裂!真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这是赵氏的请求,赵氏使者条理清晰,语气强硬。而且手握关键证据,韩、魏也明显站在一边,他们的意见晋侯无法忽视。

    “赵氏对邯郸残暴不仁,还打压范、中行。欲像专鲁一样专晋!”

    范、中行二卿和邯郸虽然说不出像样的反驳,但这句话也让晋侯心里的那颗刺隐隐发痒,这几年赵氏的确是强大得有些过分了。

    “还望君上察之!”

    殿下争吵不休。晋侯午感到很疲惫,他发自内心地觉得。晋国真的在他手中四分五裂了。

    “都怪他,在鲁国好好呆着不就行了。为何非要回来!”晋侯午暗自责怪其所有事情的源头来。

    自赵无恤开始归晋之旅,晋国的气氛便宛如一座柴火库,任何一粒火星便能引发一场大火,不巧的是,赵午扮演的正是这样一个角色。

    据知氏的消息,邯郸氏的少主赵稷已经竖起了墨染的丧旗,他连杀三名亲赵的昆弟,宣布与赵氏不共戴天,召集家臣,此刻正在邯郸聚集军队。身处温县的赵氏父子也没有闲着,调兵的指令陆续发往晋阳、长子,照这样下去,赵与邯郸爆发流血冲突是迟早的事。

    如今的情形是,无论晋侯偏向那一边,一场内战似乎都要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赵氏和邯郸氏已经站到了台前,韩魏和范、中行因为多年积累的矛盾,也在背后摩拳擦掌,随时可能加入进去。

    区别只在于,赵与邯郸,谁才是群起而攻之的首祸者,这一点,将由他来判定!

    从冲龄继位开始,晋午做国君十四年了,还从未感到如此为难过。晋国公室已经“戎马不驾,卿无军行;公乘无人,卒列无长”,晋侯力量不及任何一卿,也阻止不了战争。他唯一的权力,就剩一个合乎礼法的空壳了,谁得到他支持,谁就能得到新田国人们的支持,这是六卿还将他放在眼中的原因。

    他终究还是不能决断,招来太史墨咨询,史墨也不提自己的意见,而是拱手道:“先君临终前曾言,若六卿相攻,君上可择势大者从之,择必胜者从之……”

    ……

    晋侯午记得,自己的父亲晋顷公死前的确说过这番话,这是晋悼公后历代国君大权旁落后,处理卿族斗争的不二良方,平公助范氏灭栾,顷公助魏、知灭栾、羊舌,都是出于这种心思。

    至于哪一方更占理,并不重要。

    “但究竟是赵魏韩势大,还是范、中行、邯郸势大……”想着这一点,晋侯午感觉很可笑,这些人都是自己的臣子,如今却得看着地图寻找更强的一方去支持,才能确保晋国公室的存活,真是荒天下之大谬。

    好在史墨博学,不但通古今,更知现世国内外形势,他分析道,范、中行是老牌强卿,邯郸亦有四县之地,合兵足足有七万之众,他们的重心虽在太行以东,但太行以西的晋国腹地也有不少领地。

    至于赵魏韩,要么是近五十年里崛起的新卿,或是像赵氏这样起死回生的旧族,合兵亦有近七万人。

    “但别忘了,这只是中军佐的‘西赵’,在东边的海岱之地,还有一个所谓的‘东赵’,赵子泰有千乘实力,徒卒三万,还纠合了一大批盟友。并且与晋的敌人齐、卫为敌。”

    “如此看来,似是赵魏韩一方更强大些?太史觉得。寡人应该支持赵氏?”晋侯午也恍然想起,晋国这腐朽坏透的霸业尚能存几分脸面。全靠赵氏维持。

    但他又突然害怕起来,赵氏若是在控制邯郸,实力大增后,会不会把赵无恤在鲁国做的事在晋国也做上一遍?若是范、中行觉得自己处置不公,真的叛离晋国,去投靠齐国怎么办?

    史墨已经垂垂老矣,他说话时胡须在微微颤抖,眼睛里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么,见国君面露犹豫。他又道:“君上,先君还有一句话,国之大事不能决断,可问知伯……”

    ……

    “知伯出中军将府门了!”

    “知伯车驾已至虒祁宫外!”

    立夏次日,知伯跞的行踪一条条被送进了赵氏府邸中,送到了傅叟和赵伯鲁面前。

    “知狐称病闭门多日,如今总算出门了。”傅叟如是说。

    作为对知伯最忌惮也最为了解的赵氏谋主,傅叟拖着老迈的身体赶来新田,主持首告一事。他最在意的,莫过于知伯跞的举动和行踪。

    “若他再不动,这新田,我都要呆不下去了。”

    赵伯鲁苦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后。悄悄地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水,也不知是天热,还是紧张。

    在他的感觉里。这座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新田赵府,仿佛变成了大战前的帐幕。一名名斥候带着军情而来,而自己和傅叟。则是前敌军将和谋士,见证着这一场大战的开幕。

    至于赵氏的主帅和副帅,他的父亲和弟弟,尚远在温县。

    来新田的路上要经过敌对卿族的领地,而赵氏在这一带的力量,比起其余五卿而言微乎其微,这都是当年下宫之难丧土失地的恶果啊。赵鞅和赵无恤分别是东西二赵之首,在这关键时刻,不知范、中行会不会继续丧心病狂地沿途袭击,所以不能轻涉危堂。

    在彻底放弃世子之位后,伯鲁却心安了不少,比起过去的畏惧不前,这回他很愿意为赵氏做些事情。可事到临头后,他才明白自己不适合做这种事,也越发佩服赵无恤是如何在鲁国乱中取胜,得到至高地位的。

    赵氏与邯郸已经箭在弦上,随时可能交兵。这时候只缺晋侯一句话,好让赵氏能将“首祸者”的罪名扣到邯郸稷头上,让范氏和中行氏成为晋国公敌。

    “知伯下车,换了步舆进宫了,太傅梁婴父与太史墨陪伴其左右!”

    又一条消息传来,至此,就是赵氏眼线的尽头了。

    这几年傅叟虽然已经在晋侯身边努力安插人手,但终究没什么成果,当年赵无恤入虒祁宫打下的基础也被白白浪费,究其原因,还是赵氏三子都不能和晋侯建立亲密的关系。

    加上,知氏将宫廷视为自己的地盘,盯得很紧很紧,将其余诸卿的钉子一一拔除。

    傅叟叹了口气:“虽然不情愿,但不得不承认,如今国君对知伯言听计从,他这次入虒祁宫,决定了国君和国人的态度,这就是他的可怕之处啊,轻易不出手,一出手,就能决定胜负!”

    一股畏惧在胸间沉滞,让赵伯鲁愈发的战栗不已,他越来越觉得自己让贤之举是明智的,以他这薄弱的意志,与人无争的性情,真的不适合决断这些生死存亡之事。

    等这件事了了,一切还是让父亲和无恤主持吧,自己还是适合含饴弄子……

    “知伯会怎么选?知伯派人向我赵氏示好,愿意结亲,父亲为了宗族大计,也不顾无恤的反对,打算虚与委蛇……”

    “不知,不可知……”傅叟却摇了摇头,“若能让人轻易猜透,他就不是知伯了。”

    他突然严肃了起来:“君子,若知氏突然倒向范、中行,发兵来围攻府邸,你切记,一定要让黑衣护你跑到韩氏府邸寻求庇护,赵氏在新田附近的力量太弱了,一旦乱起,恐怕这赵府,乃至于下宫,都得全部放弃!”

    ps:12点左右还有一章

第629章 将欲取之

    话音刚末,赵伯鲁的笑容陡然不见,眼神瞬息间变得害怕起来,讷讷地说道。

    “先生,事情当不至于此罢……”

    “这是最坏的打算。”

    面对赵伯鲁的不安,傅叟只能如此解释,甚至谈不上安慰。

    虽然赵鞅和赵无恤对晋阳、鲁国的备战情况很有信心,但傅叟总有些不安,赵氏和二卿就像是三头争斗的野兽,而知氏,则是潜伏在草丛中的猎户。

    要知道,最可怕的不是已射出的箭,而是搭在弦上未发,不知会射向何方的利矢!

    如今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默默等待。

    “知伯已经出了虒祁宫!”

    一刻之后,又一人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赵伯鲁面色一喜,一回头,却发现这一消息让傅叟讶异的扬了扬眉毛,他也随之心惊肉跳起来。

    “先生,这……”

    傅叟沉吟不语,他还以为知伯跞入虒祁宫朝见国君,会有一番决定晋国诸卿命运的长篇大论,没想到却这般干脆,前后不过一刻,只说了寥寥数语便离开了。

    “猜不透,猜不透啊……”他闭上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遇上这么一个对手,也不知是赵氏之幸,还是不幸。

    ……

    他年已六旬,相貌平平无奇。从明堂中出来后,手笼在袖中,步伐低调而从容。不长不短的胡须后带着和善的笑,与那些向他见礼的宫中寺人一一颔首致意。

    若非那身卿士才能穿戴的冠冕博带,若非那枚挂在他腰间,乃君上亲赐,可以在大半夜扣宫门而入的玉牌,别人恐怕会以为。这只是一介宫中老竖,而非晋国的执政卿罢!

    在那些不知道的人眼里,知跞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毫不眷恋权位之人,他看上去无害、守礼、缄默,自打继承差点失去的家族卿位后。便一副不问世事的态度,这是多数晋人的共识。

    但在那些知道的人,比如梁婴父眼中,却绝非如此。

    “见过中军将……”知跞一出来,梁婴父就与他行礼,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随后各自上了步辇。他奉君命将知跞迎入宫内,也有责任送他出宫,回府。

    在虒祁宫门的两头虒兽前。两人上了同一辆车,当车厢后的帷幕落下,外人的目光被遮蔽后,之前还不卑不亢的梁婴父却换了一副模样。他笑容谄媚,低声下气,仿佛自己不是爵为上大夫的国君太傅,而是知氏一个小小家臣,要奉知伯为主。

    梁婴父祖上是梁国公子。梁亡于秦后奔晋,一直在做没有封地的大夫、士。直到他这一代才混到了高位,令人艳羡。实际上,他还有另一重身份,那就是知跞之党。

    在梁婴父眼中,这位大国上卿的一举一动,都有别样的含义。哪像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

    这四十年来,晋国六卿斗争极其剧烈,但在一片混乱中,这位原本就不怎么管事的知伯跞,更形同隐身。韩起和中行吴、魏舒和范鞅、范鞅和赵鞅。这三对冤家如同斗鸡一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没人注意到位次越来越靠前的知跞,朝堂上仿佛不存在他这人。直到他按部就班地当上了执政,许多人才头一次正视他。

    或许是起步较低,梁婴父得以看清这位迷之卿士的人生轨迹:正是在知跞的帮助下,中行氏才渡过了中行吴去世后的那段危机。随后他又伙同魏舒灭羊舌和祁氏,让知氏得到一县之地,范、中行的仇恨却让赵魏韩三家顶了。

    近十年来,他牢牢把持着次卿之位,范鞅打压不到他,赵鞅也取代不了他。面对这两位在晋国历史上,能力和强势都数一数二的卿,能在这柴火库般的气氛里长袖善舞,知跞的能力可见一斑。

    所以此番赵氏与邯郸爆发冲突,韩、魏、范、中行也牵涉其中,闹得沸沸扬扬,要说知跞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深居不出,打算中立?别人或许会信,但梁婴父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他只是在等待时机,一咬致命的时机。

    让梁婴父意外的是,这一咬竟如此之迅捷快速,还没等晋国诸卿的眼线反应过来,知跞已经收回了毒牙,恢复了一条无毒菜花蛇的模样。

    所以梁婴父笑着问道:“我还以为执政会在宫中多呆片刻呢。”

    知跞眼睛微闭,淡淡地说道:“事既已了,何必多留?”

    梁婴父眼珠转了转,唯唯诺诺,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敢问,国君支持哪一方。”

    他话里有话,知伯支持的,就是国君会支持的。

    知跞让对卿族猜忌心极重的三代晋侯将他视为心腹,晋顷公几乎是托孤般将新君暗中托付给他。梁婴父甚至知道,国君在无人时还喊知跞尚父,意为可尊敬的父辈……这可是他这国君太傅也享受不到的待遇啊!

    国君曾自夸,与知伯的关系,就像周武王之于太公望。

    知跞才不会让国君发觉,他已悄悄架空了朝堂的一切,宫中遍布眼线和人手,他挖空了公室的墙角,只为加强知氏,削弱其余各卿。

    这也是梁婴父甘心为知跞驱使的原因,他有一个野心,他想要当卿,为梁氏拿到世卿世禄的位置。但六卿席位已满,只能指望某个卿灭亡,其他人才有机会递补上去。

    打吧,打起来吧,梁婴父无时无刻不这样盼望着。

    不过知跞脸上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说出的话也让梁婴父心惊。

    “当然是支持赵氏了。”

    ……

    “赵氏?”

    梁婴父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即又笑道:“执政说笑了,正如我先前为执政分析过的,赵氏才是知氏最大的敌人啊……”

    知跞眼中如古井无波:“我刚与赵氏定下了结亲事宜,自然要助他们到底,我入宫后直接和国君说了,邯郸氏乃赵氏叛臣,赵氏自可发兵去攻,公室不必过问。”

    “但……”梁婴父还欲说话,却被知跞扫了一眼。

    “太傅,你是因为董安于的恩怨,所以希望赵氏成为首祸者,受诸卿群起攻之吧。”

    忽的被泼了一盆冷水,梁婴父愣了神,正欲辩解,知跞却抬了抬手,“太傅也不必多说,击败二卿和邯郸后,赵氏父子肯定不甘心居于知氏之下,我是知道的。”

    ”那执政为何还……“

    梁婴父突然恍然大悟,喜道:“我明白了,执政是想让赵鞅安心,误以为知氏的确是有意保持中立,之前的遣使贺喜,提议结亲,都是执政的虚招吧。”

    知跞却笑而不语,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兵者诡道,他从不会让对手猜到他要做什么,身边人亦然。

    梁婴父猜不通透,慢慢地缄默不言了,唯恐多嘴为自己惹来祸事。但在知跞脸上、身上,信心却是越来越充足,甚至轻快地拍打起了车壁。

    这一切都让梁婴父恐惧不已,越发不敢说话,上次见知跞这般模样,还是他只一句话就让羊舌、祁二族灭亡的时候……

    ……

    从马车上下来,知跞望面对出迎的儿子知果和孙儿知瑶,抬了抬手让他们免礼。他迈步走在前头,心中却默默诵读起了那字字千金的贤人之言。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那是他刚继承卿位没几年,地位低下,朝不保夕,卿位随时可能会被夺走的时候,他得到了一次出使周王室的机会。

    在洛阳收藏室那堆得密密麻麻的竹简堆中,是那位长发垂鬟的老者一语点醒了他。

    他说:“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

    他说:“鱼不可脱之于渊……”

    现如今,晋国就像一池即将干涸的池沼,诸卿如鱼,面对越来越逼近的崩盘局面,他们或相濡以沫,或为了尺寸之地,滴水必争。

    但在知跞心中,知氏早已脱渊,他不是鱼,而是等待愚蠢鳟鱼跃入网中的渔夫……

    知跞着天边微微绯红的天气露出了浅浅一笑,新田的夜才要开始,而这看似纷繁杂乱的时局,也如笼盖大地的夜幕般,牢牢控制在他手中!

第654章 大风(11)

    绝望,中行氏的谋士高强在战斗进入焦灼状态后满心绝望。

    此战实非情愿,赵军逼营,他们不得不战,战前又被翟封荼那叛臣一嗓子劝降动摇了军心。幸好狄人自己也不团结,高强便请中行寅让小王桃甲上阵为先锋前拒,为主阵抵挡一时间。

    一开始出奇的顺利,接战至今不到半刻,小王桃甲的军旗就已经深入到了敌阵中间,看上去至多再过一刻,他就能把赵无恤的方阵贯穿!中行寅喜极,连说:“这是我军急击之时!若能尽起大军攻上,就能将赵无恤彻底击垮,趁胜攻入敌军主阵中。”

    只是,高强却看出了几分猫腻,他请中行寅稍安勿躁,又派去范氏主阵那边询问,范吉射也想出击,但在谋臣王生的劝说下,却没有下令把后继部队投上去。

    那边传话道:“赵军的战斗力很强,尤其是赵无恤的武卒,连败范军,前些日子伏击中行军也取得胜利。今日却突然如此疲软,竟被白狄在半刻内突入百步之远,眼看就要溃散战败。就算小王桃甲勇猛,也不可能胜得这么轻易,其中肯定有诈!”

    果然,片刻后形势异变,小王桃甲陷入敌阵,在他被杀后狄人也纷纷溃散。

    这之后便是两军的对阵,先是范氏的车兵被赵氏轻骑打得落花流水,相当于联军在接战前就残了一臂。之后的战线推进中,赵军也处于进攻位置,事到如今,除非让后阵的生力军全部上前,再将雪藏已久的东阳死士摆上去才能有转机了。

    但赵军那边,方才击溃狄人的赵无恤部一直在旁休息,而骑兵们也回到了侧翼,下马等待,赵鞅显然是忌惮东阳劲卒之名,在预防中行氏的后手。

    现在无论高强如何做。这一场仗都很难不败,一旦落败,营地也不可能守得住。高强已经寻思着,要如何做才能让二卿顺利撤入共城。尽可能保全力量了。

    然而就在他对胜利感到绝望的时候,却突然感到身后凉意袭来,一回头便吃了一口黄沙,西北面忽起大风,而且风向是正对赵军的!

    “机会。主君,这是天赐的机会啊!”高强不顾风沙入眼,他大喜过望,连忙冲到中行寅的戎车前,却见方才面色越来越阴沉的晋国上军将也已经泪流满面。

    中行寅老泪纵横,他在车上双手高举,感受着漫天大风,大声说道:“这是从大陆泽吹来的风,是我先祖中行桓子、中行宣子、中行献子、中行穆子历代先祖的英灵在护佑啊!昊天上帝,是站在吾等这一边的!赵氏必亡!”

    战争中风向的向背十分重要。不但弓箭等远射武器很容易受影响,顺风的一方在冲杀时是很占优势的。早到传说中的逐鹿之战,蚩尤请风伯、雨师相助,一时狂风大作,黄帝军队陷入困境,几乎落败,直到黄帝请下天女旱魃阻止风雨,天气才突然晴霁,方能反败为胜。

    如今忽起大风,这是作战双方都没想到的。范氏和中行氏又怎能不抓住这个机会?他趁机尽起后阵,数千兵卒呼喊涌上,皆呼“这是范氏、中行氏的祖灵显圣,是昊天上帝在助阵”。声震四野!

    范氏和中行氏前排的兵卒正在苦战,得了生力军的加入,顿时声势大振,借这股大风之助,本来几乎跌到冰点的士气猛地回升,他们一个个狂呼大喊着。发起了反击。赵军则久战之下,兵卒多疲,既受大风之阻,又被范、中行的生力军反冲,支持不住,一时间有些吃不消了。

    ……

    赵军后阵,赵无恤处,当大风从西北方刮来时,他也一时大惊。

    忽然起风,对赵军不利,按说现在该徐徐后退,拉开距离等风停再战,可范、中行已将后阵的数千兵卒调出,开始先前逼迫缠斗。而赵军因为人少,又在前阵久战,士卒多疲,若轻易后退,必遭大败!

    所以现在万万不能退啊!

    他一面派人去请战,一面死死盯着赵鞅的戎车,盯着赵鞅的帅旗,这时候,就看做主帅的能不能稳住心神了。

    赵鞅的中军处,见忽起大风,尘沙扑卷,又听闻范、中行联军震动天地的大呼,二卿调出后阵数千人发起反击,赵军前阵抵挡不住,开始节节后退,尤其是较弱的温县赵罗部和韩氏韩虎部退的最快。

    他的几名家臣相顾骇然,纷纷说这是不祥之兆。

    而周舍更是想起凌晨时占卜战争的吉凶,龟甲烤焦了,而筮草得到的更是“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的凶兆!

    他本待要说改日再战罢,但那位“乌有先生”却强词夺理说:“《诗》曰,爰始爰谋,爰契我龟。先行谋划,然后才是占卜。龟筮若和谋划的不一样,那就相信谋划即可,我军的谋划是此战必胜!何况龙战于野之兆,若以上伐下,是为凶,但主君和二卿地位相当,应当为克敌制胜之卦!”

    于是他们向三军宣布时,便声称是大吉之兆,如今忽起大风,难道是曲解天帝意思,惹怒鬼神了么?

    心生畏惧下,周舍等人便对赵鞅说道:“主君,事急矣!忽然起了大风?逆风对我军不利,这仗打不成了,要被敌军趁势反击得利,我军必败,还是快传令前阵后撤,且战且退吧!”

    同车的郑龙偷眼回头看赵鞅,却见赵鞅在车上扶着长剑,站立不动,对家臣们的话置若罔闻。

    他们还待劝说,赵鞅却板起了脸,将手中长剑拔出,虎目一扫,尽显威严之色,那几名家臣就不敢再说撤退了。

    赵鞅说道:“我来此是为了讨伐叛臣,报复旧怨的,从三月底开始鏖战月余,死伤数千,方有今日决战,岂能功亏一篑?胜败在此一举,再有言退者,斩!”

    众人缄默,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去了,郑龙则出言道:“主君。后阵的敌兵多已加入战局,我军前阵这万人怕是要顶不住了,莫不如将后备投上去?”

    赵鞅又看了看焦灼的战局道:“可!”

    ……

    赵无恤方才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终于看到赵鞅处挥动旗号。示意各部坚持住,同时让他带着人上阵,这才松了口气,大声喊道:“出击!大丈夫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他这一部人马本就是精锐。在赵鞅发令后他们陆续加入了战团,替换下了几乎要打散的温县兵卒,站到了鲁国右军和韩军侧翼。

    此时若有人化身鹰隼,从半空中看下去,可以看到在这片战场的北半部,范、中行兵卒尽数从后阵中出来,加入战局。而在南半部,赵鞅的将旗在白色中军屹立不动,是赵军的主心骨,顶在前面的是六个大阵。六面军旗。此时,最弱的温县赵罗部已经撤退到了后方,在中军前重新聚集;韩虎部也且战且退,鲁国右军迟疑不前,马首大夫赵伊部因为大风吹拂,再也冲不动了。

    唯独武卒的军旗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在向前移动。

    这一幕被中军将旗下的人看到了,杨因惊叹道不愧是君子的属下,在这逆势之局里成了一枝独秀。

    赵鞅也一直在看着无恤的军旗,此战。他只能寄希望于它了。只见那旗帜在风中飒飒招展,虽然缓慢但却坚定地向前推进,在数十成百面范、中行氏各部军旗的包围下,这支军队就像是一艘黑色艨艟。在绛色、苍黄色的大海中逆水逆风,亦逆天而行。

    “此战若能胜,无恤当居首功!”

    赵鞅亦暗自点头,为之赞许。

    但自然的力量是强大的,仅有赵无恤的武卒,却尚不能阻止这场大风。不能逆转赵兵的劣势。

    此时此刻,除了无恤一支人马外,其余的赵军都在不断地后退,并且已不再是起初的慢慢后退,赵罗、韩虎甚至逐渐变成了大步后退,已经差不多退回到了最初与敌军接触交战的位置,之前在战场上赢得的优势局面几乎被二卿全部夺回了。

    “这样下去不行……”

    赵鞅望着战阵,面沉如水,他下定了决定,从容对郑龙发令道:“御者,驱车向前!”

    ……

    “主君!?”听闻此言,不但郑龙,连旁边的杨因,周舍也徒然变色,劝诫道:“主君要去阵前么?千金之躯,不可涉险啊!”

    赵鞅慨然道:“两军相争,就像是逆水航舟,不进则退!士气低落,人心思退,但不能退,退了就是输,就是死!我必须让各阵看到,他们的主君,他们的统帅在冲锋,我要让士卒们听到,除了风声,还有我战车上的隆隆鼓声。去,告诉所有人,我不退,他们也不许退!我在向前,他们也必须向前!”

    他又笑道:“何况,我的儿子在前面战斗,我岂能在后退缩,独善其身?”

    君忧臣辱,数十个传令兵应诺,驱马出阵,奔至前方,策马在阵后疾驰,齐声大呼军令:“向前,主君的战车在向前!主君的大旗在向前!”

    数万人交战,杀声震天,加上范、中行的大呼,又有大风疾吹助兴,这命令最初仿佛石沉大海。

    不过不要紧,很快,听到声音后,本已是强弩之末的前军六阵兵卒纷纷回头,看到的不仅是并肩作战的袍泽,还见风沙中,高高飘扬的玄鸟大旗,以及苍白的中军战阵开始缓缓向前,越行越快,几乎是在冲向这里!犹如浑浊的大河中逆水而行的白色方舟!

    “是主君,主君在前进!”

    不知为何,他们突然心安了,突然热血冲头了,一个人告诉十个人,十个人告诉百人,百人告之千人,最终万人俱知。

    “主君的战车,在朝前阵冲锋,吾等要护翼住他!”

    赵无恤统帅的数千武卒厮杀之余,最先大呼赵鞅之令:“向前,主君的战车在向前!主君的大旗在向前!”

    喊出这句话后,目光随着赵鞅的战车和大旗移动,赵无恤真的心潮澎湃了。赵鞅这位强卿啊,叫人头疼之余,更多的是爱戴和敬仰,他的个性是如此的桀骜不驯,他的心志坚如磐石,他的意念能率领赵氏,摧折大风!

    这恰恰是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

    他心中想道:“没错的,只是区区一场风而已,怎能扭转胜负?赵氏之命,由我父子,不由龟筮,亦不由天!”

    无恤效仿赵鞅,拔出干将剑,直指前方,怒吼道:“向前!赳赳武夫!”

    “向前!主君腹心!”

    片刻后,赵韩联军万人同声大呼,士气重新振奋,一下就压倒了战场上的刀剑碰撞声,喊杀声,乃至于范、中行兵卒的呐喊声!甚至压倒了依旧朝他们疾吹不已的大风!

    “向前,赵氏干城!”

    ps:第二章在晚上,求推荐票!

第241章 万夫莫当!

    在羊肠道上走了几里后,与赵无恤同车的赵广德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山隘说道:“堂兄,我去新绛的时候,走的也是这条羊肠道,再前行数里,便可以离开深山,到达原县后,就是平坦的官道了。”

    赵无恤来到春秋后,虽然没出过远门,却也知道,原县,是赵氏的固有领地。当年晋文公归国后,封赵衰为原大夫,其后赵衰以庶长子赵盾为继承人,嫡子赵同则继承了原地。在下宫之难中,赵同被杀,领地被晋景公收回,在多年以后,转手给了韩氏。

    此县地势北高南低,越往南走,就到了富庶的南阳之地,随后再行一天,就可以到达温县了。

    “到时候,弟便是东道主,一定要好好陪堂兄见识见识南阳之地的富庶,品尝温县的嘉柔。”出门在外,这一路上吃喝都比较马虎随意,喜好美食的赵广德肚子都瘦了一圈,早已叫苦不堪。

    就算如此,他也已经比赵无恤初见他时,干练可靠了许多,足以作为放在温县的重要棋子,为赵氏整合太行山外的各领地出力。

    赵无恤一笑:“到了温县后,得先拜见叔父,这之后你我便要暂时分别,待明年春日,我从宋国归来时再聚。”

    “堂兄既然已经行冠,那么离婚期也就不远了,弟还指望着能作为司仪,陪堂兄去亲迎呢!”

    两人说说笑笑间,赵无恤却感觉周围空气越发寒冷起来,一朵洁白的雪花缓缓落下。飘到了他的手心里,触感冰凉。

    他紧了紧身上的皮裘。看向了左面的山峦和天空。

    “下雪了?不过瞧着样子,能赶在雪变大之前到达山外的庐舍……”

    话语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赵无恤猛地看到,侧面高达十余丈的山包上,赫然有一个人影站在崖边,右手高高举起,掌心握着一件闪着青金色光泽的武器,正欲用力抛出。

    “有贼子!”

    赵无恤和前方负责警戒的虞喜一同喊出了这句话,而那大汉手里的武器也同时脱手而出,瞄准的方向,正是赵无恤他们所在的戎车!

    赵无恤对前面驾车的邢敖喊了一声:“快加速!”

    但是来不及了。速度不快的戎车没办法立刻飞奔起来,当邢敖鞭子抽下的同时,那柄武器已经飞驰到了十余步外,隐隐能听到破空尖啸的声音。

    赵无恤连忙将一旁的赵广德扑倒,俩人一同摔下了马车,滚到土石路面上。

    “噗呲!”

    他们脚板刚离开车舆,只见开始徐徐加速的驷马戎车猛地一震,整个车身被那柄短矛的巨力刺穿,又狠狠地插进了轮里。没入土中。

    这一下惊得驷马跑动起来,邢敖死命控制,才没让它们冲下悬崖,但却也翻了车。横亘在道路中央,堵得死死的,还好邢敖机灵。死死扳住车栏,才没有受伤。

    “没事吧!?”无恤用力拍了拍小胖子惨白的脸。让他回过神来。

    “无,无事……”

    赵无恤抬起头来。警惕地看着四周,暂时还没有铺天盖地的箭雨,也没有数不清的土石砸下,看来这不是大队埋伏,而是一场……

    刺杀!

    一击未中,上面的人是会再接再厉,还是藏匿逃窜?

    赵无恤来不及多想,一把抓起车上的弓,抽箭搭弦,瞄准了高高的山岗上。

    ……

    “真可惜,被躲开了。”

    身背长剑的少年遗憾地叹了口气,后退了两步,随时准备从山涧里脱身。

    但掷出致命一击的古冶子却没停下,扔出第一柄矛后,他甚至都不观察结果,就将第二柄握在了手中,再次后退,准备起跑投掷。

    “今日之事,若是不能成,冶子当死于此,请刘子先回罢,我纵然未死被俘,也不会吐露半句和范伯有关的事情!”

    随即,他便大步迈动,再次冲刺到了山包的边缘,手臂猛地掷出,短矛划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朝车队中前方坠去。

    这一回,他没有再选赵无恤,这次的目标,是四**车!

    赵无恤从山下射来的箭矢晚了一步,直到这时,才命中了古冶子的手背,入皮半寸,一拔就出。

    但掷出的短矛,已经命中了目标!

    ……

    “不!”

    赵无恤发出了一声大喊,他射箭的动作已经一蹴而就,但速度依然没赶上刺客。

    那柄短矛已穿入四**车中,砰一声刺透了数层木板,他只是隐约听到乐灵子发出了一声痛苦的惨叫,随后是驷马剧烈的嘶鸣。

    “御敌,御敌!”

    周围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朝这边涌来。

    然而,因为是在只容一车通过的羊肠道上,队伍被拉了足足有百余步长,后面的戈矛手一时半会过不来,前面的路被翻倒的戎车阻断,骑从们只能下马将其搬开。

    赵无恤双目皆赤,连忙一边呼喊着骑从们下马步行,朝山上射箭,一边朝身后十多步外的四**车赶去。

    拉车的马儿发出了嘶鸣声,它们已经受惊,开始没命地往前跑。御戎已经在震动中被甩下了马车,而失去控制的驷马正对无恤的方向。

    若是不阻拦,就会将车舆甩到山壁上毁掉,或者推着无恤,一起落下悬崖!

    “嗖!”赵无恤再次开弓,射残了骖马的腿。

    后方也射来一箭,中服马,它无力地跪倒在地,被同伴拖拽着前行,正是虞喜的手笔。

    但还有两匹马,这时候越发惊慌,拉着马车没命地跑,而无恤,已经来不及开弓了。

    一个高大的身躯挡在了他的面前。正是全身甲胄的亲卫穆夏,他大吼一声。从侧面一拳下去,竟然将右边的骖马直接轰翻在地。而唯一剩下的马儿力量单薄。拖不动大车,这才停了下来。

    赵无恤朝捂着手臂,面色有些痛苦的穆夏点了点头,扔了弓,拔出腰间的少虡剑,朝大车走去。在一脚踹开已经崩坏的车门前,他还斜眼瞥见,山包上,那个雄壮的刺客已经猛地跳将下来。踩着山石,想下到路面上。

    隔着被阻断的道路,骑从们下马步行,纷纷朝山上抛洒着箭矢,却因为心里慌张,加上角度和视线问题,无一命中。

    而后方的徒卒,一时间也赶不过来,所以四**车附近。只有十多名亲卫甲士,在穆夏率领下严阵以待,然而这里太过狭窄,连列阵都施展不开。只能各自为战。

    驷马大车的车板壁很厚,寻常强弓顶多只能刺穿了板壁,穿不透数层木板的。但是。那刺客居高临下,以沉重的全青铜短矛掷下。却可以!

    “灵子?”赵无恤试探着喊了一声,他嗓子生疼。来到这个世界后,从未如此焦虑和揪心过。

    昔日温馨暖和的车厢已经面目全非,药罐和暖炉打翻在地,短矛穿了车顶和车的板壁,竟然正插在乐祁的背心上,透体而过,矛尖已露出前胸,正往下滴着鲜血。

    而乐灵子,则蜷缩在乐祁的身下,她浑身颤抖,身上血迹点点,却不是她的血,而是乐祁的。

    “君子,父亲,父亲是为了救我……”她看着鲜血淋漓的父亲,推也不是,扶也不是,哭成了泪人。

    赵无恤沉默了,可以想见,方才短矛刺入车厢时,乐祁竟然为了保护女儿,将她护在身下,用后背和性命挡住了致命一击!

    “咳咳!”在赵无恤将乐灵子拉出来时,乐祁却猛地咳嗽了几声。原来他并没有立刻丧命,而是短矛贯穿了肺叶,没有伤到心脏,但这已经是致命伤,若不把血止住,死去也是瞬息的事情。

    而就在此时,外面却传来了亲卫的怒喝。

    “好贼子!”随着叫声,还有兵器撞击的声响,人的痛呼声,惊讶声!

    那刺客,竟然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便从十余丈高的山包跃到了路面,开始朝大车赶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灵子,别怕,照顾好乐伯!”赵无恤努力让自己镇静,安排灵子帮忙。

    两人将乐祁平放在榻上,乐灵子咬着泛白的嘴唇,摸出银针,她努力控制着颤抖的身体和手臂,要用往日修习得娴熟无比的扁鹊施针之法,为乐祁止住潺潺流出的鲜血。

    而隔着打开的车窗,赵无恤也在观看正在发生的战斗。

    他手下的亲卫们都经过严加训练,还在成乡之战里立下大功,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两条性命,可不是没见过血、没杀过人的新卒。但三五成群的甲士,在那雄壮的刺客面前,竟如同土鸡瓦狗般不堪一击,纷纷被掀飞、刺翻。

    于是,在仅仅数息之后,刺客毫发无伤地继续前进,而试图阻拦他的亲卫已经有三人倒地不起,还有一个捂着腿,一个捂着胸口挣扎,衣上血迹斑斑。优良的兵刃扛不住短矛的巨力,地上散落着两三个剑头,碎盾。

    眼见刺客如此威势,前来驰援的众人不由胆颤心惊,暗道自己过去,八成也是如此下场,但他们护主心切,冲出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赵无恤也看得愣神,心中砰砰直跳。

    “这世上,还真有万夫不当之勇的猛士!”

    早上刚和乐祁聊完刺客列传,傍晚就真遇到刺客了,真够戏剧,他深吸了一口气后,开始在四周搜索着。因为无恤记得,为了以防万一,他在四轮马车里,还留了一件备用的武器,并教过乐祁和灵子使用方法。

    有了它,便可以让老人和弱女子也能瞬间变成致命的杀戮者!

    至此,车外的战斗已经结束,前方后方的戈矛手和骑从没办法立刻赶到,唯一挡在刺客和马车之间的,只剩下了穆夏。

    穆夏身高八尺,他戴着幕面,身披甲胄,手里持着木盾和沉重的长殳。

    那刺客则身长九尺,外穿轻装,内套黝黑的鲨皮甲,椎髻裹着黑幘,虎目骇人,一眼就能瞪得人心惊胆寒。他浓郁的虬髯遮不住脖颈上一道淡红色的伤痕,粗壮的双手各持一柄铜矛。

    “就凭你,也想挡住我古冶子?”他看着穆夏,露出了残忍的笑。

    但穆夏如山一般,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对手的脚。

    古冶子收敛了笑容,猛地动了起来,双腿像是轱辘般飞速摆动。穆夏俯身防御,而刺客却如同鹰隼般高高跳起,刚才被赵无恤的箭射中,还在流着鲜血的右手持矛,瞄着盾牌的缝隙,朝穆夏刺去。

    这是能隔着数十步,就能将厚重马车贯穿的巨力,穆夏动作不灵活,避让不开,他只好猛地低头,举盾格挡。

    一声巨响过后,杨木盾碎裂,而冲势未减的铜矛,挂到了穆夏胄上的红缨,直接将其掠飞。

    穆夏头上猛地一震,头皮剧痛无比,但他的手却依然将长殳一甩,砸向了古冶子的下盘。

    “当!”

    古冶子左手一缩,举矛柄格挡,只觉得两手发麻,被击得后退了半步。

    他哈哈大笑道:“好,好气力!想不到今日,还能遇见一位不亚于三士的勇者!你我若非敌手,真想共饮一爵!”

    只可惜,此人战斗经验不足,无法阻止自己!古冶子身体倾斜,乘着长殳的空挡,足尖猛地踢在穆夏心口上。穆夏受力,后退数步撞到了山壁处,山石滚落,他正欲再起,却听刺客大喊了一声:

    “去!”

    刺客右手的矛猛地一抛,已至穆夏身前,连破四层皮甲,刺入了了他的肩胛骨,且去势不减,又带着穆夏踉踉跄跄地往前趔趄了几步,将之钉在山壁上。

    至此,大车周围,再无人能阻挡刺客!

    骑从们在远处没命地朝刺客射着箭,但哪怕偶有命中,无法阻止他的脚步,甚至,疼痛让他更加疯狂。

    “只要杀了宋国的大司城,我便能为齐国立下大功,洗去路寝之台上无勇的耻辱,而应了那向导的要求,赵氏君子,也可以一并杀了!”

    时不我待!再过上几息,前后的护卫们就会赶过来,古冶子乘着这机会,快步上前,短矛一挥,将四轮马车残破的车厢彻底破开!

    车厢内,窈窕少女一只葇夷举着银针,含着泪救治倒在血泊中的垂危老父。

    而戴着远游冠的君子,则半蹲着挡在在她身前,手里举着一架似弓非弓的器械,利箭在弦,冷冷地瞄准着古冶子。

    阴沉了多时的天空,终於下起了绵绵白雪,飘向了两人对峙的残缺车厢……

    赵无恤手指微动,扣下了手弩的悬刀!

    ps:感谢书友少时囧西卡,迅浪的打赏,感谢各位的月票

    求收藏,求推荐,求订阅,ps:明天七月生日,会四更庆祝下

第524章 谁执牛耳?

    ps:稍后还有一章,第三章在晚上。

    两边几千人人隐隐对峙,弓弦未松,甲胄未卸,主帅则在中央错毂而谈。

    却听夫差道:“在军,自然是以本太子为主,攻下商丘,廓清朝堂后,自然是以宋国左师向巢和大司马向魋为主,重振宋国纲纪。”

    赵无恤听后心中一沉:“好家伙,夫差不单想吞并掉联军,撷取指挥权,还想在战后扶持自己的代理人,向巢兄弟是彻底倒向吴国了罢。夫差的胃口真大,楚臣申包胥曾说吴国人的性情像贪得无厌的长蛇、野猪,我这回信了!”

    若他就这么答应了,他从七月后在宋国的苦战,孟诸大战里遭受的损失都成了百搭,那才叫“苦恨年年压金线,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

    赵无恤如今代表的可不止是自己一家一姓的利益,他身后还有司城乐氏、曹国、南子,乃至于有意投靠过来的皇氏、灵氏。一旦示弱太过,碍于夫差背后强大的吴国而跪舔,嘿,那就等着背后的同盟分崩离析罢!

    想要做利益集团的首领,一个大忌是千万不能认怂,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下认怂!

    但当面与夫差撕破脸也不是稳妥的方式,他对吴国现状并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几年后老吴王会被勾践击败而死,夫差顺利上位,先败越国,然后便开始北上中原……此时的吴国究竟能拿出多大的力量来经略宋国?邢敖只是夫差身边一个低级的大夫子弟,在吴国时日尚短,许多关系都没打通。没办法提供这种国家机密性质的消息。

    正迟疑着要不要稍微露下底牌让夫差知难而退,却听自己车上的御者柳下跖插嘴道:“合军?这恐怕行不通……”

    ……

    对赵无恤敢于两军阵前单车赴会。柳下跖是挺佩服的。

    至于让他好奇不已的吴国太子夫差,柳下跖只觉得这是个张狂、浮躁之辈。恨不得将拥有的全显摆出来。

    他暗暗想道:“子泰给夫差三分面子,过来与他相会,夫差却拿大,因为两军都摆开精甲对峙,子泰只当是他的反击,或尚能忍。然夫差却得寸进尺,一张口说要合军,还要所有人听他号令,再张口又要子泰将宋国拱手相让!他毕竟是吴国太子。与晋国有同盟之谊,他若是拿大,子泰却也不好当场翻脸,当下之时,还是得由我出言,好回敬下夫差的傲慢无礼。”

    于是柳下跖便朝赵无恤拱手道:“司寇,小人斗胆说句话,吾等与吴人合军,恐怕是行不通。”

    夫差浓眉一扬:“一个小小御者。焉能插话?这就是中原的礼节么。”

    柳下跖针锋相对,他瞋目视夫差,头发上指,目眦尽裂:“既然太子的车右能献酒。就不许我献言?这就是吴国的礼节么?”

    专伯鱼一摸腰间鱼肠剑,怒喝道:“大胆!”

    赵无恤道:“太子勿恼,此子乃我属下。此战也立下大功,想要一睹太子真容才请缨为御者……”

    夫差素来敬重猛人。何况盗跖长得身材高大,相貌俊美。他由此对柳下跖高看了一眼:“壮士,如何称呼?现居何职?”

    “小人陋名不敢辱太子,曾在大野泽中为盗,后被司寇收服,又复从良,添为舟师师帅。”

    他这么说夫差当然听不懂,还是邢敖回头用吴语轻声说了一句什么,夫差顿时脸色一变:“莫非是从卒九千,横行鲁、卫、齐的盗跖?”

    柳下跖姿态恢复了谦谨:“盗跖已是往事,如今我只是司寇麾下的鹰犬。”

    夫差一时间嗟叹不已,能降服盗跖这等人物,他对赵无恤也不由高看了几分。

    赵无恤知道柳下跖是个有主意的人,他大场面见惯了,也不惧怕对方是吴国太子,出言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便继续方才的话题:“子石,你且说说有何不妥?”

    柳下跖手持八辔道:“我驾车要以手执鞭辔控制驷马,正如诗言,执辔如组,两骖如舞;两服齐首,两骖如手。御者就像主帅一样,驷马则像兵卒一样,但假如我向服马发令让它后退,向骖马下令要他前进,则整辆车进退不能,因为号令不可以两从。”

    “现如今,联军与吴师号令不同,语言不通,旗帜不一,甚至连金鼓辨识都不一样。若是途中遇敌,太子鸣金而进,在吾等听来却是退却,吾等击鼓而进,在吴军听来却是后退,这不是乱套了么?所以我才说,合军根本行不通。”

    “

    赵无恤拊掌赞叹:“妙哉子石,以御寓兵。你说的对,战阵之上丝毫不能大意,与其强行合军起了磕绊,还不如分兵前进,也能互为犄角,太子,你看怎样?”

    夫差一时间哑然,这盗跖能言善辩,竟让他无力反驳。

    提议合军一处,本就是夫差张口就来的讹诈,真正的目的,还是第二个: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仗着背后的吴国,强行为投靠自己的向氏兄弟出头,在宋国朝堂中扶持亲吴派。

    若能如此,他回去后或许能让父王另眼相看。

    尽管自己不占理,夫差却还想强行占据先机:“此话倒也在理,那便让吴师为前军,子泰居后休整几日,何如?”

    夫差的心思赵无恤哪能不清楚,夫差背后有吴国撑腰,再抢先出兵拿下商丘,控制宋国君臣,那战后如何分蛋糕还不得由他说了算?

    赵无恤明面上忍让,内里却半步不退:“吴军百战百胜之师,能去追击强敌,外臣求之不得,只是哪敢让太子屈尊做我的前驱,还是分为左右二军齐头并进为好。不知吴国的规矩和中原一不一样,是以左为尊还是以右为尊?我甘愿做太子的辅军。”

    同样的话用不同的方式说出差别巨大,赵无恤只是稍微放低姿态,便让夫差心中大快。他不是不能容人,只是要人向他低头才行。一旦对方屈服,哪怕是形式上的屈服,都会让夫差痛快异常,他甚至能不计前嫌,留着对方迟迟不击垮,享受持续的尊崇感。

    “好,那便我为左军,从鸿口、空泽进军商丘;司寇为右军,从蒙城入商丘!”

    这两条路前者更近,后者更远,且空泽一带无敌军,他只需攻克鸿口即可。而蒙城那一路,似乎是郑军逃窜的方向,赵无恤过去少不得要再战几场。加上夫差见赵无恤阵后有俘虏,又有伤卒,料他肯定走不快,所以觉得自己彻夜行军,也能占据先机。

    赵无恤再同意不过:“一言为定!”他有自己的打算。

    两车错毂,赵无恤与夫差交臂为誓,都从对方坚定的眼中看到了必胜的信念。

    “天下诸侯里,年轻一辈的英豪,应该就我与子泰了罢!”

    盟誓之后,夫差用略为生硬的雅言说了这么一句话。

    赵无恤差点就对这个龙傲天脱口而出:“夫差,你知道勾践么?”

    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短短一次碰面,无恤对夫差有了鲜明的认识,此人的傲慢,贪婪,霸道,浮躁,张扬,在方才的对话里展露无遗。

    他讨厌夫差的咄咄逼人,而且还知道夫差的结局……

    赵无恤让柳下跖调转车头,回头一瞧,日悬西天,天光仍好,红霞已起,暮色将至。

    ……

    “好大的阵仗,几千人齐刷刷摆开,结果还是没打起来,肉食者就是喜欢这么摆弄人。看来这未来的新霸主,得十年后方能决出,希望老朽能活到那时候,看看你的预言准不准。”

    小丘之上,看热闹的两位世外高人一站一坐,箕坐的是楚狂人,从方才到现在一动不动的是计然。

    计然回头瞧了老友一眼:“你起码还有二十年好活,走罢,天色要黑了。”

    楚狂人起身随意地扑打灰土:“今夜之后呢?你有何打算,要留在宋国看看这场大乱的结果?”

    “无甚好看的,无非是六卿少了几个,又补上几个,无非是老国君继续在位,或者换一个新国君,无非是外来者想操控宋国,但最后都会被执拗的宋人顶回去。宋人喜欢守株待兔,可外人想来占据这株木桩,他们却不见得会轻易忍让……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与其在这看生灵涂炭,还不如随你去楚国云游一番罢,烟波飘渺的云梦大泽,我还想再见一次呢!”

    说道云游,楚狂人顿时来了兴致,加快脚步到计然身边道:“既然如此,吾等就走宛、叶、方城一带入楚,何如?”

    计然笑道:“久闻镇守方城、宛、叶的叶公子高年轻而有贤名,你莫不是在替他招揽我?”

    楚狂人呸了一声:“楚国之政昏暗,方今之时,仅免刑焉,我哪敢与肉食者谋?叶公子高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声称好贤,贤至却不能用,难怪世人都道叶公好龙。我之所以邀你走那条路,是因为来时在宛地遇到一个年轻人,他行为怪诞,不合时俗,时常会出豪言,自比为子文、孙叔敖。乡人视为疯癫,可我看他的确是有些才干的,奈何不是楚国公族,绝不可能升居庙堂。我见他与你脾性相似,或许能继承你的计然之策。”

    计然心中一动:“那年轻人叫什么?”

    “范蠡,字少伯!”

    ps:感谢27号的打赏!感谢立冬有夏,第一近卫坦克旅,男儿行31,simon_s,xiadong126,气大伤身,神幻界的打赏!感谢各位的月票和推荐票!

第525章 弑君者(上)

    “子泰,子泰,我听闻吴国太子夫差说,等恢复商丘后,他要让向氏兄弟掌权执政?”

    拔营后第二天,赵无恤的兵卒开始朝蒙城进发,乐溷却急冲冲地跑来询问昨日之事。

    “柳下跖告诉你的?”赵无恤知道穆夏嘴严,看到的事听到的话甚多,绝不可能外传。那就只有唯恐天下不乱的盗跖了,嘿,这个家伙,又有本领,又爱出风头,真不太好约束,得想办法彻底压服他才行。

    乐溷颔首承认:“然,这可是真的?”

    “是真的,只可惜是夫差一厢情愿。”

    大舅哥急了:“晋国迟迟未发兵来援,鲁国也不见动静,唯独你带了两三千人来,恐怕不如吴军吧。”

    “夫差也只带了吴甲两千,要论人数,还是吾等更多一些。”

    乐溷直跺脚:“但宋国与吴国相邻,随时能发兵入宋,吴师勇锐,连强楚也敌不过,可不是你我百乘之家能对抗的。届时向氏兄弟便能稳坐执政之位了,可恨向巢和向魋面对叛军一败再败,孟诸决战也未到场,如今竟白捡了正卿和次卿的位置……”

    赵无恤少不得安慰他:“大兄不要那么悲观,事情还未定下。夫差料错了一件事情,伤患和俘虏我让千人在后慢慢押送,而精锐则卷甲而趋,并未耽误行程。加上蒙城已经被陈寅家宰收复,郑人只想退走,没有阻拦吾等的心思,所以吾等必不晚于吴师抵达商丘,到时候我还是会全力支持大兄为宋国执政。”

    乐溷闷闷不乐地走了,柳下跖却不知从哪冒出来了:“叛党大败,商丘肯定乱成一团了,破城并不难,难的是入城后司寇打算如何应对夫差?他对宋国志在必得,恐怕不好对付。”

    赵无恤却大义凛然地说道:“在我看来,宋之乱乃宋国内务。我和夫差前来协助姻亲是义举,扫清君侧叛党后自当归去。该任命谁为执政,应该由宋君自己决定,旁人恐怕不好置喙。”

    柳下跖冷笑道:“司寇的意思是。吾等要和夫差约定,事后双方都不干涉宋国之事,一切政归宋公?”

    “然。”

    柳下跖摊手道:“那这次岂不是白跑了?就好比外出劫掠,跑了几百里路,打了无数硬仗。却一无所获,事先说好分发的帛币也不能兑现,该对手下如何交待?”

    赵无恤说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既然强行干涉争不过吴国,不如把自己放在一个不争的位置上,以不争为争。”

    柳下跖更加不解:”何谓以不争为争?“

    “自然是在不干涉宋国内务,政归宋公的前提下,暗地里挟宋公以令宋人。”

    柳下跖吃了一惊:“控制宋公,号令宋国?且不说这事要抢得先机不易,就说宋公也是继位十七年的国君了。素有仁名,虽然不知是不是假仁假义,总之在国内威望甚高。我听闻乐大心虽然控制了宋城,却未攻入宫中,就是怕激怒了国人,你如何才能操持住他?”

    旁边没有宋人,对面又是柳下跖这个无君无父,不祭祖先的叛逆大盗,赵无恤也不必隐藏心思:“叛党控制宋城两月有余,也不知道宋公可还安好。若是无恙,自当如此,可若是他有什么不测……”

    听到这里,柳下跖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现如今宋国太子是谁?”

    赵无恤淡淡地说道:“叛党认可的太子公子地已逃窜。他与郑人走的不是一处,郑师径自往西,公子地则带着百余残部往商丘走,昨日便被虞喜捕获了。”

    盗跖愣住了:“公子地被抓获了?此事司寇为何未公之于众?”

    “自然是为了骗开商丘的城门,公子地在手,相等于有了破开商丘的钥匙。吾等便能占得先机,当然,战败者是没资格继位了……另一方面,司城乐氏扶持公孙纠为太子,他现在人在戴邑,由灵子照料……”

    想起这件事赵无恤就恼火,据那个被俘虏的皇氏子弟说,公女南子是被宋公甲士夺回的,囚禁在桐宫内。但却放公孙纠去戴邑,就是想让乐大心有所忌惮,没办法痛下狠手弑君,让公子地继位。宋公真是老狐狸,可惜却送了一份大礼给赵无恤,这就是他的底牌!

    柳下跖压低声音道:“公孙纠不满十岁,他若是继位,司城乐氏控制了他,自然也就控制了君命,控制了国人。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宋公得遇上不测,我觉得叛党不一定有这个胆量……”

    “叛党不敢,那吾等让宋公遭遇不测好了!”

    ……

    意识到赵无恤想做什么后,柳下跖一时间毛骨悚然。

    赵无恤目视柳下跖:“我们晋国的师旷曾说过一句话,国君是神明的主祭人,是民众的希望。如果国君不能胜任,使民众的生计困乏,神明失祭,百姓绝望,哪里还用得着国君?继续留着他坐在君位上有何用处?宋公表面仁义,却扶持两党相争,结果放任宋国陷入大乱,无数民众惨死,于社稷来说,他不合格。人都要为做下的事负责,乐大心和四公子叛乱,他们的罪责就是死或流亡,宋公弄乱了国家,导致兵戈四起,民众流亡,他也要负责,寿终正寝或许就是最好的下场,也许死后继任者还能给他一个美谥……”

    通过乐灵子和俘虏们的描述,赵无恤差不多已经知道了宋之乱的前因后果。

    宋公将南子视为换取利益的物件,不惜将女儿往卫国新台的火坑里推,用一句儿女之情没有国家利益重要也许能掩盖过去。但他还利用南子玩朝堂制衡,结果却玩崩了,差点波及到乐灵子不说,宋公情急之下却只能把气往女儿身上撒,玩了一出桐宫之囚,真是不当人父!

    这才是引起赵无恤怒意的真正原因,但当着柳下跖的面,他却只能找一个更加正义的借口。

    “攻破商丘后,城中必定大乱,我想要你带人潜入宋宫,帮我做两件事。”

    柳下跖纵然胆大包天,不惧王侯权贵,此刻却也听得口舌干燥。

    如果说以往柳下跖在赵无恤面前还有几分傲然,这一刻却是真心佩服,他很想看看这个践踏君威礼法的卿子,究竟能干出怎样的弥天大罪来。

    “司寇想要我做什么?”

    “第一是救出被囚禁在桐宫的南子,我要她毫发无伤;第二件嘛……”

    赵无恤笑着问道:“你见识广博,应该知道公子彭生在鲁桓公车舆上做下的事情。”

    柳下跖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司寇是要我做公子彭生,而你要做齐襄公……”

    齐襄公与妹妹文姜,也就是鲁桓公夫人通奸被发觉,羞怒之下,令齐国的勇士公子彭生灌醉桓公,将他拉杀于车中。虽然这比喻让赵无恤感觉怪怪的,却没否认。

    “然,你自命豪杰,可有胆量做下此事?”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这就是殷周春秋的秩序,上下不可逾越。

    但世道变了,下克上层出不穷,平王东迁以来,臣弑君者三十六次,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这是对柳下跖的考验和试炼,赵无恤手下干脏活的人不多,这个往昔大盗恰恰是最利的剑,弑君这种活,也只有他才能没有心理负担地去做吧。

    若是不能做,也许将这把剑早早埋葬才是好的选择!

    ……

    盗跖的确有些犹豫,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背面满是疮疤,正面满是握剑持戈留下的老茧:“我这双手杀过贪婪的城门有司,杀过虐民的邑宰,甚至杀过不小心落入我手的下大夫……可这国君,还真没试过。”

    他抬眼认真地问道:“传闻弑君者必遭天谴,这是真的么?”

    赵无恤对此嗤之以鼻:“我只知道杀了晋灵公的赵穿寿终正寝,子孙繁衍不息,成了今天的邯郸氏。”

    他知道柳下跖在顾虑什么:“放心,你到时候隐匿身份,装成乐大心叛党即可,我也不想在史书上被重重记上一笔:赵无恤弑宋公!”

    “跖知之……”柳下跖领命,随即又抬头看了赵无恤一眼,比起初见时,赵小司寇似乎没长高多少,但气势和心思深沉却一日盛过一日。对夫差他能暂时屈尊,对天下诸侯爵位最高的宋公,却起了弑杀之心……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初赵无恤对他说出这句话时盗跖心许之余,也有几分奇怪,一个卿子能说出此言,是刻意迎合自己的吧?

    可柳下跖现在知道了,这话的确是赵无恤本心。

    他暗暗想道:“我曾入城为盗,杀死邑宰后面不改色,当时还以为自己是群盗里的大勇。孰料今日言及弑君,明明在司寇口中如屠一犬的事情,我却几度失措,真是惭愧之至。”

    赵无恤不再言语,转身看着沿着涂道向商丘进军的兵卒,说道:“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倘若外泄……你应该知道我会怎么做。”

    柳下跖单膝跪下,上指苍天,认真地说道:“今日之事若走漏半个字,我甘愿步公子彭生被戮于笙窦的后尘!”

    他迟疑了一下又试探地问道:“我曾说过,司寇与阳虎、三桓本质上并无不同。我虽然自命为大盗,也不过是窃人钱帛性命而已,司寇你才是真正的窃国大盗……这话却是说差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司寇非但想要窃鲁,恐怕还想窃宋、窃晋,乃至于窃天下罢!”

    对此赵无恤只是轻轻一笑:“或许吧,今夜便能抵达商丘了,勉之,勉之,也许这不是死于你手的第一个国君!”

第555章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但是!”赵无恤在心里告诫自己,欲速则不达,不要忘了在晋国时腹背受敌,最后被人暗算驱逐的教训!

    “我能绝之,亦能继之,我会承袭鲁国的一些传统,我会让鲁人沿袭礼乐的文化,我会尊君,让鲁侯之位万世不移,我也会保留许多大夫的领地……但前提是……”

    孔子强打精神,追问道:“前提是什么?”他现在相当于鲁侯的代表,大夫们的代表,士和国人的代表,他今日一定要从赵无恤处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赵无恤道:“卿大夫们要降服于我,顺从于我,各自为政只会导致分裂,在鲁国只能有一个声音,这就是我的要求。在鲁国,顺我者则昌,逆我者则亡!”

    “存亡均决于己手么?小司寇离独夫真是越来越近了……”孔丘叹了口气:“鲁国的大夫们一向唯强是依,这一点小司寇倒是不必担心。”

    赵无恤皱起了眉:“我担心的是国人,曲阜国人才是中坚,季氏实际上已经垮了,现在抵抗公山不狃的,正是那些国人。他们封闭,排外,他们尊重的人不多,而我对他们施加的影响太小,我可不想出现一场国人暴动,我也不想让曲阜里闾街巷再度流满鲜血,所以我需要夫子的帮助。”

    “我能帮上什么?公山不狃不是将小司寇视为盟友么?”

    “此人太谨慎了,一直对我有所提防,我刚刚经历宋国的大战。能调拨过来的兵卒不多,联合国人。将公山氏瓮中捉鳖才是稳妥之策,也能少些杀伤。”

    “夫子是大宗伯。是代相,教授礼乐赢得了国人尊敬,诛杀少正卯震慑了宵小。季氏和费宰公山不狃在曲阜鏖战正酣,有消息称,东门、南门均已被攻破,但西门尚在国人手中,守门者还是夫子的弟子,也只有你才能赢得他们的信任,让他们开门迎我大军入城。还望夫子能助我,将这场大乱消弭于未萌。”

    赵无恤诚恳地一拜,不单单是对子贡付出的承诺,他入鲁不三年不到,在曲阜根基太浅,需要借重孔子这位长期在野的闻人。

    “诺,我回曲阜,为小司寇前驱……”孔子做出了选择,这仅仅是两害择其轻。

    赵无恤喜道:“我将派大军随行其后。保证夫子安全。”

    孔子的声音高了起来:“我不是为了小司寇的野心,也不是为了季氏的存亡,我只是不想让鲁国再流血。我发起了堕四都之事,本意或许不坏。结果却让国政一团糟,鲁国四分五裂,连累了国君和国人。是时候由我来结束这一切了……”

    孔子叹了口气,将转身离去时。却又偏过身子来问道:“两年前,小司寇明投阳虎。实际却参与扳倒他。让我诧异的是,小司寇既已失信于阳虎一次,作为阳虎之党,一向谨慎的公山不狃为何会答应与你共同举事?”

    “三桓逼迫太紧,逼得他走投无路,唇亡齿寒的道理,他又怎么会不明白?更何况,我还有一位能言善辩的使者……”

    孔子瞪大了眼睛:“莫非是……”

    “没错。”赵无恤颔首,“不带升斗之粮,不携尺寸之兵,只身赴费邑游说公山不狃起兵之人,正是子贡!”

    ……

    马车轱辘滚动吱呀吱呀,洙水潺潺流淌哗啦哗啦,这条河流穿曲阜城西而过,原本清澈见底,是个绝佳的春游地点。往年阳春三月时,春服既成,孔子喜欢带着童子六七人,冠者五六人前来游玩,他们浴于水中,在岸边弹冠振衣,吹够了春风后,方才在曾点的鼓瑟声中咏而归。

    可现如今,河里却满是臃肿的浮尸,腐臭味直扑面门,站在岸上,孔子不忍直视,连累他们死于沟壑,被野兽分食的,是自己么?

    不,不是自己,是那些野心家,是那些窃国大盗,他们才需要负全责。

    他突然吟唱道:“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他穷途末路,曲调悲凉,让人听着顿生悲壮哀伤之情,以子路为首,弟子们无不嗔目,发尽上指。

    却听一个声音从背后应和道:“泰山若是崩塌了,我还能仰望什么?梁木要是毁坏了,我还能依靠什么?哲人要是困顿了,我去效仿谁呢?”

    众人回头,却是端木赐快步走了过来。

    “叛徒,你还敢来!”子路顿时跳将起来,手持长剑,就要去刺子贡。

    “由,退下!”孔子一声怒喝,亲自捉住子路的手腕,再度以巨力阻止了这个喜欢快意恩仇的轻侠弟子。

    “夫子,他!”子路恨恨地看着子贡,狠不能生食其肉。

    子贡在赵无恤势力里地位极高,仅次于张孟谈,政事、外交、财货都有涉及。而他先前去劝说费宰公山不狃,导致孔子的堕四都之策功败垂成一事,孔丘和弟子们也已经知晓……像子路这样视子贡为叛出孔门的逆徒者不在少数。

    看着又瘦了一圈的爱徒子贡,孔子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他。

    他培养了子贡,教他礼仪,教他言辞之辩,教他何为君子,何为国士。

    士者,行已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

    士者,言必信,行必果!

    子贡做到了,他为主君立下大功,却是在挖掉师长根基的前提下。

    孔子又能说什么呢?或许和少正卯死前的预言这样,在这一切开始之前,他已经预料到了失败,是他为迷茫的子贡点明前路,是他一挥宽袖,将子贡从身边赶离。

    虽然在鲁国的政事以失败告终,但用自己伟岸的身体,为心爱的弟子铺就一条国士无双的道路,孔子却做到了。

    在政客和老师两种身份之间,他选择了老师。

    在弟子和臣子两种身份之间,子贡选择了臣子。

    仅此而已。

    “汝等不要怪赐……他对我的爱戴是谁都比不上的,若我死了,最伤心的人,在坟墓前守孝最久的人,在诸侯间赞誉我的人,一定是他!”

    “夫子……我……”子贡三拜稽首,哽咽不已。

    孔子宽容地笑了笑:“赐,你是想随吾等前往曲阜么?”

    子贡擦干了眼泪,重重地说道:“唯!”

    “是奉主君之命,还是你自发前来?”

    “是赐自行前来,赐不孝,此行一定要侍奉在夫子身边。”

    他半月前回郓城与张孟谈商量好对策后火速赶往费邑,那可是一处龙潭虎穴,他白衣素冠而入,面临刀兵而不惧,因为那不值得恐惧。比起夫子那失望却还勉励自己的眼神,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子贡害怕,让他难以抉择的了。

    相比费邑,季氏和公山不狃火拼正酣的曲阜也是个危险重重的地方,他们就像是两只在瓷器店肆里打斗的野兽,随时会毁掉整座城池,殃及到入城的夫子……

    子贡已经打定了主意,他自问已经不负赵无恤的赏识之恩,却有负于夫子的敦敦教导。若到了曲阜城下,迎面而来的不是熟悉的面孔而是锐利的箭矢,他会和子路,和公良孺,和其他师兄弟一起,用身躯挡在夫子身前!

    这是他欠他的。

    孔子笑道:“善哉,从你去晋国开始,已经许久没为我驾车了。子渊驾车缓慢而温和,子路驾车暴躁而飞快,子华驾车喜欢炫耀技艺,华而不实,子迟驾车笨拙摇晃。唯独你,赐,你驾车四平八稳,我只望你日后若有机会宰执一国,也能如此……”

    ……

    然而事情还未坏到子贡想象的地步,曲阜西门的确是由几位孔门弟子在守备。孔子升为大宗伯,又当了代相,他们也水涨船高,陆续得到了任命,城楼上有颜回,有曾点,还有冉耕等人。本来因为季氏回归,孔子却不见踪影,正闷闷不乐间,忽见孔子安然归来,他们顿时大喜过望。

    于是孔子一行顺利地入了城,城门未合,等待后续的赵氏兵卒入内,如今只能指望赵无恤能信守诺言,平息这场动乱了。

    “国君何在?”一入城,孔子就拉着弟子们的手,急切地问道。

    颜回处乱不惊,他轻声说道:“前日,公山不狃、叔孙辄率领费邑人袭击鲁城,而季氏则刚从西面败退回来,仓促出城迎战,大败,东门陷落,外郭处处在打斗,如今费邑人势大,已经控制了除西门外的整个外郭区,攻入了内城。季氏害怕,便将国君从公宫里裹挟而出,躲进季氏的宫室,登上了季武子之台,但那里也被费人团团包围了!”

    孔子深吸了一口气,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鲁之所以为鲁,就是因为有君,他不指望赵无恤太多,只希望他能继续保持国君的位置,若国君不幸遇难,太子年幼,那鲁国就真的危险了。

    赵无恤大军入城,再开到季氏之宫还有一段时间,但孔子却等不下去了。

    他正了正衣冠,对众弟子说道:“我要去季氏之宫,我要去武子之台……”

    ps:第二章在晚上

第559章 十九岁的卿(上)

    ps:第二章在下午

    鲁人阿谀之词不绝于耳,而那两千人则齐齐呼喊:“永以为好也!”震得韩虎耳膜嗡嗡作响。

    他和段规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脸上的震惊。

    两千张弓?当年周襄王感谢晋文公勤王,也不过是送了晋国两百张弓……

    去工坊转上一圈就知道,弓这东西可不好做。制作弓,取用干、角、筋、胶、丝、漆六材必须依照季节,六材都具备后,再由心灵手巧的弓人将它们加工组合。短则三月,中则半年,长的甚至要两年方能驯成!

    段规扫了一眼,这些弓还不是残缺破损的,而是完好的。

    而两千把良弓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能让韩氏在战争中多武装两千人!

    太阔绰了,赵无恤出手太阔绰了!

    “太贵重了……”韩虎如此说道,他三年前借的两百把弩,事后的确肉疼了很久,其实换成弓,顶多值四五百张。

    “一点不,比起赵韩两家的友谊,比起我与子寅的交情,这区区两千张弓算不了什么……”赵无恤摆了摆手,让韩虎收下,这些弓是战后从季氏、孟氏、叔孙氏家中府库里搜刮出来的,借花献佛,一点不心疼。

    更何况他已经决定,武卒将以弩为主要远射武器,匠人的精力要集中到蹶张弩,甚至是大型重弩的制造使用上。当然,不可能完全放弃弓手,但鲁国这种小家子气的漆弓比起制作精良的弩。无论力道还是射程都不如,赵无恤可看不上眼。要制就按晋、燕和戎狄的弓来制。曲阜数千工匠在手,两千把弓花上半年就能制出。

    送给韩氏。看上去能增强盟友实力,可实际上若能将韩氏对弩的重视带歪,让韩氏劲弩死在萌芽,日后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倒也不错……

    一边想着,赵无恤一边执韩虎之手,邀他进入鲁城:“我想让子寅知道,让韩伯知道,无恤是一个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的人!韩氏的恩情。我绝不会忘!”

    ……

    他说出来了!

    韩虎此行的一个重要使命就是搞清楚赵无恤对韩氏的态度,而他一照面就给了答案!

    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安心的了。

    于是韩虎大喜:“子泰真是爽利之人,那这份礼物我便收下了。”

    他松了口气,看来祖父所料不差,只要韩氏示之以好,赵无恤是不会在意先前那点夺嫡中的耿介的。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祖父临行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走之前曾灵机一动,问韩不信道:“赵子泰已经在外打下了一片基业,就算分出去做赵氏小宗,他也能在东方立足。成为另一个邯郸,甚至比邯郸还强,这样的话,伯鲁的世子之位也保住了。岂不是两全之策……”

    韩不信道:“对你来说是两全,对赵无恤来说却不是。此事便不要再提了,此子是身在宋鲁。心在赵氏,他一直想回来。谁拦他,谁就是仇人!”

    韩虎想了想道:“如此说来。孙儿也能明白,晋乃强国,晋卿的地位堪比宋鲁之君,比起继承赵氏来说,在鲁国做大夫要差上一些。”

    “虎,你根本没明白!”

    韩不信有些失望地看了嫡孙一眼,在尔虞我诈的晋国,他白得像一张上等竹纸,必须让一个隐忍厚黑之人在旁辅佐才行。

    “赵无恤现在为的,恐怕不是什么世子之位了,他在鲁国能得到的比这要好得多。我虽然只见过他短短几面,却能看出,他的心大着呢!他在等,在等大势蓄好,届时他什么时候想回,就什么时候能回,曾经失去的东西能一一靠自己夺回,何必仰仗他人召唤?”

    ……

    “子寅?”

    韩虎从祖父的话里回过神来时,赵无恤正邀请他蹬车。

    “我从未远行外国过,临行前向祖父讨教了许多鲁国的风俗,入城后却觉得颇有不同,一时间竟看愣了,还望子泰见谅。”

    赵无恤笑道:“韩伯来鲁国,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来三桓分公室、陪臣执国命、孔子兴私学复周礼、游士在各地往来走动,鲁国可没少移风易俗。”

    韩虎只是想搪塞过去,讷讷称是,他随后将和赵无恤同车前往馆舍。他是晋国使节,这次来鲁国是宣扬晋国尚在的,而赵无恤正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后援,让那些不满者打消反抗的心思,他们可以互利共赢。

    不过走到戎车前,韩虎却止步了。

    因为那车的雕饰和规格有些问题。

    韩虎这几年可没闲着,礼乐典籍读了不少,熟知车舆制度,作为行人,他的一举一动关系到晋国,关系到韩氏,所以不能不小心。

    天子的乘车是黄屋左纛;诸侯乘车是朱轮黑盖,立幡;卿的乘车是黑色车盖,车舆两侧屏障涂为红色;上大夫的乘车则只有左侧屏障涂为红色。中大夫、下大夫的乘车为皂盖,士人则无华盖。

    他心道:“这辆主车黑盖、朱两轓,这不是大夫该乘的车,而是卿士之车!”

    他抬眼看了下赵无恤,心道:“久闻鲁国卿大夫喜欢僭越,哪怕是在外交上也是如此,赵无恤前不久才在宋国做下徵吴国太子九十九牢的事情,现如今又要邀我一起僭越么?我是直接上去,还提醒他一下呢?”

    赵无恤感觉到韩虎的目光,仿佛明白了他的顾虑,便含笑道:“这是国君赐予我的。”

    韩虎道:“子泰这是以大夫之位,享受卿的规格待遇?就像鲁侯以诸侯之位,却可以用天子郊祭之礼一样?”

    “是,也不是……”

    赵无恤心不在焉地否认了:“子寅来的正巧,冬至之后,正好是我正式受鲁侯册命的日子,当日还望入朝观礼,多了你这位晋国君子,场面也能热闹些。”

    韩虎有点懵,鲁国的信件传到晋国通常是一个月后,他的消息总是有些滞后:“册命……什么册命?”

    赵无恤再度邀他上车:“无恤不才,一时侥幸平定了宋乱,又在国都击退了叛党,君上认为我有功,有功则必赏,于是便要我受命,做鲁国的卿士……”

    卿……他说他要做卿!

    身后的段规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韩虎也目瞪口呆。

    等等,赵无恤是几岁来着?

    韩虎记得,赵无恤年岁要比自己小一些,他出生在粟米收获,大火星划落夜空的七月。

    他今年十八已过,十九未至……

    一个虚岁十九的卿!?

    ps:感谢17号的打赏!感谢书友男儿行31,唐免航,飞龙大哥,美琴のrailgun,游侠看小说,孤寂小石头,czdxh042408,唐免航,俞璇,逆光成影,的打赏!感谢各位的月票!

第586章 威服九国(上)

    时间进入五月,天气一日热过一日,鲁宋淮泗一带的夏熟作物陆续收获。这几年虽然鏖战连连,但好在昊天保佑,没有降下灾异,即将见底的府库多了新粮,让主政者和普通民众都松了口气。

    恰在此时,泗上诸侯的行人们带着贵重的礼物,集结于曲阜的赵氏幕府门外,擦着额头冒出的汗相互间聊开了。

    一位使者眯着眼朝对面黑冠博带的同行见礼道:“薛国行人也来了?”

    那薛人回头一瞧,面无表情地回应道:“滕国也不慢。”

    滕薛两国一向不对付,两百年前朝鲁时还闹过“滕薛争长”,抢进门朝拜鲁君的先后顺序,差点头破血流。两百年过去了,这两个邻邦还是为了那几亩水田、树林争得不可开交,这不,他们到了这里也不忘掐架。

    滕国使节颇有些自得地炫耀道:“我滕国乃武王所封,滕叔绣之后,与鲁国是姬姓宗亲,数百年来一直关系亲密,自然不能落后于风姓的东夷小邦之后!”

    薛国行人眉头一皱,冷笑道:“滕与鲁有旧,难道薛就没有么?薛的皇祖奚仲乃夏后氏车正,世代尊崇夏正、夏礼,与鲁国大将军的习惯反倒更相近,焉能将我视为与颛臾等同的夷邦?当年鲁隐公时以滕为先,现如今赵氏主政,说不定就是以薛为先了!”

    “你!无礼!”

    “你!狂妄!”

    两国行人争论不休,其余邾国、小邾国、郯国、邳国的使节则在旁默默等待着,比起滕、薛,他们与鲁国的交情要浅得多。尤其是邾国,过去时不时和鲁国开战,若赵大将军有意征伐泗上。他们首当其冲!

    但邾国行人却不担忧,他小心翼翼地打量这大将军府的外观,感慨这栋府邸的朴素却不失威严,以及门口守卫的甲兵齐全。

    就在这时,清晨紧闭的幕府大门终于开了,一位身穿月牙白深衣。戴远游冠的年轻士人站在门内,朝门外的众行人行了一礼。

    众行人连忙还礼。

    那年轻士人笑着说道:“诸位,我乃大将军的家老张孟谈,代替大将军来向诸位传话。大将军言,行人朝觐,应当先公后私,先见国君,再见执政。鲁侯的宫殿在城西南,东西两观大开等待诸位使节。汝等不去那里,却跑到大将军幕府外,意欲何为?”

    ……

    “走了?”府中,赵无恤一边观看塑泥的陶工在那座沙盘舆图上补全泗上小国的道路山川,一面回头朝刚从外面进来的张孟谈问道。

    “都走了。”张孟谈褪下鞋履走进来,将方才的所见所闻告知赵无恤:“这次各国行人争相前来朝聘,果然是邾国牵头的,他们走之前还询问。主君何时能召开一次泗上诸侯的盟会,列国愿尊主君为执牛耳者。”

    无恤冷笑道:“那些邾娄没安好心。这是效仿齐侯请晋景公称王一事,想把我放到火上烤啊!”

    在山东半岛的邦国里,齐最大,鲁其次,邾国、莒国又次之。邾国人口十余万,如今仍号称600乘战车的兵力。是今泗上众多小国中的佼佼者。它在历史上与鲁时战时和,虽然落于下风,却一直依靠大国如齐、晋扶持,保持着独立状态。

    “故邾国来聘是假,观鲁虚实。想让我得意忘形,成为众矢之的是真!”

    赵无恤望着舆图上夹于鲁、宋之间的邾国,眼中闪过一丝寒意。

    “邾国是打算以虚名加于我,却不付出任何东西,但既然自己送上门来,不脱层皮就休想归去!”

    张孟谈笑道:“然,按照主君的吩咐,彼辈先去宫中朝见国君,在那儿自有子华接待,鲁国在主君治理下强大到了什么程度,子华一定会一一展现给他们看的!”

    ……

    泗上诸侯的使者们进了鲁宫,得到了符合身份的高规格待遇,与形如傀儡的鲁侯匆匆一见后,接待他们的是公西赤。

    公西赤接人待物彬彬有礼,而且见广识多,学问渊博,他在一阵寒暄后1畅谈国际形势,将齐国的软弱,楚国的衰落,吴国的无力北顾,晋国的保守夸大地说了一通,将小国行人们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总之,公西赤给他们造成了一种印象:晋楚失霸,齐吴也不会将手伸到泗上来,如今鲁国便是这一地域的老大!

    待差不多水到渠成后,他又对众人说道:“诸位行人应当知晓了,寡君打算重拾伯禽之业,尊王攘夷。须知中国不振旅,则蛮夷入寇,泗上周围尚有许多逃窜入山林、水泽的夷人,他们无时无刻不想颠覆周礼,将诸位的冠带扔到地上,不可不防。鲁国大将军奉命征夷,伐颛臾后缴获了不少财物和人口,今日归来献俘,诸位可与我一同登楼阙观之!”

    于是一行人又上了东西两观。

    “既作泮宫,淮夷攸服。矫矫虎臣,在泮献馘。淑问如皋陶,在泮献囚!”

    在《鲁颂》的伴奏下,公西赤向他们展示了鲁国右军的赫赫威容,风姓颛臾子带着传了十多代人的宝器、礼器,肉袒牵羊而入。他身后那些倒霉的颛臾人一个跟着一个,被拴在草绳上赶进东门,他们将成为赏赐有功者的种田氓隶,但所有权仍在幕府手中,不得任意伤害。

    一个上午的观礼仪式后,除了姬姓的滕国仿佛与有荣焉,傲然自得外,泗上诸侯的使者们都脸色发青,心里发虚。

    公西赤见这场威慑起到了作用,便笑道:“鲁国的大将军有言在先,夏用夷礼则夷,夷用夏礼则夏,夏夷并非按照血统和族姓,而是看能否奉行华夏礼仪,诸位大可放心,鲁国的斧钺只斩不服周的蛮夷,不会攻击友邦。”说着他还将目光瞥向邾国使者,意有所指。

    众人顿时就是一阵唯唯诺诺。表示愿意与鲁国成为友邦,为大将军的征夷行动提供帮助。

    “如此甚好,鲁国作为海岱大国,会承担起保护泗上诸侯免受齐国侵扰,免受夷人反抗的责任,诸国只需要与鲁国签订盟约即可。”

    在软硬兼施后。公西赤终于露出了毒牙。邾国使者连忙插话道:“既如此,不如请大将军召开盟会,寡君愿派遣太子来朝。”

    邾人早就算计好了,若赵无恤以卿的身份堂而皇之地接见他们朝拜,甚至在他们怂恿下召开盟会,一定会惹怒将泗上视为自家后院的齐、吴,甚至是晋国。到时候鲁邦遭到强国嫉恨,四面受敌,则邾国无虞矣!

    众行人纷纷附和。滕、薛等小邦甚至愿意让国君亲自前来,一时间,溢美之词不绝于耳,但公西赤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这半年来,他和子贡一人主接待,一人主出使,师兄弟两人撑起了鲁国的外交部门,他早已不是几年前那个稚嫩的少年了。

    赵无恤的嘱咐他记得清清楚楚:“记住。我不想要太多虚名,我只要实利!”

    想靠一点虚礼就满足鲁国的胃口?真是白日做梦!

    公西赤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回答,只是让竖人带着众行人各自回馆舍休息。

    众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去了,他们的馆舍位置各有不同,除了滕薛二使刚好能相互看到外,都分布得东一个西一个,尤其是邾国使者。特地安排在一个单独的宅院里,而且门外有人监视,想与别国使者商量下也办不到。

    薛国使节回到自己的居室,回想今日所见所闻,不由忧心忡忡。薛国太小了。还被鲁、宋所夹,只要这两国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天随时可能会塌下来,更别说还有死敌滕国作祟。他心里不安,便让人透过窗户,紧紧盯着对面的滕使居所。

    果然,不多时,便有个黑衣黑冠的幕府僚吏来找滕使,带着他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完了……”薛使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滕国一定会利用自己是鲁国姬姓宗亲的关系,在鲁国主政者面前狠狠编排薛国一通。

    这该如何是好?自己还有没有辩白的机会?难不成要听邾国行人的话,泗上小国要联合起来,一起投靠吴国,让鲁国不敢轻动他们?

    然而他刚在榻上坐下,门外却传来了轻轻的三声叩门声,吓了他一大跳。

    “何人?”

    “薛使,鲁国大将军有请!”

    ……

    当薛国行人跟着幕府僚吏一起进入大将军府邸时,刚好遇上了从殿堂里出来的滕国使节。

    却见滕使不断朝殿内拱手作鞠,极尽谄媚,出来遇到薛使后则摆出了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下巴都要抬到天上了!他越是这样,薛使就越是不安。

    入殿堂后,两侧竖人和侍婢跪坐相迎,前头有两排持戟虎贲侍卫,赵无恤就坐在正中央的案几后,默默地看着薛使行礼。

    在薛使干巴巴地说了几句寒暄话后,赵无恤才面无表情地说道:“方才滕国行人在我面前告发薛国侵吞滕国边邑,霸占山林和水田等事,请我主持公道,可有此事?”

    薛使连忙下拜稽首道:“大将军明察,我薛国数百年来一向安分守己,明明是滕国侵占我国的土地、人口!”

    他接下来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薛国对薛地统治的悠久历史,久到夏禹时代前,薛的祖先就开始建立城邑,每一座山丘,每一条河流都是属于薛人的,直到滕人受封后陆续侵占了去。

    赵无恤用手撑着戴冠的头,有些不耐烦地听着薛使的口水话,其实滕薛的旧账根本算不清,这两个小邦连两座山丘间的小村子也能争上一百年。在赵无恤看着这都是蜗角之争,却不妨碍他充分利用这些小国间的矛盾,将他们一一收服。

    “够了。”等到薛使连说半刻钟后,赵无恤才打断了他的话:“陈年谷子一样的事情就不必说了,你且解释下滕使告发汝薛国与邾国勾结,试图反对鲁国的事情罢。“

    薛使慌了,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他连连否认道:“绝无此事!我薛国对鲁国忠诚,也仰慕大将军之德,绝不敢背叛!邾国或许有别样的心思,但薛国并不清楚,更不会参与,还望大将军明察。”

    他稽首如捣蒜,泣不成声,赵无恤见吓唬得差不多了,才道:“没有最好,若是有,我少不得要答应滕国的请求,满足他们对薛国土地的欲求了……”

    薛使以手指心道:“寡君可以亲自来曲阜朝见鲁侯,觐见大将军,以表明薛的忠心!”

    “岂敢让薛伯辱于鄙邑?他就不必亲来了,我这里有一份草拟的条约,烦劳尊使先看一看,若无异议,带回去让薛伯署名即可。”

    见赵无恤没有一定要替滕国出头的意思,薛使松了口气,接过来一看,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ps:第二章稍后就有

    ps:感谢书友孤寂小石头,男儿行31,刹那z永恒,第一近卫坦克旅,z字信号旗,czdxh042408,唐免航,神幻界,长歌行路难,一夜孤舟¥,天天不乐,淡淡的雾1993,元亨1978,我金子,dortmund11的打赏!感谢各位的月票!

第587章 威服九国(中)

    所谓的“条约”,其实几张两尺见方藤皮纸,上面以鲁国篆字书写,字体工整清晰,捧在手里很轻很舒服。

    但在薛国使者手里,这几张纸却重如千钧,这是一份由鲁、宋两国牵头的盟约,上面一共有四个条款的内容。

    其一,薛为鲁、宋之从,交相见也。意思是,薛将作为鲁、宋的仆从国,对鲁宋之君三年一聘,五年一朝。

    其二,鲁、宋两国会保护薛国的领土完整,同时免受齐人和蛮夷的侵扰。但薛国也得付出一些“盾牌钱”,每年要向鲁国输送粮食三万石,辎车百辆,向宋国输送粮食两万石,辎车五十乘。

    其三,鲁、宋的军队可以在不借路的情况下通过薛国。

    其四,薛国的市场要禁止使用齐刀币,改用在鲁、曹流通的赵氏孔方钱,鲁、宋、薛、曹四国的货物入境也不再相互征收关税。

    薛国使者细细看完后心凉了一截,若是答应下来,薛国就彻底成为鲁、宋的附庸了,便道:“这……外臣不敢做主,还得回去请示寡君。”

    赵无恤知道他在迟疑,便微微一笑:“其实不妨告诉尊使,滕国也得到了一份类似的条约,只不过他们仅是鲁的附庸,与宋无涉。每年要向鲁国输粟五万石,藤盾五百张,与薛要付出的相差无几,但滕使可是拍着胸脯说一定会答应的……”

    薛使大骇,他们唯独不能落后于滕,连忙解释道:“寡君也一定会给大将军一个满意的答复!”

    在薛使想来,反正薛国过去就常来朝见鲁侯,在弭兵之会后长期作为宋的附庸,不得与诸侯盟会。直到平丘之会后才依仗晋国的支持摆脱这种低下的地位。他们做小做惯了,重拾旧业也没什么不妥,更不会有什么抵触的情绪,还是从了的好。

    无恤很满意他的态度:“这就好,既然如此,还悬而未决的只剩下滕薛争地一事了。此事倒是让我想起发生在殷周之世的一件往事。不知尊使可曾听说过……”

    “外臣孤陋寡闻,愿闻其详。”

    “当年虞、芮两国之君争田,久而不决,听闻文王昌是有德之人,便一起去到周地,请文王仲裁。二君到了周边境,看到周人耕田的互相让地边,走路的互相让道;进入周都邑,又看到周人男女不同路。斑白不提携;入了周朝庭,更发现周人士让大夫,大夫让卿,有礼有节。两国国君非常惭愧,说:小人今日方知何为君子之国。于是两国国君不再争讼,反而让出所争之地作为隙地……”

    薛使听出其中有些暗指,便试探着问道:“大将军的意思是,想让我两国停止争执?”

    “然。远亲不如近邻,滕薛何必苦苦相争。其实也是因为滕薛离得太近。村舍相望,对方国都的鸣鼓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如此则容易产生争端,若两国间有一个小邑作为隙地,也许能消弭旧怨,正好,为了方便与宋国的联系。我也需要在滕薛之间有一个建立驿站的地点……”

    薛国行人很上道地讨好道:“大将军就是文王昌一样的贤人啊!所以我两国才来请大将军仲裁,如今入鲁后见识了这周公之国的礼乐,我再无争执之心,不管滕国如何,薛国境内的争议之地。愿意献出来,奉为大将军的汤沐邑!”

    这正合赵无恤心意,他说道:“可,鲁国将在隙地设置驿站,修筑营寨,作为鲁国使者、商贾停留歇息的地点。这将作为第五条款目,加到《鲁薛之约》和《鲁滕之约》上去,书于简牍、帛书、纸张上各一份,还要铭刻在鼎上,传于子孙。”

    薛国使节唯唯诺诺,下拜道:“鄙邑愿奉社稷以事鲁,唯大将军之命是从……”

    ……

    “真是弱国无外交啊……”

    等薛使走后,赵无恤望着重新拟就的《鲁滕之约》《鲁薛之约》等不平等条约,吹干上面的墨汁,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个中午就搞定了滕、薛两国,这效率很合他心意。

    其实条约上还有第六条款目的,因为这场盟约是鲁宋一起牵头的,所以也加进了不少宋国的意见。南子的要求是可以让她们宋国的巫祝能在泗上诸国任意居住、传教,甚至建立庙堂。她已经正式成为大巫,自称“玄女”,近来在宋人中的声望越来越高,信徒也越来越广,甚至将目光投向了国外……

    赵无恤也是左思右想后,才将这一条否决了,宗教这东西容易反噬自身,等他大婚亲迎时,去宋国一窥究竟再判断不迟。

    他问公西赤道:“接下来还有几国?”

    预感到自己可以再见鲁国恢复“淮夷海岱,莫不来亨”的盛景,公西赤也十分兴奋,他从抄录条约的屏风里伸出头来说道:“主君,还剩下郯、邳、小邾、邾四国。”

    无恤伸活动了下腰肢,扭了扭被高冠压得有些生疼的脖颈,说道:“继续派人去传唤吧,将邾国留到最后,争取傍晚飨食前搞定郯、邳、小邾。”

    做完这一切,他还要回后院陪伴怀胎六月的妾室呢!

    ……

    其实剩下的三个小邦都很容易搞定,也因为赵无恤对他们使用了灵活的手段。

    小邾与邾国同宗,后来分家出来另立一国,被称为小邾子。小邾国人口仅有万余,因为已经过了六七代人,和邾国的关系也淡了下来,反而忧心会被邾国吞并,所以对赵无恤极尽献媚,甚至还主动告发邾国阴谋反对鲁国一事。

    他们愿意作为鲁的与国,保持三年一聘,五年一朝,赵无恤也没有太过难为这个小邦,每年向鲁国提供万石粮食即可,在经济上则要接受全面渗透。赵无恤还信誓旦旦地承诺,会保证小邾的独立,绝不会让邾国吞并他们。

    接下来是邳国和郯国,郯国位于鲁国东地和吴国之间,邳国则位于宋、吴之间,与鲁国本无联络,这次也是害怕宋鲁联盟,才跟风来朝见的。

    对这两国,赵无恤就得谨慎些了,因为他们已经是吴国的附庸!赵无恤不想腹背受敌,所以虎口夺食的事情就先不做了,与邳、郯的关系只会停留在经济层面上。

    一个以鲁国为首,宋国、曹国次之的泗上同盟就此形成,但赵无恤不会大张旗鼓地召开盟会刺激那些老牌强国,他喜欢闷声发大财。滕、薛、小邾三国会直接加入,充当摇旗呐喊的小弟。

    其实春秋时期每个大国的崛起,总有其特有的一套模式,晋国人热衷的亡国亡社稷容易招惹仇恨,赵无恤还是喜欢玩楚国式的先附庸后吞并,以及秦国式的奉天子而讨戎狄……

    等到子贡组织的鲁国商队渗透进这几国,驿站和驻防的要塞插入他们的隙地后,这三国就名存实亡,如同赵氏的县邑了。

    暂时无法伸手的郯、邳,只能通过经济渗透,让他们的自主性慢慢消失,同时在国内贵族里培养亲赵派,压倒亲吴国派。

    宋国和鲁国结成了兄弟之盟,地位平等,曹国也被拉了进来,成了同盟的钱袋子,赵无恤也给了曹伯很高的地位,同时忽悠他组织劳役打通联系济水、濮水和大野泽的运河。

    未来十年的目标,是要实现泗上各国的外交一体化,经济一体化,让这千里山河成为赵氏在战争中富裕而稳定的后院,也是抵御吴国人北进的前线……

    可到了第二天,赵无恤的这一设想却遇到了阻碍,邾国使者在赵无恤召见他时,将草拟的条约看了一遍后,断然选择了拒绝。

    他不卑不亢地说道:“邾国乃六百乘之国,不可与滕、薛、小邾等同,我不输粟!邾国用齐刀已有两百年之久,亦不更改币制!”

    “尊使能替邾子做主?”赵无恤也不客气,不再称邾君,而是直呼邾子。

    “若是按照这纸上的条款,邾国就和鲁国的一个县没区别了,邾人死后都无颜再见曹挟、晏安!寡君也会拒绝,他一定会拒绝的!”

    无恤冷哼一声,将笔架扔到了地上,一众兵卒就登上殿来了,随时可以把梗着脖子不低头的邾使押下去万刃戮杀。

    “送邾使出去,两国交聘,不斩来使,我这次且放你归去,将此条约呈予邾子,若他夏至前还不答复,我自会带着兵车千乘,去邾国造访!”

    邾国使者退出去后,公西赤阴着脸走出来,对面沉如水的赵无恤说道:“邾人不服,主君可要伐之?”

    “邾国可不是颛臾,他们相当于鲁的两县之地,从鲁隐公到现在两百年了,鲁国依然无法征服这群邾娄。一旦开战,势必经年累月,甚至会引来齐、吴的干涉。子华,你难道忘了你家夫子教你的么?礼之设,和为贵,在鲁国存粮勉强够吃的时候,不必什么事都用武力解决,对付区区邾国,伐交即可。”

    “但邾国态度很坚决啊……”

    “邾国以为自己很强大,我就义务让他们丢掉这种幻想,且看我的手段。”

    赵无恤提起笔在帛书上写信:“派使者去宋国,约合乐大司城,这个月下旬在鲁、宋、邾的交界举行狩猎,这同时也是鲁、宋的第一次联合夏苗(军演),他至少要带两师之众来……”

    “唯!”

    说起宋国,赵无恤就猛地想起那个妖媚的长公女,他不由食指大动,又写了封手书交给公西赤,一脸严肃地说道:“按照礼制,狩猎则必祭山川湖河,若是宋国大巫得空,也邀她一齐前来,为吾等主持祭祀!”

第642章 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下)

    盗跖是个极骄傲的人,他早年在大野泽落草为寇,麾下从卒九千人,横行东国,侵暴鲁、宋、曹、卫等诸侯。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也算一方豪杰,自以为天下无敌。

    直到被赵无恤带着武卒几顿胖揍后,他那颗桀骜不驯的心才稍微安分,勉强屈尊其下。

    可这几年下来,盗跖的武运又开始昌隆起来,先是在济水、濮水、午道追得齐国商贾鸡飞狗跳;又在大河上给齐国陈氏制造麻烦;前年的宋之乱中,他更凭借一支奇兵立下大功。当然,在那里他也碰上了这辈子第二个心服的人,便是在草泽中引路的神秘渔父。

    总之,盗跖又开始骄傲了,又觉得自己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

    结果这次兴致勃勃地被调来晋国,刚在棘津露了个头,就遭遇了一场大败。

    他很郁闷,此刻在赵无恤的审视下,摸着一脸胡子拉碴显得很不好意思。

    赵无恤盯着这个一向不惧权贵的部下:“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盗跖张口数次,才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数日前,吾等抵达棘津南岸,便准备北渡大河。因为斥候和探哨说,中行氏急行军往西去了,所以吾等信以为真,放心渡河,直到此时,还算一切顺利。”

    “棘津北岸虽建有小邑,但占地不广,大部分码头在墙垣之外。就在吾等刚刚渡过去一半人时,突然得到消息,有一支大军在逼近,中行氏与范氏万余人突然进攻了棘津,故吾等猝不及防。”

    赵无恤听罢哑然:“这不就是我之前用过的声东击西之计么,中行氏里也有人才啊,竟偷师过去用在汝等身上,居然还奏效了?”

    他有些失望,虽然后续部队中精锐没法和前锋比,但也有一千武卒压阵。加上羊舌戎善守,盗跖善攻,这两人配合,本应万无一失才对。孰料还是打了一场败仗:武卒成军以来。遭遇的最大一场败仗!

    盗跖惭愧地说道:“敌军时机选的很好,八千人渡河要两天时间,河水又把南北互相切断,先前做的防备远远不够。当时我带着流民师和左军的人已在北岸,羊舌司马则在南岸。当敌军攻来时。他也想过来增援,但船只多在北岸,加上水流湍急,直把载援兵的木筏往下游冲,很难策应,结果便剩下吾等以寡敌众。”

    “说下去,究竟损失了多少人,这才是我最关心的!”

    盗跖言道:“遇袭后我方损失近千,下臣眼见相邻的阵地纷纷失守,觉得北岸码头和小邑恐怕难保。便带人掩护众人撤离。我足足顶了几个时辰,让武卒和中军顺利撤走,只剩下左军……”

    左军,是由东鲁大夫的属民组成的杂兵,这些人本就是拉出来当民夫用的,赵无恤已经能猜到结果了。

    盗跖恨恨地说道:“那些统帅左军的大夫也不含糊,在中行氏的徒卒冲过来时直接砍断旗帜投降了,我的侧翼就这样崩溃。”

    结果是,武卒和中军的部分虽有死伤,但主力顺利撤回南岸。在羊舌戎的指挥下驻于廪延,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左军则泰半投降敌军,赵无恤虽不可惜,却也有些不快。

    “最终。我只能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带着手下从滩涂和芦苇荡中突围出来,也不好再去南岸了,便沿着河岸向西开拔,希望找到将军主力……”

    还好河边是盗跖熟悉的地形,这次共带了千余人逃出来。这些由盗寇和流民杂处的乌合之众,平日是屯田的隶农,训练一般,待遇一般。居然冲破了中行氏的重重包围活着出来,又西行两百里与主力汇合,的确很了不起。

    “下臣丧师辱君,还请将军惩处!”盗跖脸上烧得不行,他平日眼高于顶,可在赵无恤横扫范、邯郸的时候,自个却打了一场可耻的败仗,真是丢人到家了!

    赵无恤却问道:“你说你抵抗了数个时辰,那敌军损失如何?”

    盗跖大声道:“吾等也没让他们好过,中行和范氏攻克棘津至少付出了两千人的代价!”

    两千人……赵无恤不知这个数字可不可靠,姑且相信作为参考吧。

    “丧师,于军法当诛……但你也有掩护之功,就连我也没料到,中行劲卒居然如此善战,而且中行寅身边还有高明的谋士辅佐……”

    赵无恤回头问道:“莫非是先生之前提过的齐人高强?”

    坐在赵无恤身边细听的杨因一直没说话,此时才拱手道:“也只有高强了,此人曾是齐国正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俗言道三折肱而为名医,他既知高处之寒,又知低处之苦,他三十年来痛定思痛,阅书千卷,是中行氏的第一谋臣。”

    无恤慨然道:“范有王生、张柳朔,中行有高强,这两家的确不能小觑啊。”

    见众人必胜的信念有些动摇,他又徒然抬高了声音:“但我赵氏却更加人才济济!有董子稳定晋阳后方,有尹先生镇守长子,有傅先生在新田奔波,有阳子狠计百出,有杨先生无所不答,有邮司马将兵涉险,有郑司士扈卫左右,还有周先生直言进谏……”

    最后赵无恤走到盗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麾下也不乏人才,就说子石,便是一名不世出的将才,你此战虽败犹荣,先前被东地左军拖累受的憋屈,就在下一战里讨回来罢!”

    “唯!”盗跖得到理解后十分感动,他大声应诺,却不知赵无恤暗想的是,对于桀骜的盗跖来说,输上一场也不是什么坏事。

    “对了,中行大军现在何处!?”

    盗跖严肃了起来:“中行氏一把火烧了棘津码头,又留千余人看着对岸,然后回牧邑休整一日,便倾巢而出,往凡、共一带来了,大概就在我身后百里之外!”

    赵无恤看了看地图,面色变得凝重:“高强和王生倒是默契,范氏退守,中行打掉后顾之忧后驰援。如此一来,战场便北移到了这里,到了吾等陌生的客场了……不过,我就怕他们不来!”

    闭目思索片刻后,赵无恤睁开了充满战意的双眼,语重心长地说道:“二三子勉之,真正的战争,恐怕才刚刚开始!”

    ……

    这是赵无恤的营帐,赵鞅却在外面静静地听着,一旁执勤的东赵兵卒则不敢吱声。

    说来也怪,在做爹的不轻不重地打了儿子一顿后,东西二赵间泾渭分明竟被打破了,隐隐的排斥和敌意消失。

    再度合兵后,赵无恤经常向赵鞅的食客们咨询问题,越发得到西赵家臣们认可,赵鞅也时不时在东赵兵营里走动,他的人格魅力再度显现,连鲁、宋异国籍贯的兵卒也知道,这是老主君,必须像侍奉大将军那样服从他。

    听到赵无恤在里面激励旁听的众人后,赵鞅微微颔首,为赵无恤越发娴熟的御下之术而赞许。他的确是一个好嗣君啊,若自己像上次风卒一样不能理事,亦或在战争中遭遇不幸,无恤应该能顺理成章地接管整个赵氏,彻底让东西二赵合而为之一罢……

    至少在这一点上,赵鞅可以放心了。

    他为儿子的成长赞叹,听完最后一句后则皱眉不已,他也不进去,而是背着手在营内踱步走了起来。

    哨楼处,预示一切无事的低沉号角高奏,搅动了黄昏忧郁寂寞的空气。

    说实话,这才是赵鞅喜欢的生活。在沙场上,走在士兵中间,比待在朝堂和庙宇中舒服多了。东西二赵的部下都很爱戴赵鞅,一堆营火前,三名弩兵斗胆邀他共享刚逮住的野兔,一名年轻的骑从则红着脸,下拜稽首自述自己的来路,他祖上是服侍了赵氏几代人的家臣。

    绕了小半圈后,夜色渐至,凛冽的夏风穿过柳树丛,枝条翻腾,低语沉吟。

    郑龙扶着剑,周舍捧着笔和纸,一直默默地跟在赵鞅后面,一个要保证主君的毫发无伤,一个则想记录下主君的每一句话,天色彻底暗了,几只流萤,已翩然在他们的身边飞舞……

    这是大决战前的沉寂安静啊……

    直到这时,赵鞅才望了望东方,百里之外,中行氏的大军正在朝这边开拔。

    赵鞅仿佛能看到,广袤的河内平原上,风起雷动,中行氏的熊罴旗遍布四野,正齐齐指向西方,随后是黑压压的一片,一万东阳劲卒在朝歌派出的战车扈从下,徒步跋涉在大道上……

    他们与己方人数相差无几,还有凡、共的范氏守军策应,这场仗,不太好打啊。

    但却是决定整场战争胜负,晋国命运的碰撞!

    “无恤说的不错,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ps:第二章在晚上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406/ 第一时间欣赏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 作者:七月新番所写的《春秋我为王》为转载作品,春秋我为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春秋我为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春秋我为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春秋我为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春秋我为王介绍:
重生春秋,成为卿族庶子,被赶到马厩与牛马为伴,谁知霸业竟由此奠定,三家分晋?太低端了,我还是玩赵氏代晋吧!
老子乘牛西行,仲尼意气风发,吴越相争美人离殇。渭水之畔,曲裾深衣的伊人吟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右手长剑,左手诗书,用不一样的思维统一天下,迈步落日余晖的成周,鼎之轻重,我能问否?
这是我的华夏,我的《春秋》---我为王!
春秋我为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秋我为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