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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春秋我为王txt下载     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79章 叛臣

    ps:忙,大章顶两章了

    早在从进入中牟辖区后,赵无恤便发现,路上所见与在河内地截然不同。道路两边的田中粟米已经有序收割,只剩下大捆大捆的秸秆来不及收走,这和其他地方范氏、邯郸氏的统治崩溃,造成粮食烂在地头无人料理的景象迥然相异。

    而在发现赵军抵达后,城中也没有发生混乱,清晨时依然鸡犬相闻,墙头井然有序,若非黑压压的围城大军,与一片混乱的晋国各县邑相比,这里竟好似不闻战事,如世外之桃源。

    这让赵无恤不由感慨:“不料中牟竟是一番太平之景象!”

    当然,路上也有许多尘土菜色、扶老携幼之人,应是从南边逃来的流民,正所谓一将成名万古枯,赵无恤也不能否认,晋国的内战的确对太行以东的民生造成了巨大的损害。

    王孙期在旁说道:“就在戏阳、雍榆等地因为战事荒废秋收,人口大量出逃的时候,中牟却在大肆吸纳民众。据说城中粟支三年,佛肸尽出府库之粮,并派小吏监督、催促各处收容流民,熬粥赈济,就地安置。”

    “这么说,佛肸竟是个善待民众的良臣?”

    王孙期道:“他虽是叛臣,治民却做得不错。佛肸是中牟本地人,是前任中牟大夫之子,他年轻时候便重然诺、有仁孝,急人之急,名闻东阳。继任中牟宰后政绩出众,但他却对赵氏貌合神离,反倒与邯郸、范、中行亲近,成了他们一党之人。”

    近两万大军在城外安营扎寨,将中牟城围了一角后,赵无恤思索着获得的情报。

    不可将佛肸单纯视为赵氏的叛臣,此人不但有能力,还有卓识,笼络了民心在手。

    说实话,有朝歌的例子在前。只要花上个把月功夫,让公输班带着的那批工匠做点攻城利器出来,攻破中牟的城墙并不算困难。但观城内的士气正旺,民心可用。破墙后依然要面临剧烈的战斗。赵无恤不太想在中牟杀人盈城,更不想赵兵平白受损失,而且,攻略下来如何治理也是件麻烦事,这关系到他的中线战略……

    “何况这佛肸与赵氏并无深仇大恨。若能为我所用就好了……”赵无恤手下的恶人、大盗并不少,也不缺一个叛臣。

    于是赵无恤召开军议,声称有意派人入城去劝降。

    有认为不可者:“将军之前不是没派使者去过,结果戏阳都降了,唯独中牟还在坚守。”

    也有认为此策可行者:“虽然未降,但也没杀戮使者,而是请他们饱食一顿后送了回来,由此看来,佛肸并没有下定决心与赵氏决裂到底……”

    最后赵无恤在帐内扫了一眼:“不知谁愿再入中牟一趟,替我招纳佛肸?”

    众家臣虽然说得热闹。但入敌城劝降是有很大风险的,迟迟不见有人出来请命,赵无恤不由叹了口气:“若子贡在这就好了。”

    不过这时候子贡应该正在去郑国的路上,赵无恤另有使命交给他。

    君辱臣忧,家臣和军吏们坐不住了,纷纷起来说自己愿意去,但这些人选都被赵无恤一一否定。入城劝降,第一是要胆大,第二是要能说会道,同时符合这两点的人本就没几个。

    何况近几日派去叩城的人。佛肸一概不开门接受,怎么入城也是个麻烦事,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说不定。知伯的使者也在城内。

    恰在此时,一位身材高大的虎士却站了出来,说他有一计,可让佛肸开门相迎。

    是戴着面具,冒称“乌有先生”,实则是鲁国逃人阳虎。他的存在在赵氏核心家臣里已不再是秘密。

    无恤问道:“先生有何妙计?”

    阳虎道:“我听说佛肸此人十分好学,对鲁国孔子十分推崇,夏天时还曾派人去宋国,邀请孔子来中牟一会……”他知道,赵无恤虽然表面上对孔仲尼不闻不问,实则还是很关心的。

    无恤皱眉道:“但孔子现在尚在宋国,并未成行,恐怕不能来为我劝降中牟……何况,他现在大概已视我父子为晋国叛臣,没有口诛笔伐就算不错了。”

    阳虎却笑了,手朝自己一比划:“世子别忘了,我身量体型和孔子差不多,在鲁国时,就常常有人将我二人弄混……”

    ……

    这一天黄昏时分,中牟城头的守卒正警惕地注视着城外,却见远处的黄土路上,有一辆双马驾辕径直朝大门驶来。

    他们谨慎地敲响了城头的铜钟,一些人便围了过来,待那马车渐渐近了,却见是辆带帷幕的安车,车上坐着一位身穿单衣布履的高大男子,身侧则是名带剑武夫,算上御者,仅有三人。

    “来者何人!”城头的中牟城门有司大声问道,同时示意弓手纷纷开弓,朝那辆马车瞄准,自打前几日知伯的使者到来,县宰早已不再接纳城外赵军说客入内。

    城门外的人声如洪钟:“应中牟宰之邀,鲁国陬邑人孔子前来拜访!”

    守卒们面面相觑,那城门有司记得的确有这么回事,便让城下的人稍等,他去告知正在巡查城防的邑宰。

    不一会,佛肸便来了,只见他年约三十,三缕长须,形容清癯,大概是近些日担忧赵氏攻城,心中太过焦虑之故,面色有点苍白憔悴,不过眉眼间给人一种刚毅的感觉。一路上迎接他的是爱戴和佩服的目光,佛肸在中牟的威望无人能够动摇。

    他站在城墙上往下看,腰杆挺得笔直,好似一株竖立在中牟城头的青竹。

    “果真是孔子?”

    “正是老朽。”

    佛肸疑心地朝那车上之人看去,只见那人从车上站起来朝他举袂施礼,举止典雅,而且身高九尺有余,放眼晋鲁,的确很少见到这么高的人。

    他虽然还有些怀疑,但人是自己邀请来的,无论真假都要放进来看看,便示意守卒们放下吊桥,但不开门。而是往城下放吊篮。

    佛肸同时也下达了一条让人全身发寒的命令。

    “若那人肯坐吊篮上来,就直接放箭将其射杀!”

    绞盘缓缓拖动,吊篮朝城下放去,而城头的弓手也控弦瞄准了篮子。只能城下之人踏出死亡的步伐。

    有人大喊:“还望夫子勿怪,城外有赵军包围,不能不谨慎小心些,请从这吊篮里上来罢!”

    城下的“孔丘”没有立刻回话,而是转头和身旁的带剑者说了几句话。然后那带剑者便朝门口走来,愤怒地说道:

    “夫子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凡事一定要名实相副才肯去实行。今受邑宰之邀,不远千里,冒险穿过河内地和赵军大营前来,邑宰却想让夫子和秸秆、酒壶等器物一起从吊篮上去,实在是不知礼为何物,恕不能从命,就此告辞了!”

    说完。那人就要往回走,而载着“孔子”的马车也要回转。

    佛肸这才放心下来,对左右人说道:“大概真是孔子来了。”

    他连忙将头探出城墙大声说道:“佛肸知错,还望夫子勿恼,我这就大开中门,亲迎夫子入城!”

    此时天将黑未黑,城外一马平川,并没有看到赵军埋伏,佛肸让人打开城门,亲自下去垂首迎接那辆马车入内。

    不过等那马车进入火把映照下。看清车上的人容貌后,佛肸却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你不是孔子!”

    虽然穿着一身宽袖儒袍,戴儒冠,身高九尺有余。但那人脸上却罩着一块狰狞的面具,遮住了半边脸。

    而他的真实声音,更是给人一种十分危险的感觉,这非但不是一位温厚博学的闻人,而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大盗。

    “我的确不是孔子,但除了借此名义入城外。就没有能见中牟宰一面的法子了。”

    “那你究竟是谁?”

    中牟守卒将这辆马车和三人围得严严实实,长矛和剑刃都快顶到他们脸上。

    那人揭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可怕的脸,蜈蚣般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划拉到下颚,破坏了原本的额头宽阔,浓眉大目,但却没有掩住他的阳刚霸道之气。

    他再次行礼,对佛肸道:“我乃鲁人阳虎!和邑宰一样,曾是个叛主的宰臣……”

    ……

    中牟县寺的厅堂内,身后被数名兵卒牢牢看住的阳虎却没有将为阶下囚的觉悟,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座上宾。

    他左右四顾,笑道:“中牟宰真是清贫,县寺没有雕漆装饰,连名贵的瓷器也不摆上几件,难怪能将中牟邑维持到现在,而我却早早败亡……”

    他转过头来才说道:“伪称孔仲尼一事,还望中牟宰勿怪。”

    佛肸被骗开了城门,也不恼怒,他高坐于案几后,身旁也有数名武士环绕,看阳虎的眼神显得晓有兴致。

    这位差点宰执鲁国国命的陪臣,是野心者们的楷模和教训啊……

    “对于天下诸侯的邑宰、大夫,乃至于家臣食客来说,阳子可比孔子还要出名,我虽未请来孔子,能见到阳子,这次被赵氏围城也算值得。”

    见话题引到了这里,阳虎一笑:“赵军围城三阙,中牟宰还如此镇定?竟有心思请孔子来谈古论今?”

    佛肸正色道:“孔子曾说过一句话,我深为认可:朝闻道,夕死可也!”

    阳虎心里冷哼一声,骗谁啊!大家都是叛主之臣,像佛肸这种人的心思他还能不知道?阳虎主动请命进城来劝降,自然有他的自信。

    “死?中牟宰乃赵氏家臣,如今主君大军临城,不去城外迎接,反倒闭门自守,说什么死不死的,你为谁而死?为反叛主君而死?这种死法,真是闻所未闻,就算死的再壮烈,后人不会称道。”

    “我……”佛肸一时间噎住了,他垂目道:“我家世代乃赵氏之臣,岂敢忘怀?不从赵氏主君之命,实在是有苦衷。”

    “中牟的位置远离赵氏主邑,被邯郸、知氏、范氏、中行所夹,出入太行的命脉全被他们扼住,处境极为艰难,平日若不与这四家相互通市来往,中牟就难以存活……”

    “这么说,叛赵是为了中牟的民众?”

    “正是……”

    阳虎大笑:“既然如此,中牟宰就更不必说什么死不死了,若真是为了中牟数千户民众好,还不如早早开门请降。难道你想让中牟城下战事持久,双方损兵折将,像楚庄王围宋一样,饥饿到食人肉炊人骨的地步?到时候再坠着绳子出去请求赵氏退兵就来不及了,这种生灵涂炭之惨状,想必中牟宰也不想见到吧。”

    “何况赵氏攻略朝歌的场面,中牟宰不清楚,我却是知道的,旬月便破千丈万户大城,中牟虽大,不及千丈,守卒虽多,也就是五千余户。要是赵军拿出破朝歌的利器来,十天内攻破外郭,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佛肸额头冒出了冷汗,他最大的担忧莫过于此了,尽管知伯的使者许诺了种种好处,但任他翘首北盼,却看不到知氏和公室的一兵一卒,反倒是南边的赵军席卷而来,以他们的战力,佛肸还真没把握守住多久,这几天看似镇定,其实也是热锅上的蚂蚁了。

    “中牟宰在担忧什么?知氏和中行氏会不会支援中牟么?”阳虎皮笑肉不笑,仿佛已经将佛肸此人彻底看透。

    佛肸有些坐不住了,他起身在县寺内走来走去:“原来阳子是来劝降的……”

    阳虎却不容他喘息,唇枪舌剑般说道:“不对,我是来救中牟宰一命,为你指一条明路的!”

    “如今赵氏已经席卷河内,邯郸、范、中行家主授首,中牟昔日忌惮依仗的三家旬月间轰然倒地,中牟宰就不感到畏惧么?至于知伯,他现在恐怕已经被赵氏清君侧的檄文吓得胆战心惊,连太行以西都无法全部控制,更别说分心东进支援中牟了。但赵氏却一心一意要拿下中牟,以此作为进军邯郸的前沿,山东大势已定,中牟此刻岌岌可危啊!”

    佛肸苦笑道:“赵卿一向不容忍背叛,我欲归赵,奈何已有隙,恐诛,为之奈何?”

    阳虎心中鄙夷,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与权势荣华?这世上背主的权臣,都基本是这副德行。

    他朝自己比划道:“这是哪里的话?阳虎便是鲁国叛臣,还曾和赵氏的世子,鲁国的大将军刀兵相向,如今投奔赵氏非但没被杀害,反而颇受重用。中军佐在温县休憩,军中是赵氏世子说的算,他对于小节一向不在意!”

    见佛肸意有所动,阳虎再接再厉地劝道:“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灭名。一旦城破身死,那便是负隅顽抗的叛臣,中牟会被夷为平地,中牟宰的英名毁于一旦,就此埋没。不如罢兵休斗,保全车仗甲胃,开城门向赵氏世子请降,他早有招揽中牟宰之意,一定会很高兴。”

    “而中牟的子民免于兵灾,依然会像对父母一般爱戴你,新朋故交则会对你交相赞扬。从此上可辅佐主君,下可存恤百姓,完全能够建立更大的功名!如今生死荣辱、尊卑贵贱,都取决于一时的当机立断,希望中牟宰不要听信知氏的花言巧语,能够三思而行!”

    佛肸眼神闪烁,朝阳虎下拜道:“多谢阳子,我愿降服,但阳子如何能保证赵将军不会对我降而后辱?”

    阳虎心中说大事可定矣,他道:“我出门前占卜过,后日便是吉日,赵将军愿与中牟宰会于城外,指天盟誓……”

第680章 中牟之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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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历史上六卿之乱赵氏长期顿兵于朝歌城下,直到内战第六年才攻下那座大城不同,如今赵无恤旬月便下朝歌,给世人的震撼是极大的。如今两万大军停驻中牟城外,杀声震天,在没有大战经验的佛肸看来,觉得难以抵挡。

    所以历史上极为顽强,服而复叛,直到赵襄子继承家业后才彻底解决的中牟佛肸,就在与他经历相似的阳虎一通劝降和恐吓下,表示愿意收拾刀兵,重归于赵氏了。

    盟誓只是个过场,赵无恤与佛肸隔着护城河见了一面,以少牢祭祀本地神主和山川,佛肸立誓不再反叛,而赵无恤则立誓保全他的性命,乃至于中牟宰的位子。

    次日,赵无恤纵马从中牟南门入,在通告全城中牟归赵后,佛肸肉袒负荆出降。

    却见三缕长须,形容清癯的佛肸****上身,面如土色,他背着代表愿意接受惩罚的荆条,跪伏赵无恤马前,三稽首道:“世子威略如神,今果见之,佛肸愚蠢,受范、邯郸两家蛊惑,做出叛主之事,如今幡然醒悟,中牟愿降!”

    赵无恤姿态做得很足,他下马将佛肸扶起,“你若是真心归附,我自当尽弃前嫌,日后赵氏依然是中牟之主,你依然是赵氏之臣。”

    不过他对佛肸还是不能放心,入城后第一件事就是让穆夏等人去接管守卒,让成抟等人去掌控制府库,自己则带着佛肸安抚城内民众。

    中牟城比朝歌要小,但比一般县邑却更大,而且有不错的人口基数和农耕基础,难怪后来战国初年时,赵国曾在这里定都半个世纪,随后才迁到北面两百多里外的邯郸。

    佛肸披上衣物后,看上去很老实地跟在后面,将城内情况一一道来:“中牟城加上周边小邑里闾。原本有户五千三百,口三万六千,近来有不少邻近县邑的民众涌入,口数接近四万……”

    “不错。几乎是戏阳、雍榆两地的总和了,由此可见,你的治邑才干的确了得。”

    夸了他一通后,到了县寺外,赵无恤又问起最关切的事情:“兵甲呢?若就地征召。中牟能征兵多少?”

    “按照每户出丁一员计,现在城内维持着一师正卒,一师余卒,如今农事已过,世子在入冬前带出去四千人是没什么问题的。”

    “善,你且下去将中牟的父老、长者和氏族族长邀请来县寺,我要见见他们。”

    等佛肸走后,赵无恤回头对恢复神秘装扮的阳虎赞叹道:“佛肸的确是个人才。”

    阳虎望着佛肸的背影,阴阴地说道:“然,但他越是有才。我越是觉得,应该尽快杀了此人!”

    ……

    随行在赵无恤身旁的项橐打了一个寒颤,不自觉地将脚步往外挪了挪,想要远离阳虎。

    进城劝降中牟的是此人,信誓旦旦担保佛肸性命的是此人,现如今刚刚赚到城池,却又建议主君杀之的,也是此人!

    赵无恤也是微微诧异,低声道:“你建议杀了佛肸?为何?”

    阳虎道:“世子可看到城内民众看赵兵的神色了?他们脸上绝非携壶浆以迎主君的喜悦,而是带着一丝陌生和猜疑。和吾等进朝歌时差不多。毕竟这里几乎成了佛肸的私邑,世子若想将这当成北进邯郸、柏人的基地,就要尽快洗去此人留在这座城里的影响,杀之。尽灭其族,这才是最行之有效的法子!”

    赵无恤微微沉吟,阳虎性情狠辣,他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悍然杀掉刚刚归附的佛肸也有坏处。

    杀,还是不杀。犹豫中的赵无恤踏入了县寺,却遇到了一副未料到的情形。

    一位白发老妪定定地跪在前面的青石地板上,任由县寺里的竖人怎么劝也不走,而赵无恤的侍卫们则如临大敌,纷纷拔出了兵器。

    “且慢!”赵无恤踱步向前,询问道:“这位老妪是何人,为何在此长跪?”

    那些进入县寺整理文书和搜查危险的随军小吏连忙解释道:“她是中牟宰之母,住在县寺附近,中牟宰方才让小人等带她迁出去,她却不愿离开……问其故,她就说除非见到世子,乃言;若强行带她出去,就威胁说要撞墙寻死。”

    阳虎斥责道:”她要死便死,若是让世子出了危险如何是好?“

    赵无恤制止了阳虎,又走过去几步,却见那老妪满头银发,年岁大概六七十,一脸皱纹,但气色还算好,而且那双眼睛十分有神。

    听到有人过来,她抬起头来,目光定在赵无恤身上,发声问道:“敢问可是赵氏世子?”

    “正是小子,妪可是在此住习惯了,不愿迁出县寺?若是妪愿意,我可以让你留居原室。”赵无恤回到这时代养成的一个习惯,便是尊敬年长者,虽然列国有一定的文化差异,但凡是华夏文化圈里的邦国,都跑不了一个尊老,尊老的主君是容易赚取仁爱之名的。

    何况,这位老妇不就是现成的人质么?

    老妪摇了摇头,再稽首道:“非也,妾在此,只是想恳请世子戮杀我儿时,不要株连到我这半死之人,他先前反叛赵氏,与妾无干……”

    ……

    赵无恤微微一惊,这老妪没有听到他和阳虎的对话,却猜到他们起了杀心?

    阳虎则在他背后冷笑道:“母不能教子,才致使他反,怎么说与你无干?”

    佛肸母笑道:“吁,这位先生想必就是向世子建言,要杀吾子及我的人罢。妾在教子方面已尽职尽责了,他变成这样,责任应在赵氏。”

    “是汝子叛乱,错为何在赵氏?”

    佛肸母正色道:“孩童年少傲慢,年长后没有才干,这是父母教导无方的错。但吾子年少时从未怠慢过求学,及冠后在县中颇有贤名,妾将他抚养成人,是赵氏选他为宰,又放任他见逼于范、中行、知、邯郸的包围下。不予援助,他只能背赵而事范。所以赵氏有反叛的宰臣,我却没有忤逆不孝的儿子,他反叛与我无关。故我不当死……”

    阳虎词穷,而赵无恤则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口齿伶俐的阿妪,你放心,之前的事情我决定既往不咎,你的儿子。我还有大用,请留在县寺里,也教教我你是如何教子的罢。”

    等那老妪千恩万谢,在竖人搀扶下颤颤巍巍地退下后,赵无恤心中暗叹道:“这中牟老妪真是不俗,算是一个奇女子,就凭她今天这番为儿求免的措辞,都足够进《列女传》了。”

    吃了瘪的阳虎却不这么看,他愤愤说道:“果然是奸猾的长舌妇人教出了背主之人。”

    赵无恤瞥了他一眼,暗想你跟佛肸一样。都是乱邦之叛臣,治邦之能臣,半斤八两,骂他不就是在骂自己么?

    阳虎还是力主杀了佛肸,彻底清洗中牟。

    不过赵无恤最后否定了这一条建议,而是命令以佛肸母为人质,以此让素有孝顺之名的中牟宰不敢妄动。

    他不杀佛肸,也有自己的考虑。

    正如佛肸母所说的,佛肸在这种情况下不听赵氏号令,的确有几分被形势所迫的意味。范、中行若胜,他大概很乐意脱离赵氏统治,可如今二卿将灭,他也不脸红重新归附乞活。是可以争取过来的。

    在赵无恤的中线战略里,中牟是重要的一环,这里的器械和粮食都可以补充赵军,人口更是极佳的兵员,他要保持这里稳定,以便有强大的后劲北上邯郸、柏人。在入冬前完成战略推进。

    佛肸在此城威望极高,若悍然杀之,反而会起到反作用,让城中民众对赵氏生出恨意来,这对他以后控制中牟、扩充部曲会有消极的影响。

    与其如此,还不如夺其兵权,留其性命,待时机成熟后迁到别处去为吏,既能用其才,又能避免他在这里继续赚取民心。

    除此以外,还有另一个原因,赵无恤记得,后世的曹操就干过好几次招降纳叛,尽弃前嫌的事情。尤其是降而复叛,甚至杀了他儿子和侄儿的张绣,终其一生都没有下手杀他,究其原因,不是心慈手软,而是以此为马骨,吸引更多敌人投降。

    无恤发现他如今面临的情形,和征战中原的曹操十分相似,甚至在大义名分上还差了许多,挟晋侯以令诸卿的,反倒是知氏。

    邯郸氏虽然已经接近崩溃,但包括邯郸在内,还有三个县没有攻下,加上小邑十余,如果一个个地攻过去,费时费力。可有佛肸作为表率,引诱那些县邑投降就好办多了。

    佛肸也没让赵无恤失望,下定归赵决心后,他就将知氏的使者献了出来,帮助赵氏僚吏掌管城邑也尽心尽力,虽然一些地方还是留了些力。

    等他得知自己母亲在县寺里发生的事情后,便又一次来肉袒负荆,连连叩首,说道:“多谢世子宽容之德,小人愿为赵氏效忠,自知有罪,愿戴罪立功。”

    赵无恤心中一动,说道:“你如何戴罪立功?”

    佛肸道:“中牟虽下,但洹水以北邯郸氏死而未僵,依然控制着三个县。其中寒氏县宰与我相熟,他对中行氏接管邯郸,擅立新主十分不满,也想归附赵氏久矣,小人愿为世子前驱,劝说他献城归降!”

    赵无恤立刻让人拿地图来,却见寒氏在中牟以北两百里外,中间隔着洹水和漳水两条河。

    寒氏再往东六十里,就是中线战略的关键点邯郸了!

    若能夺取寒氏,便能进一步接近邯郸,同时掐断知氏支援邯郸的道路……

    无恤拊掌道:“善!你速速写信去寒氏,劝寒氏宰归附,邯郸叛赵,一切罪责都是邯郸稷的,与他人无关,寒氏宰可以和你一样,维持原职!”

    佛肸应诺而走,他归附赵氏,可以避免被碾为粉末,自然也要付出代价。代价就是凡事不能再自己做主了,而兵权也尽数被接收,自家母亲也成了人质,以后做事要万万小心。

    他走后,赵无恤依然在看着地图,他的目光被漳水以北,中牟和寒氏之间的一个地名吸引住了。

    那地方名为“邺”……

第681章 孔子在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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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下旬,比起北方晋国的战火连绵,宋国却还是一副和平景象,两年前导致宋景公丧命的内乱已经消弭,商丘城内朝市井然有序,身穿皂衣的僚吏门也早早便出入宫室藏室。

    宋国的守藏室相当于后世博物馆和图书馆的综合体,所以不但有极多的书架、竹卷,还有很多从殷商时代便流传下来的器物铭文摆放在角落里。

    这一日天色刚明,守藏室中便多了位衣着朴素,身材高大的老者。他高冠、葛服、布履,正盘腿坐在地上,俯身翻查竹简,长袖委地。

    正是盘桓于宋国的鲁人孔丘。

    孔丘离开曲阜已经过去一年半了,期间去过莒国、邾国,最后来到了宋国。

    因为宋国执政司城乐氏请求孔家送女为媵的缘故,孔子也算成了乐氏的亲戚,他在宋国停留自然是受欢迎的。更何况宋国大司马司马耕也是孔门弟子,而历史上砍伐他讲课的大树,将他赶出宋国的向魋已经被提前打死在大殿上了。

    孔子在宋国的多数时间停留在宋城,一路上拉着的那半车竹简已经快翻烂了,进入商丘后,他便如获至宝,如饥似渴地埋头在守藏室中寻找典籍,几乎每一日,他和弟子们的身影都会出现在这里。

    今天孔丘先是带着颜回翻阅了数石重的竹简,随后便回到厅堂内,和那些年轻的宋国史官一起,聆听年迈的宋国太史讲文献和典章制度。虽然有些地方宋国太史懂的不一定有他多,但孔丘依然和颜回一样态度端正,一丝不苟,也正应了他说过的那句话: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

    等讲完了早课,宋国太史让守藏室的后辈们去各司其职,他则对孔丘长拜道:“仲尼是鲁国闻人。博古通今,我在你面前讲礼法典章,实在是羞愧。”

    孔丘笑着举袂施礼道:“岂敢,丘没什么过人之处。唯独学而不厌,从微太史处,我能学到不少东西。”

    武王灭殷以后,微子启投降于周,并使其长子去见周武王。武王让他居之于周,作为史官,记载殷周易代的过程。从此子姓殷商王族除了宋国公室外,就多了这个分支,称之为微史家族。

    这个家族一直留在宗周,服侍了十多位周王,教育子孙如陶人之制陶,皆成美材,家门鼎盛。直到宗周覆灭,丢了封邑无处可去的微史家族投靠在商丘的老亲戚。干起了老本行,转而成为宋国史官。

    这位微太史继承了家学,对殷周和宋国的礼乐典章可谓烂熟于心,可就算是他,也得对孔子客气三分,并承认许多地方不如孔丘。

    因为孔子和颜回只花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就把堆积如山的宋国典籍翻了个遍,并且每一卷都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末了,孔子还遗憾地说道:“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夏礼。吾能言之,但从夏的后人杞国却不足徵之;殷礼,吾能言之,但从殷人的后代宋这里一样不足徵之。这是因为两国文献残损不足。若是文献充足,则丘便能徵之。”

    微太史对孔丘的这种自信佩服之余,也笑着摇了摇头:“仲尼一年内将守藏室的五千卷竹书阅尽,真是让老朽汗颜。但却不要小看宋国的底蕴,这下面还有一处内室,里面收集的东西。或许都是你此前从未见过的,如今既然公室允许了,我便带你下去看看。”

    孔丘闻学则喜,他早就听老子说过宋国守藏室的地窖里有些不一般的东西,但只对公室之人和巫祝、太史开放。他虽对此念念不忘,却没有冒昧提出,还是他的弟子司马耕代他向公室请求,才被允许一观的。

    微太史叫人拿来提灯,让颜回在上面等候,他则带着孔丘一同往地下的内室走去。通往下面的螺旋楼梯非常狭窄,随着越来越往下走,孔子感觉得到一股寒意自地窖席卷而上,虽然八月底还不算太冷,可下面却有如幽深地底的冰冷气息。

    “仲尼请,”到底后,微太史恭谨地说,然后将灯烛绕了个半圆。却见地窖中一片黑暗,犹如巫鬼潜动。摇曳的火光照上脚底的石板,左右显现出两两成对的岩柱,一直延展到远处的黑暗,灯光所到之处,是成片成堆的龟甲和牛、鹿的肩胛骨存放在墙边。

    孔子有些吃惊:“这是……”

    “仲尼不是说殷之文献不足么?诚然,殷商时代的竹书和铭文几乎没有了,但这些卜辞却存留了不少。”

    孔子大喜,对于他来说,这些东西就是钥匙,是打开殷礼大门的钥匙……

    然而等孔丘拾起一片满是灰尘的龟甲,拭去上面的尘土后才发现,上面是扭曲的比划,犹如蚊蝇的刻痕,说是画吧不像,说是字吧他又看不懂……

    “如今诸侯虽然文字异形,但大体都有迹可循,就连吴国楚国的鸟篆我都能看懂,但这些龟甲上面的字符,我却认不出来……”

    他有些惊讶,目视微太史道:“莫非这竟是早已失传的殷商古文?”

    “不错,正是成汤到仲丁这十代人所用的古字,距今千年。”

    微太史指着眼前的东西自豪却又有些悲哀地说道:”宋城原名毫,是殷商的第一个都城,成汤的宫室,太甲的桐宫都曾屹立在这里。如今一千年过去了,汤宫的地基尚能找到,桐宫屡次翻修也尚在地表,可这些龟甲,却因为失国霾卜,不为世人所知,只能躺在此处蒙尘。”

    孔丘也默然无声了,两位老者走在来自大邑商的古老历史中,足音回响在偌大的陵墓里。历代殷商帝王询问天神的卜辞静静躺在这里,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等回到地面后,孔丘遗憾地说道:“这些卜辞虽然凌乱繁杂,却是一窥殷商早年礼乐的一扇窗户,可惜那些文字我不能识别,敢问太史,宋国可还有认识古字的人?”

    微太史回答道:“这些殷商古字离仓颉造字不远,比划古朴,今人难以辨别,就算和大邑商末年的字形也有很大差异,所以仅有少数年迈的巫祝才能掌握。仲尼若有心解读,不如去毫社处求教巫师……”

    孔丘一愣,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

    孔子虽然求学之心很强,但他却没有立刻去寻找能解殷商古文的巫祝。

    因为宋国的巫祝在他眼中,恰恰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者”。

    在宋国也呆了大半年时间了,孔子却发现在这里虽然能容许他停留,生活也比在莒国时好了不止一分,但他的“道”却无人肯听。

    宋公幼弱,朝政由是司城乐氏和皇氏把持,他们都在有意效仿赵无恤在鲁国的做法,对孔丘尊敬有加,却听不进他只言片语。

    这是肯定的,宋国人十分执拗,对周礼那一套,本来就不太感冒,反而对孔子作为殷商后人如此推崇周礼表示很不理解。

    面对质问,孔子只能如此解释:“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故吾从周……”

    这句话没几个人能听得进去,他的那套在宋地没有生存的土壤,反而是宋国越来越有反其道而行之的趋势:公女南子权势极重,已经到了妲己那种“牝鸡司晨”的程度!

    她大兴巫教,把原先各自信奉本地神主的巫祝们统统收编,汇聚到了所谓的”天道“之下。近来,佩戴双鱼标志的信徒开始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商丘街头巷尾,每天去毫社听巫祝宣讲教义。

    前年宋国内乱,诸卿和几位公子打成一团,战后宋国还没有得到休憩,就又是遇上灾荒,又是遇见大疫。大疫在从鲁国来的灵鹊帮助下没有蔓延太广,但灾荒却无法迅速控制,一时间宋国哀鸿遍野,加上郑国的占领、向氏的割据均为结束,社会矛盾极其严重。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在大巫南子牵头下,所谓的“天道教”便开始兴起了。就孔子所见,商丘城内外的社庙外,常常黑压压跪坐了一片人,没一个乱动的,俱皆全神贯注,目视宣讲坛。坛上身穿白衣的巫师带着双鱼标志,手拿着名为《天道经》的书籍宣讲。

    巫祝照本宣科地讲天道秩序,把人的善恶、把人的生老病死种种皆与“天地阴阳”相连,说万物皆有其秩序,都是天道在人间的映射,与老子的思想有几分相似,却又有很大不同。

    比如劝诫宋人懂得忍受,也讲万物神灵皆是天道的化身,那些山川鬼主、雨师河伯都是天道的一种形态,所以无论民众们家乡供奉的是什么鬼神,他们其实都是在供奉天道。

    巫祝一般会诵读一句经,解释一句。读完一段,又整体连着说一遍。仔细听来,有点道理,但就孔子所见,总体上是错漏百出的。大致是劝导宋人忍受逆境、顺从官府、不要因为是异乡人或者各自家乡信奉的鬼神不同而产生歧视:“天道之下,人人皆等!”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怎么会是君之下人人皆等呢?”孔子对此不置可否。xh:.234.44.19

第682章 无恤在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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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周德已衰,九鼎动摇,天下分为数十个诸侯卿大夫战乱不休,要等到玄王复兴,取代周朝的时候,天下才会复定于一,百姓的生活方能恢复安稳!”

    第一次在商丘街上听到这一句时,孔子心头震动,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他知道《商颂.长发》中有言:“玄王桓拨,受小国是达!”所谓的玄王,正是殷商的始祖契!他由玄鸟降生,故后世称之为玄王……

    孔子惊讶过后也心道:“玄王复兴?这是在公开鼓吹周室之亡,殷商复兴啊,继宋襄公后,宋国又有人想要问鼎轻重了么?”

    在一般人包括孔子看来,这所谓的玄王,自然是宋公本人,但宋公年幼,嫌疑对象就放到颇能引导民间舆论的大巫南子身上了……

    “《牧誓》有言:牝鸡无晨看,牝鸡之晨,惟家之索。没想到宋国也和当年的纣王一样,变得惟妇言是用!”

    虽然不满,但孔丘不得不承认,这段话的前半部分很符合眼下的世道和宋人心理。宋国人对当年殷商亡于周室念念不忘,到了周平王东迁,王室衰落后,更是常常不遵王命,不服王事。他们在这种心理下,将这个传说描述得头头是道,很多宋人的天道信徒已经相信,只要再有一位”玄王“出世,领导宋国复兴大邑商,他们忍耐的苦日子便能到头了!宋人的凝聚力,一定程度上的确因这个预言而增强了几分。

    不过孔丘虽然也是殷人之后,却已经皈依了周的文化和礼乐,他看着身穿白色巫袍,宣扬这一预言的巫祝,摇头离开,随后对旁边的弟子颜回、子路等说道:“当年宋襄公想要称霸。他的哥哥司马子鱼就曾说过,上天丢弃我们商朝后代已经很久,想复兴它,这是违背天命的事情。绝不可能实现……”

    先前那些东西,孔子笑笑也就过了,可听闻这一点后,却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小国争着主持盟会,这已经是种祸患。何况以宋国现在的状况,连侵占边邑的郑人也不能驱逐,连割据东部的向氏也不能收服,怎么能好高骛远,想着颠覆成周秩序呢?”

    他在宋国也有一些日子了,对宋人的朴素和执拗也挺喜欢的,除了鲁国外,这里就是他的祖居之国,第二母邦,所以孔丘决定单凭自己。做一些事情。

    第二日,和在曲阜中设坛公开讲学一般,孔子带着弟子们,聚集到了商丘外郭区一株高大如华盖的桑树下,他们前几个月就曾在此修习礼乐,常常有人来围观。宋国人面对有学问的人,比鲁国人还要恭顺尊敬。

    但今日,孔子与弟子们像往常一样习礼完毕后,却没有像以往那样说“仁”,而是开始讲述“天道”!

    围观的宋人最初还有些吃惊。连著名的孔仲尼也开始归顺天道教了么?但仔细一听,他讲的许多东西,却赫然与大巫南子推崇的”天道至高“截然相反。

    “天道远,人道弥。非所及也!”孔丘掷地有声,以当年郑子产著名的言论作为开篇,惹得宋人愕然。

    孔子在鲁国时与礼崩乐坏做斗争,离开了鲁地,也要战斗不息下去,他要在此掀起以人事反驳天道巫鬼的号角!

    ……

    赵无恤却不知道孔子在宋国已经变成了一个反封建迷信的斗士。九月初。在中牟等地留了些许兵卒和可靠家臣留守后,他带着佛肸的三千中牟兵,共计两万人渡过洹水北上,向邯郸、寒氏进发。

    越过洹水又走了一日,眼前再次出现了一条宽阔的河流,地平线上一时间全是浑浊的大水,赵无恤跃马河畔,不由感慨道:“浩浩汤汤,横无际涯,这就是合流后的漳水么?”

    作为对这一带较为熟悉的人,佛肸侍候在旁为赵无恤指点道路山川,他应道:“正是漳水,在上游分为清浊二水,合流后在夏秋之际的丰水期的确很大,是除大河外的冀州第一大水!”

    中下游的漳河既宽且慢,蜿蜒的河道处处回环弯曲,缀满树木茂密的小岛和阻隔航道的沙洲,而水面以下暗礁点点。但比起宽达数里的大河来说算不了什么,何况如今已是深秋,水的宽度深度都有所缩减,但赵军在河上造舟横渡此河,依然花了整整一天时间。

    至此,他们便正式进入了冀州之域的中心,也就是后世的河北。

    春秋的河北开发程度很低,从古至今,仅建立过寥寥数邑,在夏代时,这里是南迁的殷商领地,上甲微居相。到了西周春秋,这里则是邢国和卫国的交界,后来邢卫破国,被戎狄所占,百年前才归了晋国,分给邯郸氏。

    邯郸氏并未重视这里,仅仅建立了一个名为“邺”的千室小邑,管理附近的百余里土地。

    漳水边,寥寥几户渔民们在河中捕鱼,一群在河边玩耍的少女瞥见全副武装的大军抵达全速逃走。

    河岸上的土地则低洼潮湿,蓝灰色天空笼罩下尽是荒芜的沙丘和沼泽,道路时而消失在野草和潮水坑间。

    他们经过沿途村庄,只见贫瘠的田地上,十来个农民在掘土,寻找植物根茎,他们用无神的眼光打量着赵氏大军,确定来者不是威胁后,便回到劳作中。

    抵达邺邑时,赵无恤放眼放去,却有些失望。

    漳河为人、物穿行提供了方便,也让邺成了一个重要的商站,近些年人口滋生迁徙,邺地人口增加到了两千户之多。但比起朝歌、中牟却差远了,连个像样的城墙都没有,在赵无恤大军到来前数日,便被中牟的说客劝降,又被前锋占领,来得轻轻松松,却没有什么油水。

    “这邺地真是贫瘠啊,和中牟的富庶对比鲜明……”有家臣叹息了一声,在当时人的概念里,越往北越是荒凉,除了邯郸和柏人这种宗族中心外,很少有富庶大城。至于燕国,那简直是鸟不拉屎的禽兽戎狄所居之地了……

    荒凉么?鸡肋么?赵无恤观察这片土地,却不这么想。

    因为只有他知道,此地潜力巨大!

    邺城的位置,山川雄险,原隰平旷,据河北之噤喉,称之为冀州之腰膂也不为过!虽然现在看上去很是贫瘠落魄,可一百年后,在西门豹治理下,就会脱胎换骨,成了河北的大粮仓。

    魏驹未来的儿子,战国魏文侯得其地,便能雄于三晋!

    而秦汉以来,魏郡也是河北一处雄固的大郡。它是东汉龙兴之地,而汉末袁绍以此为根基,一度雄霸北方。到了曹魏控制此地,更是将行政、经济中心迁到了此处,训兵积粟,雄长中原。左思《魏都赋》:“尔其疆域,则旁极齐、秦,结凑冀道;开胸殷、卫,跨蹑燕、赵;山林幽映,川泽回缭”。这些华丽的辞藻,说的就是邺城。

    邺城的辉煌持续了整个魏晋南北朝,因为平原千里,漳河漕运四通,极其富饶,多次被各种割据政权定为都城。甚至到了唐季,此邺地为基础的魏博、天雄节度使也是能和中央掰腕子的强藩!

    所以站在漳河北岸的邺地,赵无恤也不由心驰神往,心中想道:“我可以在这里任命一位能吏为宰,在战后好好开发,将邺地提前百年治理起来,或许有生之年,我也能在此处建造一座铜雀台!”

    至于这铜雀宫深里锁的是哪些美人,就只有赵无恤心中有数了……

    邺城离邯郸不过七八十里,两日便到,赵无恤决定将这里作为北上攻略邯郸的基地,让大军在此休憩整顿。虞喜则率轻骑送佛肸去和寒氏县的投降者接洽,谋划下一步行动。毕竟他两万人北上声势浩大,邯郸和中行的守卒早就风声鹤唳地得知消息,缩进城池内不敢不来了,急行军过去也讨不到什么便宜。

    带着长期开发邺城的打算,赵无恤对邺城还是挺上心的,他见过当地的宰臣、僚吏后,先是大张旗鼓地宴请他们,却又让人去暗中微服私访,询问年长者,观察民生疾苦。

    是夜,亲信们纷纷归来,将打探到的邺城情报一一道来。

    其中佐吏成抟更是打听到了关键的消息:“禀将军,这邺城之人最悲苦的事情,莫过于每年九月都要给河伯娶妻,因为这个缘故,本地民穷财尽,不能聊生!”xh:.74.240.212

第683章 河伯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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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之世是文明的萌芽,许多地方还是一片丛莽,信奉着从氏族时代便流传下来的神祗,什么山鬼、水伯之类层出不穷,一个新上任的官吏想要得到当地人认可,最方便的事情莫过于抚恤年长者,其次便是朝拜当地神主。

    而漳河沿岸的居民,信仰的正是漳水“河伯”。

    由于漳河上游落差巨大,下游下泄不畅,沿岸常受水患影响,一直以来灾害频繁,沿岸民众深受其害。故而对这种每年都要发生,能轻易夺走自己性命,毁掉田地房宅的自然现象心生恐惧,转而加以崇拜,并衍生了许多不知真假的传说。

    邺城当地就有这样一句俗语:“若不为河伯娶妇,则水来漂没,溺其人民”!

    “所以邺地每年九月初时都会举行祭祀河伯的聚会,邺城里居住的三老、城宰每年都要向沿河百姓征收赋税搜刮钱财,用于为河伯娶妻。”

    成抟说完后,赵无恤对这件事情有了一种强烈既视感,没错,西门豹治邺是每个小学生都知道的事情,河伯娶妻的故事深深印刻在脑海里,没想到这春秋之世的邺地,已经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他也不急,而是让成抟将”河伯娶妻“导致的民生疾苦一一道来。

    “城宰和三老们收取的粮食钱帛价值十几万石,他们只用其中的小部分为河伯娶妻,而和巫祝一同将剩余的钱粮瓜分,所以当地人每年要多缴纳一份钱粮,此为一害也。”

    “到了为河伯娶妻的时候,女巫在城内行巡,看到庶民家中的漂亮女子,便说‘这女子合适作河伯之妇’。三老城宰便立刻去为河伯下聘礼。让被选中的女子沐浴更衣,给她做新的丝绢花衣,在河边建造斋戒用的房子,张挂起赤黄色和大红色的绸帐。让此女住在里面。”

    项橐好奇地问道:“然后呢,河伯本就是虚构的神祗,如何让这被选中的女子嫁给他呢?难道是像齐国的巫儿一样养于家祠中终生不嫁?”

    成抟摇了摇头:“比齐国的风俗要残忍得多。他们让女子在岸边居住十几天,也就是九月初的时候。众人又一起出资建造一艘胶沾的小船,上面装点华丽,有嫁女必备的床铺枕席。让女子坐在上面,然后把它浮到河中,漂了几十里胶化。船只便沉没了,而女子自然也只能沉入水底葬身鱼腹。但女巫说女子并没溺死,而是下到河中水府,成了河伯之妻,与他共享富贵。众人这才在岸边祭祀牛酒饭食,结束仪式,而河伯若满意,明岁便不会发大水漂没沿岸,若不满意,明年就会继续洪水滔天……”

    项橐大惊:“这哪是什么河伯娶妻。就是活人祭祀啊!”

    在赵无恤的严令下,鲁国已经禁止了活人祭祀和活人殉葬,保守的旧贵族对此有不少怨言,但开明的士们却拍手称快。习惯了鲁国那种较为文明的环境,项橐乍闻河伯娶妻的真相,颇有些震惊。

    成抟继续说道:“谁愿意将自家女儿送入水中淹死?那些有漂亮女子的人家,担心巫祝以河伯名义强取,因此大多带着自己的女儿远远地逃跑,或去中牟,或去邯郸。也因为这个缘故。城里越来越空荡无人,以致更加贫困,此为二害也!”

    赵无恤沉吟片刻,起身道:“借助河伯的名义。当地巫祝的名望和势力越来越大,先前宴请当地僚吏,巫师不到,其他三老之类则不敢先到,此为三害也……”

    ……

    项橐料想自家主君可能要做些什么事情,不由激动地问道:“将军打算怎么做?”

    无恤缓缓说道:“我想起一件类似的事情来。不但漳水有河伯,大河里也有,负责管理北方河川。当年齐国大旱,齐侯杵臼召集群臣并询问说,天久不雨,庄稼干死,民众都在饿肚子。寡人让巫祝卜了卦,巫祝说,作祟的鬼怪藏在水里。寡人准备再征收一次赋税,用来祭祀河伯,可乎?”

    项橐和成抟颔首道:“的确是和邺地的情形很像。”

    无恤继续说道:“当时众臣没有人回答,只有晏子站出来说不能这么做。河神以水为国,以鱼鳖为臣民,天久不雨,泉水将断流,河川也会干涸,到时候他的国家将消亡,鱼鳖臣民也会干死,他就不想要雨水吗?这说明河神根本管不到降雨,祭它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轻徭薄赋,想办法开挖沟渠,帮民众渡过难关……”

    他冷冷说道:“我很佩服晏子的见识,各地维持一定的祭祀,让民众有所畏惧,不要作奸犯科是好的,但借祭神之名残民,却是我万万不能容忍的!大军不日将发兵北上,我在邺地呆不了几日,不如就乘着赶上这‘河伯娶妻’的盛况,顺便将导致民生疾苦的这三害一并除了!”

    是夜,当地的三老、巫祝收到了这样的消息:赵无恤说,到了给河伯娶妻的时候,他也要去参加此盛会。

    邺地的三老、巫祝大喜过望,交相称善,过去被邯郸氏派来当地为宰的人,最初可能会对这风俗皱眉,可日子久了,还是得顺着地头蛇的意思来,毕竟河伯信仰根深蒂固,而且谁也不敢保证明年不会发大水。

    如今见拥有两万大军做后盾,身份尊贵的赵氏世子也要先拜会河伯,当地的巫祝和三老顿时得意洋洋起来,不过他们大概没听说过,赵无恤废殉葬和在须句城外活活烧了个男巫的事情……

    ……

    赵军入驻邺城的第三日,恰恰是为河伯妻的日子,

    这一日,邺地的三老、官员、有钱有势的人、地方上的父老全都早早会集在此,来看热闹来的民众也有二三千人。

    等了没多久,赵无恤也带着千余兵卒过来了,赵兵戈矛如林,甲胄在身,看上去十分雄壮,直叫自以为见识过不少大世面的三老和官吏们心生惧意。

    “见过世子。”众人纷纷下拜,唯独女巫自诩今日有与河伯交流的特权,所以不拜。

    赵无恤瞥了一眼,见那个女巫是个老妪,满脸褶皱和鸡皮疙瘩,她年岁六七十,一张嘴就带着一股浓浓的邺地口音和一股充满死亡的臭味。她身后带着一群女弟子,约有有十来个人,岸边民众多数穿陈旧的衣褐,甚至有人衣不遮体,但这些女巫却都身穿丝绸的单衣,个个浓妆艳抹,站在巫婆的后面趾高气扬。

    只要看到这些人,便知道邺地的财富都到哪去了。

    赵无恤虽然也让南子在宋国民间广收弟子,借助巫鬼之名统治宋国,但并未让她做这等残民害民的事情,反而在收编各地神祗,规范仪式,废除活人祭祀等残忍的恶俗。

    他在河边站了片刻,问那女巫道:“你真见过河伯?”

    那巫婆自豪地回答道:“自然见过,我年轻时曾受河伯之邀,去他的水府中遨游相会,河伯以二龙驾驭,荷叶做帷幕的车浮上来迎接我。水府中鱼鳞盖屋顶,堂上画着蛟龙,紫贝砌城阙,朱红涂满室宫。我在水府中畅饮美酒佳肴,而当我离开时,河伯又乘大白鼋鲤鱼为我送行,两侧护驾的鱼儿排列成行……”

    赵无恤心里骂道,此人倒是能说会道,真是吹牛也不打草稿,”那漳水河伯长什么样子?“

    女巫像是背诵一样摇头晃脑地说道:”河伯是鱼尾人身,头发是银白色的,眼睛和鳞片是流光溢彩的琉璃。虽然他是男子,但是长得却异常俊美,身上有淡淡的水香,看上去只有不到二十岁,这也是邺地女子争相想要嫁给他的缘故,若老朽年轻上四十岁,咳咳……”

    赵无恤犯恶心,打断了她:“真是这样么?”

    “岂敢欺瞒世子?”

    “好,那我便信你。”

    他踱步到了斋戒的帷幕外,说道:“让要嫁给河伯的女子出来一观,我要看看她美不美,是否能讨河伯欢心。”

    女巫和三老面面相觑,本欲拒绝,但又看了看赵无恤带来的兵甲,不由有些害怕这位威震冀州的青年将军,只能顺从。

    粉饰华丽的帷幕被打开了,女巫的弟子们搀扶着一位女子走了出来,她穿着新娘的装束,梳着待嫁女的发式,看上去很是喜庆,模样的确很是周正。但惟独泪流满面,眼睛哭得通红,出来时还在不住地抽泣颤抖,走路战战兢兢。

    赵无恤孰视片刻,不由想起为自己产下长子的妾室伯芈,她昔日也差点作为陪葬女奴被杀了,他心中叹息道:“临其穴,惴惴其栗……想不到时隔数年,我又看到了这种悲惨的景象。”

    当年他初到成邑便破除陋习,放到眼下,也一点不会客气!

    于是无恤摆了摆手让那可怜的女子退下,回头对三老、巫祝、父老们说:“此女不美,恐怕配不上河伯!”

    众人大惊,难道这位赵将军是要让今天的仪式节外生枝么?那女巫强辩说,人是她亲自选定的,是周边几十个里闾中最美的处子了,河伯一定会满意的。

    但赵无恤却连连摇头:“我说不行,便是不行,我要重新为河伯找一个漂亮的女子,迟几天再送去!”

    “这……良辰吉日已到,岂能耽搁……”

    看着一脸懵逼的巫婆,赵无恤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有什么不可的?巫妪不是号称能入得河底水府,与河伯极为娴熟么?那就麻烦你替我下水走一趟吧!二三子!送她入河!”xh:.74.240.212

第684章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readx();    浩浩河水缓缓地向东流淌,大风吹过河面掀动波浪,白浊的浪花拍打在河岸上,冲刷到众人脚前。

    宽阔的漳河在过去千百年里,不知借助“河伯娶妻”的传说,吞噬了多少大好年华的少女,本来今日也不例外。可此刻,应“嫁给”河伯的新娘却在岸上瑟瑟发抖,反倒是号称能畅游河伯水府的巫妪被几名虎贲抬起扔到河心,她挣扎了几下便沉下去了。

    然后是她的几名弟子,再然后是勾结巫妪,在当地为非作歹,残害民众的三老……

    水里顿时一片鬼哭狼嚎,而岸上的邺地僚吏、豪长、里父老,乃至于三千民众亲眼目睹了这一幕,他们的神情从惊骇到害怕,再到敬畏。

    敬畏下这命令的人。

    所有人目光集中在岸边背着手,似乎是在欣赏河景的赵氏世子身上,这一刻,他变得比能发滔天大水的河伯更令人畏惧!

    “巫妪和她的女弟们是女子,恐怕不能把事情说清楚,动作磨蹭点也就算了,可三老前两日在我面前还能说会道,对征粮征民夫这些事叫苦不已,今天怎么也这么慢,去了快一刻还不回来……”

    河边死一般的寂静随着赵无恤的再次出声被打破了,所有人都咽了一口口水,眼睁睁地看着赵无恤露出了无害的微笑:“我想再派几个僚吏或者豪长到河里去催他们,何如?”

    岸上那些“河伯娶妻”的组织者都被这声”何如“吓得双腿一软,纷纷跪倒在地。昔日不可一世的头颅杵在泥地里、石头上稽首不已,有的人把头都叩破了,额头上的血流了一地,脸色象死灰一般。

    赵无恤哑然失笑:“怎么,河伯不是很好客么?水府不是好地方么?如今怎么没人愿意去了?嗯?”

    “小人等知罪,知罪,还望世子饶命!”

    事到如今,众人哪能不明白,赵无恤今日弄这一出正是为了治治他们的。

    过去到这里来做吏的邯郸氏家臣也有对祭漳河颇有微词的。但他们势单力薄,最后要么被当地人驱逐,要么巫祝、三老同流合污。但赵无恤可是带着两万大军来的,要是他愿意。甚至能把本地毫丈、里父老的族人全部屠戮一空,将邺邑荡为平地。

    赵无恤有些意犹未尽地看了看漳水,说道:“看样子河伯的确很好客,大概是要留客人宴飨,今日之事便就此作罢。让百姓们都散了,离开这儿回家去吧。”

    在兵卒的驱赶疏散下,百姓们心有余悸地走了,而豪长、里父老们还在岸边乖乖跪着不敢起身。

    维持了数百年的传统在今天被赵无恤彻底截断,河伯娶妻无果而终,却无人胆敢有异议,如今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们只求活命……

    赵无恤的确还有话要对他们说,他教训道:”既然到了赵氏治下,这为河伯娶妻之事。劳民费财,残害无辜性命,而且河伯还不领情,从此之后,就休要再做了。若再有人不改,今日投河者,便是他的下场!”

    将本地豪长们吓唬一顿后,今日之事算是圆满解决了,赵无恤提前剽窃了西门豹的作为,看样子效果还挺不错。

    只是。想要彻底解决邺地的问题,还得有一个良吏来长期治理才行,赵无恤心中已经有了个好人选。

    成抟,从五六年前便开始跟随赵无恤。而家中也世代为巫,直到他这一代被赵无恤带到了鲁国,从基层干起,一直做到一县士师,倒是个放在邺地种田的不错人选。成抟重律法,也通民政。赵无恤没记错的话,后世的西门豹也是被归到法家的。

    这件事不急,只有拿下了邯郸乃至于整个太行以东,邺地才有一个安全发展的环境。

    回到邑中后,还不等赵无恤召成抟来,却是满心疑问的项橐先过来发问。

    “将军,何不如像你对吾等近臣说过的‘唯物’‘无神’一样,直接宣布河伯不存在,这样方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啊!”

    ……

    赵无恤瞥了项橐一眼:“你真的想知道?”

    “然,仆臣只是觉得,将军平日里对吾等宣扬的理论,和实际上在百姓面前表现的差别很大,一面强调人道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可却又重视天道。”

    赵无恤让他坐下,饮了一口水后才说道:“非要问为什么的话……因为这世道,砸毁了一个神像,又会有千千万万个神祗被供奉起来。”

    项橐愕然,细细一想却又深以为然。

    别说是春秋之世了,就算放到两千五百年后,牛鬼蛇神是被砸碎了,可红色的救世主却再度被捧上神坛,顶礼膜拜的程度超过了历史上所有的帝王和神明。等不朽伟人也如普通人一般衰老死去,曾经被踩在地上的魁魅魍魉再度钻了出来,从乡镇里的小庙到一度在京城呼风唤雨的圆轮教,哪里会少了这些人上蹿下跳?

    唯物者的国度尚且要无奈地在宪法里宣布:人人信仰自由,何况赵无恤这蒙昧尚未褪去的时代。

    见项橐默然不语,赵无恤又笑着问他:“你可知,我为何要干预河伯之事,为何要将那巫妪、三老等人沉到河中。”

    项橐崇拜地垂首:“因为将军心中有仁,不能容忍这些人残民。”

    无恤道:“这是其一,天下神祗千千万万,祭祀方法也多种多样。比如同样是祭祀河水,在汉江一带,因为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所以汉阳诸姬一直以来都有个习俗,那就是在江边立昭王之祠。每逢五六月间,便以时鲜甘味,采兰杜等叶子包裹起来,沉入汉水中。至于贵族家中则以五色纱囊盛食,或用金器沉入水中,让蛟龙吃饱,让它们不要去伤害昭王的魂灵……”

    “这种习俗也是在敬神祭祀,却是一般人可以接受的,若我到了江汉,只会跟着当地人一起去进行,以获得他们的认同。非但不会加以制止。甚至会立法将这种习俗当成节庆来过。”来到这时代赵无恤才惊觉,早在屈原之前,端午节习俗已经在江汉悄然流行了,只是暂时挂在倒霉的周昭王名下。再过几百年才会被楚文化归为己有。

    “可若是把投入江中的食物换成人,换成童男童女呢?你能接受么?”

    项橐摇了摇头:“当然不能!”

    无恤笑道:“不错,这就是根本的原因,百姓心中的神明一时间无法消除,让他们在温饱之外。稍稍祭祀下以求心安,本无可厚非,当地官府甚至能在律法外,利用这些神祗维持统治,让人觉得抬头三尺有神明,不敢作奸犯科。”

    “但切不能被恶人利用!祭神的目的是让人过得更好,若这是以杀人为代价去做的,岂不是本末倒置了么?这就是我平日里告知汝等的‘人本’和‘民本’,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而不是‘神本’。事事决于巫祝和龟卜,只会坏了大事!祭神是为了更好的治人,等到不需要依靠鬼神也能治理好民众的时候,这些所谓的神,自然就可以撤销取缔了……”

    跟着赵无恤耳渲目染,加上在鲁国孔子思想的熏陶,项橐满脑子都是先人事后鬼事,此刻他眼中有些向往地说道:“真期盼那一天早些到啊……”

    赵无恤的眼中则有一丝无奈,他对项橐说了第一点原因,可第二点。却悄悄带过了。

    之所以打击邺地巫妪和三老等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未被纳入赵无恤的控制之下,甚至有鼓噪当地人借河伯之名反抗赵氏的可能性。是邺地的不稳地因素……

    这是当权者决不能容忍的!

    帝制时代,被朝廷收编的神祗会变成公开祭祀的正神,如天地、四渎、五岳,但那些未被纳入控制下的,则会成为淫祠。历朝历代的地方官一面会对合法的神们毕恭毕敬,一面会乐此不疲地捣毁当地淫祠……

    曹操当年做济南相。就是靠干掉六百余所淫祠出名的,不过这不耽误他在收编青州黄巾后放宽对“中黄太一”的信仰,再后来对各地方士聚而不禁,规范、引导、利用他们为曹氏鼓吹代汉的合法性。

    到了后世,除了国家承认的合法宗教外,还有许多见不得光的“邪教”……对太平道、白莲教等邪教喊打喊杀,又利用合法的宗教如全真、正一等控制民间思想,一直是历朝历代屡试不爽的法子。

    赵无恤无奈地发现,轮到他时,也逃不脱这个套路,何况春秋正是民志未来,士风未盛的迷信蒙昧阶段。这才让南子在宋国大兴“天道”之名,行收编淫祀,控制宋人之实,并为统一九州亿兆斯民的思想和埋葬成周秩序作铺垫。

    他能做的,也仅仅是恪守着“以人为本”的底线了。

    于是无恤叹了口气,心中暗道:“然,真希望有那么一天,所有神祗,无论是伟光正化的领袖,还是虚构的鬼神,都能被人遗忘消灭!”

    ……

    不过想法虽好,但叫赵无恤未曾想到的是,在漳水畔闹了这么一出后,他的名声顿时响彻河北。就在赵军准备开拔北上的时候,在漳水两岸开始流传一个新的传奇,到了百十年后,就成了这样的版本:

    “当时风波忽起,两条铁脊龙夹舟而出,河伯乘白鼋出水,他长的鱼尾人身,须发银白色,双目与鳞片流恍若琉璃,精光四射……他见状勃然大怒,质问赵氏世子为何要将巫妪沉江?为何要夺了河伯之妻?他说着便招出鱼兵鳖将,要做法发水淹没邺地,一时间波涛汹涌,那叫一个天昏地暗!”

    听者纷纷吸了一口凉气,连声问道:“后来呢?赵氏世子可护住了沿河百姓,可击败了河伯?”

    讲述者在关键位置一停顿,随即笑道:“勿慌,世子乃玄鸟降生,天帝预言要灭范、中行,兴赵氏之人,自然不会退缩。说时迟那时快,他也不多言,拔出干将剑斩龙!干将,神剑也!上能斩天神,下能屠魍魉,小小河伯怎能阻挡?却见刹那间河水自动向两侧分开,云雾散尽,两条比金铁还硬的蛟龙从中间被斩断,龙血染河,虾兵蟹将尸体漂了满河,风波乃止,河伯法术被破,化作一条白鲤,潜水下去不敢再出。”

    听众松了口气,纷纷鼓掌叫好。

    “赵氏世子不仅有勇,也有仁,那河伯本是殷商之时,玄王契放生的一条小鲤,得了机缘才成为小神。世子念他不易,过去也曾镇守河中,阻止波涛,所以就绕了他一命。世子登岸,投璧於河,河伯不敢收,再三归之,世子便毁璧而去,自此以后,漳水再无泛滥之时……邺城百姓大喜,便捣毁了昔日的河伯庙,在当地为世子立祠,香火不绝……”

    ……

    就在赵无恤解决了邺城的事情,旌旗北指,准备向邯郸进军时,在千里之外的宋国,也进行着一场类似的对话。”夫子,敢问死为何物?“

    孔丘衣着简朴,他跪坐在叶子即将落尽的大桑树下,淡淡地看了发问者一言,又望了望来旁听他演讲的人,这半月来,他们从数人到数十,再到数百上千!而神情也从轻蔑不以为然,变成了聚精会神,时不时还会有人发问。

    他收敛笑容,严肃地说道:”未知生,焉知死!“

    这回答回避了问题,周围那些没什么文化的宋国农民、商贾顿时嘘声一片,纷纷散去了,但那些能识文断字,有些文化的宋国士人,却觉得此言极有道理。

    发问的宋国士人不死心,再追问道:”敢问事鬼神!“

    孔子再言:”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嘘声小了,转而代之的是一阵赞叹,围拢的人越来越多。

    “请夫子解释一二!”

    孔丘这才缓缓说道:“《书》言,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若真有天道,一定是以人为本,而不鬼神为本!”

    唏嘘声连绵不绝,外围的人面面相觑,听不太懂,内圈的那些宋国士人却相互点头,佩服不已。

    “好,不愧是鲁国闻人,夫子好一个不以鬼神为本!“

    恰在这时,外面却有人边鼓掌边走了进来,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位身穿白袍,脖子上戴着”阴阳鱼“的巫祝。

    他傲然扫了一眼周围的宋人,有人便知趣地散开了,因为他身后还跟着一些披甲持戈的宋兵。

    孔丘却也不惊慌,他止住了要拔剑的徒弟子路,捋着卷须问道:”不知二三子来此何事?莫不是来索拿我的?“

    那巫祝行了一礼道:“岂敢……只是夫子这半月来在商丘大加抨击天道……”

    “我没有抨击,只是在讲道理,纠正错的地方。”

    巫祝只得换了说法道:“无论如何,夫子都是在蛊惑人心,这恐怕……”

    孔丘目视弟子们,宋国士人们:“蛊惑人心的,是丘么?”

    巫祝一噎,顿了半响后道:“小人今日来只是带话的,夫子自说自话已经很久了,人言,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三日后,宋国的大巫,也是宋国的公女在毫社设下辩坛以迎夫子,到时候有万人旁观,公女希望和夫子好好辩一辩人鬼之事!”

    (未完待续。)

第685章 天人之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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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丘毫社,屹立在睢水之畔,故又称“次睢之社”。过去六百年间,这是宋地最重要的社庙,也是殷商遗民心目中的神圣之所。

    他们的生老病死,娶嫁、丰收、灾祸,都离不开这座社庙,而自从所谓的“天道”信仰开始在宋国流行后,这里俨然成为天道总舵一般的存在,大巫南子就常驻于此。

    此处不仅祭祀着殷商和宋国历代祖先,还有各路奇奇怪怪的神明。玄王、后土、地主、司祸、人头鸟身的木神句芒、睢水河伯,都在这里受到供奉,黑色的屋顶,以蛤灰涂成白色的墙壁承载着宋地所有的神性。

    不过现如今南子宣布:万神统一于天道,这些偶像都被撤到了后殿阴暗的小间里,毫社的内部被彻底重建。

    这一日,孔丘带着几名亲信弟子进入毫社正门,穿过桑林所夹的道路后,首先看到的是一处巨大的圜丘。

    孔子不祭自家以外的祖灵和鬼神,所以也像敬鬼神而远之一样,敬各地社庙而远之。他还是第一次来到毫社,远远看去,这广场圜丘高出地面数尺,全部由白色和黑色的石块镶嵌,表面磨光,变得圆润,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阴阳鱼图案。

    黑白二仪既包容又分离,看似构造简单,却又似包含着宇宙间的大道,比起面目狰狞的神像,更给人一种神秘感,就连见广识多的孔门弟子们也不由受到些许震撼。

    但孔子还算镇定,在他的一生里,已经无数次经历过类似的辩难了,与少正卯、与柳下季、与窦犨、与苌弘、与盗跖、与老子,多数时候都占优势,只是面对柳下跖的直来直往的强盗逻辑没起到作用。

    虽然对外号称这次辩难是“万人旁观”,但实际上,多数人都围在毫社大门之外。能入内旁听的不过数百,无不是宋国显贵,都围在巨大的太极图案周围,翘首以待今日两位主角的到来。

    此时见孔子应诺而来。多数人都起身举袂行礼,孔子与他们见礼,径自在阴阳鱼的阳仪处落坐。

    淡雅丝竹声间,偶有低声议论,此会由宋国执政。大司城乐子明主持,他如今算是孔子半个亲戚,但对孔门弟子却不冷不热,神情傲然,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忽然间,环佩叮当作响,乐大司城顿时满脸谄媚的笑,众人回头,却见是公女南子在一众巫觋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南子还是那身打扮,脸上蒙着一层纱。据说自从她父亲宋景公不幸卒去后,南子就宣誓终身不嫁,要为宋国侍奉鬼神,只有神明和玄王才能见到她的容颜。

    故在场众人自然没机会一睹芳容,只能看到她额头上有一点殷红,白皙的脖颈上挂着阴阳鱼坠饰,穿圣洁的白色巫袍,袍上点缀黑色的玄鸟图纹,手上戴着芳草织就的手环,散发出淡淡清香。也许还戴着许多能通灵的饰品,走起路来环佩叮当。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天下大道。莫不包含其中,夫子觉得如何?”

    一出场,南子便以这样一段话作为开头,显得神秘而又让人敬畏,故而她虽是倾国倾城的尤物,但在场众人却不得不收起觊觎之心。

    她偶尔也讲经。声音清泠,称得上娓娓动听。如此种种,也难怪商丘城里许多人都成了信徒,而宋国的男巫女觋纷纷带着自己供奉的神祗被她收编,丝毫没有反抗之力。

    但孔丘却不为所动,他跪坐在地上,认真整理衣着后,随后正视南子,难得地以凝重神情示人,认真说道:“老子曾对我说过,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公女所作的这太极图寓意深刻,颇得老子深意,丘也极为佩服……”

    “但唯有一样,贵教于鬼神与人事的关系,丘不敢苟同!”

    南子也已落座,与孔丘恰似阴阳相对,看着站在场间风度翩翩的君子孔丘,她眼眸中流露出些许佩服神情。只是想着此人在鲁多次与自己的情郎作对,如今又跑到宋国来阻扰赵无恤交予的任务,不免还是有些遗憾。

    她闻言微微摇头自失一笑,深吸一口气后长身而起,揖手为礼,看着座上孔子朗声道:“南子不才,敢请教!”

    听着这几个字,毫社内骤然变得更加安静,那些做为背景音的丝竹声和议论声不知何时也悄然无踪而去。

    外围,孔子的弟子公良孺悄悄地碰了碰子路,问道:”夫子能赢么?“

    子路自信满满:”我只希望宋国公女不要输的太惨!”

    ……

    ”南子听说过一件事,从前秦穆公在陈宝祠祭祀,有一位神光天化日之下进进入祠堂,他长着人头鸟身,披白袍戴玄端。秦穆公见了,害怕地逃走。神说:‘别怕!上帝享用你的明德,让我赐给你十九年阳寿,使你的国家繁荣昌盛,子孙兴旺,永不丧失秦国。’穆公拜两拜,稽首行礼,然后问尊神名氏。那神回答说:‘我乃句芒。’这件事准确无误地记载在秦国史册上,如果以秦穆公所亲见为准,鬼神的存在难道还能怀疑么?“

    结束了这一段长篇大论后,南子总结性地说道:”无论是史册还是乡野传说,类似的事情数不胜数,事到如今,夫子还要否认鬼神的存在么?“

    孔丘笑着摇了摇头:”公女休要误会了,我今日来此,并非是要否定鬼神的存在于否。”

    旁听的众人一片讶然之声,南子眼中也生出了疑惑,转而目视那些来告状说孔子在商丘宣扬鬼神不存在的巫祝。

    那天来向孔子下战书的巫师跳了出来,指着孔子道:“仲尼休要自食其言,那一****当众说,先事人,后事鬼的!”

    孔子大笑:“食言者肥,丘岂会乱说?我偶尔也会向祖灵祈祷,也曾在弟子们面前赞许过大禹对鬼神的恭敬,怎么会悍然否定其存在?敢问这位巫祝,丘岂有一言否认世间有鬼神!?”

    那巫师哑然,孔丘近来以质疑天道教义的态度出现在商丘街头。让他们对其十分敌视,在南子耳旁告状时便添油加醋了一番。

    南子狠狠地瞪了那几人一眼,宋国百废待兴,她创教也不过一年多。可用之人并不多,教中巫祝良莠不全,以至于今日闹了这大乌龙。她记住了这几人的名字,等事后再收拾他们。

    但事到如今总得圆下去,于是她硬着头皮道:“原来夫子也不否认鬼神存在。这是明智的,既如此,不知你今日来此是要辩什么?”

    孔子严肃地说道:“丘认为,公女对待鬼神的态度有偏颇,非其鬼而祭之,谄也。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此可谓知矣。若对鬼神的祭祀太过谄媚,甚至如现在宋国这般,将周遭所有神明都纳入社庙祭祀。将天供奉得高高在上,鬼神在中,人事却摆到了最末,是不明智的表现……“

    南子摇头:“不然,夫子错了。现在的情况是,自三代的圣王死后,天下便丧失了义,诸侯用暴力相互征伐。君臣上下不做不到仁爱忠诚,父子弟兄不相互做到慈爱孝悌,上位者不努力于听政治国。下位者不努力服役做事。各国都有寇乱之事,盗贼在大小道路上阻遏无辜的人,夺人车马、衣裘为自己谋利。由此种种,称之为天下大乱也不为过。这是什么缘故呢?南子窃以为。是因为众人对鬼神有无的分辨存在疑惑。假若天下之人能一起相信鬼神能够赏贤罚暴,在做恶事前保持敬畏,那么天下岂能混乱?”

    ”故宋国的执政大臣与在职者,若确实想求兴宋国之利,除宋国之害,那么对于鬼神的存在。就不得怀疑,并且要加以尊重表彰,这即是圣王之道,夫子可有异议?“

    孔子当然有异议:”圣王之道在恢复人道的礼仪与道德,而非事鬼神……天道可敬,却不可谄。“

    两人你来我往之下,于是乎,今天的辩难,不知不觉从鬼神存在与否偏离了,歪楼了。

    在场众人,包括孔子与南子不知道的是,这场在历史上本不该存在的辩难,揭开了延续数千年学术争端的序幕。

    那个命题,叫做“天人之辩”!

    ……

    ”天志才是一切人间事务的基准……“

    在今日的辩难进入中国古代哲学的核心”天人之辩“后,南子的言辞没了方才那么犀利,她发现自己遇到了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

    南子虽然极为聪慧,而且这一两年来十分好学,将宋国巫祝的东西学了个七七八八,加上身份和容貌加成,颇能忽悠一些信徒。可孔子毕竟是天下闻人,从十五岁起就开始刻苦学习,多次不顾年龄、身份,以他人为师的人,涉及的领域上可经天纬地,下可安邦治民,虽然都是理论,但对付南子却足够了。

    孔丘整理仪容,神情凝重,他尊敬辩难本身所代表的智慧磋磨,同时也对南子表现出来的见识有某种程度的嘉赏,就像,就像是对待一位比较聪慧的弟子一般。而当辩难进入正题,他便毫不容情开始展露自己在当世理论界傲然群侪的水准。

    俨然如泰岱,一览群山之小!

    围绕着辩难命题,无数前贤经典被孔子巧妙撷取组织,变成一张繁复又清晰的罗网。但听者却不需要琢磨太久便能明白其间真义,因为孔子的辞藻一点也不华丽,简单朴素恍如日常用语,孔门弟子们默默做着笔记,而在场的宋人也像是在听课的学生,听着听着不由颔首起来。

    更令场间众人感到震惊无语的是,在今番辩难里,孔子竟能多次使用存在于殷商、宋国史籍的东西,箕子、微子对天的态度,都变成了他的武器,让南子无从反驳。

    南子的”天道“,颇似后来发源于宋国墨家的“天志”,她希望在人伦社会秩序之上,有一个非人层次的高级存有者”天“,将天神化,扮演主宰人间,并施予赏善罚恶功能的角色,天以他的意志来作为,天志于是成为人文世界最应追寻奉行的对象。

    在孔子的心中,天是一种自然神的状态,虽然冥冥中自有天意,人要敬畏天命。但一切还是得由人自身来决断,所以孔子哲学的基础在于人,甚至是天,也要以民心为基准。至于天本身,可以高高在上,但不必太过于神化它。

    本来这是周、殷两种文化间世界观的分歧,很难分出高低胜负。但在孔子的叙论下,南子渐渐显得吃力,她只是稍做反击,便被陷入那朴素言辞铺成的海洋。她那点可怜的知识只是一条小河,进入大海后便无影无踪。竟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将那道语网织的越来越密,而自己却是毫无还手之力。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最后,孔子用这句话,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庭院之间鸦雀无声,孔门弟子们相视而笑,心道:”夫子胜了“。经历了在鲁国的失败后,夫子虽然受挫,却越挫越勇,他的言行和思想越发纯熟。

    而宋国人则不知该如何言语,包括乐溷在内,都觉得后背有些微湿。这场辩难,从后期一边倒的局面上看,似乎是孔子赢了。

    但南子却死不认输,她紧紧捏着拳头,依然咬着嘴唇,坚持道:”天尊贵至高、天无所不知,夫子所推崇的仁义,都自天出!“

    ……

    当一方不服气,死咬自己的理论时,辩难便陷入僵局,最后,还是乐溷出来打圆场,宣布这场辩难不分胜负……

    不过孔门弟子们依然像一群在将军率领下打了胜仗的士兵,昂首扬眉,跟着自家夫子往毫社外走去,今日他们获得了实质性的胜利。

    孔子和他的弟子们住在司马耕的一处宅邸里,虽然挤了点,但日常生活还是能满足温饱的,比起他们在莒国时的窘境不可同日而语。

    弟子们其乐融融地分享今日摘抄的笔记,整合到颜回那里,因为夫子述而不作,所以他们暗地里商量着,要将夫子的言行记录下来,往后做成一本书。

    孔子则在榻上闭目养神,他毕竟是年近六旬的人了,今天的辩难强度很高,从早上持续到傍晚,他感到有些许劳累。

    到了次日朝食后,却有宋宫里的有司寻上门来,说是国君有请!

    ”宋公要见我!?“

    一时间,孔子和众弟子都有些惊讶,宋公请见,这还是孔丘来宋国后的第一次。

    因为宋公纠只是个十来岁的娃娃,整日被养于宫室,实权都在司城乐氏、皇氏、公女南子手中。

    最后,还是子路兴奋地一拍大腿道:”或许是昨日辩难之事被宋公听说了,于是决定让夫子做他的太傅呢!“

第686章 子见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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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闻宋君有召,孔丘匆匆穿戴上合适的冠带,带着子路和颜回,跟着宫中有司出门。

    子路欲驾车载孔子,却被那有司制止:“君上请夫子登这辆车,二子可以在后随行。”

    那车是宴请宾客专门配备的安车,是礼遇的表现,孔丘自然不能推辞,他上车后帷幕被放下,外面的情形便看不清了。

    等车停下后,他探头向外一看,才发觉已经进了宋国宫城,再往里,车就不能再走了,子路和颜回也得留在外面。

    宋国宫室在前年的动乱理有了不少损坏,但如今已经翻修一新,放眼望去,但见高台美榭,雕梁画柱,极尽古韵之美,奢华而又不失雍容大气。

    孔丘被引导进入的是一处较小的偏殿,他能理解,因为他如今是白身,作为私人召见,这是合乎礼法的,若宋君要在正殿召见他,孔丘反倒会掉头就走。

    侧殿内部陈设斧纹屏风,两侧靠门窗的位置,铺设着双层莞席,莞席饰着黑白相间的丝织花边,前置无饰的几案,陈设彩玉、漆器,都是典型的宋国风格。

    但那些无所不在的各色瓷器和纸卷也预示着,这是一个亲近赵氏,喜欢赵氏器物的国家。

    孔丘刻意对此视而不见,有司请他在此等候片刻,宋君即刻就到,他便坐在榻上闭目。不觉回想起了自己的鲁宫内与鲁侯问对的情形。

    复周礼,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立田里,以贤勇知,这就是孔丘的理想。

    孔丘早年也曾在列国间游走奔波,寻求实现这一理想的契机,但都郁郁不得志。当他终于被鲁侯宋看中,从中都宰升为小宗伯,再到大宗伯,甚至一度利用三桓与赵无恤的矛盾。称为”代相“,主持国事时,是他离实现理想最近的时候。

    但越过了巅峰后是坠落,三桓在济水畔的一败涂地,导致鲁国政权被赵无恤所窃,鲁君成了傀儡,孔丘也不能容于鲁,只能出国继续游走。

    事后回想起来,其实就算没有这件事,孔丘的理念恐怕也无法实现。他将理想全部寄托在鲁侯身上,但早在夹谷会盟前齐人进献美人宝马时,鲁侯就让孔丘失望过一次。他竟然微服跑去观看齐国倡优游戏,与美人相乐于宫中,忘却了政务。

    有了这次教训后,孔丘寻找一个明君辅佐,得其任用,实现克己复礼的理想基本就破灭了。因为放眼诸侯,除了吴王阖闾外,稍微明智点的,也就楚王熊珍了。但吴楚都是蛮夷之地。孔子对去那两处心存犹豫,至于中原。齐侯杵臼已经让他失望过一次,这几年间因为赵氏。国土丢了一半的卫侯元竟然算是矮子里拔高个,算是”较为贤者“了。

    既然世无贤君,而孔子自己又“三月无君,则惶惶如也”,他必须依附君权才能实现理想,那应该怎么办呢?

    子路的话却让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既然找不到贤君,那就亲手教一个出来何如!?

    经历鲁国的事情后,孔子参政的心思冷了许多,但他对自己做老师的本领还是很自持的。突闻年幼的宋君召见,心中不免就往那个方向想去了,宋公纠也到要入学的年纪了,或许正需要一位见闻博广的太傅。

    他年近六旬,自认为算是知道点天命了。但他仍有时间,一年、两年、五年、十年,这足够孔丘好好教导宋君纠,让他成为一个知道仁义为何物的贤君,至少能将宋国现在在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操纵下,偏重天、鬼的情形扭转过来。

    就在这时,他惊觉前方有轻微的脚步传来,有人正朝他走来。

    孔丘前方十步则是遮断目光的絺帷,里面有榻,据说里面的人能看清外边,外边的人则只能见到一个人影。

    有人出现在絺帷中,身形娇小,看不出是何人。

    孔丘以为是宋君到了,正要北面稽首,口称:“鲁国外臣丘,见过宋君……”

    里面的人却掩口笑道:“夫子切勿多礼。”

    孔丘愕然,帷幕中是个清泠的女声,听上去熟悉无比,似乎昨日才闻,难道说……

    她在帷中再拜,环佩玉声璆然,“宋君临时身体不适,不能来见,故而让南子来辞谢夫子,还望夫子见谅!”

    ……

    于宫闱中见女子,非礼也,孔丘反应很快,朝帷幕中匆匆行了一礼后,便要挥袖而走!

    但他却被门口四名宫女和寺人拦住了去路,他们面无表情,坐视事情发生,不用说肯定是南子的亲信。

    却听身后那小女子的声音不依不饶地说道:“夫子休要怪罪,南子今日除了代国君辞谢夫子外,还有一事要告知夫子。”

    孔丘感觉自己的希望扑了个空,也许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南子在搞怪,她居然敢假传君命,而宫中有司、宫甲等还能配合着她胡来,真是牝鸡司晨啊!

    但事到如今,他总不能大打出手离开这里吧?所以只能严肃地回头道:“不知是何事?”

    南子倒是谦逊:“南子学识浅薄,昨日辩难不敌夫子,迫于局面却不能当众认输,还望夫子勿怪!”

    她一顿后又补充道:“其实南子觉得,夫子对天道的认知才是正确的。”

    孔丘不解地问道:“那公女为何要在宋国推崇天道、鬼志?”

    “夫子不能确定鬼神的存在,所以才不语怪力乱神,但为何在做鲁国大宗伯时,祭祀时极其笃敬,好像神就在身前一样,还认为别人代祭等于没祭。亲自祭拜才显诚意?”

    孔丘微微闭目,说道:“我虽认为民为神主,不恤民则神必去之。但祭祀也有传播道德和仁义的功用,故祭在。如神在。”

    南子笑道:“所以事情是相通的,鬼神与否不重要,天道能不能罚暴赏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这么说,必须让民众相信。”

    孔丘在惊讶南子从昨日表现的盲目偏执,到今天的事事都能看透外,遗憾地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但公女却是刻意往错的地方走,实在是……”

    “南子也是无奈,如今的宋国不稳,国君幼弱,外有劲敌郑国侵占边邑,内有****向氏割据东方,急需至高无上的天道来统一人心,安定民众,避免再度分裂。有了齐心协力的民众,才能在未来的大战里多出一份力……”

    南子乃宋国大巫,她想要保住自己的权势。让宋国为情郎赵无恤所用,就得不断推崇天道与鬼神的地位,建构宗教组织和理论体系,方能让自己变得至高无上。

    “大战?”孔子恍然大悟:“公女的意思是,宋国将助赵氏?”

    如今晋国已经彻底分裂,赵氏横扫河内河北,知伯则联结诸侯讨伐赵氏,周边各国都不可避免地卷了进去。宋国本是赵氏盟友,参战也是显而易见的。只是因为自身的内忧外患尚未解决,无法大发兵卒。仅在勉强提供人力和钱粮。

    南子在帷幕中微笑:“不错,诸卿已经商量好了。宋国会先派两师之众去帮鲁国防御齐军入寇,再发两师北渡大河去助赵清君侧之恶臣。”

    孔丘叹了口气:“宋国的执政不顾国情,强起兵卒,这是取亡之道。”

    南子道:“按理说,赵氏的世子,鲁国的大将军也是夫子之婿,夫子难道就不期望宋国参战,好让赵氏获胜?”

    说起这事孔子就来气,当年在司城乐氏和弟子子贡的恳求下,孔丘才答应让自家女儿做乐氏陪嫁的媵,毕竟他对赵无恤个人还是较为欣赏的。孰料此子却在叛臣的道路上越奔越远,不但要做鲁国的权臣,还要带着赵氏叛晋,实在是叫他失望和后悔。

    孔丘黑着脸道:“背其君者曰叛,赵氏,晋之叛臣也!丘不与之为伍!”

    ……

    望着帷幕外老者那生气的模样,南子心中好气又好笑,她把玩着腰间的环佩,说道:“夫子这是要大义灭亲么?还是觉得,赵氏必败?”

    孔子沉吟片刻后道:“老朽也虽然不擅长军阵之事,却也知道一点兵势。赵氏虽然席卷河内,但东有齐,西有晋,南有郑,甚至连成周王室也免不了要顺着晋国的意思,发檄文号召天下伐此叛臣。诸侯群起而攻,赵氏之兵虽然善战,但却抵不过天下汹汹。我观赵氏三线为战,或三年或五年,都逃不过一败。鲁宋与晋齐本无大仇,全因为赵氏才卷入此战,鲁国若与赵氏脱离干系,方能摆脱战乱,宋国却尚未深涉其中,何必自己陷进去?”

    南子突然变得毅然决然:“原来夫子竟是这么想的,但宋国已经决定,要在战争里和赵氏站在一起。”

    “若如此,宋国会付出极大的代价,公女作为宋国大巫,身系万民福祉,就不考虑这点么……”

    南子笑道:“代价?有当年为了留在晋盟之内,被楚庄王围城三年,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的代价大么?”

    孔丘为南子这突如其来的气概愣住了,他不太理解南子的心思。

    南子笑道:“世人都笑话说郑昭宋聋,但他们却忘记了,谁才是值得尊敬的,宋人比奸猾的郑人更懂得誓言。”

    孔丘叹息:“我祖上虽是宋人,但离宋百年,的确已经不太懂宋人心思了,还望公女解惑。”

    “那就请夫子牢牢记住,为何你的周礼之道在殷商后裔宋国绝对行不通,为何宋国再困难,也不会坐视朋友被围攻。”

    南子没了先前的俏皮和调笑,她凛然正色道:“因为吾等是亡国之余的殷人,无论仇恨还是恩情,宋国永不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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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7章 邯郸九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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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百年前,纪侯向周夷王进谗言,导致齐侯被周夷王活活烹杀。齐人哀之,谥为哀公。自哀公开始,传九世到齐襄公诸儿,齐襄公出兵灭纪国,为齐哀公报了九世之仇,世人称道。当世的风俗是家仇只论五世,但国仇却不受世代限制!”

    南子尖刻地指出:“岂止是齐国与纪国有国仇,宋国的国仇要大得多!周本是臣服于殷商的小邦,却侥幸灭亡了大邑商,杀人十万,虐帝辛首级尸身。吾等为亡国之余,被迫臣服于周,作为周的宾客而非臣子存在,但心中却不敢忘怀牧野之战,忘记朝歌沦陷之耻。”

    “宋国被周人的邦国郑、曹、陈、鲁等包围,但一直坚持殷商的器物、殷商的礼仪,殷商的风俗,虽二十世尤不肯改。现如今夫子同样是殷人之后,却堂而皇之地带着周礼来商丘鼓吹传播,是数典忘祖也,宋人会佩服你的学问,但却不会接纳你的学说,这也是硕大宋国,除了司马子牛外,无人拜入你门下的缘故……”

    孔子对周朝制度的向往和周公的崇敬,显然基于政治理念,超越了个人恩怨和氏族立场。但面对南子的这番质问,却是无从辩驳。

    他先前憧憬要做宋公太傅,将理念付诸于宋的天真想法,在南子指出的残酷现实面前破碎了,只能叹了口气道:“然,夏人殡于东阶,周人于西阶,殷人两柱间,我死后依然会殡于两柱间,我始终还是个殷人。”虽从周。却永远不能被殷人用之,孔子也是糊涂了,到头来竟是南子为他指出这点。

    “没错,这就是宋人不会忘记的仇恨。同样不忘的,还有恩情!”

    说到这里,南子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柔和了许多。

    “前年,当宋人面临乐大心政变夺权,四公子乱命弑君。郑国、卫国乘火打劫,向氏引吴国虎狼之兵入寇,当宋人彷徨无助,面临亡国亡社稷之危时,是赵氏,是赵氏君子救了宋国!”

    南子眼中闪烁着异彩,仿佛看到在她将宋景公狠狠推下桐宫高台时,跃马入商丘的赵无恤。他是她生命里的太阳,而她则愿意做一轮月亮,纵然永远无法在天穹上同辉。却能时刻反射他的的光辉。

    “时日俱丧,吾与汝皆亡!”这本是一句诅咒,可到了南子这里,却代表了她的决心,不管别人有没有,反正她是有为赵无恤霸业添火,事成则一荣俱荣,事败则一丝俱死的决心。

    “是赵氏支持了宋国,保护宋人不受敌邦侵扰。商丘能够保住,宋国的社稷能够残存。我这区区弱女子不用被夫差掠夺到吴国蛮荒之地去任人****,都是依仗赵氏君子的德泽。为了报答他,我带着国君,带着商丘宋人。在微子启的祖灵,在天道和众神面前,立下了一个誓言:宋国欠赵氏一份恩情,一份永远也偿还不完的恩情。”

    “故一旦赵氏有难,宋人绝不退缩!”南子现如今是坚定的主战派,她利用自己的权术和在国内的威望。压服了主张置身事外的皇氏,宋国的战争机器在秋收后全面开动。

    一向不喜欢战争的孔丘垂目:“看来宋国的决心,丘是挽回不了了,公女推崇天道鬼神,居然是为了战争。”

    虽然知道孔丘在帷幕外看不见自己,南子还是高高昂起了下巴:“不错,而且夫子在商丘反对天道、鬼神的言行,恐怕会让宋人动摇参战的决心,与宋国的国策不符……”

    “公女想要我如何?”

    “我要夫子离开宋国!”

    言罢,不等孔丘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南子嘴角露出了一丝小女子私仇得报的得意浅笑。

    “这不是恳求,是已经交由国君同意的决定,南子这次请夫子入宫说话,正是为了告知你这件事:宋君已决定,将夫子驱逐出境!”

    ……

    他曾有心入齐为政,却被自己一直佩服的晏婴所嫌弃,说他“能言善辩却不能用法度来治国,繁琐地规定尊卑上下的礼仪制度,与太公的简略风俗相反,若打算用这一套来改造齐国,恐怕不是治民的好办法。”

    于是孔子在齐国得不到齐侯任用,只能一事无成地回到鲁国。

    在鲁国的事情自不必多说,他的理想建立在不靠谱的鲁君和脆弱的三桓之上,注定无法长久,被窃国大盗的强权冲刷得支离破碎,只能惶惶出走。

    现如今,他在宋国再度折戟了……

    孔丘在殿内呆了半个时辰,进去前他心情是昂扬向上的,天人之辩的胜利让他心中再度生出了一丝希望。

    可出来时,孔子虽然还举止有礼,身上的气场却徒然收敛,那些亦步亦趋背后,仅仅是保留自己最后一分颜面而已。

    入宫时脚步轻快,出宫时却感觉步履艰难,等他终于到了宫门处,却见弟子颜回和子路正担忧地看着自己。

    “夫子,如何?宋君怎么说?”

    孔子笑了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有些不知道要如何对两位弟子开口,说宋君与南子限他半月内离宋,他们又要开始流离失所的生活了?

    实在是说不出口啊,颜回、子路,这些得意弟子们哪一个不是能做卿大夫宰臣,甚至一国司马的人才。却抛弃了前程,跟着自己在列国间彷徨游走,学而优则仕,可他们的大好年华,却耽误在路上了……

    但屋漏偏遭连夜雨,就在这时,远处的街道上却来了两名脚步匆匆的弟子,是原宪和公良孺。他们到近处后气喘吁吁地说道:“夫子,就在方才,有一队宋兵径自去了吾等平日习礼的大桑树处,将树伐掉了!”

    “啊!”

    众弟子十分惊讶,但却在孔子的预料之中。

    “宋国的官府这是在公然宣布,此邦不欢迎吾等修习周礼的儒者……”

    诗有言: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可就算他复归邦族,却依然受人嫌弃,比起主动离开鲁国,被祖籍所在的宋国驱逐同样让孔丘难过。

    事到如今,他也分不清南子如此刁难他们师徒,究竟是出于她所宣称的公义,还是出于小女子心里的私仇了。

    孔丘回过头去,看着那些南子曾在的偏殿,脸色晦暗不定地小声说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走就走,天下之大,我就不信,竟无处能容下夫子的一张案几!”

    不过弟子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在诸侯间奔波,号称就算孔子乘船出海,去九夷之地也要紧紧跟随的子路大咧咧地说道:“既然吾等不容于宋,那接下来应该去哪?”

    去哪……这是个困难的问题。

    在夏天时,孔子曾接到过一份来自晋国的邀请,中牟宰佛肸邀请他去做客。但那时候孔子与宋国官府的矛盾还没大到不相容的地步,而且子路也表示不愿他去,所以才作罢。

    现如今,就算想去也去不了了,据说中牟已经投降赵氏,投佛肸等同投赵,这是孔丘不能接受的。

    望着弟子们殷切的目光,孔丘终于下定了决心:“向西,吾等去子产的故乡,去郑国!”

    ……

    九月九,宜登高。

    这一天风和日丽,天高云淡,邯郸城南的一座小丘上,有十余个人正登高远望,中间一位青年将领头上携佩茱萸,腰间挂宝剑,左右众人或是披甲带剑的虎贲,或是衣着干练的军中僚吏。

    正是赵无恤及其属吏们,丘陵下则是密密麻麻的营帐,两万大军已经兵临邯郸!

    “中牟宰,你博学多闻,可知道这九月九有什么来历?”无恤登高眺望片刻后,回首问身旁那清瘦的中年士人。

    佛肸被要求带着中牟兵随军,而且军权还被剥离,他自然清楚赵无恤对自己是有提防的,他过去再特立独行也没用,如今虎落平阳,只能唯赵氏之命是从。

    “《易》中把六定为阴数,把九定为阳数,九月九日,日月并阳,两九相重,故曰重阳,也叫重九。这一天应当命家宰拿出八月丰收的粮食,登高岗飨天帝、祭祖……”

    佛肸说完瞥了一眼赵无恤头上佩戴的茱萸,不过这重九日戴茱萸的习惯,他还是头一次见到。

    无恤颔首,重阳节的雏形在春秋已经出现,不过只存在于天子诸侯和卿大夫等权贵之家,到战国秦汉才会流传到民间去,至于插茱萸,算是他的首创。

    赵无恤是这样解释的:“如今邯郸、柏人、新田、临淄不知有多少人在害怕我,诅咒我,茱萸乃避邪之物,佩之无妨。”

    众人称是,不少心思机敏的僚吏纷纷效仿,于是众人登高后或插茱萸,或佩九月盛开的菊花。

    无恤又道:“中牟宰说的不错,今日族中兄弟当汇聚到一起,登高处,献上祭品,以谢天帝、祖先恩德,只可惜啊……”

    只可惜,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赵无恤指着远处墙垣分明的邯郸城道:“只可惜赵氏有一个离家多年的小兄弟邯郸,入冬前,必要让他归顺伏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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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今天无更

刚从外地回到学校,脑子一片空白,还要忙项目论文,赶不出来了,请个假,明天也得下午才会有(未完待续。)( )

第688章 邯郸九月(下)

    ps:之前有错误,孟门关的道路是白陉,邯郸西面才是釜口陉,以后纠正过来。忙论文去了,第二章在晚上,求下月票和推荐票。

    ……

    “整个寒氏县,就只有千余兵卒?”

    邯郸城南数里的赵军大帐处,赵无恤看着手里俨如上计简牍的降表,又瞧了瞧伏拜在地的寒氏宰,皱眉问道。

    “禀……禀世子,寒氏只是邯郸的卫城,原本就不大,只有人口两三千户,勉强能出一师之赋。家主……不,是逆臣赵稷南下时抽掉了寒氏司马及千余兵员随行,于牧野败于世子之手,兵卒或死或降,司马亦陷军中,如今寒氏几乎是座空城……”

    寒氏宰有苦难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么快就在佛肸的劝说下选择投降。

    自打四五月间邯郸大败于牧野,邯郸稷死难后,整个邯郸地区便人心惶惶起来。中行寅虽然一度派兵入驻稳住了阵脚,但朝歌大败后,中行氏自身难保,那些中行兵便纷纷收缩邯郸和柏人去了。

    寒氏本是邯郸西门户,但在丧胆之下,敌方竟然不守,可见接二连三的家主之丧对中行、邯郸两家造成了多大的打击,这也是赵无恤这月余来锐意北上,所向披靡的原因。

    寒氏宰继续说道:“中行兵撤走后,西面的知氏也从釜口道派了一旅兵来,但仆臣想着,自己原本为邯郸之家臣,在往上则是赵氏之小臣,此外才是晋侯之陪臣。与知氏并无关系,故而闭门不纳。一直等到世子遣人来接受寒氏。”

    “你做的不错,今后寒氏县还要仰仗你来镇守。寒氏那些南下后失去音讯的兵卒。其实多数都还活着,于牧野倒戈后转附于我军中,在朝歌之战中出力不小,你可将此消息回去告知寒氏父老,让他们安心,为赵氏守好城池,战后家中子弟自能归去。”

    寒氏宰如此表忠心,赵无恤便赞誉了他几句,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将寒氏剩下的兵卒调出来。换成一师赵军进驻,死死盯住知氏控制的釜口道,以保卫大军侧翼。而军中的那些寒氏籍降兵,就成了完美的人质。

    等寒氏宰大喜过望地离开后,赵无恤再度召开了军议。

    “我先前最担心的事情,是知氏和中行氏派人据守寒氏,与邯郸互为犄角,等我军攻邯郸久顿不克时,引知氏与公室大军从侧翼攻来。结果却是多虑了!”

    ……

    此言一出,帐内群臣都表情一松,看来敌人也很谨慎,他们选择了一个中规中矩的战略。

    赵氏在河北地区是客军。越过淇水、洹水、漳水北攻,深入敌境三百余里,沿途许多地方不像后世河北那样开发完善。所以辎重压力还是较大的。这时候要是知氏与中行故意放赵军深入,最后再袭击粮道。等赵军困乏时在此以两倍的优势兵力决战,或许还有困兽犹斗的希望。

    可现在。赵无恤发现,自己是高估了知氏的胆量和智慧。

    阳虎道:“知氏控制了釜口道,以至于晋阳消息不能通山东,目前所知,是一个月前知氏联合中行余党,发兵万余从仇由袭击大原,晋阳大夫董子据守不出。从知氏只能谴一师之众来谋寒氏看,他们的大军一定是被晋阳、平阳拖住了!”

    项橐也兴奋地说道:“不错,现如今知氏不能从西面抽身,中行黑肱又胆怯避战,连肘腋之间的卫城寒氏也不守,直接收缩兵力到邯郸,这种无胆鼠辈,岂能挡住世子的一击之力?”

    赵无恤却摆了摆手,让他切勿骄躁:“话虽如此,但就中牟和寒氏二宰提供的情报看,邯郸城中仍然有三千邯郸兵,三千中行兵,加上青壮妇女,守城者要比攻城兵力多出不少,攻取殊为不易。”

    围城已经数日了,因为集中精力打造攻城器械,所以并没有太多进展。赵无恤倒是带着公输班,将邯郸城绕了几圈,回来之后,公输班言简意赅地点评了这座城池的防御:“比朝歌要难打!”

    对他的这一想法,赵无恤表示同意。

    邯郸包络漳、滏,倚阻太行,战国时期赵国以此为都,从此这片土地便被称之为“赵”,后世称道说邯郸“拥据河山,控带雄胜,实为河北之心膂,而河南之肩脊!”

    这句话是有道理的,邯郸的土壤相对河北四处可见的盐碱地算是相当肥沃的了,且有漳河流过其境,水源充足,适合发展农业生产,所以城内积蓄很多。加上处于太行山八陉之一的滏口陉东连南北午道的交汇点,北通燕、涿,南连郑、卫,东有东阳、齐国。农商皆富,正是邯郸氏成为晋国六卿之下最大势力的基础。

    邯郸城便利的交通易于向周围的戎狄地区扩张,可这也为外来者攻打邯郸提供了方便。为了自保,邯郸便建立起了以高大的夯土城墙为依托的防御体系。

    整个邯郸城还没有后世赵都的雄壮广阔,城比中牟要大,比朝歌却小,外郭高七八丈,内有东、西、北三座小城互为犄角,协防外敌。而三座小城之内还有不少从台大宫,在紧要之时,可充御敌之用。

    登紫山看了看邯郸城内的部署后,就算在做到旬月破朝歌壮举的公输班看来,这也是一场艰难的城市攻防战。

    但赵无恤却让公输班只管继续监督打造器械,其余事情则由他来想办法。

    今天在大帐里,就在众人苦思破邯郸之策时,赵无恤便说道:“我恰有一计,可让邯郸人心动摇,让破城的困难降到最低……”

    ……

    几个月前,邯郸稷以报父仇为名,带着五千邯郸兵誓师南下。

    这五千人里多数是邯郸、寒氏、乾侯、戏阳的淳朴百姓。平日从不离开自己的田宅哪怕三十里。直到某一天,邯郸氏的征召来了。

    庶民平日的任务便是”取彼狐狸。为公子裘“,到了战时便要服役。于是他们穿着破烂的鞋履和破烂的衣褐,在邯郸氏华美的金边玄鸟旗下出发,昆父、兄弟、乡党共同踏上征程。

    众人离家时心情迫切,对于邯郸地区的人来说,战争是一场冒险,以往征伐戎狄倒没太多油水,至多抢几个狄女回来暖榻,让戎人做氓隶种地。但要是去抢掠卫国,就能赚到农稼无法获得的财富!

    他们武器本来比较简陋杂乱。但在朝歌府库里得到了补充,得以更换的还有身上的装束。

    那一日,朝歌城外尽是邯郸兵顶上黑色的墨旌和额头白色的抹巾。

    他们听过歌谣,据说当年周武王也是带着这样一支军队,肆伐大商,在牧野获得决定性胜利的。

    家主和司马告诉他们,哀兵必胜!

    可直到他们真的在牧野遇到了敌人,才尝到了战争真正的滋味。

    那不是战斗,而是一场屠杀。临时遇敌,家主和军吏都十分慌乱,只知道要他们列好阵形,拿起戈矛和弓箭。坚守阵地。但自己却仓皇而走,接着,骑士们袭来了。那些全身皮甲、看不到脸的赵氏突骑,冲锋时空气为之凝滞。镔铁的轰鸣充斥整个世界……

    他们脆弱的阵线瞬间崩溃,弟弟眼看着哥哥被踩在马蹄下。父亲失去儿子,乡党的肚皮被环首刀划开,他还试图塞住自己的肠子……

    最后,他们看见带领自己上战场的邯郸家主被一箭射倒,而同盟的朝歌范兵也想秋天的粟麦一般,在赵兵的有序收割下成片倒下。

    对于赵军来说,牧野是场值得被写入史册的辉煌胜利,可对邯郸兵卒来说,却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失败,他们胆敢反抗赵氏的脊梁被一下敲断了。

    从此以后,苟活的邯郸兵卒成了赵军新附兵中最老实的一批人,等到打下朝歌、中牟后,相较于后者,他们水涨船高,有不少人已经俨然将自己当赵兵看待了。

    “反正邯郸本就是赵氏的小宗,我们其实都是赵氏的臣子……”其实直到被俘虏后,他们才知道了这个事实,平日里他们只认管自己收取赋税的人,哪知道邯郸头上还有多少层封建。

    总之,过去几个月里,邯郸兵们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没有被太过苛待,虽然一些危险的任务会让他们去做,但若是表现得好,也有机会被提拔,赵氏赏罚分明,比起早先在邯郸军中要公平得多。

    等进入邯郸地区后,这些降兵更是被赵氏世子亲口许下了一个承诺。

    “凡在赵军中服役的邯郸、寒氏、戏阳、乾侯籍贯者,若有小功,战后无田宅者赐之,有田宅者倍之,有大功者,赏爵为吏!”

    众人沸腾了,军功授田宅对他们也适用!这意味着,原本在这片地区地位低下的他们,很可能要一夜翻身了!

    旧的贵族即将灭亡,新的小农地主阶层即将形成……

    在鲁国,这一切都进行的很慢,因为卿大夫们尚未被全盘推翻,可在邯郸,赵无恤却有心将邯郸一系连根拔起!

    如此一来,那三千余邯郸降兵们算是彻底忘了过去所属,开始向赵氏效忠了。

    谁给我们土地,谁给我们粮食,就向谁效忠,对于底层的人而言,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不过这一切也是有代价的,首先,赵氏世子要邯郸兵们做一件事。

    是填沟壑?还是冒险登云梯攻城?亦或是冒充逃兵混进城里?他们心中忐忑,最后一项赵军也不是没做过,但城里的守卒太过胆小谨慎,从半月前开始,便一律不纳外来者。

    最后居然都不是,世子只让他们集结到一块,是夜将近子时,四千余人在城外围坐,和陆续过来的当地父老一起……唱歌?

    唱歌?众人愕然。

    “敢问上吏,要吾等唱什么?”

    赵无恤派来的军吏笑了笑:“世子说了,只要是邯郸当地人都知道的民歌,唱什么都行,但声音要大。”

    邯郸降兵们面面相觑后,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他们便开始对着黑夜里阴影憧憧的邯郸城墙,唱起了一首邯郸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民歌……

    “请成相,世之殃,战乱不休杀辜良。”

    “邯郸无主,如瞽无相何伥伥……”

    舂牍敲击,曲调悲怆,数千人一同高唱,声震四野。一时间,邯郸城外,四面皆是《成相》之歌!

第689章 慷慨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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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赵军里的邯郸降兵再度到城下唱起悲怆的本地民歌时,邯郸氏的家宰来找荀胜。“大夫,赵兵又来了,该如何是好?”

    荀胜是中行氏的同族,职为下大夫,中行寅南下河内时,留他守着邯郸城。本以为这是一个轻松的肥差,结果形势异变,时值中行寅战死朝歌的危难之际,邯郸成了柏人以南的一道防线。

    能打的干将都被中行寅带去南边了,荀胜只能算守成之将,能力平平,他一大清早就盯着面前一盘麦饼、肉块和清酒发呆,这是他的朝食,但又一个无眠之夜让他浑身酸痛,看见食物只想作呕。“知伯还没回话?”

    “没有,”邯郸氏的家宰涉宾苦着脸道,“柏人那边也没什么消息。”

    “再派几辆传车!”

    “没有用的,赵氏的轻骑可能已经切断了两地之间的道路,这些传车还没到达就……”

    “派出去!”荀胜一拳砸在案几上,怒气冲天地吼道。事到如今,荀胜发现自己和悯难的族叔中行寅一样,被困死在一座孤城里了。

    “邯郸恐怕是不能守住了。”涉宾满脸愁苦,邯郸的情况他最清楚不过了,虽然城高池深,却无险可守,顶多是个缩小版的朝歌,这也就罢了,主要是如今邯郸人已无心恋战……

    邯郸与赵氏的战争,在邯郸稷死后已经结束了,报仇成了笑话,而民众们对邯郸氏的尊严及独立丝毫不感兴趣,他们只关心自家夫婿、子弟何时归来,除了邯郸城外,其他县邑已经不听涉宾和新家主号令了。

    刚开始,荀胜和涉宾还能造谣说赵氏残暴,大战后将邯郸兵卒全部在牧野坑杀,说的有模有样。直让人咬牙切齿,与赵氏的仇恨又深了几分。

    可等到赵军围城数重,让人在外唱邯郸本地歌谣时,这个谎言便不攻自破了……

    ……

    “请成相。世之殃,战乱不休杀辜良。”

    “邯郸无主,如瞽无相何伥伥……”

    歌声响起时,荀胜最初还以为是赵军乘夜攻城,从卧榻上猛地惊醒后。却夜闻邯郸四面皆歌,涉宾也大惊道:”赵氏皆已得邯郸乎?为何邯郸人之多也!”

    是夜,城内众人被歌声扰得人心惶惶,直不知道城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会有那么多的邯郸人齐声歌唱?

    单是这样,荀胜和涉宾尚能控制住局面,毕竟他们除了三千邯郸兵外,尚有三千中行兵可用。

    ”必要的话,吾等手中的存粮足以支撑一年围城。”荀胜给涉宾,也是给自己打气道。

    涉宾却给他泼了一头冷水。

    “恐怕不会有什么围城。赵氏围城已经数日了,一直没发动总攻,据我观察,他们或许正在伐木采石,制造攻城器械,邯郸附近森林茂密,还有紫山可以提供石头。等那种旬月破朝歌的攻城利器制成,云梯搭好,赵兵捆扎爪钩一拥而上,邯郸的的城墙会在几十个个地点被同时突破。吾等也许可以退到内部的小城固守一时。但其他地方会在一个事成之内沦陷……这四面俱场邯郸悲怆厌战之歌,恐怕就是为了削弱守卒心志的。“

    荀胜心凉了,的确,单凭他们这些人。想要对付城外的两万赵氏大军,以及维持城内的人心惶惶,却尤嫌弃不够,所以荀胜期盼援兵。

    “倘若知伯打算对邯郸施以援手,救兵早就到了,可来的却只有半月前的一旅之众。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知伯关心的只有晋阳和平阳,只有在扫清赵韩在太行以西的军队后,他才会挥师东进。”涉宾阴郁地说道。

    “中行氏不可能放弃邯郸的!”荀胜说,“因此只要我守住邯郸,就能钳制赵氏大军,使他们无力继续北上攻击柏人。“

    ”我听闻中行氏自己也乱成一团,中行伯已死,中行世子愿意献西面的领地向知伯求助,故知伯合并了中行氏西面的领地,俨然以知、荀、中行三家之主自居。而中行只剩下了东阳地,其中已经派了三千兵来邯郸,剩下的人,用来镇压领地内戎狄连续不断的造反和齐国陈氏对东阳的觊觎犹嫌不够,除非中行氏下定决心在邯郸城下打一场决战,否则是一兵一卒也不可能再派来了。“

    知与中行皆出于荀氏,荀胜与两家关系都很不错,可如今,却没有一边对他施以援手,他不由绝望地瘫坐在榻上,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时已是天色微明,停了一夜的歌声再度于邯郸城外响起。

    “请成相,世之殃,枯骨满城何凄凉。”

    “邯郸已亡,负隅顽抗恐难当……”

    今天刮起了大风,风声中歌声有点飘忽,却能传得更远,传遍整个邯郸南城。

    荀胜厌烦地偏头看了看窗外,却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无数白色的鸟儿,在大风中轻盈地飞在天上,从城外席卷而入邯郸!

    ……

    ”写的什么,这信上又写的什么?“

    邯郸城人口众多,共有两三万人之多,被安排着在各处设防,当满天”白鸟“飞入城中时,邯郸人先是大惊失色,以为是敌人的武器,逃得远远的。过了会见没事,随即有胆大的拾起那些”白鸟“,却发现是种轻盈如帛的材质配合竹片制作的东西,上面还写满了墨色的晋国篆字。

    于是有能识文断字的就辨认开了。

    ”这上面写的是个名叫喜的邯郸兵卒,他说他家住城东槐里,他要拾到这的人告诉他在邯郸的父老兄弟,他还活着,一同南下的那些乡党也还活着,他们在为赵氏世子效力,世子仁慈,只要邯郸投降,就可以免除血光止之灾,不用像朝歌一样被霹雳碾为粉末……“

    念完以后,这人举起信纸高声大喊:”谁认为城东槐里的喜!“

    无人应答,但其余一些信件,却很幸运地能找到相识的人,惊喜和失望的声音在城内不断响起。

    ”我儿还活着!“

    ”妾的丈夫就在城外!“

    ”我父兄都建在,那吾等在城内到底是为什么作战?“

    荀胜和涉宾造谣说邯郸降兵全被屠杀的事情,也立刻被人识破……

    城外的歌声越来越高,既哀伤、又凄婉,邯郸人听了军心骚动,皆泣泪而望城外。

    邯郸本就多慷慨悲歌之士,城外有传唱,城内的兵卒、民众得知外面唱歌的就是自己的乡党、兄弟,很快也跟着节拍应和起来。于是乎,在生死交战的两军决战间隙,奇异的一幕出现了,这首格式类似,内容却每次不同的《成相》,城内外整整唱了大半天。

    邯郸人的心,就这样被一首歌,一片纸吹得动荡起来……

    ……

    ”你写的信效果不错。“赵无恤回头,笑着对跟在身边的项橐如是说。

    这次攻邯郸,依然是攻心为上,赵无恤当然不是简单地复制四面楚歌,他在刮风的天气里让公输班制作会飞的纸鸢传书信入城,飞得满街巷都是,如今配合着四面歌声,似乎有了不少效果,城内开始应和起来。

    到了这个份上,城内的抵抗之心已经被消解大半了。

    项橐嘿嘿一笑,略有些羞涩地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抵达邯郸后,赵无恤便交给他一个任务:帮邯郸籍的降兵写家书。

    于是这几日间,他忙得不可开交,在一群邯郸降卒的包围下,他铺平了公输纸,握着细细的兔毫比,就示意他们可以开始了。

    那些邯郸降卒结结巴巴了半天,就好像他想要说话的人就站在他对面一样。最后,在项橐的百般劝说下,他们才开始说起来。

    期间项橐一边写一边抬头看他们,他们说什么他就写什么,尽量帮这些半字不识的邯郸人把条理理清楚。

    除了写明籍贯和对家人报平安外,信中还在号召邯郸人投降,一旦投降,则战争便可以停止,城内人可以免受战乱之苦,而城外的人也能平安归家,不用骨肉相残。

    等写完后,项橐把信纸给降兵们,他们小心翼翼的捧在在手里,上下颠倒着看,好像一不小心这些篆字就会错位一样。随后众人竟然对他稽首千恩万谢,有的人这辈子,还从未有人写下他们的名过。

    那种感觉,项橐终生难忘!

    ”如此一来,我也算为攻克邯郸出了份力吧。“项橐如此想道。

    大风中,悲歌越来越大,从思乡到厌战,邯郸人在战争中渴望和平,在劳累中渴望休憩。

    ”请成相,言治方,君论有五约以明。”

    “君谨守之,下皆平正国乃昌!“

    赵无恤也打着节拍哼了几句,心中也变得壮怀激烈起来,看来此城之破,不用等投石器造成了。

    他大声对身后众军吏说道:”二三子,破邯郸的机遇到了,就在今日!“

    也不知为何,虽然才到邯郸数日,赵无恤他却喜欢上了这里的慷慨悲歌,他喜欢这片广袤而草莽的平原。

    他决意,要让邯郸,这座在后世几乎就是”赵国“代名词的城池,从今天起就要姓”赵“!

第690章 再下一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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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拔城!”

    在无数赵兵的呐喊声中,笨重的攻城车以极快的速度被推进城门洞里。

    此车顶上有厚实的木顶,内部用铁链悬挂着一根粗大的梁木,梁木前端有金属头,制成凶悍的公羊头形。攻城时,依靠攻城车中的士兵合力抓住攻城槌向后运动后猛烈撞向城门,依靠惯性和动能来破坏城门或者门后的门闩结构。

    “轰隆隆!”

    随后,攻城锤重重地撞到了邯郸城门上,发出了一阵让城内守卒心惊胆战的巨响和颤动。

    配合着攻城车进攻的,还有高大的临车和冲车,它们是底下安有许多车轮,高达四层,与城墙差不多一样高的攻城塔。最下层是推动车前进的士兵,其它三层装载弓弩兵,他们利用自身的高度,从车中直接向城内射击,掩护攻城车,并伺机让甲士登上城墙。

    除此之外,赵氏近两万大军轮番上阵,围住了邯郸东南角,弓弩斜指城墙,对城内进行火力压制,从朝歌城武库里取出的那些箭矢,就用在这里了。

    “大雅有言:与尔临冲,以伐崇墉。攻城最讲究器械的利用,虽然投石车尚未校正好,但光凭眼前这些东西,也足以攻破人心不稳的邯郸了。“

    作为赵军统帅,赵无恤则登巢车指挥战斗,居高临下地观察战斗过程。这种车上高悬望楼如鸟之巢,又名楼车。

    这些木制器械,都是过去就有的东西,其中西周攻取崇伯虎时就用上过临冲,鄢陵之战里则用巢车来观察敌军动向,只要有图纸交给公输班,他便能带着工匠们做出来。在赵无恤眼中,小公输与尚在桃丘铁工坊的莫邪算是自己势力里钱学森一级别的”科学家“了。在这个时代,先进成熟的工艺就代表着军队的战斗力,按赵无恤所想。起码也要把赵军打造成战国时秦军的水平吧……

    如今是九月中旬,赵军围困邯郸已经近十日,虽然周边原料充足,但一些机械如投石机尚未赶制出来。之所以选在这一日进攻。是因为城内刚刚爆发了一场内乱:随着赵无恤的宣传攻势,邯郸一部分人渐渐相信了他的承诺,打算乘夜开门献城,结果却被中行氏的守卒发现,那些邯郸城中的”义士“遭到了镇压。投降未果。

    听闻城内有变乱,赵无恤怎能放过这机会,他当即集结全军,围困了东南角,准备发起全面进攻。如今他的攻心之术已经奏效,城内不再是赵氏的敌人,而是等待邯郸降兵们去”解放“的家人,至于中行氏的守卒们,却从守卫者成了邯郸人重归和平的绊脚石。

    此时此刻,见攻城车和临车、冲车都已经接近城门城墙。赵无恤再度挥动令旗,让云梯部队跟进上去。

    围攻邯郸这样的坚城,重点在于以优势兵力投入到某一片城墙上,造成几十上百处的同时告破,这样的话,城池就成了漏水的筛子,守军补东墙漏西墙,根本就没法守了。

    在凡、共和朝歌,云梯只是初次露面小试牛刀,因为数量不够。没有显露出它的恐怖来,赵兵原本长于野战,短于攻城,可如今经过数次配合后。对器械的运用越发娴熟起来,各兵种间也能密切配合了。

    数千人推着高达数丈的云梯搭到墙上,顺着倾斜的梯道冲上去,守卫邯郸的中行氏守卒们弓弩齐发,矢石俱下。远处观战的赵无恤只见这数千兵卒如蚂蚁似的的攀附在云梯上,勉力向上。不时有人中了敌人的矢石、滚水,惨叫着从空中掉下,偶有勇悍的人冲上了城头,踩稳了一处登城点后,身后的赵兵们这才鱼贯而入。

    对于这些难以避免的伤亡,赵无恤不是特别心疼,因为那些人很大一部分,是在凡共之战中投降的白狄人。驱使附从军为前驱,从现在到后世都是屡试不爽的办法。

    “戎狄无厌,这些人军纪最差,最好全死光了!”

    无恤身边的项橐见两名狄人降将翟封荼、析成鲋都不在,便小声地如此嘀咕道。

    “死光了可不好。”无恤眯着眼道:“等攻克邯郸后,攻略柏人、东阳还要赖他们出力,那一带的戎狄部落可不少。”

    等狡兔死了,走狗再牢牢拴起来不迟……

    一边说,赵无恤一边让人加紧擂鼓,以壮士气。狄人虽然喜欢反复,但作战还是很勇猛的,析成鲋带着白狄兵登城后守在垛口,接应底下的赵兵沿着云梯上来,赖狄人之勇,赵兵在城头站稳了脚跟。

    与此同时,临近城门的赵兵突然齐齐举起兵器跺脚大呼,人太多,叫声太杂,分辨不出都在叫喊些,但声振天地,震耳欲聋。

    项橐仔细一看,大喜道:“将军,是城门破了!”

    ……

    城门既破,而城墙又失守,邯郸城便成了一个被去壳的乌龟,只剩下一堆软肉任人宰割。穆夏、田贲带人向内厮杀,中行氏留在这里的兵卒本就不多,而邯郸人则早没了抵抗的心思,所以外城很快就被赵兵控制住了。

    但残敌尚未扫清,邯郸城内尚有东、西、北三座城墙高大的小城,此战里赵无恤点名要擒获的首脑:邯郸夫人中行姬,新家主邯郸信,中行氏派来留守邯郸的大夫荀胜,以及邯郸氏的家宰涉宾,他们见外城失守,便各自带着数百人,退守三座小城,依然在负隅顽抗。

    赵无恤让伤员撤到城外大营休整,把白狄兵在内的数千人留在城外,他自带万人入城,也不急着围攻那三座小城,而是先让邯郸降卒去将城中威信较高的父老寻来,让他们帮忙安抚城中百姓。

    “罪在邯郸氏一家,与城中黎庶无关!”他如此郑重承诺,应验了信中宣称的破城后不加报复,同时不许士卒们骚扰劫掠。

    如此一来,邯郸人最后的抵抗**也没有了,从几日前就开始划水,消极对待守城的他们被解散,各回各家,遵守宵禁的命令,闭门不出。

    至于邯郸家主的生死……

    在连续死了邯郸午、邯郸稷两位家主后,他们已经麻木了,在战争里,众人已经为邯郸氏付出了那么多,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子弟南下,若非赵氏仁慈不杀,差点成了河边枯骨。

    于是,在孤立无援,各自为战的情况下,是夜,涉宾退守的西小城告破,他本人却不知所踪,或是钻到了某条地道或密室中,赵无恤让人四处搜索,务必要擒获这个怂恿邯郸叛赵的首恶之人。

    第二日,荀胜拼死一搏,他从据守的北小城突围,打算带着数百中行兵卒出城北去,结果却被故意放他出来的赵无恤让人把包围圈一合拢,包了个饺子,中行兵多半丧命,荀胜本人也当场战死。

    最后,就只剩下东小城一处了。

    邯郸氏之前对内部进行过数次清洗,将上层的亲赵势力扫荡一空,如今跟随在邯郸新家主身边的人,要么是邯郸死忠,要么是赵氏死敌,所以最为顽强,直到第四日才失守。

    中行寅之妹,邯郸午的夫人中行姬在城楼上自缢身亡,而那位赵无恤只知其名,不知其样貌的邯郸少主信,却和涉宾一样,搜遍四处都没有发现。

    “除恶必尽,汝等怎能让他跑了呢!?”阳虎恶狠狠地将破城后没第一时间去索拿邯郸信的兵卒们训斥了一通,涉宾还没找到,如今又失了邯郸少主,平白为这场赵军损失较轻的大胜蒙上了一层阴影。

    所幸,最后是虚惊一场,半个时辰后,在几名邯郸降吏的指认下,混在人群里的邯郸少主被擒获了,他当即被兴奋的田贲押到了赵无恤面前……

第691章 怎样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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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邯郸氏毕竟是大夫之家,作为晋国第七强族,也有五鼎四簋的权势,所以他们在邯郸的一百年时间里,大肆建造宫室亭台,华丽程度更胜过泗上的一些小诸侯。

    赵无恤进驻邯郸宫室后,首先将邯郸氏那镶嵌金爪的玄鸟旗撤下,换上赵氏的原版旗帜。随后将里面的竖人隶妾全赶了出去,以亲信们替换进来,昔日邯郸氏议事的大殿主榻,如今却成了他的坐席。

    中行寅仓促扶持的邯郸少主名为邯郸信,此刻正被田贲等人押在殿内,眼巴巴地看着他还没坐热乎的席位被别人占据。

    田贲乐呵呵地指着邯郸信道:“主君,此子化妆成一个小竖人,妄想能逃过索拿,幸好我眼尖,瞧出了他的不同一般……”

    无恤目光看去,正如田贲所言,邯郸信的确是一身竖人装扮,但这改装却做得极其马虎:簪着金玉的发髻上套着一顶灰色的小帽,皂色的葛布服内,逢着金丝边的蝉衣尚未脱下,就连那双尖足履,一看就知道不是寻常小厮穿得起的东西。

    邯郸信被盯得垂下了头,他大概十六七岁,也算生得眉清目秀,不过因为易装潜逃未遂,额角的头发都被汗粘住了,嘴唇似乎也有一些颤颤发抖,还有点少年的胆怯和腼腆。

    他本来是个无人待见的邯郸庶子,却因为父兄连续身死,被中行寅捧上了家主之位。以这个年纪少年的心性,应该会有些忐忑不安吧。

    赵无恤一挥手,喝止了田贲对那少年的推攮:“不可无礼,赐座。”

    亲信们拎着蒲席上来,让那邯郸信坐在中间,让人吃惊的是,少年却没有道谢,而是径直坐了下去。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

    赵无恤感到了一丝有趣:“你可是叫赵信?今日见了赵氏大宗世子,可有什么想说的?”

    邯郸信喉结动了动,最后竟抬起头来,声音微小地说道:“我……我叫邯郸信。不是赵信,再有,世子你把我的位子占了……”

    殿内的众人大怒,田贲差点亮了刀子,而项橐则为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捏了把汗。暗想你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赵无恤却也不气,反而笑道:“类似的话,我许多年前在新田听你兄长说过……你跟他真像啊。”

    “我兄长他……”邯郸信眼睛突然涌出了泪,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当然知道,眼前的人,就是自己仇人。

    无恤缓缓说道:“他当着我的面,说他叫邯郸稷,不叫赵稷,本以为那次的教训能让他悔改。却是我想多了。前不久,我从邯郸的降吏处听说,他还在这处殿堂里宣布,邯郸要彻底脱离赵氏,两家恩断义绝,自此之后,再无大宗小宗,只有仇雎……是这样的么?”

    邯郸信垂下了眼睛,又抬了起来,虽然腿在颤抖。却依然点头道:“不错,兄长是如此说的,他也是如此教我的,因为赵氏杀了父亲。还压迫邯郸……”

    “杀赵午大夫的是中行和范氏!”赵无恤再度大声强调道。

    “其实若只以个人角度来说,赵稷并没有错,我甚至还会敬他有几分胆量。”

    他又指着少年道:“当然,你也一样胆大,妄为……若非生在这卿大夫之家也朝不保夕的季世,或许还能成为邯郸的一位英主。”

    邯郸信有些呆怔。却不料赵无恤的声音徒然冷了下来:“可惜,赵稷那蚍蜉撼大树举动,导致无数邯郸人死在了牧野,包括他自己,头颅被斩下,尸体喂了乌鸦!汝等以为邯郸能与赵氏平等对话,却是大错特错了!而我这次来,就是要告诉你,汝等要为这错误付出怎样的代价!”

    ……

    “邯郸城内约有户八千,口数四万,破城时虽有损耗,但不超过三千人,邯郸城能全须全尾地保存元气,全赖将军之力也!”

    邯郸城破后第五日,攻城时的伤亡数据,和赵军接受的人口、府库基本都统计出来了,被僚吏呈到赵无恤面前。

    “取得此城之所以如此顺利,还是攻心之术有了奇效,也怪邯郸氏连续丧主,吏民离心,只要承诺不滥加杀戮,比起驻扎在城内的中行氏,邯郸人或许还更愿意受赵氏统治。”

    无恤仔细翻阅了一番后,便要开始思索下一步的战略了。

    他的中线战略获得了巨大成功,中牟、邺、邯郸都拿下得比较轻松,邯郸氏的领地被全取,通往柏人的道路便打通了。

    可如今已经是九月下旬,即将入冬,在冬日里作战,损耗是很大的,这是兵家要尽量避免的事情,尤其是这样一场注定要打上一两年甚至几年的残酷大战里,更要注意保存实力。

    何况太行以西,已经好久没消息传来了,而东边的鲁国,也饱齐人进攻之扰,南面的郑国,也不知子贡是否已经到那里了。无恤越是往北深入,就越是焦心这几处,内线作战的胜利若没有外线的配合,是很难取得战争全胜的……

    不过在操心这此之前,还有件遗留的事情等待他做决定。

    项橐小心地凑过来道:“将军,邯郸家主信应当如何处置?”

    无恤瞧了心善的小项橐一眼,却反问道:“你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项橐想了想:“莫不如怀柔释之,送他去温县拘禁起来?”

    无恤笑道:“这是为自己养敌啊。邯郸下层的士、民无心作战,城破后降者无数,多数已经接纳了赵氏的统治,所以我宽容待之。可这邯郸氏上层的大夫、家臣却多有顽抗者,他们多数已经被消灭了,可还有部分尚在顽抗,如至今还没搜索到的家宰涉宾等。这群人已经与赵氏结仇太深,他们或许正谋划着让邯郸复起呢……”

    他指着天空下的邯郸城道:“这片土地毕竟被邯郸统治了百余年,虽然在我的武力下降服,可只要邯郸氏还存在一天,这座城池便轻易不能抹去他们留下的印记……”

    “那将军的意思是……”

    赵无恤淡淡地说道:“赵氏自有家法,叛族投敌者,杀无赦,小宗叛大宗者,族之!”

    族之!一向对降者慈善的主君,竟然要族灭邯郸氏!

    项橐有些心寒,当日赵无恤接见邯郸信他也在场,那位少年虽然害怕,却还是不卑不亢。

    他讷讷地说道:“那所谓的邯郸少主,他是被中行氏临时扶持的,在邯郸并无人望,也并非恶人,有些无辜啊……”

    “在角逐权势的游戏里,没有无辜者。”

    赵无恤站起身来道:“我已经向邯郸人展示了我的宽容。”

    “但这不足以让他们畏惧,让赵氏其他小宗、宰吏畏惧。”

    他一定程度上,也将聪慧的项橐当成了自己的学生,此刻便教训他道:“为政者,本王霸道相杂也,所以现在,我还要向世人展露赵氏家法的无情,对待叛徒,我就像即将到来的冬天一样残忍!”

    不知不觉,项橐发现自己已经屈膝在地,他的身体因为畏惧而微微发抖,不敢抬头看赵无恤。

    “主君,越来越像一位主君了……”

    “这对于汝等家臣僚吏来说,对赵氏万千兵卒黎民而言,或许是件好事。”

    赵无恤低头看了看项橐,又望了望窗外,他将邯郸囚禁的地方是一个狭窄的小院子,从这里也能看到,那里处于内墙的阴影中,邯郸信或许正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双目含泪,无法入眠呢,真是个可怜的落魄少主。

    他眼角露出了一丝无奈,但随即却又变得释然起来。

    在权力的游戏里,总得付出一些东西不是么?濯清涟而不妖?那就别卷入政治和战争里,这里没有童话,更不相信眼泪,只有成王败寇!

    “大宗者,尊之统也。小宗者,族之末也,大宗之于小宗,正如父亲和儿子的关系……可如今,邯郸不单想分家,还想握着匕首和外人弑父。”

    无恤回到案几旁,他抚着代表赵氏家主权力的玉印,在一份早就起草好的命令上重重按下,“中行氏不是栽赃赵氏毒杀了邯郸午,引发了这场战争么?”

    他笑道:“好啊,那现在,我便再公然毒杀一位邯郸家主,族灭所有邯郸氏成员给世人瞧瞧!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第692章 同根相煎

    邯郸氏的家宰涉宾被找到时,已是邯郸城破的第七天了。

    他是在那座内城中一处隐秘的地窖里被逮出来的,被赵兵抓到时他身上臭气熏天,面容被蓬松的胡须所覆盖,未梳洗的头发纠结垂肩,身上衣物十分肮脏,面孔则苍白枯槁,整个人饿得两眼发红,因为饥饿驱使,他冒险出来寻找食物,却被逮了个正着。

    赵兵们丝毫不客气,提着水桶用冷水浇了涉宾一身,又扔给他一件粗葛衣后,便将他带了出去。迎面秋风疾,吹得他遍体生凉,涉宾猜测,这是要去见此城的征服者赵无恤,若是要直接杀了他,何必这么费事,直接一剑斩了就行。

    “邯郸家主何在?”涉宾四顾发问,他太久没说话,嗓子有些嘶哑。

    回答他的却是赵氏兵卒们的一片沉默,还有身后重重的推攮,直到密集的钟声响彻邯郸时,逮到涉宾的那位赵氏军吏回头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你出来的正是时候。”

    他被带去的地方是邯郸东市,一路上只能听到沙沙作响的脚步声,以及他手腕上的铁铐叮当。

    邯郸城已经从战乱中安定下来了,街巷上的路障被挪开,持戈矛的赵兵成队成列地在四处巡逻。白天时门禁已经取消,时见有男女老幼聚於外郭各里闾的社树下,扣盆拊瓶,歌舞祭拜,这是在为战死者祈福。

    在涉宾路过时,那些人眼中并无兔死狐悲之状,对赵兵也没有太多愤怒。赵无恤应验了他的承诺,没有残害城中百姓,不仅约束士卒劫掠,还将邯郸籍贯的降兵放回去和家人团聚,同时宣扬赵氏之仁德。

    不过,邯郸人可不会因为他表现出来的“仁德”而对赵氏有轻视之心,因为在显示宽容的同时,无恤也向他们展示了自己的残酷……

    这一日天空灰暗。深秋的寒气逼人,绵长而持续的雨从午后便开始下个不停。尽管如此,神邯郸城的父老和豪长、里父老都被邀请到此处,挤满了东市的入口。

    涉宾被驱赶着从他们围成的圈里穿行而过。发现这些人看他的目光里带着恐惧和一丝同情。

    等走进赵兵罗列的圈中时,涉宾总算看到了他的少主邯郸信。

    那位邯郸氏最后一任家主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蒲席上,冰冷躯体看不到一丝生气,他死得如此沉静,如此平和。想必遇害时还在睡梦之中。

    “家主,仆臣来迟一步……”涉宾跪倒在地,再抬头时,他还看到了更多,更多尸体……

    东市里多出了一座刑台,还有无数木架,冰雨和落叶在周围纷飞。涉宾认识的那些邯郸氏的男性成员四尺以上者,都被吊上了木架,长长的绳索牵动数十具尸体随风摆动,雨水流淌在他们面孔上。

    “若其有罪。绞缢以戮!”赵鞅在共之战时坦言自己若败,将遭受的惩罚,如今却落到了邯郸氏的众人身上。

    刹那间,涉宾闻到了鲜血,他体会到了死亡和破灭,同时也明白了赵无恤的打算。

    邯郸城里的父老、豪长都是来观望这场黑暗的死亡之舞的,胜者打算在今日展示自己的威势和残暴,让所有人失去反抗的勇气。

    而这场残酷的刑罚,就剩他一人没有被正法了……

    ……

    赵无恤是披挂着甲胄来的,青铜被雨水冲刷后显得更加沉重。胄的边缘遮蔽了他死盯着尸体的眼睛。

    他早在召集邯郸显贵东市时便宣布了:“赵氏自有家法,叛族投敌者,杀无赦,小宗叛大宗者。族之!从者可免,但首犯却不容放过。”

    最初众人并未当真,因为赵无恤破城后手段实在是温和得不可思议,民众受的滋扰比中行氏在时还少。

    但很快,邯郸信的尸体被抬上来了。

    “我给了他一个体面的死法,他从此就是邯郸氏的最后一任家主。这一族将亡于今日。”

    随后,一个又一个被捕获的邯郸氏成员被抓了过来,他们中的亲赵者在邯郸氏的历次内部清洗中都被杀尽了,只剩下些得了二卿好处,一心想要与赵氏为敌,怂恿邯郸午、邯郸稷父子叛赵的昆父兄弟。

    于是这些人也尝到了恶果,他们被赵氏兵卒一个接一个在脖子上套上绳圈,然后吊死在木架上。

    邯郸繁衍百年,几代人也生出了无数子孙,今日一共有十七名十五岁以上的男性被处死,邯郸的枝干和花叶被一扫而空。

    接下来,就轮到那些对邯郸死忠的家臣了。

    “邯郸家宰涉宾,带到了么?”

    等又将十多人送上绞架后,无恤四顾而问,恰在此时,涉宾被带了过来。

    他戴着镣铐,扑在地上哭了几声,这才咬着牙起身,大骂道:“玄鸟的子嗣不止是汝赵氏,邯郸也是第一代第二代邯郸君(赵穿、赵旃)为赵氏浴血而战,为赵盾弑晋灵公,邲之战里帮大宗逃生。若无邯郸,赵氏早亡矣!赵与邯郸,本是血肉难分的亲人,汝父子却敢接二连三地弑亲!?”

    “邯郸曾是赵氏的羽翼,可现如今,却像是一支朝外人拐的胳膊,他们是赵氏的小宗,却依旧背叛赵无恤,与其等他们连累整个躯体烂掉,不如早早斩除。”无恤道,“亲亲的旧俗不能拯救邯郸,更救不了你,将这个怂恿邯郸叛赵的罪大恶极之臣带过来!施以斩刑!“

    涉宾依然在大骂,依然在挣扎不休,却依然被五花大绑,按到邢台上,他要在这里面对死亡。

    行刑者是赵无恤的黑衣侍卫,宋国人漆万,他手持长柄铁钺,举起后猛地一挥,沉重而精确,一击致命。他利落地砍下涉宾的首级,鲜血溅洒在地上,殷红一片。周围众人响起一片惊呼,胆小的紧紧闭上了眼睛,可血腥味依然不住地往鼻腔里钻。

    昔日在城内不可一世的家宰大人,就这样尸首异处了……

    处置了最后一人后,东市已经饱饮三四十人的性命,赵无恤虽然已经久经沙场,但还是对这种杀灭全族的施刑感到有些作呕。

    他在雨中扫视了一动也不敢动的众人一眼,冷冷宣布道:”邯郸氏已亡,从今天起,邯郸重归赵氏大宗所辖。“

    说完,赵无恤一转身离开了这片刑场,回到邯郸氏空空荡荡,失去了老主人的宫室厅堂里,他找来了那一日带着邯郸降卒们高唱邯郸本地歌谣,以乱守卒军心的乐官。

    ”我记得你,三月时,你在我大婚时吹奏吉曲。“看见那乐官时,无恤便指着他如是说。

    ……

    ”想不到时隔半年,世子还记得小人……“乐官受宠若惊,连忙拱手。

    ”当时范、中行遣刺客刺杀于我,全赖卫士阻挡才没有遇险,当时你与众乐官也操起沉重的乐器助黑衣侍卫御敌,笙上都染了血,我岂能记不得?“

    勉励了乐官几句后,赵无恤便进入了正题。

    ”我要你编一首诗歌。“

    乐官诚惶诚恐地说道:”世子不但娴熟于诗三百,还多次吟诵出了脍炙人口的新诗,小人岂敢在世子面前卖弄……“

    ”要你做你便做!鸡司夜,狸捕鼠,人人各司其职,我现在要统御三军,哪有闲情去吟诗诵月?采风和作曲是你的本职,就以邯郸不服赵氏,妄图反抗,最后却被我族灭的事情编一首新歌,再差邯郸降卒在城内外传唱……“

    ”唯……小人这就去做。“乐官连忙应下了差事,告辞后回到居所苦思冥想,最后又召集同僚们写词编调,凑成了一首水平一般,却也能朗朗上口的新歌谣。

    于是等到秋冬之交,今年最后一阵雨水稀稀疏疏时,在邯郸城内,开始传唱起这样一首歌。

    ”赵与邯郸,玄鸟之嗣。大小无别,未见不同。汝以何德?欲我臣躬!且战且伐,高下必分!“

    高亢的曲调停止,成相一敲,歌声转而变得哀叹惋惜。

    ”邯郸曾言,邯郸曾闻,然是夜风雨,厅堂无人,是夜风雨,无觅孤魂……“

    邯郸人记住了这首歌,而赵氏的小宗、城宰们,则牢牢记住了歌中所唱,邯郸氏蚍蜉撼大树,最终将全族人性命赔进去的教训……

    ……

    九月下旬,全取邯郸氏领地之后,挡在赵无恤面前的,就只剩下中行氏的老巢,柏人和东阳地区了。

    不过鏖战小半年后,赵军已经师老兵疲,需要在邯郸好好休整一下。针对是否要抢在雪落之前,继续向北派兵打一波,赵无恤手下的”总参谋部“产生了分歧,有的人主张持重,有的人则希望速速进兵,争取在今年前结束中线的战事。

    正当此时,西面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赵无恤看着紧急传来的情报,一时失神。

    “堂兄,如何了?”带着辎重粮草北来的赵广德关心地问道,他很少见赵无恤如此作态。

    无恤默默合上卷册,”韩氏打了一场败仗,偏师被歼,如今退保平阳。“

    赵广德闻言松了口气,笑道:“平阳可不是好打的,韩氏应该还能撑住,堂兄不是说过么,只要董子守住晋阳,韩氏守住太行,再确保长子不失,便能拖住西线的敌军……”

    “不单如此啊……”赵无恤长叹了一口气,转而对侍卫漆万道:“下去让竖人为吾等准备两套丧服,要最高等级的……”

    赵广德有些慌了:“是谁?”

    无恤抬头闭上了眼,一行清泪从脸颊上流下:“是我那在平阳的兄长,伯鲁,他不幸战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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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为王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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