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3章 王孙胜
赵无恤在朝歌并非无所事事,他一直在观察,一直在等,等待韩氏的求援。
然而一同等来的,却还有一份郑国的请平文书。
郑国现在的执政是罕氏的罕达,他派来的使者则是前任执政驷颛之子,驷弘。
“郑国愿意献上城邑,归还上洛么?”刚见面,赵无恤便劈头盖脸问了他这么一句。
子产那种在外交中不畏强暴的精神仿佛深入了这一批他教育长大的年轻人体内,郑国七穆比燕、中山,乃至于齐国人难对付多了。
只听驷弘不卑不亢地说道:“郑无罪,为何要献城?大国亦不能轻易折辱小邦。至于上洛,上卿莫非是忘了,多年前,是谁遣子贡到新郑游说郑国夺取此地的?郑国还当上卿已承认将此地割让给郑国,谁料今日上卿解除危局,便要反悔,此举非大国所为也。”
”那你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还望上卿能让韩氏罢兵!郑愿意献上南燕,奉为上卿养邑!“
南燕,本来说一个姞姓小邦,曾经是郑卫的附庸,绝嗣后背郑国吞并。这是一份贿赂,在齐国以河间贿赵,使得赵氏停战后,郑国也玩起了相同的把戏,只不过他们要放弃的南燕,现在正在韩氏手里,想要空手套白狼?想的倒是美。
赵无恤依旧不予以回应,然而割让南燕,已经是郑国的底线了,虽然齐国做出了服软的架势,但陈乞暗中和郑国人通气,若赵、韩步步紧逼,欲攻灭郑国,齐国愿意联络秦国,乃至于郑的新靠山楚国,一同对付晋国!
派遣使者请平,只是多一份和平解决的希望罢了,若是不能,郑国也并不怎么害怕,他们已经习惯了战争,而且子产的儿子,老态龙钟的子思也分析说,晋国三卿各怀心思,绝不可能齐心协力,只要能将韩氏打退,赵氏也不会为此出动大军。
然而郑国人这次却料错了,又等了几天后,心急火燎的韩虎自己也跑到朝歌向赵无恤求援,同样,也拿出了南燕为筹码,说若赵氏能助韩攻郑,无论结果如何,南燕都给赵氏!
……
”若韩氏此次伐郑受挫,或者因为执政贪图南燕一县之地而让他们无功而返,下军将定然怨恨赵氏,段规也会失去信心,以后韩可能会低调发展,恢复自己的元气,虽说无法扩张,却更难以谋取。但倘若彼辈拿下成皋,则可以按照上卿的计划进行下去,为了保住成皋,韩氏会耗尽自己的劳役和粮食,顺便拖垮郑国!出兵,执政也能卖韩氏一个人情,日后万一有事,韩氏会站在赵氏而非魏氏那边。“
任章善于理清不同事件的关系,在他的分析下,赵无恤下定了决定,发兵去拉韩氏一把。
他对韩虎严肃地说道:”韩氏攻郑,已经违反了铜鞮三家之盟,赵氏完全可以和魏氏一样袖手旁观,念在与子寅的情谊上,再助韩氏一次,我将发兵一师,支援成皋韩军……”
“一师,恨少,恨少啊!赵氏攻齐,韩氏出了整整一个军!“韩虎恨不得赵氏将武卒和骑兵全部拉上,全歼郑国主力,他好抢夺自己看中的地盘。
”不行,此战只允许韩氏取成皋,夺下城池立刻坚守休战,决不允许贪图冒进!“
韩虎无奈,为了让段规早点攻下成皋,他在东面发动了一场攻势,吸引郑国人主力。这场攻击倒是挺顺利,逼近了郑国大梁一带,他打算在那里和宋国人会师,只可惜东面打的再好,这些飞地他也守不住,还不是便宜了赵氏,眼下能吃到嘴里的,还是只有成皋……
“一切都听子泰做主。”几个月前被段规奇谋点燃的雄心壮志,现在却化为辛酸的苦水,战争真的不好打,尤其是韩氏孤军奋战的时候。
韩虎这下算是吸取教训,以后再制定谋略战事时,他可不会有这么大胆,想要脱离赵氏单干了。因为他发现以自己的实力,若想要做点什么大事,根本离不开赵氏的支撑,内战时如此,侯马之盟时如此,现在亦如此,费尽心机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需要赵氏提携的起点,韩虎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很受伤……
赵无恤其实也疲于应付,这边韩虎前脚刚走,后脚王孙胜就又来请战了……
……
死死咬着牙,楚国王孙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从殿外走来,他这次甚至没有脱去皮鞮,牛皮打底踩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暴露了觐见者现在的心情,那紧缩的眉头,满脸的戾气,让殿内执勤的羽林侍卫眉间尺不由握紧了剑。
听说,王孙的剑术是专诸启蒙,孙子指点,在吴国时便是翘楚,若他有何不敬,自己能敌得过他么?杀了他,杀了这个楚王熊珍的侄子,算为父亲干将报仇了么?
这是王孙胜第三次向赵无恤请缨出战,也是最后一次。
五年前,在汶水之畔,将身形包裹在蓑衣下的王孙胜目睹了赵氏击溃齐军的全过程,奔驰的骑从,严密的方阵,吐出死亡飞石的机械,从那时候起,他便为强大的赵军震撼不已。孙武子认为天下霸业,南方为吴楚,北方为赵齐,南方的吴王因为他是楚国王孙容不下他,他便只能另谋高就。齐已衰败,赵氏的事业冉冉上升,王孙胜来投奔后,是很期望能做一番大事的。
刚来时他便发现了,赵氏的提拔系统很公平,”猛将必起于行伍,宰辅必发于州部“这并不是一句空话。赵氏顶尖的几名大将穆夏、虞喜等,都是从圉、牧提拔上来的,而阳虎、张孟谈、宰予等,或为家臣,或为士,出身都不高。从上到下,除了堂堂赵卿外,赵氏的政权透着一股士人和军功小地主政权的味道,而非传统的封建贵族。
对于出身尊贵,却被迫流亡的王孙胜而言,他既看不起赵氏的大多数家臣,又希望自己也能立下功劳,向世人证明自己,然后超过所有人,证明高贵的血脉依然是立于世间的重要资本。
然而整整四年世间,足够一个干练的小吏从亭驿慢慢爬到郡县里,王孙胜当年是什么位置,现在却还是什么位置。
赵无恤敬他如宾,却不给他固定的职位,只是时不时给几个看似重要,实则只是跑腿的差遣。赵无恤待他和善,却从不会将机密核心的事情告知他,王孙胜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把虽然锋利,却被插于鞘中的宝剑,被赵上卿刻意雪藏了。
他也曾悲愤,不解,想要一怒之下离开,但离开后又能去哪呢?楚国回不去了,吴国容不下他,去齐国做鲍氏的宾客?想想都掉价,秦国?秦国现在与郑国是盟友,而郑国乃他的杀父仇敌。
高贵的王子在漂泊流浪,却无一处是能收容他的港湾,当年晋文公重耳流窜于白狄、齐楚秦宋时的心境;栾盈身负背叛与不公的屈辱藏身于齐姜嫁车中的心境;父亲太子建从楚国出奔后,发疯一般想要在郑国城邑举事,为自己夺得一片地盘的心境;义父伍子胥抱着他徘徊于昭关之外,一头黑丝突变为满头银发的心境……
他全部感同身受!
渴望回家,渴望复仇,渴望出人头地却得不到结果,痛苦如同白蚁在咬噬他的心肝。王孙胜走到距离赵上卿二十步开外便被拦了下来,他也不勉强,拱手道:”请上卿准备我为先锋,讨伐郑国!“
若这次还不行,他打算一赌气去投奔韩氏,或者宋国,但凡是能带着他进攻郑国的就行!
赵无恤停下了手里的批阅,抬眼看着与自己同龄的王孙胜,目光悠长而深邃。
“就算上卿不打算攻灭郑国,给我一个师,不,只需要三五百人,让臣攻入郑国!这是我唯一的恳求!“
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是王孙贵胄,就算被母国驱逐,无处可依流浪到了这里,王孙胜平日却一样保持着他的贵族范,高傲,冷漠,脾气古怪。
可现在,他却长跪在地,朝赵无恤重重顿首,抬起头来时,赵无恤看得真切,在流血的额头下,王孙胜眼睛里,闪烁着名为复仇和野心的熊熊烈火……
狼子野心啊……
他看人不会错,王孙胜的确是一把他不太想用的剑,这个人心志太大,”复仇“之下掩藏着的诸侯之志,赵无恤满足不他。
对于自己没把握驾驭留住的人,他一贯是疑人不用的。
但若只是加以利用呢?这么好一枚能放入楚国,乃至于吴国的棋子,一直闲置着岂不是太浪费了?
”王孙,近前十步。“
王孙胜难以置信地看着赵无恤,连忙起身向前走了十步,换了平常,这可是上卿近臣才有的位置啊!
”一直不用你,是为了磨砺你,锻炼你的心志,就像玉不雕琢不成器,现如今宝玉雕成,可以出深山了。“赵无恤笑着如是说。
第874章 虎牢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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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踏入郑国地界起,王孙胜的手就颤抖不已。
四年了,在苦等四年之后,他终于为自己赢得了一个独自领军的机会,虽然手下仅有一师之众,主要任务也是保护公输班等工匠抵达成皋,但王孙胜无所谓,只要能让他有机会亲自对郑国复仇就行。
上一次来郑国,还是三十年前,那时候他尚在襁褓之中,然而义父伍子胥的故事听得多了,王孙胜有时还是会在脑海里自行拼凑出过往的光景,找回不属于他的记忆。
在遥远的方城之南,江汉奔涌而过的平原,有个青岗纵横、花开平野的地方,那里有富饶的云梦大泽,有高耸的章华台,当地人自称为楚,中原人也称呼为荆,骂他们“蠢而蛮荆,大邦为仇”!虽然王孙胜从未回过郢都,却能想象出楚国的地大物博,以及深藏在他血脉中的荆蛮之傲。
王孙胜的父亲,是楚国的废太子建,早早被楚平王立为继承人,并以伍奢、费无极为辅,同时为其求娶秦国公女,这时代秦晋之好早已结束,秦与楚才是九世婚姻的盟友。
本来一切都在正轨之上,太子建会顺利地娶妻,顺利地等待,顺利地继位为楚王……然而好色无厌的楚平王却反悔了,他在看到美丽的新娘后,抢夺了儿子的未婚妻,父子之间遂生隙。太子建的处境日益艰难,平王六年,他被迫离楚都,居城父,次年,费无极又向平王进谗言,诬陷他要联晋叛楚为乱。
平王强纳了儿子之妻,一直心中不宁,看太子建越发不顺眼,他在秦公女生下幼子熊珍后倍加宠爱,早有废长立幼之心,晋献公欲杀太子申生那一幕再度上演。于是太子建惧而奔宋,开始了流亡生涯,后因避宋国华氏之乱,又入郑,王孙胜那时候还是母亲腹中胎动的血肉,或许打未出生起,他也注定要有一个漂泊的命运……
郑人最初对太子建以礼相待,封给他一座小城,然而太子建野心勃勃,他和手下的伍子胥等人谋划,一心想要获得一块地盘,寻找机会反攻楚国,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于是就利用郑人对他的信任,与晋人策划袭击郑国,郑国执政子大叔察觉,并获得证据,派儿子游速突袭封邑,在国人的帮助下逮捕了太子建,以子产之法判决,乃将他缢死于新郑!
那时的王孙胜还是个八个月大的孩子,趴在母亲胸脯上吸食乳汁,按照惯例,作为叛逃公子的孽种,他本应该被郑国人献给楚王,再由楚人血淋淋地扔到地上摔死!楚国的王室斗争向来残酷,子弑父,弟杀兄,叔杀侄极为平常,楚平王就是在连续逼死三个兄长后才继位的。
大树倒下,太子建的部众家臣作鸟兽散,唯独伍子胥站了出来,他持长剑,带着几位死士杀回城邑,将王孙胜带了出来,在夜幕掩护下向陈国逃窜。
一路上,他们风餐露宿,王孙胜没有奶水饿得哇哇直叫,伍子胥只能戳破指头,伸进他豆粒大的小嘴里吮吸,他是品尝着热血长大的,那些在伍子胥口中时常念叨着的名字:楚平王,令尹子常,费无极,楚王熊珍,郑国子大叔,游速,或许就在那时通过略带咸味的血,深深烙在王孙胜的心中!
当空皓月,伍子胥夜过昭关,王孙胜藏于筐内,只要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啼哭,就会被陈人拿下。但一切都平安无事,等他被从竹筐里抱出来时,却发现伍子胥的满头乌发,一夜全白……
就这么磕磕碰碰地跑到了吴国,这才有了一个寄居之所。但最初时,他们的日子日益艰苦,布帛全部花光,只能乞讨为生,一老一小在吴市吹萧卖艺,堂堂王孙贵胄竟沦落如斯,伍子胥投靠吴王阖闾,那是后话了。
多年来,伍子胥待王孙胜亲切慈蔼,却又严肃,在抚摸头顶时,他的双手犹如皮革般柔软,在教授剑术和用兵之法时,却冰冷而生硬,打在脸上生疼,而且每天都会对他念叨一遍仇人的名字,让他牢记在心。
“令尹子常,楚王熊珍,游速!”
甚至连死人都不放过,伍子胥发誓,必掘楚平王,费无极,子大叔的墓!
复仇的种子,从那时候开始在王孙胜心中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了现在的参天大树。
如今,伍子胥的大仇已报,但对于王孙胜而言,他必须将破郢鞭尸那一幕施加在郑国头上,方能消解心中恨意!
一想到即将与郑国人交战,王孙胜就兴奋不已,甚至连手都无法克制地颤抖,他不得不用手戟将它们刺出血来,才能让心情缓解一些。
……
从朝歌出发后的第四天,他们开始从温县东面渡河,赵氏的大河舟师战斗力虽然不强,但运输能力却不弱,在古乘的经营下有声有色。这天风浪有点大,温暖的南风一刻不停地刮,挂满花瓣绿叶的栗树林沙沙作响,岸边芦苇被压弯了腰。
过了大河后,他们顶着暴晒的太阳,又走了十多里地到成皋,此时太阳将快落山,方才看见高大的成皋,无愧于其名”虎牢“,果然像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夯土砂石相夹的墙垒沐浴着金红阳光,在险隘的地势上耸立显得更加高大厚实。固若金汤,王孙胜只想到了这个词来形容,难怪韩氏打的那么辛苦。
与赵军全取河间的迅速从容比起来,韩氏攻略成皋显得迟钝而笨拙,光是从围城的军营就能窥见一二。
日暮西下,韩军的帐篷与营火是如此无序,四散蔓延,士大夫和地位高的人把自己的营帐舒舒服服地搭在便池上游,下游则尽是污秽不堪的小帐篷、车马。
“我军将成皋围得水泄不通,四个师分别驻扎在四个门外,还有一师则在河边,方便取水和运输粮食……“段规带着副将韩安平来欢迎,同时也简略介绍了围城的情况。
王孙胜冷笑不止:“如此说来,汝等是打算饿降成皋?”
段规有些尴尬,他出身也不太高,在这个英俊骄傲的王孙眼中,仿佛他比他更低一等,但有求于人,他只能摇摇头,“城内的郑将子姚早已把与防御无关的闲杂人等统统赶出城,并将城外搜刮一空。他目前储存的粮草估计能支撑整整一年。”
“那韩氏的粮草呢?是就地征集,还是转运过来?“
韩安平苦笑道:“我派去征集的人大多空手而归,郑国的商贾也不配合。”虽说无商不奸,但郑国的商人有弦高做榜样,觉得还是很高的,加上他们一贯与韩氏控制的商人竞争,更不愿意来为虎作伥。
“但只要河里有船从韩氏的河内领地过来,吾等还撑得住。”
王孙胜道:“事先便说好,吾等的军粮也得由韩氏提供。”
“这……河东、河外因为隔着砥柱,水运不便,河内屯粮又不多,连韩氏自己都满足不了,王孙能否请上卿通融一二,先从温县等地调拨。”
王孙胜寸步不让,冷冰冰地回答道:“若是粮尽,吾等立刻掉头离开。“
段规咬了咬牙,只能同意,自己下去另想办法。
他没指挥过几次军队,也缺乏攻城略地的经验,比起可以从基层提拔军官的赵氏,韩氏有类似经验的将领少之又少,只能起用韩安平这种小宗子弟。他们也没有像魏氏一般大刀阔斧地效仿赵氏进行军事改革,还是之前封建贵族军队那一套,故而领地和人口、兵员增多了,可战斗力还是那样,与国家认同感较强的郑国人一碰,自然讨不到太多便宜。
不过韩氏也从其他方面弥补了不足,那就是武备。
……
鲁班带着赵氏的匠人们抵达时,韩军的营地充斥着木锤敲打声,一座崭新的攻城塔楼正在建造中,另有两座已建立起来,在这两座塔之间,还有不少云梯的仿制品,它们吸引了鲁班的注意。
在六卿内战前,韩氏本来就以工匠数量众多而出名,一些半成的手工艺制品也是韩氏商贾售卖的重要商品,晋国兵刃之利,弓弩之强莫出于韩,只不过这种情况在赵无恤多了莫邪和鲁班两位能人后产生了变化,韩氏工匠现在只能拾取赵氏百工的牙慧。
在鲁班眼里,眼前这架仿制的云梯还算合格,至少能顺利把人送上城头,不过对于那些投石机的粗劣仿制,他就很不以为然了。
架子比赵氏的矮,发射的石块比赵氏的小,连射程也短了几十步,都快进入城头弓箭射程了,所以意义不大。
这也怪不得韩氏匠人,云梯的话,内战期间他们真真切切地见过,但投石机,赵氏对此十分谨慎,用完就拆掉,至于在汶水之战里使用的弩砲,他们就更没机会一睹其真容了。
而且就算他们仿制得一模一样,鲁班也不放在心上,经过几年开发,经过邺城学宫精英工匠们的集思广益,赵氏军队里,已经有了更强,更远,更恐怖的攻城利器!
唯一让鲁班遗憾的是,攻打齐国河间时战争结束太快,还没来得及试验试验,他们只能悻悻而回,却突然听闻郑国开战,最初也曾欢欣鼓舞,觉得终于有机会用于实战了。
不过赵无恤却给他定下了禁令,严禁使用新式武器,却要想办法帮韩氏将成皋咬开一个口子。
“真是又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才二十出头的鲁班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对此颇有些无奈。
思前想后,在绕着成皋走了一圈,观察完地利形势后,他终于有了主意,便胸有成竹地对段规和王孙胜说道:“给我十天时间,便能一蹴而下成皋!”
段规忧心忡忡地说道:“十天?但郑卿子般已经带着援军,抵达东虢,距离此地只有一天脚程,郑军至少有五六千人。”
王孙胜此行的任务就是保护鲁班及众工匠,这让高傲的他十分不满,但鲁班在赵氏内部的重要程度更甚于他,担任的是工正之职,位列中大夫。他也不想整日在这里看工匠们锯木头量墨距,便主动应道:“我带卒伍去东虢拦住郑人十天。”
有赵军相助,段规自然开心,他很大方地拨出一师,听王孙胜指挥,与赵氏合兵五千,去外围拦截郑国援军,而鲁班则加班加点在成皋城下开工了……
……
守成皋的郑国守卒其实不多,才两千人,据说最初仅有五百,韩氏的前锋却被他们顽强打退,郑国这才让子姚发兵来驻扎,双方就这样玩添油战术,僵持了一个多月,攻守双方兵卒的体力和耐心都在慢慢耗尽,对于日复一日的围城有些懈怠了。
本来拖到下一批援军抵达,这场攻防战就差不多了,然而子姚不知道的是,城外新来了一位这时代最厉害的攻城专家。
鲁班初到伊始,便召集了韩氏随军的所有工匠,将一张图纸扔到了他们面前。
“汝等先前挖开了一条隧道,如今需继续挖掘。”
众人还以为大名鼎鼎的“鲁班”能有什么惊人的攻城之法,没想到还是和他们的一样平平无奇,有人讷讷地说道:“成皋墙垣厚实,更有石头为地基,难以挖坍塌,若想挖到城中,则更为困难,吾等曾经试过,但挖入城中后便被郑人察觉,灌水入坑道中,淹死了上百人,隧道也垮塌了。”
“汝等照做便是,从今以后,所有工匠听我差遣!”
鲁班年轻虽轻脾气却不小,毕竟这个顶着赵氏中大夫头衔的人,是天下有名的巧匠,韩氏工匠们近年来仿制的东西,无不是他首创,威望加上权力在手,众人岂敢不从,便唯唯诺诺地下去执行了。
韩氏空闲的人手都被鲁班征用,带着简陋的工具开挖沿着之前的隧道继续挖掘,方向对准成皋的城角,以鲁班多年的土木经验,一眼就看出这是墙体根基最为薄弱的部分。
韩氏使用的工具多为青铜,甚至还有木制的铲子,所以虽然日夜不停,但进度也很缓慢,直到第五天时,鲁班忍不住了。他将温县送来的一批名为“工兵锹”的新式工具分发下去,韩氏劳役们很快就发现铁制的锹锋挖掘土石极为便捷,短柄容易携带使用,连上漆的木柄也不容易滑落,顿时爱不释手,只可惜鲁班扬言了,用完后每一个都要归还,若敢私藏,韩氏可以承诺了他可以就地杀人正法的权力的。
就这样日复一日,到了第九天时,沿着旧的隧道拐了个弯后,这条能容两人并排出入的隧道终于挖到了成皋墙垣之下,一抬手就能触摸到冰冷的墙体。
想要靠人力挖塌城墙是不可能的,按照以往的经验,应该试一试继续往里才行,然而到了这里,鲁班却让他们停手了。
众人不解地问道:“工正,不继续挖下去了?”
“不必,再将隧道尽头稍微拓宽挖深就足够了。”鲁班虽然对效率不太满意,但好歹在约定日期到之前完工。一时间,工匠们看着自己的成果激动起来,同时也满怀期待地看着鲁班,希望他能变戏法似的,给自己展示一下奇妙的攻城之法。
然而接下来鲁班让人做的事情更让工匠们惊掉了眼珠,他让人将早先派人从河内运来的四十头肥胖丑陋的老母猪,一口气全赶进了隧道中……
第875章 虎牢关(下)
夜幕降临,虎牢关内一片寂静,郑军士卒们一动不动,心情紧张,他们的目光都集中在爬到地上侧耳倾听的斥候身上。
“挖掘声停了。”那人听了半响后,这才抬起头对郑卿子般如是说。
守了虎牢一个多月的子般松了口气,捋着胡须得意地笑道:“看来这些晋人总算是死心了,虎牢城的地基是我父采山中条石一点点铺垫起来的,光靠下面那点人力根本无法挖开,他们大概是撞破了头,挖烂了工具,知难而返了吧!”
子般是晋国七穆中的丰氏子弟,他们这一支也曾位列晋卿,但四十年来都没有再轮到。子般的父亲丰卷担任的是郑国司城,重建成皋城时,丰氏也意识到此地极为关键,为了不再让晋悼公城虎牢逼得郑国屈服的事情重演,所以将此城重新整修了一番,顿时焕然一新,堪称这时代排的上号的坚城,虽然小,却坚固。
丰氏投入的精力,在这次韩氏图谋成皋的攻防中显露出价值来,虽然城外韩军人多势众,郑国的主力也被韩虎和郑国牵制在东面,但只要赵氏不全面干涉,郑国是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打退敌人的。
见韩军不再试图继续挖掘隧道,子般也就放下心来,但还是让众人警惕,以防夜深后有变。
他自己则回去睡了一会,梦到新郑的美妙音乐,放荡的士与女,这才是夏天该有的样子……
但他在睡了一会后便被人匆匆喊醒,迷迷糊糊间,听到外面一阵嘈杂惊慌,子般顿时一个激灵,拿着剑一跃而起。出门后,他发现这会是鸡鸣破晓前,黎明到来前最深沉的黑暗,他便呵斥士卒,然后再度登上西北角的城墙,眺望敌营。
看着看着,他的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韩军是打算黎明后攻城?”数百步外,无数黑压压的营垒前,韩军点着火把陆续集结,其声势之大,像无数萤火虫聚集起来化为的火海,足足有近万人之多!
莫非总攻就在明早?子般额头冒出了冷汗,一面下令让休息的兵卒全部上墙垣准备,尤其是容易遭到攻击的城角上挤得密密麻麻,一面也拼命思考敌人会如何进攻。
云梯蚁附?飞石攻城?
偏偏就在这时候,就在他所在的城墙西北角,出现了诡异的动静。
“汝听到什么声音了么?”
兵卒们紧张地对视,然后不约而同将目光对准了城墙之下。
有人连忙跑到城墙下储藏兵器甲胄的暗室中,只觉得隔着一丈厚的脚下,隐约传来一片嘈杂,有什么东西在喘息。
没猜错的话,下面就是韩军挖出的隧道尽头,有敌人在,这是已经可以确定的了,但再一听,下面的东西不像是人,而像是某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起码有数十上百才能发出如此规模的尖啸喘息。
子般的眉头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城外的韩军已经集结完毕,火光下,他们扛着各种云梯木板,无数脸庞或阴或暗,这让子般更加困惑,他们在等什么?韩氏到底想在城墙下做什么?
虎牢关是由晋人首建,郑国加固的,虽然是郑国境内数一数二的要塞,但守城的人也对来自地底的敌人毫无办法。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些野兽的尖哮喘息变得更加急促疯狂!而且……
“地面在发烫……”被派到暗室里的兵卒像是掉到热锅上的蚂蚁般跳了起来,他们脚底的石头地基的缝隙在冒出白烟,慢慢地变得烫脚,无人再能在上面久留,他们连忙将此事通报子般。
敌军在下面点火么?然后呢?还能指望火焰把墙烧塌?这种想象太过可笑,子般不觉得有可能,但越是这样,他愈加觉得诡异了,今天韩氏的作态让他觉得非同一般,有什么事情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悄然发生了。
“离开西北城角……”凭借对于危险逼近的本能,子般下达了这个命令。
就在郑人开始陆续从西北城角上撤下的时候,来自地底的热浪已经开始渗上地表,烈焰已经烧得几十步长的城墙也开始发烫,除了呛人的烟雾外,士兵们还闻到了一股诡异的肉香,那些野兽的惨嚎倒是消失了……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胆战心惊地面对着这一切,而就在子般走下墙垣的一瞬间,西北城角所在的地基,开始发出一阵颤抖……
就像站立已经的疲惫巨人般,整个西北部的墙垣都在震动发抖,仿佛是想将依然在上面的郑人连同覆盖了几十年的灰尘、苔藓全部抖落下来,你得扶着女墙才能站稳脚跟。
这种状况持续了将近半刻,然后,角楼像是醉酒的壮汉一般开始摇摇晃晃,接下来竟然轰然倒地!四处飞溅的砖瓦和木桩砸死了十多人,而西北城角,也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向下陷落,坍塌了一个大口子!
子般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昨天还固若金汤的数丈高墙在他面前突然脆得跟纸糊的一样,而在塌陷的墙垣之下,是一片可怕的火海,是那条韩氏挖开的隧道:肥彘被烧成焦炭的尸体,滋滋作响的滚烫油脂,还有一根根被烧断的木桩……
……
“墙塌了!”与城内的愕然和绝望不同,城外则是一片连绵不绝的欢呼。
城外韩军士卒已经等待了整整半个时辰,清晨的霜露沾满他们的发髻和胡须,又从胄上滚落下来。
所有人都没睡饱,无所事事地坐着等了这么长时间,都有些懈怠和不满,哈欠连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可没有赵军那样严格的军纪。
“起来!都起来!”军吏的鞭梢抽了过来,催促他们起身,就在这时候,他们目睹了奇迹:他们正对的敌军西北城角,轰然坍塌!连带着倒塌的,还有数十步长的墙垣!
韩军士卒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然后被动地向前,战斗开始了,这一次,城内的胆小鬼们可没法躲在坚墙后面向他们放箭扔石头!
光靠人数优势,这场成皋攻防战已经没有悬念了。
就在鼓声响起,韩军持兵器向缺了一个大口的成皋发动进攻的同时,鲁班则陷入了一片追捧和赞美的声音中。
什么天纵奇才,匪夷所思,韩氏的将领和工匠们满口溢美之词,鲁班却笑而不语。
“只是一个简单的攻城方法而已,不足奇也。”他这倒不是谦虚,而是事实。
自从临漳学宫建立起来后,百工这个过去低贱卑微的群体,竟然也能在里面占据一席之地,鲁班则是他们的首领,在没有任务的时候,他便呆在邺城的工坊里,做各种实验发明,把自己的奇思妙想变为事实,虽然其中大多数都以失败告终,不过赵无恤又勉励他了:“失败乃成功之母。”
他们也经常去邺城节堂中,与军方的人讨论如何攻城守城,有时候赵无恤也会过来旁听,时不时提出几个让人拍案叫绝的点子。
两三年下来,鲁班的攻城之术已经较为系统,他们总结了“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傅、礮辒、轩车”共十二种攻城之法,虽然其中一些只停留在理论层面,但只要因地制宜,这世上就没有让鲁班束手无策的城池。
比如这一次,他就用上了穴攻和火攻的结合,当然,也是赵无恤曾经提过的一招,他一说,鲁班就立刻记下来了,并进行过实验,效果……惊人!
鲁班是工匠世家,土木工程是看家本领,知道这时代但凡城墙,基本都是先挖开深深的地基,再在上面铺上石基、夯土墙垣。
若地基坍塌,上面的城墙也没有幸存之理,于是鲁班就先让韩军挖一条隧道,随着挖掘的推进,用大量木料支撑住隧道的顶部。当其恰好到达成皋西北城角的墙下时,稍微拓宽,然后再放入大量稻草和油脂、煤炭,最后将大量肥彘赶进隧道,再点燃,在狭窄的空间里,猪油混合着煤炭、稻草等易燃物大量燃烧,将支撑隧道顶部的木桩尽数烧毁,高温让空气剧烈膨胀,地基也由此变得摇摇欲坠,最后竟然整片陷落了……
这个法子麻烦,却也有效,如今成皋已破,韩军大喊大叫着鱼贯涌入,郑国人在惊变的打击下,抵抗变得微弱,但还是依靠其他几面城墙,从日出一直战斗到了日落,让韩军又付出了近千人的伤亡,其统帅子般带着数百残兵被逼到最后一处角楼时,才请求投降。
“终于打下来了!”段规步入满是尸骸和烧焦残骸的成皋后,跪地地上捧着渗入鲜血的土壤,嚎嚎大哭,攻击成皋,这是他献给韩虎的计谋,韩氏为此投入了几乎所有的兵力和存粮,志在必得,一旦失败,对韩氏的打击是相当大的。
但战争的初期进行得很不顺利,成皋久攻不下,这可是在韩虎吸引郑国主力的情况下啊!为此很多人都向韩虎告发,说段规的不是,说他不会领兵,甚至攻击到了这次战略本身。
段规也曾担心得夜不能寐,然而韩虎却只是让人送了一箩筐书信回来,上面抹去了名字,但内容都是韩氏家臣食客们责难段规,足足有几十份之多!
韩虎旨在以此表示,他对段规没有丝毫怀疑,同时也在敲打他:再拿不下,我也撑不过舆论,只能拿你开刀了……
如今大功告成,段规岂能不喜?他向东方韩虎所在的方向再拜说:“攻下成皋,不是靠我的力量,而是主君的功劳!”
话音刚末,却听到有人冷哼了一声:“看来全是因为韩氏君明臣贤啊,这才能打下虎牢,如此说来,这里面是没有我和赵上卿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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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6章 版筑之间
“汝等想让我帮韩氏修复虎牢?”乍闻此言,鲁班放下了手里的铁锤,拿过学徒帛巾擦了擦满是汗水的结实臂膀,披上深衣后,这才玩味地看着段规、韩安平二人。〔网((
按照赵韩两位家主的约定,赵氏助韩氏打下成皋后,这次对郑战争便要结束,即便郑国反攻,韩氏也必须转入防御。赵氏兵卒和工匠也将撤离,把虎牢完全留给韩氏。
所以在战后,面对坍塌大片角楼墙垣后一片狼藉的虎牢,为了在未来郑国人的反攻下守住这里,段规和韩安平少不得要登门拜访,请鲁班给他们指点一下如何修复此城。
面对两人的请求,年轻的鲁班笑道:“子矩昨日不是说,全是靠韩氏君明臣贤,这才能打下虎牢么?既然韩氏觉得这其中没赵上卿和我公输班什么事,何必再来求我?”
韩安平是贵族出身,对鲁班的狂妄有些不满,这个人哪怕位列赵氏中大夫,颇受赵无恤宠爱,也依然只是一个工匠,肉食者给他好脸,他还真当自己了不得了?
段规倒是不以为忤,制止韩安平怒,笑着赔礼道:“岂敢,此次攻克虎牢,全赖上卿助韩氏一臂之力,也全靠了鲁子的能耐,否则吾等如今还在城下吃灰土呢!”
这些话段规倒不是信口胡说的,精妙的战略与韩氏差劲的执行能力不匹配,导致成皋攻略陷入困局。魏氏已经选择袖手旁观,若赵氏也对韩氏不闻不问,那这次他们必将功败垂成,带着对赵魏的怨恨,默默缩回领地,再也不敢冒险。
倡此议的段规,也将被韩虎弃用,被韩氏宗族和家臣唾弃排挤,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
他本来已经绝望了,但赵无恤却伸出了援手,让段规咸鱼翻身。要知道,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韩氏这次故意与郑国交战,是在违背赵氏战略的前提下进行的,赵上卿要是一怒之下断绝与韩氏的关系让他们自生自灭,也说得过去。
同样是上卿,当年范鞅对违背自己意愿的赵氏打压可是极其残酷迅的……
难得的是,赵无恤竟然容忍了韩氏的小心机,还出手拉了他们一把,这让韩虎感激涕零,连心思较重的段规,竟然也生出了一丝惭愧来,觉得赵无恤的心胸真是广阔,他同时也意识到了一点:韩氏离开了赵氏的支持,果然不行啊!
而他对于鲁班的感官,也迅提升,那谈笑间就让虎牢城墙轰然倒塌的高手段,不佩服都不行。最新最快更新
善攻者必善于防,这是众人下意识里的认知,所以才郑重地请求鲁班在离开前,再帮韩氏一把。
他们没想到的是,鲁班这欲拒还休的背后,却是得计的欣喜,在假意推辞几次后,便应允了下来。
……
“这里需要重建,还有这里……”
虎牢攻防战结束后第三天,鲁班就马不停蹄地登上城墙,像一个巡视自家田地的小农般四处指指点点。
段规和韩安平则跟在后面,这方面他们没言权,鲁班才是专家,经过虎牢一战,他毫无疑问地成为这时代中原公认的攻城专家,百工中的佼佼者。
到最后,鲁班干脆画了一张图纸交给段规,让他按照此法重建虎牢。
“这……”盯着图纸上的新虎牢城结构图,段规有些惊讶,因为上面的城塞若能建成,将是宽两里,高三丈,城墙底基厚三四的赫赫坚城!
鲁班则已经开始进入状态,滔滔不绝地说开了:“虎牢的旧城墙已经坍塌了一个大角,想必通过此次攻打,二位也见识到了,攻城之法日新月异,过去的墙垣已经无法承受攻击。就算不用穴攻,水火相交,虎牢也扛不住几次反复。为了在接下来郑国的反攻中立住脚,虎牢必须守住,所以不如在这堵墙外面,再建造一堵厚厚的外墙!”
这时代常用的筑城之法,一般是版筑,所谓版筑,就是筑墙时用两块木板(版)相夹,两板之间的宽度等于墙的厚度,板外用木柱支撑住,然后在两板之间填满泥土,用杵筑(捣)紧,筑毕拆去木板木柱,即成一堵墙。所谓的“傅说举于版筑之间”,便是造墙工地上生的事。
如今,和傅说出身相似的鲁班,却在极力推销不同于传统版筑的新方法。
“先,是要架锅蒸土,再混合蜃炭,粘土搅拌均匀,在木版中进行注灌。接下来的程序,和版筑差不多,但造出的城墙,却比一般混杂稻草的夯土墙厚实坚硬数倍!再挖深地基,则就算用我之前的法子,也对城池无可奈何!”
鲁班也不虚言,而是就地取材,当着两人的面,用他描述的方法在城外就地造了一面矮矮的小墙,果然在太阳暴晒一天后,这堵矮墙已经变得铜锥也不能深入,比一般一砸就掉土的夯土墙要坚硬得多!
段规和韩安平看得一愣一愣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眼目睹后,他们不由心动起来。这个计划看上去十分宏伟,若能成功,或许真能如鲁班所言,让郑国人无可奈何,让韩氏守住这片孤悬域外的飞地,但是……
要建造这样的城池,要付出的代价也是不容小觑的。
段规犹豫地说道:“蒸土、粘土、版筑,甚至是人力,这些只要愿意付出,都是能得到的,但是……唯独蜃炭,韩氏少量还能制造,若需要更多,就得从燕、齐处获取了,千里运输,其价贵于布帛。”
所谓蜃炭,也就是石灰,然而春秋时代的中原并没有明出以石灰石烧制石灰的技艺。反倒是在黄河下游,从几千年前开始,就收集海边习见的牡蛎壳,并称这种以牡蛎壳燔烧的石灰为“蜃炭”,作为石灰烧制技术出现前的替代品。
所以直到春秋,一直在沿用齐地出产的蜃炭,用来涂抹房屋外墙,或者洒在周边杀灭蛇虫,因为用量不大,倒也没什么问题。
然而鲁班这个筑城的方案,却需要大量石灰,以韩氏现在的财力,根本无法负担啊,而且这东西产量不高,有时候有价无市……
“这个汝等倒不需要担心。“鲁班拍着胸脯保证道:”韩氏需要的蜃炭,可以由赵氏提供,赵氏已经获得河间,又控制了莒国海滨之地,蜃炭之物,源源不绝!比齐国人售卖的,便宜一倍!”
“此言当真!?”韩安平顿时大喜过望,若真能如此,那韩氏咬咬牙,大概是能负担得起的,为了守住虎牢,这个韩氏未来的战略要地,一些代价是值得的,家主也会同意吧。
不过多疑的段规又生出一丝疑惑来:”既然赵氏有如此妙法,为何不用于自家城邑的筑造上,反倒让韩氏先用呢?”
谁料,他这句话,却将鲁班激怒了。
“好啊!”
鲁班气呼呼地一脚踹在那堵道:“上卿在我来之前说过,韩卿如同他的亲兄弟,韩氏在地势上,也如同赵氏的手足,保护着河内、太原的心腹。韩氏强,便如赵氏强,两家需要相互提携,才能双赢,所以才让我来助韩氏破虎牢,又让我将新的筑城之法教授给汝等,为的就是帮韩氏在河南立足……”
“谁料韩氏内部有奸臣啊,先故意违背上卿的计划,给三家大业添乱。如今是汝等先来请我,却反过来揣测起我来,公输班虽然只是一个区区百工,却也有几分骨气,不愿受辱!也罢,就当我今日没说过!”
“鲁子息怒,鲁子息怒!”段规见状,连忙跑过去拉着鲁班的手,拼命抱歉,几番低声下气地恳求后才让鲁班消了气,继续商量起虎牢城的修复来。
“想要我来指点,那筑城就必须严苛,所有构造都按照我的图纸做,韩氏要立刻征召劳役,准备材料,今年先挖地基,明年开始便要蒸土筑城。我在此建议,所筑之城要分片区,指定工匠负责,墙垣筑好后铜锥钉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
极其残忍,却行之有效,段规和韩安平点头同意,心里充满了期望,若能在两年内造出这样的城池,郑国人就拿他们没办法了!
但是在他们道谢离开后,鲁班却露出了得计的浅笑。
“上卿说的没错,韩氏为了得到成皋付出太多,就更不愿意失去这里,他们果然中计了……”
……
段规和韩安平不知道的是,鲁班答应提供的“蜃炭”,压根就不是从燕国,或者琅琊运来的,而是在赵氏各个矿山工坊,采石灰石燔烧的……这项应该到秦汉才被开创的技术,就在赵无恤的推动下提前出现了,毕竟硬件条件都满足,只差一个想法。
赵氏烧的石灰之多,完全够内部的医药、印染等行业使用,赵无恤还想让鲁班进一步制作出水泥来。这所谓的蒸土筑城,不过是石灰的一种粗劣用途,后世赫连勃勃造统万城,用的就是这种方法,坚固固然坚固,但也极其费财伤民……
将便宜的石灰说成来自海滨的蜃炭,高价转卖给韩氏,不仅能让赵氏得利,光修虎牢城的用量,就足够榨干不算富庶的韩虎了。
归根结底,这依然是赵氏“疲韩疲郑”之策的一部分,看似含情脉脉的扶威救难,背后却是将韩氏牢牢拉在赵氏阵营内,并暗暗损耗他们实力的阴谋……
“若韩氏真的筑成此城,一旦赵韩交恶,赵军也不好攻陷虎牢啊……”鲁班记得自己来的时候,也向赵无恤提出过这个问题。
“你听说过海大鱼么?”赵无恤却抛回来这么一句话。
鲁班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未有。”
“东海的大鱼,名为鲲,网抓它不住,钩钓它不到,可一旦他肆意骄傲离开了大海,那么连区区蝼蚁都能啃食它的肉。现在还算完整的晋国,就相当于韩氏这条鱼的大海啊,他们一直受着我的庇荫,才能在内战里幸存下来,现在却想摆脱赵氏,独立展,殊不知没了赵氏,没了完整的晋国,就凭韩氏的地利,就凭他们那点可怜巴巴的实力,就算将虎牢,将平阳,将宜阳的城墙建得天一样高,又有什么用呢?”
鲁班恍然大悟,也突然明白,眼光局限于一城一池,还是放大到整个天下,这就是上卿和韩虎、魏曼多这些人的区别啊!
“更何况,不是还有你么?”赵无恤指点着鲁班,对他授计。
“以汝之矛攻汝之盾,是矛入盾破,还是盾存矛断?你自己设计的城防,留一手别人看不出的破绽,还不是轻而易举!就算不留,以赵氏百工们日新月异的攻城之术,何愁不破?韩氏这番辛苦,只是空费家力而已,一边筑城一边要防备郑国人的反扑,就韩氏这点积蓄和人口,只怕在崛起之前,便要重蹈梁国覆灭的故事了……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就像先前设计好的一样,韩氏之衰败,就始于他们保全虎牢关的贪婪!”
对于不太听话的小朋友,赵无恤一贯是先让他们认清楚现实,等他们哭着回来叫爸爸时,再很恨打他们的屁股!8
第877章 鱼跃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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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侯午二十年是纷乱的一年,名义上还存在的“晋国”先后和齐、郑发生冲突,赵氏夺回河间,魏氏避免了所有的纷争,一面秣马厉兵,一双眼睛却一直在盯着西面,盯着富裕的河西之地。
韩氏则越过大河天险,占领了成皋。与此同时,与鲁班一同出发的王孙胜也初战告捷,他带着韩氏之兵在成皋东面打了一场漂亮仗,伏击前来救援的郑军,斩首三百,俘获七百,让郑国人不得不退了回去。
韩氏与郑国的大战就此告一段落,但零星的冲突却从未中断,郑国七穆是子产言传声教长大的一代,颇有几分硬骨气,他们不接受成皋陷落的事实,一直试图反扑,韩氏只能见招拆招,与他们消耗。为了确保虎牢不会得而复失,韩虎在鲁班的怂恿在,打算在这里建立一座前所未有的要塞城隘,一座永不陷落的城池!
韩氏竭泽而渔,动员了数万民夫来修筑城池,又持续保持一万人的军队驻扎大河两岸,提防郑国人来拆城,为了保证工程的质量与速度,他们采用了鲁班的建议:每层夯筑好就命兵丁用大锥锥之,如锥入一寸,即说明夯筑不坚,就杀夯筑的人。此法酷烈,惹得一些韩氏的老家臣无不愤慨地说道,若是韩献子在世,见到儿孙如此残民,一定会气得降下灾祸。
韩虎和段规却无可奈何,一君一臣在对困难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贸然与郑国开战,差点载了大跟头,如今虽然在赵氏的帮助下得到了成皋,却已经骑虎难下,只能咬着牙坚持到底。若成皋都守不住,那这几年的费尽心机就成了一场空,韩虎的威望将受到重创,段规也将结束他的家臣生涯,除了自刎谢罪别无出路。
从夏到秋,在一片怨声载道之声中,新虎牢关的雏形在慢慢搭建而成。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南方,一个古老的邦国却面临着丧土失民的危机……
……
哭哭啼啼,蔡国人三步一回首眺望他们的国都。
这是蔡国第二次迁离都城了,第一次还是被楚灵王灭国的时候,他们丢掉了社稷,三年后又被由陈、蔡国人商贾支持上台的楚平王恢复,只是国都从原来的“上蔡”迁徙到淮河上游的吕亭,称之为“新蔡”。
新蔡却没带给蔡国人新生活,他们依然被大国玩弄于鼓掌之中,忽而属楚,忽而投晋,忽而又因为国君的一己之愤,引吴国人破楚入郢。这种朝吴暮楚自然是要遭报应的,随着楚国的复兴,两年前,蔡国遭到楚、陈、随的联合攻伐,被迫再度服从楚王号令,割地赔款,贡赋如常,蔡侯还向楚王献上女儿蔡姬。
可如此一来,吴国却不干了,他们前年进攻陈国未遂,岂能再失去蔡国?刚刚完成复仇大业的夫差可咽不下这口气。
今年秋天,吴国派使者泄庸来向蔡国致送礼物,谁料使节团里却藏着军队甲兵,他们占领蔡国城门,引吴军入侵,蔡侯不敢与之为敌,加上他本身就与楚国有旧怨,于是便杀了一位亲楚的公子来取悦吴国。同时在吴国人的强迫下,迁往吴国为他们找到的新国都:淮河下游的州来,亦称之为“下蔡”。
蔡侯号哭着把先君的坟墓迁走,贵族们也坐着船载着宝器车马先走了,只剩下一些背井离乡的平民,他们抽噎着,挥泪诀别故土,又向东迈出一步。这是一场浩大的迁徙,也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苦难之旅。蔡国本是能出赋千乘的楚国大县,复国后人口减半,却仍然有两万五千户之多,等他们次年春秋完全迁到州来后,却只剩下万余户,不到十万人口……
途中死掉了一些,但更多地,是不愿意离开故土,宁愿留下来,摒弃蔡人的名号,改做楚国人!
比起赵无恤迁故绛之民至邺,吴国的这次强行拆迁显然更受诟病,在听闻此事细节后,赵无恤立刻让邺城学宫举行一次策论,将两次迁徙进行对比,并在邺城中大肆宣传……
至此,吴楚各自占有了蔡、陈,在淮上争夺中形成均势。
伍子胥虽然在吴王破越后一度拂袖而去,但随即又回到中枢,主管吴国外交。他依然坚持之前的主张:“陆人居陆,水人居水,中原之国干燥,不能种稻,也不能行船,吴国就算攻而胜之,吴人也不能长久占领其地,但像越国,还有楚国淮上、江南等地,与吴国习俗相近,语言相同,却可以据为己有。”
他极力劝阻夫差北上与赵氏争雄,而是北结齐国,也派人与还未有明显冲突的宋国、郑国、秦国通使,主要精力还是在于与楚国争夺淮上、群舒,试图再度进入江汉腹地。
楚国则一面妄图复兴,一边小心防御,楚本来在瓜分蛮氏期间,与秦、郑结成了盟友,俨然三国盟主,但他们的精力被吴国牵制太多,以至于在晋国三卿攻略郑国时无动于衷,哪怕年底时传来晋国三卿又要图谋秦国的消息时,也表示无可奈何。
乘着齐国新败不敢动弹,韩氏拖住郑国,楚国也疲于应付吴国不敢北上支援盟友之际,晋侯午二十一年夏三月(公元前491年),在又囤积了一年粮食后,晋国对秦国的进攻开始了……
……
“美哉,河山之固!”
走到龙门岸边,连见多识广的赵无恤也不由发出这么一声感慨。
黄河,春秋之世只有到齐国境内才逐渐浑浊,称之为“浊河”,在其余位置,只用“大河”或者一个“河”字作为专属名词,以凸显她在华夏地理文化中的分量。在这时代中原人的认知里,黄河的源头在河套之西,它从巍峨雪山飘逸而下,以雄浑豪迈的气势,在广袤的黄土高原上奔腾激荡,而位于秦晋交界的龙门峡谷,就是其中最为雄起跌宕、多姿多彩的部分。
龙门,亦称之为禹口,相传是大禹治水时用巨斧劈凿而成,赵无恤立马放目望去,只见它的北面是群山夹道的黄河峡谷,南面是坦坦荡荡的平原,反差巨大。
河水起初被约束在两岸悬崖断璧之间,白色的浪花如同千万匹奔马般横冲直撞,雷霆万钧,破山峦而径出,泻千里而东流,水浪起伏,如山如沸。
赵氏专门掌管大河水运的官员古乘见赵无恤兴致不错,便说道:“龙门两岸屹立,河出其中,上宽百步,下泻千里,相对如门,唯神龙可跃,故称之为龙门。龙门每年十二月初为冰所封,次年三月惊蛰时冰消,每当这时,有黄鲤数千条自下游游集龙门,竞相跳跃,一登龙门,**随之,天火烧其尾,化为神龙,登不上者,点额曝腮……”
时值三月,正好龙门的水下游着许多鲤鱼,但见到这一幕后,赵无恤却嘿然了,哪有这么邪乎,其实是黄河鲤的繁殖季节到了,争相游回它们上游的出生地交配产卵呢,倒是捞鱼子的好地方。的确,跳得上龙门,就能留下后代,跳不上去,就只能孑然一身了。
他与众人将此事一说,本来还在抬头寻找“神龙”的赵氏僚吏们纷纷大笑,古乘也红了脸。作为渔夫出身的他已经被赵无恤派到龙门近一年了,自然清楚这一点,本来当做奇闻异事说出来博上卿一乐,不成想,本应该五谷不识的赵无恤却如此清楚……
“二三子知道,我由此想到了什么么?”
“不知。”
目视众人,赵无恤加重了语气:“那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
“天地万物和我们人类并存,种类不同而已。种类没有什么贵贱之分,只是因为大小、智力不同而互相制约,互相成为食物,从而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鲤鱼如此,百兽草木如此,人、宗族、邦国、族类亦如此!”
在场众人皆为之震撼,在剥开“天养万物以养民”的脉脉温情后,传统的礼乐征伐掩盖的血腥与真相昭然若揭。
一口气将原始的进化论思想提升到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程度后,赵无恤马鞭指着龙门对岸黑色的秦国旗帜煽动众人道:“鲤鱼需跃过龙门,才能传递血脉,吾等也一样,赵氏赢得了晋国内战的胜利,是晋国内部的适者,但这还不够,外敌依然虎视眈眈,天下皆有亡赵之心,吾等还要坐九州的适者!首当其中的,就是秦国!”
“一条大河将秦晋隔开,两国一衣带水,相互竞争两百年了,秦晋必有一霸,非此即彼,但前提是要宰割对方!更何况秦国占领了河西之地,必须夺回,这便是我协同魏、韩伐秦的原因!哪怕秦与赵有同姓之谊,来到这龙门,也只能袒臂相见,刀兵相向了!”
秦晋之间的竞争,是由地缘决定的,就好比长江上下游的吴与楚,有我没你,有你没我。早年秦晋争抢两国之间的骊戎、狐戎、梁国、虞、虢等,都是**裸的虎狼抢食,生怕慢了一步让对方得逞。而晋国霸业兴旺后,也一点不念什么秦晋之好,堵死了秦国东扩之路一百五十年。
如今两国依然要相杀,三家攻秦,是前年就商量好的事情,毕竟知氏残部是三卿共同的死敌,秦国接纳知氏,相当于与三家为敌。就算韩氏故意与郑国交战,也没有打断这一进程,魏氏足足准备了一年,赵氏也可以发太原之兵作战,调兵遣将和制定攻击路线的工作,从去年秋后就逐渐落实。
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那就是韩氏因为与郑国的交战消耗太大,府库中竟然没有足够的钱帛支付赵氏高价卖给他们的“蜃炭”,也就是石灰,于是竟把原本赵氏换给他们的耿县,又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充当赊账的抵押。
赵无恤考虑到开春后就要对秦国动兵,赵氏需要一个就近屯放粮草辎重,中转伤员援军的据点,也就坦然接受了,因为耿县就在龙门东面,向西走上十多里就能踏入河水。
虽然魏曼多、魏驹父子对赵氏再度回到河东,出现在他们腹地边上十分忌惮,但今年还有更紧要的事情需要求赵氏协助。韩氏因为要应付郑国的零星反攻,在三卿会晤时叫苦不堪,只能出承诺中一半的兵卒和粮草,于是除了魏氏自己挑大梁外,就只能指望赵氏帮他们打败秦国了。
但赵无恤在这场仗里却打定主意不大动干戈,他带着盟约中说好的一军万余人入驻耿地,一兵不多一兵不少。而魏氏则要出动三军!相当于他们所有可征召兵卒的四分之三,韩氏则只凑出来一万不到,多为老卒和少年兵,这已经是勒紧裤腰带的结果了。
在商量三家主攻方向时也一样,因为晋国通往秦国的主要渡口一共就三个:蒲坂渡、风陵渡,以及龙门渡。于是魏氏两军由魏驹率领,将出蒲坂,攻击秦国大荔,一军由吕行率领,从风陵渡南下,进攻桃林之塞,也就是后世的潼关。韩氏则从河外西进,打通崤函古道,与魏氏偏师汇合。
至于赵氏的任务,自然是出龙门渡,攻击少梁了……
龙门虽险,却是处古老的渡口,地处交通要隘,是兵家必争之地。如公元645年秦晋韩城大战,秦穆公就是从龙门东渡击晋,虏晋惠公的。
“这是场硬仗啊。”来到这里以后,有臣僚如此向赵无恤抱怨,因为少梁是知氏的河西大本营,也是秦国控制这里后重点经营的地方,何况龙门虽然不宽,对岸也是一马平川,却至少有敌人数千守军,早已等待再次,只等赵氏渡河,他们便迎头痛击。
赵无恤敲打他们道:“对待秦国人,大可将汝等过去对付齐、代的心思收起来,秦国虽然穷,却不容易屈服,此番三卿攻秦,就如同举着火把去捅一个马蜂窝,将河西看做自家后院的秦人一定会拼命阻止吾等,就算失败了,也会前赴后继地杀回来,就像过去两百年间他们所做的一样。”
之所以会答应攻打少梁,自然有他的计较和目的,赵无恤真正的心思是:捅马蜂窝大家一起捅,等马蜂一窝飞回来报复时,就让魏氏自己扛住吧。如今已经让燕、中山掐架,宰割齐国,疲韩疲郑,只差让秦与魏彻底撕掰,赵无恤对赵氏周边四邻的布局与分化就算完成了……
可话又说回来,对岸守着不少神情紧张的秦国人,一面面玄鸟旗让人分不清两岸敌我,想要顺利地搭浮桥过去不太可能,该如何是好呢?
赵无恤也不急,让士卒们解甲卸胄,在河边的树林乘凉,又让古乘装模作样架设浮桥。
眼见浮桥距离河岸越来越近,对面的秦国人和知氏残部就越发紧张,殊不知,就在龙门以北三十里外的梁山山麓处,这里大河水流更为急促湍急,不亚于后世的金沙江峡谷,一支两千人的部队已经悄悄潜行至此……
或许是因为此地险隘,大部队无法渡过的缘故,对岸空无一人,于是这支悄然而至的奇兵,也如同河中的黄鲤一样,成为顺利跃过龙门的胜者。
黄鲤们很欢快,无论雌雄,都在尽情地释放生命的精华,使得水流一时间浑浊了起来……
而河边,赵无恤的悍将田贲正捧着一个皮制的器物,吹气吹得满脸通红,但那物件却未见鼓起半分。
“尔母婢也!此物明明用不了!?”差点将肺吹炸,红脸的田贲不干了,将手里的管子一扔,大声指天骂地,又一把抓过脸被晒得蜕皮发黑船工,就要发作。
“愚人自扰……”楚国人石乞却对这种北方常用的渡河工具信手拈来,他的羊皮囊,很快就被吹成鼓鼓囊囊的”革囊“,在他身后,数百张革囊已经在赵卒手中吹鼓就绪!
第878章 赵跨革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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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去年秋后,在预备开战时,赵无恤的谋士们便猜测秦、知军队肯定会借助龙门天险设防,赵无恤的对策是以主力架设浮桥拖住他们,再派奇兵设法从上游泅渡过去。但渡河的方法却有些困难,因为龙门以上大河水流湍急,河上也没有运输工具,恰在此时,却是石乞献上了一条计策。
“上卿,或许可以试一试革囊……”
在攻略代国的过程中,石乞等赵军将士不止一次看见过,代戎、屠何等戎狄部落渡河不用舟楫,而是采用革囊。
革囊用的是羊皮或者牛皮,将牛羊宰杀之后,用刀从脖子割开一个小口,插入细管向皮中吹气,使皮肉之间产生气流,再用力捶打羊皮,羊皮就会与羊肉分离。
割下羊头与四肢,然后将羊皮从头部向下撕拉,羊皮便会完整地剥落下来,只要将头部、四肢及尾部的孔洞扎紧,最后再向皮囊中吹气,羊皮就膨胀为鼓鼓的革囊。这种单个的革囊,可以供一人藉之渡河,若将数个革囊绑在一起,甚至可以承载木筏,同时让许多人飘浮过去。
赵无恤记得,后世忽必烈征服大理国时,用的就是此法,觉得可行便同意了。在征服代国后,赵军本来就拥有大量牛羊,当即在离石、蔺县等地宰杀制作后运过来备用,足足有两千张之多!
这支赵军偏师中,除了武卒老兵外,也有不少是从代、屠何等地征召的部族兵,他们从小放牧,有很多人本来就会制作羊皮囊,到了岸边后便两两配合,动作麻利。来自中原的赵卒就要显得手脚笨拙些,但忙活了一早上,也顺利将各自的革囊吹满,一个个挂在胸前,就像两千只等待下水的鸭子,他们很快就相互取笑起来,缓解战前的紧张,兵器等则用数个革囊承载的木筏统一运送。
不过这里面,除了石乞这种从小在水边求生活的南人外,也有些北人水性不佳,田贲就是其中之一。他上次去驰援鲁国,连在大野泽上坐船都会上吐下泻,根本就不会水!
今天,看着兵卒将士们陆续过去了,而石乞也像是嘲笑地说他若是不能游,大可坐船过去……
这让田贲忍无可忍,坐木筏的都是些什么人?是那些黑衣黑帽的军法官,还有记录战事的文书,田贲多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为伍?他带兵没什么规矩,多是靠与士卒打成一片,他们吃啥他吃啥,在战场上也悍不畏死冲锋在前,兵卒们才愿意为他效命,作战时同生共死,如今若是退缩,田贲觉得自己会被人看轻。
“人死卵朝天!做水鬼也比胆小鬼强!”他大骂一声后,对手下兵卒吼道:“渡河!”
两千余名赵军士卒牵着绳子,步入河中,他们牵着的绳子上,牢牢地绑着一个个鼓腾腾的羊皮囊,连成一线。
田贲下水之初还不免紧张,他的手紧紧抓着绳子,陆上凶狠的恶来猛虎,到了水里,却像只惊慌失措的小狸猫。不过没多会,他就发现凭借羊皮囊的浮力,再加上相互拉扯,足以保证他和身体不会沉下去灌一肚子浑水,这才慢慢放松下来,和旁人嘻嘻哈哈起来。
不过因为水流湍急,赵卒们也被冲得七零八落,登陆的地点南北拉了足足一里长……
这种情况,若是被敌人半渡而击,这一师赵军指不定就要全军覆没了。好在岸上没有敌人,这一带是梁山余脉,也是秦国控制疆域的北界,戎狄混杂,地势险要,所以秦人也未设防,更何况还有赵军的袍泽帮忙看着呢!
……
大河西岸,千余匹骑兵的马儿在不耐烦地打着响鼻,敲着蹄子,骑在它们鞍上的主人也眯着眼睛,忍受着夏天毒辣的太阳。
他们是来自代郡的赵氏轻骑,由邮无正之子邮成率领,是以类似的方法,从赵氏控制的蔺地泅渡过来的,随后向南驰骋两百里来到渡河地点。顺便把大河以西这片名为“上地”(陕北)的白狄旧地侦查了一番,令人惊异的是,虽然一百年前白狄抛弃了这里东迁河北,但这里的部族人口并不亚于代国,农牧业发展水平也不比楼烦差,而且森林密布的黄土地一旦开发,更适合耕种!
难怪上卿对这里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先在吕梁山西麓新建了离石、蔺两县,让它们和楼县互为表里,又派赵氏第一官商猗顿组织商队去与各翟部通商交好,为赵军南下开道。
晃了晃被太阳晒得有些发晕的头,眼见对岸的袍泽差不多都摸到岸边了,邮成让人去帮他们上岸,同时让在南边警戒的五百骑继续保持高度戒备,他则对胸上背上还绑着两个革囊的田贲抱怨道:“怎么如此之慢。”
“急什么!”田贲像一只落汤鸡,耳朵里进了水,听不大清人说话,他自己的声音也如同洪钟,让人听了生怕他将南面三十里外的秦人引来……
“上卿吩咐过,总攻明日清晨才发起,先让二三子把衣物晒干,饱饱吃一顿。”
“就怕夜长梦多啊……”
真的在百战之师里厮混久了,邮成的贵族子弟范倒是去了不少,因为在攻代之战中表现出众,又娴熟弓马,便被虞喜推荐,作为这次攻秦赵氏骑兵的统领。
这是邮成第一次独当一面,不免有些担心,更何况跟他配合的还是以不靠谱著称的田贲,好在总是阴着脸,像是全天下都欠他钱的石乞比较谨慎。
他们将悄然南下,在赵军主力吸引敌人注意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他们北侧!这一招屡试不爽,却往往能见奇效。
不过很快,邮成的乌鸦嘴就一语成谶了,是夜,他们半夜猛地被执勤的人摇醒,一抬头,看到南方数十里外的夜空里,闪烁着若隐若现的火光!
远远望去,低矮的云层仿佛染上了颜色,深浅不一的红色覆盖天空,把那一片映成了黄昏晚霞,美得诡异……
……
浮桥上燃起了大火,火场外呼声四起,僚吏们在组织人手划走船只,以免火焰殃及过来,让整座浮桥化为灰烬。
赵无恤扶着剑站在岸边,大风掀起炽热的气浪,抽打在他脸上生疼,但他不想避开。赵氏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舟船上跳跃着无数橙色和鲜红的烈焰,被一点点吞噬为黑炭灰尘,十年前齐国逆济水发舟师攻击西鲁时被盗跖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赵无恤曾见证过相似的奇景,可受损的一方却反了过来,他现在的表情,也如同眼前这对烈焰一样,怒不可赦!
“终日打雁,今天却被雁啄了眼啊……”
懈怠,大意,赵氏从上到下的确有这样的情绪,在连续胜利近十年后,吊打代戎、齐国河间守军,轻取成皋后,不少赵军将士都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就像绷紧的弦,突然松弛下来,果然就出了事情。
秦人派来烧毁浮桥的死士不少死在大火里,或者箭矢下,也有少数几个命大没死的落入赵氏手里,这回押了一个过来。
赵无恤见他扎着秦国人标准的歪锥髻,颇似后世兵马俑里的一员,见了赵无恤也不下跪,而是抬头硬气地用一口秦腔说道:“杀了我罢,我必复苏,去黄泉与秦国历代君主和勇士一起纵马喝酒!”
为国捐躯的勇士在死后会复活,这种思想在秦人里很流行,根源或许是他们世代与戎狄交战时产生的传说,更诡异的事情发生在一百年前的秦晋之战里:一个秦国间谍被晋人抓住,杀死在绛市上,过了六天他竟然复活了!而且还跑回了秦国,言之凿凿下,秦人更是信之不疑。
虽然赵无恤压根不相信这种事,但秦国的邦族性格也正如这个传说一样,屡死屡活,从必死的亡国之余到西陲戍卒,从天子的牧马人到大夫,为了与戎狄作战获得生存空间,几代家主战死,最后终于能列为诸侯,吞并戎狄,成了西方一霸。
在后世,纵然被三晋逼到差点亡国灭种的境地,秦人还是再次在逆境中崛起了,蚕食天下,打出了一个斗大帝国,虽然不持久,但也足以让人惊异,为他们坚韧的性格的佩服。
秦国这种不怕死不服输的性格,光是在龙门对峙期间,赵无恤便品尝到了。
摆摆手让人成全这个秦国死士后,他隐约听到到对岸里的秦、知军队在欢呼。
而赵氏这边,则有些垂头丧气,同时还有人知耻而后勇,咬牙切齿地请战,夜渡攻击秦军。
赵无恤严厉的目光扫过所有人,让他们顿时噤若寒蝉。
“此赵氏之耻也,军中理官何在?”
黑衣黑冠的军法官很快就给众人定罪了,浮桥上执勤者杀,岸上巡逻者杖,介于大战在即,赵无恤先斩了几名负责的吏,用他们的头颅祭旗,被牵连的兵卒降为死囚,编入敢死队,他们的罪放到战后,视表现再执行。
一些挫折,也能让赵氏上下更好的认清自己。
“连夜再搭浮桥,其余人秣马厉兵,抓紧休整,明天就让秦国人知道,河山之险,不足保也;伯王之业,不从此也!”
夜色中,对岸的欢呼在继续,在秦、知的统帅看来,赵军浮桥已毁,赵无恤除非插上翅膀,才能飞渡龙门了吧……
也许明天清晨,大意的就是他们了!
ps:死人复活的事,见《左传·宣公八年》:晋人获秦谍,杀诸绛市,六日而苏。还有放马滩秦简《墓主记》,记述一位名叫“丹”的人死而复生之事和简历。
第879章 虎狼之师?
“你在害怕?”
子虎瞥了一眼旁边的知果,心中十分惊讶,这个在父兄死光后临危受命的知氏家主平日里表现得十分睿智勇敢,大庶长也很欣赏,派死士去烧毁浮桥的想法也是他提出的,没想到也有让他害怕的东西,是对面火光连绵的大军么?还是那军中的统帅?
“能不害怕么……”知果一直自认为是弱者,不需要像父亲知文子,以及侄儿知瑶那种“强者”一样否认自己的懦弱。他抬起手,将一支箭重重插到大腿上,隔着皮甲不会受伤,却依然能让身体感到疼痛,缓解他因恐惧而发颤,也驱赶之前因为烧毁敌军浮桥而痛饮的醉意。
“对面的赵军,可是把我侄儿活活围死的百战之师啊,智慧如我父亲,也敌不过赵无恤的诡计……”
“赵无恤……”子虎沉吟了,对那位年纪轻轻就声名远播的同姓远亲,秦国左庶长可谓十分好奇。
他宛若这个时代的一座奇峰,又隐藏在浓浓的雾里。有人说他是晋文公重耳一般的人物,忍耐被逐之耻,去国外打出了一片新天地,回来后展开了剧烈的复仇,让仇人们身死族灭,堪称流亡公子王孙们的楷模;有人说他是卑鄙小人,用无耻手段取信阳虎,又背叛了他,并以同样的方式让鲁国三桓灭亡;还有人说他是好色无厌的淫棍,就像齐襄公一样,连亲姊都不放过,应该遭天下唾弃……有人说他残忍,对待敌人毫不留情,必灭之而后快,也有人说他贤明温和,爱民如子。
但无论舆情如何,赵无恤依然是缓慢压向诸侯的一堵石墙,坚不可摧,势不可挡,代戎、齐国郑国挡不住,现在终于轮到秦国了。
知氏对这一切并不陌生,虽然丹水长平一战,是魏氏的倒戈导致了战局翻转。但逃出生天后,知果不得不承认,这种情况,归根结底还是他们在战略上和力量上不如赵氏。
好在知氏比范、中行幸运,他们的残部逃到了河西,投降秦国后得到庇护,过去四年里在慢慢恢复力量,同时也准备对赵魏韩展开复仇,尤其是魏氏!
秦国方面对知氏也十分重视,不但对知果委以封疆大吏的重任,这次晋国攻击河西,秦伯更是把左庶长子虎派来协助,以示对知氏的支持,以及死守河西的决心!
子虎倒是挺乐观的,对知果鼓励道:“只要守住龙门,赵军也无可奈何,你看啊,这山河之固,秦国之宝也!”和之前历代秦国君臣对河西耿耿于怀一样,子虎也早就把河西当做了秦的固有财产。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同姓远亲早已立下誓言:“河山之险,不足保也,若是战略得当,险隘也会变成坦途……就如晋献公灭虢、吴王阖闾破楚,就如今日!”
当黎明的第一束光线照耀龙门口时,昨夜因为烧毁敌人浮桥而欣喜若狂的秦、知兵卒揉揉眼走出营帐,却目瞪口呆地发现,虽然黑乎乎的舟桥残骸仍在,但经过一夜作业,赵军的浮桥,再度往这边延伸了许多。
而赵军也在清晨时分集结完毕,旌旗招展,已经做好了强渡的准备……
……
“看来赵军这次是认真地,他们和魏氏一样,对河西志在必得啊……”
子虎和知果对视一眼后,又下去各自做准备,知果让自己驱散恐惧,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让人准备火箭等物,必须再派死士,冲过去将其烧毁,赵氏搭几个,他就烧几次!
然而就在此时,秦、知大河守军的北侧,却突然响起一片嘈杂,是北面的斥候回来了,他们损失惨重,人人带血。
骑马并不是赵氏的专利,秦人的先祖非子就是牧马起家,又常年与戎狄交战,论对马儿的熟悉,他们比赵氏还强。而且早在两百年前,秦文公就帅七百骑会猎于汧渭之间,这种传统延续了下去,让他们到长平之战时,出动的骑兵已达五千!比赵国出动的只多不少。
只可惜这时代的秦人还是点歪了科技,收复西周故地后,他们的牧民性质飞速丧失,秦穆公效仿东方诸侯制度,连带战车也学,秦国的单骑只保持在一个很小的量。
直到近几年,同姓远亲赵氏的骑兵大放异彩,才引起了秦人的重视,开始重新武装单骑,还配上了容易模仿的鞍和镫,这让秦人的战斗力提升了一个很大的档次,同时也让他们有了一支灵活机动的斥候部队,安置在侧翼,提前发现了敌军的行踪。
在发现对方的同时,他们也暴露了行踪,斥候们遭到骑射箭雨的屠杀,死伤过半,剩下的人带回来了宝贵的消息:有人正绕过梁山,朝这边杀来,已至数里之外!
“糟了!”子虎暗道不好,他带来的人不算多,守河的部队只有五六千,还分散在南北几个关键点以防不测,其余都在少梁。突遭数千敌人绕道袭击,对岸的赵军主力也开始抓紧搭建浮桥,随时可能渡河朝这边涌来,这场狙击战眼看就要变成合击战……
就在这紧要关头,知果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他对子虎道:“也是我太大意了,以正合,以奇胜,这是赵氏的惯用手段,左庶长,撤兵吧!”
“撤兵?”
子虎面露纠结:“秦国没有不战而退的庶长,我若就这么离开,丧土失地,纵然君上和大庶长原谅我,雍城的老秦人也会将唾沫吐到我的脸上!”
知果急得直跺脚:“左庶长若留下,才是秦国的罪人!赵军野战无敌,打不了的,徐徐撤退,退到少梁城,据城固守,也许是唯一的机会。赵军人数不多,少梁近万守卒,他们就算破了城墙,在巷战里也奈何不了吾等。若赵军追击,左庶长自然有机会与之作战!我会为你挑一个好战场,战胜强敌,证明你的勇锐!”
……
赵无恤站在舟中,能看到秦人营垒里的情形,他们在匆匆撤离,但为时已晚。赵氏的骑兵从北方来,他们在灌木丛间挑选路径,越过拦路的鹿角叉和沟壑,像冬日清晨解冻的溪水般缓缓流向秦军营地。
殿后的秦人迅速迎上前,他们的战斗没有什么章法,一边呐喊,一边挥舞铜剑和木矛,不顾一切地冲向自己的对手。一声喊,一剑刺一斧劈,干死一个是一个,然后英勇地死去,就气势上看,的确是一支“虎狼之师”。
不过也仅仅是如同野兽的凶狠。
赵无恤听邮无正说过秦人战斗的方式,这是个彪悍的邦族,一直存在的民间私斗让他们争强斗狠,但这种战术打打戎狄蛮夷还行,对上有秩序收割敌人生命的专业军队,却成了白白送死……
“秦阵散而自斗”!这是他们最大的诟病,没有秩序,也难怪后世吴起能以一敌十,打得秦国人不敢东向。直到商鞅给秦国带来种种规范个人生活到宗族行为的律法,捐弃礼仪而崇尚首功,才将这些各自为战的西北大汉连成一个整体,造就无敌的“虎狼之师”。
赵氏是幸运的,他们遇到的是不完整的秦,一个**丝味十足的西方诸侯。
秦人的殿后部队不过千余,在同等数量骑兵的冲击,以及田贲所帅悍卒的猛冲下,很快就崩散了。他们抵抗顽强,誓死不降,却被攻击者们径直踏过,以不足敌人十分之一的兵力,朝赵军发动反冲锋只为拖延他们追击速度的秦国骑兵,在弩矢射出的箭雨后也纷纷倒下,只剩下无主的马儿无助地惊恐奔逃。
因为秦人的顽强,导致战斗缓慢,赵军的大部队踏上浮桥时,敌人守河部队的主力已经抽身逃离。
“追!”赵无恤跳上河岸,在邮成和田贲来请罪时,只下达了这样一个命令,秦军知军仓皇撤退,若是让人衔尾追击,或许少梁就能不战而下!
“沿途要多放出斥候,处处小心,秦人不可小觑,若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不要贪功冒进,须立刻停止追击!”他想了想后再度警告他们,可这份警告却没有起到效果。
等赵军大部队全部登岸,开始占据秦人营寨时,赵无恤得到了追击部队传回的消息:他们在距离少梁十里外一座山隘中了知果设下的埋伏,步骑死者百余,田贲重伤!
第880章 剖胸探心
ps:明天开学,今天就一章了,以后更新会尽量提前点。另外推荐一本好书《上品卿相》,写的是魏晋时期,王羲之之子王凝之的故事,喜欢我这本书的读者应该也会喜欢他的风格,希望能点进去看看,收藏支持作者一下,里面有萝莉谢道韫(⊙o⊙)哦。
……
遭到阻击后撤回的赵军有些狼狈,泥土、血渍糊满甲衣,不少人身上还在流血。赵无恤就这样目视他们归来,在队伍的最后,他看到田贲躺在担架上,面色苍白如同豆浆,气若游丝。
听到动静,田贲微微张开了眼,见是自家主君,便咧嘴笑道:“主君,仆臣又给你丢脸了。”说着便要挣扎着起来行礼。
赵无恤一瞧他这样子,就知道情况不妙,换了平时,田贲早就龇牙咧嘴地喊疼,然后又会像没事人一样活蹦乱跳。
他心中不忍,面色却很冷酷:“躺好,你的罪过以后再清算,前提是你得活下来。”
“这回老田可被整惨了,不过我……也没让敌人好过,一剑捅死了想来割我头颅的秦人……”田贲的笑容与他胸前的伤口同样惊人,牙齿已是一片血红。
“因为仆臣的命是主君的,还要为主君再战三十年,不,五十年……”话未说完,田贲边一阵咳嗽,咳出的是醒目的血沫子,他这是伤到了肺腑。
参加战斗的人凑过来汇报,事情发生在他们奉赵无恤之命追击之时,在路过少梁城北的一处丘陵隘口时,终于抓住了敌军的尾巴,全歼数百断后者后,秦、知军队入了隘口。邮成见旁边情况不明,觉得有诈,田贲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了匹马就带着人冲杀过去,结果便被埋伏于两侧的知氏弓弩袭击了。
田贲先中了陷阱被马甩到地上,好在没折断脖子,也没掉到满是尖木桩的深沟里,只是导致小腿骨折。但真正致命的地方,还是他胸口中的那一箭。因为田贲作战甚至喜欢赤身**,所以一贯轻装,弩矢穿透了他的衣服皮肉,深深钉入胸腔里,幸好没有直接命中心脏,否则早就死了。
随军的医者过来看过以后,不住地摇头,说秦人的箭有倒刺,刺入胸中强行拔出的话,只怕会造成大面积流血,人反倒死的更快,而且那种疼痛,也足以让田贲晕死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赵无恤一挥袖将他们赶走,让后命人将还没来得急渡河的虢匄找来。
虢匄,是十多年前,被医扁鹊在虢地所救的那位年轻人,他后来放弃了身份,投入扁鹊门下,在扁鹊的大弟子子阳被齐人所杀后,逐渐成长为最出色的医生,也是下一任“扁鹊”继承者里呼声最高的。因为扁鹊年事已高,赵无恤让他在邺城养老,偶尔坐诊,而让虢匄随军,作为战场上救死扶伤的医生。
虢匄来以后,先在秦军河边营地整理出的屋子内视察了田贲的情况,也摇了摇头道:“伤太重了,而且箭矢也不太容易拔出来,就算剖开骨肉,他也忍不住这痛,失血太多也会死,除非……”
“救活他,这就是我的要求,不管用什么方法。”赵无恤也不客气,他是灵鹊的支持者,也是他们最大的金主。
虢匄迟疑了一会后道:“除非用夫子传授于我,却没来得及实施的麻醉之术,剖胸取出箭矢,将碎骨取尽,再用上卿提过的输血之法弥补流失的血液……”
赵无恤听明白了,田贲需要的是一次外科手术,但外科手术在古代,最需要解决的,就是手术疼痛、伤口感染和止血、输血等问题。
这些问题,只要有一处解决不了,伤患的安全都是个问题。
手术后的止血倒不难,用羊肠线缝合,再用制酒蒸馏器蒸出的烈酒消毒即可,难的是输血。
好在因为赵无恤的出现,这种本应困扰人类直到十六世纪的难题,已经见到了解决的曙光。
在临漳学宫,赵无恤鼓励的是”百花齐放“,而且还不会翻脸秋收算账,杀你全家。所以学宫中也有医者的一席之地,在那里,研究的是一些前沿的医学技术。赵无恤向扁鹊等人提出,人体内血液是循环的,以及血型主要分为四种的理论,而战场上失血过多者可以通过输血挽回性命。
扁鹊对此很感兴趣,他和弟子们经过长时间研究,以工坊里烧制的透明玻璃片来做血液融合排异的试验,不同血型的排异能判断个七七八八。然后再用银制成小管,动物膀胱作为注射器,在狗、鹿身上都试过,但失败和成功几率各半,这之后挑选死囚来进行试验,随着经验的积累,成功率倒是提高到了十分之七的水准。
至于手术疼痛,赵无恤本来也别无他法,偏偏扁鹊一脉,有一个不传外人绝招:他们有麻醉药!
万事俱备后,医扁鹊在去年冬天时,进行了两场外科手术。
鲁国的大夫公扈,赵氏的小宗赵齐婴,这两人在攻河间时被锐器击中,失血过多,且胸腔里满是碎骨,于是扁鹊便亲自上阵,给他们进行了一次“剖胸探心”。
两人事后被赵无恤扣留观察了好几个月,都很健康,现在已回到各自的位置上,不过这件事在外面,却越传越玄乎……
“扁鹊遂饮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药,既悟如初……”
这是事后传闻的版本,扁鹊听过后大笑,说只是用特制的酒将人麻晕,给他们开胸腔取出骨渣,哪有换心脏那么夸张。
但不可否认,这已经是世界上最早一例外科手术中使用麻醉剂的案例,而且输血也取得了成功,虽然代价高昂,除了赵无恤愿意掏腰包的试验外,只有家财千金的卿大夫才能承担得起。
这本来是一件喜事,意味着在战场上受伤的大将可以被救回,但尴尬的是,现如今完全掌握这种外科手术的,依然只有老扁鹊一人,其他弟子做做助手还行,让他们独当一面,依然有些为时过早。
可如今,虢匄却不得不赶鸭子上架了。
他有些迟疑,有些犹豫,这毕竟人命攸关啊,何况伤者还是赵上卿最喜欢的大将。
“就算他死了,我也不会问你的罪。”
有了赵无恤这句话,虢匄咬了咬牙,只能干了。
……
手术是在一间收拾干净的屋子里进行的,用石灰洒满外围,又用烈酒涂抹过所有暴露在空气中的器物,沸腾的开水煮着纱布和手术用的铜刀、剪子。
哄骗田贲说这里美酒后,他便像是久旱逢甘霖一般,大口大口喝下了麻醉用的药酒,随后嘟囔了一声这酒真他娘难喝后,便倒头睡去了。
虢匄曾看到扁鹊几次手术的情形,他就在旁边为他擦汗,当时也曾奇怪,为何医术高超,经验丰富,把脉问切都显得仙风道骨的夫子,会流这么多汗水。现如今,轮到他满额汗珠时,他终于明白了。
当铜刀慢慢划开病人的皮肉,露出白森森的骨骼,还有那些脆弱的血管时,手上轻微的抖动,一瞬间的走神,都会造成大面积出血,葬送眼前鲜活的性命,所以医者的精神必须高度集中!
半刻过去了,一刻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时间在流逝,刮骨头的声音悉悉索索,箭头落入铜盆发出叮当脆响,但这还不算结束,虢匄又小心地消毒,用羊肠线缝好田贲的胸口:他的胸膛满是伤疤,这以后会多出一条最大最狰狞的。
手术基本可以宣告成功,虢匄松了口气,但随即他又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他的弟子匆匆来报,说自己拿着玻璃片,寻了一些羽林侍卫来做排异反应后,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血源,眼见田贲已经快失去意识,胸口的血虽然止住了,但他的性命在一点点流逝……
“试试我的。”
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下,刚才安排完军务就立刻赶来的赵无恤走了进来,他捋起袖子,将充满力量的手臂放到了案上。
“上卿……这,上卿乃千金之子,怎能与吾等草芥之命相比……”立刻有僚吏来劝阻,因为在众人的意识里,血是生命之源,抽血,就相当于抽走性命啊!
“谁不是爹生娘养,血肉骨骼所铸,在我看来,在场所有士卒的性命,都与无恤的一样宝贵,以我之血换田贲一命,值得!还愣着干什么,快些!”在赵无恤的催促下,虢匄用一根银针扎在赵无恤的中指上,挤出血,滴在玻璃片上,又将田贲的血也滴了上去,然后将两片玻璃合住,轻轻滑动,仔细观察,不过片刻,就有了结果……
他用微微发颤的声音宣布道:“上卿和田师帅的血型,相同!”
……
当铸造时用头发丝成孔的针头扎进血管,赵无恤感到一丝冰凉,这种针与后世的相比又大又狰狞,他能够想象,自己的血在缓缓流进伤者的身体内。
银的质地较软,容易塑形成想要的形状,这银管技术不算复杂,但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没后世胶皮管或者塑料管好用的,容易倒流,赵无恤必须在较高的位置,才能给田贲输血,而且管子也不容易制长,所以和伤者极近,近到能闻见敷在他伤口处的药味,还有浓浓的酒味。
这种用类似汉代青铜蒸馏酒器制出的高浓度酒,是赵氏下一个财源,燕国和北方戎狄生存在苦寒之地,对这种东西只怕爱不释手。赵无恤估计,一壶烈酒,就能替他赢得一个上地翟部的友谊,这才是他这次攻略河西,想要为赵氏获取的东西,而不是拿了也守不住的少梁城。
半刻过去了,田贲的气息越来越悠长,苍白的嘴唇开始有了一抹血色,满是胡须的脸庞也似乎多了几丝平日的神采。
虢匄摸着田贲的脉门,小心观察他的反应,眼睛不时瞥向赵无恤
却见见他对血液从自己身体内流失,似乎司空见惯,只是在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在养神,还是在想事情。反正这些大人物的心思,虢匄也不懂,但光是提出输血的理论,就足以造福千万受伤濒死者,他今日毅然为手下将领输血的举动,也让虢匄发自内心佩服不已。
“上卿,已经够了……”虢匄确定田贲已经无虞,这才过去朝赵无恤行礼,为他拔出针头,解下僵直的银管。
“你的医术,不比扁鹊差。”赵无恤又瞧了麻醉后熟睡的田贲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离开屋子前,夸了虢匄一句。换了以往,对官位功勋没太多想法的虢匄会不以为然,可今日,他却有些激动。
“愿学医者心,医天下疾”,赵无恤初见扁鹊时说过的这句豪言,虢匄今日有些相信了,能对一个老是闯祸的将领如此,对百姓,应该也不会差吧,换了其他人,或许假惺惺哭一番就放弃田贲性命了。
走出营帐时,赵无恤看到他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站的密密麻麻兵卒,田贲的部众站在最前面,他们瘸着腿,包着绑带,看到赵无恤出来后,便殷切地问“田师帅无恙否?”
赵无恤本来严肃的脸上露出一笑:“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万岁!”
他话音刚末,便被一阵欢呼冲散了,田贲这个人缺点太多,杀几次都行了,但却有优点,和士卒如同昆父兄弟,让他们爱戴就是其中一条。
不过今日,让他们爱戴的,却不止田贲一人,他们回过头来,看向赵无恤的目光变得崇敬。
他损千金之躯,只为救回田贲一命,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众人感动涕零了。上下互信,则可以同生共死,不少兵卒顿时从心中产生了”主君爱我如子,我必战不旋踵“的决心!
此情此景,赵无恤心中也感慨良多,他最初的确没想到,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随着地位逐渐增高,他已经不能再如武卒成军之初一样,与他们一起冲锋在前了,虽然军中僚吏经常强调赵氏,强调他对将士们的恩德,但对于基层兵卒而言,还是这种方式更为直观,所以赵无恤虽然失了点血,进攻也稍稍受挫,但让士卒对他更为爱戴,万人一心,也算因祸得福。
他记得孙子曾说过,“视卒如婴儿,故可以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大概就是这样的效果吧。
赵无恤缓步朝众人走去,他就像是只身分开河流的神,无论走到哪里,哪里的兵卒就单膝跪地,用崇拜的目光仰望他。
现在哪怕他大喊一声:”汝等愿不愿随我去死!“只怕也会无人不从,先秦男儿的心思是简单的,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认同,一次让他们心生感动的小事,就足以让他们愿意用自己的累累白骨,堆砌起君主通往权力巅峰的道路。
像是从里到外的浪潮,这种朝拜的声势渐渐增强,渐渐蔓延,渐渐膨胀。
于是就在惊闻赵军渡过龙门,秦人战败,于是准备来试探试探其意图的那些上地戎狄君长、使者来到这里时,恰好看到了这样震撼的一幕:
以赵无恤为中心,万余赵军士卒像是后世在麦加朝拜黑石的虔诚信徒般,全体向他致敬,向他行军礼,向他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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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1章 少梁城下
ps:11点半还有一章
田贲醒来后有些茫然,他不记得自己受伤归来后发生了什么,只记得有人递了酒过来,而他接住就往嘴里灌,味道怪怪的,兴许是想要忘记伤口的疼痛吧,他还是一口喝干。然后他晕厥过去,醒来时天色已黑,虢匄正在给他换药,胸前那支该死的箭杆已经不知所踪。
这也间接说明了扁鹊配置的麻醉药是如此之强,能让八尺壮汉一睡不醒。
尽管伤口已经处理过,但田贲还是能感到似乎有焰苗舔噬胸口,血肉在烈火中枯萎,他过去经常受伤,但从未品尝这般的疼痛,如此接近死亡。
虢匄伸出一个指头拨拨伤口,涌出的脓血让他皱起鼻子,而田贲也在咬牙切齿地忍着痛。
“师帅的命是留下来了,但没法杜绝细蛊的感染,腐疮会扩散,伤口附近的血肉已变质,必须切除。”
相较于之前,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处理,先用沸酒清洗,然后动刀挖掘腐疮,田贲大声尖叫,双手拼命锤床榻,一次,一次,又一次,善后终于结束,虢匄给他敷上扁鹊一门专治金疮的药糊,嘱咐道:“药一天一换,这些天需要在室内静养,不得乱动。”
让好动的田贲好好躺着,比杀了他还难受,但因为伤势和逐渐升温的高烧,他也没力气折腾,只能乖乖闭眼。
隐隐约约,他听到虢匄在门口和人小声说话:“是手术后的并发症,不算严重,但也说不准,只能寄希望于他的身体能扛过去。”
“是主君么?”田贲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派来看护他的羽林侍卫按了回去,外面的说话声也消失了,一切好像是他的幻觉。
田贲已经得知,正是赵无恤不顾千金之躯给他输血,为他续命,田贲本来就对赵氏忠心耿耿,听说自己的命是主君用血换回来的,更是感激涕零。
“主君之恩,吾便是万死也无法报偿啊……”
接下来几天,他一直是半睡半醒的,偶尔能听到行军的步伐,以及集结的号角,多年的军旅生活让他下意识一跃而起,就要去拿自己的剑,却又无力地倒了回去。
他的高烧始终未退,但伤口逐渐愈合,到了大概第五天的时候,虢匄终于宣布他没有任何危险,可以外出了。田贲等得极不耐烦,立刻冲出营帐,却见这片河边的登陆点不再是密密麻麻的赵军,仅有部分兵卒,从四面八方不断有哭哭啼啼的人被他们押过来,从浮桥去往对岸,看那些人的衣着,应该是河西地区的百姓。
“这些人要被押往何处?”
有人认出了他,比起过去,他们眼神里多了一份憧憬和敬佩,因为田贲是被上卿之血救活的,他们回答道:“要送往楼县。”
楼县是距离河西最近的赵氏领地,可也在两百里之外,一路上的辛苦,够这些河西百姓受的。
“主君何在?”田贲绕了一圈后发现作战部队基本离开了,他生怕自己错过大战,又连忙走回来询问护卫他的那几名属下。
“主君在少梁……”
田贲大惊:“少梁这么快就打下了!?”
……
等田贲来到少梁时,才搞清楚不是少梁被攻下了,而是赵氏大军万余人在少梁城前筑起了土山,安营扎寨,与戒备森严的城头对峙。
知氏一半的兵力在这里,秦国也从雍地派了军队过来,共计八千,前几天在赵军强渡龙门时损失千余,城内尚有七千守卒,而赵军零零总总加起来,不过万余,按照十则围之的理论,尚不能围住城池一面。
赵无恤也不着急,他让骑兵四下掳掠人口,押往赵氏领地楼县,少梁周边的乡邑里闾顿时为之一空,近万人口在去年随知氏投秦,换了一次国籍后,如今又被迫开始回归”故国“。
与此同时,他还让鲁班带着工匠们日夜作业,高大的攻城塔楼,以及根基更深,个头更高的投石机正慢慢搭建起来,一旦建成,它们将高达三丈!是赵军营垒间最为醒目的建筑。
正当赵无恤沐浴在木制机械怪物下的夕阳余晖间,眺望宛如他掌中物的少梁城时,田贲跑过来请罪了。
白色渗血的绷带缚住他的胸口,背上用绳子绑着一捆木刺丛生的荆条,大老远就跪倒在地,膝行过来,稽首道:“罪臣田贲大难不死,前来见过主君,请主君降罪。”
赵无恤并未因为他身上有伤而假以颜色,也不回头,冷冷地说道:“汝若是就这么死了,我少不得还要将汝与伍井一起,作为云台忠魂供奉祭祀,如今既然未死,那活罪就难免了,理官何在?”
面色冷峻,戴黑色獬豸官的军法官过来,赵无恤便指着鼻子,宣布了田贲的罪状。
“不听将令,贪功冒进,遇伏战败,损兵百人以上,按律何罪?”
“重罪者当斩!次之则剥夺职务、爵位,以钱帛粮食赎罪。”
赵无恤很快做出了决定:“念在往日功勋卓著,饶你不死,从今日起,撤除田贲师帅之职,下大夫之爵降为中士,罚没他在鲁国的全部田产、宅邸。”
义是义,罚是罚,公私分明。
田贲心服口服,再度稽首道:“田贲就算重新做回小兵,也愿意做主君的马前卒。”
他抬起头,目视少梁,这座让他蒙羞的城池,请战道:“主君若攻少梁,田贲愿为先锋,先登城池!阵斩敌将雪耻赎罪!”
赵无恤瞧了瞧他,说道:“就你这伤势,上去只怕又为敌军添一首功,还是先回去好好休养罢,更何况……”
他看向少梁城墙垣被夕阳勾勒出的长长影子,伸手拍了拍才搭建一半的投石机,笑道:“前锋遇伏,也有我轻敌心急的错,赵氏自有弓弩机械之长,既然秦人顽强,何必与他们硬碰硬。再说我等的客人还没来齐,‘宴会’的‘菜肴’也尚未准备妥当,暂且再让少梁城里的知氏余党苟活一时,旬日之后,再总攻不迟!”
……
“赵无恤顿兵少梁城下,不再前进?”
听到这个消息时,秦国大庶长子蒲面露喜色。
子蒲将旗所在的地方名为“郑县”(陕西华县),正是郑国人的老家,郑桓公最初受封的地方,也称之为“西郑”,以与河南的新郑,汉中的南郑相区别。
此地前据太华山,后临泾水、渭河,左控桃林之塞,右阻蓝田之关,乃秦国东部的喉舌、用兵制胜者必出之地,子蒲选择这里作为秦军集结重地,用意深远,向北,他可以支援少梁、大荔,向东,也可以和桃林之塞的守军夹击从风陵渡南下的魏军偏师。
但现如今,秦国却陷入三难之境:先是魏军两万余人强渡蒲坂,攻陷河边的”王城“,接着又朝知氏的南部据点”辅氏“进发,只要拔除辅氏,大荔城就将暴露在他们的锋芒之下!
另一方面,赵氏的万余人也渡过龙门,击败左庶长和知果率领的河岸守军,进逼少梁。与此同时,魏韩也各自从风陵渡和砥柱东西两面夹击桃林塞,希望能打通这条险道。
晋人三路攻秦,子蒲能从雍都和各县调来的兵却只有三万,河西是当然要守的,但问题是究竟该将兵力投放到哪里?就成了统帅最困难的抉择。
桃林之塞倒还好说,那里地势险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秦人也是乘着晋国内战,河外无主之际夺取的,刚建好一点关隘,晋国人就来了。那里大可以放给魏韩围攻,牵制他们的兵力,主要的战场,还是少梁、大荔两处。
如今听闻赵氏顿兵少梁城下,子蒲顿时大喜,之前几天拧成疙瘩的眉头也解开了。
因为秦伯宁身体不适不能亲征,随军激励士卒的秦国太子周问道:“大庶长,是否要去救少梁?”
子蒲收敛了神色,道:“太子为何会如此认为?”
秦国庶长权势颇大,太子也得礼让三分,太子周道:“小子曾听人说过,少梁,乃河西之腹心柱石,少梁一失,则河西不保……”
太子见识有限啊……子蒲心中一声长叹,秦国已经多少年没有过襄公、文公、穆公那样的英主了,秦君宁庸碌无为,连带太子也不出众,自己已经五旬有余,还能为秦国保驾护航几年呢?没了他和子虎这一代人,未来的秦国会不会彻底被晋国压着打,陷入积贫积弱的境地?
但无论如何,得先把这次的大危机扛过去,秦人才有未来!
他笑道:“太子此言没有错,少梁的确是河西人口最集中的大城,谁得少梁,就相当于得到一半的河西。但是太子,有知果和左庶长一文一武在,赵军想要攻陷少梁只怕没那么容易,彼辈没有绕道过来与魏军合力进攻大荔,可见晋国三清之间是有间隙的。加上桃林之塞也久攻不下,魏军主力便孤军深入河西了,若能将其歼灭,晋人的攻势将自退,毕竟攻河西仅仅是魏氏一家有利,赵韩何必费力为他人牟利?”
太子周恍然大悟,他却不知道,还有一个原因子蒲没有明说。
原本子蒲从楚国战场大胜归来后,便觉得自己也算击败过孙武、吴王阖闾、伍子胥,天下最善于用兵者也败在五百乘秦师之下,自己这一生也没有为秦争霸之心,只求自保,僻居雍州剿剿戎狄,算是难以再逢强敌了吧。
谁料从十年前起,有一个名字就不断在他耳中回荡,赵无恤,赵无恤,赵无恤……最初提及的人很少,但渐渐地,随着他的势力越来越大,胜仗越来越多,所有人都在念叨这个赵氏的新家主,晋国的新上卿。子蒲也倍感压力,他知道,自己有生之年多出了一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强敌!
现如今,他来了,就在少梁城下。
子蒲宁愿率领主力去与魏军决战,也不愿意去少梁触赵氏的霉头,毕竟赵氏武卒“野战无敌”的光环太过耀眼,与之相比,魏韩就成了软柿子,更容易拿捏。
不过赵军还有一个“攻无不克”的名头,少梁,能守得住么?
不再想这些没用的,子蒲将剑狠狠插到地图上,泾水拐弯的地方:“大军即日东进,逼迫魏军,或是退回蒲坂!或者与秦决战于大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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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2章 秦歌一曲(上)
大荔城下,黑云压城,魏氏两万大军云集于此。
河西,秦国人孜孜以求百年而不得的河西,这片膏腴之地有二十万人口,而且与上地白翟相近,可得犬马牛羊、漆胶皮革之利,若魏氏能吞并这里,必将实力大涨!虽然比起赵氏仍然不如,却有了独立向西发展的可能性,终有一日或能夺取河渭平原,让秦人回陇山以西的老家放马去吧!
这也是他们对于赵无恤提出的“三家共赢”动心的原因。
对于这一战,魏驹是志在必得的,开战以来也一切顺利,那些知氏守卒比起想象中的更加脆弱……
自从知文子和知瑶死后,知氏的人心其实已经散了,所以魏氏沿途并未受到太多抵抗。他们在三月底渡过蒲坂后,轻取王官,直下辅氏,到四月中旬时,已经进逼大荔,这个秦人在河西南部最重要的据点。
大荔是几年前才被秦国灭亡的戎国,也是四百年前骊山之难后,河渭平原仅存的最后一个戎人小邦。魏驹年轻时,也曾带着武卒与之作战过,现如今重回故地,他不由心生感慨。
只要再拿下大荔,魏氏就完成了中路的战略,可以选择北上横扫雒水东岸的城邑,或者回头配合韩氏拿下桃林塞!
然而还不等魏驹在城下扎营,斥候就匆匆来报,说前头有一支规模浩大的秦军,已经渡过雒水,正往大荔开拔。
魏驹暗道不好,秦军来的如此迅速,是他没有料到的,本来和赵氏、韩氏说好,龙门、蒲坂、桃林塞三军一起挺进,料秦人也不敢贸然支援。可如今南北两路都遇阻,只剩下魏驹急于攻占河西,孤军深入,于是就被秦人柿子捡软的捏,朝他扑了过来。
他手里只有两万余人,而秦军则有三万,人数不占优,加上深入敌境,他最初有些谨慎,便率军后撤,撤到了辅氏邑后,遣轻车飞骑向南北两路求援!
南面的吕行很快就传来答复,这半个多月来,他和韩氏一东一西夹击桃林之塞,却战果寥寥,反倒折损了不少兵,得到魏驹求援,他立刻扔下啃不动的桃林塞,准备西进。结果却在华山以东的彭戏氏被秦军一支偏师阻拦,无法突破,只能绕道风陵渡回到河东,再从蒲坂过来。
这一来一回,就得六七天时间,对于吕行能否及时赶到,魏驹心里没底。
眼见秦国大军已经离开大荔,再度向辅氏逼来,魏驹终于等到了另一方的答复。
烟尘滚滚,一支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打着赵氏的旗号,但魏驹望眼欲穿,却没有看到后续。
一支两百余人的骑兵小分队,这就是赵氏派出的所有兵力?
赵氏骑兵的统帅,名为邮成的年轻骑士向魏驹拱手抱歉道:“上卿遇阻于少梁城下,正与秦军、知军厮杀,听闻君子告急,纵然心急如焚,却实在难以抽身,特让吾等先来助阵,大军攻下少梁后便来!”
魏驹的脸色发黑,赵氏话说得好听,但几时抵达却没个准信。
“上卿还说……”
“还说什么?”
“少梁城指日可下,但倘若魏氏君子不战而退,导致全局崩溃,秦军北上支援的话,那少梁纵然打下来,也不好交给魏氏,而赵韩两家为魏氏夺取河西的盟约,恐怕也只能取消了。”
“岂有此理!当初赵韩……”话到这里,却卡在了魏驹的喉咙里,当初赵攻河间,韩攻成皋,他魏氏可是没有出动一兵一卒的啊,赵韩若借此机会毁约,他也无话可说。
由此,魏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父亲在他来之前叮嘱过“务必要保存实力,不可与秦国两败俱伤”,魏驹应该继续撤兵,撤到王官,乃至于放弃所有城邑,灰头土脸地回到晋国。
但若那样,这次魏氏准备了一年多的河西攻略,就要以惨败告终了。
若是赌一把,与秦人交战呢……
这个念头在魏驹脑海中不断跳跃,让他心潮澎湃。他和秦人不止一次交过手,他们的装备比起武装到牙齿的“魏武卒”而言差了太多,他们的战法也停留在十多年前入楚作战时的水准,依然以战车为核心,纷乱的秦兵吼叫着发动攻击,魏氏只要结成五阵,很容易将其各个击破。
只要吕行的偏师赶到,在正面战场上,魏军与敌人数量相当,甚至还更多点,只要打一场双方伤亡比例较大的会战,击溃秦人,魏氏别说河西,就是打到麻遂,横扫河渭,也不无可能……
思前想后,想到为了今天付出的代价,想到自己没日没夜地训练魏武卒,想到赢得大战后万众欢呼的辉煌……
赵无恤能办到的事情,我就不能?
内战前被知瑶牢牢压了一头,如今也要甘愿受这窝囊气?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魏驹的拳头重重砸在地图上。
“让吕行加快脚步,吾等背靠辅氏展开阵型,将秦人在此击溃!”
……
渭水流域一马平地,后世称之为“八百里秦川”,这里一望无际,也没有河流丘陵阻隔,是大会战的最佳场地。
四月十五这一天,天色晦暗,却无雨无风,秦魏两军对峙于此,一边是黑色,一边则是暗绿。
西面高大的战车上,秦人黑色的旗帜迎风飘荡,前排清一色的斗马鸡旗,意味着他们不惧死亡,勇于冲锋。
秦人的编制与东方诸侯略有不同: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二伍为什,设什长一人;五什为屯,设屯长一人;二屯为百,设百将一人;五百人,设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设二五百主一人。”二五百主”也称“千夫长”,已属中级军官。他们头顶飘扬着代表统帅的熊虎旗,象征勇猛无敌,征顽御固。
千人以上,才是大夫和庶长们的指挥体系,正所谓”孤卿建旜“,大庶长子蒲悬挂的,是一面龙旜,黑色的交龙张牙舞爪。
若要形容子蒲的容貌,那和后世秦兵马俑里的将军像差不多:他体格健壮,身材高大,前庭饱满,二目炯炯有神。头戴燕尾长冠,唇上是浓密的八字胡,身披战袍,胸前覆有皮甲,中年发福的浑圆腹围缠着博带,没有易碎的玉璜,而是挂着一把秦剑,此剑和秦人的性格一样,粗犷沉厚重,直来直往。
他看了看身后脸色有些苍白的秦国太子周,又望向远方一里外背靠辅氏城扎营设垒的魏军,深知这一战,将决定河西的归属,决定秦国的存续!
但,自己能够打赢么?
本想将魏军逼退,谁料魏氏太过贪婪,舍不得放弃夺取的城邑,又或者说自持甚高,觉得秦军不过尔尔?
子蒲真想指着对面统帅的鼻子,让他去问问曾经不可一世的吴王阖闾、夫概、伍子胥、孙武,秦军真的只是“不过尔尔”?
但秦军的装备确实不如魏军,,这是事实。瞧瞧对面的厚甲,强弩,齐刷刷的兵刃,秦人这边却有些层次不齐,因为秦国依然单纯地依靠征召兵,武器衣服甚至马匹都靠自带。
一旦交战,只怕不利,现在若是掉头撤离,还能进入大荔城……
但子蒲深知,打仗这东西,气势一泄,等待他的估计就是一败涂地了,来到这里,他注定有进无退,退,则晋人三路突进,自己将陷入包围中。
“虽然秦国的进取之心已不如穆公之世……但穆公开戎狄,霸西戎,韩之战、王官之战让晋人胆寒的精神气,犹存于心!”
秦人或许没什么秩序,武器装备却略为不如,但还没到赵军与代国那种代差的程度。而且他们效忠自己的君主,深爱这片土地,所以,他们才会为了夺回河西而死战不休!拱手将这片失而复得的沃土让给晋人,子蒲自问做不到,在场的所有秦人,只怕都做不到。
“秦国只有战死的庶长,没有退却的庶长!秦必胜!”心中有所明悟后,子蒲站在车上高呼:“奏乐!”
听到他的命令,秦人的随军乐工们奏响了音乐,说是乐师,其实跟武士并无区别,个个长得孔武有力。他们不会像东方的鲁卫乐师一样,操纵各种精巧而乐调美妙的琴瑟箜篌,他们的手粗糙有劲,奏出的音乐在阳春白雪的楚人听来,永远是“下里巴人”。
但他们却将一众秦地特有的乐器,奏出了令人色变的气势!
“duang!”
悲壮的筑声响起,乐工一手持筑按弦,一手持竹尺,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奋力敲打,好像不敲得弦断柱裂不甘心一般。秦人常言“击筑”,果然是重度打击乐,这些乐工身上的杀气丝毫不比战场上的兵卒薄弱。
筑声如同一碗醇厚的老酒,非得用渭河的水,秦川的土才能酿造的浊酒。这是陇山东西的风霜,这里八百里秦川粟米麦子被太阳晒熟的味道,养育了秦人粗糙而朴实的脸庞,也浇灌出他们不屈不挠的性格。
秦军的气势渐渐高昂,不少将士已经急不可耐想要冲锋,而对面的魏军,虽然鼓声也不甘落后的渐渐敲响,但他们的士气,却远没有秦军高涨。
“起歌!”子蒲见时候到了,再次命令,他自己首先带头唱了起来,千人万人紧随其后,苍凉豪迈的秦风顿时响彻这片天地。
不是后世脑补的什么“赳赳老秦,复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不是那种没有底蕴的干嚎。
而是更悠长久远的一首歌谣,是深深印在每一个秦人骨髓里的传说: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第883章 秦歌一曲(下)
虽然同为殷商顽臣之后,但秦的祖先比赵氏还混的差,赵造父已经得到封地成为大夫宠臣,秦却还在做周室的戍卒和牧马人。
直到周宣王即位后,以秦仲为大夫,命令他讨伐西戎。秦仲死于与西戎的交战中,周宣王乃召其子秦庄公昆弟五人,将七千青壮交还给他们,让他们继续伐戎,五兄弟不知战死战陨几人后,终于将西戎驱逐百里,得到了犬丘,并得到了”西垂大夫”的封号!
这就是秦的起源,充满血与火的起源。
冥冥中,秦军的统帅子蒲知道,数百年前,秦仲、秦庄公,还有秦襄公、秦文公,肯定也曾带着他的将士,高唱着慷慨悲壮的秦歌,为了让秦人从戎狄杂处的河渭平原上杀出一片天地,而毅然朝属于他们的战场迈步。
今日的河西战场上,也有三万秦人,他们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猎户,家里都不富裕,父子无别,一家老小几人挤在一间屋子里,所以东方诸侯鄙夷地说他们:“与戎狄同俗”,而且私斗之风盛行,每年的流血事件数都数不过来。
但也正是这些沾染了野蛮的秦人,拿起武器后,就变成了不死不休的锐士!
当初周天子命令兄弟五人讨伐西戎的那首歌,至今传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子蒲起了个头,三万人用干涩的秦腔齐声同唱: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这是一首视死如归的诗,也是一曲不屈不挠的歌,歌罢,秦人发动了冲锋……
然而这一曲豪迈秦歌,在远远观战的邮成等赵氏骑兵和羽林侍卫听来,除了嗓门大一点以外,并没有什么卵用……
……
“秦人到底会不会打仗啊……”邮成踩着马镫,踮起脚望着两军接阵。
赵无恤派他们过来的目的,当然不是支援魏氏,而是为了就近观察秦魏的战斗。
“在战场上,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身临其境,用汝等的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脑子去想,把战役的过程,敌人的战术战法,优点缺点,都给我记下来!”
邮成和这一批羽林侍卫,是赵无恤重点培养的基层军官,无论是受教育的程度,还是对军旅的熟悉,都不是半路出家的武夫能比的。
当然,赵无恤也没说明魏、秦两方究竟谁才是“敌人”,所以邮成等人便东面看一会,西边看一会,在交战之前,他们得出的结论是:魏氏和秦人,胜负当在七三。
因为魏氏的战法和赵氏的太像了,尤其是魏氏的中军,是数千被称为”魏武卒“的重装甲士,虽然在邮成看来,只是赵武卒的粗劣模仿,但其装备大概达到了赵氏在汶水一战前的水平。
魏军已经早早摆好了一块块的方阵,与赵氏的大方阵不同,他们沿用了魏献子五阵,不够坚韧,却更灵活些。但在邮成看来,若赵魏交战于平原,这种纵深较薄的”五阵“肯定会被赵氏的长矛坚盾碾成碎片。
只可惜,他们今日面对的敌人是不是赵兵,而是秦卒。
面对秦人那看上去乱七八糟的冲锋,魏氏中军岿然不动,前排的甲士一一竖起了大橹,而后排则朝前发射弓弩,魏弩没有赵弩那么强劲,但和弓箭搭配也是不错的选择。
秦人也有少量的弩,毕竟其中不少人是参加过救楚之役的老兵,正是在那场战争里,楚国工匠琴氏发明了单兵手弩。但更多用的是弓,秦国除了渭河平原外,周边还是一堆原始森林,有胶材皮革之利,“秦弓”是驰名诸侯的好弓,但仅仅是少数善射者拥有,其余人用的,多半是制作简单的单体小弓,箭矢也品种多多,铁、铜、石、骨,不同时代不同质地的箭簇在两军中间飞舞。
于是往往在秦人能射到魏军之前,他们就被弩矢射翻一片,像是在风中伏倒的麦子……
而冲到魏军阵前的人,也纷纷被矛戟刺中,无法再前进一步,好似轰击礁石的巨浪,秦人的攻击从一开始便受阻了。
“秦军要败啊……”邮成等人感觉有些无趣,他觉得秦人的战术,比起和他交手过的代戎,并没有高明到哪去,倒是魏军很值得注意,倘若这支军队多打几次仗,多积累一些经验的话,魏氏,当为赵氏的大敌!
……
与此同时,秦国大庶长子蒲也心急如焚……
在子蒲看来,秦人似乎总有一种悲壮的命运,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的祖先在牧野战败,失去了恶来,失去了诸侯显贵的地位,一落千丈。
经过不知几代人的忍辱努力,他们终于混成了“西陲大夫”,有了一定的实力,这意味着他们有了被人利用的资本,于是在骊山之变的纷繁变故中,与申侯关系非同一般的秦人摇身一变,成了勤王的功臣。
秦襄公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被封为诸侯,终于恢复了他们在殷商时的地位。从秦正式建国这一天起,秦人就一直在战斗,和犬戎、西戎、白翟打个不停,最终胜利突破重围,重新和东方的王室取得联络,并得到了最美妙的馈赠:宗周故地。
当时秦国隐隐有称霸之势,然而却被晋国的崛起阻断了,秦穆公梦寐以求想得到河西,为此不惜连续资助晋惠公、晋文公兄弟回国,但却屡屡被晋人欺骗,泛舟之役、崤之战,秦人都吃了血亏。
这让他们明白了一件事情,也成了后来几百年秦人信之不疑的准则:用外交手段得不到的地方,那就只能用剑来夺取!
结果,秦国三杰两战两败,连同他们本人也做了俘虏,受尽屈辱。但秦穆公没有问罪他们,而是官复原职,他就是赌着一口恶气不愿意放弃。到了第三次,秦穆公亲征,他对着来送别的国人大夫们说,假如这次出征还不能获胜,任好决不回国见昆父兄弟!
带着不胜宁死的信念,秦人终于还是赢了,赢得了河西,封崤之战的尸骸,载誉而归,遂霸西戎,灭国十二,拓土千里,天子也派卿士前来祝贺,虽不至于说“称霸”,但四大国之一的地位是板上钉钉的……就在这不断的寻求和收复中,他们逐渐在雍州壮大,有了不同于东方诸侯的文化和自豪。
只可惜秦穆公之后秦国被晋国围堵得死死的,再无东进之机,河西也逐渐丢失,甚至一度被晋人打到了泾水,麻遂一战,秦人又蒙受了耻辱,作为霸主的敌人,他们甚至被剥夺了与东方诸侯会盟的权力,日益狭隘封闭……
子蒲作为秦的大庶长,终于得到了机会,去帮助楚国驱逐吴人,重新让秦得到大国地位,又乘着晋国六卿内乱,重回河西。今天三万秦人也毫无畏惧地与敌交战于原野,为了守住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这片沃土!
但看这架势,秦军是要败么?
子蒲不甘心,他一把夺过鼓椎,奋力敲打,指着魏军大声疾呼道:”撕开魏军的阵列!“
他的呼喊嘶哑而愤怒,鼓声悲壮而狂躁。
在主帅的激励下,攻势已经一滞的秦人再度哇哇大叫,前赴后继地朝魏军冲了过去,他们前排尚有甲衣,后排却衣衫褴褛。看着这一幕,再回想”岂曰无衣“和”修我甲兵“,就能够恍然大悟了。
因为秦人的甲衣甚至军粮都是自带的,富裕的小贵族穿的好些,贫穷的庶民就破破烂烂,有的人索性就赤身**地冲锋,武器也层次不齐。
他们就这么不要命地,往装备精良的魏军五阵杀去,像一群狂奔的野马。
邮成看得咋舌:“这不是作战,这是在拼命啊。”
他说的不错,“秦阵散而自斗”,这就是吴起对秦军的评价,这个不会摆阵的军队打仗就只能靠拼命。
魏军则不同,深受赵军影响的他们在迅速的调动着,和那些打仗乱来的秦人不同,魏军战斗更讲阵法和纪律。不过因为指挥官也不是什么军事大才,“魏武卒”成军后也没打过什么硬仗——若是长平之战魏驹大喊着“义在东军”倒戈一击不算的话。以至于有些拘泥不化,变阵和调动颇有些生硬。
而相对的,秦军的疯狂起到了一定效果,他们从几百年前就一直与戎狄作战,将全民皆兵发挥到了极致,个人能力倒是不逊色于最精锐的魏卒。一群人嗷嗷叫地跃进魏军方阵的空隙里,然后利用好勇斗狠的战技,将武器捅入敌人的软肋里,随即自己也被戳死,一命换一命,这种疯狂之下,还真的把魏军阵列搅得有点乱。
在秦人那不要命的攻势下,魏军也不由有些骇然,毕竟他们人数较少,五阵纵深太薄,更适合丘陵作战,这种大平原上,能不能挡住万人冲锋的疯狂一击还是个问题。
于是魏驹心一紧,便动用了两翼的预备队,想要加强中部的纵深,同时包夹秦人。
然而就在魏军令旗挥动的时候,战局却出现了有趣的变化。
“啊呜呜呜呜呜……”
魏驹目光一凛,感觉到一丝不妙……
邮成则猛地抬头,因为他听到了熟悉的号角声……
但见战场西北面的树林处,无数飞鸟惊慌地四散飞离……
ps:晚上还有一章
题外话,不少读者说这时候的秦很弱啊,魏军应该很轻松打败他们,七月你这是扯淡吧。“秦从穆公到商鞅变法期间都弱的不行”,其实有这想法的人是被《大秦帝国》里的描写坑了,春秋末期的秦国,恰巧是一个小小的上升期。
首先是前506年救楚之役,子蒲子虎帅车五百乘支援楚国。“子蒲曰:“吾未知吴道。”使楚人先与吴人战,而自稷会之,大败夫概王于沂……秋七月,子期、子蒲灭唐……吴师败楚师于雍澨,秦师又败吴师。”--《左传.定公五年》
吴军有孙武、伍子胥打造的强军,能打败吴人,秦军战斗力没有后人想象中那么弱。
至于秦这时候的国力,大概在小说时间后十多年的厉共公时期:厉共公二年,蜀人来赂。十六年,堑河旁。以兵二万伐大荔,取其王城。二十一年,初县频阳。晋取武成。二十四年,晋乱,杀智伯,分其国与赵、韩、魏。二十五年,智开与邑人来奔。三十三年,伐义渠,虏其王。--《秦本纪》
这期间秦略有中兴的态势,对周边都有扩张,秦的衰落,一方面是因为厉共公死后几代内乱,二是三家分晋后,魏国向西扩张,有了吴起这个大才,才打得还停留在春秋的秦无还手之力,以现在还没历史上三分之一强的魏氏想要轻松吊打秦国,说实话还是有点难的。
第884章 匹夫不可夺志也
“阿呜呜呜呜……”
黝黑牛角号在开阔的原野上显得格外洪亮,秦国大庶长子蒲的下首,他的戎右吹响了号角。这名戎右是一名奴隶,是一个义渠人,他身材高大,披散着头发,****着上身,粗壮的臂膀上箍着青铜环,用楚国犀牛角做的号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他必须用双手捧着吹奏。
他宽阔的胸膛猛地鼓起,又缓缓将肺里的空气吹出,布满浓须的脸颊胀成一个大球,仿佛就快炸裂……
号角破空,声如利刃。号声高涨时,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在颤抖,声音没完没了地回荡,回荡在河西的原野上,回荡在魏军背后辅氏的城头,也回荡在西北面那处浓密的树林间,栖息其中的飞鸟也被惊走,下一瞬,一支数百人的骑兵从林间冲出!
与此同时,秦军后阵的预备队,一支足足有三百乘之多的战车部队,也在子蒲的亲自率领下,轰隆隆地冲了出去!
“是车骑。”距离还有半里地,一个赵氏的羽林侍卫兴奋地喊了起来。
“不错,是秦人的车兵和骑兵。”邮成也一扫之前的各种鄙夷,打起精神来了。
这一战,秦军在徒卒的战术上处于劣势,若说他们还有什么翻盘的杀手锏的话,那应该就是车骑了。
嬴姓的祖宗历代都是虞、夏、商的老司机,在丢了殷商的诸侯显贵身份后,秦非子可是给周天子放马才重新被任用的,后人也没丢下老本行,其地迫近戎狄,马匹自然不缺。“骐骝是中,騧骊是骖。”而且有许多都是良马。
在拥有不亚于代地的良马后,以赵骑们专业的角度审视,秦骑看上去的确不俗。
当年秦文公带领秦族健儿东进收复岐山之地,七百单骑猎于汧渭之会,在秦穆公效仿中原文化制度后,车兵才变为主流。近十年在赵氏狄服骑射的带动下,秦人也重新开发了他们的老本行,成为继赵氏后,第二个成建制拥有骑兵的中夏诸侯。
赵氏这两百人的位置正好在秦国骑兵冲锋的路径上,邮成也不急,带着众人打马远遁,绕到一处安全的小丘上继续观战,明摆着不打算搀和战事,将旁边的魏军左翼将吏气得不行,却无可奈何。
秦骑本来是瞄着邮成他们来的,见他们远遁离开战场,跑到魏军的背后,有些莫名其妙,但速度也不停,而是径直往魏军左翼冲来!
放目望去,只见秦人的骑吏已经有了马鞍马镫,毕竟这都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东西。至于普通的骑从,依然跨在光溜溜的马背上,至多搭一块皮做的鞯,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弯弓搭箭,或是高高举起他们手里短直的秦剑,或是放平长柄的秦铍(长柄的剑)。
无论是人还是马,装备都不算专业,但奔驰过来的气势,便足以吓魏军一跳了。
因为先前从两翼抽调部队加强中军的缘故,左翼显得有些单薄,又因为无法供应大量骑兵,只能用车兵来替代,保护两翼的徒卒。
魏氏的车兵硬着头皮上去阻拦,然而秦骑却化整为零,忽而散开,让笨重的战车无法捕捉他们,他们则直接掠过魏氏左翼的阵列,能射箭的纷纷开弓,将飞矢送入魏人阵中,虽然没造成多少死伤,却让他们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在这边。
另一头,在大庶长子蒲的带领下,秦国三百乘战车也与魏氏的右翼交锋了……
……
正如秦风所言:“驷驖孔阜,六辔在手。”秦人战车是用的比较好的,韩之战和晋国车阵正面对抗,不落下风,还俘虏了晋惠公。
秦军徒卒排不好阵列,车兵却出奇的规整,整个车展排成三角形,包铜的长车毂带动车轮飞转,驷马披着虎皮豹皮,戎右手持三棱矛,盾牌上绘着鸟羽,戎左搭着竹弓,箭囊雕饰花纹。
他们并不是孤军作战,战车左右,还有一些披头散发的秦军悍卒狂奔不止。
他们是“野人”,并非来自雍都等城邑,而是乡野之中,戎夏混杂的未开化者。他们曾捕杀了秦穆公的爱马分食,也曾在韩原之战里立下奇功,救了秦穆公以报答他不杀之恩。这之后,这支部队得以保留,只要秦国公室有召,他们就会带着自己的猎弓和粗糙的武器,加入秦军中。其作战比一般秦人要勇猛,颇似罗马军队里的蛮族战士,配合“军之羽翼,可以陷坚陈,要强敌,遮走北”的战车,是陷阵的最佳兵种。
魏军当然不会容忍他们接近,弓弩兵调整了位置,在持续发箭,一支支箭飞出,让那些在奔跑中没有衣甲的秦地野人一一倒地,有跑得急的还滚在了地上,打着转儿。
但秦人也不会后退,戎车驷马飞奔,野人张牙舞爪,很快,他们便与迎过来的魏军右翼重重撞到了一起!
子蒲亲自率军冲锋,在与敌车错毂之时,他将矛扔了出去,戳死了敌人御者,那辆脱缰的车立刻人仰马翻,解放了双手,他便持着戈左砍右啄起来。
子蒲为秦国征战三十年了,手里的这柄金戈却不知道换了多少,虽然每一柄都是一样的制式,每一柄都杀敌无数。
“陷阵!“子蒲已经将后军交给太子周只会,他则大叫着,手里的戈指着魏军弓弩手的方向。
一名秦地野人嚎叫着飞跳了起来,双手高举,笨重的武器重重砸在魏军的橹盾上,震得魏卒脱了手,他则胸口挨了一矛,整个人软塌塌地压在盾上。后面的人接着也撞了过来,他们用自己身体的重量,硬生生将魏人的坚盾阵列压倒了一个缺口。盾一倒,后方的魏卒就乱了,长矛攒刺有了一丝停顿,弓弩手搭弦也慢了半拍,就是这瞬息之间,无数后续的秦兵就跟着战车从这里死命的往里冲,将魏军的边缘冲开一个大口子。阵列已经涣散,秦魏双方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各自为战。
一时间,魏军左右两翼同时遇敌,从未打过什么硬仗的他们,竟然被秦国车骑杀得连连后退,毕竟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魏驹也急了,大量败兵从右翼退下来,挤压到中军的阵型,幸好他的武卒的确是训练精良,稍一整顿,就又结成了五阵扑杀上去,补着被秦人打破的口子。
现在魏驹也豁出去了,左翼还能扛住,右翼的混乱也不要紧,在中军正面,秦人如同秋收里被镰刀挥中的麦子般不断倒下,只要继续这样下去,胜利终究是属于他们的!
秦魏各有优势,短兵相接下势均力敌,谁也奈何不了谁。战斗从日中一直打到日暮,魏军的右翼差不多打崩了,左翼倒是扛住了秦人骑兵的骚扰,朝中间包了过来,将秦人前锋挤在里面屠杀。
激情化作疲惫,疲惫化作厌恶和恐惧,悍不畏死毕竟有极限,随着损失越来越大,死死拖着魏军中军的秦卒,也开始旋踵后退,一步一个血印。
夜幕将至,随着雨点一滴一滴地落下,也不知是谁先主动撤离的,当雨丝渐渐变大时,秦魏双方已经脱离了接触,残兵余部拖着疲惫的脚步,朝自己后方撤离。
秦军回归大荔,以他们不胜不休的性情,****伤口后必然会从秦国征召一批生力军,再度扑来。魏军则留驻在辅氏,等待迟迟不到的援军。
这时候,这片原野已经被尸体铺满,在雨水的冲刷下,血液像一条条小溪,朝低洼处汇聚而去,最终汇入了雒水、渭河,滋润这八百里秦川……
伤敌五千,自损三千,这大概是魏秦双方的损失,已经算很大的战损比了,真可谓两败俱伤。
魏军这边,几乎所有人都带着伤,唯独赵氏的”观察团“身上干干净净,他们只是在战斗的尾声时象征性地朝一支秦人残兵发起冲锋,撂倒了几十人,割下他们的人头向魏驹交差,对此,魏驹也无从责备。
是夜,望着苍茫的天空,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邮成不由为秦人感到可惜。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秦人有这样坚韧的斗志,这样强烈的战意,可偏偏却是如此缺乏训练,装备如此之差,用游侠斗殴的姿态与职业军队交战,但就是这样的局面,秦人竟然能一直拼下来,并给魏人造成巨大损伤,这让他们很是想不通。
在赵军的军官培训中,赵无恤和一众将吏一直在强调,有阵破无阵,无组织无纪律是打不了胜仗的,赵军也一直在实行”好整以暇“的标准,但今天的情形应该如何解释呢?
……
带着这样的疑问,在辅氏之战后的第三天,邮成便沿着大河,飞马跑回百里之外的少梁城下,将此战的细节汇报给正在迅速攻城器械建造情况的赵无恤,同时提出的,还有自己的那个疑问。
为什么各方面都更差劲的秦人,能将魏军逼成平手呢?
赵无恤微微一笑,却说起了一件看似与此无关的事来。
“你可知道冉求冉子有?”
邮成的父亲邮无正夸奖的人不多,冉求就是一个。他是赵氏在鲁国方面的军帅,也是赵氏最年轻有为的将领,连盗跖都被他击败过,汶水之战前也毅然出击齐军,立下了大功。他不单会打仗,还很会练兵,武卒里将近一半,都是冉求带出来的,邮成岂能不知?
“我曾经问子有,他的作战本领,是自己领悟的?还是跟谁学的?他说是学于孔子。”
邮成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满是卷须,宽袖儒服的老者形象,孔丘,如今尚在楚国叶县,做叶公的上宾,据说他已经开始在楚国设庭讲学,收了不少南方学生,他还是时常抨击赵无恤的政策,是赵氏最难缠的在野批评者,这老头算起来还是上卿的舅翁,抓又不是,杀也不是,年轻的羽林侍卫们也讨论过,要不要去将他刺杀了,但就算成功,上卿也不见得会高兴……不过这样一个人,怎么也没法和军旅联系到一块啊。
他这一愣神,却听赵无恤继续说道:“但我在鲁国时曾向孔子请教军旅,他却矢口否认,说什么‘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所以到现在,孔子到底会不会军旅,我也不得而知,不过从他说过的一句话里,应该是懂一些的,你知道是什么话么?”
邮成摇摇头,“不知。”
“我今日说的,汝等须得牢牢记住,这可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关键所在……”
赵无恤看了一眼围过来的将吏们,大声对他们说道:“正所谓‘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两军相争,不仅在于天时地利,不仅在于纪律严明,甲兵精锐,还在于士气!即便面对各方面比自己强大的敌人,也敢于亮剑的精神!”
第885章 此之谓战胜于制度
“夫战,勇气也,曹刿这句话说的一点没错。”
看着邮成若有所悟的样子,赵无恤拍了拍他的肩膀,细细解释道:“秦人团结,脑子简单,想的比较少,再加上他们世代对河西有执念,同仇敌忾之下,故而士气极其高昂,具体的表现就是作战时悍不畏死,轻易不溃。”
“魏军却不一样,魏氏过去几年做的一些事情,比如战场上公然背叛,其实对自家兵卒的士气也是有打击的,魏氏武卒效仿赵氏的军功授田制度,能得到良田美宅,还能立功提拔,所以作战尽力。一般的征召兵却没有这份期盼,看着如狼似虎的秦人扑过来,想的不是拼命,而是保全自己,魏军的右翼不崩溃才怪。如此想来,秦魏两败俱伤,便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邮成很是佩服:“主君所言,一如臣下见闻。”
诚如赵无恤说的,想要打造一支强军,在强调纪律的同时,士气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先秦兵家早早注意到了这一点,比如齐国的《司马法》就说:战之道,既作其气,因发其政。将激发兵卒士气作为开战前必做的事。
南方吴国的孙武子,也总结了战时士气变化的规律,他说:“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
踩在前人的肩膀上,赵军也有一套鼓舞军心士气的法子,其一是“礼”,要求将吏们必须善于约束自己,做到冬不服裘,夏不挥扇,雨不张盖,与士卒同寒暑;二是“力”,善于身体力行,与士卒同劳苦;三是“止欲”,克制私欲,与士卒同饥饱。只有将帅以身作则,三军之众才能勇于公战,这一点,曾经的伍井,还有鲁国的冉求做的最好,赵无恤也有意将他们塑造为楷模,号召众将学习。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已成体系的军功授田、授爵制度,在这一点上,赵氏是走在时代前沿的。
战争有时候是毁灭文明的灾难,有时候却又是推动社会发展的动因。在残酷的晋国内战中,范、中行、邯郸这种盘踞地方的大宗族被摧毁灭亡,大量由世卿占有的土地被分割赐给战争中有功的赵军将士。经过五年培养,从行伍一步步升上来的基层军官已经遍布赵军上下,他们在军则是小吏,在郡县则是当地的军功小地主。
量变导致质变,这些人逐渐代替小宗与家臣,成为赵氏统治河北的根基,这也是赵氏军方河北系和晋阳系矛盾的来源。
赵氏提倡”食有劳而禄有功“,于是晋阳的家臣旧部,如邮成等人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光靠“亲、故”获得提拔赏赐了。在抱怨上卿“后来者居上”和怀念赵文子、景子时代君臣关系的含情脉脉之余,他们也不得不做出改变,放下矜持和高傲,捋起袖子,参与到对功勋的追逐中去。
普通兵卒可以满足砍几颗头颅,换点田宅和氓隶,但这些更高一级的人却有更大的追求。
赵氏的军法也对此做出了规定:一师军队在攻城围邑时如能杀伤敌人二百以上,野战时如能完成任务,并斩杀、俘虏敌人八百以上,就是全功。凡立全功的部队,就对全军进行赏赐,而赏格依下大夫为分界,划分为两类。对大夫以下的低爵,只加赐几十亩田,几百钱、一两个奴隶而已。但这已经足以促使贫穷的庶民们“闻鼓声则喜,闻金声则怨”,攻城时能争先恐后攀登,野战时能奋不顾身杀敌,自觉地为赵氏效命了。
对大夫以上的高爵赏赐则更重,在正常的官职升迁之外还有“赐食邑”、“赐市税”等。赵无恤也打算用代郡,乃至于上地广袤的土地零散分封出去,作为诱饵,激发大夫们的积极性。这可不是虚封,而是实封,赵无恤希望在不耗费行政支出的同时,把这些一片荒蛮的戎狄之土变为华夏熟地。于是经过攻代一战的教训,这次攻秦之役,晋阳地区的大夫、家臣们就显得积极主动多了。
不过如此一来,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这六级别爵位已经有些不够升了,如虞喜、穆夏等连续征战,功勋卓著者,很容易连续升爵,导致升无可升,赵无恤可不想早早做出杀功勋之臣的事情来。
“看来还是得学秦汉,早点弄出二十等爵来啊……”
想到这里,赵无恤不由为这时代的秦人感到遗憾。
秦人有同仇敌忾的士气,有好勇斗狠的勇气,但在赵无恤看来,这种士气并不可靠,随时会因为战场形势变化而荡然无存,而且不可能指望每个人都有这种忠勇的自觉性。
直到商鞅变法后,用酷烈的律法,以及赵氏现在使用的“上首功”,将秦人的这种本性最大化激发出来,秦军才能做到从始至终维持高昂的士气。那支“秦人捐甲徒以趋敌,左携人头,右挟生虏。”的可怕军队,他可一点不希望遇上。
万幸,他早来了两百年……没有商鞅的秦人,在赵无恤眼中,依然是一支停留在春秋时代的不成熟军队,他们可以将山寨赵氏的魏军打个两败俱伤,但若是碰上赵氏武卒的话……
“犹督戎之遇怯夫,以重力相压,犹古冶子之与婴儿!”赵无恤希望自己的军队可以做到这一点,让后人点评时,会这样说:
齐之勇爵技击,楚之申息荆尸,秦之捐甲锐士,魏之五阵之兵,均不能遇赵之武卒!
此之谓战胜于制度!
不过究竟效果如何,还得真枪真刀地战一场才行。只是赵无恤现在可不想亲自下场,在少梁城优哉游哉试验新武器,看着秦魏在斗兽场里角力,推这个一把,拉那个一下,让他们相互疲惫,赵氏则可以得渔翁之利,岂不妙哉?
不过算着日期,顿兵少梁的时间也足足半个多月了,再不拿下,只怕兵老师疲,让赵军丧失了锐气。
赵无恤笑了笑,又对邮成等人教训道:“更何况,有时候,个人的勇气,好不容易积累的士气,在强大的力量下,将变得荡然无存……比如洪水滔天,比如天崩地坼,比如……强大到让人绝望的武器!”
顺着赵无恤的手指,邮成这才惊觉,在他不在的这几日里,少梁城外的攻城器械,已经完全造好了……
和几年前在朝歌之战里使用的小投石机不同,它们的个头更大,足足有三丈高!投掷臂由千年老树的树干制成,用铁箍住以防断裂,不再有供人拉拽的砲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装满石头和泥土的料斗,后来邮成才听鲁班说,那是“配重箱“,或者叫做”重锤“。
朝阳映照下,足足十座巨大的投石机并排矗立于城外的空地上,把阴影映到他们的头顶,恰如十头站着的巨兽,向比自己稍高的少梁城垛不怀好意地眺望。
“我用十天干为他们取了名字,甲木、乙木、丙火、丁火、戊土、己土、庚金、辛金、壬水、癸水……”对这种划时代的武器,赵无恤是有些自豪的,对他们的表现,以及会给这个时代带来的震撼十分期待。
在历史上,还得等一千多年,这种武器才能面世。
她们是拉拽投石机的改进版,在西欧被称为“配重投石机”。
不过在中国,她们还有另一个让人耳熟能详,守城者闻之色变名字。
回回炮……
ps:晚上还有一章
第886章 少梁砲
ps:9月1日凌晨2点—7点,起点会进行维护,用户将无法充值、订阅、自动订阅、打赏、发红包等,这段时间就好好睡觉不要看书啦。
从毡帐中被请出来后,翟觥能感到周围众人看他的目光,他穿着窄袖的皮袄,披散的头发上满是金环,还插以隹(zhui)鸟之羽。正所谓”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此人正是上地白翟高奴部的君长之子。
上地,和秦国同州,都属于古雍州北部,也就是后世的陕北地区,在春秋前期,曾经有一个白翟建立的“翟国”。
细细算起来,上地白翟和赵氏还有几分“渊源”。一百五十年前,晋献公杀太子申生,驱逐众子,重耳与狐偃、赵衰、魏犨等人一起流亡到翟国,因为翟国是重耳舅舅狐偃的祖国,相当于重耳的母家,此时翟人正在和赤狄廧咎如部打仗并俘获的两个女子,翟人便把这两个姑娘作为礼物送给了重耳。重耳娶了季隗,叔隗则赐给了赵衰,这才有了赵盾这一脉。
当时的翟国是强大的,被晋国视为几个主要的敌人之一,由于他们的地理位置,,东临晋国,南临秦国,经常夹在晋、秦的矛盾中。晋国对白翟既拉拢又打击,双方既有婚姻,又有战争,秦国则一直想要像灭西戎一样吞并翟国。
大约在六十年前,白翟内部也发生动荡,秦人也乘机进攻,翟国离散崩溃,各部落陆续从陕北进入太原盆地,又继续向东迁徙,一部分迁到了河北,建立了鲜虞、鼓、肥、仇由,也就是现如今的中山国。
白狄虽然大部分向东部迁徙,但是仍然有一部分留了下来,这之后秦国人和晋国争夺河西屡屡受挫,战线甚至一度退到泾水,也无力北图。于是上地白翟便安心发展,三代人过去了,他们再度壮大起来,牛羊繁衍,人烟繁密达十余万,建立了高奴、肤施等城池,与晋秦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去年入秋的时候,商人猗顿带着一支数百人的武装商队强势进入上地,才将犹如一塘镜湖的翟部,激起了无数涟漪……
猗顿先到了上地最大的高奴部,带着赵氏的种种礼物,除了瓷器、鲁缟、玻璃镜子这些奢侈品外,还有种子、面粉、青盐等实用的东西。
白翟高奴部本来早就风闻晋国赵氏的富庶,很想与通使往来,但当时东行的路只有龙门一处,苦于秦人的中梗阻碍,未能实现。如今赵使的意外到来,使他们非常高兴。猗顿一在与翟人熟络之后,开始不断吹嘘赵氏的强大,想说服白翟臣服于赵氏,并让部族里的青壮加入赵氏的军队,为赵君南征北战。
翟人心有疑虑,未肯答应,刚刚覆灭的代国距离这边太远,对他们也没什么触动。于是在今年开春后,猗顿又来了,他这次改变了策略,先向各部借道,让赵骑能从蔺、离石沿着黄河直插梁山,在各部震撼于赵氏千骑走平岗后,猗顿再邀请翟人各部派出使者,与他一起去少梁面见赵君。
“龙门已开,少梁将下,秦人乃晋翟双方的仇雠,诸位不如与我一同前往观战。”
在意识到赵氏的强大后,各翟部不敢不从,翟觥也在其中。来到少梁后,他一面惊讶于赵军数量之多,兵甲之利,万余大军齐齐出动,他们上地狄部所有勇士加起来,只怕也只有这么多,而且据说,这还仅仅是赵军十分之一的力量……
赵君无恤也在欢迎宴会上看似不经意地对他们说道:“赵氏西有有代、太原、长子、河内、东阳(邯郸)、河间、邺城六郡一都,东有鲁国,而上地白翟,尚不及赵氏一郡……”
这般威吓,的确吓住了不少翟人使者,可高奴部的翟觥是去过秦都雍城的人,他自以为见识过华夏大国的实力,晋国赵氏的力量,只是比秦稍强一些罢?只要他们团结一致,秦国也对上地白翟无可奈何,换了赵氏,又能做什么呢?
他便悄悄对其他人说,赵氏究竟有多强,还是先看看他们要怎样攻克少梁城。
赵人却不慌不忙,他们围住了城池三面,慢悠悠地砍伐树木,搭建机械,开采石头,日复一日,终于用巨木在少梁外的空地上建造了十座高大的木机械,高达三丈,远远看上去,让人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赵氏的兵卒禁止翟人靠近,说是要等上地各部的人来齐了,再让他们看一场好戏……
今天,翟觥终于得以靠近这些木制巨兽,他和十多名翟人使者一起,围着这东西啧啧称奇。
白翟在冶金上独树一帜,但在木工活上却很一般,根本看不懂这巨兽上面各种复杂的零件和绞盘有什么用处,但见它们在地表埋立,深入数尺,十多名工匠、兵卒忙前忙后操纵其中一架,配重泥土碎石,放好百余斤的大石头,然后把把机簧一拉,随着重锤里的土石随重力下沉,将大石抛出!
发石之声如霹雳,惊得翟觥等人双目瞪圆,嘴巴微张,甚至有人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
这……这绝对不是人能产生的力量,这是鬼神才有的巨力啊!
他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块被抛出的巨石高高飞上天,划出一道抛物线后,又在重力拉扯下坠落,朝两百步之外的少梁城飞去!
这才是第一砲,便直接命中少梁城谯楼,声如震雷,城中汹汹,翟人惶惶……
……
“发石!”
挥下令旗,让第十架名为”癸水“的巨砲射出大石,又把少梁城头的女墙轰飞一片,引起城内一片鬼哭狼嚎后,鲁班侧过脸,看着那些上地白翟人被吓得惨白的脸色,心中甚是得意。
总有人问鲁班,公输纸、伞、水力磨、投石机、弩砲,他最满意的发明是哪一个?
鲁班则总是会说:“下一个。”
不过就他看来,眼前这十架粗犷美丽的巨兽,已经是鬼鬼斧神工的上佳之作了。
原始的投石机在运用时,用力太多,而所抛砲石重量则甚微,只有几斤、几十斤,运气好砸死几个人而已。朝歌之战因为是初次亮相,才吓住了城中兵卒,让他们士气大降,这之后鲁军用此武器进攻齐国长城,已经作用甚微了。弩砲也更适合野战、守城,而非攻城。
虽然鲁班一直在试图改进,但就算是威力较大的“七梢砲”,射击时拽手人数多至二百五十人,砲石的重量也不过九十斤,射程才只有百余步而已。这和能发射一百五十斤,射程两百余步,只需要数十人操作的新式投石机相比较,相差太远了。
实际上,它的制砲原理并不复杂,用巨木搭建主体,加上铜铁零件,使用前就地埋立,陷入地表七尺使其重心稳固。而设计的精髓,还是在源于赵无恤提出的”杠杆原理“,制作的配重箱,这个设计解放了拉拽的人力,同时也让砲的体型和能投射的重量达到最大!
待开砲时,只用开动机关即可,如果想把巨石抛入城中,则砲位离城墙远一点,若要打城楼及守城敌军,砲位稍近,将角度缩小便可。
就今日十架砲试射的结果来看,除了“乙木”精确度很成问题,而“己土”因为木料的缘故崩坏外,其余八架都达到了预期的效果。重达一百五十斤的石头从空中飞来,所击没有不摧毁的,打中城上塔楼声震天地,落入城内则满城惊惶,接下来几天够秦人和知氏受的。
赵无恤对此也很满意,秦人坚硬的抵抗意志,知氏的困兽之斗,在巨砲的轰击下,都会像水泡一样轻易破掉。
他不由赞道:“有此砲,用以攻城,则城无不破,用以击舟,则舟无不沉。”在他进一步让鲁班配置火药,完善前置科技,最终制作成熟的金属火炮前,配重投石机无论从设计结构,还是威力来说,无疑是这时代最先进的武器,说它领先世界一千年,一点都不过分!
“昔日七梢砲以朝歌之役闻名,故称之为朝歌砲,今日巨砲将少梁碾成齑粉,且称之为‘少梁砲’罢!”
给这种划时代的武器命名后,赵无恤让鲁班继续发射,让城内的恐惧蔓延到最大,而他也走到了几名上地白翟使者面前,面带冰冷的笑意。
“二三子,若赵氏兵略上地,铁骑烧诸部田地、草场,再以此砲攻肤施、高奴,汝等能挡否?”
在“少梁砲”持续发石的巨大声响中,翟觥等人知趣地匍匐在地,朝赵无恤稽首叩拜:“白翟遗种,蕞尔小邦,岂敢与大国为敌?”
面对无法违抗的强大力量,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臣服!
但倘若赵氏公然在他们的土地上设置郡县,派遣官吏指手画脚的话,上地翟部心里还是有些膈应的……
却听赵无恤说道:“诸位有自知之明便好,白狄自古与秦同州,双方犹如仇雠,却是晋国的姻亲,如今晋国与秦交战,正是白翟彻底与秦断绝关系的良机!为了确保秦国不再觊觎上地,上地莫不如归附晋国统治,我将在翟国故土设置上郡,但下辖各县不派晋吏,仅是羁縻而已,诸部的统治,一如既往!”
第887章 所击无所不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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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闻天子之牧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
驯马云羁、驯牛云縻,这意思是,中夏对待四夷,就如牛马受人羁縻一样。所以羁縻算是一个带有歧视性质的贬义词,但赵无恤用起来,却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翟人们听着,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因为这个时代的华夏,是东亚大陆上闪耀的唯一古典文明,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也……
当赵氏政权势力发展至边疆,将代、河间、上地等戎狄之地纳入统治之后,首先接触到的是这样一个历史事实,那便是戎狄蛮夷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与中原地区很不一样,游猎采集,畜牧迁徙,刀耕火种,他们一些地方落后于中原,同时也各有特点。若是无视这种差别,依然用赵氏内部那一套来统治,只怕没几年这些地方就会受不统治造反,赵氏将陷入漫长的平叛中。
历史上如秦、汉,都采用了先附庸化为属邦、属国,再慢慢移民郡县化,算是一种温水煮青蛙,效果还算不错,陇右、蜀、新秦中,这些地区都逐渐被同化。
于是赵无恤便博采他所知的各朝代经验,在代、河间设郡县的同时,也夹杂“道”,目标是慢慢将戎狄编户齐民,进而华夏化。
至于他打算在陕北设置的“上郡”,情况更特殊些,这里远离赵氏的行政中心,只能通过几个大河渡口沟通,赵氏暂时也不想派兵进入强行征服耗费力量。于是在上郡之下,按照各部族分地设置的“羁縻县”便应运而生。
在政治上,任用白翟君长进行统治,经济上让原来的生产方式维持下去,满足于征收贡纳,同时也要求他们交出部分青壮,组建附庸军队并形成建制,为赵氏戍守边防,这就是“羁縻制度”的实质。唐朝的经验被照搬过来,等条件成熟,再土流并设,最终让上郡与内地的差别消失。
面对这种统治方式,翟人们顿时感觉更能接受一些了,纷纷下拜附从,在“少梁砲”和赵氏铁骑的威胁下,没有人愿意与之为敌,他们那可怜巴巴的木栅城寨,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如此可怕的攻击?
砲声隆隆中,赵无恤与翟人君长、使者们歃血为盟,上地翟部效忠赵氏,如此一来,赵氏的第七个郡,“上郡”便在纸面上产生了。这是后来的延安、榆林一带,东带黄河,北控朔土,为形胜之地。有了这里,赵无恤可以拓展赵氏的西界,直接从北面俯视秦、魏,这对在河西蜗牛角上斗得厉害的冤家……
邮成这下算是明白赵无恤邀请那些翟人来少梁的目的了,他兴奋地说道:“有了上郡后,河西、少梁便像是赵氏掌下的玩物,骑兵自离石渡河,从高奴南侵河西、泾渭,如建瓴而下!”
年轻人眼光不错,是一个可造之材,赵无恤笑道:“然,涓涓不绝,将成江河,此可谓战胜于地利!”
完成了这次侵秦的主要战略目的后,赵无恤再度回首目视少梁。
在巨砲轰击下,想来少梁城中现在应该挺惨的吧,要知道,以南宋襄阳城“城防甲天下”的坚固,军民整整坚守了五年之久,但就在回回炮开始轰鸣后,他们也在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制下惊恐莫名,逾城投降者不知凡几……也不知道秦人在这种划时代的武器下,又能坚持多久呢?
……
从四年前得到河西起,子虎便奉命巡视加固过少梁城,它不若雍都那么庞大,也不如桃林之塞那么坚不可摧,但厚实夯土墙里自有一股蕴涵的力量,高耸的城楼翼阙能将外敌的一切动作看在眼中,这让置身其中的人觉得安全。
俗话说得好,高踞坚城,以一抵十,更何况他是以两千秦卒和五千知兵,对抗两万不到的赵军。因为知果一直在强调赵军野战无敌,敌军强渡龙门时秦军也没讨到好处,所以子虎便听从了知果的建议,退守少梁,反正里面粮食足够吃一年,就让赵军和自己慢慢耗吧。
然而才过了不到一个月,他就对这个决定追悔莫及。
轰隆!从天明到黄昏,城外一直响着如雷鸣般的巨大声响,那是机械发石的声音,而少梁的城墙也如同被夸父拎着巨锤砸击一般,一下接一下地震颤着。
考虑到赵氏攻朝歌,以及汶水之战的那种抛石武器,在知氏的建议下,少梁城本来被加固得足以防御一般的投石机进攻,然而今日飞来的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几斤、几十斤的小石头,而是上百斤的大石!
十架巨砲,其中八架能用,它们连续发石,时不时会坏掉一架,但其余的会立刻接上来,工匠也会迅速修理,过了一天,又能继续对着城头打砲了。
石弹打在城墙上,因为是厚实的夯土墙,所以除了猛地震颤一下外,倒没有出现整个墙体被轰开的情形,但令人担忧的裂缝却在一天比一天扩大,子虎担心,东面城墙迟早会整块垮塌掉,他也别无他法,只能在后面加固。
最惨的还是城头,单薄的女墙已经被一扫而空,城楼也千疮百孔,墙垣上的士卒没了掩护,根本无人敢冒头,毕竟是百多斤的大石头,人沾上一下非死即残,更有个倒霉的二五百主被飞来的巨石命中,成了一滩肉泥。
靠近墙垣的城内也遭了秧,一旦有石头落下,一整间的茅屋就会直接坍塌,瓦屋也支离破碎。
城外矢石如雨,城中将士多死伤,在这种情况下,秦军本来还算高昂的士气,顿时一落千丈。
秦人是迷信的,面对这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力量,不少人都在胡思乱想。
“这不会是陈宝神在帮助赵氏吧……”
陈宝,是岐山一带的传说,是一位由陨石衍生出来的秦地神明,传说这位神或者一年不来一次,或者一年来好几次,来的时候常常是夜间,他的光辉若流星,声音若雄鸡,化身则是巨大的陨石。
那些从城外飞来,杀人坏屋的飞石,在以讹传讹之下,顿时染上了神秘的色彩,秦人同仇敌忾的士气,就这么被破坏殆尽,毕竟谁天天头顶下石头雨都扛不住。水淹城池的战术,是令人窒息和不快的慢性死亡,但这种飞石攻城,却是简单粗暴,让人打心底生出无力感来。
知氏的军队就更加不堪了,知瑶死后,知氏本来就只是苟延残喘,知卒们面对如此猛烈的攻势,连响应子虎号召,出城一战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缩在城中等死。
但在子虎的坚持下,秦人还是在努力反抗,当赵军巨砲停止,徒卒尝试着来攻城时,秦人突然暴起,从墙头扔下成堆的柴草,又有人冒死探头倒下一种桐油般的东西,接着几个火把扔下,柴草上顿时烈火熊熊,将赵氏的冲车烧毁……
但随着女墙完全被飞石削平,破碎横飞的碎砖打得城头弓手死伤惨重,调集过来人也无处躲藏,城头火力被彻底压制。而且赵氏也不是单单有巨砲,专用的大型云梯、压制城头的土木高台、对付守城兵的拍杆车,鲁班有的是手段让城内守卒难受。
雪上加霜的是,攻城开始后的第三天,秦人的城门被一颗石头,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了。包铜的木制大门连续遭受轰击,终于如同纸糊的一般被击穿,左侧门叶猛烈晃动,发出叽叽嘎嘎的难听声响,门上被打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在号角声中,赵军发动了冲锋,他们杀入缺口,入目是被巨砲轰击了三天后,一片狼藉的少梁城:无数房屋角楼倒塌,石头几乎将城内街道垫高了一层,秦军和知军则灰头土脸,只能做一点无力的反抗。
子虎带着剩下的一千人,退到了城池的西北角,他本欲死战,却得知知果已经在绝望下自刎而死,剩下的知卒也全部投降的消息……
这支残兵的脊梁,在失去知瑶后已经无法挺立,如今巨砲轰击下,彻底被砸断了……
子虎愤愤不已,他试图率军从西门突围,结果却被早已等待在那的赵氏骑兵堵住,在箭雨下,不得已又退了回来。他现在成了瓮中之鳖,传来的是赵军的劝降,但外面来一人,子虎便杀一人,他的失败已经板上钉钉,也已经做好了带着残部死战以报君恩的准备,巷战里赵武卒也只能化整为零,在熟悉的里巷交战,秦人有优势,靠着他们不怕死的狠劲,至少也能拉着对方上千人一起去死吧?
如果说他的兄长子蒲是老成持重,遇事不惊,是秦国的盾,那子虎就是血气方刚,箸冠已经被箭射落,披散着头发,他像一只受伤的豹子般,等待着敌人来与他换命。
直到第三位使者战战兢兢地进来,传达了赵无恤的亲口所说的话。
“死,人之所畏也,然细细思量,死非勇也,忍辱不死者方为勇也,君不闻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之事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