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3章 谋于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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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司马穰苴还活着就好了,他定能为寡人拟定一个完美的作战方略出来,也有能力和胆量帅齐国大军,去和赵氏小儿来一场决战!”
厅堂之中,齐侯屏退左右,和鲍牧谈论起方才伍子胥的建议来,虽然伍子胥说的有道理,而且和国夏的方略一致,但齐侯还是觉得有所不足。
正所谓家贫念贤妻,国难思良将,他不由怀念起自己曾经的大司马来,若司马穰苴还在,齐国又岂会被赵无恤数次击败……
“只可惜良将早逝……”鲍牧干笑道,司马穰苴的死不但是齐侯心里的一段痛事,还牵扯到齐国诸卿的矛盾纠葛,所以这些年很少有人提及。
齐侯却停不住话,忽地长叹一声:“孤对不住司马穰苴啊……”
司马穰苴作为陈氏的旁支子弟,为齐侯杵臼讨伐北燕,击败徐国、莒国等,让他小霸东方,齐侯为此将兵权交予他,也由此惹来了国、高二卿的嫉妒。
高偃和国弱便乘着晏婴出使楚国的当口,向齐侯进谗言,欲驱逐司马穰苴以削弱陈氏势力。齐侯拗不过他们,撤了司马穰苴的职权,于是性情刚烈的穰苴气得发病而死,陈氏当时正处于陈武子暴死的节点,家中不稳,也不敢为司马穰苴报不平。
此举无疑于自毁城墙,齐侯事后便后悔了,这些年他对陈氏的纵容,一定程度上也是对司马穰苴的惭愧导致的。
对此,鲍牧只能眼观鼻鼻观心,不予评论,陈氏与国、高的矛盾他很清楚,但他与陈乞关系还算不错,和国夏、高张也还过得去,所以鲍氏联合晏氏中立于双方之外,维持齐国的朝局平衡。
感慨了一会后,齐侯有些疲倦了,他让近侍寻来海滨方术士献上的“秘药”,其实就是一粒金黄色的丹丸,放在掌心能闻到花蜜的芬芳,服用后顿时精神一震。
“陈卿送来的方术士果然有些本事,献上的丹药能让人耳聪目明,深夜理政也不会觉得困倦,鲍卿改日可以试试。”
鲍牧恭贺道:“陈氏的船队常在海滨遨游,能从仙岛上寻来奇人妙术也不为怪,只望君上能益寿延年……”
“陈卿可比国高更知道寡人想要什么,喜欢什么。可惜这次,孤要否定他的方略了,卫国暂时就不要管了。”
“可是君上,若卫国有失,齐军侧翼便要暴露在赵兵攻击下了。”
“卫侯此人我很清楚,有些能耐,他虽然丢了大半卫国,但帝丘还是能控制住的。卿还记得当年邲之战后楚庄王围宋么?宋国不敌,派人向晋国求助,晋景公暂不想与楚国开战,又不愿宋国投降,于是便派遣解扬到宋国去,对宋人说:晋国的军队都已经出发,将要到达了。于是宋人信以为真,便坚守了三年,以至于城内折骨而炊,易子而食……”
齐侯瞪着鲍牧道:“你懂寡人的意思了么?”
鲍牧了然,“仆臣这就安排人去帝丘,让卫侯坚持住。赵无恤已经立了卫国废太子为君,一国不容二主,卫侯元他别无选择!”
虽然心有不甘,但齐侯还是放弃了与赵无恤仓促决战的想法,伍子胥说的有道理,卫国那边等着自己的或许只是一个陷阱。卫侯困兽犹斗,赵氏纵然有攻城利器,但想要夺取帝丘也要花费不少时间。
“再发一封信,让陈恒渡河后不要急着去打什么邯郸,若赵无恤回师则好,若他不回,陈恒也得给寡人回来,到卫国与赵军对峙,让他们不能安心攻帝丘!”
鲍牧一愣,还是垂首称诺,不过他不觉得陈氏会乖乖听话。
说了一会话,刚精神起来一点的齐侯又开始觉得累了,喉咙有点痒,就又服用了一粒丹丸,才继续说道:“随后让晏圉防御好西面,等国夏将兵力集中在西鲁,先切断他们与赵军的,然后突入曲阜,让鲁国易主!”
他目视鲍牧:“鲁国内部的卿大夫们是如何回复的?”
鲍牧负责齐国的外交,过去大半年里,他一直在渗透鲁国的贵族们,想要引他们为齐国奥援。
他笑道:“君上放心,已颇有成效!只等齐军攻下西鲁后,鲁国内部对赵无恤早已不满的卿大夫们便能发难了,里应外合之下,君上必能让鲁侯和三桓复位!”
……
“我季氏的祖先成季还在母胎中时,鲁桓公让太史来占卜,得卜辞曰:将生男,其名为友,位次在鲁君之右,乃公室辅佐,季氏若亡,则鲁国不昌!”
暗室内,身穿卿士朝服的季孙肥看着聚在周围的众人,其中有他的叔叔季鲂侯,还有一些与季氏亲善的大夫,都目光忐忑地看着他。
必须让他们下定决心!季孙肥又重重地讲这个故事的重点重复了一遍:“季氏若亡,则鲁国不昌!这是预言,也是我季氏一族的使命。”
话语刚硬,可说出来却没什么底气……
距离赵无恤控制鲁国,已经快满三年了,这三年里,鲁国的朝堂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桓失势,叔孙氏直接灭亡,孟氏家主逃亡,新家主孟孙说只满足于留守一县之地。季氏也很惨,曾经的鲁国执政季孙斯被赵无恤派人逼死,季孙肥虽然继承了父亲的卿位,可实际上只是个空有名义,实权和封地却被剥夺一空的傀儡。
若问在鲁国谁对赵大将军最为痛恨,自然是怀揣杀父之仇的季孙肥了。
过去三年里,他看着赵氏建立幕府,划定县制,迁走西部大夫,威服泗上诸侯。当赵无恤在鲁国的权势达到鼎盛时,无人能挡,连齐国都只能避其锋芒,季孙肥自然不敢有任何反抗的念头,只能匍匐在气焰之下瑟瑟发抖,咬着牙活下去,等待时机来临……
“汝等要好好活着,赵无恤今日得志,但他一个晋国人,是不可能在鲁国扎根的!等到一开春,他的敌人们,孟氏、公山不狃、齐国、卫国、郑国、晋国诸卿都会对他发难,他迟早要走向灭亡。活着,忍着,等到那一天到来为止!替我见证这一切!替我在他身上踩一万脚!”
去年赵无恤归晋完婚,却引发了晋卿的内战,季孙肥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来临了!
为了赢得战争,赵无恤将鲁国的兵卒调了大半西去,结果那边的战争竟经年累月。幕府的统治本就是随着军队一起空降到各地的,如今兵力大减,对地方的控制便开始收缩,除了赵无恤根基最稳的西鲁外,就算很能干的县吏,也不得不借助地方豪长和贵族才能进行有效统治。
这种惯性,是刚推行两年的县制和什伍制很难阻挡的,如此一来,幕府对大夫们的约束自然就减弱了。
所以一时间,被打压了三年的鲁国旧贵族开始重新抬头,一股对赵氏幕府怨声载道的暗流开始逐渐形成。失势的大夫,被剥夺权力的贵族,对晋人统治鲁国不满的保守公族纷纷聚集到一起,他们找到的领头人,自然是季氏和孟氏了。
季孙肥一直表现得很老实,可暗地里却利用季氏的威望和与鲁国旧贵族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广泛招揽党羽,图谋不轨。今日便是借口为妹妹季姬过生辰,邀请了一批亲党前来,外庭吹吹打打,喜气洋洋,内堂却开了暗室,商议反赵之事。
他说道:“我新近得到消息,说齐军已经攻克范、高鱼,兵临郓城了!”
此言一出,屋子里的众人一片哗然,纷纷面露喜色。“郓城是赵无恤的老巢,也是联络曲阜的枢纽,那处若失,鲁国便脱离他的监视了!”
也有人追问:“齐国那边可派人来过?”
季鲂侯站起来道:“不瞒诸位,宗主被张孟谈看得很严,无法与齐人接触,齐国鲍子暗中派来的使者,都是直接找我的。”
他吸了口气,大声说道:“齐侯说,他愿意为鲁国驱逐赵氏,恢复国君和季氏的统治。”
“不错,赵氏不但是齐国的敌人,也是吾等的敌人!”
季孙肥朝叔叔点了点头,继续为众人鼓劲道:“齐军再过不久就能攻到曲阜,如今赵氏兵卒抽调一空,或在泰山,或在西鲁,或在东鲁,守卫各处关隘,曲阜仅剩下一师之众!这正是吾等发难的好机会啊!”
三年前他父亲被逼死的那**,季孙肥差点就带着家兵拼死一搏,一了百了。只因父亲有遗言,要他护好妹妹季姬,要他为宗族着想。如今他忍了几年,终于等到复仇之日了。
“等到齐军逼近曲阜时,诸位召集家兵听我指挥,先裹挟其他大夫发动政变,袭击鲁宫,抢出国君。随后再号令城内国人,打开城门迎接齐军,驱逐赵氏的僚吏和武卒!还鲁国一片朗朗乾坤!”
“等赵氏幕府分崩离析时,二三子的地位和权势,便能恢复了!”
说到痛快处,季孙肥不由大声喊道:“季氏不亡,鲁国必昌!”
“季氏不亡,鲁国必昌!”在场的众人都袒露右臂,以明心志。
然而这激情洋溢的时刻没持续多久,突然间轰隆一声巨响,暗门的出口处,那个装竹简的架子被人重重挪开,门被利器破开了,光亮照射进来,照亮了幽暗的密室,里面的人连忙掩住眼睛。
他们听到外面一片惊慌的哭喊声,等眼睛适应过来后,只见门口已经被身披黑甲,面色肃穆的兵卒堵住了,闪着寒光的刀身,密密麻麻的剑戟和弓**瞄准了暗室里的这十余人。
是赵氏的精锐“武卒”!
他们的心顿时寒了,这是泄密了么?
一位身材高大的大汉缓缓走了进来,披散着头发,身披坚甲,手里持着环首刀不断把玩,犀利的目光盯上谁,谁便会两腿发软。
季孙肥的嘴唇也在发抖,怎么,怎么会是这个杀人大盗,他不是应该在晋国么?
盗跖嘴角带着讥诮的笑:“老虎一离山,群猴就开始跳蹿了。季氏不亡,鲁国必昌?嘿,真是振奋人心的呼声,得让更多人听到才行,怎能谋于暗室呢?”
第724章 张孟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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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饰简单的厅堂内灯烛闪闪,到处是摆放整齐的卷宗简牍,外人恐怕不会想到,鲁国的行政中枢,居然如此简陋。
几年不见,张孟谈又长出了新胡子,两撇矢状须准确地勾勒着唇线,下巴上也多了一点短须。不过因为他整理有方,反倒更显得文质彬彬,他如今正穿着一身布衣,坐在大将军府邸内,面前的案几上信纸和简牍堆积如山,旁边还有笔吏捧着较为重要的文件,等着他过目签署,张孟谈握毫笔的修长指节上都染上了墨迹。
若是不知道的人,恐怕不会相信这位略瘦的二十多岁青年,竟是过去一年里,鲁国的实际统治者!
比起中原各国论资排辈的执政卿,张孟谈显得过于年轻了,而且他出身也不高,只不过是一位大夫庶子,却因为在赵无恤势力里稳居家臣第一的位置,便在赵无恤离开的时候,以家老身份掌管鲁国。
因为现在的鲁国,就好比赵无恤的私家后院一般……
张孟谈虽然为人低调,但世人依然为他的年轻和能干而诧异,纷纷把他和实际治理着周室的大夫苌弘相提并论。
“不过终究还是陪臣执国命,不合礼法……”赞叹之余,更多的是不谐的质疑。
鲁国的形势不容乐观,虽然在赵无恤的东征西讨下重新统一起来,二桓和大夫们也表示了屈服。可区区三年,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县制虽然推行,但统治太过稀薄;士人虽受到提拔,却仍然在思维里以国君和世卿为尊;军功授田造就的小地主虽然遍布鲁国,可他们的数量和在乡里中的地位仍需要时间成长。
张孟谈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强行捏合到一起的整体,若赵无恤离开鲁国,幕府在各地的武力压制松弛,就会遭到世卿和旧贵族们的反弹。
“仆臣年轻,岂能担此重任?”当赵无恤真的要离开鲁国,将国政托付给他时,张孟谈颇有些诚惶诚恐。他虽然年少早慧,智谋百出,可毕竟太年轻了些,执掌国政,当年少时的梦想突然实现时,却怯怯不敢接受了。
赵无恤却笑着对他说:“因为你是我的家老,智计百出为我赢得了鲁国,这守鲁之任,自然也要交给你了,除了孟谈,我想不出其他适合的人选。”
所谓的“赵氏幕府”,完全是由一群地位不高的年轻士人撑起来的,相比张孟谈,无论是冉求、宰予还是阚止,都不如他。
既然赵无恤如此信任,张孟谈只能硬着头皮接过使命,可还是感到了巨大压力的。
得国易,守国难,肩上突然压上如此重担,张孟谈最初睡都睡不好,简直是食不甘味。他在这一年“执国命”的时间里,可以说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在每一方面都思前想后,小心谨慎。
“我算是理解当年周公征服殷商和东夷后,为何要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脯了……”他看着铜鉴里终日劳碌政务,整个人瘦了一圈的自己,苦笑不已。
虽然很劳累和疲倦,但在他的努力维持下,除却最初的一些小动荡外,大体上鲁国之政还是稳定住了。赵氏幕府的僚吏们威望不够,张孟谈就亲自去请在野的鲁国贤人颜阖。
这颜阖可是连孔丘都很服气的老前辈,更重要的是,他和在幕府中势力越来越大的孔门弟子不是一路人。颜阖对孔子相鲁期间的一些迂腐做法公然批评,却又因为出于公心,让冉求、宰予等人恨不起来。
赵无恤在时也曾去拜会过颜阖,却无法诱使他出仕,主君做不到的事情,张孟谈却做到了,他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了颜阖,出来做助宣德教的国老。
这是颜阖公然支持赵氏幕府的标志,张孟谈得名士而定鲁国士人之心,上层的士人遂安。
加上受赵氏幕府好处最多,对赵氏政权最支持的军功士卒,鲁国这个看上去摇摇欲坠的盘子,在张孟谈接受三个月内再度稳定下来,并承受了齐国人的第一波试探,没有让他们占到太多便宜。而且还源源不断西向西输出兵员和武器,助赵无恤打赢河内、河北的战争。
可张孟谈深知,鲁国不但有外敌齐国,内部也有隐患存在,那就是在赵无恤窃鲁过程中,利益被损害最大的贵族卿大夫们。
这不,刚刚处理完西鲁的告急和东鲁大夫的抱怨,柳下跖就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对张孟谈也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尊敬,微微行礼道:“家老,我来复命了。”
“辛苦柳下将军了,事情办得怎样?”张孟谈丝毫不托大,起身笑着朝盗跖见礼。
盗跖颇有些得意地说道:“果然不出张子所料,季孙小儿果然在暗室里谋划什么。季孙肥等十余人被当场逮捕,在季鲂侯的招供下,季氏与齐侯、鲍牧的信件也搜出了不少。”
对季氏的监视持续了数年,在季孙肥以为赵无恤走后监视者放松警惕,开始上蹿下跳时,他却没想到,张孟谈的眼睛一直在死死盯着他!并发觉了这场企图颠覆赵氏幕府的密会。
听说没有意外,张孟谈松了口气,“敢问这些人如今在何处?”
盗跖咧嘴一笑:“季氏府邸被我围了,他们被分开关在不同的屋子里。”
柳下跖有勇有谋,且粗中有细,处理的还算妥当。张孟谈很庆幸赵无恤将这个好帮手给自己送来,如此一来,在主君归来前守住鲁国又多了一份信心。
“敢问张子,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张孟谈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案几,片刻后颦眉道:“如今鲁国人心惶惶,齐国已经攻入腹地,不日将兵临曲阜的传言满天飞。若此时杀季孙肥,只怕会惊了鲁人,惹出更大的乱子,还是将他和季氏全族彻底软禁起来,等战事结束后再让主君发落。”
盗跖微微一撇嘴,作为曾经被通缉的大盗,那些试图作乱者的心思他最清楚不过,富贵险中求嘛!只有严刑峻法才能让他们忌惮,乱世当用重典!
这位家老,还是太心慈手软了些。
不过张孟谈的下一句话,就让盗跖打消了这种偏见。
“至于其他人,先进行审问,让他们相互指正,挑出罪行较重的那些,赐白绫,让他们自行了断,但留一个体面!”
盗跖一愣,随即拍手叫好:“就该这样!其中好几个人我已经看着很不痛快了。”
张孟谈的目光中满是执国命者的冷静和无情。“这还不够,至于那罪行确凿的季鲂侯,他平日便品行不端,常勾搭卿大夫的妻女,招人厌恶,这个人纵然万死也不会让人怀念,便可以当成典型,送到东市,当着千万人的面枭首!他是替季孙肥死的,顺便也告诉鲁国的世卿和贵族……”
青年大夫背着手,转身朝盗跖扬眉笑道:“在鲁国,在赵氏统治下,刑不上大夫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若敢再反抗幕府,无论身份如何,只有一个下场,死!”
……
等盗跖心服口服地离开后,张孟谈擦了擦额头的汗,季孙肥一党被一网打尽,曲阜城内的暗潮便差不多平息了,但齐军已经凭借兵力优势横扫西鲁,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黑云压城。何况在城外,依然有人蠢蠢欲动啊……
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孟氏,子服何,希望汝等不要犯糊涂,让我再下狠手!”
要知道,为了兑现帮赵无恤“守国”的承诺,性情和善,做事总留一手底线的张家老是可以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的!无论对方是谁!
张孟谈于赵无恤之间,不但是君臣际会,不但知遇之恩,还有朋友对朋友的信任……
如此信挚,他纵然在这泰岱之地呕心沥血,也当以死相报!
就在此时,外面却再度有人进来了,张孟谈也习以为常了,幕府僚吏们遇到大事基本都要来请示他。
脚步越来越近,就着灯光一看,来的却是刚从西鲁回来的阚止,张孟谈微微一笑,上前迎接,这一年来,阚止可谓是他的左膀右臂,幸好主君还在鲁国发现了这等人才。
不过阚止却没有寒暄的心思,他面色肃穆,脚步匆匆,过来随便一行礼后,便单刀直入地说道:“张子,我在西鲁获知了一个消息。”
张孟谈精神一震:“哦,是何消息,莫非是主君那边……”
“不是卫国。”阚止道,面色越发严峻。
“是晋国那边,韩氏,又败了!”
第725章 韩氏之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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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出了何事?”得知晋国那边出事后,阳虎简直是暴跳如雷,揪着信使质问。←百度搜索→
“初春时将军曾配合韩氏去救平阳,但敌军势众,隔着太行不方便调兵,加上魏氏首鼠两端不愿意让开道路让晋阳兵南下,此策不了了之。随后鲁国告急,主君急于东行,便劝说韩虎祖孙暂时放弃救平阳,反正那座城池坚固,尚能坚守一年半载,待解决东面的危机后再救平阳不迟。韩氏当时信誓旦旦地答应了,为何现在送来的,却是他们损兵折将的消息!你说!韩氏都自作主张地做什么了?”
赵无恤也阴着脸,韩虎派来报信的使者是他的谋士段规,是位个头矮小干瘦的士人,如今被阳虎攒在手里,就像饿虎捏着小鸡般不断摇晃。
“先生,暂且放开他!让他继续说下去。”
赵无恤的命令不容置疑,阳虎这才气呼呼地松开了段规。
段规则整理了下衣襟,记仇地看了阳虎一眼,这才继续说道:“将军前脚刚走,士鲋和知宵后脚便加紧了对平阳的攻势,平阳一日三告急,韩卿忧其子,君子忧其父,关心则乱,便抱着侥幸从上党发兵去试探,结果在河谷里遇伏……”
“明知是知氏的埋伏,汝等却还自己往里面钻!”阳虎指着段规怒目而视,他的愤怒是有原因的,先东后西的战略是他力主的,如今正要拿下帝丘,完成计划,西面却传来了这般噩耗,怎能不让以为大事将成的阳虎怒火中烧?
韩氏真是像狗彘一样的盟友啊!他心里如此想道。
赵无恤却从这番话里知道了更多东西,他说道:“不对,你没说实话,此战的战报我也从朝歌得到了,那些损失的赵兵又是怎样回事?”无恤深知,无论是温县的赵鞅、赵广德,还是邯郸的邮无正,亦或是晋阳的董安于,都不可能背着自己帮韩氏冒险,如今赵氏的精力放在东面,他们希望西面能维持现状。
段规低下了头,知道是瞒不过去了,若韩氏还想得到赵氏的帮助,这次最好实话实说。
“请赵将军勿怪,这次救平阳之计,其实是赵氏的楼县大夫窦犨提出的。窦犨与韩氏世子(韩庚)有故,便提议韩氏出大军从铜鞮渡少水,威胁旧绛,逼迫知伯调平阳之兵去救,他则尽发楼地的兵卒三千从背后救下平阳,谁料……”
谁料韩氏完全高估了自己的能耐,韩虎带着八千韩军西进冒险想着自己只是吸引敌人注意力的佯攻,不打仗就行,结果却在“黄父”这个中了埋伏……
赵无恤不用看地图就知道韩氏败在何处,“且慢,文公十七年,晋文公大蒐于黄父,黄父这地方一马平川,怎会中埋伏?”
段规惭愧地点了点头:“敌军是在天色将黑未黑时,从霍太山里钻出来的,我军赶了一天路刚刚扎好营地,所以猝不及防。”
“汝等的斥候呢,韩氏亦组建了侦查用的骑兵,莫非韩氏君子不知道放出骑从到二十里外巡视?又或是他们什么都没看到?没任何示警?”
段规摇摇头。“回来的人说什么都没发现。”
“什么也发现不了表示他们用不着眼睛了!”阳虎恶狠狠地说道。
“将那些人的眼睛挖出来,交给替补的斥候,告诉他:四目比双目看得清楚……若还是不行,那么下一个人就会有六只眼睛!”阳虎戴着面具的脸活像青铜雕塑,映射着火光,唯独眼眶内是深深的阴影,让人感觉阴森而凶恶。
赵无恤不得不再度阻止狂怒的阳虎,“先生,够了,让他说完!”
“当时的情形小人亲眼所见,敌军前锋由一个持短剑大汉率领,自称知瑶之臣,武艺了得,无人能挡他一击。他砍倒吾等的卫兵,清除栅栏,以利主力攻击。等兵卒醒悟过来,对方大军已经跃过沟渠,手执剑戟和火把冲进营区。”
“小人睡在东寨,只听到打斗声,看见帐篷着火,四周一片混乱,我家君子组织起反击,但无济于事。后来才知道,对方是知氏的精锐,跟着知瑶灭了仇由国的兵卒,过去一年里一直在训练,养精蓄锐。于是等到入夜后,营地已经被敌军攻陷,君子只能带着残兵且战且退,次日凌晨渡过少水,幸而有铜鞮大夫乐符离接应,才没有全军覆没……”
知瑶……赵无恤耳边再度响起了这个名字,他和他只在温县有一面之缘,过去一年里知氏用兵很谨慎,知瑶的身影甚至不如他那兄长知宵出现得勤快,谁料憋了一年,就憋了这么一个大招?
“在铜鞮清点人数,我军损兵五千,已不能再战。”
韩氏九县十分分散,理论上的总兵力也不过两万多,这下一次性损失了五千,已经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别说是救平阳,就连能否守住上党也是个问题。
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那位兴冲冲想要救援老友的窦犨,他那三千楼县兵,也在平阳城下遇到了士鲋和知宵的伏击,只逃回去一千……
楼县位于晋国西部,是个五千户大县,占地甚广,西临大河,东北则是晋阳。在窦犨送了一波后,还剩下晋阳、马首、盂这三县,以及防御代国的要塞霍人共剩下多少兵?满打满算,也只有七八千人了,且分散在四县驻守。
别说阳虎,就连赵无恤也感到一丝头疼,任谁都能看出来,经过两场败仗后,西面的局势变得对赵氏不利起来。韩氏已残,而本来完整得如同一个乌龟壳子的赵氏北部领地,也因为楼县的损兵折将而不稳定起来。
“窦犨!”阳虎的口气更加愤怒。“我就知道,此等只会空谈的所谓名士是靠不住的。”
“不错,窦犨,真是罪该万死!”尽管韩氏不给力,又是自作主张又是遭到重创,但赵无恤依然得捏着鼻子和他们共存下去,所以这次战败的锅不能让韩不信韩虎祖孙来背,在段规面前,还是全部归罪到窦犨头上吧。
“然,韩氏虽然有过,却是窦犨自作聪明导致的,我家君子也是后悔莫及。”段规哪能不明白,连忙接嘴,“如今君子和铜鞮大夫退保少水以西,与知瑶的大军对峙,平阳则更加岌岌可危,还望将军施救!”
赵无恤微微沉吟后道:“赵韩两家休戚与共,自当相互扶持,只希望韩氏君子能与我兄弟同心,休要再自作主张了……”
“这是自然!”段规连忙点头哈腰,经过这次败仗,他们是看明白韩氏的实力了,也就能跟着赵氏打打顺风仗,自起炉灶是没前途的。
“至于施救之法,我需要召开军议,贵使且先下去,等与众将吏商量出结果了,自然会告知于你。”
……
等段规离开营帐后,阳虎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来说道:“君子,太行以西的局势已经再清楚不过,平阳已经没救了。我算是明白了,因为韩庚在那里,被包围平阳就如同韩氏的肾囊,知伯想诱使我军西进,便狠狠捏一下平阳,让韩氏吃不住痛,仓促去支援,只会给知氏机会!”
肾囊也就是****,阳虎这比喻虽然粗鄙,却正好说明了问题。
无恤道:“我知之,平阳,必须放弃了。过去对韩氏太过纵容,如今看来,赵韩必须建立共同指挥体系,韩兵也得听我号令才行,不然不知道他们还会干出什么蠢事来!”
“我军在东面其实是占据进攻优势的,卫国旬日便能得手,齐军那边,只要有宋军配合,也能打一场势均力敌的决战,所以我绝不会放弃这里,让将吏们的谋划,士卒们的血汗前功尽弃!”
阳虎松了口气,他就怕赵无恤听说韩氏败后匆匆回兵,那样的话,不但卫国打不下,鲁国也得丢,到时候就会面临东西夹击的窘境。
他作为鲁人,一直有种理念,那就是赵氏宁可冒着失去太行以西的危险,也得把鲁国攒在手里,到时候就算不能为晋国上卿,也可以在西到太行,东到泰岱的广大区域里自立为君!
辅佐一位新国君,做他的宰辅之臣,这就是“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的阳虎内心野望。
当然,他也清楚,赵氏的晋人家臣们的理念相反,杨因、尹铎等人则认为,宁可失去鲁国,也不能让晋阳、长子有失……赵无恤作为主帅,只能在两种理念里选择平衡,总的来说,还是先东后西比较有利,只要打掉了齐军,赢得战争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战略已定,不可轻易更改,但要如何回复韩氏也是件麻烦事,韩庚所在的平阳的确是韩氏的心病,不可直言放弃。
然而到了第二天,这个问题便迎刃而解了,后续的消息从朝歌送来:平阳,陷落了!
“就在知瑶与韩虎、铜鞮大夫对峙时,知伯调了晋公室兵和范、中行残部猛攻平阳,外郭破,城陷。”
这是在预料中的事情,眼见两支援军连续被歼,被围了大半年的平阳肯定会士气低落,这样就更容易被破,不过赵无恤更关心的,是韩庚的生死问题。
“是降?是死?“
第726章 山不过来,我便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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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韩庚不幸死于敌军入城时的混乱里。←百度搜索→”
死了就好!得知这个消息后,赵无恤松了口气,他就怕韩庚降知,再为知氏劝说他父亲和儿子,那样的话,意志薄弱的韩氏在遭受打击后能否坚定地站在赵氏这边就是个问题了。如今韩庚既死,韩氏与知氏的仇就结大了。
不过他面上却摆出愤怒的神色,口称“舅父”,甚至涕泪满面,还得部众反过来劝他节哀顺变。
是夜,赵氏主帐里,军议再次召开,阳虎、杨因、穆夏、项橐、段规等人汇聚一堂,讨论在平阳失陷后西线的战局,等赵无恤来时,他们转身便要行礼,抬头后却都同时一愣。
原来,赵无恤因为赵伯鲁身死而刚脱下不久的丧服,如今再度披上了,这次是熟麻布制成的“小功”。
“我在为韩舅父服丧。”无恤解释道:“我与子寅乃结义兄弟,彼父,犹吾父也!父子之仇不共戴天,我必与子寅共灭知氏,分其城邑子女,为舅父报仇!”
虽然明知道赵无恤是在做戏,可看上去真情流露,段规感动之余下拜道谢。不过如此一来,作为义弟的赵无恤都能如此表态,韩虎作为韩庚的亲儿子,除非想受世人唾弃千夫所指,否则就算族兵败尽,也得留在赵无恤这边与知氏战到底了。
段规心里酸涩地想道:“老家主不知道能否从丧子之痛里撑过来,君子将成为嗣孙,也许再过几年就能做韩氏宗主,他名为义兄,实际上背靠赵氏才能在此战里幸存,只希望此战赵氏能胜,希望战后赵无恤能兑现承诺,多分韩氏一些好处……”
……
依旧是等段规告辞后,军议才正式开始。
“两场小负并不能决定整个战争的成败。”力主先东后西的阳虎坚持,“虽然西线陷入被动,但还远远没有战败。”
建议先西后东的杨因却有不同意见,他看了阳虎一眼,展开皮地图,将之摊平。
“韩氏和窦犨的失败留给吾等一个烂摊子。平阳既陷,敌人被束缚大半年的手便抽出来了,从温县送来的消息看,大致分为三部:士鲋、范夷皋的范、中行兵有一万之众,肯定会尾随进攻楼县,楼县与晋阳距离有数百里,恐怕难保。而籍秦所帅的公室军也有一万,汇合知氏的军队整装待发,这两军或逆汾水北上晋阳,或东进与知瑶那万余人进攻铜鞮、上党。”
“楼县已经没什么抵抗力量了,上党附近,赵韩能凑出五六千人来,晋阳那边则有七八千,都只能处于守势。据说知氏还说动了代君,若代国南下,晋阳就危险了!”
阳虎反驳道:“夏屋山不是那么好翻的,句注塞也不是那么好破的。晋阳和上党都是易守难攻之地,以董子和尹大夫(尹铎)的统筹调度,撑上几个月应该没大问题。”
赵无恤点了点头:“晋阳是悬在知伯头上的一把剑,晋阳不失,他便不敢越过太行攻击河内河邯郸,董子老成稳重,晋阳应当无忧。相较而言,我还是对被知瑶盯上的上党,以及太行各条隘口道路更担心些……”
赵无恤思量了一会后道:“派信使去朝歌,调伍井带着一千人,去助尹大夫一臂之力。”
项橐也道:“除此之外,邯郸那边也要注意,陈氏的一万余人已渡河而去,他们瞅准了我大军在卫国,无暇回师,守住邯郸没问题,可周边县邑只怕会有反复,若陈氏打通邯郸,向西在釜口道和知氏接上头,就麻烦了。”
见众人都有些忧心忡忡,赵无恤便拍了拍手道:“坏消息很多,可好消息也不是没有,就在刚才,从朝歌又有消息传到楚丘。信中说,妄图染指邯郸的陈氏刚登岸就被邮子良司马发现。他也是胆大,派百余骑兵虚张声势一阵袭扰,竟让一万陈氏兵大惊,损伤数百。陈恒疑心有埋伏,便从登陆点北移百里,看样子是想进入中行氏领地,再慢慢蚕食邯郸各县……”
众人松了口气,皆笑:“子良司马用兵晋国无能出其右者,陈氏这次恐怕要做一场亏本的买卖了。”
不过赵无恤心中亦有隐忧,当年雪原大战,他正是被在最恰当时机出现的陈恒赚了一次便宜。此人狡诈如狐,狠辣如蛇,偏偏还颇通军政,邮无正兵力仅有五千不到,还得留人守城,能吓唬陈恒一次,却很难有第二次。若中行氏的残部南下与陈氏配合,也是件麻烦事。
刚因为郑国按兵不动而出现破绽的包围网,忽然之间又开始收紧,西面和北面处处起火,赵无恤却没时间和兵力去救。
不过此事就不说出来了,必须让将吏们看到胜利,才会有继续追随他的信心。他故作乐观地说道:“就让知瑶和陈恒再得意上几个月吧,等解决完齐军,我很乐意与他们在战场上亲自较量较量!”
众人一愣,“将军,要放弃围攻卫国了么?”
“这样拖下去不行,吾等得在韩氏再度崩溃,丢掉整个太行防线前前解决掉齐军!既然山不过来,那我便主动过去!”
“那帝丘怎么办?”
“帝丘这边我不担心,在孔圉做表率后,卫国大夫们陆续来降,卫侯元的兵力所剩无几,而且王孙贾是个谨慎的人,想必这连续失败会使他更谨慎,因此只要城外还有兵围困,他便不敢出击。”
“将军的意思是,留下部分兵力假意围困,主力则潜行东进?”
“然,这项虚张声势的任务,可以交给宋人来做。”
未虑胜,先虑败,赵无恤虽然下定决定东进,但卫国这边也得留后手。若与齐军大战胜了还好,可若败了,陈氏的军队离此不远,随后可能调头南下。而郑国在进攻蛮氏延误了几个月后,这会也应该回过味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朝卫国进军,从背后捅赵无恤一剑。
所以他需要在卫国留一条后路,这项任务同样需要盟友协助,比起韩氏那羸弱的军队,宋国人更让赵无恤放心些。
宋国在这次的战争里算尽心尽力了,不顾国内的困难,先派了一师入鲁协防,再发兵五千,由乐氏的司马陈定国率领,来卫国给赵无恤助阵。他们就潜伏在濮水以北,只等齐军一进入卫国,就配合赵军与之决战。
只可惜赵无恤计划的“围卫救鲁”之计齐国人没入套,既然山不动,那便只能人动了,正好让宋军接替赵军的营地,同时为赵无恤守住后路。
这样下来,满打满算,在留下作战没太大用处的辅兵后,赵无恤只能带万余人东进,可齐国在鲁国,却放了整整五万!
所以他需要宋国再帮一个忙。
也不用人代笔,写得越来越好的篆字笔走龙蛇,在竹纸上写就。
“数年未见,甚是想念,还望子明能率军入西鲁,与我同榻夜话,共伐谋划刺杀乐伯的罪魁祸首,齐侯杵臼!”
……
孟夏四月,宋国商丘,泗边上杨柳依依,宋城外的桐树叶子也变成了深绿色。
几匹轻骑从北方的涂道绝尘而过,一边疾驰,骑士还不断抽打马儿,催促它快一点。
宋国人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在内乱结束后,执政便开始在重要的交通线路上设置亭驿,负责传书的也不再是轻车,而是赵氏派来的单骑。
过去几年里,虽然在公治长匪夷所思的驯鸟术下,鲁国内部的曲阜、郓城、费县三处已经实现了信鸽的相互通信,此外还有曲阜通商丘的,曲阜通温县的。可除此之外就没有了,所以赵军的信使只能骑着快马跑,在沿途驿站换马不换人,花了三天多时间,便从帝丘跑到了商丘。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信送到一刻后,宋国宫室之内,执政乐溷读完赵无恤的信后,将“与子同仇”念了数遍,随即叹息了一声,转身对端坐在君榻上,一脸懵懂的宋君纠,还有在侧穿着大巫服侍,垂帘听政的南子道:“君上,公女……不,是大巫。您看以宋国如今的局面,还要发兵去西鲁么?”
第727章 跳梁小丑
ps:第二章在晚上
“发,必须发兵!”帷幕中看不清面容,只能听到环佩叮当,但比起在赵无恤身边时,南子的声音却少了几丝妩媚,多了些威严和不容置疑。
“诗言: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赵将军对宋国的恩情,赵氏与乐氏的姻亲,难道执政都忘了?如今正是此战的关键时刻,助赵赵胜,宋国岂能袖手旁观?”
在南子摇身一变成为大巫后,乐溷对她的感觉便从原先的仰慕,变成了害怕和敬畏,他不敢与帷幕中那对如青丘九尾的眼睛对视,低着头喃喃说道:“怎么会是袖手旁观呢,我已经让陈定国带兵五千去了卫国,还遣了一师族兵去鲁国,如今宋国内部也空虚,那向巢贼心不死,四处宣扬赵氏将败,还鼓动舆情逼压我……”
距离宋之乱已经过去三年多了,宋国逐渐从宋景公丧命的沉重打击中走了出来,但内忧外患仍然存在:西面,宋的死敌郑国人还占着弥作、顷丘、玉畅、岩、戈、钖六座边邑。东边,向巢仗着吴国人支持,依旧割据萧、偪阳、向、沛、留诸邑,名为宋卿,实为对执政之位的觊觎者。
自从去年赵氏与诸侯开战,宋国输出大量兵员、粮秣去支持后,向氏也开始不安分起来,向巢坚决反对卷入战争,反而提议向吴国靠拢,坐视诸侯与赵氏火并。
乐溷能得到卿位全凭父亲遗德,他本身没什么本事,品行又不足以服众,所以身为执政却不能得到贵族支持。而南子得位也有些不正,国中还有人传言,她与赵无恤有私情。
当年因为赵无恤在泗上风头无二,宋国贵族对俩人上位敢怒不敢言。如今赵氏陷入包围,一时间,许多对他们心怀不满的公族便开始鼓噪起来,比如要求停止外派军队,要求增加卿位,将四卿恢复为原来的六卿;南子结束所谓的垂帘听政,归政于宋公纠——虽然他才十三四岁。
舆情汹汹下,连同为戴族的皇氏也选择了袖手旁观,好在掌握兵权的司马子牛是乐氏的坚定支持者,不过他也倡议,要南子在国君冠礼后停止干政。
所以乐溷担心,若再将他能控制的公室军和乐氏族兵外派,商丘空虚,就会被国内的反对力量乘势而上。
作为千夫所指的”牝鸡司晨“者,南子却比乐溷镇定多了,她冷笑道:“向巢,区区跳梁小丑而已,既然敢公然挑衅天道,天道报应不爽,自然不会放过他……”
南子让人放下帷幕,踱步走了出来,绝美的脸上凝着冰霜,不让须眉的目光里带着杀意,她朝也看呆了的宋君纠下拜道:“君上,有信奉异端的奸臣妄图作乱,颠覆君上的统治,是时候让天道给予他们惩处了!”
……
萧城本是乐大心的封地,在三年前的宋之乱里,萧城被吴国太子夫差所得,又转交给了依附于他的向巢。
向巢这几年过的并不舒服,他弟弟向魋喋血宋宫,被号称鬼神附体的大巫一铜杖打死,若非当时夫差在场,恐怕他也逃不出这个结果。所以这几年里,向巢虽然名义上还是宋卿,却压根不敢再去商丘官署。
前两年赵无恤的权势太盛了,泗上小国无人敢忤逆其意愿,向巢亦然,他不敢造次,只缩在萧城,在吴国人的视线之内瑟瑟发抖。
可风水轮流转,从去年开始,赵无恤在鲁国的兵卒抽调一空,泗上诸国如莒、邾者纷纷开始试图脱离宋鲁的掌控,向巢也耐不住寂寞,开始扩军自保。萧城本是大邑,加上其他几处,他也养了五千兵卒,足以抵御宋国公室军和乐氏的讨伐。
再加上去年年末,他投靠的夫差成了吴王,向巢的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
一时间,宋国内对司城乐氏和南子不满的旧公室贵族们开始聚集到向巢旗下,为他摇旗呐喊,向巢也蠢蠢欲动,四处派人鼓动大夫们消极响应执政的征兵和备战。
“让赵氏与诸侯们交战去罢,宋国需要安定与休憩!”话虽如此,向巢最想看见的,无非是赵氏惨败,那样的话乐氏和南子肯定会倒台,再由他接管朝政。
不过叫他想不通的是,此女****,肯定养了无数面首,还与赵无恤勾勾搭搭,怎么还可能是处子!
“一定是假的,到时候一定要撕碎你这贱妾遮体的掩饰,让国人看看那圣洁巫袍下,究竟是怎样一具肮脏的身子!”坐在驶往南郊的马车里,向巢恶狠狠地如此作想,一面摇着扇子,抱怨这天气的闷热。
今天是立夏日,按照惯例,卿大夫要去城邑南郊举行“迎夏”仪式,向巢也不例外。
因为宋人好鬼神祭祀,向巢虽然心中不以为然,也得摆出一副敬天法祖的样子来,才能让当地民众满意。若是怠慢了祭祀,等夏秋遭了灾,说不定就要怪罪到他头上了,萧城的巫祝如此劝诫他,向巢也觉得有些道理,宋国这几年恰好遇上灾年,并不太平啊。
本来他有机会把矛头转向南子,抨击她牝鸡司晨导致灾异,但南子却抢先一步控制了商丘的巫祝们,派人传播“天道”,说天道轮回,丰灾有常,四处蛊惑人心,让向巢的攻击没什么效果。南子口舌了得,颇得底层民众之心,反倒将向巢逼到了舆情的对立面。
所以向巢就更不可大意了,领地外他管不了,可领地内的民心,他还是要争取下的。
所以今天向巢身着朱色礼服,佩带朱色玉饰,乘坐赤色马匹和朱红色的车子,连车子的旗帜也是朱红色的。这种红色基调的迎夏仪式,强烈表达了宋人渴求五谷丰登的美好愿望。
红色马车在萧城街头缓缓行驶,随着马蹄沉闷的节奏和车轮的吱吱呀呀,宋国卿士向巢靠在舒适的垫子上休息,外面传来家臣的叫喊:“大司寇车驾到,众人回避!”
向巢十分谨慎,就算在自己领地里出行,也会带足两百人的亲卫,个个全副武装,剑戈在手。
出了城门后便是南郊,向巢的巫祝在河边布置好了祭祀用的圜丘,然而向巢掀开车帘后却赫然发现,今天人来的比往常要多。
在丹水之滨,他的车驾和圜丘之间,人山人海,数不清的穿粗葛麻布衣,肮脏不堪的民众。周围有数千人,丹水对岸还有数百人,炊烟缭绕,粗布帐篷和泥土搭建的简陋小屋玷充斥眼前。
……
“这是怎么回事?”向巢心疑,对恭迎在车下的萧城巫祝,名为墨夷的中年巫师问道。
“去岁因为迎夏不及时,导致丹水一带遭了水灾,入秋后许多地方颗粒无收,众人觉得是怠慢了神灵导致的,故而今年迎夏,远近百里的民众无不扶老携幼,早早赶来,观看主君祭祀。”
“原来如此。”向巢盯着墨夷的眼睛,却发现里面除了虔诚和对民众的怜悯外,别无他物。
墨夷在宋国公室的记录里,应该是宋襄公的兄长,公子目夷之后。但他却早没半分贵族的风范:面色被太阳晒得黝黑,脚上穿着磨脚的芒履,巫袍下的手臂干瘦,手掌粗糙,简直就是个乡野的鄙人。
他以高昂的音调颂唱道:“虽有深溪博林、幽涧无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慎,处处有鬼神视之……还请卿士下车步行。”
“唯,既然如此,那祭祀便开始罢。”向巢皱着眉厌恶这些粗鄙的乡野之民,却还是下车跟随墨夷往祭坛走去,身后有几名卫兵亦步亦趋,甚至还有夫差赠送他的吴国剑士,其面上刻有雕纹,让人一眼就知道他们是吴人。
“吴人,当年途径萧城时劫掠吾等家财,杀我父兄,抢了我妻女的吴人……”在人头攒集的民众里,有人咬着牙窃窃私语,但他们的声音被风吹散,被呼吸声掩盖,向巢没有听到。
从马车到祭坛不过百余步,两侧全是翘首以盼的民众,但向巢放目望去,却发现没有一张笑脸。这些丹水两岸的民众表情迟钝、阴郁、充满敌意。
或者自己该调兵来清道?向巢有一丝后悔了,可如今他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做完祭祀。等回到城里后,他就会狠狠收拾他们,让将吏来吼一嗓子将这些庶民氓隶统统吓走。
不过,他们在开路卫士的剑戟下,在巫祝墨夷的目光下,还是勉勉强强地让开道路。
终于,向巢踏上了圜丘,踩着结实的鹅卵石,身边也没了臭气熏天的庶民,他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随即,身后成百上千道目光盯着他后背看,又让他毛骨悚然。
“噫,祝融神,且听吾等祷辞!”就在这时,墨夷已经开始了祭祀前的吟唱。
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火正祝融即夏官,掌管夏季的风调雨顺,祭祀这位火正,自然就少不了火焰,不多时,熊熊烈焰便在圜丘上燃起。
向巢献上准备好的犬、马,由墨夷亲手杀,投入火堆中,诱人的香味开始弥漫四周,向巢能听到身后饿鬼们吞咽口水的声音,他们中有些人看起来形容桔槁、眼窝深陷,显然是饥肠辘辘,似乎能活活吃了他的驷马。可在这香味的诱惑下却没有引发混乱,他又感觉不对了,为何这些本该跪地向他求食的人会如此有序?
就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拧到了一块……
第728章 天道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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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向巢多想,祭祀的重头戏开始了,墨夷解开发髻,披散着头发围着火堆狂舞起来。
“斗指东南,维为立夏!”
“吉日辰良,愉兮祝融!”
台下众人也跟着手舞足蹈,歌未明,舞如迎春,以取悦祝融,保佑今年夏天风调雨顺。
周围气氛很热烈,比面前的列火还要热,只剩下向巢尴尬地站在圜丘上,汗流浃背。
好在舞蹈之后,他再稽首感谢一通鬼神,就可以结束仪式了,向巢想着自己得赶快回萧城府邸里沐浴一番,再躺在榻上悠闲地吃冰消暑,同时谋划如何给乐氏和南子添乱。
然而意外就在这时发生,那正在狂舞的墨夷忽然间浑身颤抖,嘭地一声摔倒在地,等再爬起来时,已经双目血红,扫视众人,竟似换了个人,不怒自威。
“是祝融神降了!”在旁协助的墨夷弟子们纷纷跪倒在地,连带着身后千百民众也齐齐匍匐,只剩下向巢一人。
“卿士,请下拜!”
愤怒的吼声从身后传来,让向巢眉头大皱,却碍于形势,只得在火堆前勉勉强强下拜,心里惊疑不定,这是往常没有的程序,所以连榻都没有,那些鹅卵石膈得他膝盖发疼。
祝融“神降”的墨夷腰板挺得笔直,他余光瞥过向巢,然后目视众人道:
“祝融有言:宋国大乱,天降灾异。民众惧死,便做出了淫暴、寇乱、盗贼之事,拿着兵器在大小道路上阻遏无辜的人,抢夺别人的车马衣裘为自己谋利。幸有新君尊敬天道,执政司城乐氏勤勉政务,设立医馆救人,又有大巫驱使三十六位巫使行走淮泗,劝人向善。宋乱由此消弭,只待玄王降世,便能步入小康之世。”
墨夷指着瞠目结舌的向巢重重地喝道:“唯汝萧城,不敬天道,不尊国君,怠慢祭祀,不顾民众死活。只知道献子女玉帛谄媚于吴国,以至于父子弟兄不孝不悌,贱民亦不努力于劳役,以至于此地水旱无常,怨声载道。天道借我之口降下旨意,只有将你这昏聩的肉食者拿下,方能消除祝融之怒,夏天才能风调雨顺!二三子,还不动手?”
他一挥手,早已在旁等候多时的那些见习巫祝便冲了过来,将准备起身的向巢一把按住,动惮不得。
与此同时,那些察觉不妙,拔出剑来的卫士和吴国剑客也发现,他们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宋人包围了,这些人衣衫褴褛,不着片甲,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简陋的武器:木棍、耒耜、石镰、翻土的耨,甚至只攒着一块石头。
那位脸上纹面的吴国剑客大声威胁道:“靠近者死!统统让开!”
但宋人们不让,他们嘴里喊着“吉日辰良,愉兮祝融”,开始围拢过来,虽然最初被剑客和向巢的卫兵杀了数十人,但胜在人数众多,很快就推攮着将他们按倒在地,活活打死。
而远处,这些宋人也悍不畏死地攻击向巢带来的甲士,以数百人的死伤为代价,将他们纷纷扑翻,一时间圜丘里里外外惨叫声连绵不绝。
向巢已经被控制住了,他面色苍白地看着这一幕,却听旁边的巫祝墨夷轻声说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这位“神降”的巫祝已经恢复了正常,但向巢还是想不通,自己信任了这个巫祝三年,他也没有一丝背叛的迹象,为何今日却突然做下这种事情。
“你要什么?钱帛,田宅,美女?”
“我不要别的,只要还这萧城一片朗朗乾坤。”墨夷从弟子手中接过一样东西,将它挂在脖颈上,那是一枚阴阳鱼的坠饰。
向巢瞬间明白了,这个诡异的图案是所谓”天道教“的标志,向巢本以为还没传到自己的领地上,谁料连自家巫祝都被渗透了。
“你是南子的人!”
“不错,我侍奉天道,听从大巫调遣已经一年了。”墨夷笑了笑,脸上却没有背叛的惭愧。
“乐大心虽叛君,可他在萧城时尚且知道爱民,但自从你控制此地后,为求自保,无岁不向吴国纳贡,民众却困苦不堪,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卿士,你肆虐国人时,恐怕没想到,自己会是如此下场吧?这就是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墨夷朝身后点了点头,一名黑甲武士便急步走到向巢面前,向巢认得,这装束,是宋宫里的宫甲,他还对向巢笑了一下。
“见过卿士,小人代替公女问候卿士别来无恙。”
话音刚末,那宫甲便抽出一把短剑,一下就捅进了向巢的心窝里!
……
“向巢死了。”
数日后,南子嘴角带着笑,对乐溷宣布道。
“就……就这么死了?”
乐溷汗颜,萧城户口众多,向巢占据那里后养兵五千,过去三年他想了很多办法,却无法夺取,如今南子略施小计,就轻轻松松地将向巢杀了?
南子却不觉得是意外,过去两年多时间里,她遵循赵无恤的指点,在宋国孜孜不倦地传播天道教义,不断从宫中和毫社的亲信的培养巫祝,让他们去四面八方传教,如今已有小成。
赵无恤的那套理论成体系,有教义,很容易蛊惑人心,杂七杂八的鬼神、山川、河伯都被天道融合,成了“化身”的一部分。本来各自为政的宋国宗教力量开始被她统一起来,拧成了一条有力的绳子。
这条绳子让宋国摇摇欲坠的局势稳定下来,和她南子绑到了一起,也让南子手里多了一件极其有力的武器。
向巢对商丘防备心甚重,宋国官方的力量无法进入萧城,但巫祝不一样,他们在宋国地位本来就高。有巫祝云游投宿,宋人都会欢天喜地地在家中设宴接待,顺便让巫祝为自己赐福,算算自家儿女以后的运势。
所以她很容易便将触角伸进了萧城周边,花了一年多时间让当地巫祝墨夷归附,于是教徒开始翻倍增长,已经有万余人之多。加上向巢为贪得无厌的吴国人卖命,加重了一倍的税赋,大量钱帛子女被献给吴人获取保护,在萧城不得人心,只需要让墨夷找个机会煽风点火,萧城的民众就能奋而起立,颠覆向氏的政权。
“如今向氏群龙无首,墨夷已经带人攻占了萧城外郭,其余各邑也纷纷起来反抗向氏的统治。如今,只需要驻扎在彭城的公室军队开进去接管各邑即可。如此一来,宋国的内患就消弭了,执政,还不速速帅军去助赵将军?”
乐溷还是有些犹豫:“向巢虽死,可那些公族豪长,还有与他亲善的大夫们呢?他们也有自己的族兵和武装,不可不防啊。”
“向氏既灭,外部已经没人能威胁商丘,那些公室旧族只能跳梁,掀不起大浪。若就此偃旗息鼓,我还能暂时放过他们,若不知悔改,向巢的下场,就是他们的下场!虽有深溪博林、幽涧无人之所,施行不可以不慎,处处有鬼神视之,天道昭昭,无人能够逃脱惩罚!”
南子以一句她编写教义里的《明鬼》作为结束语,让乐溷喊到了一丝莫名的骇然,这其中是否包括他呢?
“大军若离开,商丘必定空虚,我就怕……”他才不好意思说,是自己害怕带兵出国作战,害怕身为次卿的皇瑗乘自己不在时窃取了宋国政权。
南子会意:“我会坐镇宫中看住皇氏,让他不能染指正卿之位,执政且放心地带大军前去。”
虽说是商量,但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如果说她之前对乐溷还有几分客气,现在却是居高临下的态度了。
经过这次的事情后,南子的勇气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手里新锻造的这把剑太好用了。在宋国,她虽然受卿大夫们集体质疑,却已经借助宗教控制了底层民众,民惟邦本,她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就算没有司城乐氏帮忙,她也能站稳脚跟,最大程度支援赵无恤!
“也不必担忧国中空虚,我会立刻着手,组建侍奉天道的民兵,他们会遵循天道的意志,一手持坚盾,保卫公室,另一手挥舞闪亮的剑,洗涤宋国内部的心怀不轨者!”
……
四月中旬,乐溷带着从商丘国人里征召的一万大军出发了,他和赵无恤约定四月底会于西鲁,共同攻击深入那里的齐国大军。
“这一万人看似多,实际上一半是首次傅籍的新兵,真不知道等决战后,有多少人能活着回到泗水……”乐溷能力不足,胆子偏小,出发以后唉声叹息。
不过他们速度并不慢,士气也不低,只因军中还有南子派的巫祝随行,为兵卒们打气,将齐国描述成“违背天道的敌人”,将齐侯说成荒淫无度,不敬鬼神之徒,必须被扫灭。老实巴交的宋人信以为真,雄赳赳气昂昂,好似是要去打一场圣战。
通往鲁国的道路有许多条,最近最方便的,莫过于经由曹国入鲁。
曹国本就是中原诸侯的交易中心,这几年更是凭借奢侈行业,越发富庶无比。听说曹伯都能效仿赵氏,养得起数百人的骑马猎队,而曹军更是不要钱地堆砌装备,几乎人人披甲,兵刃也比宋国高出一个档次……
当然,曹国的道路也是最宽敞最好走的,听说曹伯阳前年任命了一位名为公孙疆的人做大司城,对他言听计从。公孙疆利用海量的财富大兴土木,不但在国都的郊外建立了五个新城邑,名叫黍丘、揖丘、大城、钟、邘,还修缮了道路以便商贾通行。
只花了两天多时间,浩浩荡荡的宋国大军便走到了宋曹边境的贯邑,乐溷已经提前派使者沟通好了,宋军借道曹国,并于五日内离境。
孟夏四月,日头已经很毒,宋人们站在城门紧闭的贯邑外汗流浃背,乐溷派将吏去约束他们的行伍秩序,宣布进入曹国后不准开小差,不准骚扰曹人,不得擅入城邑。因为之前宋军从曹国入鲁时,曾闹出宋兵失踪,滋扰陶丘商户的事件,当时宋曹还闹出了一些不愉快。最后在赵无恤调解下,乐溷道歉赔礼了事。
“只希望这次不要有意外……”乐溷这么想着,头顶的汗却不住地从头发里冒出来,弄得胄内湿热无比,好想解下来。
“怎么还不见回话?”半个时辰后,乐溷的耐心耗尽了,他再度让人过去叫门。然而让所有人没料到的是,贯邑曹将一言不合,便从城墙上射了一通箭下来,派去叫门的人三死二伤,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
一同被带回来的,还有两颗脑袋,以及一份国书。
脑袋用石灰腌制过,依稀能辨认出容貌,竟是宋国常驻陶丘的正副使节!而乐溷打开那份国书看了一遍后后,脸色更是精彩异常。
“曹国……向宋宣战?”
他又看了一遍,半响无语,随即才摸着头顶的胄喃喃自语道:“我没看错吧,曹国向宋宣战?是我疯了,还是曹伯疯了?”
第729章 曹国也要来争霸?
曹国乃曹叔振所封的伯国,地域本就不大,一直局促于济濮之间。到了百余年前还因为曹共公的偷窥爱好惹怒了重耳,城濮之战后晋国进行清算,作为惩罚曹国被剥夺了大片领土。到了近几十年里,又被宋国屡次侵略,连国君曹悼公都被宋景公囚禁之死,这可谓是曹国的奇耻大辱,九世之仇。
另一方面,曹国在这种外部压力下,导致国内贵族不强,反倒给了曹伯总览朝局的机遇,加上这几年曹国走商业路线,将陶丘发展成中原的商贸中心,称得上富庶小康。既然府库充实,曹伯阳的威望就愈加高了,但凡他有决策,开设侈靡之业也好,加入赵氏同盟里与齐国对立也好,只要是国君首肯的事情,国内在商贾货殖侵蚀地位下摇摇欲坠的贵族们只能俯首听从。
曹国君权如此之盛,曹伯甚至能随意撤掉卿士,提拔他人做执政!这在过去世卿世禄的鲁、宋、晋是无法想象的。
就在三年前打完宋之乱后,爱好田猎的曹伯在一次偶然狩猎中,碰到了一位名为公孙疆的射弋者。
所谓的弋,便是用带绳子的箭射鸟,公孙疆十分擅长此道,他获白雁而献之,让曹伯大喜。加上此人本是识字的士,以乡野贤人自居,他能说会道,由此受到曹伯阳亲睐。先提拔为林泽虞人,接着又提拔为猎队的司士,并在两年前赵无恤约合曹、宋进攻卫国濮南的战争里立下小功。职位便像飞似的,窜到了小司城之职,开始参与政事。
公孙疆为曹伯大兴土木,在陶丘郊外造了五个新城邑,名叫黍丘、揖丘、大城、钟、邘,并把各行业的人迁出去,这五座卫城解决了困扰陶丘已久的城小人多问题。由此他再度受提拔,挤掉了垂垂老矣的曹国执政,当上了大司城。
这就是公孙疆的晋升之路,从一个区区射弋者攀到曹国执政,让人眼花缭乱。其中缘由,全因为曹伯阳与他臭味相投,一对君臣闲暇时一同狩猎比试,回到宫内则畅谈曹伯最喜欢听的齐桓、晋文之事……
这公孙疆出身虽然不高,志向却颇为独特,他以齐桓公的宰臣管仲、晋文公的干臣狐偃、楚庄王的谋士伍参为人生目标,在成功混上曹国执政后,狐狸尾巴便露出来了。
就在宋军请求借道,曹伯虽然答应,却对此忧心忡忡之际,公孙疆瞅准时机,入宫面见曹伯,陈说他的“霸计”!
……
“君上曾赞赏仆臣善射,但仆臣所射者,无非是小雁、罗雀之类,这只是射的小道,回想起来,根本不值得对君上陈说。如今曹国国富兵强,仓禀有三年之粟,武库有三属之甲,兵刃锋利,无坚不摧。凭着现在的曹国,凭借君上的贤明,要射的绝非仅仅是这些小猎物。”
曹伯对公孙疆已经十分信任,他有些疑惑,也有些兴奋,“那寡人应该射取什么?”
“且听仆臣对君上陈述,过去三王射取天下尊号,五伯射取好战之国。现如今纵观九州诸侯,晋、秦、齐、吴、楚好比是庞大善飞的鸿鹄;鲁、宋、卫、郑是小而不弱的鶀雁;邾、小邾、莒、滕、薛、蛮氏、郯、邳则是区区罗雀。比起一般的田猎,这种乐趣绝非一朝一夕的欢乐,所获也绝非野鸭小雁一类猎物,是否更值得君上去猎取?“
”猎国?“曹伯一愣,这副说辞似曾相识,那是五年前了吧,赵氏父子与齐侯正要在濮上和西鲁进行一场决战,端木赐就是以此说来诱惑他加入的。
狩猎的杀戮会将内心的野望勾引出来,更何况还有北方赵无恤不断开拓领地的刺激,作战不就是和打猎差不多的事情么?
那场冒险让曹伯得到了历山、雷泽以西的祖宗之地,也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望,同时也在内心里滋养出了名为野心的东西。
这之后数年里,曹国的发展极其顺利,卷入宋之乱,重获被宋国占去的几座边邑,配合赵氏进攻卫国,又获取了濮南数邑。曹国变得强大富裕,曹伯的也一天比一天膨胀,性情里的贪婪和狂舞一日胜过一日。
他这些日子以来开始频繁地查看地图,虽然疆域增加了一半有余,可星罗棋布的中原诸侯里,曹国依然显得好小,只与邾、莒相仿,要是能再扩大一些就好了。
所以曹伯一直在关心太行东西的战事,筹划着要如何做才能让曹国再壮大些。最好的扩张方向自然是卫国了,可赵军来势汹汹,迅速配合陈定国所帅的宋军,攻占了除帝丘以外的地区。其中宋人很讨巧地占了于曹国一水相隔的城邑,曹军却没占到什么便宜,这足以让曹伯阳愤愤不平,寝食难安了。
赵无恤在利益划分上偏向宋人是自然的,战争里宋国一直在出人出力支援赵氏,曹国却以宋之乱曹军损失太重为由,只进行一些物资层面上的帮助。
世上的事,不患寡而患不均,曹伯阳可不会理解赵无恤的难处,他已经有了摒弃赵氏单干的心思了,与他臭味相投的公孙疆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这才有了今日的献策。
听了公孙疆的话后,曹伯让他上前数步就坐,屏蔽左右后虚席问道:”寡人何尝不想参与进猎国的游戏里去,但要如何射呢?“
”君上何不以贤臣为弓,以勇士为缴,看准时间张弓射之?“
”还望司城教我!“
公孙疆目光炯炯:“君上欲求伯于泗上,就得先射落赵氏!”
……
曹伯闻言一惊:“此言何解?”
”天下诸侯,如今势头最盛的莫过于赵氏,赵氏是只大玄鸟,西边背靠太行,东面临海而立,其右臂扼守太行,左臂阻抗齐国,还垂首于中原腹地,膺击卫国。赵氏的位置霸占了整个中原,展翅翱翔,东西两千里,妄图吞并天下,是最大的猎手,也是最大的猎物。若赵氏得志,君上除了在赵无恤喙下捡一些残羹冷炙外,就休想自行射猎了,说不准,还会被赵氏当作礼物送给宋国。“
”这,我与赵将军十分亲善,应该不会这样罢……“
公孙疆却不以为然,”敢问君上,对于赵氏,宋曹孰亲?”
曹伯阳顿时无言以对,这还用说么,曹国与赵氏只是利益纠葛,可赵氏与宋国,却好比生死相托的关系,其中还有联姻。
曹、宋本是死敌,全凭赵无恤的武力和子贡的巧舌才凑合到一起。在赵氏和曹、宋的同盟里,曹伯阳敏锐的发现,自己的地位是远不如宋国的,此时尚好,可若是以后曹宋再度起了冲突,赵氏会站在哪一方?
公孙疆再接再厉:“再问君上,几年前的孟诸之战,赵将军是不是毫不犹豫地让曹人去填沟壑?“
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来曹伯就来气,他甚至开始对赵无恤主持的曹宋对濮南地区的瓜分不满意了。他大伯曹悼公朝见宋景公反被囚禁而死的屈辱,也在宋军入境滋扰曹人后,重新被他想起。
”所以君上想要有所作为,必须在为时未晚的时候站出来,与齐侯一起张开大网,共射赵氏。如今正是赵氏危机重重的时候,臣听说,西面的韩氏大败,已经丢了平阳城;北面,陈氏攻入邯郸;东面,赵兵受阻于卫国,西鲁也被齐人攻入,恐怕是守不住了,这正是君上加入围猎的大好时机。“
曹伯阳已经快被说服了,眯起了眼睛:”与齐侯联合?可寡人与齐国已经好几年没来往了。“
公孙疆道:”齐国的鲍牧曾派使节来联络君上,就在仆臣的宅邸中。“赵氏的使者将郑国诱骗去了蛮氏,齐国的使者也不是傻子,鲍牧没少派人往泗上诸侯里跑,薛国那个倒霉国君比想要叛赵被滕国举报,就跟齐国有关系,而公孙疆除了心里那份“辅佐霸主”的人生理想外,也收了齐国才力主曹国叛赵的。
曹伯阳还是有一丝犹豫,”且让寡人再想想。“
”君上,还是快些决定罢,宋军就要再度过境了。先前君上放一师宋人去鲁国,就扰得国中不宁,如今一万宋军经过陶丘,万一他们起了歹心,觊觎城中市肆的财富子女……“公孙疆开始危言耸听,拿曹伯最担心的东西说事。
”那要不要暂时拒绝彼辈入境?“
”不可,如今君上放行,则陶丘有危,不放行,就会罪赵氏和宋国。等战后赵氏若胜,肯定会削曹强宋。反之,若天子和晋齐胜,则会像城濮之战后清算曹国一样,让君上将吞下去的疆域全部吐出来,所以君上,不能再迟疑了!“
曹伯阳本就是个情绪容易上头,轻易相信言语的人,他忽地回想起了,当年雪原之战前,他与赵氏父子站在濮水岸边那座小丘上的情形。
当时他们歃血为盟完毕,赵鞅和赵无恤指点着星空,说着在晋国的趣事。曹伯阳也在遥望着天际,他瞥了一眼初露的繁星,突如其来地感到莫名的心中颤栗,他再度看着高处的赵氏父子,竟觉得他们有一种俾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感觉!
他羡慕,也渴望能效仿之。
“既然他父子做得到,寡人又何尝做不到……正如司城所言,如今就是绝佳的时机啊!”曹伯阳拍案而起,做出了决定。
于是乎,眼高手低,满心是宰辅之志的公孙疆,就这样和以为曹国国富兵强,膨胀到极致的曹伯阳共同拟定了一个大胆、疯狂、让正常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计划……
公孙疆得意洋洋地总结道:”君上不如张弓而射宋国商丘以北,既能射伤其右臂,报了宋曹百年之仇,也能绝陶丘之路,使之不能支援赵氏,则赵氏面临齐军和郑人进攻,必败矣,到时候曹国便可以全取濮南、济西,甚至进一步获得西鲁。到时候君上成了晋侯、齐侯和天子的救星和功臣,一定可以获得巨大威望,到时候泗上诸侯,左萦而右拂之,可囊载而归也!天下无伯,君上或能小霸河济之间!”
次日,已经被“霸业”弄晕头脑的曹伯阳发布了紧急备战,同时杀宋国使节,并在贯邑阻截宋军的命令……
……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帝丘处,早在乐溷之前,赵无恤已经从匆匆跑来报信的商贾暗探处得知消息,本来已经要偃旗息鼓东进的赵军,也因为曹国的事变而耽搁了下来。
此事算是突发事件,之前没一点征兆,宋曹之间虽有矛盾,却远没到动刀兵的地步。这曹伯阳平日里蛮正常的一个人,怎么这次就像是被门夹了脑袋似的。
赵无恤不知道的是,在历史上,《史记.管蔡世家》理,就记载了曹伯阳和公孙疆的这番荒唐“霸业”,绝晋攻宋,也导致了曹被宋所灭。
赵无恤自然不会记得那偏僻的记载,他如今半响无语,也找不出方式来表述,最后只能摇着头道:“荒唐,这曹伯阳和公孙疆真是一对荒唐君臣,小小曹国,也想来凑热闹,真是想做齐桓、管仲想疯了。”
阳虎则是羞怒交加,本来大军都准备开拔了,却被曹国的事变耽搁,真是叫他怒火中烧,有意外没什么,只是这意外太让人哭笑不得了。
“真是蚍蜉撼大树!臣愿将一师之兵,南渡濮水攻曹,配合宋军,曹国旦夕可破。”
赵无恤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便任先生为前锋,先拔曹国洮邑,此地既可以是南渡的跳板,也是我大军东进西鲁的必经之路。”
若宋军被耽搁在曹国,迟迟无法北进,以赵无恤这万余兵力,贸然东进西鲁与齐军决战,虽然他有必胜的信念,可毕竟不太保险。
“破曹必须迅捷,我希望五月中旬便能解决掉麻烦。”
也是势危思策士,这时候若是有一位胆大的使者愿意去陶丘一探究竟就好了,曹伯或许只是一时头脑发热,也不是不能劝回来。
赵无恤走出帐篷,回首望向南方,喃喃自语道:“按照行程推算,子贡一行也该到曹国了吧……”
ps:五伯者,昆吾为夏伯,大彭、豕韦为殷伯,齐桓、晋文为周伯,合为五伯。有点事,今天先一章了,明天早上更新。
第730章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ps:晚了点,抱歉,晚上还有一章
子贡一行人的确已经抵达曹国了,比起来的时候,他那小小车队里多了许多生面孔,却没有范蠡、文种二人。
他抵达郢都时已是二月底,带着计然的手书到文种家中寻找,却得知来迟一步。原来,此时恰逢越国勾践破吴,楚王熊珍精神大振,决定派使节去越国交好联姻。文种在郢都钻营良久后,终于搭上了一条关系当上了副使,而他的好友范蠡因为通越人语言,也作为转译者跟随。
等子贡去拜访时,他们已经离开郢都半月,沿着汉水南行,到大江乘舟东去,千里距离数日便到,此时文种、范蠡二人已到豫章舍舟登岸,准备穿越江南扬越之地进入越国了吧,子贡就算拍马也追不上。
未能邀请到范、文二人,子贡失望又无奈,只能在文种家中留下礼品后离开。他扑了个空后也不想空手而归,便在鄢、郢等地寻了一些楚国的不得志士人。
其中子贡最看好的是名为石乞的鄢地轻侠,此人骄傲,勇猛,悍不畏死,并且眼中有一副做大事的心志。子贡在鄢地酒肆里与他结识,相谈之后觉得这是个类似田贲的可用之才,便以北上投赵共谋大事诱之。
石乞既不是王子王孙也不是近支公族,在楚国没有为官封爵的渠道,又心怀野心,早就有些不满了,便一口答应子贡,此人也豪爽,次日便散尽家财随子贡离开。
他甚至还休了刚完婚没多久的妻子,让她回家改嫁,这种做法着实让子贡惊讶……
石乞解释道:“我去了北方若还是不得重用,劳碌于斗食,见辱于氓隶,她在这边苦等我也是白等,与其待她耐不住寂寞与人私通,还不如早早断了关系。”
“若你得到重用呢?”子贡晓有兴趣地问道。
“若我能得五鼎大夫之位,自然要娶世卿之女为夫人,以我的性情,到时候肯定会嫌弃她这楚地乡野女子,与其越看越厌,还不如早早休了!”
子贡点了点头,更加觉得此人能干大事,光在休妻一事上,就比自己那些离开鲁国云游,一去十余年,却不给家人备下谋生途径,还要求妻子在家守活寡的“君子儒”师兄弟们强多了!
到商丘与等候在此的计然汇合后,计然一见石乞,也对子贡轻声说:“子贡,你为赵将军找个了亡命之徒啊……”
子贡笑道:“然,是一块能用在剑刃上的好铁,此次入楚赐的运气不错,虽然没能将范蠡、文种带回来,能得计先生和石乞一文一武,也不算吃亏。”
他们在商丘停留数日,在宋国大军开拔前离开,谁料刚进入曹国境内,就碰上曹伯就和公孙疆一起抽风,对宋宣战了……
……
陶丘城今非昔比,五座卫城在郊外拔地而起,城垣高大厚重,就像保护心脏的瓣膜般环绕陶丘。如今看来,那公孙疆和曹伯修筑这五座小城,可不仅仅是为了分流陶丘内日益滋生的人口,还为了把商业都邑的陶变成一座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塞!
守卒众多的五城再往外,一座偏僻的里聚外,端木赐和计然一行人在此停留。众人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一边朝宽敞的大路上眺望;将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的石乞则沉默寡言,只是不断地用皮带打磨着短剑;只有计然最镇定,他悠闲地卧在马车的坐榻上,津津有味地翻阅从宋国守藏室里抄录的书籍。
“回来了,端木先生回来了。”有人喊了起来,计然瞥了一眼,却见子贡乘车归来,他一只手扶在车舆上,面色有些凝重。
“事情是真的,曹伯已经叛赵,并向赵氏的盟友宋国宣战。“下车后,子贡如此对计然和石乞宣布道。
石乞停顿了一下,随即磨剑速度更快了,而计然收起了书,冷笑道:”罔顾曹国生民的生死家业,就凭国君和某位卿士的一拍脑袋就决定战和,真是笑话,子贡此去陶丘,可还有什么收获?“
子贡叹了口气,眼见熟悉的曹国变成这般模样,他心中郁郁不乐:”我连城都没能进去,公孙疆受曹伯信任,掌握了兵权,如今陶丘及五座卫城的武备都听他号令。见我叩门求见,就直接拒绝开门,说曹伯不想再见到我,还勒令我三日内离开曹境,否则就不念旧情,拿我的人头开刀祭旗了!”
他对此哭笑不得,这座都邑能变成今天这般繁荣,也有他端木赐一份功劳。子贡在陶丘呆了三年,对曹国可谓是极其了解,他不但以“陶朱”的名义三致百金,也和曹国各阶层、天下商贾贵族有往来。
不过公孙疆是在他离开曹国后才异军突起的,子贡这几年为赵无恤东奔西跑,也没太注意陶丘发生的事情。谁能料到区区猎户出身的公孙疆胆大包天,竟然鼓动曹伯阳玩了这么一出呢?
“既然我无法见到曹伯说服他,就只有宋军与赵军合力攻曹一条途径了,只可惜陶丘里的万民,要因为君主的疯狂而遭受此无妄之灾。”
他在那扼腕叹息,计然却在旁边哈哈大笑,笑得十分开心。
子贡眉头一皱:“先生缘何发笑?”
计然捋着胡须道:“子贡与我听说过的那个人相差太多,我听闻陶朱商以致富,成名天下,为人义薄云天,居一巷则富一巷,居一城则富一城,居一国则富一国,如今的你,却瞻前顾后,茫然不知所措,故而发笑。“
子贡脸色一红:”彼一时,此一时。“
”不然,既然你如此神通广大,难道就没什么进入陶丘的办法?
被计然教训了一通,子贡有些惭愧,抬起头道:”途径当然有,曹伯对下层的控制其实很松弛。我在城内朋友众多,无论是大夫、士、皂、舆、隶、僚、仆、台都有所来往。他们中许多人受我恩泽,或欠我钱帛,或曾被我救助,所以光是入城的法子,我便能找出十多种,不仅安全可靠,还能不让任何人发觉。“
“这不就行了。”
子贡又犯难道:”可就算进去也枉然,公孙疆已掌握兵权,曹伯离开宫城,我也进不去,无法劝说他……“
计然对此不以为然,他说道:”子贡,你的话前后矛盾,你这是要保曹叔振的一家一姓社稷延续,还是想保陶丘的数万黎庶商贾?“
子贡道:”自然是后者,但欲保其民,就要说服其君放下妄想,停止与宋国、赵氏动武,难道不是么?“
计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知道子贡这类行人的通病,他们走的是上层路线,眼睛只盯着一个邦国的国君、执政、大族等可拉拢争取的对象,却忽视了更加重要的东西。
此子是个可造之材,只可惜从事行人之职太久,那套与上位者结交为上的理念扭转不过来,最终一身本事,却落于下乘的行人策士之流,终究难成大器!
也是时候点醒他了……
计然突然冷笑:”劝了国君,就能挽救一个邦国的危亡么?这就好比治病不治膏肓肺腑,只治腠理肌肤一样。“
”我且问你,从古至今有多少怎么劝都劝不住的疯狂君主?后羿沉迷射猎没人劝么?夏桀残暴荒唐没人劝么?商纣好大喜功没人劝么?周厉王贪婪粗暴没人劝么?周幽王好色废长立幼没人劝么?卫懿公玩鹤丧国没人劝么?曹共公粗鄙无礼没人劝么?晋灵公顽劣不改没人劝么?陈灵公秽乱朝堂没人劝么?楚灵王眼高手低,楚平王倒行逆施没人劝么?这些昏君的下场如何?自己身死国破,最后还得连累民众!“
计然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仿佛带着熟读史书的失望和愤怒。这番话让众人愕然,让石乞停止了磨剑,静静细听,让子贡如同当头棒喝,沉默不语。
作为行人使节,他当然要挑着别国有权有势者结交,讨好国君,知道他们的爱好,然后投其所好,诱使他们加入自己。可如今计然却把子贡一直以来钻营的对象贬低得一无是处,他这是要在子贡面前重新指一条路。
一条满是荆棘的路,却也鲜花盛开的路!
子贡朝计然一躬身:“小子受教,还请先生说下去!”
计然语重心长地说道:”子贡啊,你的目光,不该只盯着高高在上却粗鄙无物的肉食者……“
他的手朝下一挥,指着那些遍地都是,却一同构成了坚实大地的尘埃。”你还要看到,臣服于其淫威之下的亿兆斯民!你的夫子是不是说过舟与水的话,还被赵将军总结精简了,你可还记得?”
“夫子说,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而主君则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子贡若有所悟。
计然知道子贡已经领悟了,他拍了拍这个年轻人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利用你在城中的关系潜入陶丘吧,曹伯和公孙疆要发疯,要自寻死路,在货殖功利影响下的百工商贾却不一定愿意陪他们灭亡。这些人平日看似弱小的涓涓细流,任人宰割,可发起怒来,也却是能掀翻艅艎巨舟的滔天大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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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1章 国人暴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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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丘本来是座无眠的城市,因为赛马、赛车、蹴鞠、女闾等侈靡行业的兴盛,城西地区彻夜灯红酒绿,在吞噬无数钱帛金玉的同时,也为这座城市创造了数不尽的财富。
待贵族和轻侠们的夜生活刚刚结束,东方露出一缕阳光时,陶丘的市肆又开张了。从朝市到夕市,来自四面八方的货物在此交易,近万商贾和工匠依靠此生活。
这座公元前五世纪九州唯一的不夜城,一天到晚都熙熙攘攘,可如今,却因为一份政令沉寂下去了。
这是个没有月亮,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巡视里闾的一队曹兵刚刚离开,一处偏僻无人的巷子便开了一扇小木门,一位扎着发髻,却无冠的皂衣男子倚着门朝外眺望。
皂衣中年人名为陶盎,字子丝,乃端木赐早年一同经商的曹国商贾,生意失败后跑来陶邑做了市掾吏,后来又被子贡说服,跟着他为赵无恤做事,经营侈靡之业,这几年陶丘能发展到如此地步,也少不了他的功劳。
不过这份辛劳,如今却全喂了狗,任谁都会郁闷不乐。
他在门口焦虑地等了一会,便听到路口处发出一阵短促却有力的蝉鸣,男子松了口气,提着灯笼微微一晃,那边便有人走过来了。
是身穿白衣,风度翩翩的文士,还有一位身材短小不似北人,走路轻快,目光警惕地注视四周的轻侠。
陶盎迎上前去拱手:“子贡,你总算回来了……”
端木赐亦行礼道:“这些日子让子丝受委屈了。”
“不委屈,不委屈,就是心里憋闷,这曹君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却和那只有嘴上功夫了得的公孙疆乱来一气……”
陶盎说了一半后,才盯着那短小轻侠问道:“这位壮士看着面生,不知……”
子贡介绍道:“是自己人,来自楚国的大侠石君。”
陶盎很会来事,立刻拱手道:“佩服,石君能陪子贡深入虎穴,真是胆量过人。”
“虎穴?远远谈不上。”石乞摇了摇头,用生硬的中原雅音说道:“汝等安排的极为妥当,周边五邑进城的商贩,城内的轻侠恶少年,都愿意效力,甚至连巡视的兵卒也拿了好处,对吾等招摇过市视而不见,从城外来到这里,其实很轻松。”
陶盎一笑:“我可不敢居功,这还是陶朱留下了遗泽啊……”
石乞正视子贡,他的名号就是“陶朱”,据说还是赵氏将军帮取的。他暗想此子看着像文质彬彬的儒商,不显山不露水,衣着也不华贵,谁料竟还有这层身份和号召力,能见识到这点,这趟陶丘之行也不算白跑。
子贡则只是轻轻一笑,直把自己也当成了此处的主人:“二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且先进去吧。”
等子贡和石乞进入宅院,才发现里面满是手脚粗壮,身材高大的皂衣人,足有几十人之多,本来在低声谈论着什么,见到子贡等人进来,顿时紧张不已,呼啦一下就起身将他们包围了,还抽出了防身的刀和短戟。
子贡对危险习以为常,眼睛都没眨一下,石乞则默默站到了他前面,露出腰间短剑,浑身冒出的杀气让人不敢贸然上前,这家伙,是个亡命之徒啊。
陶盎连忙让众人稍安勿躁,这才介绍道:“子贡,这是侈靡之所的蹴鞠队,公孙疆大索全城,要适龄的男子全部去服兵役上战场,他们也在其中,不愿意束手入伍的便跑来投我了……汝等还干站着作甚?这便是我平日里与汝等谈起过的陶朱君,还不赶紧拜见?”
“陶朱君!”那些蹴鞠者听到这名号,就如同遭了炸雷般,顿时下拜顿首。
这位号称“陶朱”的神秘商贾,不但是鲁国赵将军的金主,据说也是创建了侈靡之业的人,是他们现在的衣食父母啊!
“是我无能,导致陶丘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让二三子受苦了。”
子贡让众人快快起来,待他和石乞换了身衣物后,陶盎这才对他们说起了这些日子以来,曹伯阳与公孙疆的“倒行逆施”。
……
“公孙疆本来只是一区区猎户,靠射弋技艺博得曹君欢心,让他参与政务。此人不懂商贾之道,不懂市场行情,更不懂曹国靠什么才能如此富庶,不过却很懂曹君喜欢什么。他上任司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商贾和各行各业增税一倍,侈靡之业则是两倍,靠这种杀鸡取卵的法子让曹君的府库充实。”
“接着,得到曹君奖励的公孙疆更进一步,把民众每年的服役时间从一个月加到了两个月。还逼迫城中各家氏族和大商贾借贷钱粮给司城暑,他利用这些财富在陶丘周边一口气建立了五座卫城,城池倒是树立起来了,陶丘的商贾、百工、吏民却已被折腾得够呛。”
陶盎说着,子贡则捧着浆水一边喝,一边缓缓点头。这些事都发生在去年,发生在赵氏与范、中行、邯郸拼死一战的当口,他也在各势力间东奔西跑,根本没时间管曹君和公孙疆这些破事,如今看来还是大意了。
“若只是这些,吾等忍忍也就算了,做商贾的在列国哪里不是受尽肉食者剥削,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呢?可这次他们做得更过分,也不问问国人意见,就直接下了命令对宋宣战。真是笑话,打仗这种事情我虽然不懂,却知道内外之费,兵卒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都要花钱。上次的借贷公孙疆还没还,就再度强迫吾等商贾出资,美其名曰戈矛钱,过去一年里积蓄下的收益,全部被他以官府名义抢走!”
“打仗还需要兵卒,兵员自然要从国人里征召,曹人常年从事货殖百工,早就不持戈矛多时。如今却被公孙疆从各自的行业剥离,城外的农人两户抽一丁,以至于农事荒废,十室九空。城内商贾参军,市肆凋零,百工参军,工坊关闭。甚至连侈靡之所也不被放过,角抵的力士被抓去做擎旗者,蹴鞠的队员要去顶在前排持矛,以往名震曹国,让无数人疯狂的驾车能手们,也得放弃日入千钱的行当,披甲登上战车……”
说到义愤填膺处,陶盎一拍桌子,愤愤地说道:“谁不知道作战是要死人的,所以无人愿意去当兵,都是被强迫的!而且敌人还是赵氏和宋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曹伯这是疯了,他和公孙疆不想活,陶丘的士农工商还想活呢!”
听着听着,子贡眉头明显有了一丝怒意,可脸色却越来越冷静。他心中亦有惭愧,曹国之变和自己有莫大的关系。说小了是失职,说大了是对危机视而不见,需要对此事负责。
“子丝。”他问道:“曹国民众对曹君和公孙疆的愤怒,到了何种程度了,或者说,他们为了结束这种暴政,能做到何种程度?”
“好比是夏民恨夏桀的程度,是宗周国人痛恨周厉王和荣夷公的程度,是时日竭丧,与汝皆亡的程度!”
陶盎很愤怒,要知道,他几年前还念着自己是曹人,质疑子贡为赵无恤在曹国布置侈靡之业是不是心怀不轨,是不是想要曹国沉迷在奢侈和欢愉里,丧失战斗力。
如今这种情况已经积重难返了,曹人过了几年松散玩乐的好日子后,对公孙疆突然收紧的军国政策十分不满,谁夺走了他们的好日子,谁逼着他们上战场,就是在逼他们去死!
好好做生意不行么?打什么仗啊!大多数人是这么想的。
连陶盎也不知不觉改变了态度,国君他不体恤民间疾苦,只知道纵容公孙疆胡来,所以他对曹国官府的愤怒,已胜过了身为曹人的忠诚。
“至少,外面被到处搜捕的蹴鞠者们,那些失去了饭碗的商贾们,终日劳役不得休憩的百工们是这样想的。已经有人打算,宁可结伴北逃进入大野泽,也好过为曹君殉葬。就算已经被征召入伍的,也在心里埋怨不已,不愿效力,不少人还商量着,对宋人还是要抵抗一下的,可若遇上赵兵,就要临阵倒戈了!”
赵氏的退役老兵可是陶丘的重要消费者,屡次过境也称得上秋毫无犯,让曹人很有好感。信息搜集得差不多了,子贡微微一笑,心里有了定计。
“子丝,不瞒你说,赵宋两边的反应很快,已经在南北夹击曹国了,这次曹国挑的节点很关键,以主君的性情,恐怕是不打算放过曹君的,可攻城难免双方都有很大损伤。所以我打算在大军攻陶丘前,颠覆曹伯和公孙疆的统治,以最小的流血的和代价让曹人再获和平。”
陶盎闻言一愣,随即大喜:“正当如此,我和门外的蹴鞠者们,都愿意助子贡一臂之力,这两年受尽暴政的民众,也愿意追随!”
“陶丘有数万民众,这是掀翻暴政的基础,但若无人首义,他们大多数人会默默忍耐过去。所以吾等不但需要人手,还需要钱帛和能起到号召力的人。”
子贡道:“虽然曹国没有大公族,但公孙疆此人以区区猎户身份升到了大司城,一定有不少贵族心怀不满。这些人过去没少在侈靡之所出没,还从我手里赚过赌注,与我多有交情。我这就写信,你派人去联络其中较可靠的几位,试探他们的意见,许以利益诱之……”对这些容易投靠强大势力的人,要以赵氏行人端木赐的名义劝他们反正。
“我在陶丘的几年时间里,已经把与赵氏为敌的齐商郑商挤走,如今陶丘还剩下十三位大商贾,家财百金,都豢养着僮仆百余。他们与赵氏有生意往来,曹赵若翻脸,利益将第受到重创。所以这次,他们是吾等的盟友,去召集他们,明夜在城东集会,共商大计!”
对这些很难对贵族产生信任的商贾,子贡需要以陶朱的名义行事。这个赵无恤充满恶趣味地冠与他的名号,在工商中却很有公信力,信誉至少要比曹国官府强,子贡相信,这些精明的合作伙伴能很清楚地判断,哪边才是胜利者。
连续不断地发号施令,子贡似乎又找回了在这座城市里与齐郑商贾战斗的激情,等陶盎应诺下去安排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都有些沙哑了,饮了口水后,发现石乞在定定地盯着自己看。
“你看我作甚?”
石乞垂首:“子贡像极了一位指挥作战的大将军,我一向不容易服人,这次却很佩服你。”
子贡晒然一笑:“我只是有些恼怒,就像计然先生一样,对昏君庸臣不为民主的愤怒,想给他们一点教训,归根结底,我只是一个出身低贱的卫商,难免对陶丘兔死狐悲。”其实在这座城市呆了几年后,子贡不仅是兔死狐悲了,除了已经陌生的家乡卫国,夫子已经离开的鲁国,陶丘更像他的新家。
所以,如今想让陶丘在被赵宋军队围攻前避免血光之灾,就只能由他一手恢复这里该有的秩序。
“曹伯阳仍然将我当做几年前从宋国巴巴地跑来白手起家的小商贾,对我拒而不见。他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主,可在我心中,曹伯这实在是自绝于善意,也自绝于国人……”
子贡看似语气淡然,可心里早已波涛汹涌,他背着手,望着户外的夜色,四野无风,这是风暴前的平静吧?
由他端木赐,由他“陶朱”,一手掀起的大暴动!
第732章 国人暴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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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在商品经济尚未兴盛的春秋时代,也不要小看商贾,他们是城市血液流动的载体。大商贾已经开始血腥的原始积累,向富可敌国的战国巨商转变;行商熟悉每一条道路巷子,人际关系千丝万缕;最低级的贩夫贩妇则构成了社会的底层,他们和百工、农民一样,是国家的基础。
不错,他们懦弱而容易妥协,可当切身利益遭到侵犯后,也会奋起反抗,卫国的王孙贾就对这股新兴力量忧心忡忡,说:“苟卫国有难,工商未尝不为患。”
曹国的情况比卫国更甚,因为地缘因素,陶丘是中原商业化最重的城市,这里有数不尽的百工商贾。四月二十一日这一天,他们从不同渠道得到消息,在凌晨时聚于城东乡校,这里远离宫廷官署,负责巡视的兵卒也被人收买,对近万人的大聚会视而不见。
子贡今天褪下了大夫的冠冕,一身寻常商贾的打扮以博得外面众人的认同,他游走于乡校的厅堂内,抚摸那些蒙上了尘埃的坐榻,沾满蛛网的案几。乡校是陶丘“六乡”的学校,也曾热闹非凡,只是在官学衰败后,落得这般清冷寂寞。
“这里既是童子们学习礼仪的场所,也是国人议政聚会的地方,郑子产不毁乡校博得贤名。可公孙疆上位后,却因为自己出身卑微怕国人议论,强行禁止了聚会,国人从那时候起便对他群情激奋了。”
他微微一笑,为自己的对手是这样的人而庆幸:“故今日在此聚集国人,也算来对了地方。”
子贡拍了拍手中的灰尘,对侍候在旁的陶盎说道:“人都来齐了么?”
陶盎道:“继前日子贡与十三家商贾集会,说服他们加入后,下层的行商和贩夫自然亦步亦趋,因为市肆停业而失去生计的人都被带到此处,并派僮仆维持秩序。还有城内的七家氏族,他们对公孙疆早已不满,加上畏惧赵氏攻下陶丘后报复,也愿意配合吾等一同举事,曹军里不少将吏是七家子弟,有了他们支持,就相当于拿下了半个城池!”
“善!那我这就出去,万事俱备,只剩下号召鼓动国人们,让他们加入进来了。”
子贡迈步走出乡校,外面就是往年国人聚会,举行社庙祭祀的广场,闹哄哄,黑压压的人影覆盖将广场覆盖得密密麻麻。
这里不止有皂衣的商贾,还有带剑的轻侠,带着农具的城郊农夫,手脚粗糙的百工,甚至有不少来看热闹的妇孺老人。
纵然子贡见多识广,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也会感到一丝紧张。
“这些人里带着对公孙疆的怒潮,我要做的,就是让这潮水再汹涌些……”
他心里对自己默默说道,随即站在阶梯上,对靠前排的人大声呼喊道:“我的姓名汝等不陌生,在外面,人们叫我子贡,可在曹国,汝等当称呼我为陶朱!”
……
“陶朱,他就是陶朱?”
“怎么如此年轻……”
像是平静的水潭被投进了一颗大石头,人群中立刻掀起了一片涟漪。
陶朱的名号,在陶丘可谓家喻户晓。商贾无不以这位三至百金的同行为楷模,轻侠恶少年们或间接或直接都受过他的恩惠,百工们知道,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位巨贾的雇工,农夫们则隐约听闻,自己种出来的粟米丝麻,都要经由这位陶朱的手,才能卖到晋国、鲁国去……
子贡在陶丘有积累下的威望,一身简朴的打扮又让国人心生好感,他说的话自然而然就被众人认真倾听。
“我今天来此,为的是曹人的生计性命,但首先,要从一件往事说起。四百年前,在曹人祖先的故乡宗周,周厉王继位后,任用一位名叫荣夷公的贵族为卿士,实行专利之策。”
“何谓专利?就是将山林湖泽改由天子直接控制的猎场,再加重赋税劳役,不准国人进入谋生,这一套恶政,汝等是不是觉得很熟悉?”
听闻此言,曹人们纷纷面露愤怒,那公孙疆执政后干的事情,不就跟专利差不多么?
“周都镐京的国人因不满周厉王的恶政,怨声载道。周厉王和荣夷公不高兴了,又命令巫祝监谤,禁止国人谈论国事,违者杀戮。如此一来,国人不敢在公开场合议论朝政。人们在路上碰到熟人,也不敢交谈招呼,只能用眼色示意一下,然后匆匆走开……”
曹人们开始交头接耳,他们早就憋很久了:“国君和公孙疆禁乡校,不许吾等反对,和那禁谤也差不多。”
子贡举起手,示意众人肃静,继续说道:“二三子可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曹人纷纷摇头,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这段历史距离他们的日常生活有点远,大多数人当然不知道。
“正所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河一旦决口,要造成灭顶之灾;人们的嘴被堵住了,带来的危害远甚于河水!”
子贡将手猛地一挥,大声说道:“宗周国人受不了了,他们反了,暴动了!他们集结起来,手持棍棒、农具,围攻王宫,杀死了荣夷公,又将昏君周厉王驱逐,这才结束了暴政!”
唏嘘声响起,曹人诧异之余,也对今日自己被召集有了一点清醒的意识。
子贡再接再厉:“如今曹国的情形和当年多像啊,曹君昏庸贪婪,他好大喜功,摒弃和平,轻启战端,简直就是另一位周厉王。而公孙疆更是助纣为虐,为了讨好国君大兴土木,修城五座而曹民疲惫,他还削民利以肥府库,将山野林泽化为公室猎场,强征民众入伍去填沟壑。然而汝等还不知道罢,曹国的先锋已在边境连续战败,死伤无数,公孙疆则把败仗说成胜利,掩过饰非,欺骗国君继续出兵,简直是曹国的荣夷公啊!”
此言方尽,下面已经响起了一片哭腔,那是家中子弟被第一批征召走的人家,惊闻噩耗下,他们对公孙疆更是咬牙切齿。
“二三子应当知道,我还有一层身份,是赵氏的大行人,赵氏与曹国的友谊便是我亲手结下的。如今曹国却背弃了与赵氏的盟约,赵氏将军和宋国执政非常愤怒,派了大军来惩罚曹伯和公孙疆,曹人若不想办法结束这种恶政,也要被他们连累,遭受灭顶之灾!若再不阻止这对君臣……”
子贡重重指着前排的人:“也许下一个战死在城头野外的就是你,是你,或者是你!在场的所有人,恐怕都会成为路边无人收拾的枯骨!”
台下暂时陷入了一片沉寂,众人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各自脸上的惊恐,赵军的强大是出了名的,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愿意与之为敌啊。
看上去,似乎学习宗周国人暴动要更简单些?有人害怕,有人退缩,可更多的人,却是跃跃欲试,毕竟事关自己的利益生死。
有人嘀咕道:”陶朱君说得对,早该反抗了。”
“但,他毕竟是国君啊……”
“谬矣,古人有言,‘抚我则后,虐我则仇。’意思就是,抚爱我的就是君主,虐待我的就是仇敌。曹君已经在公孙疆影响下,成了一个****,骑在国人头上作威作福,那他就不再是国君了,而是汝等世仇!对待世仇,何须犹豫!”
就在这时,一位头发灰白的士人迈步走入广场,有石乞按剑为他开道,面对这个浑身散发杀意的楚国人,众人纷纷避让,士人便在人群中间大声呼吁,引得万人侧目。
正是计然,他也顺利进入陶丘了,刚好赶上这场盛况。
一语惊醒梦中人,有位带剑的曹国士人也响应道:”不错,别说暴动让昏君奸臣下台,就算是弑君之事,过去十多年里,乃公已经亲眼见过两次。“
计然大笑:“不错,曹人二十年内连弑两位国君,都是公室公子为了私利鼓动国人一起干的,能有前两次,就能有第三次!且不再是为了公子们的野心,而是为了吾等的生计性命!“
在计然和陶盎早已安排好的人鼓动下,群情变得亢奋,众人纷纷开始接过大商贾和反抗贵族派僮仆分发的武器,袒露右臂说:“暴动吧!逝将去彼,适吾乐土!”
子贡看见计然在对他微笑点头,他也手持长剑,指着西面的曹国宫廷道:“宫卫已被收买,内城之门即将开启,众人随我前去,只要能结束****和奸臣的暴政。我在此立誓,赵氏与宋国会立刻休兵,让陶丘不用遭受刀兵之灾!必将还汝等一片自由乐土!”
……
是夜,曹伯阳梦见自己登上了会盟坛,受天子致伯,俯瞰四野。
台下的众人不过是些颜色光鲜的硕鼠,往日瞧不起曹国的身量,对他无比骄横的诸侯在面前跪拜,瑟瑟发抖。来自列国的年轻壮士向他委质效忠,愿意为他尽忠。王姬、齐姜、楚芈、赵嬴、陈媯,无数美女被她们的父兄献上,恳求他宠幸。
从东海之滨到渭水之畔,从大原之野到云梦泽,都是他的猎场,象革、犀角、鲨皮、猩唇、牦尾、豹胎,都成了他装点宫廷的战利品,世卿大夫对他的霸业交相称赞,曹伯则一一微笑作答。
就在这时,周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无数黑漆漆的影子,指着他怒斥,拉拽他的手脚,将曹伯拖下君榻!他挣扎,却陷入包围中,无济于事,呼喊求助,那些向他效忠的国人和壮士却视若罔闻。
直到有人摇晃他的肩膀,这才让曹伯阳即刻惊醒,梦里的恐惧仍让心脏在胸膛里扑扑直跳。
推醒他的是宫中一名老竖人,曹伯这才注意到屋内还有其他人,室内的灯烛熄了,光线昏暗,榻前阴影憧憧,他只能隐约看清,许多人们穿着甲胄。
“汝等何人?怎敢不卸甲便闯进寡人的寝堂?”
莫非这些人也是噩梦的一部分?不待他们回答,曹伯赶紧翻身回去,想寻找自己挂在床榻旁的宝剑,这时候终于有人提着灯烛走上前来让他看清脸庞。
“君上,是仆臣啊……”
是他的执政卿公孙疆,前些日子公孙疆向曹伯献上了“求霸”之计,加重国内税赋劳役,叛赵而攻宋,希望在纷乱的局势里让曹国捞到更多的好处。公孙疆昨日还喜气洋洋地来告诉曹伯,说这些日子以来,南部前线一直“屡战屡胜”,曹军已经快打到商丘了,而赵兵也被阻隔在濮水以北不能动弹。
只是今日,他早已没了昨天的意气风发,而是满脸惊惧,连冠都没戴,头发蓬乱无比,嘴唇颤颤,欲言又止。
曹伯阳扫了一眼屋内众人,人人脸上带着恐惧,事情不对劲。他隐约听到,透过窗口和门缝,有声浪透了进来,宫外似乎聚集了许多人,纷纷攘攘。
冲撞宫门?好熟悉的往事。
曹伯阳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几年前,他叔父曹声公被曹隐公所弑时陶丘的动荡,又好像他亲自经历过的,他父亲曹靖公杀曹隐公时的全城沸腾。
曹国这还没安定超过十年,好容易在他手里得以“中兴”,难道又要乱了么?
他回头瞪着公孙疆,这个他无比信任的臣子,怒喝道:“外面到底出了何事!?”
“臣有罪……”公孙疆跪地稽首不止,若今天的事情不突然爆发,他将败仗说成胜仗的谎报军情或许还能维持一些时间,可如今却再也瞒不住了。
公孙疆最后才抬头讷讷地说道:“君上,是国人……国人们暴动了!”
第733章 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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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在得知曹国生变,截断了宋军北上的必经之路后,赵无恤恐孤军深入则背后有危,只得改变计划,先排除后顾之忧。他派阳虎出击,带着一师之众去配合宋军解决曹国。
“阳虎一如其名,虎狼也!”
这是杨因暗地里对阳虎的评价,阳虎早在鲁国时便常常是三军统帅,用兵以凶狠和无情著称,入晋变更姓名后虽被赵氏重用,但多数时间以谋士身份跟在赵氏父子身边,很少有领兵独当一面的机会。
这头肉食动物很聪明,知道这次之所以带的兵不多,且多为从河内新征发的兵卒,是因为赵无恤对他仍心存忌惮。在拿曹国练兵之余,又何尝不是对他的考验?所以这次任务要办得漂亮,不能错过取信于赵无恤的机会。
曹伯在濮水北岸的据点洮邑两天就被轻松攻克,随后阳虎南渡濮水,带着一群新兵蛋子轻车熟路地开进曹国,直扑陶丘。
在进攻凶猛之余,阳虎统兵也极为残暴,他认为自古以来善用兵者,是那些在训练作战时能杀士卒之半者,其次是杀十分之三者,其下是杀士卒十分之一者。能杀其半者,威加海内;杀其十三者,力加诸侯;杀其十一者,令行士卒!
在他看来,赵无恤很注意训练和作战的伤亡率,虽然博得了士卒爱戴,但若只是如此,顶多能力加诸侯……想要威加海内,还得多狠下点心来。
所以阳虎身体力行,统兵后立刻给兵卒们来了场下马威,一次性砍了几十颗人头,叫将吏噤若寒蝉。破洮邑后还将富户豪长,连同当地府库的粮食抢掠一空,等着大军经过时就食。
当年进攻郑国时,他就用类似的法子将匡地祸害的不行,以至于几年后和他身形相仿的孔子路过,还被匡人困住,差点死了……
阳虎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招人恨,会被史官在简牍里狠狠记一笔。可想要做大事者,一直这么妇人之仁怎么行?虽然赵无恤不直说,可派他来的心思难道还不清楚?就是想让阳虎发挥既往风格做个坏人,把曹人的胆子吓破,然后等赵氏僚吏接手时,才能怀仁安抚,让曹人归心……
所以接下来,阳虎继续略曹国四野,焚毁其田地,掠夺其粮谷。抓到的曹国人不论男女老幼全带在军中,打算到了陶丘后压上去填沟壑,加上宋军也快到了,顶多十天就能扑下陶丘。
回头看着密密麻麻,衣衫褴褛,却阴沉地凝视他和他那匹坐骑的曹国人,阳虎不为所动。
“为君者假仁假义搏名望人心,自然就得有鹰犬放手做恶事。”他打算攻下陶丘后,要让手下的新兵人人都将兵刃染红,壮一壮胆气,也顺便震慑曹人,让他们十年内再也忘不了这猩红的一夜。
“陶丘富庶,市肆彻夜不息,侈靡之所里美女云集,钱帛更是堆积如山,破曹之后可以大掠三日。但府库的财物将作为将军的军费,给武卒发放军饷赏赐用,谁也不得妄动!”
得到这承诺后,人人欢呼雀跃,只有监军一脸尴尬,这和武卒军规,不太相符啊。
眼看陶丘外围的五座卫城在望,战斗就要开始了,可就在这时,却有斥候骑从回报,说陶丘不知为何突然乱了起来,不住有人往城外跑。
“端木赐……”阳虎眉头一皱,赵无恤当时也就随口一说,并不抱太大希望,难道没带尺寸之兵,升斗之粮的子贡还真在陶丘做下大事了?
他让全军加速前进,就在抵达陶丘北郊十里的时候,却不偏不倚,抓到了一支仓皇出逃的车队。
车外,反抗的披甲卫士被前排乱弩射死,面色苍白的无须男子中了箭,发出像女人一样尖细的惨叫哀嚎,一看就是宫中寺人,从他手里还搜出了一枚拳头大小的金印。穿丝质衣物,断了车轴的马车帷幕内,面容姣好的宫装妇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而这支车队的主人,一位身材壮硕,挎着弓矢,一身猎装的贵人双股站站,扶着戎车车舆,眼睁睁看着阳虎打马朝他走来。
阳虎看了一眼士卒搜出来的金印,便对这群人的身份心中了然,他也不下马,而是无礼地对那狼狈的男主人嘲笑道:“曹君,这是要去何处狩猎呀?”
……
曹阳的“求霸”之梦这下算是醒了,彻底惊醒了。
当他得知噩耗后出宫一看,只见内城大门洞开,四面八方是汹涌而来的暴民,纷纷喊着杀公孙疆。
“这是叛乱,这是大逆不道!”曹伯阳当时气得发抖,当即命令兵卒剿杀。虽然暴民们看上去足足有近万人,但只需要曹宫外的一千兵卒以强弓攒射,再持矛冲刺,暴民们便会作鸟兽散了。
就像他常常狩猎的麋鹿、黄羊一样,君主世卿则好比是有尖牙利爪的虎狼。素来只有虎狼吃鹿羊,饮其血吸其髓!这在曹伯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东西!
但尴尬的是,曹伯发现他指挥不动征召的兵卒们了。他们来自国人,国人反了,兵卒自然不肯刀兵相向……
“这些国人,是吾等的昆父兄弟……”
一队又一队新征召的兵卒欢呼着推倒障碍,与暴民们拥抱到一起欢呼,这使得宫墙之外没经过什么流血战斗,便全部失守。曹伯仅剩下数百宫卫,依靠较好的秩序和强弓守着低矮的宫墙。
曹伯这下慌了,真是马失前蹄啊,终日狩猎,可今日,鹿羊却长出了角,团结到一起顶飞了虎狼。他只能换下凶相,仓促地让人去喊话,故作无辜地问国人为何要暴动。
他的话淹没在一阵骚动中,愤怒、恐惧与憎恨构成的响雷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将硕大曹宫吞没,这是国人压抑已久的愤怒。
谩骂中还混杂着一些呼声:“杀公孙疆以平民愤!”
“结束厚敛和重役,结束暴政!”
宫外均是人群涌动,他们背后有一股力量在操控,所以依然保持着一定秩序,知道自己今天想要什么。
“与赵氏、宋国议和,结束战争!”
“让吾等入伍去填沟壑的昆父兄弟回家来!”
国人们要求很多很杂,曹伯阳忙不迭地答应,只要能平息动乱,他愿意做任何事情,等局势稳定下来再和这些叛贼算账不迟。
直到一位皂衣商贾缓缓分开人群走了过来,朝宫墙内行了一礼,说了一句让曹阳心凉的话:”曹国乃国人之国,非独夫一人之国,此刻回头为时已晚,赐敢请曹君罪己,退位!”
……
“子贡……”
曹伯认识这个人,是他拒绝接见的端木赐,他之所以不敢见,是因为此人口齿了得,恐怕会被他说动。谁料子贡无法面见游说,就换了一种方式,这次不求说服,而是要颠覆他的统治……
端木赐显然是这次暴乱的煽动者,他的要求惊醒了众人,接着更大的呼喊响起:“不错,请国君逊位。”
外面国人的情绪再度被点燃,他们挤向宫墙,卫士们拼力维持防线,但弓矢、石块、粪便及各种污物从头顶嗖嗖飞过。
曹伯挨了一颗臭鸡蛋,一屁股坐倒在地,痛哭流涕。这火势太猛烈,他是彻底没辙了,所幸这时公孙疆已经准备好了马车,请曹伯阳从宫墙之北逃往郊外。
丢下大多数人,带着最宠爱的夫人和公室子弟,这支车队打开了曹宫北门,打算从濮水边的渡口离开,这里常年停着几艘大船。
最后追随在曹伯身边的,竟是他一直以来最信任的猎队,但外面也有暴动的国人。队列前端,公孙疆大吼着发令,猎队的骑从们旋即挺矛开道,往前冲去,人潮在前面散开。
但红了眼的国人们在前锋冲过后又围了过来,阻挡车驾离开。在他们左侧,三名卫士被汹涌的人潮挤倒,接着人群踩着躯体,大吼着涌向前来。
曹伯焦急地驾车兜圈,无数只手越过卫士的防线,朝他抓去。有一只手甚至成功地抓住了车舆,但只有一刹那,他的车右手起剑落,那只手齐腕而断。
在驱车策马飞奔之际,一块凹凸的石头从后面擦着头皮飞过,一颗腐烂的蔬菜砸到车身上,四散飞溅,和曹伯身上残留的臭鸡蛋烩成了一道菜。
不断有人落伍,被国人们扑翻在地,甚至连曹伯一位爱妾的马车也被暴民们截留,一群嗷嗷叫的男人爬到马车上将她拉拽出来,随即她被人潮湮没,只听得见凄厉的求助。
曹伯阳不敢想她的下场,只是在前锋的左劈右砍下飞驰,就算有人跌跌撞撞地拦在前方,他也咬咬牙直接碾压过去。
突然之间,周围的人少了,他们冲到了码头,那个疯狂的城市已被抛在身后,曹阳心有余悸地回头一看,断后者的坐骑仍在跟随,但主人已不见踪影。
“走,快走!”
让车马上船后,看着陆续赶来的暴民们站在绿色的河流前止步,曹伯今天才第一次感到了心安。
不过陶丘是彻底沦陷了,没有陷落在敌军铁蹄下,而是从内部被国人攻克。
在濮水北岸登陆,匆匆向北逃去时,曹伯又回头看了一眼陶丘,依依不舍。他有种预感,自己恐怕再也回不来了,就像宗周国人暴动中,仓皇逃到彘地,最后老死在那里的周厉王一样。
他们逃啊逃,打算逃亡最北面的一座卫城,那里由一位公室子弟驻守,是曹伯现在唯一信得过的人。可半道上载女眷的马车却断了车轴。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天气酷热,正焦急抢修时,却被另一支突然杀到的大军俘虏了……
……
“好个端木赐……”阳虎听完曹伯阳的口供后,捏紧了马鞭,看来这次定曹之功,他是得不到了。
不过至少有俘虏曹伯的功劳,也算聊胜于无,对了……
他那双阴沉的眼睛盯着曹伯看,厉声问道:“公孙疆呢?”
“死了……”曹阳面如死灰,这位纯粹是自己作死的落魄国君追悔莫及,他用颤抖的手捂住脸说道:“孤看见他被无数双手从马鞍上拽了下去,然后……”
他仿佛看到,公孙疆跌落马下后发出了一声惨叫,千百块衣物碎片如暴风中的红叶一般旋转飞舞,顷刻间便归于无形。然后惨叫越来越稀疏,溅起的是粘稠的鲜血和残缺的肉块……
……
与此同时,疯狂已久褪去,陶丘城内正在恢复秩序,国人们被驱散,乘乱抢掠强暴的人则被绳之以法。陶丘已定,子贡现在不再需要暴动,而是要平息动乱。
在石乞、陶盎领命而去后,他用绢布沿着抠鼻,皱眉盯着那滩认不出模样的肢体残骸
是落马的公孙疆,曹人怀着巨大的痛恨,将这位猎户出身的曹国执政卿活活吞吃!
子贡听目击者描述,公孙疆当时一边尖叫着乞求昊天上帝大发慈悲,一边被国人活活撕成了碎片。在他死后,国人们还意犹未尽地敲骨吸髓,就像这对****和恶臣对他们做过的事情一样……
他有一丝心悸和后悔,这场暴动虽然驱逐了曹伯,完全可以结束曹国之变,但引发的流血和惨剧也不少,人性的恶,会在秩序大乱下袒露无疑。
肩膀上多了一只手,是计然,他缓缓走到子贡身边,盯着地上那滩可怕残骸,安慰道:“凡事有利必有弊,杀一人而救一国,则杀之,你别想太多。”
子贡无声地点了点头,计然,这位一手推动子贡站到台前的幕后策划者这才笑道:“不过如此一来,天下诸侯也该警醒了,他们须得记住……逼急了的鹿与羊,也是会反过来吞食虎狼的!”
第734章 亡国之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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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礼物摆满城外,虽然大乱初定,城内还是凑了不少牛、羊、彘和酒食。出城相迎赵军的曹国商贾、大夫也满脸堆笑,唯独城门紧闭,阳虎一眼就能看出,控制这座城的人打算给自己吃一道闭门羹。
城下,一双眼睛对视良久,阳虎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子贡不打算让吾等入城?”
阳虎脸上的面具狰狞,语气阴沉,可子贡却不怕他,不卑不亢地说道:“城内大乱初定,人心不稳,贸然入驻恐会让曹人惊惧,还请先生派五百人随我入城,其余人在外驻扎,扫清周边卫城里的抵抗。”
阳虎眉头一皱:“我得到的命令是处理曹国之变,此乃将军之命,你有何理由阻我入城。”
“我乃将军制指定负责外国事项的行人,与先生平级。何况曹国之变也在我职权之下,如今曹乱已被我平定,首恶公孙疆死,曹伯阳也被先生捉住。此时应该速速扫清周边反抗,引导宋军北上才对,入城耽搁做什么?先生麾下兵卒多为新附,入城后被陶丘的繁华景色迷晕了眼,战意低沉如何是好,若与曹人起了冲突,让曹国再生变乱,先生不但无功,反而有过。”
阳虎眯起眼睛,像一头恶虎打量胆敢忤逆他的狐狸般盯着子贡看,陶盎等人均为子贡担忧,谁料到了最后,他气势一松,笑道:
“既然如此,那陶丘便交给子贡了。“他又向前迈了一步,在子贡耳边轻声说道:”可子贡也要记住,你是赵氏的行人,不是曹国的行人!”
“阳子之言,赐谨记。”子贡回看过去,从阳虎眼中看到了一丝诧异。
等阳虎带兵卒在城外扎营,子贡和陶盎回陶丘后,一直在城头观望没有出去的计然问道:”城外的将吏身份成迷,还戴着面具掩人耳目,子贡知道他的真实面目么?“
子贡淡淡地说道:“知道,曾经以季氏陪衬身份执国命的阳虎,夫子的敌人。”对于多次见过阳虎的子贡而言,这不难猜出,即便他毁容变音,可身形和气势是不会变的。
计然一愣:“原来此人还没死,谁料竟是投靠了赵氏。”他嘿然一笑:“阳货、盗跖、侯犯,鲁国的奸臣竟然大半被赵将军收入麾下,真好奇他是用了何种手段,才能让这些桀骜不驯的人顺服。”
“将军驭下方,且待人以诚,人才自然趋之若鹜,这三人曾做过奸恶之事,却也有他们的能耐。孔门虽然与阳虎、盗跖有过节,可正所谓举贤不避亲仇,主君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作为臣僚也不好多说。但我还是信不过彼辈,尤其是阳虎,我听说他来陶丘的路上大掠四野,以至于野无遗孑,他是虎,手下的兵卒也被带成了狼,若放此人入城,陶丘恐怕要毁一半。“
计然颔首:”你做得对,阳虎眼光太短浅,靠狠辣的手段能夺取,却不能守住到手的东西。陶丘的意义,绝不止是一个战时可以随意榨取的粮仓钱库,它还是战后让中原百废待兴,商贾复起的关键……“
子贡叹了口气:”只望主君能理解这点,我就是担忧,主君求贤只看本事,不看品行仁德,长此以往必会招致贼子结党成群,身边必须有像先生这样的君子压制他们啊……”
“不敢称君子,我也是个只会数钱粮布帛的功利小人。”计然哈哈大笑,心里却跟明镜似的。看来,赵无恤手下也不是铁板一块,至少能分出子贡这批鲁国孔门弟子,赵鞅食客组成的臣僚,外加阳虎等鹰犬三派来。
至于计然自己,他说服叶公与郑国为难,然后是定曹之功,子贡有大功,他也不差,此次投赵,赵无恤少不得要以厚礼待他。
子贡俨然是曹人暴动的领袖,各方势力都只服他,得留在陶丘,等待赵无恤对曹国的处置。计然也决定等他一等,毕竟子贡忽悠人和做买是一流好手,治理都邑却没什么经验,计然要是助他安定了陶丘,又是一件功劳。
所以,反倒是倒霉的曹伯阳先被押到帝丘赵军大营处……
……
“好了好了,曹君何至于此。”赵无恤拍着抱他大腿痛哭陈述的曹伯阳,朝帐内众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子泰要相信我,我真是被奸臣公孙疆所误……我……”曹阳一把鼻涕一把泪,现在落到了赵无恤手里,是生是死都凭他一句话。所以曹伯在求生的**下,大打友情牌,毕竟他和赵无恤曾一度私交甚厚,直到近两年才渐渐离心离德。
他还抱着一丝奢望,若赵无恤能信了他的话,或许还能归曹为君哩!
“我知道,曹国之变的前因后果,子贡已经派人详细汇报了。”赵无恤笑得意味深长,扶起曹伯阳,看着他那双因心虚而垂下的眼睛道:“首恶公孙疆已被曹人所杀,曹君是受其误导,我当然知道你是无辜的,只是……”
“只是曹人对君间隙已深,若贸然将君送回去,恐怕会有凶险,别忘了曹声公和曹隐公都是死于国人之手……“
曹伯阳一下子就回想起了那些愤怒的国人,无数双伸向他马车的手,双腿一阵战栗。相较而言,还是这赵军大营安全些,他顿时摇头如拨浪鼓:“我不回陶丘。”
”既然如此,还请曹君在营中暂住几日,我会让人在朝歌为你修建府邸,且去那边避避风头,等曹人的愤怒平息后再谋归国之事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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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礼物摆满城外,虽然大乱初定,城内还是凑了不少牛、羊、彘和酒食。出城相迎赵军的曹国商贾、大夫也满脸堆笑,唯独城门紧闭,阳虎一眼就能看出,控制这座城的人打算给自己吃一道闭门羹。
城下,一双眼睛对视良久,阳虎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子贡不打算让吾等入城?”
阳虎脸上的面具狰狞,语气阴沉,可子贡却不怕他,不卑不亢地说道:“城内大乱初定,人心不稳,贸然入驻恐会让曹人惊惧,还请先生派五百人随我入城,其余人在外驻扎,扫清周边卫城里的抵抗。”
阳虎眉头一皱:“我得到的命令是处理曹国之变,此乃将军之命,你有何理由阻我入城。”
“我乃将军制指定负责外国事项的行人,与先生平级。何况曹国之变也在我职权之下,如今曹乱已被我平定,首恶公孙疆死,曹伯阳也被先生捉住。此时应该速速扫清周边反抗,引导宋军北上才对,入城耽搁做什么?先生麾下兵卒多为新附,入城后被陶丘的繁华景色迷晕了眼,战意低沉如何是好,若与曹人起了冲突,让曹国再生变乱,先生不但无功,反而有过。”
阳虎眯起眼睛,像一头恶虎打量胆敢忤逆他的狐狸般盯着子贡看,陶盎等人均为子贡担忧,谁料到了最后,他气势一松,笑道:
“既然如此,那陶丘便交给子贡了。“他又向前迈了一步,在子贡耳边轻声说道:“可子贡也要记住,你是赵氏的行人,不是曹国的行人!”
“阳子之言,赐谨记。”子贡回看过去,从阳虎眼中看到了一丝诧异。
等阳虎带兵卒在城外扎营,子贡和陶盎回陶丘后,一直在城头观望没有出去的计然问道:“城外的将领身份成迷,还戴着面具掩人耳目,子贡知道他的真实面目么?”
子贡淡淡地说道:“知道,曾经以季氏陪衬身份执国命的阳虎,夫子的敌人。”对于多次见过阳虎的子贡而言,这不难猜出,即便他毁容变音,可身形和气势是不会变的。
计然一愣:“原来此人还没死,谁料竟是投靠了赵氏。”他嘿然一笑:“阳货、盗跖、侯犯,鲁国的奸臣竟然大半被赵将军收入麾下,真好奇他是用了何种手段,才能让这些桀骜不驯的人顺服。”
“将军驭下方,且待人以诚,人才自然趋之若鹜,这三人曾做过奸恶之事,却也有他们的能耐。孔门虽然与阳虎、盗跖有过节,可正所谓举贤不避亲仇,主君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作为臣僚也不好多说。但我还是信不过彼辈,尤其是阳虎,我听说他来陶丘的路上大掠四野,以至于野无遗孑,他是虎,手下的兵卒也被带成了狼,若放此人入城,陶丘恐怕要毁一半。”
计然颔首:“你做得对,阳虎眼光太短浅,靠狠辣的手段能夺取,却不能守住到手的东西。陶丘的意义,绝不止是一个战时可以随意榨取的粮仓钱库,它还是战后让中原百废待兴,商贾复起的关键……”
子贡叹了口气:“只望主君能理解这点,我就是担忧,主君求贤只看本事,不看品行仁德,长此以往必会招致贼子结党成群,身边必须有像先生这样的君子压制他们啊……”
“不敢称君子,我也是个只会数钱粮布帛的功利小人。”计然哈哈大笑,心里却跟明镜似的。看来,赵无恤手下也不是铁板一块,至少能分出子贡这批鲁国孔门弟子,赵鞅食客组成的臣僚,外加阳虎等鹰犬三派来。
至于计然自己,他说服叶公与郑国为难,然后是定曹之功,子贡有大功,他也不差,此次投赵,赵无恤少不得要以厚礼待他。计然游遍天下,观察列国君主,最后选定了赵氏,他此次北上,可不是来做悠闲幕僚,而是要成一番大事业的!
子贡俨然是曹人暴动的领袖,各方势力都只服他,得留在陶丘,等待赵无恤对曹国的处置。计然也决定等他一等,毕竟子贡忽悠人和做买是一流好手,治理都邑却没什么经验,计然要是助他安定了陶丘,又是一件功勋。
所以,反倒是倒霉的曹伯阳先被押到帝丘赵军大营处……
……
“好了好了,曹君何至于此。”赵无恤拍着抱他大腿痛哭陈述的曹伯阳,朝帐内众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子泰要相信我,我真是被奸臣公孙疆所误……我……”曹阳一把鼻涕一把泪,现在落到了赵无恤手里,是生是死都凭他一句话。所以曹伯在求生的**下,大打友情牌,毕竟他和赵无恤曾一度私交甚厚,直到近两年才渐渐离心离德。
他还抱着一丝奢望,若赵无恤能信了他的话,或许还能归曹为君哩!
“我知道,曹国之变的前因后果,子贡已经派人详细汇报了。”赵无恤笑得意味深长,扶起曹伯阳,看着他那双因心虚而垂下的眼睛道:“首恶公孙疆已被曹人所杀,曹君是受其误导,我当然知道你是无辜的,只是……”
“只是曹人对君间隙已深,若贸然将君送回去,恐怕会有凶险,别忘了曹声公和曹隐公都是死于国人之手……”
曹伯阳一下子就回想起了那些愤怒的国人,无数双伸向他马车的手,双腿一阵战栗。相较而言,还是这赵军大营安全些,他顿时摇头如拨浪鼓:“我不回陶丘。”
“既然如此,还请曹君在营中暂住几日,我会让人在朝歌为你修建府邸,且去那边避避风头,等曹人的愤怒平息后再谋归国之事不迟。”
赵无恤敷衍了曹伯几句,让人提溜他下去,身边的项橐上前道:“主君打算让曹伯复位么?经历此事后,曹伯应该能唯君之命是从。”
无恤收起了之前的笑脸,冷冷说道:“不,我的信任是有限的,不会给他第二次背叛的机会。”
项橐了然,赵无恤对曹国之变的态度很清晰,当子贡发动国人暴动,驱逐曹君的消息传来后,无恤拍案叫绝,连道子贡做的好,让陶丘不战而下,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
来自晋国的臣僚如杨因等忧心忡忡地提醒,说这种以民逐君的先例恐怕不能鼓励,赵无恤却不以为然。
“晋国的师旷说过,贤明的国君要奖赏良善而惩罚奸恶,抚育百姓像爱护子女一样,盖之如天,容之如地;若能如此,民众侍奉国君也会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拥戴还来不及,怎会驱逐他?国君是神明的主祭人,是民众的希望。如果反过来使民众的生计困乏,匮神之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那这个国君还有何用处?不驱逐了,还留着他作甚?”
他为此事定下了基调:“故我只闻曹国杀恶臣公孙疆,逐****曹阳也,未闻出其君也!”
项橐回味着此言,真觉得振聋发聩,他记了下来,又问道:“那要如何处置曹国?如今子贡控制了陶丘,我军占领了北部,宋军占领了南部,如何划分也是个问题。”
“曹国南部数邑直接划入宋国治下,宋人觊觎此地很久了,这场战争数宋出力最多,也要适当表示感谢,我舅兄子明应该会乐得合不拢嘴。”
“至于陶丘和北部,这座都邑太重要了,不能交给他人,暂时让子贡维持现状,等他来见我时再商议罢,对陶丘的情况还有谁比他更清楚么?眼下,还是先解决掉卫国,再谈其他!”
大帐外,军营内大队人马正在开拔,准备入城。就在赵无恤被曹国之变耽搁脚步,停留在帝丘的半个月时间里,他已经把帝丘外郭攻下,如今只剩下数千卫人还在内城负隅顽抗!
“吾等已经在卫国耽搁太长时间了,今夜必破此城!我还希望能在卫国宫殿里摆开筵席,为计然先生接风,也为子贡庆功,让他这个卫国人衣锦还乡!”
有了那人的投靠和接应,明天太阳升起前全取帝丘应该不是难事。
接二连三的喜讯让赵无恤心情大快,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我答应孔圉,要留卫侯元一条性命,希望能将他生擒,然后下半生就在朝歌终老,与曹伯阳作伴罢。我会给他们修好府邸,一定要左右相邻,府邸的雅称我都想好了,左安乐,右归命,也是有趣得很……”
曹的亡国之音已接近尾声,而卫国的亡国之音,也已然奏响!
⊙﹏⊙b汗,上一章出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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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5章 亡国之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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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丘的宫城和外郭是分离的,大小大概是外郭的二分之一,城垣却更高大,且西面临大河,护城河环绕其外,比人口多而处处是漏洞的外郭好守。
数日前,王孙贾见赵兵攻帝丘甚急,投石机的攻击覆盖了外郭城墙,城内守卒又惊又惧,便将兵力收缩进宫城内负隅顽抗,他擅长统兵,一时间赵无恤也奈何不得。
不过就在无恤打算不惜代价,也要一口啃下帝丘这块硬骨头时,宫城里却出了内鬼。
夜色已至,宫城内外的兵卒都已经休息,只剩下岗哨警惕地盯着城外,可他们也有目光看不见的死角,在宫城西南角,一个吊篮缓缓落下,几个黑影蹑手蹑脚地离开城池,朝赵军的攻城大营摸去。
火光显现,赵无恤早已等候在此多时,因为怀疑是城内人的计谋,所以他全副武装,用一只黄金和黑玉精工打造的玄鸟系住大氅,他的甲衣是黑暗里不容易被发觉的暗灰色,胄和胸腹还用铜甲加固,他胯下一匹骕骦战马,在数百人保护下等待城内的来使。
在火把映照下,背叛的人渐渐显露出容貌来,却见那人虽然经过多日战事摧残,仍然容貌俊美,他身形高挑,黑发如墨染一般,一双丹凤目饱含神韵,只是胡须却被刮去,少了几分阳刚,多了几份阴柔。
“弥牟应诺来见,对面可是赵将军?”
“是我。”无恤打马上前,打量了来者一番,同时也感叹,正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卫侯元恐怕想不到,背叛他的,竟然是心爱的男宠弥子瑕!
……
弥子瑕下拜行礼,赵无恤大刺刺地受了此礼,这才在身前三步处勒马而下,让弥子瑕起身。
他在脑海中回想收集到关于此人的情报。弥子瑕,晋国人士,其祖为晋灵公之弟,封于弥,遂以为姓。此人从小形貌迤逦,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后来作为副使出使卫国,便被喜好男色的卫侯元看中,这弥子瑕或是自身也有这种爱好,亦或是为了求封地而不惜身,他以色事卫侯,在卫国做了大夫,封于渠邑。此人当时很受卫侯宠幸,加上也有一定统兵治国的本领,遂被卫侯元“爱而任之”,一路做到了上大夫。
无恤心中了然,笑道:“久闻卫侯宫中有两位齐名的美男,弥子瑕,宋子朝,今日一见,才知道人言不可信。君比起那龌龊的宋子朝,无论容貌还是气度,都要胜出数倍,不愧被称之为智足治千乘,信足以守之啊……”
弥子瑕愧然一笑:“这是国君多年前酒后谬赞,不知为何传了出来,将军说笑了,弥牟当不起这夸奖,恐怕将军也在疑惑,我为何要背弃卫侯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
无恤的确有疑惑,毕竟他得到的消息,都是公开的那些,或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闻?他说道:“若子瑕肯说,我愿闻其详。”
弥子瑕抬起头,仿佛陷入了回忆:“我看似在卫侯身边很得宠,其实不然,比起十多年前,已经大为不如了。”
“那时我母亲重病,情急之下,我便驾着国君的车子回去探望。卫国自有法度,私自驾国君戎车者要处以断足之刑,但国君听说后却认为我很孝顺,没有惩罚,反而夸奖了我。还有一次,我与国君一起在桃园游玩,摘下一个桃觉得很甜,便把这个没吃完的桃子递给国君。国君也不嫌弃,吃过以后赞不绝口,说我这是敬爱他的表现……”
那段日子是他和卫侯元这段畸形“爱情”的蜜月期,弥子瑕回忆也带着笑,不过面色渐渐阴沉了下来:“可等到我年纪大了,容貌渐渐不如年轻的男宠了,他对我的宠爱便淡薄了,还听了蘧伯玉和史鱼的话,让我离开朝堂疏远我。”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随着将军攻卫,我却屡次不敌,丧师失地。卫侯便开始对我发怒,他骂我说,我这个人本来就曾经假传命令驾驶国君的车子,后来又曾经给他吃剩下的桃子,简直是死罪!他甚至用鞭子抽打,并把我赶出殿堂。我害怕极了,三天没有上朝。”
“这之后卫侯三天没有理会我,直到第三日,才对祝鮀(子鱼)发问,问我是否会怨恨他,将军知道子鱼是怎么说的么?”
“怎么说?”
弥子瑕冷冷一笑:“子鱼说,狗倚仗着主人喂养,主人发怒并鞭打了它,它就嗥叫着逃去不见踪影;等到它想吃东西了,就会胆怯地跑回来,忘了它先前被打的事了。如今我像是卫侯养的狗一样,靠着他的喂养,一旦从他这得不到食物,我就得饿一天肚子,我怎么敢怨恨他呢……”说着说着,弥子瑕已经咬牙切齿了,一点不像不在意的样子。
“子鱼不懂,我心里还是有怨恨的,不是恨子鱼,因为若不是他这番话,卫侯已经对我起杀心了。我恨的是卫侯,在他眼里,我竟只是一条走狗奴隶,仰人鼻息,摇尾乞怜,身不由己……”
听着听着,赵无恤差不多明白这其中恩怨了,他无言以对,浑身寒毛直竖。
额,弥子瑕这位娘里娘气的中年大叔眼里都要含泪了,他哀怨地仰头吟诵了一首诗:“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这首《卫风.氓》和他与卫侯元的关系出奇的搭配,但赵无恤却听得连尴尬癌都犯了。
他对同性恋说不上歧视,只是自身无法接受罢了,等会还要靠弥子瑕打开宫城大门,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同时心里万分侥幸,自己改变了南子的命运,没让她趟进卫国这个污浊肮脏的泥潭里!
半刻后,弥子瑕终于哀怨完了,他说道:“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亦已焉哉!我如今算是看透卫侯此人了,能善始而不能善终,我若再不为自己考虑考虑,恐怕迟早要被他当做死狗一样摒弃!我今日愿助将军破卫,所求也不多,只望后半生能有个好下场。”
赵无恤摸着马鞭,轻咳一声道:“连硕鼠都知道从将沉的船上逃离,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弃暗投明,也是一种智慧。子瑕所求我已经知道了,等卫侯束手投降后,新君蒯聩将取代他,自然会论功行赏。”
“恕小人直言。”弥子瑕依然忧心忡忡。“蒯聩这个人我清楚,从小便德行非常之差,国君请了鲁国的贤人颜阖做他的太子太傅也无法规正,蘧伯玉更是直言,蒯聩是不可管教的,长大后肯定会危害邦国。他虽然现在对将军言听计从,却不是个有容人之量的人啊,若他取代为君,恐怕会掀起一场报复,逼死所有先君之党,蘧伯玉肯定会第一个死,我也逃不过他的毒手。卫国有这样的新君,恐怕还要乱上一阵,将军不可大意。”
赵无恤微微沉吟,孔圉也拐弯抹角地这样提醒过,这蒯聩无人君之状,破卫后能不能更换一位公子做国君?赵无恤也挺诧异,因为蒯聩看上去还算勉强,难道在国内时真的无法无天,让所有贵族臣民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不过蒯聩若真能几年内就让卫国人对他离心离德,赵无恤反而会更高兴些,卫也好曹也好,他这个人,吃到肚子里的肉,绝对不会再吐出来!
“勿忧,只要有我在,蒯聩是无法为所欲为的,渠邑会留给你,让你在那终老,无人打扰,何如?”
“多谢将军!”弥子瑕心里一松,今夜的事情算是商定了,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他,他成功地将老情人卖了个好价钱,也卖掉了卫国的未来。
……
是夜,在弥子瑕的指引下,赵兵趁夜摸向了宫城,弥子瑕再度坐吊篮登城垣,约定好三更时开门,让赵军掩杀进去。
而此时此刻,卫侯元却对此茫然无知,他将所有事情都交给了王孙贾、蘧伯玉、祝鮀三位肱股之臣,自己一个人抱着酒坐在台上吹着风,还招来了乐官。
“君上,老臣来了……”
熟悉的脚步声,乐官抱着琴受招而至,还是那么身形瘦削,十指修长,只是头上已白发苍苍,不若年轻时风度翩翩了。
我们都老了啊,不比当年……卫侯元见此情形,也不由心中一哀,随即惨笑道:“师涓,寡人就要亡国了,你过来,再为孤奏一曲桑间濮上之音吧!”
第736章 亡国之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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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涓,鼎鼎大名的卫国乐师,近几年他大隐于帝丘,可早些年,却是名传诸侯的雅士。←百度搜索→
那是弭兵之会后的和平年代,师涓是风华正茂的卫国乐官。春秋之世,乐官多数是盲人担当,因为当黑暗遮蔽了双目后,他们能更好地辨明音乐。但师涓例外,他双目清明,却记忆超群,听力非凡,曲过耳而不忘,在弹琴方面更称得上“天才”。他年纪轻轻便与晋国的师旷,郑国的师慧齐名,带着那把七弦古琴,当音乐奏响时,能令无数濮阳女子为之倾倒。
他能写列代之乐,善造新曲,用来替代古曲,谱写过表现四时的乐曲。春有《离鸿》、《去雁》、《应苹》之歌;夏有《明晨》、《焦泉》、《朱华》、《流金》之调;秋有《商飚》、《白云》、《落叶》、《吹蓬》之曲;冬有《凝河》、《流阴》、《沉云》之操。
师涓将这四时新曲演奏给同样年轻气盛的卫侯元听,卫侯听后久久沉湎于新曲中不能自拔,竟忘了料理国家政务。以至于蘧伯玉忧心忡忡地规道:“师涓谱写的四时新曲虽然发扬了气律的特色,但是这些新曲都是听了让人心神迷乱的靡靡之音,跟风雅等古曲有本质的区别,不适宜在宫廷演奏。”
卫国内外群臣称得上群贤云集,卫侯也颇有中兴之志,那之后卫侯疏远了师涓很多。他也不以己悲,开始云游各国寻找灵感,间或才回卫国一趟。
世道渐渐变了,诸侯开始摒弃礼与信,对天子和国君也不再尊重,甚至连祭祀和聘享也怠慢起来,宗姓氏族开始向小家庭解体。卫侯也从锐意进取的青年雄主变成暮气沉沉的昏庸之君,身边的贤人仍在,却只能做泥瓦匠,好让卫国这间大屋子在风雨飘摇中多撑一会。
师涓也老了,手指的灵敏不如当年,记忆渐渐消退,甚至连留下的乐谱都被蘧伯玉焚毁。蘧伯玉太天真,以为焚了这些新曲就能阻止国君淫乐,但卫侯元的男宠和佞臣却一个接一个。
连乐官也换了一批人,他们哪是在奏什么雅乐啊,而是更加****荒唐,不堪入目的东西!
师涓震惊,怒其不争,恨不得自己瞎了眼。
见卫国宫廷成了这般模样,他没有选择避而远之,而是再度入宫,希望能以修习到极致,不再依靠新奇的曲子劝诫卫侯。然而为时已晚,他跳进了一个火坑,正巧碰上赵军围卫,于是师涓便被一同困在宫城里了。
被困的日子不好过,尤其是乐官,除了弹背上的琴,他做不了任何事情,加上听力灵敏,所有事情都往耳边涌来:卫人的惧怕,士卒的胆怯,将吏的懦弱,城外接连不断的发石声,瓦砾的碎裂声,众人的哭泣求助声……
白发苍苍的师涓只能抱着琴挤在人群里,闭着眼默默忍受一切,这时候,他后悔自己生来有如此敏锐的听力,恨不得自己聋了。←百度搜索→
今日受到召见,他不喜亦不忧,穿上一身简朴的麻布白衣,背着古琴前来。再见面时,如今的卫侯早没了刚即位时的意气风发,这位在位三十多年的半百老人衣着邋遢,倚在台榭的栏杆上,手里摇着玉酒杯醉生梦死,大概是希望一觉醒来,城外的赵兵就会褪去似的。
“师涓,你最擅长识人心,告诉寡人,我是一个昏聩之君么?”卫侯元红着眼睛,昏昏沉沉地问道。
……
师涓犹豫了一会,说道:“君上继位之初,非但不昏聩,且颇有中兴卫国之状……”
那是二十多年前,卫国的司寇齐豹、北宫喜、褚师圃等四家叛乱,是年夏历六月二十九日齐豹首先发难,以伏兵杀卫侯之兄公子絷,当时卫侯在平寿,闻乱返都,但时局已经失控。在旁边看来,这位年轻的卫侯,恐怕要失国流亡了。
但卫侯只得带少数人逃至帝丘不远处,面对叛军的威胁,他却不慌乱,而是机智地联络齐侯杵臼,得到了齐国帮助,随后派人返回帝丘说服国人迎回他。一场反杀后叛党作鸟兽散,卫侯展现自己的政治手腕,在各阶层势力间长袖善舞,且知人善任,很快便彻底稳定了卫国内部局势,自此之后二十余年卫国再无此类内乱,而卫侯元当时只有18岁。
作为乐师,师旷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他和当时年轻的蘧伯玉、史鱼、王孙贾、祝鮀、孔圉一样,对卫侯元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复兴卫国,不说达到康叔时的地位,卫武公时的极盛,至少也是卫文公时的短暂中兴吧。
甚至连鲁国的颜阖和孔丘也瞩目以待,希望卫国能出一位贤君。
可终究,他们还是失望了。
卫侯元辜负了他们却尤不自知,还在喃喃自语地说道:”我虽宠溺过宋子朝、弥子瑕等小人,可齐桓公身边不也小人成群么。吾限于国势未能称霸,但所作所为丝毫不逊于齐桓晋文楚庄那些霸主们,为当世诸侯中的佼佼者,可为何,会落到这种地步?“
或是赵军太强,或是判断错了局势,一步错步步错,以至于众叛亲离,连亲儿子也想要他性命。
不过在师涓看来,还是卫侯元自甘堕落导致的,这些年其作为称得上无道之君了,之所以不亡,全因为臣子们苦苦支撑。他过去曾怒其不争,可如今眼见国君陷入如此窘境,师涓又有些哀其不幸。
“是老臣无德,不能学师旷抱琴撞晋平公,对君上加以规劝……”心慈的老乐师甚至将罪责往往自己身上揽。
“若君上亲贤臣而远小人,痛改前非……“
”晚了!“卫侯元重重地摇了摇头,指着城外围城的赵军大营和已经陷落,赵兵执行宵禁时一片寂寥的外郭,惨然说道:”敌军已经兵临城下,齐国、郑国又不来救,恐怕撑不了几日了……此时才来改过,太晚了!“
顺着卫侯的指头,防守严密的宫墙上突然响起了一阵示警的鸣金声,随后这阵声息归于沉寂,但大半个宫城都被惊醒,连卫侯也停下了动作,定定地看着声音传来的位置,那是宫城的西南角,他的男宠弥子瑕守备的地方。
莫非是赵兵夜袭?
很快,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在短暂的平静后,那一带再度响起了剧烈的喊杀声,伴随着明亮的火光,他发现西南角的宫门大开,人影憧憧的赵兵从外郭杀将进来,如同奔腾的大河洪水,势不可挡。
卫侯就这样愣愣地看着那处被攻破的宫门,直到大臣祝鮀蹒跚地走过来向他汇报:”君上,西门被赵军攻破了!“
”怎么破的?“事到临头,卫侯元反而多了一丝冷静。
”据说是弥子瑕叛国,为赵军打开了城门,引其入内……“
”弥牟!“卫侯元咬牙切齿,他感觉自己受到了背叛,那弥子瑕本就像一条养在身边的狗,供其满足畸形的**,喜欢了就赏根骨头,不喜欢了就一脚踢开,他岂敢怨恨自己?
这是祝鮀曾说过的话,可现如今,那弥子瑕却违背了做走狗的原则,对卫侯的冷遇记恨在心,终于在最后时刻背叛,给了他致命一击!
”王孙司马正在组织兵卒抵抗,希望能把赵兵堵住,君上且随臣避难,若是不可为,便伺机突围出去……“
”突围,去哪?“卫侯元哈哈大笑,在夜色里茫然四顾。
”北面是澶渊,没有大船根本渡不到对岸;西面是楚丘,我那不孝子蒯聩正坐在伪君的榻上冠冕堂皇;东面南面则是外郭,不知埋伏着多少赵兵,一出去就会被俘……卫国已经被赵氏占领完了,你说,我还能去哪?“
祝鮀跪在地上无言以对,说真的,卫侯元已经走投无路了。
卫侯元哀叹着在高台上来回踱步,虽然王孙贾抵抗剧烈,但赵军也来势汹汹,他们从西门开始蚕食卫宫,恐怕过不了一个时辰就能打到这里,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不走了,寡人累了,不想离开这卫宫了……来人,给孤的酒杯满上!“
侍从一个激灵,抱着酒壶便要过来加,却被卫侯一巴掌扇倒在地。
”愚笨,寡人说的是那一壶!“卫侯亲自走上前,举起鎏金漆壶,给自己满上一爵美酒,却迟迟不饮。
”师涓……“鸟之将亡,其声也哀,卫侯看上去疲惫极了。
师涓用宽袖蒙着含泪的面容,应道:“老臣在。”
“寡人就要亡国了,再为孤奏一曲桑间濮上之音吧……这么多年了,孤还是对那曲调念念不忘,可除了你以外,别人都无法演奏出其中的美妙来,你,还记得如何弹么?”
“臣死也不会忘记!”师涓哽咽了。
那是二十年前,他随卫侯元赴晋时,途中宿濮水之上,卫侯夜半闻钟鸣琴瑟之音,那曲调极其动听,卫侯顿时沉迷其中。待醒悟过来后派人去寻找奏乐者,四顾却无人。反复几次后,便以为是鬼神。那时候的卫侯元好奇心极重,他就命师涓第二夜就呆在濮水边,将那奇妙的音乐记述下来。
师涓“端坐援琴,听而写之”,第二天又呆了一晚,一夜未睡,边听边练习此曲,待天刚明,便演奏给卫侯元听。卫侯听到正和前晚听到的一模一样,顿时大悦,自以为捡到了宝。到晋国后,他便得意洋洋地让师涓为晋平公弹琴演奏此“桑间濮上”之曲。
然而师涓一曲乐还没奏完,晋国的盲眼乐官师旷便按住琴弦制止说:“这是亡国之音,不能奏完。“他说这音乐乃商纣的“靡靡之乐”,是师延所作。殷纣王整日耽于酒色,沉湎于这种音乐之中,生活**,不问政事,最终亡了国。殷纣王死后,师延抱着琴逃到了濮水边上,有人看见他投水自杀了,其魂魄不散,师涓一定是在濮水上听到这支乐曲的。
师旷是师涓极为尊敬的前辈,他说的话,师涓牢记在心。
但卫侯现在已经不信邪了,他说道:”师旷有言,说闻此声者其国必削,决不可再弹奏!你由此封此乐二十年,可现如今,卫国已濒临灭亡,无所谓了,就满足寡人最后一个愿望吧,到了黄泉,也能少一份念想……“
”臣愿为君上最后奏一曲……“师涓心中一叹,径自在地上做下,将包裹古琴的布扯下,但见擦得铮亮的漆木琴身,其直如矢的七根纤细琴弦。
琴前广后狭,象征尊卑之别。宫、商、角、徵、羽五根弦象征君、臣、民、事、物五种等级。后来增加的第六、七根弦称为文、武二弦,象征君臣之合恩。
琴中乐中,亦有大道!这就是乐官的礼。
苍老僵硬的十指头抚上琴弦,就像战士摸到了称手的武器般,变得灵活起来。随着乐声飘飘,卫侯元仿佛看到,他继位之处的雄途壮志,那时候的帝丘被玉树莺声环晓,濮阳水榭花开得很早。他曾经多么的骄傲,起朱楼,宴宾客,这卫宫的青苔碧瓦堆,他曾与男宠嫔妃们睡过风流觉……
”是这感觉,是这曲调!“卫侯元解开了发髻,灰白相间的长发随风飘荡,他手持玉盏放声大笑。仿佛重新活过一回,永远沉浸在快活时光里,这靡靡之音的确很美妙,难怪会有人上瘾。
然而接下来,师涓的乐声却突然一转,变得悲凉起来,这是当年卫侯不曾听过的,他不由一愣。
”音以清角最悲,其次则是清徵,清角之音我无法奏到师涓那样的高度,可这清角,老臣这些年四处游荡,却若有所悟。“
乐曲中,依旧是奢靡的国君生活,谁料这番靡靡景象是那么容易冰消!谁料一转眼却大厦崩塌。如今放眼高台之下,但见处处烽火,他众叛亲离,卫国的社稷岌岌可危,多少生死别离,皆因他的贪图享乐而造成……
《桑间濮上》本是一曲靡靡之音,当年师涓演奏的也是如此,可在师涓数十年的沉淀后,却领悟了那一夜在濮水边听到的奇异音调,想要诉说的,其实是另一种心思。
曲词终于变得慷慨苍凉,抑扬铿锵,这种老之将至,这种亡国之痛,让人声泪俱下,全无掩抑了。
”师延是想用此曲警告世人,莫要忘记大邑商的如何灭亡的!可惜,可惜……老臣领悟到这一点时,实在是太晚了!“
曲终,乐尽,弦断,血流。而卫侯元也面如死灰,随即嘴角露出了一丝惨笑。
”弹得好,说得也好!可惜吾等都不年轻了。”
他高举酒樽,将里面的酒水一饮而尽,踱步到高台栏杆边,看着已经深入卫宫的赵兵举着火把,像一条火蛇般朝这边杀来。
这位穷途末路的国君,在这样一个夜晚里,注视着完全沦陷的邦国,背影是如此的孤单,他捏紧了胸前的衣襟,嘴角已经渗出了一丝血,呼吸沉重地说道:“也罢也罢,活了五十岁年纪,孤也算将邦国兴亡看饱……“
下一刻,他的口鼻血如泉涌,整个人摔倒在地,在亡国之乐的余音中,在祝鮀和师涓的哭声中,卫侯元,饮鸩酒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