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仲尼弟子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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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士人三十余岁,身形挺拔魁梧,两眼炯炯有神。他头戴鹖冠,结缨于颔下,身穿宽大的儒服,却留了一脸的浓须,顿时书卷气顿去,豪侠气由生。
“夫子言:道不同,不相为谋!请回吧!”他的声音洪亮,很有穿透力。
“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就算把门砸了,也得进去!”
眼见那皂隶还要造次,士人果断地出手了。
只见他单人独身,两手空空,敌对六七人,却面不改色,视其为无物!
全副武装的季孙家兵在他手中过不了两个回合,纷纷被揪着衣领扔到了巷中水沟里,皂隶也被硬生生推出了闾门之外。颜回让在一旁看去,士人的动作丝毫不失礼节,却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气势。
“对恶客只能用恶礼,这倒不是夫子所教,而是我自己悟出来的。”
“好,好!卫国的季路,算你狠,我这就回去禀报,让执政拿你们师生下狱!”
那皂隶狼狈不堪,只能骂了几句,悻悻而逃。
待这场一边倒的冲突结束,颜回这才走到门前,空手拜下:“见过子路师兄。”
那一脸恶游侠相貌的士人名仲由,字子路,乃是夫子的首席弟子。子路见是颜回,这才露出了笑容,作揖见礼:“子渊回来啦,快些进来,夫子可是念叨你好几天了。”
“子路师兄,方才那些人是?”
子路轻蔑地冷哼了一声:“还不是那阳虎!”
颜回默然,阳虎,本是季孙氏的家臣,却架空了三桓,甚至掌控了鲁.政大权,名为陪臣,实为执政。
“子渊你听说了么,阳虎要在腊祭那天,与国君在周社盟誓,和国人在亳社盟誓,还要所有人诅咒发誓,鲁国从此让他柄权,不得违背。他急需在国人中颇有威望的夫子去捧场,便谴人来骚扰,说是要夫子出仕,一出手就是一个千室邑宰的职位,已经被夫子拒绝多次了。这鲁国,看来真是到季世了!”
颜回也叹了口气,虽然他一直专心求学,两耳不闻政事,但浊泥之中求清涟何其难也,他也不由得为夫子担心,三番五次忤了那大权独揽的阳虎,会不会招来祸事?
列国君主不用夫子,仅仅是把他当成了一个博学的顾问,有事询问之,无事冷落之。夫子之道至大,为何天下莫能容?
进了院内,正对面有三间屋舍,样式是常见的一宇二内。西墙处有个厨房,里面有位两个女子身影,一大一小,是师母和夫子幼女,她们大概在忙碌朝食。
颜回朝那个方向微微一拜后,立刻知礼地移开了目光。
院内的地面虽为泥土地,没有铺设砖石,但很平整,清洁干净。
“子路师兄,夫子还在彻夜编订《春秋》么?”
子路微微颔首道:“昨天才从新绛来了一封信,夫子大概还在细细翻阅,你猜猜是谁寄来的?”
颜回眼前一亮:“莫非是子贡师弟?他结束去晋国的行商了么,何日能来曲阜?”
子路哈哈大笑道:“然也,正是子贡。我也想要他快些来,子贡每次经商后,都能带回些各地的特产,晋国新绛的糜子酒,我可是嘴馋已久了!这鲁国什么都好,就是酒太薄,喝着实在没味道……”
却听见一个清朗的中年男子声音在堂屋内道:“由啊,休得妄言,是回到了么?快些进来吧。”
颜回和子路闻言,便走到堂前阶下,相对一拜,一同登阶,又一拜,这才进入堂中。
堂内除铺陈了几面草编的坐席、放了几个矮案、案上有铜俎陶豆外,别无他物。颜回见夫子正跪坐在东边临窗的席上,正就着清晨阳光观看手中的简牍,听到两人进来了,便轻轻地将竹简放下,抬起了头。
孔丘身材高大,穿月白色儒袍,发髻用铜簪固定,一丝不苟,他额头高广平阔,国字脸上须发黝黑,只夹杂着几丝白色。
子路在后空手拜下,颜回因为远行方归,向前几步,顿首拜下,孔丘也坐在原地,对两位弟子微微作揖。
“起来吧,由,门外的阳虎家徒走了么?”
“夫子,子路已经‘礼送’他们离开。”
孔丘抚须笑道:“为师还不知道你?也罢,不要伤人即可。时辰不早了,你去将弟子们唤来吧,今日照常演习礼仪和射艺。”
“唯。”
在孔丘面前,子路收敛起了刚才在院子里的游侠模样,反倒像个孝顺儒雅的小童子,他轻轻地合上了门,离开了。
孔丘这才对着颜回叹息道:“回,你可知道,自从我得到子路为弟子,十多年来,因为有他挡在我面前,那些恶意的言辞就再也无法传入我的耳朵里,但我总担心他太过耿直鲁莽的性情。你则是相反,温温润润,待人如沐春风,可要替我多多劝导他。”
颜回微笑,“师长有其事,弟子服其劳,回敢不受命。”
“好,好,你过来帮为师磨墨,也看看子贡寄来的信,上边可是有不少好事。”
“好事?”颜回敏锐地发觉,夫子今天的声音不太一样,比往常多了一丝激动,究竟是什么让一向冷静的夫子如此高兴?
他凑过去一看那简牍,上面简略记述了最近一个月,晋国发生的政事和趣闻,几乎都与赵氏有关。
一是在赵氏在猎场里捕获了祥瑞白麋;二是诸侯间素有贤名的宋卿乐祁在晋国遭到逮捕;三是赵氏庶子无恤在领地上颁布了“止从死”的法令。
看到最后一条,颜回顿时了然,夫子可是最反对以活人殉葬的,赵氏此举,正中夫子下怀。
孔丘叹了口气,说道:“十年前,晋卿赵鞅铸铁鼎,在上面篆刻刑法。当时我说过,晋人放着唐叔虞和晋文公传下来的秩序不遵守,却以赵宣子之法作为成文法颁布,是乱相的征兆。一切以固定的刑法为准则的话,谁还会去尊重贵族的命令?从此之后晋国贵贱无序,何以为国?所以我预测,晋是要亡国了。回,你怎么看。”
颜回回答道:“赵宣子之法,是晋国在夷之蒐(前621年)的时候制定的,那是君不君,臣不臣的年代,当时的制度如何能用于百年之后?”
孔丘拊掌而叹:“然也,所以那次铸造刑鼎之后,我看那赵鞅,便知其与吾道不合,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如今看来,他的那位庶子赵无恤,竟是颇有仁心,以陶俑草人等替代活人,并以法令形式颁布,这是前所未有的壮举!也是变赵氏乱法为善法的先声。”
孔丘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高大的他有些激动地在狭小的堂屋内来回踱步。
“我本来还奇怪白麋为何会在赵氏之地上出现,白麋是仁兽,天下有道时才会出现,无王者则不至,可这世间浑浑污浊,白麋为何选择这时候现世?恐怕就是赵氏小君子这一仁义之事的征兆啊!”
“虽然为师一直提倡克己复礼,但殉人这种不仁不义的陋习却不包括在内,因重死者而损生者,是偏离了仁道。”
“不过,赵氏子此举还是不够尽善尽美,我曾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何,一是陶俑制作得太像人了,似人则为不仁,不仁则残忍;二是浪费,浪费则不恤下民,有损后人。死者的陪葬品应是象征性的草人泥马,或者是现世中已经没有实用价值的物品。”
“夫子所言甚是。”
孔丘停了下来,捋了捋胡须道:“尽管不够完美,但此等大事不可不加以记述。”
于是他重新坐下,摊开了一部竹简,左手铜削,右手毛笔,开始如实记述。
颜回侧目看去,只见青黄的竹片上,墨字跃于笔尖。
他小声地念了起来:
“公六年,晋赵鞅、宋乐祁狩于绵上,失礼也;赵氏子无恤获白麋。”
“冬至,晋人执宋行人乐祁;赵无恤止从死,赵鞅许之。”
“白麋者,瑞兽也,有仁者则至,无仁者则不至。仲尼曰:孰为来哉!赵氏将兴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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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暮春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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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新绛城外的官道上,走来了一小队人马,一辆驷马戎车在前,左右还扈从着三五匹备着鞍的单骑。
戎车上的弱冠君子身材高挑,头上结黝黑总发,服深衣广袖,佩白玉环,腰间斜挂着一柄二尺长剑。他的御者是个脸庞方正古板,留着四寸短须的中年士人,车上惟独缺了戎右。
正是赵无恤、王孙期一行人。
赵无恤看着新绛城外笔直宽阔的官道,不由出言赞叹道:“诗曰,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我看这都城左近的晋国官道,也没差到哪儿去!”
他指着刚刚经过的庐馆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一旁有个皂衣扁髻的竖人打马过来,献媚地笑着说道:“此地名为桑田,是去都城路上的最后一个庐舍,再往前十里,就到新绛城了,君子您瞧,远处那些黑色的屋顶,就是城外围的民居。”
赵无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凭栏望去,果然如此。从这里看去,黑瓦覆盖的民居连成了一条线,朝两侧延伸,居然望不到尽头,不愧是拥有户数万余,人口六七万的繁华大城。
骑马的是竖人宽,竖人即是僮仆,他本是无恤父亲赵鞅身边跑腿的亲随,此次是受赵鞅之命,来催促赵无恤进新绛城的,顺便充当向导。
竖宽地位卑贱,不能登车,所以他只能骑了一匹温顺的驮马,马上备了君子无恤制作的新马具“鞍”,亦步亦趋地跟在无恤车侧,随时准备回答其问话。
这位卿子最近越来越受到君上重视,连带着下宫里嗅觉极灵的竖寺们也开始捧无恤臭脚。何况,此君子虽然对待乡中氏族有酷烈之名,但却爱民如子,对竖寺等卑贱的家臣,也不会动辄斥责,没有将他们视为狗彘的高傲。
赵无恤却没有这种自觉,完全是出于前世的惯性罢了,他正好奇地四处远眺,这还是他来到这时代后第一次前往国都。
新绛又名新田,位于后世的晋南盆地,四通八达,东至太行,南抵盐池,西临汾水,北望旧都。当年晋景公迁都时,韩厥建议选择这里的一个原因,就是它土厚水深,有汾、浍流动其间,山泽林囿星罗棋布,长期定都也不会引发环境恶化的问题。
和都城附近绝大多数的庐舍一样,桑田也是地处要道,笔直的官道两侧是大片的田地,但多数只零零散散种着些菽豆,少有冬小麦。田间有三三两两的隶臣、野人穿着犊鼻裤,光着膀子在里面劳作,而土地的所有者士和国人也偶尔亲自下地,不过多数时候是背着手在旁监督。
虽然去岁雪灾肆虐,但今年入春后雨水充足,年景很是不错,可惜农业技术落后,不能善加利用。
原本,赵鞅要无恤在刚开春的一月,就进都城里的公学报到,可最近小半年来,他都在忙着领邑的事务,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去岁冬至的战争危机过后,无恤就匆匆赶回成邑安排冬种事务,有了那次公议,土地的拥有者国人也纷纷同意在各家土地上试行他的代田法。在计侨,窦彭祖等人的帮助下,冬小麦种遍了成乡各里的土地,唯独成氏庄园和桑羊翁家是例外。
时间进了十一月中,麦总算是种完了,却又下起了雪。本来对于种麦来说,下雪是好事,后世有一句话,叫麦盖三层被,枕着馒头睡。但雪却越下越大,大到封闭了成邑外出的山路,大到将七里中不少陈旧失修的屋舍轰然压倒。
赵无恤又忙不迭地组织救灾,他手下的两百兵卒在无恤的动员下,这回真成了人民子弟兵,将残垣断壁里的灾民一一救了出来。无恤又咬了咬牙,将乡中府库里旧粮和葛布分发下去,让无衣无褐的隶臣野人得以度过寒冬。
这场雪灾平息后,赵无恤不由得庆幸自己当初没强制推行冬小麦,而是借用了成巫装神弄鬼的占卜。
要不然,说不准会被别有用心的人,比如成氏那些家伙,把雪灾说成是胡乱摆弄土地,惹得昊天动怒,甚至是来一场国人暴动。虽然他有信心依靠自己手头的武装平息任何反抗,但真要那样的话,下宫可一直盯着呢,今年的政绩就只能呵呵了。
万幸,这个冬天,成邑没有冻死饿死一个人!
成巫、窦彭祖等人都在感慨,这是不知道多少年没有遇到过的事情了,野人隶民们也再次对无恤感恩戴德,为他种地犁田也更加卖力。
对此,赵无恤很骄傲,很有成就感。
不过其代价就是,无恤从下宫带来的钱帛粮食差不多耗尽了。计侨当初阻止他发起冬种的一个原因,就是在量入为出后,发现预算超标,不足以支撑冬种的消耗。
幸好去年冬天搜刮成氏庄园,还有不少余粮余财,足以让无恤撑到夏四月,麦子成熟的季节。
不过看着空空如也的府库,国人们也在暗中嘀咕,这小君子是打算过完夏天就走的节奏?无恤现在算是一穷二白,要是夏天时麦子不能丰收,别说一年上计交不出来,他估摸着自己就只能宣布破产,灰溜溜滚回下宫了。
赵无恤头疼之余,也不得不朝其他方向想办法,除了让兵卒们抓紧那处水利工程的修建外,是不是还得用工商业来增加点收入?
所以他喊来工匠们,亲自动手指点,制作了一些众人从未见过的物什,一忙就忙到了三月。
这下赵鞅等不了了,派竖人宽带着符令来催,赵无恤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手头还没办完的那些事,跟着竖宽前往新绛城。
这次出门,因为御者王孙期是必带的,所以车右羊舌戎只得留守,俩人在无恤麾下的武官中地位最高,可谓是左膀右臂,至少要留下一人才能足以统辖成邑两百兵卒。
至于无恤的三个亲信,穆夏、虞喜、田贲,都还不够格,还得再历练几年。
他们三个这次也都嚷嚷着要和无恤进城见见世面,但无恤说了,只带其中一个,其余两人,都得乖乖留在成邑,带着正卒更卒训练和开挖沟渠水利。
于是在田贲的建议下,三人便玩起了无恤新做出来的“象戏”,看谁胜了,就能得到一轮空缺,陪着无恤进城。
最终却是赌博经验丰富的田贲赢了,他高兴得直咧嘴。
无恤一想,这样也好,恶少年田贲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在成邑里经常到处惹事,三天不骂就要上房揭瓦的类型。除了赵无恤外,能压住他的人只有王孙期,要是让他一个人呆在成乡,无恤还真有点不放心。
这一路上看过去,虽然官道崭新,但新绛郊外的确算不上富裕,不仅比不上下宫,甚至还不如赵无恤治理初见成效的成邑好,白瞎了这膏腴的土地。
“民闻公命,如逃仇寇。”大量的人口因为公室赋敛过重,干脆依附于六卿私室,这就是目前新绛城郊的写照。
此时才过日中不久,路上车马来往,行人颇多。有单衣布履,佩短剑的国人,有外披皂衣,内着文采的郑卫行商,也有衣衫褴褛的隶民野人。
见到无恤的驷马戎车,他们知道这至少是卿大夫子嗣的规格,纷纷避让。田贲打马在前,不时和路人攀谈,耀武扬威,无恤也知道他在成邑憋坏了,就随他去。
没过多久,前方出现了一条河流,正是浍河,河面上有一座坚固的长木桥,只能容一辆驷马战车通过。
但不巧的是,木桥对面,却也出现了一列长长的车队,打头的马拉厢车,一看就是卿大夫或其子女出游的行头。
这下,两边都看到了对方,但都没有停下的打算,然而木桥狭窄,双方必定要有一方主动让路才行。
眼看对面的车队没有要让的架势,田贲便发怒道:“好胆!见了君子车驾居然不让,让某去将他们撵开!”
说完一捋袖口,就要过去叫骂。
赵无恤眼尖,已经看清了对面马车的模样,有华盖,有帷幕,华丽而不失典雅,其上绘有的图案十分眼熟。
他便喝止了田贲,召竖宽过来询问道:“对面是不是韩氏的车队,我看见车厢上绘有他们家族专用的纹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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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韩氏有女
越是融入这个时代和自己的身份,赵无恤越觉得礼乐、世系等知识十分重要。
这小半年来,他可是在争分夺秒地恶补知识,从下宫的“守藏室”,也就是家族图书馆中带了不少典籍回成邑,有事没事就捧着一本细读。遇到不懂的,还能向计侨、王孙期等人请教,甚至于,等到麦熟以后,他还打算去下宫把乐师高忽悠到成邑去。
竖宽说道:“君子好眼力,那的确是韩氏的车队出行,我等是否需要避让?”
田贲不高兴了,他眼睛一瞪,冲竖宽骂道:“你这竖子没胆?怕个鸟!韩氏又怎么了,见了君子的车驾,就算是晋侯,也得让道!”吓得竖宽连连闭口。
赵无恤轻咳一声,指着田贲笑骂道:“休得胡言,韩氏与我赵氏一向亲密,去岁父亲就嘱咐过我,进了公学,还要和韩氏子搞好关系。王孙,将车避让到路旁,二三子!都挪一挪位置,将路道让开,让对面车驾先过。”
田贲只得悻悻作罢,其余众骑也听命勒马避让。
对面的人看到了这边的情形,便加快车速过桥,朝无恤他们驶了过来。
这车队十分气派,人数是无恤一行的三四倍,随从都是鲜衣怒马,却又面带礼貌的微笑,是只有世家卿族才能培养出来的风度。
无恤瞧见,后方的辎车上拉着帐篷罗幕等物,现在正是暮春三月,出游最好的季节,大概是韩氏及其分支的子女出门游玩的?也不知道是谁。
他一抬头,那辆高贵典雅的厢车正好经过他面前,车厢被帷幕包围,入口处挂着一层薄薄的蒲幕,外边的人能隐约看到里面的情形,却又看不真切。
在经过赵无恤身边时,里面的人似乎发觉了什么,轻声说道:“止。”
却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带着一丝清冷高傲,如同冬日的冰泉一般,听着还蛮有味道,让他精神一振。
赵无恤透过蒲帘,还能隐约看到里面坐着的曼妙身影。若是能有一阵风吹来,掀起这帷帐,好让他满足下好奇心,瞧瞧里边的女子,究竟是何模样?
韩氏的车队就这么停下了,半截过了桥,半截还在桥对面。这宽大的厢车正好堵在路中央,田贲等骑差点被挤下了田埂,他脸上青筋直冒,要不是赵无恤摇头制止,差点就当场发作了。
却听到马车里面的女子又说话了:“这位君子,我认得那个白玉环,是取自禺支的昆仑美玉琢磨而成,珍贵无比,本应该在赵氏淑女手中,怎么会到了你的腰上?”
赵氏淑女,说的是季嬴么?看来还是姐姐的熟人。
无恤自然要礼貌回答,他摸着腰间的白玉环,站在车上说道:“吾乃赵氏子弟,季嬴是我阿姊,此玉环正是阿姊赠予我的……”
“赵氏子弟?我怎么从没见过你,哦,对了,你就是那个在绵上获白麋,在领地推行止从死,被低贱的隶臣妾们传为仁德化身,神乎其神的君子无恤吧?”
无恤微微一笑,这赞扬他近小半年来可听过无数遍了,“淑女谬赞了,无恤哪有那么神奇。”
少女冷哼了一声:“我说也是,本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今日一见,不过是一普通孺子尔。”
这转折来的有点快,赵无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招谁惹谁了,这韩氏女子为何如此的不客气,像是对他有很大成见似的。
谁料到,更不客气的事情还在后面,马车里面的韩氏女子又发话了:“你这是要进都城去?”
要不是对方声音还蛮好听,要不是对方是韩氏之女,赵无恤早甩脸就走了,他勉强应道:“正是。”
“去做什么?”少女却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就算她与季嬴是闺中姐妹,也不至于用这种长辈才有的口气质问吧。
无恤硬着头皮道:“要去公学报到。”
“是么,可惜我阿弟韩虎这几日有事离了新绛,否则你还能在公学里见到他。”
韩虎?似乎是韩氏嫡孙,里面的女子果然是韩氏女。
赵无恤好容易抽着空子问道:“敢问淑女身份……”
韩氏女却打断了他的话:“这是君子应该问的么?告辞了,御者,起驾!”
赵无恤看着继续上路的韩氏车队,瞠目结舌,就这么走了?这都是什么事啊?
他招手唤竖宽过来,说道:“你可知道那车中的韩氏女子是谁?为何会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竖宽唯唯诺诺地说道:“小人只知道韩氏仅有一个嫡孙女,里边的大概就是其人,还有……”
“还有什么?”
那件事情知道的人不多,竖宽本来不该说的,但最近几次跑腿,君子无恤待他还不错。而且以竖宽的眼色看来,君子无恤以后就算是不能成为世子,至少也能外放一万户大县,为上大夫,如今可是一个讨好抱粗腿的机会啊,反正左近都是君子亲信,说出来也没事吧。
于是他凑在无恤耳边说道:“据说她已经与君子伯鲁定下了亲,过一年半载便要成婚了。”
赵无恤恍然大悟,难怪那韩氏女如此做派,她要嫁伯鲁,自然想做未来的赵氏主母,对近半年来,朝世子之位屡屡发起竞争的无恤,肯定是不待见了。
赵无恤嘴角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看着远去的韩氏车队,轻声说道:“原来,是我未来的嫂子啊……”
……
无恤一行人过了浍桥后,没多久就进入了新田城的外围。
一路过来,无恤左右观望,却一直没有看见城墙,他不由得好奇地朝驾车的王孙期问道:“王孙,这新田的城墙在哪,为何我一直未见?”
王孙期是个闷油瓶子,可无恤知道,他身为周室王孙,从小接受过规范的贵族教育,肚子里的货可不少,但必须得敲一下才能抖出一些料来。
王孙期一板一眼地答道:“君子可曾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叫大都无防,新田与殷都朝歌,宗周丰、镐一样,都是有内城无外郭的。”
“郭”者,外城也,也即是说,新田没有修筑外城郭,只有一座内宫城。
赵无恤有些惊讶,这还是头一回听说,他追问道:“如此一来,若是有外敌攻入国都,无墙垣防备,那可如何是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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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大都无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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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孙期一边灵活地驾驭着驷马,一边侧过脸回答道:“君子且听期说一件往事,原本,楚都郢城也是没有外郭的,但二十多年前,楚国的令尹(相当于丞相)子常开始在郢都大修城墙,寄希望于防卫吴国进攻。”
“哦,还有这等事,倒和我今日之问很像,加筑城防,可以御寇,不是挺好的么。”
“非也,当时楚国的左司马沈尹戌却预言说:子常一定会丢掉郢都,如果不能保卫国境,在都城增修城池又有什么用处呢。古时候,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诸侯。诸侯守在四邻;诸侯卑,守在四境。警惕四方边境,结交四方邻国,国人在自己土地上安居乐业,春夏秋三时的农事有所收获,这样一来,没有内忧,又没有外患,国都哪里用得着增修城墙?”
赵无恤明白了,这故事的结局他也知道,“沈尹戎说的没错,三年前,楚国果然在柏举一败涂地,被吴师深入国境,攻破郢都,以班处宫室。王后以下,公卿大夫妻女尽被凌辱殆尽,连楚平王都被伍员掘墓鞭尸……”
王孙期点头道:“唯,正是如此。然而,绝不会有外敌能够进攻到新田!晋楚百年争霸,晋三军两次深入楚境,大掠而归,但楚军,却从未进入过晋国领土内半步!”
“所以,晋国的都城,不需要城郭!赳赳武夫,国之干城!君子且看,这新绛城中的国人,以及六卿诸大夫的子弟,每一名带剑的男子,都是新绛的城墙!”
王孙期家族虽然是周室后裔,但入晋百年,已把自己当成了晋人,他这种充满斗志的模样可是很少见的。
赵无恤听得眼前一亮,不由得拊掌而叹:“好气魄!不愧是文公、悼公的霸主之国!”
他一手凭栏,一手指着人烟稠密,繁华无比的外郭区赞叹道:“原来如此,有外郭的郢城被摧毁了,而我晋国守在四邻,却依然固若金汤!”
虽然六卿常年内斗,但毕竟都是晋人,而赵鞅因为性格使然,也颇有些“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辱”的觉悟,连带着赵无恤也对晋国很有认同感的。
而且,晋都新田也并未毫无防备,外围有六座中等城邑作为犄角,还有汾水、浍水流其间作为护城河,防御的深度和广度一点不比楚国早年的“方城为墙,汉水为池”小。
不过现如今,六邑已经落入了六卿私室手中,而无恤也清楚,晋国最大的忧患不在国门之外,而在萧墙之内!
……
新田虽无外城墙,作为国都,却也是有“郭区”的,而且“郭区”的面积很大。
在把守严密的郭门处亮出赵氏符令,一行人便得以畅通无阻。
新田城内街道宽阔,主干道用青石板铺成,可以容纳五辆车并行,已经被来往车辙碾压出了两道深深的印迹。但这条宾道仅仅允许有身份的卿大夫、士行走,庶民只能绕道。正所谓“君子所履,小人所视”,意思是君子可以走,小人嘛,只能在一旁干瞪眼看着。
其余里巷道路则是黄土夯实,踩得板结坚硬,下雨天也不会泥泞。
要知道,殷商时,可是有这么一条刑法的,“弃灰于道者,断其手!”在街道上丢垃圾的人,会受到断手的严惩。晋国之法还不至于那么严苛,但也有罚帛,罚劳役的惩处。
所以,重法之下,街道还算干净,加上当年建城的韩厥规划得当,所以路边还有水沟水渠,排污效果挺不错,没有后世纪录片所说的那种古代城市令人发指的肮脏。
虽然周礼规定:“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但礼乐崩坏之下,具体到各国,根据国情和都城周边地区特点的不同,并不死守这一规矩。
竖宽在一旁介绍说,这新田城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部分:坊区、市区、宫庙区、官署区。
城西面是坊区,也就是平民区,聚集着熙熙攘攘的民居里巷,屋檐低矮,赵无恤等人就是从这个位置进入的新绛。
城南面是市区,各国使节行商的馆舍,还有繁华的市场都位于此,晋国乃至于整个北方诸夏的货物在这里中转贸易。
宫庙区即是内城,位于临近汾水的城北,远远望去,能看到黄土和砖石砌成的内宫墙,那座高大的夯土台之上,则是富丽堂皇的虒祁宫。内城还集中了明堂、灵台、社稷、宗庙等等重要的文化、礼仪场所。
无恤这次的目的地“公族之学”,又称泮宫,就在内宫旁的北郊。
但他们没有直接前往那里,而是先绕道去了位于城东的官署区,哪儿是晋国行政的中枢,三军将佐的府邸也聚集在此。
据说最初,六卿府邸是设在内城里的,后来才把家迁出,安在郭区。赵无恤揣测,这除了内城建筑太多,过于狭小,院落无处扩张外,还有一个人人都知道,却又不能明说的原因。
原来在晋厉公时,晋国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内斗,厉公急于摆脱傀儡的处境,就派亲信长鱼侨、胥童等人,将跋扈嚣张,号称“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的郤氏三卿刺杀于家中,陈尸堂上。随后又派宫甲逮捕了栾书、中行偃二卿,差点将住在内城的晋卿们一锅端了。
自从那次事件后,各卿族都留了个心眼,纷纷搬出了内城,来到没有城墙的郭区居住,大概是觉得一旦出事,好携带细软家眷跑路吧……
随后,六卿又抢占了外围六邑,把家室和武装集中于那里。虽然在新田内依然留有府邸,但却并不长时间居住,只有每逢宗庙祭祀,或者大朝会公议时才会回来几天。
官署区占地很大,这里除了六卿,还有五吏、军司马、师、傅、士师、行人侯人等士大夫们的居所,却没有国人庶民立足之地,所以显得比较安静。宽阔而冷清的一条大街上,每隔十来丈就有一座或漆红,或玄色的府门。
马车驶到赵氏府邸前停下,府门高大,气派非凡。无恤斜眼望去,赵家正对面,就是韩家,靠的如此之近,翻个墙就能过去,由此也可以看出赵韩两家的亲密程度。
看着那块巨大的“下军将府”匾额,无恤又想起了今天遇到的那个韩氏女子。她如此清冷傲娇,也不知道温润谦和的长兄伯鲁吃不吃得下,看来她过门以后,赵氏家门之内恐怕不会安宁了。
赵无恤又不由想到,自己的“未婚妻”乐氏女,又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温柔不?漂亮不?萝莉不?
不过在无恤想来,她再如何出色,都是比不上姐姐季嬴的。在他心里,季嬴,是完美的,不可亵渎的,可惜……
那禁忌的念头再次涌现,赵无恤只得摇了摇头,算了,不想了,反正男未行冠,女未及笄,离成婚还有好几年。更何况,他的准岳父乐祁,现如今还被软禁在虒祁宫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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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少君魏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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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赵鞅被赵无恤劝阻,放弃了武力夺取后,营救乐祁就成了范、赵两家在朝堂上的掰腕子行为。
为了救亲家,赵鞅也算是倾尽全力了,可他这时候才发觉,姜还是老的辣。
面对执政范鞅,这位在公议时拥有一票否决权的老豺;还有那个明面上不拉偏架,实则却让晋侯言对其听计从的知跞;再加上上蹿下跳想置乐祁死地的中行寅。魏氏在赵知两家间摇摆中立,赵氏只有韩氏一家帮衬,颇有点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感觉。
外交使臣被拘留,宋国本应该派人来洽谈,但偏偏那边也出了变故。具体的情况,赵无恤不太清楚,只知道这看似简单的事儿,牵扯的各方利益太多,就如一团乱麻般缠得越来越紧。
虽然赵鞅当时指着他说作为乐祁的女婿,不可置身事外,但以无恤现在的能量,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门外,自有竖寺等小人来招呼迎接,带无恤的随从们去偏院休息。而几名皂衣竖人则引着无恤朝后院走去,说是少君有请,让无恤小君子前去共进飨食。
新绛赵府占地颇广,装点得富丽堂皇,一点不比下宫差。有楼榭台阁,有曲折回廊,一路上,经常能看见衣纨履丝的女婢捧物而趋行,一见有生人来了,都是敛声静气地守在道旁,一点不见纷乱。
她们偷偷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好奇,却没有太多畏惧,某些大胆的家臣甚至还在一边的廊柱下望着无恤窃窃私语。
无恤按着剑正襟前行,对这些莺莺燕燕目不斜视,也不说话,他不喜欢新绛赵府的氛围。
赵鞅做主的下宫永远有他一席之地,但此处,对无恤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和欢迎,即便是邀他去共进燕飨,也仅仅是冷冰冰的既定程序。
因为里面的女主人,对无恤一向是不待见的,而家主赵鞅,又恰好不在此处。
二月的时候,周王室的大夫儋翩叛乱,吓得周天子逃离了王城,向晋国求救。
晋国作为姬姓诸侯之伯长,对这眼皮子底下的事情不能不管,也因为这事,六卿才暂时搁下了是否释放乐祁的争论,决定先帮周天子平定内乱再说。
于是执政范鞅,赵鞅,中行寅等人都不在都城里,而是去了太行山外的南阳、东阳、朝歌等地调兵准备驰援成周。
赵鞅临行前惦记着赵无恤尚未进入公学,这才派人催促,也就是说,他今天得单独面对那个女人了。
沿着府中碎石子铺成的道路直行,穿堂过室,就来到了后院厅堂。
尚未入内,无恤就听到内里传来一阵谈笑声,看来里面还不止一人。
守在外面的竖人见了无恤,便大声报告了一声:“无恤小君子到!”
里边的说话声就停了下来,隔了一会,一个妇人雍容的声音缓缓说道:“让他进来罢。”
无恤在堂外脱履,从容入内,他抬起头,看到厅内正席上坐着一中年妇人。
她略施粉黛,面容姣好,双眸如漆,薄薄的嘴唇微抿,身上穿着金红色的曲裾深衣,侧身而坐,有一股含而不露的贵气和威严。
此人正是新绛赵府的女主人,赵鞅的正室夫人魏姬。
无恤登堂,拱手行礼,不卑不亢地说道:“小子见过少君……”
少君?听到这个称呼,魏姬峨眉紧紧地皱了起来。
按照规矩,他应该叫她“母亲”的。
但这个称呼,赵无恤死活也叫不出口,甚至,每次见到魏姬,他就会忍不住紧紧捏住拳头。
因为在这一世,他生母的死,或许与这个女人有脱不开的关系!
短暂的沉默后,魏姬终于抿着嘴唇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但她又用不满的语气说道:“燕飨已经准备好,就等汝小子入席,为何如此迟慢,哼……”
赵无恤垂手而立,眼睛看着下坠的白玉环,仿佛知错一般。
他今天心情不太痛快,先是在路上碰到了那个提前代入了嫂子身份的韩氏女,把他当成童子训问,碍于赵韩两家的关系,无恤偏偏发作不得。
而现在,又要面对魏姬那张臭脸,每次看到这女人,无恤就像是置身于大雪纷纷的下宫苑囿,魏姬当着他的面责骂这一世的生母,说她狄性未改,还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这一世的记忆仿佛定格于此。
但姐姐对他说过,玉有棱角而不伤人,就好比君子的义;玉环束韦,垂而下坠,就好比君子的礼。他要用玉的义礼来克制自己暗藏的愤怒,身为人子,这一世生母的死因,他迟早会查得明明白白,但是不是现在。
所以无恤虽然没有出言辩驳,却也不答话。
他的余光扫视室内,发现这里除了魏姬外,还有两人,都是十三四岁的弱冠少年,已经入席就坐。
其中一个是结着发鬟,看上去肉乎乎的小胖子,他衣着纹绣,席位最末,无恤进来时,他便礼貌地起身避席,站于一旁。
而另一个,则是和无恤发型类似,都是总发披肩,但卖相可比容貌平平的无恤强多了。他面如冠玉,鼻梁高挺,十分英俊,满脸傲气,无恤和那个小胖子往这儿一站,简直就是他的陪衬。
而且,少年的席位,居然就在为无恤留出的空位对面,这预示着在魏姬心目中,这少年的地位是很高的,高到足以和赵氏大宗的庶子无恤相抗礼的地步。在无恤登堂后,少年居然依旧跪坐在几筵后,只是随意打量了无恤几眼,就轻蔑地移开了目光。
赵无恤不由得对此人的做派生出了一丝厌恶,你是何人?竟然如此狂妄?
不过无恤此举在魏姬眼里,也狂妄过头了,见无恤不答,她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她是当今魏氏家主魏曼多的庶妹妹,虽然最初只是作为陪嫁的滕妾嫁入赵氏,但现在已经被扶为正室,身份高贵。她讨厌无恤,不仅仅是鄙夷他低贱的出身,还因为最近儿子仲信在诸多事项上屡屡被此小子盖过风头。
虽然魏姬觉得此子想要争夺世子之位,不太可能,但赵鞅最近却似乎对他最为偏爱和关注,让她心生阵阵不满,但又无可奈何。
赵氏现在有一正一侧两个夫人,正室魏姬被安排在新绛府邸,侧室知姬反倒入主了下宫,这其中关系颇有些微妙。让魏姬哭笑不得的是,她和知姬争得火热,可她们的娘家魏氏和知氏,近来却走的极为亲密。
所以魏姬虽然有心不理会无恤,但赵鞅走之前留下话来,要她好好招待此子,为了让夫君每月多在新绛赵府住几晚,她也只能忍了。
何况,几年前她做下的那件事情,不可重复,也不可暴露,还是谨慎些为好。
魏姬只得忍下怒意,说道:“今日有客,我就不追究你过错了,呆站在那里成何体统!还不与你的两位堂兄堂弟见礼?”
赵无恤抬起了头,堂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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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大宗小宗
魏姬高高举起了手,介绍位于次席的那英俊少年:“这位是你的堂兄赵稷,来自邯郸。”
接着又随意地指向了那小胖子:“你的堂弟赵广德,来自温地。”
小胖子圆脸上堆着笑,他方才就已经站起来了,正打算向无恤行礼,可对面被称为赵稷的英俊少年却抢先一步,接过了魏姬的话茬。
“邯郸稷。”那被称为赵稷的少年如此自称,他依然坐着没动,带着君子般的微笑,却暗藏着高傲。
“少君,我家既然从大宗中分出,应该称我邯郸稷才合礼制。”
赵无恤心思微动,眼睛不由得眯了起来,原来他是赵氏的小宗,邯郸氏的嫡子邯郸稷。
邯郸氏是赵氏小宗,百年前帮助赵宣子在桃园击杀晋灵公的赵穿后代。赵穿本来是宣子预备着的背锅侠,谁料当时的晋史官董安于目光如炬,看穿了这对堂兄弟的把戏,大笔一挥,在史简上写下了“赵盾弑其君”五个大字。
当时赵盾大喊冤枉:“杀国君的是赵穿啊,董史你为什么要写我的名字?”
董狐用笔削指着赵盾的鼻子说道:“你出亡没有越过国境,返回后又不声讨弑君之贼赵穿,不是你安排的弑君,还能有谁?”
有趣的是,那董狐,恰恰是现在赵氏第一家臣董安于的祖先。
赵穿虽然犯下了弑君的大罪,但有权倾朝野的赵盾袒护,居然没什么事。在表面上装腔作势略加申饬后,赵盾派赵穿去周王室,迎回了另一位跑到国外的晋公子,立为新国君,也就是晋成公。
来了这么一出后,赵穿居然就官复原职了……赵盾此举就好像是对朝晋国诸卿说:你们瞧,赵穿不是把我们的旧国君玩坏了么,我让他给我们陪个新的不就成了!
赵氏当时的强势和霸道,可见一斑,赵盾也不愧是被当时的人称之为“夏日之阳”的男人。
于是亲手杀了国君的赵穿就这么好好地活了下来,还混到了耿和邯郸两块大封地,子嗣旺盛,慢慢地,也被人称为邯郸氏。
在下宫之难里,赵氏大宗惨遭灭门,而邯郸氏居然没有受到波及。在赵文子复起后,他们虽然依旧以赵氏小宗自居,把自己置身于赵氏保护下,但实际上已经羽翼丰满。如今邯郸氏拥有四个县的地盘,实力直追赵氏大宗。
瞧邯郸稷那模样,赵无恤就觉得他很不顺眼,居然当着大宗的面称自己为邯郸而不是赵,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不知道家主赵鞅十年前颁布的那条家法?是不再认同自己出于赵氏?
无恤心中百转,还是以大局为重,强忍怒火,与他对礼。但邯郸稷眼中对无恤有一些不屑,依然大刺刺地坐在席上,随意地拱了拱手。
对邯郸稷刻意冷落无恤的行为,魏姬似乎颇为赞赏,这仿佛是在为她出气一般,她温和地说道:“原来如此,也对,应该称你邯郸稷的,你仲兄在领邑忙碌,你在公学之余,也要抽空去看看他,他可是念叨你很久了。”
“小子知晓。”俩人一问一答,居然就这么把还未入席的赵无恤和已经站起身来的小胖子赵广德晾在一旁。
赵广德来自温地,他的父亲是温大夫赵罗,这一家离大宗要近一些,同是赵文子之后,才分出去两代人。
但无恤知道,赵罗虽然被安排在祖庙所在的温地,位置看似很重要,但这一系却不争气,是赵氏各宗里出了名的废材家族。
温大夫赵罗为人怯懦胆小,十二年前出征平定周室王子朝之乱时,他还闹出过弃军而逃的丢人举动,所以不受尚武的晋人待见。而他的儿子赵广德,也长得肥头大耳,文不成武不就,来到各势力纷繁复杂的新绛,就像一头小猪仔跑进了狼窝,十分惶恐。
从室内的情形就可以看出,比起邯郸稷受到魏姬重视,他则是被忽略的对象,是这场燕飨上的陪衬。
赵广德正在尴尬之时,却见赵无恤转过身,朝他行了一礼,微笑着说道:“堂弟从温地远道赶来,一路辛苦了,我们快些入席吧。”
无恤记得,温地位于太行山之阳,也就是后世的“河内”,天下膏腴。原本是有苏氏领地,后来被天子赐予晋文公,又转手到了赵氏手中,战略位置极其重要。
那里还是万户大县,赵氏长期扎根的大本营,富庶程度更胜过邯郸。既然眼下和邯郸稷搞好关系的可能性为零,对于温地的赵广德,无恤自然要竭力拉拢了。
他嘴角隐含着笑意,何况,这小胖子是温大夫赵罗的独儿子,温地的继承人,看上去没什么野心,可比邯郸稷好操控多了。
此言一出,赵广德惊讶之余,看向无恤的目光中不由得多了一份感激,心理上,也站在了无恤一边。
而赵无恤与赵广德携手入坐后,便直视对面的邯郸稷,不卑不亢。
魏姬存心想要冷落无恤,见他忍让入席,心中暗暗得意,而邯郸稷也越发轻看他,把这当成是软弱可欺。
时近傍晚,侍女在屋内浇铸成鹤鸟展翅状的青铜灯架上点起了烛火,地面铺着蒲席和软榻,隔着足衣也能感受到柔软和细腻。在丝竹管乐声中,竖寺们鱼贯而入,将燕飨的食器和菜肴一一端了上来。
经过方才的一闹,在座四人各怀心思,室内气氛有点沉闷。幸亏先秦时都是分餐制,四人各自有一个几筵,竖人伺候在旁,将摆在中央的鼎、簋、鬲等大型食器里的主食、肉菜等盛于铜豆陶碟内,恭敬地分别呈上。这样一来,可以各吃各的,赵无恤也不想与魏姬、邯郸稷围在一个案几上动筷子。
不是一路人,装什么一家人?
不愧是新绛府邸,一场寻常的家族小宴,却极为奢华丰盛。
在无恤的几筵上,主食的谷物就有三种:稻、白黍、黄粱。
加撰的膳食有:牛肉羹、羊肉羹、猪肉糜、鹿脯。都加了些枣栗怡蜜,使其甘甜;再加些粉芡汤和蔬菜,使其柔滑。这四种肉食分盛四铜豆内,在几筵上排成一行,其外是芥子酱、葱韭、切细的鱼脍。看得出来,这是以招待下大夫之礼来招待他们三人。
但这顿饭,无恤吃的很不痛快,虽然鱼肉润滑,谷梁甜美,但他就是不喜欢,觉得还不如成邑中的粟饭菜羹有味道。他随意尝了点肉糜,就放下了箸匕。
按照礼仪,食不言,所以此刻室内一时无话,只有赵广德不时发出的咂嘴声。
赵无恤算是见识了小胖子的吃相,在菜肴一上几后,他就忘记了方才的尴尬与不快,将精力全放在了上面,大快朵颐,不时出口称赞庖厨技艺。听得出来,他年纪虽小,却是资深吃货一枚。
魏姬、邯郸稷有些厌恶赵广德的粗鄙,微微皱眉。倒是赵无恤平日和成邑国人武夫相处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能从中看出,这小胖子也是个性情中人,还不会刻意掩饰。
饭后的饮品有五种:一是“重醋”,即清糟兼有的甜酒,用稻、黍、粱分别酿制,二是凉稀粥,三是甜酪浆,四是甘泉水,五是酸梅汁。
饮后,还有菱角、枣子、栗子、棒子、柿子、桃子、李子、梅子、杏子、山喳、梨子等多种干湿果品作为点心呈上。
但三人都已经无心食用,只有赵广德像是没吃饱似的,依然在啪啦啪啦地咀嚼着。
室内一时寂静,侍候在旁的竖寺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任何响动。
赵广德终于发现屋里只剩下他进食的声音,顿时吓了一跳,停了下来。
至此,今天这场燕飨终于进入了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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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数典忘祖
魏姬轻咳一声后,侧着身对无恤说道:
“汝父临行前嘱咐说,让你来新绛以后,立刻前往公学报到。贤大夫师旷曾言:天子有公,诸侯有卿,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朋友,皆有亲昵,以相辅佐也。所以卿子入学,也必有同宗的大夫之子作为伴读辅佐,你看你的两位堂兄弟,可能担当此任?”
赵无恤恍然,原来今天的宴,为的就是为这件事。
赵广德埋头,用手掩着嘴,想将口中还含着的食物悄悄咽下,仿佛眼前的事与他无关。虽然被喊来新绛赵府,但他心里早知道,只是走个过场,这次燕飨的主角是邯郸稷,他只是来做个陪衬而已。
而坐在无恤对面的邯郸稷也有这种自觉,他抬起头来,看着无恤倨傲地说道:“来到新绛后,中行氏的嫡子曾请我去做他的伴读,本来都答应了,但在宗主一再要求下,我才婉拒了他,一直等着堂弟你,谁知一等就是半月。”
他语气咬在嫡子二字上,极重,仿佛在自持身份,瞧不起身为庶子的无恤。
那模样像是是在说:我放弃了更好的选择,降低了身段,就等着你这个贱庶子呢,都这么给你面子了,快选我啊,别磨磨蹭蹭的。
无恤怒意顿生,出身小宗的邯郸稷如此做派,是要反了天了?他方才已经连续忍让了两次,事不过三,这股势头,他今天非得将其压下去不可!
于是他哑然失笑,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随即不再理会邯郸稷,而是将头转向了赵广德,亲热地说道:“堂弟,我且问一句,是应该称你为赵广德呢,还是温广德?”
小胖子没料到无恤会喊他,连忙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头一缩,垂首道:“堂兄可以称呼小子赵广德。”
“这是为何?按理说,你们一支也已经从大宗分出,也应该自称温氏才对啊。”
赵广德瞥了上首的邯郸稷一眼,诺诺地道:“不管分出几代人,在大宗面前,温地永远是赵氏中的一支。”
“善,大善!”赵无恤拊掌而笑,看来小胖子并不笨。
“幸哉,还有一个不忘本的,堂弟,这伴读,就以你为主吧。”
此言一出,屋内三人都十分震惊,赵广德张大了嘴巴,以他为主?他明明只是作为陪衬来的。
魏姬见此情形,面上颇有愠色,本要出言训斥无恤。但她转念一想,想起一件事情来,便又继续抿嘴含笑,冷眼旁观这三个“孩子”间的斗争。
邯郸稷脸色涨红,他之前将姿态摆的极高,赵无恤却接也不接,直接点名要了赵广德。这仿佛是在他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他不由得脱口问道:“你,你这是何意?”
赵无恤摸着腰间的玉环,淡淡地说道:“何意?选择权在我手中,你与广德堂弟,我欣赏谁,就选谁为伴读,这有何可问的?”
邯郸稷从小到大,备受宗族尊宠,从未受过如此待遇,他觉得这是侮辱,那张有英俊的脸有些扭曲,便指着赵无恤说道:“你……”
“啪!”
魏姬还没反应过来,赵无恤便重重拍了案几。
他朝失态的邯郸稷喝到:“放肆!你在大宗之子面前自称邯郸却不称赵,简直是数其典而忘其祖之举!若是我父在此,听到你这句混账话,恐怕早就把你轰出府邸了!”
邯郸稷哑然,毕竟只是个十四五岁少年,被赵无恤一吓,他缩回了手,但犹自不服,便指着赵广德道:“这不一样,他家分出去不过才两代人,我家已经出了五服,周礼有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够了!”
无恤直接打断了他的解释。
“我才不管什么周礼,在这里,家法最大!自从我父继承家主之位后,就在家法中宣称,小宗在大宗面前,也只能自称赵。赵氏只有一个姓氏,一个宗主,一个声音!更何况,你方才一口一个中行,难道就不知道,我赵氏与中行,如今是什么关系?”
赵鞅作为自宣子以后,最强横的赵氏宗主,的确是颁布过那样一条家法,其目的大概是加强小宗对大宗的认同,然而效果不佳。
无恤继续说道:“今日念你初犯,我就不多计较!想要做我的伴读,就低下你的头,认清自己的身份,记住,一棵树的枝叶再茂盛,也永远是枝叶,得依靠主干供养才能存活!”
之前不可一世的邯郸稷彻底萎了,大宗的庶子,地位依然高于小宗嫡子,而且无恤句句属实,霸气十足,他无话可说。
而最吃惊的,莫过于冷眼旁观的魏姬,半年前,此子还是个默默无闻的贱庶子,一度被她以失礼为名,撵到了厩苑里。谁想今天,出言竟是如此英武霸道,让她仿佛都认不出来了。
是不是,和年轻时候的主君有些神似?
一念至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又想起了几年前做下的那桩事情,若是让此子发觉,不知道他会怎样报复……
魏姬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谁知还没张嘴,赵无恤便朝她行了一礼,道:“少君,无恤赶路疲惫,先下去歇息了,告辞。”
他又朝赵广德行了一礼,同时也转过头对邯郸稷说道:“二位堂兄、堂弟,明日鸡鸣后,在后院相见,休要迟到!”
说完,无恤便出了厅堂。
一直在旁边打酱油的赵广德偷眼瞧了瞧满腹心思的魏姬,还有羞怒难当的邯郸稷,又往自己嘴里塞了几颗果脯,他觉得今天这顿饭,还真没白吃。
……
离开厅堂后,赵无恤杀气腾腾地去了偏院,他打定了主意,要是这府邸内的竖寺小人胆敢狗仗人势,怠慢他的手下们,他少不得要杀鸡儆猴了,严惩一二。
虽然只是小小一乡,但他也已经是执掌一地的宰臣;虽然尚未正式结下婚约,但他也是连接赵氏与宋国关系的纽带;虽然仍然是庶子身份,但他如今却是赵鞅最重视的儿子!
老虎不发威,你们还真当我是病猫?
谁想方才在后院发生的事情早已传开,府邸里的侍女竖寺见了无恤,全部低眉顺眼,无人再敢轻视于他。而王孙期,田贲等都被安置妥当,酒浆粱肉伺候着。
赵无恤这才稍稍满意,特地嘱咐田贲不可多饮惹事后,他进了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内室里,躺在榻上,微微闭眼,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
连带着午后路遇韩氏女的不快,对魏姬的厌恶,统统在方才痛斥邯郸稷时释放出去了。
所以现在无恤心情不错,眼看就要沉沉睡去。
但随即,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却是因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暗道一声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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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封建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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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无恤翻身下榻,在居室内光着脚踱步。
他知道,赵氏小宗现在一共有邯郸、温、马首及楼四家。
无恤记得在原本的历史上,几年之后的六卿内战中,就有一个小宗背叛了赵氏,导致了战争爆发和战局逆转。但他之前已经不记得究竟是哪一家,不过目前看来,邯郸氏是嫌疑最大的!
从今天邯郸稷的表现就可以窥一斑而知全豹,邯郸氏的实力最强,离心力很大,而且和赵氏目前的死敌中行氏走的非常近。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一是因为中行氏控制的“东阳之地”离邯郸很近,双方利益相关。二是邯郸氏已经出了五服,和赵氏血缘联系十分薄弱,反倒和中行氏有许多次联姻,邯郸稷还得喊上军佐中行寅一声叔公,谁亲谁疏,只能见仁见智了。
赵鞅一方面铸刑鼎,颁布新家法,约束各小宗;但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拉拢强大的邯郸氏,使之不至于背离,所以才安排了邯郸稷给无恤当伴读辅佐,谁知两人根本不对付。
赵无恤无奈地拍了拍自己的头道:“我今天把邯郸稷喷成了筛子,双方的仇怨,大概是彻底结下了吧。”
不过,靠大宗的屈服就能换取小宗的忠诚?恐怕不太可能,这其实是饮鸩汁而想要止渴的,就算他不和邯郸稷结怨,邯郸最终也是会叛离赵氏,这是用宗法和个人关系无法控制的事情。
正所谓“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因为换了赵无恤,也不愿意世世代代做小宗,被大宗骑在头上使唤。
这就是这时代封建制度的悖论了——不是后世天朝教科书里的封建,而是“封邦建国”的封建。
正所谓,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皆有等衰。
这就是殷周以来严密的封建金字塔,现在却已经摇摇欲坠。
昔日武王克商,三年而死,随后周公兼制天下,封诸侯七十一,其中姬姓同宗就有五十三国,姬姓子弟们只要没有恶疾疯病的,都混了个国君当,本意是想要他们“封建亲戚,以屏蔽周”。
但这些诸侯到了春秋时代,随着血缘关系疏远,纷纷背离了周天子的号令。
且不提周初的管蔡三监之乱。
就说和周室血缘最近的郑国,竟然是首先起来掀盘子的,繻葛之战,箭射周桓王肩,也顺便把周天子的无上权威射落在地。
即使是周公后裔,号称最完整继承了周礼的鲁国,如今也对周天子爱理不理了:他们朝娉成周的次数越来越少,纳币得周王卿士亲自上门来催,反倒更热衷于跪舔霸主晋国,鲁昭公还曾对同等爵位的晋悼公行稽首大礼。
作为姬姓伯长的晋国,虽然还得出面维护周室利益,但好处也没少捞取:晋文公重耳从天子处得到了太行山之阳十多个邑的膏腴之地,又请求用天子的规格下葬,被周王以“名与器,不可以假人”驳了回来。而自晋襄公以来,晋国实际上一直在利用自己的小弟姜氏戎,向伊、洛上游渗透,蚕食周室土地。
诸侯如此,卿大夫也如此。最初作为晋侯忠实仆从,而被封建于各城邑的六卿,在经过几代人发展后,现在也早已忘了扶助公室的初衷,一门心思挖晋国墙角。
同理,赵氏封建的侧室邯郸、温、楼、马首四家,就相当于赵氏内部的“六卿”,只要有机会,他们难道不想取赵氏而代之?
所以,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话说的一点没错。一切宗法亲戚,到头来都是虚的,经营好自己的地盘,才是实实在在的。
不过,等赵鞅回来以后,和无恤相互厌恶的魏姬肯定会说一些不利于他的话,到时候还得为自己的作为解释一二。虽然以赵鞅的性情,他方才若在,大概也会把邯郸稷一顿责罚,而且,赵无恤现在已经找到了对付便宜老爹的法子。
赵鞅爱才,可以说得上是求贤若渴,他刚继承赵氏时就曾对叔向感叹,说鲁国的孟献子拥有猛士五人,他麾下却没什么人才。
经过二十多年的收集,赵鞅手下已经文有董安于、尹铎、傅叟,武有邮无正,以及王孙期这个潜力股。
如果有才的是自家儿子,赵鞅就更爱了。
等到今天冬至上计时,无恤就会用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成乡让赵鞅震惊一把,随着麦子慢慢长高,由青变黄,他的信心也越来越足。然后,再将成乡模式推广到整个赵氏大宗控制的县邑,一举拿下世子之位!
到时候,再着手布置削除邯郸等小宗的计划,强干弱枝不迟。
好巧不巧,无恤极力拉拢的温地,就在邯郸偏南数五百里的方向,扼守太行隘口枳道,一旦有变,温地就会变成从南方向邯郸进军的基地!
想通之后,赵无恤却也睡不着了,他干脆打开门扉,在暮春温暖的夜里,吟唱起了一首他略加修改过的小雅。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亲。”
这个府邸里的人啊,不可与他们长相处,我还是会常常思念家乡,想回到我的亲人身旁。
新绛赵府富丽堂皇,食物可口,女婢美貌,却并非他真正的归宿。
他的归宿在哪呢?
赵无恤想家了,想前世那个普通而温馨的家;想成邑乡寺之后仅有一个二进小院的家;还有下宫内,姐姐季嬴的闺房,那里则是他魂牵梦萦,精神上的家……
他仰头四十五度角,看着已经升到桑树枝头的皎洁月亮,作忧愁状。
可是……这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气氛却被一个大嗓门破坏了。
“君子你大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唱什么呢!”
却是起夜撒尿的恶少年田贲刚好听到,只穿着犊鼻裤,光着上身跑了过来。
赵无恤被打搅了难得的乡情,没好气地抬腿踹了田贲一脚,骂道:“唱你妹,还不快穿上衣裳,滚回去睡觉!”
田贲挨了踢,也不以为忤,边揉眼睛边嘟囔:“我家可没有姐妹,听说井家里倒是有一个,让他带来瞧瞧,却一直推脱……”
赵无恤却只留给他一个背影,关门补觉去了。
……
赵无恤没能梦到深闺梦里人,他在鸡鸣时分就起身,在侍婢的伺候下梳洗更衣。
今天穿的是绷布深衣,绅带和带纽用锦镶边,束总发也用朱红色的锦。
进公族之学,涉及的不止他一人脸面,而关系到整个赵氏集团,形象可马虎不得。
季嬴给他准备的香囊,其香尤存,藏于裳内;左袖放了金燧,这是点火用的工具,右袖则是射箭时戴的铜指环;腰间佩着温润的白玉环,梓木鞘的二尺长剑斜挂于身。
他的两个随从,一向不修边幅的田贲也被赵无恤勒令打扮规整,这回不再像个地痞流氓,成了一位真正的赳赳武夫了,他手里持着无恤特地从成邑带来的弓矢。而皂衣扁髻的竖宽则捧着几串“束脩”,也就是风干的咸猪肉,这是春秋时求学,行拜师礼必备的礼物。
无恤出门后和早早候在外的赵广德汇合,却没看到邯郸稷,等了片刻后,仍然未至,看来是昨天脸被打疼了,没法低头和赵无恤相处。
赵无恤叹了口气,果然如此,但又没办法,难道还要他反过来腆着笑脸跪舔邯郸稷不成?那样,只会让小宗更瞧不起他,逆反来的更快。
俩人前往后院按照礼仪拜见主母魏姬,却被侍女拦住,说是少君今日身体不适,就不必来见礼了。赵无恤也乐得这样,反正见了面大家都不爽,还是不见为好。
一行人乘了王孙期驾驶的驷马戎车,朝外驶去,同样盛装打扮的赵广德立于车右的位置,努力让自己看上去雄赳赳一些,不过矮胖的他挂着二尺长剑,怎么看怎么别扭。
赵无恤心中好笑,让他不要太过紧张,又随口问了他一些关于赵氏祖庙所在地温的事迹,不过赵广德三言两语都不离吃喝玩乐。
赵无恤觉得,这家伙的形象,更适合做一个荒淫无道的主君,或是整天调着羹汤的庖厨……但绝不是士大夫。
在出了府门后,却见也有一辆装饰华丽的驷马戎车等候在外,那御戎老练,双臂过膝;车右雄壮,手持长戈。
而车的主人,则是一个锦衣佩玉,高大强壮,面相忠厚的少年君子。
看到赵无恤一行人出来,他便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一挥宽袖,朝无恤施礼道:“可是无恤世弟?魏驹在此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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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泮宫公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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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刚好是三月初一,泮宫开学的日子,位于北部的入口已经停放了不少二马驾辕的戎车,这是大夫之子的规格。
看到魏驹和一个生面孔的卿族子弟联袂而至,立刻引起了门口众子弟们的注意。
其中有两个穿一黑一白深衣的少年轻声交谈道:
“张子,那是何许人也?能让魏子亲自引路。”
“乐子,你是去多了女闾,年纪轻轻就目光浑浊么,没见到那是驷马戎车的卿子规格?没看清车上插着玄鸟旌旗?分明是赵氏的君子。”
“赵氏的君子?莫不是前段时间因为获白鹿,推行止从死而名声大噪的君子无恤?”
“然也。”
“我们俩家不是赵氏一党的大夫么?要不要过去相迎?”
“嘘,噤声,这只是个庶子,你我且不要声张,先看看他有何能耐。”
倒是有另外几个少年围上来朝魏驹行礼致敬,同时好奇地盯着无恤看,魏驹则向赵无恤引荐,原来是魏氏的小宗令狐、吕等氏的子弟,同时也是魏驹的伴读与辅佐。
赵无恤与他们一一见礼,有了昨天的教训后,他今天不想随意树敌。
魏驹笑着与众少年寒暄,被围在中间如同众星捧月一般,放眼赵无恤这头,却有些孤零零的,邯郸稷不来,就只有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小胖子赵广德撑场面。
他不由得有些郁闷,自己的小伙伴还是太少了啊,那些亲昵攀附赵氏的大夫子弟呢?都上哪儿去了?他目光扫过人群,见无人出来搭腔,心知那些人还在观望之中。
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自从无恤的三位便宜兄长行冠离开泮宫后,赵氏在公学内可谓是群龙无首,而无恤在家族中,地位确实不高。
所以,他这次入学的使命,还有在赵氏集团年轻子弟里撑起一面旗帜的作用!
此外,让赵无恤失望的是,今天韩、知、中行、范家的卿子们好像约好了似的,都没有出现。
就在这时,里面敲响了几下浑厚的钟声,泮宫大门开启,有皂衣小吏出来引诸子入内。
赵无恤感觉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前世时,听着铃声走在上学路上的日子。
在场众人里,他和魏驹身份最尊贵,所以走在人群最前方缓步入内。过了泮池,来到一片桃林,粉嫩含绿的花骨朵将开未开,香气扑鼻,想来再过半月,就将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了。
泮宫内的建筑端庄规整,却又不显华丽,其中有射箭的靶场,有练习剑技的剑室,有学御的车道,矮矮的墙垣外还有个专门制作竹简的作坊,不时有皂衣的小吏抱着刚杀完青的简册趋行前往守藏室。
进了厅堂中,只见其采光极好,竹席蒲榻摆放整齐,偶尔还能听到管乐丝竹之音。
和天朝的大学有点相似,泮宫既是学校,又是行政官署,官吏既是教育官员,也是学校教师。
泮宫的“校长”称公族大夫,拥有上大夫之爵,掌管卿大夫子弟的名籍和拙拔,位高权重。公族大夫也亲自授课,但只面向卿族嫡子,比如魏驹,所以魏驹便在此和无恤等人作别,入内室去了。
公族大夫之下,还有几位庶子大夫,就相当于授课老师,领下大夫爵,教育对象更广泛些,卿族余子,大夫子弟,都在其列。
赵鞅为赵无恤找的庶子大夫,名叫籍秦。
你说巧不巧,正是昨天赵无恤说邯郸稷“数典忘祖”那个典故的主角,籍谈的儿子。
“籍”的本义是典籍、文献,晋大夫伯厣(yan)即任此官,在泮宫中掌管国家典籍,其后代即以籍为氏,籍谈、籍秦即其后代。
但就赵无恤所知,籍谈似乎已经把家族的老本行丢了,他曾作为行人,前往周室朝见天子。在燕飨上,周景王问籍谈,晋国此次为何没有献上贡物?
籍谈答道,晋从未受过王室的赏赐,何来贡物,想就此忽悠过去。谁想,那周景王却是东周百年才一出的明智天子,他就当场列举出王室赐晋器物的历次旧典来,并责问籍谈,身为晋国司典的后代,怎么能“数典而忘其祖”。
无恤暗想,这籍秦作为庶子大夫,也不知道和他父亲一不一样,是不是肚子里没货之辈……
初见之后,籍秦卖相倒是不差,他黑衣长冠,坐于案后,颔下留着一尺长须,看上去雍容斯文。
一旁,还有一位深衣广袖的士人陪坐,大概是籍秦的辅佐或者幕僚。
在赵无恤献上拜帖后,籍秦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
“汝就是赵氏子无恤?”
“唯,正是小子。”
籍秦点了点头,赵无恤相貌平凡,在这个看脸的时代,没有引起他太多重视。
在寒暄地问了问赵鞅、以及无恤三位兄弟的身体是否安好后,就正式开始了拜师的礼仪。
赵无恤拱手垂拜,口称“夫子”,籍秦则正襟危坐受之,随后又起身还礼。
按照规矩,“敕学生在学,各以长幼为序。初入学,皆行束修之礼”。
也就是说,作为初次入学者,赵无恤还得先经过一道正式的拜师之礼,献上束修,也就是数条用锦带捆扎的肉干,籍秦身边那士人负责接过。
据说孔丘在鲁国曲阜开私学收徒,学生也要交这么一份学费,但他大概得指望这些肉干吃饭,而籍秦每月禄米无数,还有封邑创收,所以只是作为一种学生孝敬老师的心意收下。
公学所传授的,也无非是君子六艺,以及军法、国史、时政、外交言辞等。
今天早上要学习的,是射术。
到了这时,赵无恤才确信,“学在官府”的时代是真没落了。籍秦对于新来的学生,也表现得懒洋洋的,随意聊了几句,就转身离开。倒是那位士人问了下无恤对六艺的掌握情况,告知他可以随意翻阅泮宫守藏室里的书籍,以及其中的一些规矩。
临走时他才自我介绍道:“吾乃邓飛,爵为中士,乃庶子大夫辅佐,大夫不在时,我代为授课。”
无恤离开厅堂后,朝周围看去,发现整个公学都处于一种放羊的状态,和后世的自习课差不多。
卿大夫子弟们都懒洋洋地挎着弓,想射就随意搭箭来几下,不想动手的,则三五成群聚在桃树下闲聊,甚至还有玩六博、投壶的。和计侨说的一样,这里更多是一处交际场所,卿大夫子弟将成年了,就送来镀镀金,结识下同龄人,为日后从政铺路。
赵无恤有些无语,他倒是没什么玩兴,何况也没融进任何一个圈子,便无奈地摇了摇头,让竖宽去宫外找田贲,将他专用的弓箭取来,在更衣室里换上戎服,带着赵广德往靶场去了。
赵无恤自己倒是不用过多练习,但小胖子赵广德的射术却惨不忍睹,他瞄了好半天,箭矢依然落下靶子,不知道飞到何处去了。
无恤耐心地教着他,如何摆正姿势,如何瞄准而手不会颤抖,在旁人看来,倒是一位懂得孝悌之义的兄长。
其实,他更多的打算是拿出收买人心的手段来,把赵广德收为小弟。温地一系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敛财致富倒是有些手段,保不准日后无恤还得有求于温大夫赵罗。
而且不教不行啊,泮宫虽然已经不以教学为主,但每年都会有几次燕射礼,到时候赵广德要是太菜,丢的可是赵氏的脸面。
在泮宫外议论赵无恤的那两个少年一直在暗暗观察他,看到此景后,相视微微点头,但仍未上前与之攀谈。
倒是之前结识的几名魏氏小宗子弟却凑了过来,朝无恤问好。
其中一位名为令狐博,正是那位传下“结草报恩”美谈的令狐文子后人,夸赞无恤止从死之举有他曾祖父之风,赵无恤则礼貌地微笑颔首,心里却静静地等待他们亮明真实的来意。
果然,在令狐博说了一通好话之后,他旁边一名身材高大,双臂修长的少年却冷冷说道:“听闻君子曾在林囿中射杀黑熊,获白鹿而归,得上军将赐雕漆玈(lv)弓,但我看赵子年不过弱冠,貌不惊人,却是有些不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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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射你一眼
赵无恤沉默了,眯着眼睛看向那少年,他也不避让,一双大眼睛就这么直愣愣地瞪着无恤。gege如您已阅读到此章節,請移步到 筆趣閣( )閱讀最新章節,也可在百度直接搜索“”或者“”,敬請記住我們新的網址筆-趣-閣 ,,,,
令狐博装模作样地斥责他:“阿行,好生无礼!”
然后又对无恤说道:“赵子勿怪,我这堂弟,匹夫也!一向自诩射术在同辈人中从无敌手,所以争强而好胜,赵子是否可以替博教训教训他,也让他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那少年眉毛一扬:“正当如此,吕行愿与赵子一较高下!”
令狐博和吕行这对堂兄弟一唱一和,目的是想激赵无恤与之比试。
赵无恤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俩位,八成是那貌似忠厚的魏驹派来试探他斤两的。
周围少年们的玩乐也止住了,目光聚集到了这边,他们很期待着有场热闹可看。小胖子赵广德没见过大场面,有些怯懦,但无恤却丝毫不惧怕。别的方面还不好说,射箭一事,他还是有些天分的,再加上他今天带的那把弓,可不一般,更添了几分自信。
初入泮宫,就遇到挑战,这时候要是一软一退缩,接下来就没法混了。
所以,不仅不能示弱,口气还得硬,竖起赵氏一党的大旗,就在今日!
而且,对方的姓氏,也激起了他的兴趣。
无恤便应诺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吕氏善射,无恤早有听闻,当年吕武子射楚共王目那一箭的风采,我可是想领教多时了!”
他近来通读晋《春秋》,知道眼前这吕行,正是名射手吕锜的后人。
吕锜是武夫魏犨(chou)之子,魏氏的第三代人。
晋楚百年争霸是春秋历史的主轴,而这两个当时的超级大国,一共发生过三次战略决战,分别是写进了天朝初中语文课本的城濮之战,还有邲之战、鄢陵之战。
总战绩,晋国两胜一败。
其中,吕锜就参与了邲和鄢陵两场大战。
当时的世卿大夫们对射箭十分看重,而公认的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箭手,都在楚国。
那个天下第二,是楚国公族,名为潘党,他的箭矢以刚猛雄劲著称,能在五十步外一箭射穿七层厚皮甲!这种可怕的力量,甚至能将一奔驰的轻车射垮。
周定王十年六月,晋楚决战于邲,吕锜向三军统帅中行林父请缨,派他去楚营“和谈”。其实吕锜却带着捣蛋的心思,实则是下挑战书去了,还在人家军营前附带了许多挑逗性动作,于是楚王大怒,派潘党逐之。
潘党和吕锜一前一后驱车追逐,两人射术相当,不少箭矢都在空中相撞,虽然成功将对方的御戎、车右射杀,可箭囊里也不剩多少了。吕锜与潘党惺惺相惜,他最后一支箭没有射对手,而是射杀了路边一头麋鹿,作为礼物赠予潘党,出于贵族精神,潘党也停止了追赶。
这一次,吕锜和天下第二射手打了个平手。
过了二十年后,晋楚两国又在鄢陵开战。
这吕锜一生中最辉煌的一战,但也是最后的一战。
战前,还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情,他梦见自己射中了月亮,在后退时却也掉进了泥沼里。卜师告诉他:“太阳象征姬姓,月亮象征异姓。你梦见的月亮肯定是楚王了,你射中楚王然后退进泥坑,说明你也肯定会死于此战。”
赵无恤不清楚,已经明白自己命运的吕锜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踏上战场的,但肯定没有胆怯和退缩!刚一开战,由他领衔的魏氏族兵作为晋国三军前锋,向楚王的中军发动了猛烈的攻势,连破三个方阵后,楚王的御驾进入了吕锜的射程之内。
他弓如满月,抬手射去!
箭矢命中目标,射瞎了楚王一只眼睛。
遗憾的是,强弓之末,不能穿鲁缟,楚共王保住了性命,他又痛又恼,便叫来楚国的养由基,那位天下第一的射手,亲手将两支特制的鸿翎箭交付于他,要养由基为自己报仇。
魏兵才刚刚为吕锜的功勋三呼“万胜”,谁知悲剧来的很快,高手过招,转瞬即逝。号称“百步穿杨”的养由基也只用了一箭,矢如飘风,正中吕锜颈部,他的头伏在弓套上,登时毙命。
吕锜虽死,但他以自己的牺牲,换来了晋国在这场战争中的大获全胜。从此,楚军不敢再掠晋锋芒,中原的霸权渐渐向晋国倾斜,楚国令尹(相当于丞相)也发出了“当今吾不能与晋争”的感慨。
而吕锜因为个人能力突出,功劳显赫,得以从魏氏分出为吕氏,后代拥有吕和厨两县,谥号为“武”,可谓实至名归。
这就是吕氏祖先的光辉经历,作为其子孙,加上魏氏诸族一向以团结、勇武和知兵著称,想来吕行敢于公开向自己挑战,射术应该是不错的。
此时,听到赵无恤称赞祖先的功勋,吕行面色不再冰冷,而是露出了自豪的神色。
谁知,无恤的下一句话却一点都不客气!
“只是不知道,吕子能有乃祖几分本事?”
……
泮宫的靶场十分宽大,呈长方形,边上种植挺拔的杨树,地面铺了层细细的沙土,弓矢崭新,风轻云淡,正是射箭的好天气。
大夫子弟们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投壶、六博等玩乐,统统凑了过来,看到有人要和吕行比试,他们便故态萌发,喊起了赌注赔率,却统统是赌吕行必胜。
方才议论赵无恤的两位少年又在说悄悄话:“竟然敢与吕行比箭,赵氏君子不知道吕氏历代精通此道么,吕行自从进了公学,还从来没人在射术上能和他比肩。”
“勿急,我看那赵氏君子自信满满,不像是无准备之人,且再看看。”
黑衣少年焦躁地跺了跺脚:“张子,你一直说再看看,已经数次矣,你我俩家可都是赵氏之党,到底过不过去投效,你倒是快些决定啊。”
“莫急,莫急……”被称为“张子”的白衣少年却丝毫不着急,他盯着赵无恤的背影,态度玩味。
只见赵无恤和吕行俩人站在箭靶五十步开外,相对行了一礼。
虽然不是大射、燕射之礼,而是寻常的比试,但也要按照规矩来,不能乱射一气,正所谓,“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
说是射箭的人,不论前进还是后退,左旋还是右转,动作一定要符合规矩。射者的内心,要沉着冷静;射者的外表动作,要从容挺直;只有这样,才可以把弓箭拿得紧瞄得准,可以指望射中。所以说,从人的外部射箭动作就可以看出他的内在德行。
“射者,男子之事也”,对于春秋贵族来说,射箭不仅是一种技巧,还是一种艺术和修养。
赵无恤礼毕,对吕行说道:“吕子年岁长我,请吕子先射。”
吕行毫不客气:“恭敬不如从命!”
随后,他手朝后方一指:“不过,行要在八十步外开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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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骍骍角弓
八十步!
众少年听罢,议论纷纷,上一次吕行与人比射时,他只是挪到了七十步外,这一次,居然是八十步,是吕行的射术又有了进步?还是说,他上一回只是随意扣弦,并未显露真正的本事。
赵无恤听后也略略吃惊,八十步,这可是一个了不得的距离了。
周代以八尺为一步,而一尺合后世23.1厘米,也就是说,一步大概是185厘米,八十步则是将近150米!
赵无恤前世也对弓箭着迷过,但只是玩票性质,水平不咋地,这一世继承了身体的天赋,才有了起色。
他知道,弓箭有最大射程和有效射程的概念,以春秋时代初具发展的弓种情况看,诸夏军中通用的反曲角弓,最大射程一般在110步左右,有效射程则在70到80步这一范围。但实际上,哪怕是前世,能在50步内箭无虚发,就已经是玩弓的佼佼者了。
而吕行要在八十步外施射,说明他的射术已经达到了常人的顶峰,再往上,恐怕就能触碰到养由基、潘党、吕锜这类天才的领域。
当吕行的侍从将他专用的大弓取来时,赵无恤顿时明白了,难怪这厮如此托大,敢到八十步外开射,原来是自持有一把好力气啊!
春秋时,诸夏使用的多数是反曲角弓,也有部分竹、木材质的单体直拉弓。
赵无恤听成邑的匠人说过,制造弓所需的六材是干、角、筋、胶、丝和漆,正所谓“六材既聚,巧者合之”,只有六材准备好了,才有可能合制成弓。
对于六材的选用标准,匠氏们有较详细的规定,如弓干,就有七种原材料,并排定了它们优劣的次第,“凡取干之道七:拓为上,稳次之,犀桑次之,橘次之,木瓜次之,荆次之,竹为下”。认为七种树木中,以拓木制弓是最好的材料,而最次的是竹材。
吕行手中那把,正是一石二斗的拓木角弓。
先秦西汉,一石约合28千克,普通人缺乏拉弓发力的技巧,鲁莽去拉弦不但拉不开弓,还很容易伤到臂膀。开春时,赵无恤在成邑主持过一场乡射礼,那些未经训练的成年国人,大约只有一半人能张开一石弓,这已经不错了,因为就算是后世的射箭比赛里,射手的拉力也就是20千克左右。
所以,吕行用的一石二斗角弓,折合34千克,是军中虎贲的标准制弓,这个份量的强弓想要弯弓如满月并不容易,但若能开满,甚至可以用来射杀皮糙肉厚的犀牛和大象。
在去年冬狩时,赵无恤用来射黑熊的,仅仅是一石角弓,能做到五十步内箭透一甲而已。至于一石二斗的弓,他也曾试过拉成半满施射,但每次只能坚持释放五十多支箭,到了最后几矢,他的手和肩膀肌肉便会酸痛颤抖,发箭的准头已经完全没有了。
由此看来,吕行的气力要远比无恤大上许多,要知道,他也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体还能够继续成长。待他成年后,恐怕世间又将多出一个胜似潘党、吕锜的恐怖射手。
令狐博轻咳一声,宣布了这次射术胜负的规矩:“射者,其仪容体态合乎礼的要求,其射箭节奏合乎乐曲的节拍,而且射中得又多,则胜!”
赵无恤知道,射箭时讲究“循声而发”,也就是听着乐章的节拍来,这并非花花架子。而是因为在两军交战时,弓手们开弓射箭,也得听着金鼓声的节奏齐射,而不是乱放一气,若是那样,就会被算成是“乱行”,罪当贬爵,无爵者罚为城旦舂。
这一回,居然是赵广德自告奋勇,请求让他来击打节奏,说完便拿着鼓锤敲起了陶缶(fou)。缶,是一种盛酒的陶瓦器,也可以作为乐器,在秦地最为流行,历史上战国的渑池之会,蔺相如逼秦王敲的,就是这玩意。
无恤乍一听来,他敲得居然还不赖,果然,声乐犬马,美酒饮食才是小胖子的强项。
周礼规定:射礼,其节,天子以《驺虞》为节;诸侯以《狸首》为节;卿大夫以《采蘋》为节;士以《采繁》为节。
赵广德敲打的正是《召南.采蘋》这首诗的节奏,是用来赞美卿大夫遵循法度的。
吕行走到八十步的位置,站稳后,他一手提弓,一手朝腰上背着的皮革箭囊摸去,抽出一支箭。随后弯腰坐马,力沉下盘,轻喝一声后,贯通长长的双臂,一把扯开一石二斗的牛筋拓木角弓,搭上了青铜簇的羽箭。
伴随着击缶时发出的浑厚节奏,弓弦连续响动。
“嘣!嘣!嘣!嘣!”
吕行射出一箭后,又循着节拍,以飞快的手法从箭囊中再抽一支,搭上,再开弓,射击,一连四次。
赵无恤看见远处蒙着虎豹纹布的靶中央,已经插上了五支箭,而且箭箭都几乎透靶而出,只剩下羽毛和箭杆还露在外面。
“好!”令狐博忍不住为堂弟的表现叫了声好,他带着笑意,望向了赵无恤,却见他脸上居然没有丝毫畏惧和怯意,反倒像是……兴奋?
在令狐博想来,此子即便再精通射术,也不会是堂弟吕行的对手,可他为什么能如此镇定,难道说,还留有什么后手不成?
有个少年跑过去想要抽出吕行射透箭靶的箭支,却使尽了力气,涨红了脸都无法拔下。
大夫子弟们相视点头,纷纷翘起了大拇指。这五箭连发,与节奏相和,而且势大力沉,吕行的确是算得上擅射的能手,冠绝泮宫。
在他们看来,这场比试,胜负已定。
方才那名为“乐子”黑衣锦服少年一拍大腿道:“休矣,这赵氏君子今天必输无疑。输了,罚酒不要紧,关键是他初来泮宫,就被魏氏的小宗吕行击败。从此赵氏一党大夫家的子弟就更抬不起头来,唉,吾等看来还是得跟着魏子、韩子混。”
白衣少年张子却不急,口中依然是那句:“再等等,很快便可以见分晓了。”
另一边,吕行长出了一口气,对自己的射艺十分得意,他朝赵无恤扬了扬下巴,骄傲地说道:“行献丑了,赵子看我能有先祖武子几分能耐?”
他本意是炫耀和挑衅,可赵无恤居然就这么不慌不忙地点评开了:“在无恤看来,吕子的射术,不像传说中吕武子之箭那般刁钻精奇,倒是有几分潘党的风范。”
吕行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没错,射师说我的气力,适合学习潘党的射术,如今已经能在五十步内穿三层皮甲!”
赵无恤心里默默算了一下,他五十步内,若是开一石二斗弓,能穿透两层皮甲。
也就是说,他的气力,大概只是吕行的三分之二。
拉强弓要循序渐进的加码,以赵无恤的身体基础,想要双凭两臂开弓,做到吕行的程度,没有数年的磨练是不可能做到的。
无恤嘴角露出了微笑,他的确低估了吕行的本事,可惜,在他带来的那件利器辅助下,这三分之一的差距,会被无声地抵消掉!
“好!看来可以向国君祝贺,我晋国出了一位潘党般的射手。然而,潘党再强,也只是世间第二射手,养由基一出,便能将其克制!”
吕行被夸了一下很高兴,随即却又大惑:“赵子这是何意?”
赵无恤缓缓说道:“无恤擅长的射术,倒是和养由基有些类似,不在刚猛,却有精准,虽不敢说百步穿杨……”
他手一挥,指着吕行身后十步的位置说道:“但在九十步外开弓,我还是可以办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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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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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步?
九十步!
此言一出,吕行、令狐博、赵广德、在场的大夫子弟们都愣住了。lala如您已阅读到此章節,請移步到 筆趣閣( )閱讀最新章節,也可在百度直接搜索“笔.趣.閣”或者“”,敬請記住我們新的網址筆-趣-閣
黑衣少年乐子拉了拉那“张子”的袖子,说道:“我没听错吧,他说要在九十步外开射。”
“唯,你没听错。”
“这怎么可能!别看只比方才多了十步,可难度可是提升了两三倍,我十岁习箭,如今仅仅能在五十步内有些准头,放眼三军六卿族中材官,上了七十步就是名箭手,八十步已经是常人极限。”
可现在,赵无恤说要在九十步外射靶?放眼晋国,能有几个军中材士敢说,自己能在九十步外开弓还能箭箭命中?
白衣少年却笑道:“我现在对这位庶君子,可是越来越有兴趣了,说不定,他的射术,距离养由基,真的只有十步之遥。”
那边,令狐博回过神来,喃喃地说:“赵子可不要误会,不仅仅是要让箭射到,而且还要像吾弟一样,命中靶心才行!”
吕行也皱着眉点头,一脸的不信。
“我没误会。”赵无恤将手一伸,说道:“拿我的弓来!”
因为怕田贲进来以后闯祸,所以赵无恤就把他撂在泮宫外面,由王孙期看着。而带了竖宽进来,携带弓、笔墨竹简等杂物,这会竖宽怀抱着一把被帛布包裹着的大弓,小步趋行过来,双手献上。
赵无恤接过后,慢悠悠地解开了上面的绳索和帛布,露出了里面的漆黑色的弓体。
“那是什么弓?”众少年看到了一把不太寻常的弓。
吕行靠的更近些,他扭头斜眼看去,登时怔了一下,原来赵无恤手里那把弓,看似反曲角弓,却有些怪模怪样:弓体是第三等的犀桑木制成,牛筋为弦,看那大小,居然足足有一石半之力!
他不由得大生疑窦,以他的力量,也不过能将一石二斗开满,一石半的弓,赵无恤张得开么?一会可不要把双臂拉崩了,那才滑稽。再说了,犀桑木坚韧有余,弹性不足,并不算最好的制弓材料,赵无恤身为卿族之子,再不济,也能用得起拓木吧。
而且,这把弓身两端,居然镂空一条缝隙,安放了两个圆形的物件,看上去像是青铜纺轮?而那弓弦也不太对劲,怎么有重复的两根,以独特的方式交叉绕在两个圆轮上,究竟是作何用处的?
他想不明白,伸手指着那弓问道:“这是何物?难不成是装饰用的弓?”
赵无恤整理着袖口说道:“吕子拭目即可,无恤必不让君失望。”
说完,他便朝九十步开外缓缓走去。
其实,在王孙期的指导下,无恤早已经看到了自己在射术上的局限:眼力足够,气力却并不超群。
赵无恤又知道,虽然自己组建了轻骑士,但日后万一上了战场,作为贵族,他本人大概还得在战车上指挥、敲鼓、射箭的。
春秋不同于后世,贵族尚武,一军之将可不能躲在后边,有时候非得带头“致师”不可。要是像温大夫赵罗一般胆怯,可是会被人鄙夷的,三军一旦夺气,那仗就没法打了。
战场之上,箭戈无眼,天下英才何其之多,赵无恤也保不准会不会碰上养由基、吕锜之类的远程杀手。为了自家性命,为了先发制人,不像楚共王一般被人射一脸血,他就有了改造弓箭的念头。
也是吕行运气不佳,这把弓,正是在无恤亲自指点下,前些天才由成邑的弓匠制出来试验品。而上面的两个小部件,叫做轮轴,正是前段时间,赵无恤向计吏侨灌输复合滑轮原理,再将理论转化而成的成果。
当然,仅仅是另一项大工程的副产品而已。
在后世,这弓有一个很出名的名字:兰博弓。
赵无恤曾为一部电影里主人公手持兰博弓,射杀敌人如砍瓜切菜的场景深深着迷,所以印象深刻。
这世上的弓,大概可以简单分为三种,直拉弓,反曲弓,现代复合弓。
最原始的是直拉弓,又称单体弓、长弓。拉开幅度越大,就要用更大的力来继续拉,一石的弓,拉满需要一石半的力气,非常年训练无法成型。好处是制作简单,射速快,后世的威尔士长弓手以此闻名。
春秋时中国人通用的反曲弓,上下两端向弓主体的反方向弯曲,拉力曲线更平稳,一石的弓,保持一石拉力即可。但依然无法省力,所以肩背处控制射准的肌肉容易疲劳,一旦疲劳,精度就降低了。
而且反曲弓和直拉弓每一箭的力度都不大一样,箭的曲线就有偏移,力大一点瞄的上一点,力小一点要瞄得下一点,全凭个人经验判断。
赵无恤手里这把兰博弓,是第一代复合弓,没有现代比赛用复合弓那么复杂和高端精密,用传统工艺也能做出来。但从寻找合适的材料,再慢慢驯弓,制作部件,也花了弓匠将近半年时间,期间还有数学家计侨的精密计算和合理矫正。
它运用了基于复合滑轮原理的轮轴来省力,轮轴其实也不复杂,再过上两百多年,希腊人阿基米德就会发明出来。
所以,此弓越往后拉弦,需要的拉力越小,一把一石的弓,拉开后保持满月的姿势,却只需要半石不到的拉力,可以很轻松的瞄准。
而且,在偏心轮轴的作用下,拉距是固定的,每一箭的力度也是固定的,所以箭射出的曲线可以精确预测,使精度进一步提升。
可惜,此弓世上仅此一把,而且造价不低,大规模装备兵卒恐怕不太可能。只能让无恤在射礼上耍耍帅,在战场中以战车为射击平台,让敌方射手不能近身。
也许以后,他会效仿后世匈奴的制度,培养一些射雕者,专门持有这种复合弓,在乱战中收割敌方军官……不过,此举毫无贵族精神,和《司马法》的精神似乎有很大违背啊。
转念之间,十步已到,赵无恤站定后,戴上了铜扳指。
他转过身来,抽箭,弯弓,扣弦,一气呵成,显得轻松无比。
众少年们倒吸了一口凉气,令狐博和吕行也瞪大了眼睛。
一石半的硬弓,居然真叫赵无恤拉开了!还能保持这么久不撒放!
无恤用的是从甲氏学来的赤狄式射法,可以在拉弓圆满后,稳定十个呼吸而胳膊不颤,呼吸顺畅,他的青铜箭簇瞄准远处的靶心,凝视不动,如屋檐上的石塑雕像。
小胖子赵广德有些兴奋,今天,尽是他一生里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他是无恤的伴读,与之一荣俱荣。带着这种心情,赵广德继续敲起了缶,他擅长的事情,也只有这些了。
沉闷厚重的声音再度响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随着缶声,赵无恤终于松开了手指。
嗖!
箭矢迅如闪电,众少年眼睛轻轻一眨,再看弓弦已经空无一物,一扭头,只看见九十步外的靶心上稳稳地插着一支箭,箭羽还在微微颤抖。
缶声变得密集起来,赵无恤丝毫不停,他反手抽箭,再搭弦释放。反复四次,动作固定,却优雅而潇洒,有一种残留不绝的余韵。
嗖嗖嗖嗖!和吕行开射时的大开大合不同,无恤放箭的声音细不可闻,此时若在战场上,他便将化身为无声的杀手。
节奏停了,赵广德扔下了缶,为无恤发出了第一声欢呼。
众人再朝靶心望去,五箭犹如一箭,都稳稳地插在中央。
“啊……”他们这才回过神来,哑然惊呼,谁也没有料到,赵无恤居然有这样高超的箭术。
距离养由基,恐怕真的只有十步之遥!
赵无恤射完之后,把弓递给了竖宽,竖宽则机灵地立刻将弓包裹起来,这可是赵无恤的秘密武器,轻易不示于人。
可是今天,为了在泮宫中打响自己的第一炮,竖起赵氏子弟重返此处的旌旗,他就只能用上了。
无恤解下箭囊,取下铜扳指,走到看呆了的吕行、令狐博面前。
他面带儒雅微笑,朝二人施了一礼:“吕子,承让了。”
吕行死死的盯住箭靶,似乎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过了好半天,才说出了六个字。
“这一轮,你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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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吾之子房
“这一轮,是赵子赢了。”
吕行朝无恤行了一礼,爽快地认了输。
赵无恤松了口气,这吕行的本事,也远超出了他的预想,若非凭借改造过的复合弓,还真不是其对手。不知道十年以后,他的箭将何等刚烈,真不希望在战场上碰到。
他刚要谦让几句,却见吕行浓眉一挑,急切地说道:“但第二轮,我可不会再输!”
赵无恤啧了啧嘴,这才回过味来:“第二轮?”
“没错!方才比的是站立射箭,可战阵之中,你我则是在车上为戎左戎右,我们再来比比看,在疾驰的战车上射移动靶子。而且,这次要设个赌注,若是我赢了,赵子你要将你的弓箭借予我一观!”
吕行已经发觉了,赵无恤能够在九十步外开射,恐怕和那把奇怪的弓有脱不开的关系。
赵无恤很无奈,还有完没完啊?更何况,那改造过的“兰博弓”是他的秘密武器,可不想这么早暴露。
正在他想着要用什么法子推脱时,却见一旁有位和他差不多高,文质彬彬的白衣少年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正巧听到吕行的邀战,便道:“吕子此言差矣,照小子看来,比试射术,争一次则可,争两次则不可。”
吕行冷哼了一声:“我自与赵子比试,关你甚事?正所谓,君子无所争,若有,则必也射乎!何错之有?”
令狐博则朝少年施礼:“原来是张子,阿行你休得无礼。”
被称为张子的少年缓缓还礼,继续慢悠悠地说道:“吕子且听我一言,小子听说,射者,仁之道也。射箭时先要求自己做到心平气和,身体端正,之后才开始发射。发而不中,也不应埋怨胜过自己的人,而应回头来检视一下自己的不足之处。”
“何况《司马法》言:争义不争利,是以明其义也;知终知始,是以明其智也。吕子已经输了,却不反求诸己,反倒带着怨气,想要逼迫赵子再比一场,而且还带上了赌注,这已经不是士大夫明智的君子之争,而成了乡野匹夫粗鄙的意气之争了……”
少年伶牙俐齿,语气缓而不急,却极有说服力,让赵无恤听得不由得暗暗点头,并好奇此人究竟是谁。
一席话说完,吕行沉吟,受《司马法》熏陶,春秋还存有贵族精神的士大夫们,还是很吃这一套的,对非礼的东西会自觉加以规避,吕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堂兄令狐博也在一旁悄悄拉扯他,暗示他不要忘了此次前来试探赵无恤的初衷,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就不必死缠烂打了。
事情的最后,是吕行再次认输,朝无恤客客气气地揖让行礼,并且让人去跟泮宫管理酒窖的酒正寻了三铜爵薄酒,当着众人的面满饮而尽,以示输者自罚。
当然,喝完以后他又红着脸撂下了狠话:“好酒,下一次,行定要让赵子也得饮此酒!”
作为赢家,赵无恤倒是很大度,他和魏氏一党的吕、令狐两人又什么仇,对吕行的本事,甚至还有几分欣赏。赵鞅先前还嘱咐过,要和这一派搞好关系,他就全当是不打不相识了。
“善,入夏后在虒祁宫中,还有国君举行的大射礼,我也期待到时候与吕子再比一场!”
在泮宫子弟中射艺第一的吕行被赵无恤击败,让众少年看向他的目光都恭敬了几分,他们正是尊重强者的年纪。于是赵无恤进入泮宫第一天,便打下了一个开门红,那些赵氏一党大夫们的子弟不再观望,而是纷纷上前向他问好,亲切之至,仿佛这才见到他一般。
其中,方才那位被称为“张子”的白衣少年也在其中,和他联袂而至的,还有位黑衣纹绣的年轻人。
赵无恤对“张子”刚才解围的方式和谈吐都很是欣赏,也好奇他究竟是哪家的子弟。
那两人过来以后,手笼在宽袖里,空手而拜。
黑衣纹绣的少年首先踏出一步,称:“乐符离见过君子!”
赵无恤恍然:“原来是铜鞮大夫之子,失敬失敬。”
铜鞮大夫乐霄,和无恤的岳丈乐祁虽然氏名相同,却并非同姓一家。晋国乐氏是姬姓周室子孙,初称王氏,入晋后出任了乐官一职,故后人以官职为氏族名。
其先祖名为乐王鲋(fu),他在六卿中像一只墙头草般摇摆:先从于晋平公,又在栾氏之乱中为范宣子党羽,后来又投靠了新执政赵文子,作为其副手。
而现如今的铜鞮县大夫乐霄,也是晋国所剩不多的,依然独立拥有一个县领地的大夫。铜鞮也是晋侯离宫之所在,乐宵继承了先祖长袖善舞的特点,与晋侯、魏、知、范、赵都交往甚密,目前暂时属于赵氏一党。
但,眼前的乐符离,衣着纹绣,十分华丽,其表现却像个大大咧咧的二愣子,与这一家族固有的性格不太吻合啊……
赵无恤与之见礼,随即将目光放在了那位依然不悠不缓,任凭乐符离先行向无恤示好的白衣少年身上。
乐符离拜完后,回头看了他一眼,少年仿佛这才想起来还未自我介绍,便缓缓一拜:“在下张孟谈,见过君子。”
张孟谈!
不同于面对乐符离时的雍容,赵无恤脸色微变,这个名字如同炸雷一般在他耳边响起。
方才此子三言两语帮赵无恤解围,就让他刮目相看,但无恤始终没有想到,他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张孟谈!
这么说吧,在前世所知道的历史上,张孟谈之于赵襄子,就如同张良于刘邦,诸葛亮之于刘备,道衍和尚之于朱棣。
在历史上,当知伯权倾晋国,逼迫赵襄子献出领地时,赵襄子采纳了张孟谈的建议,奔守晋阳。从而有效地抵挡住了知韩魏三家联军发起的进攻,使其久攻晋阳城不下。
知伯决水灌晋阳,导致这一坚城危在旦夕,城中悬釜而炊,易子而食,眼看就要坚持不下去了,赵襄子也打算肉袒出降。
这时张孟谈极力劝谏,献上了奇计,他只身深入到韩魏营寨中去,暗地游说韩虎、魏驹联赵反智。由于张孟谈机智善辩,能够准确地利用韩、魏两家与知伯之间存在的矛盾,所以很快便说服了韩、魏两家。于是韩魏赵三家联手杀掉了智伯,攻灭了知氏,开启了战国时代。
可以这么说,三家分晋,一定程度上是张孟谈一出妙计奠定的结果。
鬼才,智囊,肱股,这是赵无恤对张孟谈的评价,也正是他未来最需要的人才。无恤虽然知道后世历史走向,但阵营里多数是一些武夫,或是像计侨那样专精一业,其他方面则并未出众之处。
现在掌控一乡,倒是绰绰有余,可今后当势力渐渐变大后,就缺少一个宰臣式的人物统筹全局,谋划未来。
当然,那是在拿下今年上计第一,分封到万户大县后的事情,若是以他目前一个乡的地盘,就急吼吼地招揽人家,只会自讨没趣,徒惹人嗤笑。
而且看上去,眼前这个和赵无恤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张孟谈,虽然方才助了他一臂之力,现在却没表现出太多的亲近,而是保持一个恰当的距离。
“亲而不附”,正是方才张孟谈对乐符离暗中所说的,对待赵无恤的恰当态度。因为他们两家虽然是赵氏之党,但却并非委质效忠的家臣,拥有完全的自主权。
何况,就算要投效,也得投效未来的赵氏世子,可目前,赵氏四子都有机会,形势还不是很明朗。
然而自觉应对聪明的张孟谈却不知道,从听到他的名字起,赵无恤心里早就决定了:吾之子房,快到主公碗里来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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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朋比为党
于是赵无恤收起了方才的失态,回礼道:“久仰张子之名,敢问可是张侯、张老之后?”
“正是乃祖。”不过,张孟谈有些奇怪,他也才刚进入泮宫半年,哪来的什么大名可以让人久仰?
张侯,又名解张,是张氏始祖,他是晋文公之臣,介子推密友。
而张老,和乐王鲋一样,也是无恤曾祖父赵文子的党羽。
不过,和乐王鲋的贪婪相反,张老,却是一个极为廉洁的贤人,赵无恤听过,这其中还有一段典故。
下宫之难后,赵氏之宫许多地方被堕毁,到了赵文子执政时,这位一向稳重的赵氏孤儿谨慎了几十年,总算熬出头了,心态就有些飘忽。他开始大兴土木,建造宫室,从太行山中运来上好的木料,砍削为房椽后又加以细细磨光。
张老前去下宫,远远看见这情形后,就“不谒而归”,没有拜见文子就转身离开了。文子听说后,便匆匆乘车追上了张老,拦着他说:“吾有不对之处,子亦应当告诉我,为何走得如此匆忙?”
张老回答说:“我听说,天子的宫殿,砍削房椽后还必须用密纹石细磨;诸侯宫室的房椽需要粗磨;大夫家的房椽要加砍削;士的房子只用斩掉椽头即可。”
“备物得其所宜,这是义;遵从尊卑的等级,这是礼。现在你显贵后,却忘掉了义,富有后,却忘掉了礼,都用上天子、诸侯的规格了。我恐怕你不能免祸,下宫之难就要重演,怎能不赶紧离开?”
张老就用这种欲擒故纵的方式劝谏文子,赵文子从之,回到下宫后,命令匠人停止磨光房椽。但这样一来,只打磨了一半,就显得不伦不类了,匠人建议干脆把它们全部砍掉。
赵文子说:“不必如此,我要让它们留下来,叫后人看到,那些打磨过的房椽,是我这个不义不礼的人做的,以此为警戒。”
这也是赵无恤站在下宫正殿下仰望时,发现房椽一半是精打细磨的光滑平整,一半却是粗糙砍削的缘故。
由此可知,张老的性格,和同时代的乐王鲋相比,全然是两个极端,他们当时就是政敌。不过真有意思,这两个死对头的后代,张孟谈和乐符离,怎么会走到了一起,而且看上去关系还很不错。
赵无恤也知道,这两位目前虽然向他示好,可只是在泮宫中的权宜之计,实际上,他们的家族只会投效于真正的赵氏世子。
招揽人才不能急躁,太过亲昵反倒会适得其反,暂时,还是以朋友情义笼络之吧。
他打定主意后,便与二人谈笑风生。隐隐约约,以赵无恤为核心,加上张、乐、赵广德三人,一个赵氏之党的小团体开始建立起来,虽然仍然有些松散,只是出于一种临时性的抱团。
而另一边,从公族大夫处结束了授课的魏驹,也来到了泮池边的桃林,正在听吕行、令狐博两位堂弟汇报刚才试探赵无恤的结果。
“他居然能胜过阿行,而且箭术离养由基只有十步之遥?”魏驹有些难以置信。
吕行情绪有些低沉:“行无能,请堂兄惩处!”
魏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何至于此,阿行你是我宗族中的的射术第一,他日勤加训练,定能反败为胜。”
毕竟,魏驹只能想派人试探下赵无恤的本事,而不是想与其为难。
赵魏两家虽然现在政见不合,但只是他父亲魏曼多待价而沽,并非与赵氏彻底翻脸,私下的交往还是要维持的。自从栾氏被灭后,魏氏的地位就有些尴尬,和范、中行敌对,尤其是范氏,简直是解不开的仇怨!魏驹也有点想不明白,这次父亲为何不站在赵氏一边反对范鞅。
对于赵无恤,魏驹今日一见,就预感到了,再过上几十年,未来的六卿之中若是有这个人,将会是他可怕的政敌。
要是表兄赵仲信成功当上赵氏宗主,就好了。
虽然这不是他一个魏氏子能干涉的问题,但魏驹此刻便下了决心,一定要说服父亲,全力帮表兄仲信拿下赵氏世子之位,将赵无恤死死压制住。当然,这一切都要暗中来推行,万一让赵鞅知道了,反倒不美,而表面上,他还会与赵无恤交游,甚至亲密无间。
毕竟,在泮宫里,他还指望伙同赵、韩一党一同对抗范、中行两家子弟呢。
不过可惜,若是方才吕行能击败赵无恤,那以后在泮宫之中,赵氏就会低魏氏一头,三家联盟就能以魏驹为首了。
……
午后,庶子大夫籍秦依然没有出现,他一边担任着庶子大夫,一边还兼任着上军司马,是赵鞅和中行寅的下属,借口忙于军务,对公学并不上心。只是派了他的幕僚,中士邓飛前来代为授课,邓飛背着手在靶场绕了半圈后,让众少年进了厅堂,传授他们《司马法》和晋国历代刑法。
跪坐在席上听了没一会,赵无恤心里就有了谱,邓飛对《司马法》的研究是比不上王孙期的,毕竟不从事武职,没有亲身经历,总是差了一点什么。但在刑法上,他却是颇有造诣,讲的深入浅出,所以,赵无恤也听得津津有味。
晋国历代刑法,都抹不去两家人的身影,一是范氏(士氏),一是赵氏。
上古刑法,创于赵氏的嬴姓远祖皋陶,唐虞夏商周,法本来是藏于宣室之内,不示于民的,正所谓,“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所以国人庶民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犯罪,贵族说你犯了,你就犯了,也没有证据可寻,无处说理去。
晋国最初的律法,叫做“士蔿之法”。
士蒍,是范氏祖先,晋献公大夫。士,是职位名,也就是士师,士师之职,古之法官,掌国之五禁,以左右刑罚。
士蒍善于法度,他所创立的《士蔿之法》,成为晋国后世刑法的模板。
其次,是“被庐之法”。
晋文公重耳回国后,于文公四年,作《被庐之法》。当时晋楚争霸,势在必战,晋文公在被庐检阅军队,制定此法,内容符合礼的要求,被列国称赞。
还有著名的“赵宣子之法”。
在赵盾执政时,于阅兵仪式“夷之搜”上颁布,十年前赵鞅在民间收集铁,铸造了刑鼎,上面就篆刻着《赵宣子之法》,是晋国第一部公之于众的成文法。
它同时也是赵氏家法,此鼎目前还放在下宫之中,向全体国人公开。虽然一些古板君子,如孔丘,诟病说赵盾执政时“君不君臣不臣”,所以宣子之法是乱法。但在赵无恤看来,比起重俗礼和一套空话的《被庐之法》,要先进许多,当然,很多方面还有待改进。
最后,是“范武子之法”,创建者为士会(范会),范氏始祖,在以上几项法度中最为成熟和全面。直至到晋悼公时期,仍然要右行辛学习范武子之法,以为国用,这也是晋国目前通用的法度。
恍然之间,又是一阵钟鸣,到了下课时间。众子弟起身,如吕行、乐符离等,就直接转身走了。因为邓飛只是代为授课的幕僚,并非正式的师、傅,地位不如在场诸子。
邓飛在案后静静地收拾竹卷,脸色不变,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待遇。只有无恤和张孟谈俩人,才恭敬地向他行学生之礼,又让他心中略为宽慰。
赵无恤觉得此人还是有些学问的,决定下次前来泮宫,要再带上束修,补上一份拜师之礼。
走出厅堂后,赵无恤婉拒了魏驹邀请他再次同行,去魏氏府上燕飨的建议。
“世兄好意,无恤心领了,但无恤还要去南市逛逛。”
“南市?”魏驹看向赵无恤的眼神,顿时微变,他不由得怀疑起方才自己对此人的评价,是不是过高了。一个无法控制自己欲望的人,再怎么出色,终究是成不了大气候的。
“原来如此,那就告辞了,赵子第一次来新绛,去南市耍耍,也是人之常情……”
魏驹重新将无恤打量了一通,对他的观感降了一级,从“吾之大敌”降成了“小心即可”。
赵无恤感觉到了魏驹态度的变化,他看着魏驹等人远去的身影,摸了摸无须的下巴,这话不太对味啊?发生什么事了?
而张孟谈也在一旁,听了以后,脸色也微微变动,眼中不掩失望。不等赵无恤邀请,他就垂拜告辞而去,不缓不慢地上了自己的马车,竟是显得有些疏离,和之前的“亲而不附”判若两人。
赵无恤更是疑惑不解,自己究竟说错做错什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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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新绛南市
赵无恤对魏、张二人的态度变化大惑不解,却见黑衣锦服的乐符离单独留了下来,自告奋勇道:“赵子要去南市,符离可以在前引路。”
他看向赵无恤的眼神,却是一种“君乃吾辈中人”的兴奋。
赵无恤将疑惑吞回了肚子里,想着乘日头未落,赶紧去市中办正事要紧,便道:“那就有劳乐子了。”
乐符离的车驾与无恤并行,他很善于言谈,对新绛故旧和近来发生的新鲜事一一道来,跟喜欢声乐酒食的赵广德不谋而合,俩人相识恨晚,一路上倒也不无趣。
进城后,沿着南北大道行进了将近一刻,就到了新绛城南。匠人营国,宫城居中偏北,按照前朝后市的规划,市场一般统一设置在南面,所以无恤以为,应该称之为南市才对,成乡国人门,也是这么称呼的。
春秋时期,城市的基本结构,是一种严密封闭的街区模式。居民区为坊,商业区为市,被严格分开,用墙垣各自封闭起来。这就是传统的市坊制度,直到隋唐之时,才会被打破。
市,古已有之,是伴随着商品经济的需求而产生的,赵无恤前段时间读过的《易·系辞》中就有“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的记载。
成邑乡也有市,就如后世农村的“赶集”一样,在特定的日子里,如逢三逢六,国野民众约定俗成,自发聚集,在固定的场所买卖货物,互通有无。无恤为宰后,在他的支持下,成邑乡市就越发的热闹起来,但人口基数就摆在那里,还是赶不上他三个哥哥的乡市繁荣。
下宫则有邑市,要更大一些,但比起新绛大市来说,都只是小虾米。
“市朝则满,夕则虚”,市场白天开放,黄昏休闭,时近傍晚,离市场交易结束还有一个时辰,但新绛市场中却依然热闹非凡。
赵无恤放眼望去,只见这里地方极大,有墙垣,有店铺,有货仓,有专门的机构和人管理。
摊位都是小本生意,上面的货物很是齐全;有店铺的多是食于官府的官商,郑卫等地的行商则需要租借位置来进行贸易。时不时有黑衣小冠的市掾官带着持戈的兵卒,行走于市中巡视、收税,一切井然有序。
来买东西的人络绎不绝,不但有新绛国人,还有从外邑、外县甚至是国外来的。整个市集上叫卖声不绝於耳,人来人往,喧喧嚷嚷,市道时不时会被堵住。想来最热闹的早晨和中午,当和齐国临淄的“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不相上下。
进了市后,乐符离的车并未停留,而是一直向南行驶,此时市中人声鼎沸,喊也喊不住他,赵无恤的车马只能紧紧跟着。
整个市场被浅浅的浍河分为两半,过了石桥后,河北岸的拥挤杂闹顿时被隔断,河南岸的状态一变为安静和奢靡。
自从过了桥,赵无恤就感觉有些古怪,这会看了看眼前的光景,越发觉得不对劲。
城中五家为比,五比为闾,五闾为里,眼前是一处接一处低矮的里闾。不时有各色服饰,带着笑意的男子出入,皂衣的隶臣则守在闾门接待,收取币帛。
而在一处门扉里,无恤还看见有半露白腻肩膀的女子朝外探头望来。见到卿子规格的驷马驾辕后,她眼睛一亮,便用黄莺般的嗓子一声吆喝,呼啦啦,一群穿流行两色襦裙的浓妆女子就从闾中跑出来围观。
乐符离和那些女子大声调笑着,并让御者驾轻就熟地将车停在一处装潢奢华的重楼下,得意洋洋朝这里一比:“赵子,已经到了,我们快些进去吧,这是最好的一家,今日就让符离做东,招待赵子。”
赵无恤哑然,他指着周围问道:“这就是南市?”
“然也。”乐符离指着被浍河劈成两半的市场道:“新绛共有七市,各方百步,六市在浍河之北,故称之为北市,一市在浍河之南,故称之为南市。北市密布着各类手工作坊,是商贾云集之地,至于这南市嘛,嘿嘿,又称女市,女闾(lv)。”
乐符离一副“你懂的”神情。
赵无恤顿时明白了,女闾,即**居住的馆所,也就是后世的妓&院。
养于私门的家妓古已有之,但将这一行当产业化的,却是齐桓公的宰臣管仲,正所谓“齐桓公宫中七市,有女闾七百”。
管仲的初衷,是因为齐国“俗性多淫,故置女市收男子钱以入官”,一是满足国中青年男子的生理需求,二是通过官营的女闾,增加城市税收。管仲这一做法虽然被后世道学家诟病,但在当时,却得到了齐地的士和国人男子普遍欢迎,很快被其他各国效仿,一时官**闾大兴,晋国自然也不例外。
赵无恤心中连呼冤枉,难怪魏驹和张孟谈对他的态度明显有了变化。原来他们竟以为,赵无恤刚进新绛第一天,才出了泮宫,就急吼吼地想来这“南市”尝鲜,年纪轻轻,却耽于女闾酒色,能有什么大出息?
乐符离虽然年纪也才十六七岁,但看得出已经是此中老手,女闾常客,他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此间哪家女闾的妹子最水嫩漂亮。
“此处有有郑、卫的善乐女子,可奏濮上靡靡之音,齐女风韵善唱、楚女纤细多姿、秦女也别有一番味道,甚至还有高挑的鲜虞狄女供应,总之,各有各的妙处。”
一番话说得同行的赵广德兴趣十足,连跟在车后的田贲也探头探脑地,想进去看看。
赵无恤却一本正经地挥了挥宽袖,驱赶那些想凑上来迎接他的女子和皂隶,扭头道:“也是无恤口误,搅了乐子的兴致,今天恐怕是不能进去了,王孙,调转车头,我们来错地方了。”
他还有多少大事要办,才没工夫来这古代红灯区瞎转悠,而且即便真是有了那方面的需求,他屋内还有个素衣美人呢,何必舍近求远?
过了桥,经无恤一解释,乐符离才知道这其中有误会,他对河南岸的女子们依依不舍之余,却也继续履行了向导的职责,带着赵无恤去他真正想去的地方。
“新绛北市,共分为粟市、牛马市、漆陶市、人市、布帛市、杂市六处,赵子想去哪一处?”他也好奇,赵无恤身为卿子,既然不是来女闾寻欢作乐,那又是为何而来?
“时间有限,再过半个时辰,市场就要关闭了,今日就先去漆陶市看看吧。”赵无恤来之前就做好了打算,只是没想到却出了这么一个小插曲。
“漆陶市?”
乐符离好奇心大起,让御者驱车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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