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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春秋我为王txt下载     春秋我为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61章 邾国

    鲁国的肆师直属于大宗伯,爵为下大夫。肆,乃是陈列之意,肆师职责是“掌辅佐宗伯”,陈列祭祀之位及牺牲,察看所陈列的馔具,告教并协助群臣行祭祀的小礼,责罚怠慢礼事的人等。

    去年十一月,孔子升任肆师,因为他出身低微,在基本由公族组成的宗伯署内不怎么受人待见。无事时,他就带着国内的年轻人学习礼仪,为此没少收弟子,碰上诸侯卿大夫家死了人,还要跑去主持丧礼,权力和威望一直没太大起色。

    直到一次来自邻国邾国的外交聘问,才让孔子名声大振!

    那次聘问赵无恤也有所耳闻,为此还让人收集了不少关于邾国的典史和信息,毕竟那儿离鲁国阚邑也就百余里距离,也许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赵无恤的邻居。

    邾国本是夏商古国,曹姓,出自中原祝融部族,追溯的祖先为陆终氏。祝融能“昭显天地之光明”,所以其后裔多为柔嘉材士,在夏商之时十分兴盛。己姓昆吾国为夏的侯伯,大彭、豕韦两国为殷商的侯伯,相当于周代齐、鲁的地位。

    不过到了周代,与周人系统不同的祝融八姓子孙多半衰弱灭亡了,除了芈姓楚国再度兴起于南方外,在淮河以北只剩下曹姓邾、己姓莒两个东夷化邦国。在山东境内,它们是仅次于齐、鲁的国家,泗上小国中的佼佼者。

    邾国的图腾是蜘蛛,邾文公时定都于邹城,所以又称邹国。

    邾与鲁既是长期敌国。又受鲁国文化影响,到了后世。甚至成了名为“邹鲁文化”的圈子,孟子也是邹人。

    但在西周时。邾国一直被视为异族夷人,到了齐桓公时因为帮齐争霸的缘故,才被周王室承认,封为“邾子”。其国土的东西北三面被鲁国包围,所以“击柝之声相闻也”。南部与小邾国、滕毗邻,人口与曹国相仿,有三十万左右,却号称有六百乘的兵力,是鲁的三分之二强。

    鲁军放到中原诸侯里常常充当鱼腩的角色。但其国力却强于邾、莒,又是秉承周礼的侯国之首,国际地位较高。在春秋时期,邾君多次到鲁国结盟朝见,希望结好于鲁。但这些“东夷”恰恰是鲁人扩展领土的主要方向,于是他们常常借口“伐夷”加兵于邾。短短的二百余年里,鲁国对邾国的入侵就达十几次之多,先后夺取了邾国大量的土地、人口。

    邾国对鲁的防御战争先是各有胜负,其后却呈现崩盘的趋势。早在邾悼公时,就发生了数起邾国大夫带着领邑投奔鲁国的事情,邾庄公时亦然。

    国势衰落,与鲁国的力量对比更为悬殊。邾见正面对战抵不过鲁人,只能经常与当时的强国如晋、齐、楚、吴相交结,求得保护。使得鲁国不能轻易将他们吞并。比如二十多年前,在晋平公召集诸侯的平丘之会上。邾国曾联合莒国告状说:“鲁朝夕伐我,几亡矣。我之不贡盟主,鲁之故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晋人控诉。

    晋国虽然有意维护国际秩序,但毕竟霸业渐渐衰微,鞭长莫及,囚禁申饬了季平子一番,却没起多少大效果。所以在鲁不断施压下,邾国也只能进贡示好以求和平,借以苟延残喘。

    赵无恤了解具体情况后不由好笑,鲁国成天被晋、齐、楚欺负,他们的优越感,也就在这些小国身上找了。

    于是在今年春季时,邾国又派人前来朝聘,同时送了一次刷声望的机会给孔子。

    这事情的起源还是几年前的一桩神奇丧事关于那件事,阚止所在的阚城与邾国比较近,所以知道的极为清楚,当时他忍着笑对赵无恤讲述了这些“夷人”的笑话。

    “邾庄公在几年前死了,死法奇特。据说有一次,庄公与邾国的大夫夷射姑一起饮宴。期间夷射姑出来小解,看门的阍人便向他讨酒肉吃,却反被酒醉的夷大夫用小杖追打,俩人就此结怨。过了一会,轮到邾庄公到庭院中散步醒酒,阍人见到国君出来了,知道他性急而好洁,就故意将庭院撒湿,又告诉庄公这是‘夷射姑旋焉’……”

    无恤差点把口中的浆水笑喷出来了,那阍人这话的意思是,庭院里的水迹,是大夫夷射故小解给弄脏的,这位大夫也是倒霉,被扣了这么一顶黑帽。

    阚止道:“邾庄公性急而且好洁净,如何能容忍这种事,便下命令抓捕夷射姑,可是吩咐下去好久都没有抓到。邾庄公更加怒不可遏,回到寝宫就自己重重坐到榻上,由于坐得过重,也许顺势打了个滚,就不小心跌入榻边的炭炉里烧伤,不久就因为烧伤的皮肤溃烂而死。他死后以夷礼而葬,葬以车五乘,殉五人,还是个童子的邾国太子益才得以继位……”

    这竟是一场子虚乌有的随地大小便引发的国丧,看来邾庄公是个性情暴躁而且有重度洁癖的人,可以列入春秋诸侯奇葩死法前三,和晋景公之死有得一拼。

    邾子益继位时年纪尚幼,连冠礼的玄服都穿不上,于是只能由卿大夫摄政,待到今年春天,已经和无恤差不多大小的邾子才准备行冠。

    他对此十分重视,于是便派大夫来向玩礼的高手鲁国讨教,别的人他不找,偏偏通过孟氏找了新任的“肆师”孔子,询问举行冠礼的有关礼仪。

    当时,在公宫宗伯署内,当着一众礼官的面,孔丘侃侃而谈,还让弟子一起演练这道礼仪,给邾国人好好上了一课。

    “邾子的冠礼和国君太子之冠礼相同,加冠时要站在大堂前东面的台阶上,然后站在客位向位卑者敬酒,以表示他已经代父成为国君。缁布冠、皮弁、爵弁三次加冠。一次比一次尊贵,是鼓励他有所成就。从此以后便可以以冠者身份执掌朝政了。”

    先是邾国人听得点头不已,其后是宗伯署众人也对孔丘心服口服。在玩礼上,他真的无可挑剔。

    孔子其后还大发议论:“即便是天子的长子,在冠礼的内涵上与国人庶民也没有什么两样。因为天下没有生而高贵的人,而是在后天弥加而尊的。故冠礼一定要在祖庙里举行,用裸享的礼节来进行,用钟磬之乐加以节制,这样可以使加冠者感受到自己的卑微,以表示自己不敢擅越先祖的礼制!”

    他最后一句字眼咬得极重,礼乐崩坏。这便是孔丘做肆师几个月来所见所闻后,决定更正弥补的东西!

    邾国的聘问大夫十分满意,答应一定按照孔丘传授的礼仪去为国君加冠,还邀请孔子本人到邾国代为主持典礼。

    孔子以有公务在身推辞了,但还是派了颜回、闵子骞两名在擅长礼仪的弟子去邾国帮忙。子路从阳关司马任上回来述职,也被鲁侯派去护送邾使者归国,这一去又在邾国打下了一个“无宿诺”的好名声,孔门这回算是成功将影响范围带出了国。

    这件事情足以让鲁国贵族们弹冠相庆,鲁人一方面瞧不起这些用夷礼的“夷人”。另一方面又希望自己擅长的周礼能感化他们。以往成效并不大,比如邾庄公死时公然用夷礼,还以人殉陪葬,但这次新继位的邾子似乎对周礼很感兴趣。这可是个好消息。

    此外,鲁国刚刚从内乱里缓过劲来,阳虎依然盘踞灌城死守。盗跖在大野泽南部折腾,所以三桓实在不想再与邾国为敌。毕竟对方也有六百乘武装。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先与其虚以委蛇再说。

    这次邾国的朝聘。孔子弘扬了鲁国周公之国的名声,为鲁侯长了威风,所以得到了国君奖励,让他升任小宗伯。三桓中尤其是季氏,因为与孔门正处于蜜月期,对此无异议,只是将鲁侯想授予孔丘中大夫之爵的打算驳回了。

    ……

    鲁国的小宗伯一般设置有三人,一个在泰山之阳,一个在阚城公陵,还有一人居鲁城,为大宗伯副手。国有大礼则辅佐大宗伯,小礼则为专掌礼仪之官,掌管建立王国祭祀的神位;掌管有关五礼的禁令,以及所用牲和礼器的等差,权力比肆师又大了几分,地位已然接近赵无恤的小司寇之职。

    于是孔丘的事业开始渐渐起步,据赵无恤从封凛密信里得到的消息,邾国朝聘事件后,出身公族而尸位素餐的大宗伯开始事事依仗于孔丘。

    小宗伯下有属吏多人,其中上士八人、中士十六人及旅下士、府、史、胥、徒等人员。闵子骞和冉雍、冉耕等人也因为出使邾国有功,被在野的柳下季上书举荐,也进入了宗伯署,作为基层属吏。

    有了弟子们的辅佐后孔丘如虎添翼,在鲁侯的暗中支持下,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鲁国卿大夫家许多不合规格、僭越的礼仪都遭到了更改,渐渐将矛头指向了三桓!

    比如初夏时,孟氏在宗庙祭祀祖先公孙敖,完毕撤去祭品后,便命乐工唱《雍》这篇诗。

    “有来雍雍,至止肃肃。相维辟公,天子穆穆。于荐广牡,相予肆祀!”

    声乐被前来观礼的孔子听见后,便立刻趋行到了堂上驱散乐官们,仪式终止,被愤怒的公敛阳质问时,孔子道:“《雍》这首诗上这两句,‘相维辟公,天子穆穆’,这样的话语,连诸侯都不能使用,怎能用在卿家的庙堂里?”

    他还批评曾做过他弟子的孟孙何忌和南宫阅不知礼,辜负了其父孟僖子的期望。面对有理有据的小宗伯孔子,孟氏的家祝统统被驳倒,孟孙何忌自己也无话可说,在子服何的斡旋下,孟氏低头认错,取消了这些失礼僭越的行为。

    季氏幸灾乐祸,在这事上大力支持孔丘,于是三桓中像“八佾舞于庭”这类的僭越顿时少了许多,鲁侯的威望在一次又一次的礼议中被提升。

    但季氏万万没有料到,孔丘这小宗伯,竟然是对事不对人,下一次要针对的,可就是他季氏了!

    这一次,就在季孙斯不乐意再加大赵无恤在鲁国西鄙的权势,与他隐隐对峙之时,其腹心却被孔子一封上书捅到了痛处,顿时手忙脚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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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2章 大礼议

    二十年前,鲁昭公在内战中失利,被季平子联合孟氏、叔孙氏驱逐。他外表看似“知礼”,所以被逐之初赢得了许多诸侯和卿大夫的同情,齐侯送上人口两万五千户,并夺郓城作为他的养邑,还处心积虑想借着帮鲁昭公回国的名义打进鲁国去。

    鲁国叔孙穆子,宋国乐祁,郑国子大叔等人则积极为鲁昭公奔走,想要通过与季氏公开和谈的方式让昭公和平归国,晋国六卿则充当仲裁者。

    那几年,的确是“弭兵时代”的诸夏卿大夫们最团结的日子了,所有人仿佛都在为一个目标而努力,希望创造一个其乐融融,礼乐昌盛的姬周宗盟……

    然而,因为鲁昭公的秀逗性格,非要和季氏斗个你死我活,绝不妥协退让。所以谈判僵持了,连喜欢装得人畜无害的晋卿知跞都受不了他,只能掩着耳朵趋行而走。

    国君们耐心丧失,便对鲁昭公不理不睬起来,把他当成臭皮球踢来踢去,使这位流亡国君只落得个身死异国他乡,死后陵墓不能和先祖相邻的下场。

    鲁昭公若是泉下有灵,想必最痛恨的还是季氏,但他大概想不到,在死后近十年后,还有人出面为他说话、翻案。

    不同于夏初时孔子让孟氏停止僭越的乐舞,这一次,孔子的上书顿时在鲁国引发了轩然大波!

    ……

    无恤召来阚止,将封凛想方设法寄回的上书抄件展示给他观看,随后说道:“早先,季平子把鲁昭公葬在鲁国先王陵寝的墓道南面,使昭公不能和先君葬在一起,以泄私愤。前几天,小宗伯孔子向鲁侯提出,应该派人挖一道沟渠,将昭公的陵墓与先君的陵墓圈连到一起,以正其名分!”

    在关于孔子的事情上。赵无恤不好让冉求、公西赤等人知晓,一般就与张孟谈或阚止商议了。

    说起阚止,这半年来他一般跟在赵无恤身边做参赞之事,时不时能提出一条精妙的建议来。无恤也觉得。能在鲁国发现此人真是捡了大便宜,他头脑聪明,对政治十分敏感,而且胆子极大。

    这个少年唯一的缺点,就是有些张扬过度。口直心快,和张孟谈的低调对比鲜明。但在对于鲁国的了解上,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土著却又比张孟谈见解独到几分,若能再历练一番,或许能成为不错的谋士、宰臣,可以成为“一国之才”,只比张孟谈和子贡这种“王霸之才”差了点。

    若是赵无恤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个少年后来能成为齐国的国相,还可以和陈恒(田常)斗法。差点让陈氏代齐的事业泡汤,也就不会再对他的才干感到奇怪了。

    所以,仅仅通过封凛传回来的信息,加上从宰予处得到的一些孔门小道消息,聪慧的阚止竟一眼看穿了孔子这段时间所作所为的内涵。

    他说道:“司寇,这实质上是国君和小宗伯想通过议礼之争,打击三桓的气焰,确立和恢复尊君统治,为强君权做准备啊……”

    阚止随即打住了话,看了无恤一眼道:“原来司寇所说的搅局的人来了是这意思。孔子的这次上书恐怕是鲁侯的授意,正好踩到了季氏的痛脚,改先父之政相当于承认季氏当年的过失,这是大忌。大司徒一定会极力反对。但孟氏为了打击季氏,一定会大加赞成,叔孙则不知其向背……不知在司寇心中,此次之事吾等应该支持谁人,反对谁人?”

    阚止说话不爱绕圈子,他献计一向只需要听听主君的倾向。就能提出自己的建议。

    赵无恤道:“我曾过济水,见一只河蚌正张着壳晒太阳。有一只鹬鸟,伸嘴去啄河蚌的肉,河蚌连忙把壳合上,紧紧地钳住了鹬鸟的嘴。鹬鸟就说:‘今天不雨,明天不雨,你就会死。’河蚌也对鹬说:‘今天不释,明天不释,你就会死!’两个谁也不肯放。渔夫看到了,就把它俩一齐捉去了。我对这件事的对错没有丝毫兴趣,只想做最终得利的渔夫!”

    ……

    赵无恤和阚止所料不差,孔子和鲁侯的意图,正是在鲁国行“以礼争权”之策,这半年来效果显著。

    从不为人注意的礼仪小事上着手,凭借邾国的朝聘求问打响名声,到申饬孟氏的祭祀僭越慢慢试探三桓底线,顺便让他们之间产生不和。等到别人以为风平浪静时再掀起滔天巨浪,这手段是一套紧密的组合拳,让无恤不得不对孔夫子刮目相看了。

    如此一来,渐渐恢复力量,正试图再度专鲁的季氏就将面临巨大的挑战:是承认先代宗主的错误,向鲁侯低头,亦或是联合孟氏、叔孙氏,死扛到底!

    然而虽然对上次孔子斥责孟氏的僭越行为颇为不满,但对于改昭公墓这件事,孟氏却不觉与自己有何关系。上次自家被孔子指责倒霉时,季氏不也支持孔子,在一旁拍手叫好么?如今有这报复的机会,可不是该踩上一万脚才对?

    于是乎,针对是否要更改鲁昭公陵墓规制,在鲁国朝堂上便出现了两面争执的场面,鲁侯尚未正式表态,孟氏支持孔子,季氏极力反对。

    至于叔孙氏,这个在阳虎之乱里受害最为严重的家族好容易恢复了点元气,收拢了几千族兵,但领地郈邑依然在车正侯犯的控制下,力量微弱,半年来一直和季氏相互依附。

    面对这个被翻出来的历史问题,叔孙州仇是有些犹豫的,因为当年他的祖父叔孙昭子是同情鲁昭公的,事后也要求迎回昭公,受季平子欺骗愤而辞世。

    到了叔孙州仇的父亲叔孙成子时,也是主张迎回昭公的主力,昭公归葬时恰恰是他去扶柩的。

    家族传统的倾向如此,所以叔孙州仇才犹豫着要不要也站到孟氏、孔子一个战线上,但却被家臣公南劝止了。

    “当年鲁昭公欲灭季氏时,叔孙氏之所以奋起支持季氏,是因为无季氏,则无叔孙氏,这句话放到今天也是对的,若是季氏威望大损。叔孙也会受到波及,请家主三思!”

    于是叔孙氏还是紧随季氏,反对孔子的提议,斥责他多事。

    叔孙一倒向季氏。天平就有些倾斜了,鲁侯本来就对这件事情犹豫不决,此时更是想着要不要就此停止,唯独孔子骑虎难下,若是不能将此事推行到底。他可能只有请辞一条路!

    也幸亏三桓对孔子已经产生了既定的印象,下意识觉得他是一固执老儒,上次纠正孟氏的僭越,这次想要更改鲁昭公陵墓的行为,大概是发自本心的迂腐之举,而不是尊君权计划的一环。所以连季氏也并未太过警觉,只是烦不胜烦而已,也只有赵无恤等旁观者,才能看清真相。

    给孔子沉重一击的,还有与季氏亲近的大夫少正卯也开始站了出来。同样被称为“鲁之闻人”的他开始引导一面倒的民间舆论,坚持昭公陵墓不可改,一时间朝堂上唇枪舌剑,争的不亦乐乎。

    两相争执不下时,却从鲁国西鄙传来了一封麻纸做的书。

    到这时候,三桓和鲁侯才恍然想起,窝在西鄙三邑的那位晋卿之子,鲁国小司寇,可是沉寂已久了。近来一直忙着治理领邑,和盗跖玩捉迷藏。外加烧制瓷器,到处送小物件给卿大夫做礼物,以及在鲁城曲阜推广一种名为“纸”的书写材料……

    在书信中,赵无恤提出了一个建议。

    “臣闻小宗伯之言。甚为有理,少正大夫之论,亦是可信。此事关乎国本,非此即彼,非对既错,但三卿争论不休。非邦国之利。何况仪礼之事,历代各有不同,夏朝和殷商治理天下,都有自己的典章法制和礼乐,但是其立法并不尽善,流弊使制度偏失了中道。自宗周兴起以来,有文王和武王这样的明君,有周公这样的良宰,于是考察夏商两代的礼制,或者去除其中过分的内容,或者增加其中不足的内容,制定出纤细入微的周礼,又流传鲁国,所以季札公子曾言,周礼尽在鲁矣!”

    “然而数百年来,礼仪繁杂累积,有不少都丧失了本原,若是不信,朝中肉食者识周礼者有几何?俗言道,礼失求诸野,不如广纳鲁国贤明大夫、士人之言,让彼辈在鲁城毫社聚集议论礼仪,执政和诸大夫择其善者为治国良药。”

    “聚集?”

    “议论?”

    “大礼议?”

    赵无恤的建议让正反两方都愣住了,随即又迅速反应过来。

    所谓鲁国“知礼仪”的“贤明大夫、士人”,说的不就是孔子和少正卯两派人么?

    对于这一点,两边从各自的领袖开坛授私学以来,往年已经战过不知多少次,又怎会怕多出这么一遭来?

    孔门弟子和少正卯的年轻弟子们首先摩拳擦掌,准备大战一场,而孟氏和季氏处,却又分别接到了赵无恤的书信。

    对季氏,赵无恤声称他担忧这次孔子的发难,从头到尾都是孟氏在搞鬼,先故意僭越让孔子申饬一顿,随后再让季氏遭受更大的危机,所以季氏应该和无恤回到最初合作的道路上去。

    对孟氏,赵无恤则摆出了一副支持孔子举动的架势,他与子服何一样,跟孔门关系亲密,领邑里还有冉求、公西赤等人效力,简直是铁证如山。

    有阳虎的前车之覆在,无恤没指望取信于二卿,只要在他们心里埋下一颗钉子,让季氏孟氏永远没法再度合作就行了。

    鲁侯宋九年夏五月底,在子路等人的号召下,孔子数百门徒决定齐聚鲁城,少正卯的弟子们亦然。曲阜的气氛突然紧张了起来,陌生流动人口也多了不少,却是因为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论战即将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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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3章 楮皮纸

    ps:稍后还有一章

    鲁城的大礼议时间定在五月底,地点则定在了“毫社”,孔丘和少正卯两位私学先辈这十多年来培养的学生们如鸟云集,一时间战云密布。

    而始作俑者赵无恤这边,在朝小池塘里扔了一颗大石头,溅起无数水花和波纹后却一溜烟跑开,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对于鲁侯和三桓的邀请,他以要防备盗寇突袭为由辞谢了,只是提了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要求——将这次公开“礼议”的记录书写材料大包大揽了。

    实际上,无恤的真实想法是,所谓的礼议,争的不是谁的谁知识渊博,谁对谁错,而是一场pi股之争。那种又臭又长,看似引经据典,实则是空口白话喷口水的场面,他才不想去看。虽说这时代尚武精神十足,要是吵崩了,书生打架依然是会拔剑格杀的……

    但要想看角抵技击,还不如去子贡经营得蒸蒸日上的陶丘侈靡之所呢!

    不过,三邑的属吏里,却有不少人想去瞧瞧热闹的,孔门弟子冉求忠于职守,已经正式被任命为旅帅,他也知恩图报,认真地履行着本职职责,带着一旅长矛兵训练,兼顾郓城的防务。当消息传来后,冉求虽然心里想去,在无恤面前却半字未提。

    倒是阚止和公西赤年纪轻,实在是耐不住寂寞,无恤索**给他们一项任务,阚止是要去和封凛配合。继续交好鲁城士大夫,同时看清各色势力在这场礼议中的表演。至于公西赤,则是要在毫社旁听。将这场“大礼议”的内容和过程一一记述下来,而且赵无恤还有一个硬性的要求。

    “记住,每一个字都得用纸写!”

    ……

    离廪丘麻纸初次造出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在那之后,工匠们被严密控制了起来,工坊外也围上了高高的墙垣,让人不能窥见里面的秘密。

    在美食嘉服的待遇下。一直以来都“食”于官府的工匠们对于被暂时杜绝了与外界、家人的联系也没什么好不满的。于是廪丘的造纸技艺在不断精进和简化,如今以半月时间为周期,每次都能制作千余张麻纸。用的自然是小公输班偶然发现的草木灰制浆配方。

    但被认为是“失败”的石灰水制浆配方也没被废弃,赵无恤让工匠们继续制作,然后让人将这韧性较低的“劣麻纸”送去的自己的邑寺里,自有用处。至少以后如厕。就不必再浪费布帛了……至于厕筹。恕他抱歉,实在适应不了。

    过去半年时间里,三邑官署走的是麻纸与竹简并行的模式,除了制作麻纸的材料受限制外,想要彻底取代正值鼎盛的简帛,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在历史上,这个历程经过了整整五百年,赵无恤觉得。在自己的干预下,或许会缩短到百年之内?

    同理。刚有了点规模的瓷器也只是在铜器和漆器的夹缝里占了一席之地,想要继续壮大,就必须如汤盘所铭刻之言一样:“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必须推陈出新。

    赵无恤倒是听说,自己远在新绛的姐姐季嬴似乎对制瓷有些兴趣,接管了成乡的瓷器坊不说,还取得了不小成就,甚至在陶丘贩卖时力压甄地瓷器一头,这着实令他刮目相看,瓷匠们则在倍受打击之余,也起了几分一较高下的心思。

    纸张想要出头就更艰难了,士大夫们对初现的“公输纸”不如无恤想象中那么推崇,一来是和公西赤一样,他们已经习惯了使用竹简,其二是“公输纸”的书写性能并不十分优秀。所以如今尴尬的事情发生了,反倒是质量较差,韧度不高的劣麻纸比较受欢迎,却不是用来书写,卿大夫们购买此物的用途自然不言而喻。

    那段时间里,公输克对此有些失望,而计侨、公西赤等则愈发认为竹简不可替代。

    然而赵无恤却对他们说了一段拗口的话,将他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万物发展势头是向前的,但新物的创造不是一条直线上升的,相反,它的成长壮大必定要经历艰难曲折,新物必定战胜旧物!”

    总结教训后他们认识到,麻纸因为其局限性,无法大批量制作,想要在鲁城市肆里卖出高价是不可能的,于是赵无恤便要求造纸工坊尽快产出新的,更加优良的纸张。

    经过数月研制,就在前几天,公输克喜滋滋地来报,新纸已经试制成功,是以一种野生的桑科木本树木“楮”为原料做出的纸。

    古时曾用楮树皮织成衣料使用,和麻异曲同工,但成本却更低,因为楮树无须人工栽培,在山上随处可见,谁都可以砍伐。它的韧皮是很好的造纸材料,所含纤维质地较高。

    等无恤去巡视时,发现用楮皮造纸先要将其沤在水中脱胶,再用公输班偶然发现的草木灰蒸煮法,以下程序和麻纸相同,只不过要不断将楮树的青皮剥去。总的算下来得有二十多天的制作周期,成本比麻纸还低,做出的楮皮纸却比麻纸要好得多。

    泛黄的楮皮纸从四个方向轻轻撕扯也不会断裂,韧性大幅度提高,墨汁滴在纸面上没有大面积的浸染,纸张表面可以做到最基本的光滑,没了麻纸那些过多的粗纤维残余。并且多次试验过,完全能够胜任书写,连对竹简有所偏爱的公西赤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竹简太狭窄,在上面书写受限于材料,但在楮皮纸上却更加自由和明快,公西赤留在上面的字,隐隐有点书法的味道了。他自己也看着欢喜,试过几次后便开始三天两头往造纸坊跑,三番五次向公输克讨要楮皮纸来用。

    但是那晦暗发黄的表皮依然让赵无恤甚是不喜。用过前世完美白纸的他又怎会看得这草纸般的颜色?于是无恤没有像上次初次制纸一样大肆夸奖工匠们,而是放下一摞新纸后云淡风轻地道:

    “还算不错,但这工艺也太繁琐了。二十天才能造出一千张纸,效率低,原材料限制也大。楮皮纸的试制拓宽了造纸的材料来源,但我让你们试试树皮不代表只有树皮能造出高韧度纸,还可以试试别的材料,如竹子、檀皮、麦杆、稻杆等……”

    此外,产品做是做出来了。但传播却是个大问题,光三邑这六万人口,其中九成九的人暂时是用不上楮皮纸的。自产自销可没法盈利。

    至于对外售卖,习惯的力量是强大的,加上这时代龟爬的信息传播速度,若没有行政力量强制推行。再过十年。鲁人们也不一定会买纸的账。所以赵无恤必须寻一个契机多加宣传,先让鲁国上层贵族认识这种新的书写材料,再慢慢推广开来。

    所以乘着这次礼议,他打算向宗伯署免费提供两千余张楮皮纸,希望借此良机打开局面。

    这便是赵无恤向三桓提出的“奇怪请求”,于是乎,楮皮纸,就成了“鲁城大礼议记述唯一指定书写材料”了……

    ……

    五月末。所谓的“大礼议”在鲁城毫社正式举行。

    虽然事关自己,但这场前所未有的礼议。小宗伯孔丘必须全程,比如布置会场,比如检查记录的准备工作……

    在毫社绕了一圈后,他对紧随身后的几个弟子说道:“先君伯禽封于鲁国时,成王和周公赐他殷民六族,所以鲁国国人和为师一样,多为殷商遗民。为了祭祀殷商先王,殷民的各个氏族合力建了毫社,从此成为数百年来国人聚集议论、歃血盟会的场所。几年前国人被阳虎强迫在此结盟,半年前其党羽叔孙志被戮于此,如今竟又要见证这场礼议之争了……”

    子路对孔丘极为有信心,便拍着胸脯说道:“夫子乃是鲁之闻人,能言夏礼,杞不足征也,又能言殷礼,宋不足征也。至于周公之礼,夫子更是深得其精髓,一定能将那少正卯说得哑口无言,让季氏更正过去的错误!”

    孔丘倒是叹了口气:“若是对的事情就会被实行,那便好了……

    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这次礼议,要争的不仅是为昭公正名,还要在鲁国立下复兴周礼的基础!”

    不多时,弟子们渐渐聚集起来了,颜回,闵损,冉雍,冉耕等先进学生纷纷前来,连归家的樊迟也闻讯赶来。他们围拢在孔子周围,多达十余人,那些在籍弟子则远远跟在外围,多达百余人。

    孔子看似极为镇定,但心里依旧有些紧张,毕竟事关正礼,事关自己毕生追求的真理,还有来之不易的事业,少正卯不是好相与之辈,胜负孰为难料。于是他看似不经意地走到了忙里忙外的弟子公西赤身边,指着他手里的东西道:“子华,这就是楮皮纸?”

    “正是,夫子要不要试试?”

    原来,公西赤正带着几名赵无恤派给他的佐吏,捧着厚厚的黄色楮皮纸和上好的松烟墨摆放在笔吏的案几上。

    孔丘对赵无恤提出大礼议是心存感激的,因为当时情形,他在季氏、叔孙的压力下是有些势单力薄,孟氏的支持并不够强硬。所以在孔门看来恰恰是无恤帮了他们一把,要论起礼来,少正卯纵然号称博学,却哪能是儒者的对手?何况这样一来也能将孔门思想大肆宣扬出去,让国人们知晓。

    但对于赵无恤一再要求使用的“纸”,对新鲜事物兴趣不大的孔丘是心存疑虑的。它们将由史官、笔吏记录在座的一言一行,然后藏于府库,传于后世,但纸能担当如此重任么?

    这会,他接过了公西赤献上的一叠新纸,心下略有些纳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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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章 渔翁得利

    经过半年的流传,廪丘麻纸在鲁城已不罕见,不过多是劣麻纸,被那些娇贵的贵族女子所喜爱……

    那种“公输纸”当然也有,但孔丘却从没见过眼前这样薄如丝絮还有韧度的纸。

    他晃动纸张时发出脆生生的响动,手指摸在纸张表面冰如玉滑入丝缎,一时兴起提笔在上面写下几行小字,却见墨迹凝而不散,翻折过来对着光亮还能看到反面的字迹,的确比在竹简上方便多了。

    作为一个搞教育起家的夫子,作为一个学富五车的士人,孔丘自然清楚,书写材料的进步将意味着什么,他顿时眼前一亮。

    “竹简木牍太笨重远不如丝帛轻便易用,丝帛却又不如竹简便宜,据说这种名为纸的物件兼得两者之妙处,不知若是大量制作,成本能不能承受的住?”

    孔丘一眼就能明白纸的好处,但最担心的是成本太高,又或者受到原材料限制达不到量产。那样的话,即便新纸有千般好处也只不过是卿大夫贵人们的玩赏之物,无法普及开来,做到孔门提倡的“有教无类”。

    公西赤则朝他行了一礼,将自己半年来所见所闻的纸张进化历程徐徐道来,只是略过了具体的工序,那可是赵无恤势力的秘密,凡是参与此事的家臣都被勒令决不能外传。

    他最初之所以坚持认为纸不能取代竹简,是因为麻纸乃是用织造的边角料制成,排除其先天脆弱的毛病不谈。受限于织造业的规模,很难大批量生产。

    反过来说,若是强行提高麻纸的产量。就必须牺牲葛麻织物的数量。万一司寇沉迷于此,说不准会影响三邑的衣褐穿着,得不偿失,因而公西赤不赞同大规模制造麻纸。

    可现如今,非但满山都是的楮皮可以做纸,以后也许还有竹子、檀皮、麦杆、稻杆等。它们原本就是没多大用处的东西,现在却能变废为宝。为邑中创收的同时却不会花费太多人力和财力,还能推广孔门提倡的识字教化,何乐而不为?

    所以公西赤开始慢慢转变为纸张的支持者。出了三邑,捧着楮皮纸在众人的惊叹声中写下一笔漂亮的墨字,他也觉得与有荣焉。

    听了公西赤的叙述后,孔丘十分高兴。

    “窥一斑而知全豹。看来廪丘的造纸术并非赵小司寇心血来潮摆弄的玩物。楮皮纸可以代替绢帛,用于官府贵胄们的公文信纸,美观而又轻便,可惜此物价格还是比竹简贵些,麻纸虽然廉价,但却不够好……”

    公西赤道:“司寇也是这么说的,以后或许还能做出竹纸,让普通士人、国人也用得起。”

    孔丘渐渐激动了起来。拊掌而赞道:“善哉,这可是有利于天下的功绩啊!赵小司寇光凭这一点。就能做到三不朽中的立功,留名百世了!不知不觉间他竟做下了这等事业,实在是令丘惭愧。今日大礼议之后,我一定要上书国君和三卿,大大支持此业!”

    细想下去,若庶民也用得起纸张、炭墨,岂不是全天下的民众都可以读书识字,人人都可以闻周礼听天子命,知礼义廉耻晓仁孝忠恕。若世上每个人都以贤明君子为榜样,那么天下大治万事太平的目标就更进一步了!

    孔子觉得纸张将是他重现周礼世界的利器,还还不及说更多的赞誉,却闻报说鲁侯和三卿已到。

    ……

    孔丘扶冠、正襟,带着弟子们出了毫社遥遥下拜迎接,正望见有百余人从远处迤逦行来,有高车大马居中。

    人尚未到,笙箫钟罄之声已随风入耳。

    主车乃是一辆四维轓车,正是鲁侯的座驾,由四匹健壮白马拉扯,车盖是漆染的黑色,车两侧的屏障都被涂为红色,朱与黑,一向是先秦最为尊贵肃穆的颜色。

    这辆车的前后还各有十多名个扛棨戟的虎贲护卫,一众步卒开道,斧车前驱以壮声威,这便是国君出行的一整套仪仗。除此之外,又有童子、竖寺、随从、其它吏员并及兵卒从行,旌旗招展,辎轺蔽日,好不气派!只看得道路两旁的鲁人们啧啧称奇,纷纷说好久没见过这么威风的国君了。

    孔丘暗自点头,正君名,复君威,仪容也是必不可少的,这正是他给国君的建议,虽然花费较多,但咬着牙也得坚持,好让国人们知道,什么叫赫赫周仪!

    依照规定,诸侯的乘车是朱轮黑盖,黑色屏障。卿的乘车是黑色的车盖,车的两边屏障涂为红色。大夫的乘车则只有左侧屏障涂为红色,白车盖。鲁侯的马车后还有三桓、大宗伯、少正卯、柳下季等卿大夫的车驾,颜色泾渭分明,一眼看去便可知尊卑。

    这也是孔丘升为小宗伯后努力规范的礼仪规格,吃一口饭,走一步路,穿一件衣服都得讲究。

    此外,车队里还有许多未穿朝服、仅着深衣的士人,他们大多是孔丘死对头少正卯的弟子。其中不少是曾在他门下听讲,其后“叛”到了少正卯那边的,所以子路瞧着对面这些熟脸,恨得咬牙切齿,胡须都直了起来。

    鲁侯下车后让孔子等人平身,众人按照地位高低依次进入毫社外的开阔场地,分两边坐在蒲席上,孔丘及其门徒为右,少正卯及其弟子为左,鲁侯及三桓居中仲裁。

    “小宗伯,少正大夫,二位可以开始了。”

    随着国君一声令下,辩论正式开始,席间孔丘和少正卯,还有他们手下的弟子都唇枪舌剑,列出自己的理由,或坚持鲁昭公之陵墓必须改制,或坚持绝不能改!

    仿佛鲁国未来的存亡兴衰只系于一个流亡君主的孤坟位置一般……

    场面几度跌宕起伏,期间。孔子劝季孙斯道:“大司徒,令尊以此羞辱国君却彰显了自己的罪行,这是破坏礼制的行为。现在把陵墓合到一起。可以掩盖令尊不守臣道的罪名。”

    但少正卯则用孔子曾说过的一句话反驳:“仲尼曾言,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按照这个道理,大司徒不是应该为先执政平子隐么?”

    对面的闵子骞立刻抢过话头:“既然少正认为这是隐,是否意味着承认当年平子为了一己私欲做错了?有过则改,方为君子。”

    颜回也优雅地劝慰道:“正是。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焉,人皆见之。更之,人皆仰之。”

    于是少正卯的一帮弟子又起身反驳,局面十分剧烈,让鲁侯、三桓眼花缭乱。

    到了后面。两边开始吵得烦躁起来,就将矛头转向了人身攻击。

    少正卯的弟子攻击孔子这次更改昭公墓的建议,其实是儒者主持丧事玩上瘾了,玩庶民、士大夫家的还嫌不够。就想插足国君的。以博取虚名。说着说着,连当年孔子移坟葬母的黑历史也翻了出来,质问此举的合礼性,乃至于孔子本人“野合”而出的身份该不该算一个士。

    孔子的弟子们气得七窍生烟,也驳斥少正卯私德有亏,说他“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兼具五种恶劣品性,是小人中的桀雄,一切思想都是罪恶的。是想要变尊卑之礼,蛊惑鲁国民众造反。

    也难为双方了。都吵到这份上,礼还是得谈下去,在鲁侯三番五次打断他们的相互攻击后,话题终于回到了正轨,孔丘和少正卯关于礼的争辩也议得越来越深入。

    大礼议最开始是争昭公陵之位置,继而争当年季平子以臣逐君的正确与否,最后争鲁国现在的君臣关系。孔子甚至提出了自己最终的目的:要求将鲁国庙谒及乐舞统统重新排查,定一个标准,那便是“克己复礼”!

    ……

    这场大礼议持续了整个早晨和下午,赵无恤提供的千余张纸愣是用篆书密密麻麻写了三分之二,公西华等记录者疲惫不堪,事后揉着酸痛的手连呼庆幸:“幸好用的是纸张,若是竹简,那我与笔吏们还不得活活累死!”

    总之,笔吏们是彻底爱上这种书写材料了,此事结束后纸张会被收入收藏室的文献档案中保存,就意味着官方正式接受了它。在孔丘的建议下,一笔来自各个官署的纸张订单发向廪丘,并将廪丘纸定为“贡物”,公宫也会出钱帛购买一批,这样一来,阚止的使命也完成了一半。

    若无意外,书写用的纸张以后会在鲁国渐渐流行开来,最开心的是守藏室的书笔吏,伤心难过的,恐怕只有竹简工匠和做铜削的人……

    而回到大礼议本身,这是一场空前的大论战,结果算是不分胜负,谁也无法说服谁。

    但究竟还是季氏理亏,国际上,还有鲁国内部同情鲁昭公的人是很多的。于是鲁侯最后拍了板,他希望季孙斯能允了此事,让自己的苦命哥哥的坟墓能与先君陵寝连到一起。

    孟氏在一旁支持此事,叔孙氏也开始有所动摇,在嘴皮子上没占到优势的季氏不得不从,只好允了此事。

    事后,季孙斯也恍然发觉,从继位开始就一直是个傀儡的鲁侯宋,如今手下居然也聚集了柳下季,孔丘等一众班底,连带掌握部分军权的阳关司马子路也听命于他,竟然有些脱离掌控的意思。

    从此季氏对国君,乃至于孔丘加大了提防。按理说三桓应该联合起来压制之,但季氏与孟氏因为礼议事件公开撕破了脸,加上赵无恤的离间计,两家再无合作可能。

    于是季氏转而想拉拢叔孙,再次向赵无恤示好,希望能与国君、孟氏抗衡,不要失去执政之位。

    但赵无恤虽然虚与委蛇,但实则却打算保持中立的态度。他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利益,虽然想让鲁侯和孔子站到台前,帮自己吸引季氏的注意力,让三桓无法合力排外,却并不想刻意偏向哪一方。比如事后孔丘亲自带人去阚城开挖沟渠,连接昭公墓,他还派了几名数科学生前去帮忙规划协助。

    与此同时,赵无恤在收获这场渔利之余,却几乎同时收到了来自曹、晋、宋、吴四国的四条消息,这让他不得不立刻启程前往曹国陶丘,参与一场“盛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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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5章 来自陶丘的邀请

    ps:五千字大章,一章顶两章喽,明天两更……

    晨色清冷,带着一丝湿腻,预示着雨季将至。

    五月末时,夏雨绵绵降下,各种消息也仿佛雨后的白蘑菇般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纷纷传到了廪丘赵无恤处,让人有些应接不暇。

    首先得到的是一封来自曹国陶丘的绢帛,上面的蝇头篆字正是曹伯阳亲笔所书,内容则是邀请赵无恤去参加他的三十六岁寿宴,里面还附着子贡的一些话语。

    赵无恤知道,早在《诗.小雅》里就记载着“吉日庚午,即差我马”之言,反映午与马相对。春秋时代已经有了十二生肖,自然就也了本命年的说法。

    子贡在信中如是解释:“司寇当知,一年有月份十二。子,鼠也;丑,牛也;寅,虎也;卯,兔也;辰,虫也;巳,鸡也;午,马也;未,羊也;申,猴也;酉,鸡也;戌,犬也;亥,豕矣。十二生肖往返循环,所以世人对十二的倍数生日十分重视,加上去岁一整年里,曹国因为侈靡之业得到了不少税收,曹伯喜悦,今年便决定将场地扩建加固,做一个世间从未有过的‘大竞技场’,广邀天下卿大夫毕至,以庆贺本命生辰。”

    无恤名下的侈靡之业在过去一年里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据说现在陶邑的侈靡之所里,其倡优、舞技无不吹竽鼓瑟,也不乏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蹋鞠者。只为博得士大夫和国人一乐。

    每逢赛车、赛马、角抵,还有初具雏形的蹴鞠联赛举行的日子。附近街巷常常挤得车彀击,人肩摩。赛场观众席上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开设产业的商贾如子贡等人都“甚富而实,家殷人足,志高气扬”。

    子贡在描述了这些盛况后写道:“司寇若是得空,大可来陶丘一观,一面巡视下吾等的业绩,另一面也能让曹伯与有荣焉,日后在陶丘行事和货殖也可以得到些许便利。此乃不情之请,端木赐再拜言。”

    曹伯的邀请,子贡的谏言无恤不能不考虑。陶邑是天下之中,商贾云集的地方,在无恤的战略里地位十分重要。除却消息来源外,那儿还是三邑的纸张、瓷器,还有其余特产销售的终端,也是购入稀缺原材料的大市肆,可以说扼着无恤势力的经济命脉。

    当然。若仅仅如此,他也不至于在鲁国局面微妙的情况下贸然离开。

    但与此同时,子贡又汇报了一事:“侈靡之业也吸引了数不清的外国贵族前来消费,赐也因为职务便利结交了不少。其中有几个吴人,他们醉酒时无意透露了一个消息……”

    ……

    子贡告知的第二件事让无恤下了决心,反正从三邑到陶丘才两百里地。来回五六天而已。于是无恤将在郓城主政的张孟谈唤到廪丘,一方面交付他政事。一方面解释此事。

    原来,到下月时。南方新兴的强邦吴国将再次派出使者北上,最终目标是前去晋国朝聘。期间会经过宋、陶、卫三国,刚好能赶上曹伯的寿宴,所以吴国行人将会在陶丘停留些时日。

    这件事的真伪,子贡已经派人入吴境查证过,而行人的身份,他也打听清楚了,当那名字呈到无恤案头时,让无恤感觉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吴国行人刚好是屈氏的人,也就是当年屈巫臣南下吴国时,在那儿留下的儿子狐庸的后代……”

    当年,为了夏姬而出奔的屈巫因为怨恨楚国令尹、司马族灭他宗族,于是便向晋侯请使于吴,晋侯许之。于是屈巫借道莒国,到了当时还被中原视为蛮夷的吴地,说服断发文身的吴王寿梦加入晋国的姬周宗盟。

    屈巫还教打仗散乱无序的吴国人列阵和车战之法,让他们强大起来攻击楚国侧翼。他离开前请名剑匠铸造了宝剑少虡,还把大儿子屈狐庸留在了吴国,那支屈氏后人世代作为和中原沟通的行人,至今已经过去了八十年。

    说起来,屈氏家族倒和赵无恤十分有缘,被称为伯芈,无恤则亲切地叫她薇的邢氏少女,还有在陶丘子贡处做事的少年邢敖都是屈巫后人,当年他们被父亲带着南下,就是想去吴国投奔亲属。姐弟俩被无恤所救后,伯芈已经相当于他的妾室了,而宝剑少虡在邢敖成年前也由无恤代为保管,此时正挂在他腰间。

    救薇和邢敖是意外之举,无恤当时没想过回报,谁知眼前却一个机会。所以得知这消息后,赵无恤难免动了一些心思,或许,是该用这把许久未曾染血的宝剑换一些实质利益了。

    春秋时代,人们最终血亲宗族,何况两边血缘还没过五代,隔得不算太远。若是能让邢敖和那屈氏行人两个分别南北的宗族支系会面,此乃成人之美,必将成为贵族中的美谈。

    但这只是赵无恤与吴国屈氏拉上关系的手段,他更关心的是能否打通一条购置铜、锡的铜路。

    穿越之初无恤对青铜这种材料还有些不屑一顾,可渐渐却明白了这时代人称之为“美金”的缘由,因为在冶铁成熟前,它真的没有合适的替代品!

    无恤对青铜及其原材料十分渴望,不单单是因为冶铁技术不过关,做不出质量优秀的铁兵器,军事武装与青铜数量挂钩。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已经被鲁国落后至极的货币系统逼得无可奈何,只得将本来尚嫌过早的铸币计划提前了。

    这事得从纸张、瓷器的售卖说起,楮皮纸的成本已经降到了和竹简同等的程度,价钱却可以比麻纸、竹简卖得贵上好几倍,但外人却不知道其中奥秘,还觉得是占了大便宜。

    当一高一低两种纸开始在鲁城售卖。第一批钱帛收上来时,赵无恤就对鲁国的货币和商品经济大失所望了。

    当时计侨给他算了一笔账:“鲁国铜贝按照铸造地点的不同。质量层次不齐,但平均的重量大概就是半两一枚。一般的竹简是一铜贝两册。公输纸原本一铜贝换十张,劣麻纸一铜贝二十张,楮皮纸的价钱则是一铜贝两张!”

    晋国好歹有铸造的铜空首布,双肩足布等,但鲁国号称礼仪之邦,却还保留着上古时代的贝币系统!虽然从鲁僖公以后渐渐变成铸造的铜贝,但还是怎么看怎么落后。所以即便收获了万枚铜贝以及包铜的贝壳,看着垒在一起的贝丘,无恤却没有发财的感觉。只感到滑稽。

    若不是赵无恤自己苦于府库青铜不足,熟悉经济的子贡也不在身边,说不定就让工匠坊分出一批攻金之匠熔铸铜币,让它们席卷鲁国了。

    后世经过时代经济选择的圆钱、半两钱、五铢钱,都足以将鲁国落后的铜贝、贝壳一股脑淘汰掉。在之后的两千年,铸币都是一项敛财的巨大权柄,也是掌握一国经济命脉最好的手段,什么造纸、烧瓷与之比起来,都成了小打小闹……

    更让人欣喜的是。毕竟是铸币是刚出现不到五百年的新事物。这时代的主政者们对铸币认识还不足,所以并未立法管理私铸现象,只要有人手和铜料,就能自个设坊铸造。从此财源滚滚。

    但无恤却力不从心,他手上缺少足够的铜料,三邑不产铜、锡。整个中原地区也很少。何况鲁国大司空叔孙氏,还有晋、鲁、曹的贵族商贾都对这种军备材料极其重视。不肯轻易售卖。

    所以无恤便只能把目光盯到了楚、吴两个产铜大国身上,楚国虽然铜料丰富。但实在太远。吴国和鲁倒是在淮北一带相邻,何况吴国政治体系构建较为原始,若是能和领邑主搭上线,以精良的手工制品偷偷转运些铜、锡是没问题的!

    于是他便做出了决定,要到陶丘与吴使会个面,顺便参加曹伯寿宴。

    张孟谈听了无恤的理由后也十分赞同,认为值得一去,允诺说无恤不在时他会统筹调度好三邑军政,防备盗跖袭击。

    这时候,无恤只想着速去速回,没料到还有另外两桩分量不小的事在陶丘等着他解决……

    ……

    诗言,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

    晋国新绛郊外,昔日因为赵无恤主政一年而热闹非凡的小邑成乡,仿佛已经沉寂了下来。每当傍晚降临,只听见蚱蜢螽虫响彻草间,夜深人静时,甚至还能听到求偶的野鸡在振羽啄翅。

    前年冬天,赵无恤因为误杀范氏嗣孙而被逐的消息传来后,成地举乡哗然。

    当时羊舌戎等愤慨地说道:“范氏以嫡孙被杀为耻,吾等也以主君被逐为耻!君辱臣死,成乡全邑上下,爱戴君子就像爱自己的父母一样,儿子想着为父母报仇,做臣下的想着为主君报仇,若是主君有召唤,难道还有敢不尽力的人么?”

    于是,此乡半数的青壮子弟自带衣物、弓矢、武器,他们告别了昆父妻子,在成抟、计侨、羊舌戎等人的带领下,分批前去宋、鲁投靠流亡的主君赵无恤。

    在他们离开家门时,成乡的国野民众没有往常送子侄征召的悲切,而是相鼓励,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妇勉其夫,纷纷说:“有君子这样恩惠的主君,就算为他战死在异国也值得!若君子不归,也休要回来!”

    这架势,颇有当年晋重耳流亡,狐氏兄弟、赵衰、魏武子誓死相随的意思。

    男子们怀着“报君恩”的心思离开了,成乡顿时成了女儿乡,田亩间劳作者,里闾出没者只见巾帼,罕见须眉。连昔日防范严密的瓷窑也空了一半,只剩下一些年轻鲁陶匠和下宫陶匠学了半拉子瓷器活,维持着“成瓷”的产量,却已现颓势。

    这种情况持续到半年多前,赵氏宗主突然下令,将成乡转封为他幼女季嬴的养邑。而那位披着红兜帽和裘衣,乘坐四轮华车到来的女邑主,竟然和赵无恤当年初到时一样。给开始沉寂的成乡注入了新活力。

    邑寺被修缮一新,小院落里冰冷的石案、青绿色的菜圃依旧。庖厨里还是日日都有香味飘出,但比起以前的大盐。多了几分甜腻的女儿家气息。住在里面的人也物是人非,继无恤之后,君女季嬴成了此处的主人。

    她从下宫带来伺候的人不少,其中最受信任的,就是风传无恤君子离开前十分宠爱,甚至连沐浴也让伺候在旁的伯芈。

    伯芈是昔日的邢氏丧父之女,成氏的殉葬小隶臣,与无恤有肌肤之亲的贴身侍女,她还有一个名叫做“薇”。

    但自从赵无恤南行后。这个私名就被深深埋了起来,换成了更正式的“伯芈”。这是君女季嬴让她改的,意味着承认她源自楚国屈氏的姓,还有一度失去的贵族女子地位。

    但伯芈没有丝毫的得意,她身份变高了,走路时却依旧垂首趋行,此时正捧着一叠从鲁国西鄙刚寄来的楮皮纸,只着足衣进入了居室,站到了君女身旁。

    伯芈没了以往浮萍弱柳的模样。在季嬴的调教下多了几分贵族气质。她总是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深衣,头上朴素的布饰则是黑色,众女不知道她为何要这副服丧似的打扮。只有伯芈知晓,自己之所以这么穿。因为君子喜好这打扮。

    和伯芈的洁白低调不同,季嬴依然是一身红妆,坐在榻上。纤手持兔毫笔,正对着一张麻纸凝神思索。

    “这便是楮皮纸?”接过廪丘最新做出的一批纸后。她面带欣喜。

    “唯,一共送来了四五百张。以后或许还有更多。”

    “无恤在晋国时便心思精巧,时不时做出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来,谁想去了国外还是如此。”

    季嬴手里有一根木尺矫正字体行序,木尺表面用刀削刻上笔直均匀的刻度再涂上漆,既可以当作简单的测量单位,也能用来对当作齐字体和镇纸的工具,这自然也是鲁国西鄙的产物。

    楮皮纸质量胜过麻纸不少,季嬴一时技痒,接过来蘸着笔墨,开始画着瓷器模型和釉彩。她下笔神气娴雅,姿态轻盈,不见有一丝一点的纷乱,举止间落落大方,文雅而自然。

    从季嬴开始主持成瓷后,这个离开赵无恤点拨后渐显颓势的瓷窑便开始复苏。

    因为土质问题,成瓷以“白瓷”为主。白瓷并不是首创,早在刚建瓷窑时就有少量出产,在制作时只需要注意釉色中铁的成色干扰,产品便会从青瓷变为白瓷。

    季嬴其实并不懂烧制,但她却明白自己想看到怎样的产品,于是成地白瓷越发的器形细腻,装饰精良。它们胎色灰白,质地细密,釉色青灰,如冰似玉,颇受女子喜爱。

    而与之交相辉映的,正是近来才出现的甄地“黑瓷”。

    和制作白瓷异曲同工,只要加重瓷釉中铁的含量,就烧成了黑瓷。也许是沾染了武卒肃杀的风气,甄地黑釉瓷乌黑油亮,造型粗狂浑厚,端庄厚重,器物注重实用。

    对此季嬴评价道:“我看那些黑瓷,花纹是有的,但作为男子,内心实则是蠢笨至极的,哪能比得上女儿家心思细腻?所以甄地黑瓷胜于色泽新颖,而成地白瓷则胜于造型别致,各有所长。”

    她审视了一遍画在纸上的模型,将其交给了伯芈,让她带去工坊,叫匠人照着上面的形状试制。

    伯芈侧目看去,却见那张楮皮纸上,慢慢跃出了一个美丽的精灵,它造型优雅别致,白如莲花,美得不可胜收。也不知道真正烧制出来后会是何等模样,恐怕刚开窑,就能引发工匠们一阵惊叹罢。

    就在这时,季嬴却对她说道:“最新一批出产的成地白瓷将运往陶丘,我想让你亲自去一趟。”

    季嬴已经从信件中得知无恤将去陶丘,信中还提到了屈氏后人的事情,虽然无恤并未明说,但聪慧的季嬴却考虑到了,这次与屈氏会面能否达到令人满意的效果,或许能靠伯芈她们姐弟以“亲情”动之,所以便谴她前去。

    伯芈自然知道这一去是为了什么,一时又是惊喜,又是惶恐:“下妾……”

    季嬴却不容她分说:“无恤已经离开了一年半载,归期不知,之前是因为濮上战乱不休,所以才未让你去。可如今鲁国局势已经平稳,常年在军旅之中,日子一定过得粗糙而随意,他身边总得有人照料,所以我想要你去!”

    声音变成了命令的口气,伯芈只能俯首下拜,不敢再辞。

    她不知道以前的君女是怎样的,但现在的季嬴华贵而成熟,这一年多时间她发生了一场蜕变,从一朵含苞的花骨朵变成了初开的繁花,话语中有不容置疑的命令。

    可实际上,季嬴心里想着的,却是恨不能摆脱赵氏君女的身份,亲自前去陶丘,与赵无恤一晤……

    ……

    吴国延陵邑位于大江之南,震泽以北,当年吴王寿梦死,想要传位于幼子季札。但季札不愿为君,便学太伯、曹公子故事,躬耕于延陵,以避让君位,吴王徐祭遂封季札于延陵,号延陵季子。

    季札如今是吴国公族中辈分、年纪、见识最高最广的人,也是对北方诸夏礼乐最熟悉的人,所以北上陶丘的吴国使节团在此停留,向他请教一些礼节问题。

    此时,一位白发垂鬓的年迈大夫抱着剑坐于水边一座茅亭中,眼前是浩浩汤汤的震泽。

    他的右侧陪坐着一位高冠博带的中年男子,华族大夫打扮,虽然是吴国地位卓然的行人,却对老者态度恭敬。左侧是一位缁布冠的青衣少年人,在场众人数他听得最认真,眼中满是对北方诸夏的好奇,身上虽然是中原士人打扮,但领口下若隐若现的纹身却暴露出他是土著的吴人。

    而一旁那名身材粗壮,腰别短剑的大汉更是完全的断发纹身,颇有些不耐地看着震泽景色,目光放在不时跳起的游鱼上——他脸颊上的纹面正是一对青黑色的双鱼图案。

    他的父亲专诸,当年就是在这里学习炙鱼的……

    就在此时,白发老者突然停下了侃侃而谈的话头,仰头吟诵了一首诗歌后泪流满面。

    陪坐的三人大惊,那名为言偃的吴人少年更是关切地近身求问。

    “季子,不知为何悲吟?”

    季札拭去纵横的老泪,“铮”地弹了一下长剑叹息道:“老朽心口微痛,想必是晏平仲辞世,世间又少了一位知己之人……”

    于是,就在分处两地的无恤和伯芈都准备动身出发时,一道来自齐国丧事却在短短几日之内震惊了天下,让他们的行程也不得不延误数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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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章 不朽者

    ps:平是晏子的谥号,记成他的字了……下午还有一章

    四十年前,齐国崔杼之乱,齐庄公被弑,晏子这位“不死君难”的智者逃过了那一劫。随后庆封灭崔氏;栾、高“二惠”与陈、鲍驱逐庆封;陈鲍驱逐栾、高三场大乱,他从未卑躬屈膝,却奇迹般地保全了自己的宗族,在齐侯杵臼时相齐,创造了一段难得的安定时期。

    晏氏自晏桓子后开始崛起,到晏婴时成为上大夫,一度执掌齐政。虽然他从不为自己家谋私利,家无筐箧之藏,居于商贾之里闾,家有老妻却推辞齐侯赐予的美室美妾。但挡不住他名声太好,民众扶老携幼前来归附,如今已经成为齐国在国、高、陈、鲍四卿下的第五强家。

    但他终究还是没逃过司命的催促,晏子去世的消息传出后,临淄民众万分痛心,数万人走上街头同悲,挂满了墨旌和素稿。

    据说在晏子病重将死时,特地凿开楹柱放进一封帛书,对他妻妾们说:“楹柱中的信,阿圉年长后再给他看!”

    晏婴老年得子,其子晏圉尚未及冠,却被齐侯直接授予上大夫之爵,养于公室,请名师教其君子六艺,以继承晏子的宗庙家邑。

    晏子遗书里写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的,或许是对齐国未来的预言,或许是指点后人保全宗族的妙招。

    齐侯也十分哀痛,他用最隆重的上卿礼节,亲自为晏子发丧,还捧着璧玉在晏子的黑色棺椁旁哭得死去活来。

    有人在旁劝道:“君上,这样做不符合礼的规定。”

    齐侯哭得眼泪鼻涕都混到了一起了,他直接用素衣的宽袖一擦,说道:“汝等怎能知道晏子的好处?从前孤与晏子到遄台游玩,一天之内他给我指出了三次过错,逼我改正。现如今斯人已逝,还有谁能像他那样公正、那样时常督促寡人?没有了晏子。齐国危矣!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不礼的!”

    国夏、高张、鲍国对于晏子之死都十分悲痛,唯独高兴的大概是高唐陈氏。唯一的克星已死,陈氏父子明面上双目垂泪,回家后则弹冠相庆。抓紧了削弱齐公室和其他三卿的谋划。

    而晏子的谥号也由齐侯亲自选定了。

    谥曰“平”!

    治而无过曰平,无灾罪也。

    执事有制曰平,不任意。

    布纲治纪曰平,施之政事。

    于是晏子自此便被天下人尊称为晏平子、晏平仲!

    ……

    鲁国方面,刚刚完成更改鲁昭公陵墓。威望正隆的孔子也穿上了端庄的礼服,带着弟子们朝临淄和晏邑的方向垂拜,虽然晏子并不欣赏他,甚至阻碍了他在齐国的从政之路,但孔丘却十分赞誉其人。

    他曾称赞说:“晏子善与人交,久而敬之。”这会又无奈地感慨道:“扶助拯救民众却从不自夸,言行裨补三位君主齐灵公,齐庄公,齐侯杵臼的过失却不矜功自傲,晏平子果真是君子啊,惜哉。”

    赵无恤的廪丘,也赶着这场波及全天下的风潮。降低了饮食规格,推迟了南下陶丘的计划,好为晏子默哀。

    晏子头七的遥祭当日,他对冉求、公西赤、阚止等属吏说道:

    “叔孙穆子曾经说过,像保姓受氏,以守宗祊,让后世不绝祀,这样的卿大夫任何邦国都不少见,这些人仅仅是及身而止,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但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这三者能得其一的士大夫万中无一。然晏子之德无人能挑剔;晏子相齐,辅佐三代齐侯。有大功于国;其言语诙谐睿智,出使楚国之事为列国行人所传颂效仿。如此,晏子可以称之为……

    不朽!”

    对晏子也极为敬仰的阚止今天有些走神,听到赵无恤这话,总喜欢直言自己观点的他反问道:“

    “想要不朽何其难也,百年内天下人人赞誉晏子。但五百年,千年后寻常人不知其名,两千年后他的姓氏和功绩言行或许就湮没无闻了。司寇就这么能够笃定,这世上真的有死而不朽者?”

    赵无恤一笑,斩钉截铁地说道:“然也,我可以肯定,两千年后的人,纵然不知道现任齐、晋国君是谁,不知道列国执政是谁,但晏子之名却耳熟能详!他的事迹将流芳百世!”

    阚止听呆了,赵无恤此言如此的肯定,仿佛他穿越千年见证过一样,让人不得不信。

    无恤当然能确定,他与晏子跨越数千年的相识,大概是从那篇《晏子使楚》开始的吧?

    但如今,他也只能感叹道:“遗憾啊,我却没能和这位智者见上一面,聆听他的教诲。”

    ……

    六月中旬的时候,晏子的丧事也传到了晋国。

    晋齐两国虽然处于敌对状态,但晋侯依旧专程为晏子减低了饮食规格,罢朝一日,六卿之邑亦然。

    这是对这位风趣聪慧的政治家的一种尊敬,他虽然身高不足六尺,但其德,其功,其言却足以让晋国所有卿大夫侧目!

    六卿同时也在揣测不已,晏婴去岁秋冬久病,却断断续续撑到了今年仲夏才去世。有人认为,晋齐两国持续了两年的争霸战争之所以在甄、廪丘之战后沉寂了这么久,齐国也没有乘着阳虎之乱攻鲁,就是晏子的谏言在起作用。如今他这一去,战端恐怕又要起了,只是不知道齐国是选择在秋收前还是秋收后发难。

    至于攻击的地点,有人认为或是齐国陷没于鲁的要塞廪丘,或是与高唐隔河相望的夷仪……

    ……

    列国卿大夫虽然都有所表示,但最伤心的,还是吴国延陵季子。

    这位老者如今已经没了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只剩下风烛残年的坚持,在吴国徐地证实老友晏子真的死后,又给了他沉重打击。

    弭兵之会后,天下以叔向、子产、晏婴、季札为四贤,如今三贤已凋零,唯独剩下吴国公子孤身一人了。

    悲伤过后,他却很快就走了出来。因为吴国十多年前刚征服的徐地有些不稳,受吴王阖闾所托,老季札特地带着吴国的北上使团到这儿跑了一趟。因为为徐君挂剑之事,他在徐人中威望极高。徐子在被吴军水攻投降后,甚至主动向吴王请求,莫不如以季札为徐地的封君,他甘愿为臣子,但却被吴王否决了。

    季札虽老。但他依然是吴王之位的合法继承者!

    老吴王寿梦有四个儿子:长子叫诸樊,次子叫余祭,三子叫余昧,四子便是季札。季札贤能,寿梦生前也曾想让他继位,但季札避让不答应,于是让长子诸樊继位摄政,但寿梦死前下了遗命:一定要让季札继位!

    他若是不肯,季札的几位兄弟就得兄终弟及,一个接一个地为季札守着王位。等待他有一天能回心转意,坐上君位,好满足先王寿梦的遗命。

    所以,过去的历代吴国诸王,诸樊,馀祭,馀眛,王僚这几人,在一些吴人看来,都是帮季札占位子了。连阖闾刺杀王僚后。都不得不摆足姿态,亲自跑去延陵“恳求”季札继位,好安抚沸腾的舆情。

    季札再次拒绝了阖闾的虚情假意,他只愿意做他的延陵季子。

    此刻在徐地。一处装饰简单,却摆满了无数竹简的居室里,季札对中夏士人打扮的吴国少年言偃说道:“晏子的聪慧天下无人能比,但他能逃得了内乱,能不屈服于人却能保宗族身家平安,却任旧逃不过生老病死。我也一样。能避开王位,却避不开大王的猜疑,如今就想守在延陵,只希望能多教出几个像你这样的吴人,好传播诸夏的礼仪,开化句吴的蛮夷之俗。”

    当年吴国太伯、仲雍断发文身,抛弃了周礼,以荆蛮、于越风俗治国,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弃在海滨,不与姬通,甚至被鲁人视为野蛮的蛮夷。吴王寿梦之时吴人开始渐渐恢复旧俗,季札就是其中代表。

    他随屈巫之子狐庸学习中原礼仪,随后代表吴国第一次正式出使诸夏,沿途种种事迹都传为美谈。

    言偃仿佛是季札年轻时的写照,他是延陵当地的吴国贵族,年少时也剪发文身,光着膀子,口咬短剑在江河湖泊间遨游。稍稍年长后却开始养发扎髻,拜在了季札门下,跟着他穿冠带广袖,学习中原文字,诗书礼仪。

    如今略有小成,就将作为吴国行人屈瑕的助手北上,一来作为翻译,二来他也想像季札一样,在北方观礼、求学,好引入北方先进的文化,将“大吴之国,剪发文身”的荒蛮景象早日改变。

    言偃诚恳地说道:“诸夏士人相互称呼必称字不称名,言偃尚无字,还请季子赐字!”

    季札微微一笑:“吴人本是周室游子,你如今北上求学,又是吴国的游子,你的字就叫子游好了……此去北方,不知想求学于何人?”

    言偃早就做好了打算:“听说郑国有位邓析先生,长于律法诉讼,作竹刑。而鲁国有两位闻人,一是小宗伯孔子,擅长礼仪教化,二是少正卯,长于辩论博学,我或许会拜入他们门下。”

    季札却摇头:“邓析近来似乎正受郑国执政为难,自身也难保。此外,如今鲁国的闻人不止两家,而是三家了!”

    “敢问还有谁?”

    季札捋着胡须说道:“晋国赵卿之子无恤,颇有贤名,去岁的格物致知之说,修齐治平之说传到了延陵,都十分发人深省。听说他手下还有不少贤能,或擅长工匠技艺,或长于数科筹算之术,你途径鲁国西鄙时可以停留些时日,替我看看这个赵氏子究竟是何许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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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7章 楫门而盗

    ps:又弄错了,上一章出场过一次的吴国使者屈瑕改为屈无忌,见谅……

    六月末,等屈无忌带着使节团里的专伯鱼、言偃等人准备离开徐地、钟吾时,季札却只能遥遥相送。

    在季札的斡旋下,此地因为青黄不接而发生的动荡已经平息,再过几日,他也要返回延陵。何况他已经老迈得无法远行,徐地就是他能走最远的终点了。

    四十年前,他聘于鲁,请观周乐,听遍商、周、鲁之颂,以及大小雅、十六国风,期间每一个点评都让自诩为知礼的鲁人汗颜不已,纷纷甘拜下风。他过徐国时为了未说出口的信义,在徐子陵墓旁的松柏上挂吴中宝剑,也传为美谈。

    他过郑国时见到了正值壮年的子产,俩人一见如故,季札预言子产将执政郑国,创造一个中等强国。他过齐时,也与晏子结交,建议晏子主动交出封邑和权力,正因为无邑无政,晏子才幸免于栾、高之难,没有遭陈无宇毒手。

    至于他适晋时,则是与叔向交游,并特别欣赏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三人。

    季札回忆着自己与这些人的交好,如今他们都已经尽数死去,人亡政息,晋国羊舌氏已灭,六卿专权,不知何时就会打起来。齐国没了晏子,权柄就要落到陈氏手里了。郑国那边,子产的继承者子大叔也死了,心胸狭窄的驷歂执政,据说最近正在为难名士邓析。

    “未来几十年的天下,将是个礼乐崩坏的季世……”

    从好时代到坏时代的季札充满了悲观。自己的侄儿吴王对礼乐教化并不感兴趣,他心性残忍,一心想要争霸,却不务德行。只知力争。就像申包胥说的,这样的吴国就如同巴蛇和巨彘,即便称霸蚕食天下,若没有属于自己的文明文化,霸业又能维持多久呢?

    他开始努力回想离开晋国前嘱咐叔向的话,自己说过什么来着?

    “对了。我离开晋国前,曾对羊舌子说,叔向,你要勉力惜生啊!晋国国君奢纵平庸而良臣又多,卿族势力强大,未来政权恐怕要落到赵魏韩三家手里了吧,你为人刚直,定要慎思如何免于祸患!”

    如今他送给言偃的道别之言,却没了以往的忧国忧民和预言。而是简简单单的絮叨。

    “偃,中国的饮食衣物不同于吴越淮夷,你或许已经戴惯了高冠博带,穿惯了鞋履衣裳,还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成周雅音,但脾胃却依然是吴国人的。这些天多食些鱼羹稻蛤吧,渡过淮泗后,想吃都吃不到了!”

    望着言偃北去。季札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这是一部分吴国士大夫想要归化母体“中国”的迫切渴望,但在中原人看来。他们已经是蛮夷之邦了。

    ……

    同一时间,无恤也离开郓城,南下陶丘。

    从鲁国西鄙去陶丘有两条路,一条是水路,出郓城水门,从小港口上船。沿着大野泽西岸往南行,在巨野邑进入济水,逆流而上,只需要两三天就能抵达。

    水路最好走,但却不安全。

    今年开春后。无恤让张孟谈在郓城主政,招募大野泽游民,希望以经济问题解决盗患,压缩盗跖的活动范围。虽然取得了不少成效,投靠者已经多达两千人,在计侨数科学生和营造之匠的合作下,一些沿湖的亭舍哨所、高数丈的夯土烽燧也在湖西岸陆续立起,预示着赵无恤对这里的统治,地方亭乡民众常常被征召进行防盗训练,叫盗寇只管有来无回。

    但这仅仅让盗跖在吃过几次苦头后,不敢派人来西岸的新开垦地劫掠,将目标转向湖南岸、东岸的城邑。

    另一方面,赵无恤却也不敢乘船入湖太深。正如本地有句俗言,旱鸭子学会游泳,也不要和水鹄比水性。虽然郓城的舟师卒已经略知水性,日夜演练舟战之法,但要知道,后世的曹操也是在荆州练了小半年水兵才打了赤壁之战,结果人人知晓,和东吴水军一碰,他连老底都输光了。

    上次离间季氏和孟氏的计策成功后,赵无恤已经不再需要养寇为患,虽然想彻底剿灭盗跖,但他暂时有心无力。

    所以官匪势力的分野便以湖岸一里内划线,他这次只能带着三四百精锐武卒陆行,入湖泽观碧波的风雅事只能等明年了。

    无恤之所以带这么多人出行,是因为濮水以南,大野泽、济水以西的地域,理论上来说是属于卫国的。如今卫国只是勉强服晋,不知道何时就会叛离,无恤在宋国和卫侯的男宠公子朝相恶,之后又攻略了甄城,他可保不准卫人会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他下手。

    这片他们经过的地域就称之为濮南之地,濮水、济水流经,雷泽、历山居其间。其中有笙窦、乘丘等几邑,又号“济西之田”,历史上因为晋文公厌恶卫国从楚,一度划归鲁国,之后百余年变迁,现在又成了卫国领土。

    上次无恤昼伏夜行,才避开了这些卫邑的耳目,达到了奇袭甄城的目的。转眼一年过去了,他和手下们已经不再是内心惶恐的流亡者,他们已经在鲁国站稳了脚跟。如今还乡团归来,却是旌旗招展,大摇大摆的走正道,骑士个个昂头,持矛戟者人人骄傲,卒长们说了,可不能堕了鲁国小司寇的威风。

    过路时,赵无恤也按照老规矩,让人把这一带的道路舆图统统画下来,还指着远处的乘丘邑对随行的亲信说道:“子贡手下的商贾已经遍布北方诸国,尤其卫国濮南之地,更是无孔不入。此外还有一些在甄城本地培养的暗子,他们用卫国口音掩盖了身份,已经混入了这些小邑内,随时窥探和回报消息。”

    “司寇是要图谋卫国濮南之地么?”阚止小声发问。

    张孟谈要治理三邑,冉求、公西赤等人正而不谲。所以遇上阴谋之事,无恤便多半与聪慧的同龄人阚止商议,常常能得到不错的反馈。

    “卫侯若是一心留在晋盟,我自然不能动他,若是叛晋入齐盟,那鲁国作为晋国盟友自然要兴师讨伐,三邑位于西鄙首当其冲,以正伐逆,何言谋之?”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阚止却只是轻笑道:“楫门而盗却谓之伐,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孔子的这句话似乎被司寇活学活用了。”

    无恤面色一僵,却只是笑了笑,抬头去看着天边如丝如缕的秋云了。

    阚止的这一点让无恤有些不喜,他性子就是持才而傲,肚里有话总忍不住说出来显示自己的能耐,看破不说破多好?君臣之间还能继续谈笑风生,这便是他不如张孟谈的地方了。

    无恤还是有容人之量的,不过等再拓宽势力和领地后,寻个千室邑让阚止去做做实事,磨一磨他的棱角倒是不错。

    ……

    近两百里路,他们走了四五天时间,到达陶丘时已经进入七月份,夏末秋凉。而无恤此行的主要目的,吴国使节团,才刚结束了对宋国的访问,进入曹国边境呢。

    子贡出城十里相迎,他依然眉目俊朗,儒雅斯文,但唇上却留了两撇矢状的黝黑短须,显得成熟干练了不少。身上的衣服不似多数商贾般炫富似的穿宋缯鲁缟,布满鲜艳纹绣,而是着面料极佳的淡雅蚕丝深衣,却更凸显出他的品味和与众不同。

    随着赵无恤手下越来越多,来源越来越广,每次会面,都得将身边的人介绍一番。子贡多次婉拒了曹伯对他的加尊和授职,如今依然是白身的士人,他对无恤下拜,又与无恤身边的阚止等人见了面。

    阚止将子贡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倒是没看出子贡有何特别之处,无恤手下的孔门弟子冉求、公西赤等人,他都觉得不如自己,唯独对张孟谈比较佩服。

    他现在是赵无恤身边最受重用的家臣之一,这次有机会,便少年心性发作,卯足了劲想和子贡争一争第二把交椅。

    于是他见无恤与旁边的陶蛊等人说话,没看这边时,便对子贡再度行礼道:“久闻子贡之名,只望你的才干能不负阚止期待。”

    阚止说完眉毛一扬,话语里有些带冲,子贡却也不愠怒,只是淡淡地回礼。等到无恤邀他同车而行时,才悄声对无恤说了些话,叫后面的阚止以为是在告自己刁状,心中便有些不屑。

    “不愧是个商贾皂隶!”

    其实刚才的事,子贡压根没发在心上,他对无恤说的是:“司寇,晋国那边来的人,赐已经安置妥当了……”

    无恤明了,点头称善。

    晋国来的人,自然是随着赵氏商贾,运送一批白色“成瓷”和“下宫瓷”来陶丘的少女伯芈了,也就是无恤当年在成乡救下的侍女薇。

    无恤的去信上未曾明说,但季嬴却一眼看出了他未尽之言。

    对于季嬴的这个决定,赵无恤是大感欣慰的,有了伯芈在旁,与吴国行人屈无忌的结交便能更添几分成算。

    因为要算起来,若是无恤承诺给伯芈一个名份,他便与吴国屈氏有了实质性的亲戚关系。

    当然,他本人也有几分期待,那如同一朵白色小花的清秀少女,偶尔也会入梦。两年未见,不知她会不会像祖先夏姬一样,容颜不变……

第368章 解救邓先生

    让武卒停留在曹国人临时搭建的临时军营内休整,无恤只带着卫士和亲信数人,从北面入城。这儿临近济水的市肆,整个中原世界最大的贸易中心位于济水边上。

    市肆密密麻麻挤满了河岸两边,百货陈杂,熙熙攘攘。城中道路笔直,铺着青石板,身穿宋绣鲁缯的富足商贾领着皂衣侍从招摇过市,讨价还价的声音喧嚣其上。玄衣的市官“褚师”则带着市掾吏巡视期间,收取贸易税。

    无恤去年经过这里时,只是感叹商品之多之繁杂,但这回再次路过,再看那些货物,却从中窥见了不同之处。齐国的鱼、盐;北燕、鲜虞的牛马;宋鲁的五谷、丝麻;晋的皮革和池盐;吴国的铜锡;楚国的杞梓、鸟羽、丹青,甚至是开采自汝水汉水的黄金……

    这些东西都是战略资源,关系到民生的衣食,关系到工匠能不能制造兵刃、箭羽、甲盾,关系到一个君主的统治能否稳固,还有他的战争机器能否顺利运转!

    往内城走去,无恤和子贡闲聊道:“看上去陶丘变化并不大。”

    子贡轻笑:“等到了外郭区的侈靡之所,司寇恐怕得将这句话收回了。”

    原来,子贡鼓励奢侈的计策奏效了,曹国去岁收益不错,收入比往年多出了一倍。曹伯顿时大为感谢赵无恤和子贡,甚至将打猎时才有的财大气粗拿了出来,出资将侈靡之所简陋的土木竞技场翻修。

    在赵无恤来信建议下,曹伯让工正派遣数千劳役采济水上游的石头。用长舟运到陶邑。新造了一个石质的“大竞技场”,好炫耀财富。庆祝生辰,据说那儿可以一次性容纳五千人!

    “如今那边地价正在不停飙升。左近一里内的农人田地大多被并购,如今一亩值数百齐刀币。”

    无恤诧异:“足足升了几十倍?”

    “虽然贵,但如果能在那附近开一家吃食饮酒的店肆,那必定能一本百利,商贾们都说,这是司寇的恩泽,但土地多半在吾等手中……此外,账目已经准备好了,只待司寇查验。抛去所有开支,去岁一共得到纯利黄金九镒,宋缯、鲁缟千匹,齐、晋钱币数万枚。若是将这些全换成粮食,则可以让三邑六万人饱食一年,若是全换成良马,也能凑出一两千匹来!”

    “此事且不急。”

    随着子贡渐渐在陶丘站稳脚跟,赵无恤也计划着将手伸向其余领域了,瓷器和纸张必须尽快在这儿打开局面。购置战略物资的计划也得提上日程。

    不过无恤今天可来不及过去一观究竟,甚至没时间去子贡居所见一见闺中梳妆以待的佳人。

    当夜,曹伯阳摆出了隆重的仪仗,亲自出内城迎接。并与赵无恤同乘四轮奢华大车进入公宫,在临近济水的高台上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席位设在君位右侧三步之内!

    陶丘的各方势力举城哗然。这规格,是将无恤区区一鲁国中大夫当成大国之卿、小国之君来接待了!

    “曹君糊涂!荒谬!”部分人如此暗暗作骂。但这丝毫不影响无恤的待遇。

    而在这场纸醉金迷的宴席上,东道主曹伯还亲切地拉着赵无恤的手。指着宴席靠前位置的两人对他说:“子泰,此处还有你的两位故人!”

    无恤定睛一看,筵席上一前一后,正起身朝他行礼,眼中意味深长的,可不就是两位来自晋国的老熟人么……

    ……

    “想不到能在此与子泰相见。”

    “籍师乃是小子泮宫老师,直呼我为无恤即可。”无恤说完,朝籍秦身后的邓飛也行了一礼:“见过邓先生。”

    曹伯的寿宴,邀请了除宋国外的所有中原诸侯,春秋时期的国际关系十分密切和复杂,血缘、宗法、姻亲和利益相纠缠,所以国君们也要相互朝聘以联络关系。

    晋国也派了公族大夫、上军司马籍秦前来贺寿,籍秦虽然只是中大夫,但大国之中大夫,相当于小国之上大夫,所以他位置靠前,属吏邓飛也陪坐在后,曹伯所谓的赵无恤“故人”正是他俩。

    籍秦黑衣长冠,坐于案后,两年未见,他颔下的胡须似乎长了几分,不过看上去依旧雍容斯文。不同之处在于脸上堆着笑,手里鞠着礼,对无恤十分殷切,当即向他敬酒,还谈及晋国的往事好套近乎。

    说起来,当年籍秦见无恤相貌平凡,又只是赵氏的贱庶子,十多岁才来泮宫就学,所以并没有引起他太多重视,没亲手教授过一堂课,完全扔给属吏邓飛。

    可现如今,他却有些悔之晚矣,因为无恤尽管被“驱逐”出了晋国,却声名远播,在鲁混到了和籍秦一样的爵位,领邑却胜过他数倍。而且年纪才十六七岁,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怎能不巴结一番?虽然籍秦是上军司马,作为上军将中行寅的下属,目前投靠的是范、中行一派,这次他还带来了两家的礼物和押送礼物的兵卒。

    投之以桃,则报之以李,赵无恤对籍秦也礼数有加,毕竟他在新绛泮宫时也曾献上束脩,以籍秦为师,这份表面的敬重是要做的。

    不过他更加尊敬的,还是在籍秦身后跟着一起行礼的邓飛。

    见无恤当众敬重他,邓飛感动之余也连忙还礼:“穷士不敢当大夫之礼。”

    无恤却坚持道:“此言差矣,先生之才堪当此拜!”

    这位教了赵无恤不少典史和晋、郑律法的士人今天着缁布冠,略为矮小的身材裹着素色深衣,用黑色帛带拴住。比起两年前,他鬓角已经多出了几根白丝,毕竟是年过四旬的人了,岁月不饶人。

    筵席上不方便说话。无恤和他们二人打了声招呼后便回到了座位上,和曹伯把酒言欢。今夜曹国庖厨寻来了各处的珍馐。其中不少是国君前几天亲手打到的猎物,主菜是一道炙全鹿。一道罕见的巨鳖羹,但那份淡淡的腥味让无恤不太喜欢下箸匕。

    此外还有各色肉食,像天下闻名猩猩之唇,獾獾之炙,豹胎、象尾也被找了来。春秋是分餐制,食物分别盛在豆中和鼎中分别端到各人的案前,正是入秋肉肥的时节,这些野味蘸着酱吃十分可口。

    饮至酒酣,曹国宫女们拖着宽大的袖衣开始上来献舞。飘飘若仙,曹伯喝得兴起,再次举杯,别的不感谢,却谢赵无恤送了他一样狩猎利器。

    “多亏了子泰献上的马鞍,如今寡人也组建了一卒的轻骑士,但穿林越水是够了,在疾驰的马上开弓射箭却还做不到。”

    开什么玩笑?在赵无恤迟迟不制作马镫的前提下,想培养一个弓骑士。没三四年时间能见成效么?何况就算是赵无恤,也不敢把胡服骑射全民推行,只敢在军中挑选部分地位较不高的圉、牧、戎、狄种作为轻骑士,才避免引发不满。被人口诛笔伐。

    这世上除了晋、秦、燕、鲜虞等有天然优势的边国,其余诸侯都不具备大规模量产骑兵的条件。

    不过曹伯这句话说得一旁的曹国卿大夫们叹息不已,虽然去岁年景不错。入境的商贾和贵族数量飙升,府库渐渐充实。但自家这位主君。似乎从未正视过狩猎以外的其余事情,对侈靡之业上心。也仅仅是因为这能让他获得狩猎的花销而已。

    在燕飨过后,宾客散尽,赵无恤也饮得微醉,便和籍秦等人一同离席。他们一个住内城西面,一个在内城东面,所以无恤打算走到大道的岔路上再告辞,馆舍内还有人在等着他呢!今天的宴饮只是曹伯寿宴的开胃菜,到了后日,那些吴国人也将抵达陶丘,到时候才是正菜!

    籍秦总算在絮絮叨叨一番后辞别了,他的属吏邓飛却半道小跑着绕了过来,气喘吁吁地拦下了赵无恤的马车,说是有要事求他相助。

    邓飛对晋、郑刑律都十分熟悉,赵无恤的新政体系里最缺的就是管刑法诉讼的士师,还有根据当地情况制定出的一套合理法规。

    他曾起过在晋、郑寻一批法律人才的想法,邓飛首当其冲,但那会三邑百废待兴,主要任务是防备盗跖,内部的冲突并不显著,赵宣子之法也能凑合着用,这件事也就耽搁了。

    不过现如今,见邓飛职务依然繁重,待遇也没被籍秦提升几分,所以这个计划又浮现出来。赵无恤生出了招揽之心,作为籍秦属吏而非家臣,邓飛算是自由身,良禽择木而栖,籍秦不是明主,只要晓之以情,诱之以利,无恤不信他不来。

    同是中大夫,一个上军司马,一个小司寇,谁比谁差?论领地,赵无恤还多出一个呢!论名声,“数典忘祖”的后人怎么和十六七岁就为诗三百添了好几首新词,如今风评正好的赵无恤相提并论?

    于是他便邀邓飛蹬车一叙,还故作醉后愤懑抱怨道:“籍大夫待先生也太薄了,出行竟然没有车马配送,真是岂有此理,明日起便用我的车驾!至于先生所说之事,只要是无恤能办到的,一定不会耽搁!”

    邓飛感动之余,提出的请求却是赵无恤事先没想到的。

    ……

    “想必大夫有所耳闻,我原本是邓人,百年前邦国亡于楚后举族北上,散落在郑地。飛有一表弟名为邓析,乃是郑国讼师,生性傲慢,擅长两可之说,对律法钻研得比我还深。他如今因为得罪了郑国执政,被禁足于家中,在给我的来信上说,此生绝不愿苟且低头,但若不低头,可能会被郑卿判罪当死,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夫能出手救他一命!”

    “邓子被禁锢起来了?”说到这儿,赵无恤暗道从子贡处听到的消息果然是准确的。

    说起邓析,那也是这时代的大名人,可以说是战国法家和名家的开山人物。他这十几年来做的一桩桩都是大事,先是不满子产之政,便欲改郑所铸旧法,不受君命,而私造刑法,书之于竹简,故言《竹刑》。

    其后是向郑国国人、商贾们传授法律知识,还公开承揽诉讼,为人打官司,他在审案的棘下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词,以非为是,以是为非,多次翻转了案情。这让郑国司寇、士师十分被动,只要邓析到场,便再无人敢主事。

    所以他的大名无恤早有耳闻,还曾派人去郑国求见邓析,并出钱帛购了几大卷手抄的《竹刑》。回来翻过一遍后,发现邓析的思想实在是激进得无以复加:他这是想改变郑国的旧制,既不提效法先王,不肯尊礼义,更不愿意接受当时国君、执政的命令。

    到了现在,邓析胆子越来越大,开始非难起郑国执政驷歂来了,还在一场辩论中胜过了他。

    于是乎,在这位邓先生的折腾下,郑国出现了一股新的思潮,传闻“郑国大乱,民口喧哗”,对郑国七穆的统治造成了严重威胁。

    当年郑子产活着的时候,面对国人对他的不满、诽谤,他不毁乡社,不堵塞舆论,用实质性的政绩扭转了国人的看法,可谓是有容忍之量。子产死后,继承执政地位的是七穆之一,游氏的子大叔,他为政敦厚、持重而宽容,所以也没找邓析麻烦。

    现在,继子产、子大叔而任郑国执政的是驷氏的驷歂,他不胜邓析之辩,自觉丢了面子,于是便对邓析下了禁锢令,不许其出门,同时勒令更改《竹刑》里的一些条款。

    这便是邓析遭灾的前因后果,驷歂的心胸可没前两任执政那么宽广,一旦他觉得应付不了郑国“民口喧哗”的局面,随时可能会执邓析而戮之!

    如今面对邓飛的求援,无恤沉吟片刻后反问道:“无恤是鲁国司寇而非郑国司寇,一个区区中大夫也不会被郑卿看在眼中。郑国的邓子天下知名,如今喜好招纳贤才的卿族不在少数,他们若能出手,定然不费气力就能救邓子出来,先生为何偏偏向人微言轻的我求助?”

    邓飛也是无奈,自己的主君籍秦是个没担当的,虽然用他,却只是以寻常士人待之,怎么可能会因为他一席话而去救邓析?世上卿大夫虽多,但与他相熟的就寥寥几人,思来想去,值得托付的也就赵无恤了,他虽然和邓析关系不好,但毕竟是未出五服的血亲,怎么能见死不救?

    于是他郑重下拜道:“族弟虽然在诸侯间有名望,但却不是什么好名声,试问谁能容得下一个鼓噪‘治国制刑,不隐于亲’‘大夫犯法与庶民同罪’之言的舌辩名法之士?而郑国的商贾们也惧怕执政之怒,避之尤恐不及。但我却知道,司寇有仁心,而且喜好名法之学,且手下的商贾货殖中原,在郑国也有些人手,还望能设法解救族弟,能让他在鲁国西鄙避避风头。司寇结草之恩,飛与邓析,乃至于邓氏全族定当报效之!”

    ps:今天先这样了,明儿两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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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9章 千金市马骨

    ps:第二章在下午

    当晚,在安置好邓飞让他稍安勿躁后,赵无恤连夜唤来子贡、阚止二人,征询他们的意见。

    “邓析此人,救,亦或不救?”

    “邓析之学虽然走了歪路,但依旧是当世名士,若是死了难免可惜。但赐窃以为司寇不必卷进去,更不必在事后让他去鲁国西鄙避难。”

    子贡的反应不出无恤所料,婉转的反对解救邓析即便要救也不用加以庇护。

    子贡的思想在孔门弟子中是比较持中的,连孔子的死对头少正卯,他都是一种“和而不同”的态度。所以对远在郑国的邓析,虽然道有所不同,也没表现得必杀之而后快。

    但他毕竟是儒家中人,在深受孔学熏陶的子贡看来,邓析这种“不法先王,不是礼义”的家伙,简直就是儒家的对立面,两个学说天然敌对。何况驷歂禁锢邓析,也是根据《竹刑》上的条款,这真是作茧自缚,若是被骤然杀戮当然有违“刑不上大夫”的礼仪,可若只在牢狱中关段时间,让他得些教训倒是不错。

    “子贡之言差矣!”

    阚止却从子贡的这番话里嗅到了自己的机会,他向前迈了一步,踏到了子贡面前,朝赵无恤进谏道:“邓析是位娴熟律法的人才,司寇的新政正需要这种人来做士师,若他能到三邑,一定能成为好的助力。”

    子贡反驳道:“助力?子我难道没看见,邓析在新郑私自编修竹刑,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词,教授民众诉讼。使得郑国大乱,民口欢哗。他在郑国怎样,来到三邑便会怎样。若是邓析入司寇幕下,一定会故态复发,扰乱已经渐渐由乱入治的三邑!”

    他对非孔子的异端学说是抱有一定警惕态度的,在晋国时,赵无恤就表现出几分偏向管子、子产之政的倾向。如今到鲁国后,因为与孔门弟子们交游,聘用冉求、公西赤,子贡觉得赵无恤已经渐渐转向儒家了。

    他可不像孔子一样指望鲁侯。而希望能将赵无恤打造成一位符合儒家标准的卿士主君。

    当此之时,千万不能让别的学说再掺和进来!

    阚止则有不同,虽然中都和阚邑靠的近,但他对孔门弟子并不待见,加上和子贡起了竞争的心思,子贡反对的,他就一定要赞成!

    于是乎,子贡和阚止就在赵无恤面前辩论起来,两人都是善辩之人。屋内顿时一阵唇枪舌剑。而赵无恤最初时并未透露自己的意愿,只是静静听着,因为除却咨询外,他还想看看俩人对名法之士的态度。

    子贡语速较快。先谈起了有关邓析的一件事。

    “有一年郑国洧水发了大水,淹死了新郑富户家的一人。尸体被一个国人打捞起来,富户的家人要求赎回。然而捞到尸体的国人要价太高。富户的家人不愿接受,他们便找邓析出主意。邓析对富户说:勿急。除你之外,他还能卖给何人?捞到尸体的人等得急了。也去找邓析要主意。邓析却又回答国人道:勿急,他不从你这里买,还能从哪儿买?”

    阚止不以为然:“此事我也知道,但只靠一件往事,子贡想说明什么?”

    子贡道:“这说明邓析是个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之人,如此一来,则万事的可与不可将发生巨变,这世间便再无君臣尊卑孝悌对错之别了!”

    由此看来,虽然邓析主张“同罪异罚,非刑也”,但他自己的两可之说却也游走在无原则的边缘上,故子贡质疑其为人,认为招揽进来将成为己方的祸患。

    阚止认为这是耸人听闻,但子贡本就没打算说服他,只需要说服赵无恤即可。

    于是他再度批判道:“司寇,邓析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绮辞。邓析之竹刑不符合圣人之教,也不可以作为治国纲纪。只是因为他的诡辩看似言之有物,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这才能够欺惑愚众,实则是辩而无用之学,不为君子所取!”

    无恤一思索,的确,虽说他现在急需法律人才,但邓飞这等老实本分的循吏型人才还好,邓析却是把双刃剑,他能让郑国执政焦头烂额,也能把无恤的三邑搅乱。

    阚止则立刻力争道:“怎能因为一件事就彻底判定一个人的才干和德行,司寇且听我讲一个故事。”

    “从前秦穆公想用千金求千里马,过了三年仍无收获。于是派一位近臣外出求马,他花了三个月追踪到千里马,但赶到时它已经死了,于是近臣用五百金将死马的尸骨买了回来。秦穆公见后大怒,斥道:寡人要的是活马,汝为何用五百金买死马的骨头?近臣说:死马的尸骨君上都愿意用五百金买,何况是活的马?天下人一旦将此事宣扬开,定会认为君上是真心买马,使者行人将不绝于道,赶来秦国献马。”

    “在这以后,不到一年,秦穆公果真得到了数匹别人献上的千里马。这便是下臣想说的,欲得千里马者,必千金市马骨,不论邓析其人德行和能力如何,他在天下间名声是有的,至少能做司寇的一千里马骨!”

    静静听完阚止的话后,赵无恤有些心动了。没错,吸引人才,就应该做出爱才惜才的姿态。

    春秋后期,养士之风已经渐渐兴起,晋国六卿,鲁国三桓,乃至于列国卿大夫都养宾客,招揽贤才。无恤现在势力不大,那些知名的人才不大可能来投靠他,只能乘着这种别人避之不及的机会笼络一二。若是他解救邓析的消息传出,尊贤救难的名声就会广为流传,三邑才能群贤毕至,事业兴旺。

    所以。虽说救邓析入麾下利弊皆有,但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怎能因为良马难驯就起了退却之心?

    无恤决心已定,但眼前两人的争论未停。他顿时皱起了眉。从阚止眼中的挑衅里,察觉到他表现出的咄咄逼人,还有子贡反驳中的愠怒。

    虽然鼓励下臣们相互竞争,但赵无恤却不愿他们敌对,乃至于党同伐异!子贡和阚止都是他选定好的重要属下,日后必将重用,若刚见面就如此,还谈何合作?

    于是赵无恤难得板起了脸,喝止了俩人。同时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故人有托,邓析不可不救。”

    子贡面色一滞,垂首叹了口气,而阚止则眉毛高扬,再度迈步上前,申请让自己负责救人之事。

    赵无恤却白了他一眼:“子我熟悉新郑的地形、七穆势力、防备紧松程度么?邓析家何在?他被囚禁是软禁还是拘禁?”

    阚止气势一滞:“不知,但司寇不是有人在那边么?若能让我来主持,定能……”

    赵无恤却又打断了他的话:“那子我可熟悉他们,知晓他们有何能力。可靠与否,应该放在什么位置么?还有邓子怎么救,用哪些人手,得手后如何离开新郑。又如何离开郑境,这些计划可有头绪?”

    “这……”阚止默然了,刚才也是一时头脑发热。但因为他压根不懂郑国情形,所以这会暂时说不出话来。脑子里飞速动着,焦急地想着要如何解除尴尬。

    无恤却转怒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为吏之道。勿焦勿躁,都忘了么?此事你便不必参与了,稍后我另有重用。”

    像阚止这种得志便猖狂的少年人,就得挫一挫他的锐气,但敲下脑门还得给颗枣吃。所以无恤让他去管理留在城北军营那数百武卒的辎重、衣食物调配,算是加以“重用”了。

    随后,他转而指派了子贡操办此事,还规劝安抚道:

    “子产、子大叔何等英明的人,却不杀邓析,可见其人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所以我也不能不仁。驷歂不胜其辩,故将执而戮之,我的心胸可比驷歂宽多了,能够接纳邓析。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邓析的学说,我自然会加以扬弃,其实我想要使用的,还是他的刑法之才,而不是诡辩之术,这一点子贡大可放心!”

    虽然子贡不建议让邓析到鲁国西鄙,但无恤知道他这人遵循士的准则,那便是“行已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所以把这件事交给他,一定会不负君命的!

    实际上,赵无恤此次的举动还有更深层的目的,他总不能单靠孔门儒派的人,还得异论相搅。邓析思想太过激进,但却是树立法制的不错标榜,无恤的目的是兴百家,不是独尊儒术!

    ……

    果然,子贡虽然有不同的意见,但还是允诺会认真履行无恤交待的事情。

    如今陶丘市肆已经是几大势力的天下,郑商,齐商,还有楚国贵族,吴国贵族,晋国六卿的私商,彼此间虽然泾渭分明,有竞争,但还没到赤膊上阵的程度,反倒是子贡在此悄然崛起,打破了局面的平衡。

    齐商对赵无恤和子贡依然保持着敌对态度,但精明善变的郑商因为想做瓷器转运贸易,如今却换上了笑脸,所以子贡手下的商贾们在新郑尚有一席之地,有自己的市肆和出入途径。赵无恤早先派人去购置《竹刑》,也在那边留下了一些暗子,搞内部破坏不足,但救出一个人来却是有可能的。

    “具体的计划,你和田贲等商议妥当后实施,切记,若是事不可为,便抽身而退,宁可放弃这次解救,也不要让商贾或冒刃之士死伤!”

    此事之后大概会得罪郑国执政,但郑本就是晋、鲁敌国,迟早是要彻底翻脸的。有得必有失,其中的利害计较,赵无恤自然明了。

    就这件事讨论了大半夜,等到邓飞千恩万谢地告辞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揉着有些疲惫的眼睛回到居室,无恤推门而入,看到案上有麦粉制作的点心,用瓷盘盛放着,一样样都是在晋国时他爱吃的食物,还有漆碗里的温汤,这一夜不知道重新热过几次。

    再往内,只见一位肢态窈窕的白衣少女仍未上榻,她一整晚等着无恤归来,如今却怎么也熬不住,正在案几上打着瞌睡。

    就着晨曦,她的侧脸白皙而明媚,眼角有泪,嘴角却带着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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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0章 吴国人来了

    两天后,陶丘外郭区,侈靡之所新建起的竞技场之外,赵无恤和晋使籍秦,还有一些曹国贵族一起等待着吴国使节的到来。

    作为主持此地运作的商贾之首,子贡颇有些不满:“曹君和司寇都在此邓了一刻,吴人却还未到。我查了一下,从吴子寿梦时起,晋国每次盟会、朝聘,都是带着诸夏国君一起等吴人,即便未来也不多加斥责,倒是把他们惯得不像话,架子端得极大,次次来迟。”

    无恤这两日神清气爽,他也不生气,微微一笑:“想见远亲可不是件易事,谁让当初晋国有求于人,而如今,如同爆发户的吴国大概是更加瞧不起中原各国了……”

    昨日正式宣告竞技场建成的典礼上,曹伯举行了一整天的庆祝活动,围猎宰杀了900只鹿、猪、黄羊等禽兽,肉食分发给全城所有士以上的贵族,以庆贺去岁曹国府库的收入翻倍。

    “竞技”之名,来自赵无恤的建议,毕竟这里无论是赛车、赛马,还是蹴鞠、角抵、斗鸡等,都属于竞争性和对抗性极强的运动。

    至于今天,则要在竞技场内举行一天的各色比赛,同时邀请吴国人来观看。

    吴国已经越来越强大了,无恤听说,阖庐继位后为了节俭开支用于征伐,每顿只吃一条鱼,一碗羹,绝不加餐。他跪坐不用两层席子,器皿不染红漆、雕刻,宫内之中不造亭台楼阁,车船不加装饰,衣服和用具,取其实用而不尚虚华。在国内,遇到天灾瘟疫就亲自巡视。安抚孤寡和资助贫困之人,在军中,与士卒同吃同睡。因此兵卒和民众愿意为其效死。

    阖庐的治国之策起了效果,五年前他们五战破楚,让中原诸侯也震怖不已,去岁与楚国交战又大获全胜。逼得楚人舍弃了郢都,迁都更容易防守的鄀地。

    如此一来,楚失群舒、失淮夷,一路败退向西。一度被周王口头允诺的“镇汝南方夷越”的地位,实质上已经拱手让给吴国了。若说现如今天下诸侯谁最有希望一举建立楚庄、晋文那样的霸业,不是苦苦维持姬周宗盟的晋国,也不是忍耐了一百多年的齐国,更不是宅在雍州的秦人,而是吴王阖庐!

    不过赵无恤也得到了子贡打听来的一些消息。在战胜楚国后,这位吴王志得意满,也有些惰性奢侈了。他干出了为中原诸夏不齿的奸淫楚王、楚令尹、司马妻妾,公女君女们的行为;扩建城池,增修宫室,购买瓷器等奢侈品;其女死,诱数百越人入墓陪葬,举国大哗。

    不过虽然倒行逆施。但好歹他身边还有伍子胥、孙武,都是世之英豪。王霸之才!若是能善用人才,稳住局面,先灭了越,再蚕食楚国、淮泗小邦,只需要几代人时间,勾吴一定能统一南方。成为大霸之国!

    所以现如今的吴人没了以往的自惭形秽,他们自信满满,再次向北方派出使节。中原诸侯也开始转变对吴的态度,尤其是淮泗的十二邦国,都得小心伺候着吴人。生怕得罪了他们惹来战火。

    曹伯也在其中,他想到的法子,自然是利用侈靡之所了。

    ……

    在子贡的打理下,引入了后世不少新鲜玩法的侈靡之所一次又一次引爆了中原贵族们的热潮,如今的陶邑比以往更受欢迎。

    随着各色人等的涌入,陶邑成了全天下流动人口最多的城市。所以,曹国人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吴国人的到来却让这儿不事农业,只以货殖为生的富庶国人们好奇不已,纷纷跑来,挤在路边围观。

    当吴国使者的车队终于从内城驶出,出现在路的尽头时,民众们更是踮起了脚尖,想一窥究竟。毕竟对于中原来说,那个三千里外的蛮荒海滨之国,实在是太遥远陌生了,更别说还有种种传闻。

    等到那边的人渐渐看得清衣着模样,无恤顿时嘿然,和后世吴越之人粉面小生的形象大相径庭,春秋时的吴人是一副野蛮彪悍的打扮。

    他身边响起了阚止细微的声音:“夫翦发文身,错臂左衽,瓯越之民也。黑齿雕题,却冠秫绌,大吴之国也。我还以为这是夸张之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前方开路的吴国兵卒身材不高,却粗壮勇武,不同于华夏蓄发冠笄的礼俗,他们头发长一尺左右,都断成短发,有的将短发梳成椎髻,有的则直接披在肩上。七月尚热,他们身上套着黝黑的短甲,腿部的甲裙只到大腿,膝盖绑着一块熟牛皮做护膝。

    赤铜色的脸和**的手臂上有青黑色的纹身,这是用针等工具在皮肤上黥刺花纹,然后再以墨或丹青填之,使成为永久性的标志。吴人还跣足,脚上长着厚厚的老茧,在砂石上行走也如履平地。

    吴国人的这副打扮,惹得围观的曹人们窃窃私语,但这些话吴人却是听不懂的,他们之间偶有对话,到了赵无恤耳中也成了南蛮鸠舌之语,不可理解。

    因为遥远和陌生,吴国人的形象一直受到异化,关于他们的传说有很多,比如吴人的禽兽行,无礼仪,生吃鱼鳖虾蛤,甚至是食人……

    其实想想就明白了,南方潮湿卑热,头发太长容易滋生寄生虫,也会让头昏热。而纹身,则是因为江湖中到处都有虫蛇鳄鱼等,“正所谓,常在水中,故断其发,文其身,以象龙子,故不受其害也”。吴越人认为将身上纹上水族的鳞片标志,就能免受其害,这只是一种对龙蛇的崇拜。

    经过前晚的争论后,子贡和阚止颇有些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现如今他虽然知道缘由,却懒得搭话,只是笼着袖子不言语。

    反倒是赵无恤对阚止说道:“不必惊讶,居楚而楚服,居越而越服,居夏而夏服,这不是人的天性如此,而是根据周遭的风土,习惯使然,吴越之人从来就是如此……”

    到最后,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不过没料到的是,原本是姬姓之绪的吴国公室也被同化了。”

    吴国的国君如今和土著越人并未区别,纹身,不知礼,一如当年吴王寿梦首次参与中原盟会时看着衣冠之盛,便说:“孤在蛮夷,徒以椎髻为俗,岂有斯之服哉。”

    无恤知道,周代大分封,是以周君夷民、戎民、狄民的形式存在,这需要以强大的文化优势加以融合,还得有足够的移民基数为支持,否则就就会出现吴国这种被逆同化的例子。

    放眼后世,类似的事情数不胜数,维京人在罗斯人的地盘的建立了不少王朝,最后却被彻底同化为罗斯的君主。蒙古人西征,也同样是在突厥人的领地上为君主,却一拨又一拨的被突厥化了。

    所以数百年来,吴国弃在海滨,不与诸姬相通,于是在他们的“亲戚”曹国人看来,这些吴人全然是来自异世界的蛮夷,叫人看了不得不皱起眉头!

    当是时,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唯独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而吴国,介于南蛮东夷之间,虽然政治上已经被纳入了体系,但在文化上却仍在艰难探索,处于华夏和蛮夷的十字路口上。一旦他们用侵入楚国的方式肆虐中原,后果不堪设想!

    而更南方的越,则比吴更加蛮夷化……

    至于西方、北方的戎狄,如义渠、鲜虞、代,乃至于还在阴山以北,尚在襁褓期的匈奴部落,也会随着气候变迁不断朝中原不断发动冲击。

    无恤暗自道:“事实是,在整个东方世界,如今唯有华夏最为文明开化。这是一场华夏与四裔,文明和野蛮,农耕体系与游牧、渔猎的较量。若是吾等不努力,子孙披发左衽是很有可能的。”

    想要赢得这场战争,或用武力的征服,或用强大的文化向心力同化之!

    不过说这些为时尚早,在无恤看来,似乎吴国贵族中,在华化和保持土著性上一直有巨大的分歧,将其和平演变为“文明国家”是很有希望的。

    在眼前的吴国车队里,就有小半“异类”。

    比方说现下车趋行,朝出迎的曹伯,以及诸位卿大夫行礼的吴国行人屈无忌,如今他已经算是无恤的远方舅兄了……

    经过千余年的交流和模仿,楚如今已经是中夏的子文明了,巫臣和狐庸本是楚人,他们的后人屈无忌保持着这种传统。他高冠博带,深衣广袖,说一口成周雅音,行着得当的礼节,但因为吴国的国力远超曹国,又打败了让中原头疼了两百年的楚人,所以他骨子里透着些傲慢。

    而屈无忌身后那个同样华夏士人打扮的少年也吸引了赵无恤的注意力,他将蓄起的头发扎成圆髻,裹着缁布冠,抬着乌黑的眼睛在不停打量四周,充满了好奇的向往,但举止间却有几分迟疑和羞涩。

    这是个**型吴人啊。

    无恤猜测:“屈氏是客居吴地的楚人,他的言行服饰不能代表吴国贵族现状。但瞧这个少年的身形肤色,还有领口下露出的纹身,大概是吴国土著吧,是因为这宽袍大袖还穿不习惯,或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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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1章 言偃与伯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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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日傍晚,吴国使节团赶在闭城门前来到了陶丘,这是他们此行北上中原,继商丘后的第二站。

    歇息了一夜后,他们便不慌不忙地梳洗完毕,受曹伯的邀请来到外郭区的“竞技场”。

    吴国一般甚少向北方派遣使节,对于晋国邀请的盟会也是爱理不理,或许是因为吴王寿梦那次赴会,瞧瞧自己身上的花纹,再看看诸侯们的冠带自愧形秽了,或许是瞧不上诸侯对阵楚国时的退缩。所以虽然名为晋国盟邦之一,吴人却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自外于诸夏。

    所以,言偃对中原的了解,还停留在公子季札的口头描述上,吴国地广人稀,城池不多,即便在之前的商丘,他也没见过陶邑这等繁华的都市,竟能聚集如此之多的人。

    街巷内挤得车彀击,人肩摩,市肆里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让习惯了吴地旷野大湖的他眼花缭乱,有些喘不过气来。

    “美哉宫室,富哉大城,可惜防备不甚严谨,我要向行人请命,让我离开前带兵卒在此城的市肆劫掠一番,定能大获!”

    就在言偃还沉浸在震撼里时,旁边却响起了一个不谐的声音。

    和言偃同车的是此次出使的护送亲卫专鲫,字伯鱼,他年纪虽轻,却因为父亲专诸的缘故,加上在对楚、越作战里立过些功劳,已经是一位大夫了。

    五年前的伐楚入郢之战。因为没抓住楚王,大行人伍子胥暴怒。纵吴兵大掠三日,以报复楚国杀父兄灭伍氏之仇。那时专鲫刚刚成年。也参与其中,他在郢都里跟着公子夫概好好抢掠了一番。楚国章华台里的宝器尽情掠夺,楚王宫寝室中细腰的美人儿们尽情享用,抢完后还将宫殿一把火焚成灰烬,留给楚人一片废墟。

    在那里,专鲫懂得了征服者的爽快,那滋味会上瘾,所以他现在就眼睛发直地盯着陶邑那些穿着两色襦裙集体出动的曹国贵族女子,还有与之同游的士人——他们腰间华而不实的佩剑。镶着珍珠的鞋履,下裳的佩玉。还有各色财货、钱帛、堆积成山的售粮、盐、鱼等……

    可言偃却对他这想法深恶痛绝,就是因为五年前的那场丧心病狂的大掠,还有吴国喜欢干的乘丧而伐,才让诸侯依旧视吴为蛮夷,称之为“返禽兽行”。

    “伯鱼,吾等此行是为了通旧好,让吴国再度列于诸侯盟会之上,怎能骤然攻城掠财?”

    专鲫却道:“通旧好?中国之人恐怕不如此觉得。我曾听人私下称大王为吴子,真是无礼至极,若不是行人拦着,我便拔剑去割了他的舌头!我听孙武子说过。当年有位楚王有这么一番话,叫‘我蛮夷也,不与诸侯号谥’。周王不尊楚,他便自尊为王。吴国也应当如此。而不是学着中原士人的模样,褪下短甲。穿戴冠袍,就不嫌碍手碍脚么?真不知道季子与你是怎么想的。”

    言偃不同意:“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当年太伯奔吴,最初穿着周人玄端的衣裳,戴着委貌的冠带来推行周礼,成效不大,困于于越、荆蛮。仲雍继承他的位置,却反过来效仿当地人,把头发剪断,身上刺上花纹,作为**的装饰,他难道是故意要抛弃周礼么?这其实是为了便于统治荆蛮、越人的无奈之举。”

    “可现如今,吾等国力强盛,又再度与中原相通,身为姬周之后,怎能不立刻抛弃夷俗,恢复中国的典章服饰,难道还要彻底化为蛮夷不成?”

    专鲫依旧是传统的吴人打扮,言偃口中的“夷俗”说的就是他,他大咧咧地挠了挠自己的短发,拍着腰间的鲨皮鞘短剑“鱼肠”道:

    “蛮夷有何不好?从进入宋国起,我就觉得这些中原邦国的人太羸弱,难怪会被楚国欺压数百年。吴师战无不胜,等大王解决了越人、楚人后,便会挥师北上求霸,商丘、陶,乃至于齐鲁等国,以武力服之即可。到那时,彼辈自然俯首帖耳,口称吴王,再献上钱帛子女,这才是正途!”

    到这时,前面的屈无忌也与前来相迎的曹伯寒暄完毕,接着轮到了各自身后的人。于是言偃扭过头不理专鲫,转而趋行上前朝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一位君子垂拜。

    “在下延陵言偃,见过中原君子。”

    他瞧了一眼那公子衣裳下用纬带系着的玉玦,看得出是极其罕见的宝贝,君不见专鲫的眼睛又看直了,一心想据为己有。

    此人地位似乎仅次于曹君和曹国的卿,应该是某位公子公孙?

    那君子也拱手道:“鲁国大夫,晋卿赵氏之子无恤,见过南方君子。”

    这就是赵无恤?

    不但言偃惊讶,吴国使团那边一群人的眼睛也齐刷刷地看过来了,季札送别时和言偃的对话他们都在场,知道季子对此人评价颇高。而且去年太子夫差的宋国夫人将瓷器带到了吴地,她对此物格外喜欢,也影响到了贵族们,但此物只有晋国赵氏出产,据说这就是眼前这少年创办的产业。

    专鲫憋了半天才用生硬的雅言说道:“竟然比我国太子还年轻……”

    ……

    几乎人人初见无恤,都会惊讶他的年少,他也早习惯了,只是报以一笑。

    “无恤已经虚岁十七,二三子可勿嫌我年少。”

    侈靡之所由子贡经营,但名义上却是无恤和曹伯共同的产业,所以今天他也算半个东道主。

    于是无恤便对那知礼的吴国少年,还有他旁边野性十足的矮个武士邀请道:“我居北海,君等居南海。本来风马牛不相及,托了曹伯之福。却能会于此,实在难得。今日聚于此兮欢乐极,请!”

    “请!”

    当人群朝两边散开后,目之所及,山坡平缓的线条伸向蔚蓝的天际,其下的济水河畔,一座高大砖石建筑浮现眼前,一种恢弘磅礴的气势喷薄而出。

    这就是所谓的“竞技场”么?不单言偃,吴国使节团的众人都愣神了,纷纷出言道:

    “美哉!”

    无恤面带微笑。陶丘新建的竞技场,其实只是类似于后世一个中学足球场的规模,中央是凹陷的场地,四周凸起的土围子用济水上游运来的大石块镶砌起来而已。但放在这时代已经是了不得的建筑了,尤其是正门,造得那是气势恢宏,从外面看上去足足有三层小楼那么高!

    也难怪吴国人吃惊,他们南方依傍江河的干栏式建筑矮小,也就近十年来由伍子胥亲自督造的新都“吴大城”比较中看。所以接下来一路上。吴国人不时发出的惊呼和倒吸的冷气都有些乡巴佬进城的即视感。

    走近以后,竞技场大门外是一个宽阔的广场,有着一圈店肆、楼阁,最高大的当然是竞技场官方操办。售卖“门票”和“彩头”的小楼。其余大多是旗帜飘拂的酒肆,陶蛊本来还打算兴办女闾,在有精神洁癖的子贡反对下作罢。

    当时子贡态度坚决:“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赐虽然鲁钝而爱财,却从不取不义之财。不行无义之道,女闾绝不可开设!”

    子贡不喜欢管仲的地方,除却不太讲信义外,其中一点就在于他大兴女闾,虽然是为国谋财,但仍然超出了子贡的底线。

    不过赌坊显然在子贡的底线之内,所以有不少分布在里巷里,能让赢了赌注的赢家将他们赢来的钱都花出来。至于输家,可以去酒肆里借酒浇愁。

    至于自家马车或蹴鞠队赢了比赛后兴冲冲来开荤的贵族少年,或者输了赌注窝了一肚子气的观众们,就只能另寻他处去发泄了。

    从一开始,赵无恤和子贡就打定主意,要将侈靡之所打造成一个综合性娱乐场所,将同样蹴鞠、驰逐、赛车、斗鸡、角抵等聚集在一起,让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乐趣。便能像漩涡一样吸引人气——这里可是八方通衢的陶丘,天下财富汇聚的地方,这里越来越多的流动人口,便代表着无穷无尽的钱帛和机遇。

    这时代可没什么知识产权,瓷器和造纸能保密,这侈靡之所的点子可守不住。郑国商贾已经在新郑山寨了一个,但因为没占据陶邑这种天然优势,又少了子贡出色的经营能力,规模和影响终归差了些,尚不足以构成竞争。

    ……

    在竞技场入口的墙壁上用不同颜色的石子镶嵌了两幅壁画,左边是数辆赛车奔驰,右边则是剧烈的蹴鞠比赛。

    吴人们走进竞技场后,只见这儿呈马蹄形,沙土夯实的赛车跑道、石砌的起跑线和绿草茵茵的蹴鞠场。场内两根平行的线,连接着一小段弯弯的弧,顺着直线和弯弧就是用石块打底的看台,上面用烧出的青砖堆砌而成的一排排座位,可容纳五千名观众。

    本来曹国司城建议今日干脆不让民众进来,只容许贵族入内,但曹伯认为那样的话竞技就不热闹也没意思了。反正在设计竞技场时,贵族们入场的通道就是单独开的,入内后也和观众席用墙垣隔开,只要做好安全检查,应该没什么问题。

    竞技场内的细煤渣跑道黑得象墨,国君卿士以及贵客才能上去的贵宾席位上,大理石台阶冰雕玉砌,蒲席摆的整齐,蔬果酒水放置在案几上,旁边自有曹国美妾伺候。这里仿佛不是激烈的竞技场,而是一件精致的工艺品,让吴国人再度赞叹不已。

    不过那武士打扮的专鲫却不以为然,在最初的惊讶后很快就恢复了镇静,他故意表现得不屑于此,转而夸赞起吴国都城来。

    “这处竞技场虽然不错,但还是不如吴大城远矣,吴城周四十七里二百一十七步二尺。旱门八座,水门八座,都有高大的楼阙,此乃大王阖闾命大行人所造也,啊相土尝水,象天法地,胜却宋城、陶丘数倍,不是这小小的竞技场能比的!”

    他雅音说的不好,所以还需要言偃为他转译。无恤和子贡、阚止等人面面相觑,随后嘿然。

    “以一大国都城与一处区区大夫、小小商贾修建的娱乐之所比,当然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无恤心里则暗暗吐槽道,这刺客专诸的儿子从见面开始,怎么就一副吴国天下第一的模样,这是自卑造就的自傲么?

    不过不知是不是言偃翻译没到位,专鲫似乎没听出话语里的讽刺,他依旧如故,总能在竞技场挑出点不好的地方来。言偃满脸抱歉,到后面索性不帮他转译,让他一个人自娱自乐去了。

    赵无恤目光转向别处,除了这处位置最好的正面看台外,旁边两侧还有木质的包厢,上有屋顶,外有帷幕和木板与外界隔绝,只开了数道窗户,能让女眷和孩童在里面观赏比赛。

    无恤知道,刚扎换上新发式的少女伯芈就在里面,由弟弟邢敖陪着,也在朝这边看。

    不过吴国行人屈无忌现在还恍然未觉,他正高傲地昂着头,和曹国的司城大人谈笑风生。那件事情不适合当众说破,私下聊更好些,所以联络屈无忌的计划得慢慢来……

    但他不知道的是,伯芈,也就是曾经的侍女薇,并没有在寻找着失散多年的远亲,而是隐在帷幕里,一双大眼睛也不眨地看着正襟危坐,与旁边的子贡、言偃和言谈笑的赵无恤。

    托了包厢和帷幕的福,在这儿,她终于不用再垂首偷看君子了……

    他是那么的胸有成竹,无论家人还是邦国天下,都能兼顾之。

    ……

    众人相互推让着按照各自的爵位职务就坐后,无恤左侧正好是言偃和专鲫,曹国的乐师们一阵钟鼎齐鸣,比赛便正式开始了。

    陶丘在侈靡之所的带动下,各行竞技业已经陆续起步,只不过论起吸引力,终究还是赛车驰逐和蹴鞠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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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2章 奥林匹克?(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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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赵无恤和子贡提出的新概念下,曹国的贵族,大商贾,乃至于别国的公子公孙都组织了一支乃至于数支蹴鞠队和参赛战车,他们参加一年一次的“联赛”,蹴鞠分为甲乙两个等级,赛马则分四马驾辕和两马驾辕两种类型。

    庄家子贡向众人介绍道:“除了春播秋播、夏收秋收,以及一些特殊的日子,比如遇到卿大夫的丧葬,或者公族有人亡故,两项联赛不得不暂停几日外。过去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蹴鞠也罢,赛车驰逐也罢,都是最为吸引国人的竞技。”

    无恤原本期待的赛马反倒吃了时代的亏,迟迟不见起色,这是他唯一失算的地方。

    因为贵族家的私卒拉一块就能开始训练蹴鞠,数月便能参赛,只是踢得好看不好看的问题。赛车驰逐的话,卿大夫家自有御者和车马,但能单骑走马参加比赛的人却很少。

    昨天,在看了一场只有寥寥几人的赛马后,子贡的建议让无恤哭笑不得:“司寇若是在多马多单骑戎狄的晋阳,或者北燕开办此业,可能还好些……”

    于是无恤只能认栽:“也罢,先将此业停歇吧,总不能把曹伯的狩猎轻骑,或者武卒里的轻骑士都拉来比赛吧。”

    在历史上,再过短短百余年时间,齐国就会兴起赛马行业,这才有了“田忌赛马”的千古佳话。所以无恤也开始担心。若是歪打正着让齐国提前兴起了单骑走马的风俗,造就一支难缠的骑兵对手。这反而不美了,还是停了罢。

    反正赵无恤举办赛马的初衷是收集优秀马种。在赛车驰逐的过程中,子贡也会观察选购来自各国的优良马匹,效果是一样的。随着地盘的扩张,养战马和配种的计划得提上日程了,这可是长达数十年,上百年的工作,还是尽快起步为妙。

    ……

    竞技场西侧是参赛者和裁判员的入场口,今天参赛的两马驾辕战车已经提前进入马栏,待比赛开始的钟鸣声响起。马栏前的栅栏齐齐打开,而后一众御者便会驱赶着赛车从栏中奔出。

    在一阵欢呼声中,上盖煤炭残渣,下踮沙土铺起碾实的跑道上,参加比赛的五辆赛车上御者各自施展驾驭绝技。马儿们在鞭梢声中纵蹄狂奔,如风驰电掣,转瞬间百十步的距离便一晃而过。

    子贡一边给言偃等人解释着赛车的规则,赵无恤则直起身子望去。他看到其中两匹高大的褐色东莱马,拉着辆标号为“四”的竹制轻车一车当先。将其他赛车远远的抛在了身后,看模样是一举夺冠的架势,然而周遭的曹国观众却发出了一阵阵喝倒彩的嘘声。

    无恤问道:“那是哪家的马车?如此不受人待见。”

    子贡对这一比赛极为熟悉,瞧了一眼便道:“那是齐国陈氏一个小宗家的赛车。车主是名为陈平仲的年轻人,齐人中独他愿意与我合作,司寇上次应该见过一面。之所以被喝倒彩。大概是他们此次改造了赛车,让曹人不满了吧。”

    赵无恤点了点头。又无奈地摇头:“还是齐国人机智,其他战车都是原装的硬木。十分沉重,但他们却改进了赛车的结构,让它变得更轻。看来驰逐竞技的规则还是得继续细化啊,否则日后一定会被人争相效仿……”

    子贡赔罪道:“是赐大意了,不过整场比赛要绕场六周,一周长半里。若是一开始跑得太快,后面就会慢下来,齐国东莱马的体力不佳,所以齐国人虽然耍了滑头,但胜负却犹未可知。”

    仿佛是在印证子贡的话,三圈以后,之前还遥遥领先的褐色齐马车渐渐慢了下来,原本几十步的车距,也在转眼之间缩小了一半,紧追他的,是一黑一红的异色马,拉着标号为二的马车。

    看台上数千人的助威声中,二号马车已经追上了齐人的车,并迅速超越了数步距离。只剩下半圈,四号马车的齐马力衰,胜负已定。

    “那是曹国大司城的马车……”

    子贡言罢,无恤侧目看去,朝捋着胡须洋洋得意的曹国大司城行了一礼,以示祝贺。

    在拿了无恤和子贡不少好处后,曹国的执政司城大人如今可是竞技场的最大支持者。他已经老了,恐怕在这个位子上呆不了几年,对于地位到了卿这个等级,钱帛和脸面都很重要,所以他家的赛车,选用的是天下最好的鲜虞马、代马。

    若能能得胜,不仅御者有可观的奖金,马匹的身价也会倍增,大司城能得到彩头分成,同时也可以让他在国人中的声望盖过同僚们。

    然而就在大家以为胜负已经笃定的时候,竞技场内却突然爆发了一阵如同山崩地裂的呼啸,五千人同声而出,将马匹的嘶鸣都盖过去了。

    无恤还未回头,就听到一旁的言偃和阚止齐声喊了起来:“那两辆车撞到一起了!”

    ……

    这是竞技有趣的地方,总会有意外发生,在最后一个弯道时,二号和四号马车轮子的短毂竟然搅到了一起,一齐停在了离终点只有百步的地方。

    机会瞬息即逝,于是最后赢得比赛的,是出人意料的一家。看台上赌马的马券落了一地,国人们骂声一片,谁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但懂行的人想想就明白了,意料之外,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因为驾车的正是两匹通体雪白的马儿。

    整个竞技场只要是懂马的人,顿时一片哗然。

    “居然是骕骦马!”

    拉车的是两匹年幼的骕骦马,因为年岁太小所以不被看好。但它们愣是闷声不出气地跑完全程,拉短了与对手的差距。并抓住机会完成了冲刺。

    车的主人是来自唐国的公子恪,他如今正在侧面的一处席位上朝这边的曹伯、赵无恤、吴国人遥遥行礼。吴人得知他的身份年后。也在屈无忌的带领下难得地集体起身,回了一礼。

    骕骦马啊。赵无恤嘿然而笑,唐国已经没了,唐国公子恪能流亡到陶邑,的确是吴国人的锅。

    唐国属“汉阳诸姬”之一,春秋中期,在楚国的威逼下成了其附庸国,等同封臣。骕骦马是唐国山地一带独有的珍惜马种,名云骕骦,马色如霜。这种马十分护主,而且耐力惊人,被唐人视为国宝。

    当年楚国的令尹子常,也就是伍子胥的仇家之一,他就颇为觊觎此马。竟然在唐成公朝楚时将他扣押,声称必要和进献楚王一样送他几匹骕骦马方能放归。唐成公不从,于是被囚禁了数年,到了最后,唐国内的卿大夫们受不了了。偷偷违背君命献马于子常,才得以将国君赎回。

    从此唐成公恨透了楚国和子常,于是五年前,他便与有过类似经历的蔡侯一起。会同吴国伐楚,他们带路有方,吴师一举攻克楚都郢城。为唐侯报了仇。

    可瘦死的骆驼压死马,到了第二年。楚国从秦国搬来救兵,子蒲、子虎、子期等人率联军数万。战车五百乘,大败吴军后又在蔡阳夹击唐军。四年前的七月,秦楚联军围攻唐国都邑,唐成公战死,唐遂灭。

    唐国的公子恪虽然逃出生天,但已经没了祖国,他只能辗转诸侯,去年才来到了陶丘。没想到他手里还有几匹骕骦马,今日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所以说,就算是事前掌握了大部分信息资源的子贡,也不可能将比赛的结果猜得半点不差。

    输家方面,对面看台上齐国的陈平仲报以一笑,而曹国大司城的脸色却有些不快。

    但结果对于经营者却没什么太大不同,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赵无恤根据前世几次惨痛的经历,曾经对子贡说过一句语重心长的话。

    “要知道,在赌场上庄家是不会输的!”

    ……

    比赛结束,下面御者牵着马站成一排,今日是特殊的比赛,所以待遇如同联赛决赛一般,印着马车的金爰,银爰,铜爰,这就是冠亚季的奖品。

    赛车之后,是一个让人放松的娱乐表演,先是驰逐超乘,类似后世的马术杂技。随后又是一群倡优上来走了一圈,惹得观众哈哈大笑,吴国人也被逗得得乐不可支。

    乘着这空隙,子贡还低声对赵无恤算起一笔账:

    “对于陶邑中普通的国人来说,在这里消磨一天时光,只要不赌博,门票和彩头算在一起,也就是一顿飨食钱。侈靡之所提供了新颖的玩乐,所以贵族少年们天天泡在这儿,富户子弟一月来四五次,中户子弟一月来两三趟不成问题。一旦遇到了赛车、蹴鞠的比赛日,这里便会爆满,所以之前只能容纳两千人的那一处简陋校场便无法满足需求,这才新建了竞技场。”

    这里的店肆和地皮是曹伯当初“赐”给赵无恤的,如今都翻了近百倍的价钱。可以这么说,在竞技场建起后,从前一片荒芜,连种地都要折本的荒土地,顿时变成了一座大金矿。虽然曹伯也眼红过,但在子贡“不可杀鸡而取鸡子”的建议下好歹忍住没强行收回抛售。

    从多方获利后,虽然创办还不到一年,但子贡这位“卫贾”在陶丘的势力和财力就已经直追齐、郑两大商贾。和赵无恤在鲁国西鄙站稳脚跟一样,子贡也在陶丘扎了根,各方都打点得当,早没了一年前受制于人,甚至被竞争对手贿赂曹国市吏软禁在馆舍里的窘迫!

    如今,赵无恤的其余产业也开始准备进军陶丘市场,让子贡能够与齐郑商贾,尤其是陈氏商贾们分庭抗礼!

    当然,这一切也少不了身旁的吴人,北来的吴国贵族可没少在这里抛洒钱帛,无恤是用杀大户的心态看这些吴人的,他们在无恤眼里是未来的铜、锡、皮革等原料的供应商。

    除却冶金、造船外,吴地的手工业都比较落后,五年前在破郢之战里抢掠了楚人积蓄数百年的财物,铜器金银都得一车一车的拉,只要打开了销路,他们还能成为赵无恤的钱帛搬运工。

    表演结束后,便是另一个重头戏蹴鞠了,在赵无恤的设计下,在子贡的完善经营下,蹴鞠赛制和后世的足球联赛类似。可惜如今曹国连公室、公族蹴鞠队加起来,只组建了十多支队伍,勉强够凑合打甲级和乙级两个等级联赛。而且各支队伍组建时间尚短,水平层次不齐,去年的联赛,是赵无恤留下的那支武卒蹴鞠队毫无悬念地夺冠。

    子贡道:“就我所知,一共有十多家卿大夫、商贾,还有外国公子公子已经出资组建蹴鞠队,等到明年,一定能增加许多。”

    无恤点了点头,蹴鞠一如以往那样热闹,对抗剧烈。国人们最后都坐不住了,站在看台上冲着场中狂呼乱叫。连正席上的吴国人都渐渐加入了浪潮中,屈无忌还说日后也要组建一支属于他的蹴鞠队,送来陶丘参赛。

    至于赛车之事,屈无忌倒是没提,虽然当年就是他的祖先巫臣教会了吴国人驾车作战,但现在吴国依然少马,军队中车兵的比例极低。再说,若是让孙武子知道屈无忌将珍贵的军事物资马匹、车舆拿来驰逐玩乐,还不得把他军法处置……

    如今侈靡之所的影响已经走出了曹国,影响到周边国家,一同传播出去的还有各种竞技运动。在竞技场建起后这速度会加快,或许再过五年、十年,赵无恤就能将各诸侯国组织到一起,开一场东方版的奥林匹克运会了……

    至此,今天的行程接近尾声,整个过程里,言偃比较注意自己的形象,只是面带微笑地观看,时不时还得帮旁人翻译几句。

    而一旁的专鲫却比较独特,不知道是没看懂或是不懂规矩,他显得百无聊赖,抓耳挠腮。当蹴鞠结束后,他便开始拉着言偃,非要他翻译一些话,说与赵无恤听。

    “鲁国的小司寇大夫,这竞技场里的玩乐看似热闹,其实都很无聊了,可否能加些有趣的,能见血的玩乐?”

    无恤沉吟:“伯鱼指的是斗鸡、斗狗、角抵这些?”

    专鲫仿佛闻到了血腥味,他舔了舔嘴唇,拍着腰间的短剑说道:“非也,这些都太过平常,我说的是,在赛场中以兵器格杀,至死方休的比赛。或者单人、数人持兵刃,让他们与猛兽博斗,可乎?”

    赵无恤一愣,这不就是西方希腊、罗马的角斗么?

    他的脸色顿时阴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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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3章 以人为本

    ps:感冒期间七月还是坚持着写,求保底月票安慰下(>_在看完全程后,专鲫觉得在竞技场内,无论驰逐、蹴鞠还是角抵之类都太过平淡,无法满足他的需求,于是他建议赵无恤加入持械战斗厮杀。

    “自吴人建国之初,斗剑便是军中常有之事,此类格斗并非纯粹的杀戮,它展示的是吴人的勇气、技艺和力量,那些最令鬼神愉悦的东西,是献与鬼神和水伯的血祭。胜者拥有宴饮、享乐与荣耀,而英勇战死的人也会得到敬意、被人怀念。对于斗兽的死囚而言,此处则是鬼神审判之地,是还其清白的最后机会。”

    在言偃将这段话一字不落地翻译过来后,赵无恤脸色微沉。

    从春秋一直到三国时,吴越之地可没有后世的小桥流水、温文尔雅,而是民风彪悍的边地,君不见项王三千江东子弟,东吴丹阳部曲都是骁勇善战之辈。

    正所谓江南之俗,火耕水耨,鱼稻富饶,不忧饥馁,其民众信鬼神,喜淫祀。吴人有句话叫“宁可无食,不可无水”,水稻以水为主,江南又多水患,所以吴人从断发纹身防水开始,对水有一系列祭祀和禁忌。从初生的婴儿被抱到水中沐浴为始,到死后以船棺入殓为止,不知有多少与水有关的活动,因此水神的祭祀较多。

    所以,吴国人为了在“鬼神”和“水伯”面前表现自己的勇敢,常常陆能搏虎,水能擒蛟龙(鳄鱼),南方的野蛮习俗一览无遗,斗兽、斗剑风气也渐渐流行。

    和西方的古希腊、罗马类似,吴越之地,最初的角斗是人与人之间的拳斗角抵,后来逐渐发展成为人与猛虎、熊罴、豹、野牛、甚至是鳄鱼鲨鱼的肉搏。到了后来,为了寻求更大的血腥,赢得鬼神更大的恩宠。吴人开始流行剑斗士:两个斗士手里拿着一尺或两尺长的利剑或戈矛、盾牌相互刺杀。

    他们日夜相击于震泽北岸,常常为了取悦鬼神、吴王与贵族而搏杀到死,死伤者岁百余人。但还是有无数人趋之若鹜,于是当这些剑士们被孙武组成密集方阵。冲向楚**阵时,方能所向睥睨。

    言偃不太高兴:“这本是蛮夷之俗,缘何要引入中原,这不是以夷变夏么?”

    专鲫道:“此事对于小司寇大夫来说好处多多,子游你只管为我转译即可!”

    言偃无奈。只得继续为专鲫转译道:“如果小司寇大夫能在竞技场里让轻侠和死囚们以剑相厮杀,或与猛兽搏斗,至死方休,一定可以为陶丘带来更多贸易,让府库内装满天下诸侯各式各样的钱币。因为世人皆有好斗之欲,观看斗剑可以让他们得到满足,从而使陶丘更加安宁富足。”

    无恤听罢,沉吟片刻后说道:“就跟斗鸡斗犬一样?我知道人们看这两种比赛时乐见血肉横飞,最喜欢的则是赛后将失败的鸡犬砍头那一瞬间。由此可知伯鱼你说的没错,人们的确是喜欢血腥。若是将南方斗剑和斗兽之俗引入竞技场中,的确可以获得很大的利益,吸引更多的人来观看……”

    君不见古罗马的角斗行业如此兴盛,这就是人类骨子里的好斗和残酷在起作用!

    闻言后专鲫点头称是,一旁的子贡,乃至于言偃都大惊失色,以为赵无恤被他说动了。

    俩人正要劝谏,却听赵无恤斩钉截铁地说道:“然而不行,哪怕有再多的利益和好处,我都不会让斗剑、斗兽进入竞技场中!”

    专鲫愣了:“既然有好处。为何不可?”

    “因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推广斗兽、斗剑,这是在用别人的性命来为自己取乐。是君子不能做的事情。我举几个例子罢,桀纣暴虐,残民以逞,所以他们被汤武行仁,吊民罚罪了;当年莒子庚舆喜欢剑,每铸成一剑。必以人试剑,岁杀数十人,终于成为国人大患,于是他被驱逐。总之,用残害民众来满足自己意愿,最终只有这种下场。”

    专鲫哑然,但他还是坚持道:“并非单单是取悦观看者,也是在取悦鬼神。”

    赵无恤的声音徒然提高:“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专鲫的话噎在了喉咙里,只得在那儿干瞪眼,而为赵无恤转译的言偃也一下子激动了起来,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

    “看来伯鱼还是不明白我的为人,你若是和旁人打听打听,便知道我在领地推广了止殉令。现在,驱使武士和隶臣去斗兽、斗剑而死,和将他们人殉陪葬有何区别?只是换一种死法而已,我又怎么会同意?我中国之礼仪不同于蛮越,以人为本!本理则国固,本乱则国危,人毕竟是万物之灵,任何一条人命都弥足珍贵,不是鸡犬之流能相提并论的,此事不可为也,伯鱼休要再说了!”

    专鲫理屈词穷,沉吟思索,随即仿佛被什么东西再次惊醒了,手不由自主摸向了腰间的佩剑……

    ……

    这边的争执也吸引到了曹伯,曹国大司城,还有籍秦、屈无忌等人。

    他们将脸转过来询问发生了何事,刚好听到专鲫在自夸吴人的斗剑之俗,声称可以引入竞技场。这听得曹伯眼前一亮,但随即赵无恤不容驳辩的话语却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以人为本,说得好啊!”

    曹伯阳偷眼看了看点头不已的大司城,他平日狩猎无度,就已经被大司城屡次谏言了,若是再做点“残民以逞”的事情出来,那还了得?这老叟不得说得他耳朵生老茧。赵无恤的心思他能猜出一点,中原不比吴越,名声极其重要,作为国君、封君,做事必须有些底线,否则,国人的舆情和青史可不会放过你。

    以人命来取乐敛财,不被黑成桀纣才有鬼!

    屈无忌虽然生于斯长于斯,但对吴越之地的一些野蛮习俗也颇不习惯,他和旁人一样拊掌称是。

    谁料下一刻,众人却看到词穷后满脸涨红的专鲫摸向了腰间的短剑,铮的一声响后拔剑而出!

    众人大骇,伯鱼这是气急败坏,想要与赵无恤拼命么?吴越之士的性情,竟然刚烈如斯!?

    专鲫的是谁人之子他们再清楚不过,昔日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如今仿佛那彗星之夜重现,匹夫一怒下,曹伯隔着老远就踉踉跄跄地后退,想把老迈的大司城推到自己跟前格挡,晋国使者籍秦也缩到了案后,而身材高大的屈无忌虽然手放在了腰间长剑上,但却犹豫不决,不敢抽出。

    以往在吴国斗剑时,除了太子夫差外,赶在专鲫面前拔剑的人不过一个死字……

    如今离专鲫最近的,还是赵无恤。

    所以他看得分明,只见专鲫手中那剑长不足一尺,可以藏于大鱼之腹,所以名为鱼肠剑,当年吴王僚被此剑贯穿三层甲衣而死,如今轮到自己了?

    他依旧立于原地,手握在少虡剑上,但拔剑已经来不及了。而子贡、言偃、阚止三人偏向文士,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脑子一僵怔在了原地,只听到一声破空的轻微声响疾速飞来,在耳旁嗡嗡作响。

    ……

    竞技场侧面的木质包厢中,姐弟二人在窗檐前扶着栏杆,并肩站立。

    伯芈侧过头欣慰地看着弟弟邢敖。

    “阿弟已经虚岁十五,却是比我还高一些了。”

    邢敖已经没了童子的稚嫩,他长成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翩翩少年,此时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蹴鞠比赛,不时发声为自己喜爱的蹴鞠队助威,还将这规则和过去的胜负讲解给伯芈听。他过去一年一直跟着子贡在陶邑做事,无论运营筹划还是亲自下场赛车蹴鞠,都有旁听和参与,这竞技场的一砖一瓦都有他的心血在里面。

    伯芈只是偶尔瞧一眼比赛,好和弟弟搭上几句话,她对这种剧烈的竞技并无兴趣,心思多半还在赵无恤身上。

    之前那一夜温存来得突然,出乎两人意料,但既然事情发生了,以赵无恤的性格就绝不会回避退让,对她益发疼爱起来。今日还特许她跟着来观看竞技,也允诺会寻机会让她与远亲屈无忌相认,好正式结两家之好。

    伯芈羞涩之余也满心欢喜,倒不是亲戚即将相认的喜悦。虽然明白自己到顶也只能作为一个妾室,但她却知道一个名分的重要性,也思索着君女的话,自己这次来除了照顾君子起居外,可不是来做点缀的。

    她在赵无恤离开后就跟在季嬴身边,除了拿手的庖厨手艺外,还跟着季嬴学了勾勒一手好瓷绘,相信自己除了作为赵氏和屈氏的政治纽带外,在其他方面也能帮上君子!

    然而就在此时,注意力一直在赵无恤身上的伯芈却察觉到公室看台上发生了一场混乱,随即她眼睛一飘,瞧见了侧面一处石质台阶和木楼间的缝隙阴影处,正贴着一个身材瘦削的褐衣的人!

    他手里似乎拿弓状的武器,瞄准了赵无恤的方向,手上轻轻一动,身体像是被什么反弹了一下微微一颤,射出的东西被阳光一照闪着反光!

    伯芈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善意的举动。

    不公平,不公平!她心想,为何乐极一定是悲,随即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呼喊,泪水犹如毒药,流过她的面庞。

    “君子!”

    但这声音转瞬即逝,随即被蹴鞠进球后全场观众起身欢腾的狂呼声完全掩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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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 刺杀!(求月票)

    ps:感冒期间七月还是坚持着写,求保底月票安慰下(>_专鲫的作为震惊了看台上一群人,但并非所有人都呆住了。

    说时迟那时快,专鲫拔剑后,赵无恤身边一左一右却有两名勇士闪了出来,一是穆夏,持小盾和制式短剑,二是田贲,左手短剑,右手小戟。他们今日都着士人服装护卫在无恤左近,专鲫一有异动,俩人便立刻站到了无恤的身前。

    不过,他们却没有和专鲫对峙,穆夏觅着声音的来源反手一挡,沉闷的哐当一声,一支从暗处射出的冷箭被他手里的小圆盾挡住了。而田贲则一挥手,练过千百遍的短戟脱手飞出,将藏在十多步外阴影处的放箭者击杀,那人发出了一声痛呼后掉到了看台下,翻了个滚后血流满地,死了。

    “有刺客!”

    子贡、言偃等人这才反应过来,也各自抽剑防身,同时轻声喊了起来,召唤卫士。

    专鲫倒是没料到之后的事,他嘴里用吴语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言偃为之翻译,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方才不是口角起了冲突,而是专鲫觉察到了危险。他作为一个从小厮杀的武士,发现四周有淡淡杀意,于是便先拔剑戒备。谁料那藏于暗处的暗箭者刚露出头,便被无恤的两名亲卫解决了,这事办得干净利落,连专鲫都挑不出毛病来,只是他方才憋足了劲,如今颇有些泄气。

    竞技场在设计时就考虑到了安全因素,霎时间,一群武卒和曹国甲士从甬道涌上看台,手持大盾将一干贵族都护卫得严严实实,对方万箭齐发也不能伤之分毫。

    同时也有兵卒跑向观众席位,维持秩序的同时捉拿刺客同党:方才有几人试图朝贵人们在的看台上冲去,但还没跑到台阶处上面就结束了战斗。他们只得眼巴巴地看着同党被杀,随后便缩回了人群之中。打的是乘乱脱身的主意。

    看台上,无恤从始至终保持着镇静,他知道自己不是玩剑技的料,所以一切安全问题都只能指望身边的几位猛士。穆夏和田贲有了上次在太行山羊肠坂被古冶子以一敌百刺杀乐祁的教训后。痛定思痛,这次便成功阻止了刺杀。

    方才那支冷箭不是射向曹伯,也不是射向籍秦、屈无忌的,而是射向赵无恤面门,这说明刺客想要的是他的命!

    ……

    刺杀发生后。无恤也让人去侧面的包厢处,保护伯芈和邢敖等人的安全,随后他便思索开了。

    那刺客的武器已经被田贲拾回来了,是一把小型手弩,还有数支箭簇闪着绿光的浸毒片箭。弩这玩意并非赵无恤一家独有,在晋、楚开始流传,吴国、齐国也已经有人试制,说明不了什么。

    但刺客的目标是他这没错,那么,幕后之人会是谁呢?

    无恤恍然发觉自己近来仇家不少。所以答案还真有点难猜。

    能出动这么大手笔,混进陶丘和竞技场来刺杀的,除了国内的范、中行外,也就是齐国陈氏有点可能,哦,或许还有盗跖之徒铤而走险?

    他将可能性一个个加以排除,最后将目标锁定在了有杀子之仇的范氏,还有其盟友中行氏身上,不过此时尘埃未定,还不是下结论的时候。

    他心里有愤怒。对别人觊觎自己珍贵性命的愤怒,他若是抓住幕后主使,必将千倍百倍报之!也有不齿,双方既然已经结怨到了这种程度。甚至都不敢与他正面对敌,只敢玩这种手段么?

    一如当年的吴王派要离对庆忌做的事情……

    方才憋了一口气却落空的专鲫并没有因为甲士们进来而放松了警惕,他的眼睛又猛地盯上了身后不远处的一处帷幕,里面的丝绸帘子随风而微微飘动,看似一切正常。

    但专鲫却觉得有些不对,里面应该有吴国人留下的两个卫士守着。刚才外面这么大动静,他们应该冲出来才对。若是有刺客,方才那位置正对赵无恤后背,若是配合前方的暗箭突然发难,得手的几率是很大的。

    专鲫朝田贲点了点头,他对这个双持的勇武汉子颇有好感,两人默契地朝那位置走去,一人猛地掀起帷幕,另一人闪身冲了进去,却一无所获。

    地上有两具吴国兵卒的尸体,这两人是专鲫的手下,本事了得,剑斗的本领放吴**中也是极佳的,孰料竟然被人无声无息地杀死了,没有发出一点反抗和声响。

    田贲在四周绕了一圈后表示这已经无人了,只有一根束带拴在窗檐上,那刺客就是从这里脱身的。

    专鲫眉头大皱,他仔细观察尸体后发现,伤口的平滑和细小程度让他骇然,都是在脖颈处被人持短剑一击致命,这需要极为高超的剑技,刺客的手笔,连他也自愧不如。

    但那下手之人在杀掉守卫后,却没有继续履行职责,而是抽身而退了。在专鲫想来,以他的身手应该主动一搏才对,就这么跑了简直大失水准。

    “怪哉!”对那刺客奇怪的作风,专鲫百思不得其解。

    ……

    赵无恤、专鲫都不知道的是,就在方才,蒙着面孔,扎圆髻,浓眉大眼的少年豫让就握着滴血的剑,隐藏于这帷幕之后,等待同伙发难。

    他上次与赵无恤初见,还是在范、中行二位公子头脑发热想要偷袭成乡的那一战里。他作为吕梁群盗的向导,差点在山路上将赵无恤围杀,也差点被反过来擒获,幸好他身形矫捷,直接从断崖上逃出生天。随后被暴怒的范氏君子责怪,又被中行黑肱要走,这一年时间里,则是作为范、中行二位君子刺杀赵无恤计划中的一员而存在。

    其实暗箭只是正面的诱敌,真正的杀招在他这儿!

    剑上萃了毒药,见血必死,只需要在所有人注意力在那支毒箭的时候,他冲过去对赵无恤轻轻一划,这次的刺杀计划就能成功。

    豫让算过,至少有四成的机会能成,但他却有九成九的几率必死!这不是一个士应有的下场。但豫让别无办法,因为有君命在身。

    随着时间越来越近,他就越是紧张,赵无恤和专鲫的对话传来。他们的声音比较高昂,不但传遍了正面的贵族看台,连隔着一道墙垣的甬道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赵无恤的每句话,无论是敬重身边的贤士,还是以人为本。都说道豫让心坎里了。

    所以当作为信号的弓弦轻响时,本应该冲出去的豫让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因为刺杀之事非大智大勇,九死而不悔之人不能为也。此时的豫让就不行,他下不了必死的决心。

    豫让早在年幼学剑时,就给自己立下了“不怀二心以事其君”的准则,他现在都是中行氏家臣,需要为主君的目标,尽上自己的一份力。

    但这并不意味着必须献上自己的性命。

    两年前的成乡之战里,他目睹了乡卒们疯狂的反扑,还有那御者豫让驾驭驷马冲撞戈矛人墙的壮举。敌人如此勇毅。这让他震惊之余,也感觉到如噎在喉。

    他当时就想:“壮哉!想必,他们的君子,是以国士相待的吧,否则为何人人都愿意以死相报之,而尤不后悔?”

    豫让现在再次扪心自问,若是为中行氏君子,他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中行黑肱对他虽然看似敬重,但实则还是当成一件器物来使用,既然他只得到了“众人”的待遇。以众人的心思报之即可。

    这一迟疑,时机稍纵即逝。于是豫让在目睹那放暗箭者被田贲掷出短戟反手击杀,而专鲫的目光也转向了这边。于是他连退三步,随后迅速解下一根束带从窗檐逃走了。

    所以等专鲫和田贲冲进来时。里面已经人去楼空。

    “这次行事太过仓促,拔刺不成反被扎手了,赵氏子身边防备太严,即便我上前也是枉然……”

    豫让一边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边换上了曹国商贾的装束,混入外面的人群里遁走了。

    至于他还留在竞技场的同伙们。基本没有逃脱的可能了,国人看台上骚乱持续了好一阵时间,刺客一共七八人,一个个都负隅顽抗,或被格杀,或服毒而死,最后竟然未能擒获生者。

    ……

    事情尘埃落定,被吓了一身冷汗的曹伯和大司城、籍秦等人已经陆续离开,场面交给曹国司寇和半个东道主的赵无恤、子贡善后。

    包厢那边也是虚惊一场,但伯芈放心不下,便让邢敖带她过来看看赵无恤有无受伤。白衣胜雪的伯芈虽然蒙着面纱,却掩不住诱人的腰肢和明眸,众人都在猜测她究竟是哪家公子的妾室,她却朝众人行了一礼后,径自趋行到了赵无恤身边。

    “君子无恙乎?”

    她神情焦急,越益发显得可人。周围的屈无忌等人都觉得十分惊艳,见此女对赵无恤十分关切,且举止亲密,肯定与他关系非同一般,对赵无恤有如此艳福心生羡慕,只有言偃守礼地移开了目光。

    赵无恤见她过来了,而屈无忌尚未离开,便心思一动,于是先向她展示自己并无受伤,随即对专鲫表示感谢。

    “多谢伯鱼示警,二三子才能察觉有刺客要谋不轨,不过这正如我说的,我中国之政以人为本。本理则国固,本乱则国危。故上明则下敬,政平则人安,士教和则兵胜敌,使能则百事顺!若是我对身边的武士不加爱惜,让他们为了取悦我,取悦鬼神下场斗兽、斗剑去了,则今日无恤或死于此!”

    专鲫对此无话可说,只得点头应是,眼睛却定在伯芈身上移不开了,如此秀美婉约,恍如白云的女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于是直到赵无恤连续呼唤两次,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无恤是在求鱼肠剑一观。

    他性格直爽,也不藏私,索性再度拔剑出鞘,将鱼肠放在阳光之下让众人看看。

    只见此剑不仅小巧,而且剑身上的花纹犹如鱼肠。这种鱼肠倒不是指生鱼的内脏,而是要将一只鱼烤熟,剥去两胁,然后再看鱼肠,则有点像古剑剑身上的纹路,曲折婉转,凹凸不平。

    据说这是铸剑大师欧冶子用赤堇山之锡;若耶溪之铜,经雨洒雷击,得天地精华,制成了五口剑,分别是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和巨阙。

    世间有相马者,亦有相剑者,越国的相剑师薛烛观鱼肠剑,称其“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

    于是那位越王就起了歪心思,原来这把剑生来就是逆理悖序的,是用来弑君杀父的,真是太可怕了,当然不能留在越国,还是去祸害邻国去吧。当时吴越两国关系还没到你死我活的程度,他便乘着朝聘吴国的机会献鱼肠给吴王寿梦,这柄剑因此由越而入吴,辗转到了公子光手里,这才有了专诸以鱼肠刺王僚的故事,其后它又成了专氏的传家宝贝。

    “不愧是天下神兵!”赵无恤出言而赞,暗道当年吴王僚死的不冤枉。随即当着专鲫、言偃的面举起了自己的佩剑少虡,目光却放在屈无忌身上。

    “凡名剑不可无配属,既观鱼肠,不若再看看我这把剑,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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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5章 远交近攻

    一说到剑,吴国人就笑了。

    在文化上,工艺上,别的方面他们落后于中原,但在剑上,吴国敢称天下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专鲫大笑了起来:“北方哪里有什么好剑?天下名剑俱在吴越,迁乎其地而弗能良也!这是人人都知晓的事情,我就不知道有什么剑是能配得上鱼肠的。”

    无恤拔剑:“是么?但此剑对于屈大夫来说,其意义或许还真比‘鱼肠’要重要几分。”

    屈无忌没想到还会牵涉到自己,顿时愕然,但当赵无恤的佩剑出鞘后,他们便无话可说了。

    专鲫是行家里手,看的是剑的式样和锋利程度。

    只见此剑式样古朴,长约两尺半,宽约四分之一尺,脊在两从间凹陷,从宽斜,前锷狭。厚格呈倒凹字形,格饰错金嵌绿松石兽面纹,圆形剑首饰云雷纹,两刃反射着青金的光芒,虽然不如鱼肠,但也算是剑中精品了。

    屈无忌看得则是剑上的铭文,这一看不要紧,当剑身正面那十二个错金铭文映入眼帘时,他的手顿时激动得剧烈颤抖起来。

    “这……这莫非是……”

    剑身正面写着的是:“子灵自作用剑,子孙永葆是用!”

    而背面的字证实了屈无忌的猜测:“吉日壬午,乍为元用,玄镠铺吕。朕余名之,谓之少虡!”

    “这竟是吾祖的佩剑少虡!”

    ……

    发生在竞技场的刺杀事件在陶丘引起了轩然大波,虽然公族和宾客中未有人受伤,但缉盗时国人看台上引发的骚乱却导致了一场踩踏事故。死伤了十余人,一时间全城人心惶惶。侈靡之所的生意也受到了不小影响。

    为此,此地的经营者的子贡引咎请罪。同时申请彻查此事。曹伯阳也极为震怒,在刺杀指向目标赵无恤的要求下,他严令曹国司寇关闭四门,在城中大索,一定要搞清楚刺客究竟是谁派来的,又是如何混进来的。

    外面鸡飞狗跳,但漩涡的中心竞技场内却平静了下来,包厢中,几张蒲席。数个漆亮的案几铺展开来,无关人等尽退,只剩下赵无恤、伯芈、邢敖,以及吴国的屈无忌等人分坐两侧。

    气氛最初相当不错,一副亲友相认的温情脉脉,但不知何时,却突然冷了下来,只剩下赵无恤和屈无忌的对峙。伯芈则担心地在两边打量着,手紧紧扭着袖口。不知应当如何劝解,但心里却是一种久违的温暖。

    那是来自父辈的支持和爱护?

    虽然她也猜不透这强撑腰的背后究竟隐含着怎么样目的……

    原来,在认出巫臣在吴国请剑师所铸的少虡剑后,以此为铁证。过去的一切便都能摊开来说了。

    屈氏家族起源于楚武王的儿子熊瑕,他官至于莫敖,采食邑于屈地。故以屈为氏,申公巫臣屈氏只是其中一支。

    当年巫臣完成使命离开吴国时。将大儿子屈狐庸留下做吴国行人,于是便有了吴国屈氏。延续至今,仍旧是吴国与中原沟通的重要纽带,颇受吴王恩宠。他与夏姬的小儿子则在晋国继承了领地邢,号称邢氏,流传数代人后因为一场争地事件被灭,宗族从此失政衰弱。

    时隔八十年后,两个离散南北的宗族后裔终于再次相逢,某种意义上,这都是托了无恤的福。

    “原来如此……这其中竟然还有如此多的曲折,悲哉堂兄,当年曾有一封帛书到吴国,说将携族人来相会,谁知竟然在半道上遭遇不测。”

    在赵无恤和姐弟二人分别讲述完过去发生的事后,屈无忌的目光转向垂目的伯芈,还有挺直了腰杆回视他的邢敖,颔首笑道:“其女美哉,其子梓材,果然是吾族之后。幸而有赵氏大夫相救,才让邢氏得以留存血脉,这么说来,你二人应当称我一声伯父才对。”

    伯芈和邢敖看了赵无恤一眼,见他点头认可后,这才各自行礼,口称“伯父”,让屈无忌欣喜不已。

    屈氏家族成员素来以模样秀美著称,当年巫臣就是一个美男子,后世又出了个屈原。更别说在加上夏姬的基因后,伯芈模样妖娆,隐隐有几分夏姬的魅力。邢敖也早没了幼稚童子的模样,他长得身材高大,面容俊美,叫屈无忌看了点头不已,认定他们的确是自己的族人。

    不过屈无忌心中也有疑虑,这对姐弟之前一度沦为他人隶妾,既然为赵无恤所救,他将此事说破,究竟是作何打算?

    索要好处?亦或是……

    巫臣屈氏在楚国的那一支已经被楚国子期、子反二人所覆灭,狐庸一族孤零零地被留在蛮荒的吴国,虽然备受吴王恩宠,但内心里却是瞧不起典型吴人的。

    他们整日穿着冠带容于一群断发纹身之人中,那种“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的感觉自然会格外强烈。楚国是回不去了,在这宗法时代毕竟血浓于水,屈无忌很是惦记着远在晋国的老亲戚,两边失去联系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所以屈无忌想着,若姐弟二人的人身依旧受赵无恤束缚,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将他二人赎走,带到吴国好生相待。他们家族的一个短板就是人丁太过稀疏,连续三代都是独苗苗,并未开枝散叶。屈无忌更是连儿子都没有,为了继承人的事情,他头发都快愁白了。

    这下他总算松了口气,邢敖被赵无恤培养数年后文武双全,日后可以成为宗族的助力,若是自己一生无子,领地也有他继承。而以伯芈的美貌,则可以用来与吴国强宗联姻,甚至是入吴宫侍奉大王、太子!巩固屈氏的地位。

    对了。方才那专鲫也被伯芈的相貌震住了,他是大王宠臣。伍员爱将,太子亲信。若是将伯芈许给他,也不算委屈。

    但屈无忌这话到了嘴边,却迟疑了下来,他忽然想起,自家的远房侄女伯芈与赵无恤关系亲密,究竟是何关系?

    最后,还是赵无恤点破了这层关系:“伯芈如今在我居室中侍奉。”

    “侍奉?”

    伯芈羞涩,脸色微红,垂首认可。屈无忌心中大失所望,这和他心中的期许相差很大。

    所谓的侍奉,大致是侍女、侍妾一类。他作为吴国这一新兴强国的外交行人,在中小诸侯霸道惯了,如何能忍受自己侄女为人妾室这种事情?面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死死盯着赵无恤看。

    于是便有了这尴尬对峙的场面。

    无恤也不着急,他接过伯芈为他倒的曹国米酒,抿了一口后淡淡地说道:“大夫莫不是觉得,我这是委屈了令侄女?”

    屈无忌硬邦邦地回答:“难道不是?屈氏的女儿。怎能为人妾室!”

    他说完又瞪了伯芈和邢敖一眼,没了最初的和善,用后世的话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赵无恤摇着酒盏不答。那一夜温存着实有些冲动,事后无恤也暗悔没把持住自己,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便只能硬着头皮善后。今日之事除了想结交屈氏,也存了让伯芈姐弟与亲人相聚的好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得接受屈无忌这长辈作态,对他无底线的退让示弱。

    他今天来。是想以实力与屈氏相交,而不是倒贴讨好的!

    他是高贵的卿族,是封君,是鲁国西鄙说一不二的小司寇!不是上门受气的赘婿!

    在这尴尬的间隙,倒是伯芈道:“伯父误会了,父亲已经不幸去世,伯父便是下妾唯一的长辈,君居南海,妾居北国,此事不能事先禀报伯父同意,是下妾之罪也。但下妾与阿弟最初为人殉奴,幸而君子解救,他不以隶臣待之,而是让我恢复了本姓和贵族女子身份。下妾无以为报,所以自荐枕席,侍奉在君子榻前,已经心满意足,还望伯父能够应允。”

    说完她朝屈无忌郑重一拜,既然姐姐都红着脸出面了,邢敖也一同相劝。

    “阿姊之言句句属实,还望伯父不要责怪。”

    但屈无忌还纠结于屈氏女儿为人妾室的面子中,直到无恤也缓缓开口解释。

    “君父之命,媒妁之言,小子与宋国卿族司城乐氏已经有婚约,所以能给伯芈的名分只能是滕妾。之前不娉而奔,已经大为失礼,如今还望大夫许嫁,为我二人做个见证。我虽然不才,但年方十六,已经是鲁国大夫,晋卿之子,三邑六万民众之主,麾下虎贲千余,日后当不会委屈了她。”

    无恤最后一句话让屈无忌醒悟过来,细细一算,伯芈做无恤妾室的话,还真不算委屈。

    赵无恤现在和他职守、爵位相当,按理说吴国是大国,鲁国是小国,屈无忌应该比他高出一头。但实际上赵无恤的领地更大,出身也更高,他虽然是庶子,但卿族毕竟是卿族、屈氏能与晋卿赵氏这种千年家族联姻,相当于是高攀,尽管只是滕妾的地位,但也可以接受。

    而且看来伯芈颇受宠爱,赵无恤不仅让她与自己相认,而且举止间也十分和善,绝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贱妾。

    更何况,如今赵无恤在四渎之间混得风生水起,屈氏的使命就是联络中原,大王和太子颇有北上之志向,日后他说不定也要仰仗于无恤,两家若是结亲,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屈无忌发挥了行人这职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色,重新露出了笑容。

    “本想试一试子泰与侄女的情意,果然匪石匪席,不可转亦不可卷,愿我两家情谊也能如此!”

    屈无忌对静静看他反应的赵无恤口称恭喜,并愿意作为伯芈的家长,许嫁见证,让屈氏与赵氏结两家只好。

    赵无恤却从他这句话里想起了乐灵子,顿时一阵心虚,不过很快恢复了镇静,颔首道谢。

    屈无忌笑着解下腰间的佩饰:“侄女已经及笄,我却漏了礼物,这块玉佩,便是迟来的贺礼了,至于嫁妆等我回到吴国,再补上不迟。”伯芈千恩万谢地接过。

    这是个聪明的选择,因为无论屈无忌愿意与否,结果都不会有半分改变。

    伯芈的事情解决了,剩下的便是邢敖,还有赵无恤手里那把少虡剑。

    ……

    在屈无忌想来,伯芈毕竟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事不可为,但那柄祖传的少虡剑,他是一定得要回来的!

    但无恤却先一步开了口,堵死了他的说辞。

    “名士之后不能埋没于厩苑,我本想着,要效仿赵成子扶持韩厥之举,将敖培养为一个精通六艺的士人,好留存邢氏的社稷庙宇,这剑,我只是在他成年前代为保管而已。”

    屈无忌大喜,直起身子道:“善,既然如此……”

    然而赵无恤却打断了屈无忌的话,而且他接下来的行为更是让屈无忌钦佩不已。

    无恤指着邢敖道:“这两三年我是看着敖长大的,他如今虚岁十五,我在这个年纪时已经行了冠礼。屈大夫,我是这样打算的,等你从晋国出使归来后,吾等便为敖行冠礼,何如?这把少虡剑乃是邢君子灵所铸造,之后一代传一代,传到敖的父亲时流散,待他及冠之后,我将亲自交还!”

    “之前邢敖由我监护,但如今既然他与大夫相认,那自然得接受亲长的教诲。冠礼后,就让他随你回吴国,跟在身边聆听教诲,也作为你我两家联络的中介,何如?”

    屈无忌巴不得这样,答:“可。”

    “还望大夫能好好教导之,正如诗言,匪面命之,提其耳正。敖,你也要多向汝伯父请教,诲尔谆谆,听我藐藐!”

    “邢敖遵命。”

    屈无忌这下是彻底心服了,对到手的名剑,一般人都是占为己有的心思,但赵无恤说归还就归还,这气度很了不起。他相信赵无恤的本心就是如此,从始至终都是在为伯芈、邢敖姐弟着想,顿时坚定了结交的想法。

    “固所愿也!虽然伯芈在赵,邢敖随我去吴国,但我两家的姻亲便从此结下了!”他当场划开手臂与赵无恤歃血为盟,这将是此行,他在北方结下的第一位盟友!

    这事情最后落了个皆大欢喜,也是两全的结局。

    这场结盟带给赵无恤的好处极多,屈氏在吴国呆了四代人,对吴地的外交、经济情况极其熟悉。有了这个奥援,就能为赵氏商贾在吴国的商业活动提供方便,以后向吴国两淮、群舒的贵族们购买铜、锡、皮革,以及向江南倾销领地的商品,就有了引荐的人!

    派邢敖去吴国,则是赵无恤放出的长线,在那个新兴的强国他一定能学到不少东西。一方面帮无恤在寻找擅长水战之人,来大野泽帮助他训练舟师剿灭盗寇,另一方面可以帮他结交兵圣孙武。

    从大局上看,赵氏能给屈氏在晋国的出使行方便,屈氏则可以让赵氏与吴国相交,结下一远方强援。相隔数千里,短期看效用不大,但若是心怀天下者,一定能明白,此所谓远交近攻也!

    无恤记得,老吴王也没几年好活了,夫差就要上台,他的好基友勾践也即将崭露头角,原本的历史上,未来几十年是吴越做主角。

    吴越春秋,南国最波澜壮阔的时代将到来,多少男儿血,多少英雄泪,多少壮怀激烈,多少河边枯骨,多少美人离殇……

    既然来到了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他赵无恤自然不会甘于寂寞,做一个局外人!

    ps:今天先这样了,明天两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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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我为王介绍:
重生春秋,成为卿族庶子,被赶到马厩与牛马为伴,谁知霸业竟由此奠定,三家分晋?太低端了,我还是玩赵氏代晋吧!
老子乘牛西行,仲尼意气风发,吴越相争美人离殇。渭水之畔,曲裾深衣的伊人吟诵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右手长剑,左手诗书,用不一样的思维统一天下,迈步落日余晖的成周,鼎之轻重,我能问否?
这是我的华夏,我的《春秋》---我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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