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鲁城曲阜
赵无恤让御者驱车向前,只见阳虎今天穿着红黑相见的鲁缟朝服,他头戴鹖冠,额头宽阔,浓眉大目,颔下留有浓浓的虬髯,尽显阳刚霸道之气。
无恤暗想,阳虎不愧是以陪臣执国命的人,那份迫人的气势十分明显,如今鲁国的政局已经有不稳的倾向了,要想办法火中取栗,谋取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和赵无恤的马车错毂而过,阳虎也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今天赵无恤穿着传统的白底玄鸟纹深衣,头戴玄端,虽然模样算不上特别俊俏,却也有自己的气质,他并不因为年轻就垂首避让,而是扬眉与阳虎对视。
阳虎暗自想道:“本以为这十五六岁的孺子是凭借他父亲之荫才在濮北打下两邑。今日一见,他本人却也不俗,年纪虽小,却难掩英气,我之前向他示好,又邀他入鲁却是做对了。”
“只是这次策命仪式,因为我去了阳关布防的缘故,所以让柳下季和孟氏钻了空子,让子服何为使者。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总之没有我一句好话,如今可得好好争取,让赵无恤正式成为我的党羽。一方面可以加强我在鲁国西鄙的军力,另一方面可以间接和晋国赵鞅搭上线,得到晋国的支持!”
俩人各有心思,目视片刻后却一齐笑了起来。
“无恤惶恐,我年纪幼弱,何德何能让君出迎。”
阳虎大声说道:“一月前在瓦地与晋国三卿盟会,我对中军佐风采倾慕不已,现如今又能见到子泰,真是幸甚至哉,怎能不倒履相迎!”
赵无恤则拱手答:“无恤曾听父亲称赞说鲁国阳子乃是盟会上执牛耳之人,入鲁之事能成也多亏君前后奔走。以后同为鲁臣,还望阳子多多提携教诲。”
他这一通话,竟然不像赵鞅一样只把阳虎当成季氏宰,而是俨然以鲁国执政待之了,这种态度不由让阳虎大喜。
寒暄之后。俩人的马车并驾齐驱而去,阳虎对身为策命使者,行人署司仪下大夫的子服何理都不理,而赵无恤则偏过头朝子服何报以抱歉的一笑。表示自己也无可奈何。
子服何脸色阴晴不定,面对阳虎的权势和霸道,三桓尚且无可奈何,何况他一孟氏小宗。他只能带着赵无恤的随从门跟随在后,吃着两人车马的灰土。
和阳虎的马车并排而走。赵无恤故意作出一副少年初到异国的观光客心态四下眺望:“曲阜是少昊氏之墟,嬴姓赵氏的故乡,此次入城,我可得到豪社和少昊庙祭祀一番。”
阳虎哈哈大笑:“这两处平日也极为热闹,我愿代为引领。”
少昊既没,曲阜成了后羿有穷氏的地盘,在殷商时曾为奄国之地,商奄被征服后,夷人的时代告一段落。
周公长子伯禽被封于此,随后出击东夷、淮夷。拓展出了一个泰山以南的大国,是继齐太公后的东方诸侯之长。有诗为证:“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于鲁。大启尔宇,为周室辅。”
鲁国直到鲁桓、庄二公时依然很强大,当是时,号称“公车千乘,朱英绿縢,二矛重弓,公徒三万。”
然而如今的鲁国却没有以往的辉煌。其他国家军事实力见涨的时候,鲁国却从千乘之国缩水到了九百乘,向北逼迫于齐国,只能朝东方南方的莒、邾等东夷国家开拓。不过鲁军战斗力堪忧。经常被这两国反击,又受晋、齐掣肘,所以进展不大,沦落为一个二流国家。
不过鲁国虽然落魄了,但鲁城外郭给赵无恤的第一印象依然是雄浑大气,不亚于新绛。
鲁城外城平面呈不规则的圆角长方形。东西最长处7里,南北最宽处5里,周长二十余里。共有城门11座,东、西、北三面各有三门,南面有两门,每一座雄伟的城门外都设有雉门,一旁还修建了门楼的墩台,防御十分到位。
城池大门宽,高三丈宽五丈,可以容纳赵无恤和阳虎两辆驷马戎车并行进入,还能留出一半多的空隙。
跟着赵无恤鱼贯而入的百余武卒尚未从城门下的昏暗缓过神来,无数的嘈杂热闹的声响已喧嚷入耳。
赵无恤的手下们从商丘开始,也见识过好几个邦国的都城了。相对于宋都商丘的殷商旧风,曹都陶邑的熙熙攘攘皆为利来而言,鲁城的内部却要显得保守复古许多,且带着些鲁人的小家子气,所以大多面色淡定从容。
武卒们被留在外郭的兵营内,由阳虎派人安置妥当,而赵无恤、子服何则随阳虎继续前往内城。
他们是从外郭西门进的,而鲁城的市集店肆多在东面,这边则是里闾和作坊。饶是如此,路上已是热闹非常:高楼矮屋层层叠叠,冶铜、冶铁、制骨、烧陶等手工业作坊排列十分密集,不时有呛人的味道传出。
鲁国重农,商业没有宋、曹、卫鼎盛,但官方控制的手工业却也十分发达。因为在伯禽建国之初就分到了各有所长的“殷民六族”,其中索氏是做绳索的,长勺氏和长尾氏是做酒器的,这些殷遗民为鲁国打下了一个好的手工业基础。
现如今,鲁国之削,鲁国之缟、鞋履、缁巾帽子都很著名,而且和吴越宝剑一样“迁乎其地则弗能为良”,是鲁国的特产。
鲁国的工匠数量也很庞大,鲁成公二年,楚国霸权伸到了鲁国边境,孟孙氏就去请平,一次性献上了木工和女织工三百人。而前年齐鲁交战时,边境郓城、阳关的陶工也被齐人掠夺,转卖到了新绛人市,被赵无恤买走。
“离开曲阜时,我也得带一些工匠回去,既然根据地已经有了,人手也不缺,是时候把晋国的陶窑迁徙部分过来,此外铸造冶炼,还有另外一些手工业也得尽快建立起来。”
赵无恤坚信,科技依然是第一生产力。
渐渐地,城中心到了,只见一条大街笔直壮阔。足能容三四辆马车并行,这街道被夯实如硬土,路面上还铺设了河卵石,马蹄踩上去。嗒嗒作响,路边沟渠石垒,渠外邑宇逼侧。
熙熙攘攘的路人行於两侧,车骑驰行中央,那些马车牛车上不乏高冠士大夫。车以辎车居多。珍饰华侈,外有帷幕遮挡,看不到里边的人,偶尔有妇人的香气从中飘出。
还有几个少年武车士衣饰华贵,意气风发,后边随从似是竖寺,却也竟皆衣纨履丝,腰带短剑。他们驱车行道,直行疾驰,街上行人皆纷纷退避。不敢有一人出怨言。但迎面看到阳虎后,这些贵族少年却统统缩头缩脑,不敢挡着他的去路,也好奇能和阳虎并驾齐驱的年轻君子是何人。
“这些都是公族子弟。”阳虎偏过头如此解释。
“鲁国别的不多,就是公族多,每日只会斗犬斗鸡,更无其他才能。”
阳虎的态度轻蔑,出身卑贱的他现如今已经凌驾于这些公室贵胄之上,听得后面同为公族的子服何愈发不满,赵无恤听后却心中一动。
鲁国贵族如果大多是这尿性。那要是在曲阜开个侈靡之业的分店,生意应该会不错。
子贡已经在陶邑站稳了脚根,每月都有一些可观的钱帛入账,不过据说机智的郑人也已经在新绛建了一个高仿的侈靡之所。几乎完全复制了赵无恤和子贡的思路。这山寨来得如此之早,叫无恤哭笑不得,幸好瓷器的核心技术还无人参透。
石磨等低端技术还好说,可瓷器想仿造?连赵无恤这个前世进过陶艺班的人都带着陶匠们研究了半年方有小成,又不是游戏里摸一下看一眼就能点亮的技能,偷师学艺哪有那么简单!
历史上。这门技艺直到东汉才开始发展起来,在之后的一千五百年里,通过陆路海陆外贸到了世界各地。但除了中国之外,无论是西亚还是日本,仿制品都停留在原始瓷器的初级阶段,达不到中国瓷器的技术高度。
被阳虎亲自出迎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子服何郁郁不乐地跟着前方并排行驶的马车,到了官署区的一条岔路口,他恍然觉察不对,便抢过御者的八辔疾驰超前,横亘在道路中央,大声说道:
“阳子,赵大夫,请止矣!”
阳虎的徒兵大惊之下,矛戟纷纷对准了这个冒失的年轻下大夫。
“且慢,且慢!”赵无恤连忙出声制止他们的举动,而阳虎也微微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子服大夫这是作甚?”
子服何方才面对戈矛,也出了一身冷汗,却浑然不退,他大声说道:“无他,只是吾等走错路了,出言纠正而已。”
阳虎扶着腰间的长剑冷笑道:“走错路了?今日我出迎子泰,要邀他去我府邸宴饮,如今六牲已经宰杀,酒水已经用包茅滤好,只待宾客到来,怎么会走错?”
“子泰作为鲁国大夫,入国都后当然得先拜会三位卿士,随后才能接受私臣邀请赴宴,吾等应该前往西面的官署庙堂,而不是东面的阳子私舍!”
面对子服何的寸步不让,阳虎脸上青筋直冒,他现如今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鲁国执政,最厌恶被人以“私臣”相称,正要发作,却被赵无恤出言阻止了。
“二位息怒,是无恤未能先定下行程,引起了误会,我之错也。”
阳虎的子服何都把目光投向了赵无恤。
“依子泰的意思,应该先去哪边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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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2章 落魄的三桓
赵无恤心中暗道不妙:“我本来想的是在阳虎和三桓间仔细观察,先两面下注的,但现如今子服何却跟阳虎就先拜会哪一方争执了起来,这样一来就逼我必须先选一边了。”
现如今赵无恤谋士不在身边,他只能靠自己应变,心中迅速计较着利害关系。
三桓是鲁国名正言顺的统治者,而且枝繁叶茂,在鲁国深深扎了根,赵无恤不想放弃。
但眼前这个噬人的权臣阳虎,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啊,
左右思虑后,赵无恤想道:“我听说阳虎行事不计前嫌,但三桓那边,若是就此跟着阳虎赴宴,恐怕就会坐实了我‘阳虎之党’的身份,反倒是不好跟他们讨价还价了,既然如此……”
于是赵无恤朝阳虎郑重行了一礼道:“之前没有告知阳子,在廪丘时子服大夫已经跟我交待过来曲阜拜会的先后顺序。作为小辈,先拜见三位世交长辈是应该的,作为新上任的下大夫,拜见上司卿士也是应该的。君命在身则不敢赴私会,无恤在晋国也被父亲教诲要如此行事,还请阳子先回,稍后我会亲自登门赔罪。”
阳虎板起了脸,煞气十足的虎目在赵无恤的脸上一扫,随后却又露出了笑容,浓须映衬得牙齿白的渗人:“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强求了,今夜我的府邸会彻夜掌灯,静候子泰到来。”
说完他便干脆地带着随从走了,临行前还狠狠瞪了子服何一眼,对于还能争取的人,他自有容人之量,但对于屡次招揽都断然拒绝的子服何,阳虎已经起了杀心。
和方才在街上驾车驰骋,整日斗狗斗鸡为乐的公族子弟们不同,子服何可以说是如今鲁国公族年轻一辈里最出色的一人,所以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下大夫之职。只可惜,这个人才为何要与自己处处作对呢?要是能像季寐。叔孙志等人一样为己所用就好了!
阳虎的车驾渐渐远去,才这么一会功夫,子服何深衣已经湿了半边,但他却不后悔。
“此番我若是能为三桓争取到子泰。争取到晋国中军佐支持,也算是完成使命了罢,只望三桓能明白我的苦心。只要笼络住此人,在西鄙可以威胁叔孙志的郓城,在国外可以借助赵氏的力量。也就能让阳虎多一些顾虑……”
方才子服何也是在赌博,他一路上观察赵无恤的秉性,觉察到这位流亡卿子总的来说是个有顾虑和守规矩的人,面临抉择时,定然会选择稳妥先拜会三桓。
“方才也是使命在身,迫不得已,还请子泰多多见谅!”
“子服子说笑了,本应如此。”
赵无恤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已经猜到了他的小心思,却也不点破。只是请子服何在前带路。
鲁桓公有四子,嫡长子鲁庄公继承鲁国国君;庶长子庆父,也就是那个“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大奸臣,庆父之后称为孟孙氏;庶次子叔牙后代称叔孙氏、小儿子季友后代称季氏。由于三家皆出自鲁桓公之后,所以被人们称为“三桓”。
赵无恤通读晋国典史,其中有不少涉及到鲁国的篇章。他知道这三家最初并不十分显赫,先是兄弟内斗相杀,在季友执政结束后又被东门氏压制。直到鲁宣公之世才开始专权,至今也不过百年。自此以后“三桓胜。鲁如小侯,卑于三桓之家”。
按照鲁国的规矩,凡仕者近宫,不仕者与耕者近门。三桓的府邸靠近鲁国宫室,背靠宫墙。历史上不甘为傀儡的鲁侯多次与三桓火拼,所以他们也筑起了高大厚实的墙垣自守,犹如三座城塞。经过鲁昭公失国的事件后,鲁侯现在的国内地位连晋侯的不如,只是一尊泥塑的傀儡。
不过三桓的好日子也没持续多久。
鲁国设置了三卿。其中季孙氏世代担任大司徒,叔孙氏担任大司马,孟孙氏担任大司徒,在接到赵无恤已到的消息后,他们便齐聚孟氏的大司徒府中。
究其原因,却是因为季孙、叔孙两家都已经被家臣架空,府中不知道有多少阳虎的耳目,现如今也就孟氏在自家的地盘上还能算主人。
沿着内城的大道走了半刻后,赵无恤被子服何引领进孟氏府邸内,其外颇多披甲持戈的卫士,入内后却见这里大院深宅,里外格局大气,峻宇雕墙,很阔气,装饰得也很华丽。
步入院中,当面一个高大的罘罳,上面绘了一副黑白绿红相间的彩画,在旁引领的竖人、女婢美丽俊俏。
入得宅内,只见宅分数进,每一进都有月门隔开,循廊向内,沿途层台累榭,曲水凉亭,树木阴阴,秋菊姹紫嫣红,整个孟氏府内芬芳馥郁。
无恤出言赞叹道:“不愧是世卿大族,此宅院器宇轩昂,我仿佛见到了孟献子的遗风。”
三桓能专鲁百年,也是因为各自家族每隔几代人就会出一个强力的家主,季氏有季友、季文子、季武子;叔孙氏有叔孙穆子、叔孙昭子;孟氏则有孟献子,也是一时翘楚,冠带风雅甚至让晋国诸卿景仰。
其中孟献子喜欢养士,开了春秋战国养士之风的先河,赵无恤的老爹赵鞅的养士就是在效仿他,也是他挂在嘴边最多的一位鲁卿。
赵无恤话音刚落,子服何还不待回答,却听到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侧面的回廊上传来:“大夫应当见见当今孟氏家主,其才其德亦不下于先祖!”
俩人举目望去,却见一位身穿武弁服的四旬武士恭敬地站在回廊上,正朝他们鞠礼。
“这位是?”
子服何介绍道:“此乃郕(cheng)邑宰公敛子。”
“孟氏的家臣公敛处父见过大夫,三位卿士已经在后堂等候,请随陪臣前往。”
子服何介绍说,公敛处父是孟氏最大领邑郕邑的宰臣,也是这个家族里的实权人物。
赵无恤知道一直以来,鲁国都是季孙氏最盛,曾经主持三分公室,四分公室,独占了鲁国一半的城邑和资源,剩下的再平均分给叔孙、孟孙。
可现如今,季氏的强盛却落到了陪臣阳虎的手中,曾经的辉煌也如昨日黄花了。看着公敛处父和子服何这一武一文两人,反倒是孟氏更有前途,若是孟氏家主真如他所说是个有能力的人,鲁国未来的国政应该顺理成章地落入孟氏手里才对。
到达富丽堂皇的后堂后,只见这里门扉大开,堂内窗明几亮,正面是三张筵席,坐着三位高冠博带的卿士,大概就是三桓了。案后饰以屏风,屏风后面是从殿顶横柱上一直垂下来的巨大鲁缟缦布,随风飘荡,气势昂扬。
公敛处父趋行后退守卫在门外,在子服何引荐下,赵无恤脱去鞋履着足衣入内。
他认真地打量着这三位世家首领,中间一位是名义上的鲁国执政季孙斯。这人三十出头,他身量很高,须发黝黑,长了一张马脸,貌相隐忍,精神状态却不怎么好,年纪轻轻就吊着厚厚的眼袋,不知道是不是在忧郁阳虎之事。
右边那位是这府邸的主人孟孙何忌,他同样是三十余岁,此人和他的幼弟孟孙阅都曾拜孔子为礼仪老师,所以看上去颇为知礼,一直对着赵无恤微笑。但他虽然面如冠玉,温文尔雅,但却没有方才公敛处父所说的气度和雍容,说话和举手投足间反倒有些怯懦。
左首的叔孙州仇年岁才二十出头,他身材瘦削,白面无须。和季孙氏被阳虎、公山不狃架空一样,叔孙氏也被小宗叔孙辄当成了傀儡,这场会面期间他话倒是很多,却没一句有营养的。
对于流行老人政治的诸侯来说,这三位卿士有些过于年轻了,难怪会被家臣架空,跟他们继承家业时年岁太小,威望不足也有关系。
无恤在打量三桓,三桓也在审视着他,相互端详片刻后便开始了例行的寒暄。
赵无恤按着在晋国时就娴熟无比的礼仪拜见三人,以晚辈自居。
“小子见过三位卿士。”
“子泰远到疲惫,却还要赶来见吾等三人,正所谓四牡彭彭,王事傍傍,明天且休息一下,等后日再拜见君上。”
世卿大夫见面的一般流程,先是回忆各自先祖的交游与友谊,什么赵成子陪同晋文公过鲁时曾与季友交好,什么赵文子和叔孙穆子也曾赋诗饮宴……
用雅音说了半响毫无营养的对话后,赵无恤甚至都感到了阵阵疲倦,觉得跟这些古板的世卿贵族交流还真是累,中都邑冉求、曾点带给他的小清新荡然无存。到了这时,谈话也终于开始进入相互试探的正题了。
季孙斯作为三桓名义上的首脑,先是故作关心地问赵无恤在鲁国西鄙可还适应,那里政事民生如何,赵无恤则露出了思乡之情。
“濮北虽美,曲阜虽好,但还是不及新绛啊。”他唉声叹气,真像一个想家想父亲兄弟的孤苦少年。
闻言后,三桓对视了一眼,相互间微微点头,脸色纷纷一松,再开口时,说话就和蔼殷勤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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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3章 陪臣执国命
赵无恤之所以进行这样一番表演,心里是有计较的。
虽然现在上下异位,政局不稳,但鲁国过去几百年一直是世卿世禄的国家,由公族执政。外来者如晋重耳、孔子的祖先、齐人鲍国都无法在这里获取高位,甚至连大夫之位都混不上。
总之,这是一个注重亲亲尊尊的排外邦国。
所以赵无恤以两邑入鲁为大夫,倒是几百年来头一遭,三桓虽然已经丧失了曾经的权威,但依然视鲁国为自己的猎场,赵无恤这头外来的孤狼进了这里,自然要被他们所排斥。表现出一副思乡之色,表明自己不会在鲁国一直呆下去,应该能降低他们的提防。
所以赵无恤十分诚挚和认真地说道:“无恤愿意为鲁国守卫西鄙,逼退齐人的攻击,希望由此为晋、鲁立下功劳,好早日返晋……”
这听上去像是真话,三桓心里一颗石头落地。
其实,三桓是有求于赵无恤的,因为他身后是晋国赵氏,很可能会在未来成为晋国执政的家族。
正如瓦之盟上季孙斯对赵鞅说过的:“以敝邑介在东夷,密迩仇雠,寡君唯上国是望。”鲁国一直向唯晋国马首是瞻,从前是指望晋国保护鲁国免受齐、楚、吴等强国的攻击,现在三桓则是希望晋国能遏制权臣阳虎的野心,让他不能肆意妄为。
但半个时辰后离开孟氏府邸时,赵无恤不禁有些愤懑,因为今天和三桓会面让他有些失望。
“除了几盏鲁国薄酒和一些空口奉承外。几乎一无所获!”
和子服何有远见地认为赵无恤的军事力量可以用来抵抗阳虎不同,三桓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心思。他们已经没了先祖的锐意进取。只盼望得过且过,攀附着摇摇欲坠的霸主晋国。苟延喘息而已。
他大摇其头道:“子孙不肖,难怪三桓会失政,一个家族能落魄到被家臣奴仆专政的地步,还有救?”
季孙斯的一门心思隐忍,孟孙何忌的优柔寡断和怯懦彷徨,叔孙州仇的大话连篇,都在这场会面里有所表现。这三个家族要是在竞争剧烈的晋国,早就被人灭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尤其让无恤失望的是,三桓虽然想拉拢他为羽翼。拉拢晋国赵氏作为奥援,但承诺说了一大堆,却压根没有给出实际的东西。
于是乎,赵无恤只能主动抛出了一个要求:“鲁国工匠闻名天下,甄、廪丘两邑百废待兴,无恤还想着向君上求一些食官的工匠带回去呢。”
名为请鲁侯批准,实则是在问三桓,我就这小小的要求,能答应么?
当时季孙斯的手轻轻地敲打着案几。说道:“区区小事耳,子泰此次为鲁国御齐立下了功劳,还让鲁国扩展了疆域,再赏百名铸工、轮人、木工、陶工、织工。实属寻常。”
现在的鲁国,阳虎一句话可比三桓管用多了,而三桓说话又比鲁侯管用多了。
不过赵无恤犹自不足。他想道:“我现在先去阳虎那边赴宴,看看这个以陪臣执国命的家伙又能给我好处!”
……
当赵无恤抵达阳虎府邸时。阳虎已经面带微笑站在府院门口。
无恤趋行长拜道:“无恤来迟,还请阳子见谅。”
阳虎虽然对他先拜会三桓。之后才来赴宴有些不满,却仍然保持了午后的殷勤,在赵无恤看来,这已经算是“求贤若渴”了,也许就是这种态度使得许多不得志的鲁国公族都愿意投靠他。
他露出白色的牙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子泰若是再晚半刻,可就真的迟了,你已经与鲁国三卿相见过了,其人如何?”
赵无恤道:“阳子要听假话还是真话?”
阳虎来了兴致:“假话何如?”
“无恤会说三卿翩翩君子,谦虚而雍容,是公侯干城。”
“真话何如?”
赵无恤笑着摇头道:“观其言、察其行、知其底,方识其人,季孙、叔孙、孟孙三人,不过冢中枯骨耳,如何能与阳子这等鲁地英豪相提并论!?”
“鲁地英豪?”
“不瞒阳子,这是我父在瓦之会后对我说过的话。”
阳虎对赵鞅景仰已久,听说自己想交游的晋国中军佐曾如此夸过自己,这话出自赵鞅儿子的口中,应该不会有假,他顿时大喜过望。
“善,大善!请子泰随我入内!”阳虎被赵无恤这句话吹捧得极脚步都飘起来了,心里那点不痛快也瞬间消弭。
他当前引路,俩人直入后院堂上,途中连过三道阙门,一路上数不清的甲士和竖寺跪满了一地。
阳府后宅很大,比起赵无恤方才去的孟孙氏府邸还要气派,建筑多为砖石和木质结构,雕梁画栋。
方才的对话似乎让阳虎觉得两人的关系近了不少,于是他便若有若无地说道:“这里原本是东门氏的府邸,现在却归了我,翻修之后,无论是占地还是里面的装饰,都已经超过三桓的曲阜旧宅了。像这样的大宅,若是子泰需要,鲁城之内任你挑选!”
阳虎颇有些得意,他一个卑微的家臣能有这一天可不容易,所以就忍不住对赵无恤炫耀一番。
但赵无恤虽然对送上门的宅院却之不恭,心里却感到了一丝不以为然。
的确,这不愧是当年力压三桓的东门氏老宅,不过赵无恤觉得这里比起下宫,比起商丘司城乐氏府邸,似乎少了一些,阳虎和他的兵卒住在这里面,只觉得生硬而不搭调。
“是了,少了百年卿族的气质和底蕴,多了几分爆发户的无知和炫耀。”
唯独途径演武场和靶场时。无恤才觉得这里的气质和阳虎相符。
于是,前方昂首挺胸带路的阳虎在无恤看来。就如同一头误入了豪宅的猛虎,被困在了这座屋子里。他沐猴而冠。以为穿戴上贵族的冠冕袍服,住进卿士的院子,自己也能成为执掌国政的鲁相,钟鸣鼎食的世卿。
他已经在这里面迷失了自我。
殊不知,养成一个贵族,至少需要三代人的时间!当年晋国魏氏从魏武子这个匹夫开始,也是花了将近半个世纪才位列六卿的。
不过赵无恤却没有出言点醒阳虎,只是亦步亦趋地走在后面,心里却有了几分计较。
赵无恤随着阳虎到了一个小亭内。虽未入夜,亭周边已点起火烛,将四周映得通亮如昼。美婢垂首侍奉于侧,这里的石案上已设樽俎,瓷盘放置着些许蔬果,两樽煮酒。
“宴飨将在入夜后开始,子泰先与我在此小坐,一会见见鲁国的各色人物,明日再去閟宫见过君上。”
二人相对而坐。望着空中慢慢升起的圆月,小酌后开始步入正题。
“既然子泰今日见到了三桓,也看透了其人,那鲁国现如今为何会由我主持国政。你应该清楚了罢,中都宰孔子曾说我是‘陪臣执国命’,其人迂腐。此言却不虚。”
“这是自然,现如今鲁国谁人不唯阳子马首是瞻?”
的确。鲁国在诸侯中算是比较奇葩的,家臣的权势大得不成样子。
究其原因。在三桓专政之前,他们各自专注于扩充自己的实力,多亲自主持家政、邑政,所以家臣权力甚微。
三桓专鲁后,注意力转移到了国政上,他们要考虑如何控制国君,如何统治鲁国,如何处理与其他卿大夫的矛盾,家政、邑政渐渐就交给家臣去管理。
且因为各种战争及朝娉,盟会,三桓经常奔走于国外,少则一月,多则半年,有时甚至会被霸主晋、楚扣押作为人质数年之久。所以三桓的家宰和邑宰俨然成了国内的“主君”,权势越来越大,渐渐盖过了原本的主人,也谋取到了自己的封邑,有自己的甲兵和属民。
施氏之宰尚有百户之邑,三桓的家宰也各自拥有领邑,比如阳虎就控制着阳关、灌,又把郓城交给同党叔孙志管理。
此外这三个家族的家主也越来越无能,于是三桓专鲁,而陪臣专三桓的局面形成,阳虎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鲁昭公时,叔孙氏家臣竖牛作乱,甚至饿死了叔孙穆子,杀了两嫡子,新立庶子。
没过几年,季氏的费宰南蒯也作乱,想要废黜季氏,归顺鲁侯。
即便没有作乱的家臣在外交、政事上也有极大的话语权,随着三桓越来越不堪,那些出众的家臣如阳虎便生出了野心来。
也许是方才赵无恤的一番吹捧让阳虎心怀大慰,他没有像三桓一样在一件小事上都要来回绕上半天才决定,而是直接开门见山,对赵无恤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所以,现在鲁国是我说了算,子泰作为卿子,自然不会满足做一个小小的邑大夫。但我今日便实话跟你明说,三桓极其排外,鲍国在这里只做了大夫施氏的家臣,穷士孔丘在民间名望极高,甚至做过孟氏家主的礼科夫子,但依然被我拙拔才得以当上邑宰。子泰入鲁是我强压三桓做出的决定,彼辈定然会防备于你,只愿意给予蝇头小利,但若是换了我……”
赵无恤与阳虎对视,能感到他目光里的熊熊野心。
阳虎拍着自己的胸脯说道:“阳虎并无过人的本事,唯独有一样,我善于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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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莫如树人
阳虎所谓的“树人”,也就是提拔或者树立人才,齐相管仲曾言:“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
虽然在赵无恤看来,阳虎颇有些爆发富的作风,但他这个人还是有些远见的,之所以能在几年之内权倾鲁国,也是靠了这“树人”的终身之计。对于这一点,阳虎非常自豪。
他举着酒爵对月道:“季寤,公鉏极、公山不狃在季氏那里不得志,现如今因为我的缘故,却分别做了季氏家司马、工正、费邑宰;叔孙辄在叔孙氏那里不受宠信,叔孙志在鲁公室不得志,如今也分别是叔孙氏家宰和郓城大夫!孔丘本是一穷士,空有名望却不得仕,沾了我的光才能成为中都宰,少正卯亦然,除了这些人外,我树的人才遍布鲁国每个都邑!”
西周、春秋的历史是亲亲、尊尊,尤其是在鲁国,一个人若想登上高位,就必须有一个显赫的姓氏,甚至必须是公族。而阳虎却出身卑贱,于是在自卑与不安的双重原因下,阳虎在控制鲁国国政后就开始提拔一些不得志或是身份卑微的士大夫来辅佐自己。
无恤也是他的目标之一。
赵无恤微微鞠礼:“树橘柚者,食之则甘,嗅之则香,阳子比尸位素餐的三桓强太多了。”
“尸位素餐?”
“也就是此三卿空占着职位而不做事,如同硕鼠蠢虫,肉食者鄙。”
赵无恤表现得愤愤然。将三桓方才对他的敷衍态度夸张地说了一通。
阳虎尚未把势力伸到孟氏那边,只能通过安插在季孙、叔孙的人手探听消息。孟氏府邸里的密会他自然没办法一个字不漏地知晓。但赵无恤离开孟府时愤愤然的表情,阳虎却是一清二楚。
“说得好!”阳虎从席上欣然而起。自夸道:“昭公被季氏驱逐后占据了郓城,我辅佐大司空伐郓,当时孟孙何忌年岁仅有十六,军中之事全然以我为主,孟孙孺子以卿位为名耳!这之后又多次为盟主攻齐、郑,这其中三桓没有出一分力!”
他说得兴起,转过头对赵无恤说道:“我听说子泰想要在鲁国立功,凭此回到晋国,我自然不会吝于助你。”
赵无恤故作欣喜:“若真能如此。当真要谢过阳子。”
阳虎话音一转:“想要为晋国立下功劳,莫善于攻齐,我这几年来为晋国三次伐齐,齐人恨我入骨,与子泰之志正好相合。但三桓腐朽懦弱,必然从中阻挠,所以我欲取而代之!子泰可愿意助我?”
赵无恤微微沉吟,阳虎这是将野心直接展露在他面前了啊。
比起三桓一句话绕来绕去,诗书礼乐扯上一通的酸腐味道。阳虎可干脆多了。
在这一点上,倒是挺合赵无恤胃口的。
他谨慎地回答道:“三桓虽然不堪,但他们毕竟是鲁国公族,专鲁长达百年。枝叶虽落,但根须仍然深厚,恐怕不易拔除……何况无恤只是两邑之宰。距离曲阜有两三百里之遥,应该如何帮助阳子?”
“子泰只需告诉我。愿与不愿?”
赵无恤咬了咬牙,知道这是到站队的时候了。在打定主意后,他捋起宽袖,袒露出左臂道:“无恤在此立誓,只要阳子能助我登高位,立功劳,无恤愿意为阳子效力。”
“善!”
两人当场取来鲁削刺破手臂,歃血为盟。
阳虎起身,望着银月的圆盘道:“如今是八月未央,到了十月获稻的时节,鲁国或许就会有大变发生。到时候只要子泰在曲阜事发后为我向晋国的中军佐说项即可,阳虎必有重谢!”
赵无恤心中咯噔一下,阳虎这意思是,等到十月份时,他就会发动针对三桓的政变了么?三桓虽然不堪,但困兽犹斗时也不容小觑,到时候鲁国恐怕要乱上一段时间了。
乱世,也是野心家最好的舞台。
但他现在得潜藏起来,把自己外露的目的牢牢局限在“归晋”上,让阳虎和三桓安心。
不过,既然明面上成了阳虎党羽,那现在赵无恤若是不出手索要点,反倒像是作伪了。
于是赵无恤笑道:“那无恤就不客气了……”
他盯着阳虎,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为了方便就近抵御齐国,事后秦邑、高鱼,我要得其一!何如?”
……
半刻后,阳虎背着手,阴沉着脸,独自一人走进了专程为赵无恤而设的宴会。
夜色已至,厅堂中青铜灯架上的烛火已经全部点燃,映亮堂中。只见这座饮宴的大堂极尽奢华,鼎簋摆满了厅内,只要稍微用心数上一数,就会发现竟然是九鼎八簋的公侯之器!
总之……就是各种僭越,这些钟鼎都已经是国君的规格了,继季孙氏“八佾舞于庭”后,陪臣阳虎也已经在礼器和仪仗上公然超标。
阳虎的一众党羽季寤、公鉏极、叔孙辄,还有弟弟阳越等纷纷停止了饮酒作乐,前来迎接,在阶梯上分两侧拜倒了两排。
“兄长,赵无恤呢?”阳越三十余岁,和阳虎样貌身形相似,他偏头看了看阳虎身后,却发现空无一人。
“荒唐小儿,竟然张口就向我讨要领邑,被我轰走了!”
面对众宾客,阳虎气呼呼地一挥袖子,板着脸对赵无恤不屑一顾。闻言后季寤暗暗跺脚,直呼阳虎错过了和晋国赵氏交好的机会,而不少宾客也面面相觑,少数人眼中闪烁着不一样的目光。
“奏乐,饮酒,休要为此孺子而不快!”
但燕飨过后,阳虎却召集了四名亲信,说出了真相。
“子泰已经与我歃血为盟。愿意助吾等取代三桓!”
他的党羽们闻言大喜过望,但又心生疑窦。
“兄长为何要在宾客面前装作与赵无恤翻脸?”阳越不明所以。
“如今三桓也在拉拢子泰。若是子泰公然与我交好,就会断了三桓那边的关系。反之。若是子泰装作与我冲突,孟氏就会全力结交他,一些吾等打探不到的消息也就能传递出来,而且可以作为西鄙的一支奇兵来用。”
“高明之策!吾等愚笨,竟然不能看破。”四人纷纷出言奉承。
“如此一来,吾等取代三桓之举就能得到晋国中军佐支持,子泰承诺,只需要在事后继续帮助晋国攻齐即可!”
阳虎打算在除去三桓后,用季寤取代季氏。用叔孙辄取代叔孙氏,自己取代孟氏。一个全新的三卿将在鲁国出现,那就是以他阳氏为首的世卿世禄!
甚至于,鲁侯的位置,他也可以一窥!
在雄心万丈的阳虎想来,赵无恤和他合作方能实现立功归晋的目标,所以虽然还对赵无恤有所保留,却并未太过起疑。
于是新上任的赵无恤大夫夜入阳虎府邸,却愠怒罢宴而归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传遍了鲁城曲阜。
赵无恤则在馆舍里杜门不出,一时间让人猜不透真假。
阳虎允诺事后让他在秦邑、高鱼之间任择其一,但赵无恤真正觊觎的郓城却并未直接提出。因为郓城大夫叔孙志也是阳虎党羽中的重要人物,两相抉择的话。他可保不准阳虎会偏向谁。
等到三桓听到消息,又派子服何前来询问时,赵无恤则骄傲地说道:“余身为高贵的卿子。如何能被一介卑贱的家臣笼络?”
子服何闻言大喜,只以为自己一路上的劝说和灌输起了效果。
赵无恤对子服何说道:“我听说一年前的阳关之战。阳虎就想让大司徒和大司空去夜袭齐军,乘机除去他们。若是此僚再生出这样不臣的心思,大司空可有应对之策?”
子服何笑容收敛,脸色犯难,如今季孙、叔孙的兵权已经落入阳虎及其党羽之手,只有孟氏实力尚存。
“当年季武子四分公室,于是鲁侯几乎再无公臣辅佐。鲁国三军及田亩,季氏独占两分,孟氏、叔孙各占一分。也就是说,现如今鲁国七成的兵力在阳虎及其党羽手中,若是他突然发难,除非国人相助,否则恐怕难以抵挡……”
赵无恤诚恳地说道:“我人微言轻,治下也仅仅有两个邑,而且还是刚刚结束战乱的凋敝之地。可手下也颇有一些善战之兵,若是大司空需要,无恤愿意随时效劳,为大司空攻取西鄙的郓城,断阳虎一臂!”
他也追加了在阳虎处没有提出的要求,那就是郓城!
子服何大喜,连忙回去向孟氏禀报,不久传回了消息:“可也!”
听闻昨天阳虎邀赵无恤赴宴,三桓是有些慌乱的,却又不敢阻拦。知伯在瓦之盟上的表现让他们以为晋国如今真是赵鞅说话比较管用,若是连盟主卿士也不愿助三桓,那他们就又少了一分生存的依靠。
所以,虽然最初对赵无恤入鲁心存疑虑,只愿意给予部分工匠,但这时候他们却饥不择食了,不仅在承诺中又追加了一百工匠,还满口答应了赵无恤图谋郓城的要求!
现如今阳虎和三桓都以为赵无恤愿意为己方效劳,当然,双方都只视他为一颗在边角无关紧要的闲棋,真正的较量与厮杀,还是要在鲁城曲阜展开!
孟氏,阳虎,都憋足了劲,开始为即将到来的十月之交做准备。
赵无恤却在布下一个又一个迷雾弹后,不紧不慢地履行这次入鲁城的目的:觐见鲁侯。
到了第三天,赵无恤见到了行人署的大司仪柳下季,在他的引领下进入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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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5章 柳下季
鲁侯宫室在鲁城的西南角,约占内城的四分之一,中心有一片高地,是宫殿区和太庙的所在地。重要的建筑“閟宫”等成直线排列,大致对称,形成鲁城内一条由最重要建筑物构成的中轴线,这和《匠人营国》所记的宗周国都规划相一致。
“礼乐崩坏,卿大夫与陪臣执国命的鲁国,只有在建筑格局上还依然维持着周公之国的尊严。”
赵无恤暗暗叹了口气后抬眼望去,却见宫殿砖石与木结构混合,雕梁画栋,极尽奢华,饕餮纹和云雷纹的瓦当密密麻麻占据了天空,几只鸿雁从露出的半片蓝天上飞过。
宫殿高台之下,赵无恤身穿高冠宽袍的朝服,亦步亦趋跟随着负责接待他的司仪柳下季前行。
前方引领道路的柳下季身高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他面如冠玉,颔下是飘逸的长须,衣着得当,仪态雍容端庄,佩玉锵锵,即便放后世也是一个美男子,据说他每次出行都会引起曲阜大街小巷的妇人侧目。
来曲阜前,赵无恤一直以为这一位就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一问才知并非如此。
“原来那是柳下氏的先祖,在一百年前的鲁僖公之时,虽同为季子,以季为名,却不是一个人,幸亏事先做了准备,不然保不准就要闹个失礼的大笑话。”
通过观察赵无恤发现,鲁国这个小邦虽然上下尊卑错位得厉害,却格外喜欢用自己擅长的礼仪来对付别人。当年鲁襄公访问楚国被楚人扣押,逼迫襄公给刚死的楚康王行臣子之仪。为他更换死人的衣服。鲁人可是这时代玩礼仪的祖宗,一通商议后借助这个优势摆了楚国人一道。丧礼上使用君为臣奔丧的礼仪保住了尊严,楚人却还傻呵呵地茫然无知。
所以这次进曲阜赵无恤也处处小心。不然保不准还真会被小心眼的鲁人暗算一通,虽然没实质性的损害,可也够恶心人的了。
不过柳下季对无恤的态度却很和善,他耐心地解释起了自己的家族渊源:“吾家本是鲁国公族,隐公八年,始祖公子无骇去世,其子公孙羽父为他请求谥号和族氏。隐公向众仲询问关于族氏的事,众仲回答说,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诸侯卿大夫以字作为谥号,他的后人又以这作为族氏。先代做官而世代有功绩,就可以用官名作为族氏,也有以封邑为族氏的。”
“于是隐公命令以始祖公子无骇的字‘展’作为吾等的族氏名,就有了展氏,至于改为柳下,那又是许久之后的事情了。”
柳下惠本名展获,因为是季子。不能继承大宗,所以就独立了出来,以居所柳下邑作为氏名,才形成了柳下氏。
“原来如此……无恤受教了。”
柳下季虽然不是大名鼎鼎的柳下惠。但他在鲁国也颇有贤名,身为大司仪,虽然实权没有多少。却也不容小觑。赵无恤还知道此人与孔子为友,两人在不同场合相互赞扬过。
说到这里。柳下季回过头朝赵无恤行了一礼:“听说子泰在大野泽之北遇盗,以少击多剿灭了此僚。救下了孔子之徒,可有此事?”
“的确有这回事,大泽附近的盗寇真是越来越猖獗了,无恤回去后恐怕还得征召国人训练备寇才行。”
现如今鲁国看似还算平静,但知道内幕的无恤却晓得,阳虎与三桓火拼在即,至迟到十月之交就会爆发。觐见鲁侯后他将火速赶回封邑,开始秋收、维新、以及征兵事项,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做准备。
备寇,是赵无恤预备扩军的一个最好借口。
然而柳下季却面带愧色,朝赵无恤一拜道:“家门不幸,实在是有愧于子泰。”
赵无恤有些奇怪:“此事往小了说,是目无君父的群盗所为,往大了说,也是郓城大夫赈济不力的结果,柳下大夫为何要替盗寇抱歉?”
柳下季抬头看了他一眼:“子泰还不知道?大野泽的群盗首领盗跖,正是我的庶弟!”
无恤好奇心顿起,柳下氏虽然并不算庞大,比起三桓来大为不如,但好歹也是一个公族大夫之家,他们的子嗣怎么会沦为盗寇?再说了,既然柳下季是年纪最家族幼小的季子,为何还有一个做盗寇首领的弟弟呢?
俩人一个愿说一个愿听,于是他们脚步渐慢,前方等待的竖寺想催又不敢催。
经过柳下季的叙说,赵无恤才知晓,原来盗跖原名柳下跖,是柳下季父亲在外与野人之女所生的庶孽子,所以连伯仲叔季的排名都没有。
“他先是在大野泽随野人母亲采食苍耳,捕鱼打鸟,十岁后才被送到曲阜认父,初见时恍然是一个渔童。”
赵无恤闻言暗暗想道:“盗跖这经历和楚文王时的令尹子文,还有鲁国叔孙氏的竖牛倒是有些相似,这两人都是贵族在外野合产下的庶孽子,但一个成了楚国名相,一个却是祸乱叔孙氏的奸佞家臣……”
想到这里,赵无恤心有戚戚,其实他也算是有类似身世的人。
“我父待柳下跖不薄,寻名师教他君子六艺,还让他跟着家司马学习统兵。谁知他野性未泯,数年前因为与季氏起了冲突,便反出了鲁国,去大野泽做了盗寇!若是就此湮没也就罢了,可谁料谁闹起了这么大的阵仗!”
这之后,盗跖纵横大野泽数年,从诸侯到领邑大夫都头疼不已,曹、鲁、宋、卫都派兵去进剿过,却无功而返。他算得上是中国古代“农民起义”的先行者,甚至还留名后世,让赵无恤记住了他的事迹,想来其人必然有其过人之处。是小人之中的枭雄。
虽然盗跖现在跟赵无恤没有太多交集,仅仅是会阻断来往道路。但只要无恤将手伸向高鱼、郓城,必然会和盗跖起冲突。带着这种心思,他又向柳下季打听了不少相关的事情。
在说明了情况后,柳下季再次替弟弟向赵无恤赔罪:
“按理来说,做父亲的必定能告诫自己的子女,做兄长的必定能教育自己的弟弟,但假如子女不听从父亲的告诫,兄弟不接受兄长的教育,即使像季一样能言善辩,又为之奈何哉?”
“而且吾弟的为人。思想活跃犹如喷涌的泉水,感情变化就像骤起的暴风,勇武强悍足以抗击敌人,巧言善辩足以掩盖过失,顺从他的心意他就高兴,违背他的意愿他就发脾气,容易用言语侮辱别人。他叛出鲁国后我也去劝说过,却没用,还与我断绝了关系。威胁说若是再去游说,就要将我的心肝做成膳食……”
柳下季对这位幼弟似乎还是有些感情的,说着说着面色戚戚。
“他或许是在用这种方式不连累大夫啊。”赵无恤如是安慰道。
“子泰为何这样说?”
“若非盗跖六亲不认的名声让阳虎及三桓知晓,大夫还能继续做现在的司仪中大夫么?”
柳下季恍然。呆呆地站在了原处,只觉得赵无恤所说倒是极有可能。他过了一会后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了,便轻咳一声道:“若真如子泰所言。倒是我小看舍弟的心智了。”
说到这儿,两人已经到了大殿之外。柳下季有引领之职守,赵无恤也有觐见之任。所以他们都打住了话头,整理衣襟,肃然入内。
大殿长二十丈,宽十五丈,光滑的木板条有些冰凉,四周有回廊,挂满了鲁缟帷幕,大殿两旁的木架上挂着八枚一组的大型编钟,尽头是林立的高台。
在柳下季用雅音吟诵下,无恤一趋一拜后抬头,在这里,他见到了鲁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鲁侯宋。
鲁侯年近五旬,容貌端庄,身穿黑色的衮衣,纹饰九章,戴长长的冕冠,其下头发依然黝黑,但胡须已经微白。
这次觐见仿佛是一场戏,赵无恤已经先行见过鲁国实际的掌权者阳虎,还有留着些许余威的三桓,鲁侯反倒排到了最后。
想到鲁国现如今的奇葩格局,他都有些乐了:“这位鲁侯也是倒霉,最初是被季氏当做傀儡立起来的,之后三桓虽然羸弱了,但阳虎却又擅权,还逼迫他歃血盟誓。头上一共有四个太上国君,一个比一个霸道,一个比一个强势,也真是够了。”
现在赵无恤前夜与阳虎翻脸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鲁城,心向公室公族的柳下季自然也是阳虎之敌,刚才他能和赵无恤坦诚地说起家丑盗跖,也是因为把他视为“同志”。他还曾低声告诉赵无恤,大殿上有阳虎的眼线在监视,所以君臣对答不得逾越。
鲁侯也配合得很,一板一眼地背诵着老套的问答言辞,赵无恤一一回应,平淡无奇地进行着这场觐见。
赵无恤现在也算见识过好几个国君了,难免将他们放在一起比较比较。晋侯午的贪玩和小聪明,曹伯阳的嗜田猎如命和窘迫的财政,还有宋公栾的仁德和娇惯女儿……
想到这里,赵无恤眼前却突然闪过一个紫衣的身影,那一夜在宋宫黄堂的暧昧,还有缠住自己手臂的柔腻**,小妖女南子银铃般笑伴随着环佩玉声璆然。
“距离我离开宋国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当时本是为了脱身的信口一说,一半真一半假,也不知道这位翁主现在怎么样了?”
不过相比于没情分的南子,赵无恤倒是更想念远在晋国的二女,还有依然枯守灵堂的乐灵子。
赵无恤也恍然察觉,这一世,自己血气方刚的年纪大概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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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6章 孔仲尼
觐见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刻,一边进行着毫无营养的套问对,鲁侯宋的目光也透过珠玉编制的“冕旒”,一边在观察赵无恤,好让自己不会昏昏欲睡。
这个晋国中军佐家的庶子,这几个月可是名气大得很,甚至传到了深宫里,让鲁侯知道自己开始食用的麦粉和爱不释手的赵瓷,原来都是此人让工匠置办的。
而且,他还夺下了卫、齐各一邑,带着领土加入鲁国,成了自己的臣子。不过对于这一点,鲁侯一点感觉都没有。因为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人问过他半分意见,阳虎一人就大包大揽地同意了,叫鲁侯憋闷不已。
不过现在看来,嗯,赵无恤年纪轻轻,礼仪却很娴熟和专注,对自己也尊敬有加。
鲁侯松了口气,跋扈权臣他这几年可见识得够多了,死了一个又蹦出一个来,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这位鲁侯年纪虽大,足足有五十多岁,却是位“新君”,只继位了八年。他是鲁襄公之子,前任国君鲁昭公之弟,最初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公子宋”,飞鹰走犬于鲁城内外,不被任何人注意和看好。
但偏偏在他的兄长鲁昭公时,发生了严重的“臣逐君”事件:三桓彻底架空了国君,不甘寂寞的鲁昭公寻找机会伐季氏,一副赶尽杀绝的样子却逼反了另外两家孟氏、叔孙氏,于是反倒被三桓合力驱逐。先流亡齐国又流亡晋国,最后于昭公三十二年卒於乾侯。
于是空悬了八年之久的鲁侯位置,就落到了公子宋的头上。
比起那位十九岁继位还“童心未泯”,居丧时面无哀痛反而有喜色的鲁昭公来说,鲁侯宋看上去毫无特点,平庸多了。
这大概就是当年季平子打着“一继一及,鲁之常也”的幌子立他继位的原因吧,无他,就因为此人是一个很好的傀儡。
就在鲁侯宋心里计较着今天这枯燥的接见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自己好回宫室里欣赏从齐国买来的歌舞美人时,却听到下面的赵无恤说了一句不在问对套路里的话。
“下臣无恤,请观鲁国礼乐。”
一直充当榆木傀儡的鲁侯听到赵无恤此言,稍稍迟疑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赵氏从赵成子开始便是百年世卿。以知文为名,对礼乐的了解何等深刻,而且晋乃是霸主之国,诗三百和诸多乐曲都应该听过,卿为何要到鲁国来重学?”
赵无恤说道:“小子虽然在晋国跟着师高学过礼乐。但却知道在诸侯之中,继承宗周礼乐最完整的还是鲁国,正所谓‘周礼尽在鲁矣’。如今既然成了鲁国的大夫,也要重新研习才行,这就是所谓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了。”
于是鲁侯欣然允诺,因为自己的邦国被夸,使得他对赵无恤多了一层好感,当场让柳下季召来乐师,为无恤演奏了《豳风》《鲁颂》等诗篇。还有鲁国纤细美女的舞动伴奏。
无恤自然也加以了正确的赞叹:“美哉!乐而不**,不愧是周公之乐,鲁侯之国。”
其实,赵无恤这是在效仿五十年前访问鲁国的吴国公子季札。
当年吴王寿梦和中原重新建立联系后,派遣公子季札出使诸夏,第一站就是鲁国。
鲁人对于这个虽然穿戴上了高冠博带,但偶尔露出的皮肤上依然是墨黑色蟠龙纹身的“蛮夷之君”一开始是心存疑虑的。虽然吴人传说是太伯和仲雍的后裔,但已经弃在海滨,不与中夏交通数百年,还因其俗治其地。过上了抛弃礼乐,文身断发的日子。所以在此之前,鲁国是将姬姓王族的吴国看做蛮夷的。
比如鲁成公七年,因为吴国伐郯国一事。鲁国人就曾说:“中国不振旅,蛮夷入伐。”
但当季札用标准的宗周雅音,请鲁国人为他表演周王室的乐舞时,鲁人开始慢慢改变想法,觉得这个“蛮夷君子”还是可以教化一二的。
等到高傲的鲁国乐官敲打起乐章,季札将诗三百和各种舞乐全部听完看完。并且一一给出了合适的点评后,鲁人震惊了。季札所受的礼乐之教如此深远蕴涵,竟能将宗周和诸夏的盛衰之势潺潺道来,他语惊四座,使众人为之侧目,羞煞在场的鲁国司仪。
赵无恤之所以也请鲁侯允许他“观鲁国礼乐”,其实也是为了给自己博得一个“知礼君子”的名声。
鲁人的大国地位没了,疆域缩了,国际话语权也一落千丈,但唯独一样却一直没有变,那就是好面子。
在这史官每句话都加以记录的正式场合,作为霸国来的卿子却在认真地学习鲁国礼乐,这当然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无恤也可以肯定,如此一来,除了三桓、阳虎以外,鲁国的其他士大夫们至少不会太过排斥他。
想要赢得一个群体的认同,你首先要认同并学习他们的文化,诸夏每一个邦国,都是一种华夏的子文化。
……
觐见完成后,柳下季看向赵无恤的眼神更加亲切,还自告奋勇,想要引领孔丘来与他一叙。
“孔子来了鲁城?”
赵无恤倒是一愣,他过中都而不遇孔子,这几天来一直引以为憾,孰料他却辗转来了曲阜。
说起来,孔子还是来向老友柳下季求助,想借贷一些粮食的,来到鲁城后却接到了中都邑的来信,说廪丘大夫赵无恤赠予中都的粟米已经运到,解除了断粮的危机。
柳下季为此也很高兴:“有了子泰相助,再加上我调拨给仲尼的部分粮食,中都邑应该能撑到秋收了,此乃万民之福也!真是为仲尼解了大愁。”
赵无恤闻言微微一笑,这也在意料之中,雪中送炭这种事情,应该会让孔门众人印象深刻,也方便他实行下一步的计划。
“仲尼还说要寻机会去馆舍拜会子泰,我这便去知会他,带他前去正式拜见。”
赵无恤现在的地位是两邑大夫,比起孔丘这个小小邑宰爵位职务要高。坐等他上门拜访也是正常,不过赵无恤也不想托大,而是主动要与柳下季同行前往。
“怎能让贤者跋涉?应该登门访贤才对!”
俩人共乘一车,他们如今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不过赵无恤感觉柳下季的车驾总是会引来频频目光,鲁国原本有些保守的少女们瞧见这辆车上有一个英俊的中年帅哥,不免秋波频送,情意款款。
赵无恤两眼对天:“感情我是做陪衬啊。”
不过柳下季对这种情况似乎习惯了,将车侧的帷幕拉上后便能相安无事。过了一会,他突然感叹道:“大野泽流民受官、盗两方压迫进入中都邑,仲尼能救他们自然是好事。不过,如此一来必然会导致中都府库不足,等到年终上计时,恐怕要被与他不善的少正卯为难了。”
这名字赵无恤倒是有些耳熟:“少正卯?我曾听子贡赞扬过此人,他与孔子有怨乎?”
“少正卯是鲁国大夫,担任少正一职,仲尼在曲阜开设私学时,少正卯效仿之。因为他号称鲁之闻人,能言善辩,所以孔子之门徒三盈三虚,都去听过少正卯讲学,唯颜渊不去。”
赵无恤细细思索,他记得原本的历史上有一个“孔子诛少正卯”,这也是个千古争议的谜案,不知道真相是如何的。如今孔子之学在鲁国比较占上风,但少正卯也不弱,有弟子数百。遍布鲁国朝野,与三桓一方藕断丝连,与阳虎一方也多有瓜葛,阳虎得意洋洋的“树人”里。少正卯也是重要的一员。
不过放眼鲁国,还是孔子的学生们比较值得利用一些,至于少正卯其人其党,赵无恤得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就在这时,途径豪社的车队却突然停了下来,掀开帷幕望去。却见前面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围成了一堵墙。
“发生了何事?”
前方的竖人回来报告说,有人在围观辩论。
“辩论?”
“是孔仲尼,他在与人辩论!”
外围有闲人兴奋得大声喊叫。
赵无恤和柳下季对视一眼,不会这么巧吧,难道是孔子和他的死对头少正卯公然在大街上开辩论会了?
“柳下大夫,你我去看看,何如?”
……
赵无恤和柳下季步行下车,有大夫规格的仪仗和卫士开道,他们很快就挤进了人墙的内圈,却见里面是这样一番情形。
一辆双牛驾辕的牛车上载着三人,却被什么人拦在了路中间,从赵无恤的角度看不到对面,但这就是众人围观的原因了。
驾车中年人年纪近四十,却依然像是二十莽撞小伙般年轻而身形挺拔魁梧。他两眼炯炯有神,这会头戴鹖冠,结缨于颔下,身穿宽大的袍服,却留了一脸的浓须,腰间还别着短剑,顿时书卷气顿去,豪侠气由生。
柳下季在一旁向赵无恤低声介绍道:“这是仲由,字子路,性格凶悍却对仲尼颇为忠心。”
子路双目瞪着前方,怒其突然阻拦,但衣角却被身后另一人紧紧拉住,才没有贸然行事。赵无恤见那人眉直眼阔,神情朴实可亲,身上穿着件在秋日里显得略薄的旧儒袍,脚下踩着一双破麻履。虽然破旧蒙尘,却让人感觉他从身到心,干净无比。
“此乃颜回,字子渊,仲尼唯一的入室弟子,最为好学和聪慧。”
见到大名鼎鼎的子路和颜回后,赵无恤将目光投向了已经下车踱步到前方的长者身上。
却见那人身材高达九尺,穿月白色上衣下裳,腰间围帛带,佩着无光泽的玉玦,头戴缁布冠,黝黑的发髻用玉簪固定。他额头高广平阔,国字脸上浓郁的卷须黝黑,只夹杂着几丝白色,形貌淡雅而和蔼。他动作给人的感觉像一个冥顽不化的老学究,笑容可掬的表情又像一个相处多年,嬉笑怒骂的馋嘴老邻居。
“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叟啊……”
他的模样没有各类传说里的视觉冲击,反倒有些中庸和其貌不扬。
但不知为何,赵无恤心中还是隐隐有些激动。
这感觉就像是一座走了几圈却也绕不到山脚,到了山脚却云深不知处的高山忽然雾霭散尽,出现在攀登者面前一样。
“这便是孔子么?”
“这便是仲尼了。”柳下季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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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7章 两小儿辩日
等到朝右移了几步后,赵无恤才看清楚,原来挡在涂道上的竟然是两个童子。俩人都是七八岁的年纪,身穿干净的葛布孩童服饰,怀抱竹马,看样子是富庶国人家的孩子。
只不过扎着总角发鬟的那个模样木讷,低着头显得怯懦,被子路瞪了一眼后已经想退缩了。反倒是总发的童子眉清目秀,一瞧就知道是个人小鬼大的家伙,他拉拽着同伴站在路中心,昂着头,一双大眼睛盯着下车的孔子看。
他脆生生地问道:“你就是多知的孔子么?”
接着他又吐了吐舌头道:“好高,脖子都酸了……”
身长九丈的孔丘在两个孩童面前却也不以长辈之言训斥,一如他说过的理想社会,“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所以虽然被两个孩童忽然拦住去路,却不失礼貌,而是尽量弯下了腰,带着笑意说道。
“正是孔丘,二位小童子有何事?”
总发童子拉了拉怯懦的同伴,两人笨拙地朝孔子行了一礼,说道:
“吾等有争辩,我认为太阳刚升起的时候距离人近,而到正午的时候距离人远。他认为太阳刚升起的时候距离人远,而到正午的时候距离人近。争辩了一上午都没结果,吾等听说孔子多知,所以想来问问你,到底是谁说的对?”
俩人一本正经的样子惹人发笑,也只有年少的孩童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孔子却没挥袖而走。
“为何会如此认为?能说一说么?”
那质朴的总角童子咽了咽口水,怯生生地说:“太阳刚出来升起的时候大得像车盖。到了正午就像陶轮一样小,这不是远的小而近的大么?”
总发的机灵童子则不同意:“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很清凉。到了午后的时候就像把手放进热水里一样烫,这不是近的热而远的凉么?”
“原来是两小儿辩日。这件事竟然是真的,还刚好被我遇上了。”
赵无恤恍然大悟,而鲁人们则纷纷挠着脑袋抬头仰望已经升到中天的太阳,不过没一会就被刺痛了眼睛,摇着头停止了这种幼稚的行为。
大多数人不以为然,只觉得这是孩童的臆想,不过还是引发了小声的议论。今天这里两个孩童问的问题,鲁人们年少时或许还曾想到过,但一旦年岁渐长。操心的事情就渐渐多起来了,税亩、丘甲、劳役、战乱,迎接娶嫁,还有丧事……哪有心思去思考这种自然界的普遍现象?
大伙儿平日都盯着脚下的田亩和店肆里的货物,除了确定时辰和节气,谁有事没事抬头看太阳啊!只要和农事关系不大,知其然便可,何必知其所以然?
独立思考、大胆质疑、实事求是的精神,一般只存在于好奇心重的孩童和少数贤人之中。却是推动人类历史前进的巨大动力。
不过鲁人们还是很好奇孔子会如何回答,孔子在曲阜多年,曾在不少地方开坛授课,众人对他都比较熟悉。
数年前。季孙斯掘井时得到了一个腹大口小的陶器,里面有个像羊的怪物,他去询问孔子时却谎称“得到一只类狗的物件”。孔子则说:“据我所知。那里面的东西应该是一种雌雄未明的虫豸‘坟羊’。”
正是因为他的博学,所以自此以后。鲁城人凡是遇到不明所以的东西,多去求问孔子。所以现在有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
孔子也抬头眯着眼注视太阳,过了片刻后闭上眼愧然一笑:“这个问题,丘年少时也曾想过,但拜访天下名师也未解出,两位小君子孰对孰错,丘不能决也。”
两个孩童里,总角那个有些失望,而总发那个则笑着说:“原来孔子也不知道,孰为汝多知乎?”
围观的鲁人们也响起了一阵哂笑声,素有博闻强记之名的孔子,竟然被两人孩童难住了,的确不能算是“多知”。
甚至有人起哄了起来:“仲尼不如少正卯多闻矣!”更有人怂恿两个童子去找少正卯大夫问问。
孔子倒也不解释,依然虚怀若谷地微笑着,仿佛自哂,又仿佛是让人失望的抱歉般朝围观的鲁人微微行礼。
但听到这句话后,子路的脸都黑了,若非颜回拦着他,他恐怕都要下车与众人辩论。
“仲尼这下可犯难了,看来我得驱散这些人。”柳下季无奈地摇了摇头,身为孔子老友他责无旁贷,正要让随行的兵卒们上前,却被赵无恤伸手拦下了。
“柳下大夫且慢,这一次,就让我为孔子解围吧”
“子泰?”
“正是,就算是送给孔子的见面之礼吧!”
却见无恤踱步上前,用不怎么标准的鲁城方言对众人大声说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智也!孔子又并非生而知之的圣人,纵然不知道的东西又何耻之有?在场国人们有人能答出来?既然如何,何必非难之!”
是的,孔子从来不是,也不认为自己是圣人,他只是一个在诸国间郁郁不得志,转而关注教育的没落贵族,虽然向往重建周公之政,但那只是痴想罢了。
见一位高冠博带的年轻大夫迈步站到了圈子中央,鲁人们面面相觑。
“这是谁人?”
“与司仪柳下大夫同行,地位恐怕不低,是哪家的公孙么。”
“非也,是夺取齐邑入鲁为大夫的晋国赵氏卿子!”
鲁人们凛然,这位大夫的名声是挺响亮的,何况还传出了他与阳虎“相恶”的传言,顿时让同样对阳虎不满的国人们心生好感,于是对孔子喝出的倒彩便平息了下来,且看这位晋国卿子会怎么说。
赵无恤也走到高大的孔子跟前。宽袖一挥行了一个平礼,抬起头后却发觉自己的身高竟只能达到孔子的颔下。必须仰视才行。
“赵无恤见过孔子,中都邑吝于一见。谁想今日却在此会面。无恤不才,方才两位小童子所问的问题,正好能解释一二!”
孔子方才已经看到了柳下季,还有他旁边的那个少年贵族,孰料真的是闻名已久的赵无恤。先前中都赠粮还不曾谢过,如今他又出面为自己解答难题,不由得心生感激,又有了浓浓的好奇,也朝赵无恤行了一个下属见上司之礼:“丘不才。敢请大夫教我。”
因为赵无恤出面帮孔子解围,所以子路、颜回对他印象很不错,也向无恤行礼求教。
赵无恤走到了那两个童子跟前说道:“汝等很善于观察,但其实太阳在清晨和午后离地表一样远。”
那个用车轮和陶轮比喻太阳的童子讷讷地说道:“那么为早上看着大,中午看着小?”
“这是人眼的一种错觉,早晨地太阳有树木、房屋和远山衬托着,所以显得大一些。等到中午,它的背衬是广阔无垠的天空,所以就显得小了。而且太阳初升时天空还有些暗。太阳的轮廓更明显,中午时天空明亮,太阳的边缘都被虚化了,这个原因也使它在早上地时候看着格外大一些。”
那个以冷热为依据的总发孩童也不甘心地问道:“既然一样。那么为太阳出来后,早上显得冷,中午却比较热?”
面对这个眉清目秀的小童子。赵无恤回应道:“这还不简单?清晨太阳光是斜着照在地面上,午后时太阳光是垂直照在地面上的。若是你归家后以一个蜡烛或柴薪当做太阳,从斜面和正上方照一照地面。看看哪一个更热。再说,在夜里,太阳照射到地面上的热度消散了,所以早上感到凉快;午后,太阳的热度照射到地面上,所以感到热。汝等感受到的凉与热,并不能说明太阳距离地面的远与近。”
至于日地不同时间细微的差距,赵无恤暂且不想细究了,不然被这个好奇的孩童难倒,那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赵无恤言毕后,那两个发问的童子和周围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平日都未曾注意过。”
“还是这位赵大夫聪慧,孔仲尼答不上来的问题他一说就明白了,少正卯恐怕也不如他罢!”
连孔子和他的两名高徒也在细细品味着这个解释,点头不已,浅显的道理,却无人深究细想,所以才无法一时半会答上来,自命好学的颜回甚至有些愧然。
一片赞扬声中,赵无恤却谦逊地说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也许在这观察寻常事物上,我知道的比孔子多,但在礼仪、道德,还有对典史的理解上,却是孔子比我知道的多。”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诚哉斯言……”
这句话更是让孔子和他的两位弟子再度对赵无恤好感大生。
等到柳下季带着兵卒开道,众人渐渐散去后,孔子与他见面,说话间不时目视赵无恤,笑容和蔼。
而另一边,无恤则招手把两个童子喊了过来:“汝等观察的很细致,年岁几何?家住何处,又分别叫名?”
他的目光主要集中在那个眉清目秀的总发少年身上的,没有料错的话,当街认出孔子并拦下车驾就是他的主意,小小年纪就能如此聪明大胆,说不准也是留名后世的人。无恤现在手里人才紧俏,要是能把这些早慧者送进自己设立的私学学堂从小开始培养,该洗脑洗脑,该灌输灌输,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那童子丝毫不怕生,他指着自己的鼻尖脆生生地说道:“我叫项橐(tuo),今年七岁,父亲是城东司士。”
有名有氏的多半是国人子弟,无恤笑道:“会写你的名么?”
那童子先是有些犯难,随即咬了咬牙眉毛一扬:“当然会!”
他当即就咬着大拇指,另一只手在赵无恤手心上写出了这个字。
鲁国隶书和晋地隶书相差并不大,赵无恤也能把它们和后世简体字对应起来。不过在这时代,一个七岁孩童能写出来已经极为不容易,称之为神童也不为过了。
“原来是项橐……”
赵无恤想了一想,才记起了这个名字,多亏了当年被爷爷强迫背诵的《三字经》。里面“昔仲尼,师项橐,古圣贤,尚勤学”说的就是这件事,看来与《两小儿辩日》是同一个人!只是后人记载的时间地点有些出入罢了。
不知另一个小儿又是谁。
正想着,小项橐又将他怕生怯懦的伙伴拉了过来,指着他道:
“大夫,这是公输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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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格物致知
等项橐和公输班两个童子渐渐远去后,赵无恤依然在看着小巷发怔。
“项橐也就罢了,除了一个神童和孔子师的名号外再也没有留下任何事迹,统统是后世人自由脑补的,但公输班可不一样……”
如果不是同名同氏的情况,那这个表现得有些木讷的公输班,应该就是后世的鲁班了。小公输班今年也是七岁,是匠作工正公输氏之子,也属于国人阶层,而不是没有自由身的鲁工匠。
不过他似乎对这些机巧的东西挺感兴趣,两人手里的竹马是他亲手做的,方才还分别以车轮和陶轮来比喻不同时间的太阳。
公输班在后世可是百工公认的祖师爷,极尽机巧,磨盘就是他的创造物,现如今却被赵无恤抢走了发明权。公输班把工匠之术发挥到了先秦时代的最高峰,其中不少还是攻城战阵的军用器械,也只有墨家人能胜过他,不知道墨子这会出生没有。
所以比起前途未知的项橐,赵无恤更想把小鲁班这个潜力股培养出来,那样一来,他在前世记得的各种机巧之物或许就能借公输班之手创造了。
所以赵无恤先派两个机灵的武卒护送他们回去,并嘱咐一定要记下二人的住址,然后在旁监视保护,等待后续命令。
现在,赵无恤得先面对孔子师徒,对于这一边,已经打定主意想帮早期儒家“正骨”的他,又有别样的打算。
……
在街头邂逅后,赵无恤和孔子被柳下季邀请到了自己家中。
柳下季虽然不算位高权重。但好歹也是出身公族的大夫,他家的宅院很大。前后三进。院门为悬山顶,正脊高耸。两边呈坡状倾斜,檐头延伸在外,铺着卷云纹的瓦当。
一行人下车进了院门后沿着石板路前行,这里很宽阔,一直伸向中门,入内后迎面就是一个亭园。
作为鲁国著名的雅士,柳下季的这座亭园打理得很用心。
入园后右边是一座阁楼,有三层高,峻拔陡峭。楼顶四角翘起。在最上边的屋脊两端各装饰了一只海鸟,作相对立状。楼体用蛤灰涂成了雪白色,门窗则漆成了红色。
楼下有阶梯通入楼内,每一层都有凉台,遇上天气好的日子,可以立在上边凭栏远眺、观赏风物;每逢下雨雪时,因为凉台上有腰檐挑出,足能遮风避雨,内置榻席。也可聚三五好友拥炉饮酒。
这会日头刚刚偏西,离飨食时间还早,所以柳下季便邀他们在此小坐。
无恤朝打开的窗扉外望去,却见四周环绕修竹花卉。如今秋季。花多凋零,竹子不多,稀稀疏疏的。但错落有致,有的竹叶还泛着绿色。有的已经变黄了。
收回目光后,却见身材高大的孔子正坐在他的对面。颜回侍坐在旁,都端端正正,真不愧是“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的儒家人。
子路则被孔子安排着驾车先回馆驿,同时去寻找还在曲阜的孔门弟子宰予等人。
孔子朝赵无恤行了恭恭敬敬的一礼,再度对中都赠粮和方才解惑之举表示感谢,他的声音温润而谦逊:“丘曾言,三人行,则必有我师,今日果然如此,多谢赵大夫教诲,让丘又明白了一件事情,大夫对天文颇有心得矣!”
中国古代的天文学起源很早,早在唐尧之时,就“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火正”这一职务也是为了观察大火星以确定四季和节气而设立的。到了商周时,天文渐渐和巫祝分离,成为天子和诸侯正式的官职。
观日之法自然也在其中,孔子下意识地觉得赵无恤应该是对这方面有所研究的。
听了孔子的话后,赵无恤心中不免一动,脱口而出道:
“也是一时侥幸罢了,无恤也就这么一点长处,见到不懂的事情喜欢往深处想。赵氏先祖崇尚太阳,家主也多次被人比作太阳,所以我幼时观察后就有了一些思索和领悟。”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嬴姓一族从少昊开始,本来就喜欢仰望追逐太阳,赵氏还把她绣到了旗帜上,出一个观日悟道的子孙也实属寻常,大家都信了。
无恤话音一转道:“然而我方才所说的,也只是浅显的观点,对与错却无从证明,若是有人能测量出日与地的距离,那才能彻底解开这个谜团。”
“日地距离!?”
不独孔子及颜回愕然,连坐于上首的柳下季也被惊到了。
太阳,那仿佛是天帝之眼,凌驾于万物的神物,如何能以人力测量之?
孔子道:“《易》云,法象莫大乎天地,变通莫大乎四时,悬相著名莫大乎日月。丘年少时跟随周室大夫苌弘学习天文、地理,也曾好奇过日有多远,天有多高,却从未想过要真去测量他们的距离,大夫此说,实在是引人深思。”
作为子产“天道远,人道弥”的信奉者,“敬鬼神而远之”的自然神论者,孔子对太阳虽然敬畏,却并未视为神圣不可揣测之物,也算是这时代比较进步的学说。
倒是好奇心极重的颜渊目光炯炯地问道:“子贡曾言,大夫在晋国时有一计吏名侨,掌握着神奇的周髀数字,用不同寻常的算术法则来计算。莫非已经能达到夫天可不阶而升,地不可得尺寸而度这种经天纬地的境界了?”
赵无恤目光转向颜回,他知道这位眉直眼阔,神情朴实可亲的二十余岁青年是孔子唯一的入室弟子,被孔子称赞为“敏于事而慎于言”。
赵无恤认为已经极为聪明的子贡也曾无奈地称之为“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也就是说子贡学习时闻一而知二。颜回则是恐怖的闻一知十,甚至连孔子都对子贡说过:“弗如也。吾与汝弗如也”,承认连自己都不如颜回。
总之。这是个学霸型的人物,如今是孔子之学最有希望的接班人,据说他对天文地理都有所涉猎,特点是好学和聪慧,不管都喜欢往脑袋里装。但因为为人低调却不显山不露水,并且不打算为政,一心侍奉孔子和研究学问。
颜回的目光里带着好奇,他已经被赵无恤的这番说辞吸引了注意力。
无恤答道:“尚未,不过无恤相信若是有人能继续发扬此道。迟早有一天能实现!”
面对赵无恤提出的测日地距离长短,颜回表现出了较大的兴趣,而孔子却另有所思。
他笑着说道:“先君昭公之时,丘曾经被先君赐予一乘车,两匹马,一竖子侍奉,在孟氏庶子阔陪伴下入周室问礼。我在周室遇到了老子,向其求学请教,即将告辞离去时老子这样对我说……”
“聪慧明白洞察一切反而会濒临死亡。博洽善辩宽广弘大反而会危及其身。子泰大夫欲通晓天地,洞察博览一切,对老子这句话怎么看?”
这不是孔子自己的观点,而是转述老子的看法。
赵无恤摇头道:“老子避世。他和孤竹国的公子伯夷、叔齐,还有孔子的弟子子皙一样,是一位狷者。提倡大隐,大愚。”
“然也。子泰大夫可谓知老子其人矣,鸟。我知其能飞;鱼,我知其能游;兽,我知其能走。会跑的可以用网捕获,会游的可以用丝线垂钓,会飞的可以用箭去射。至于龙,我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的行踪轨迹,无从琢磨,老子的学问和为人就如同一条入云之龙。”
“既然如此,那孔子以为,这世上能有几条龙?老子的行迹和做法不是常人能效仿的。多数人还是需要为衣食住行发愁的鸟、鱼、兽,所以老子的说法小子不完全认可。这世上的事就像今天的两小儿辩日一样,越辩越明,而不是自愚不去了解就能逃避的。我想,百年千年后,非但日地之距能测,天之大,地之广,海之深,河之源,太阳为何东升西落,人为何生老病死,总有一天能一一知晓。凡此种种,我称之为……”
“格物致知之道!”
“格物致知?”众人肃然,等待着赵无恤解释这个听上去颇有深意的词。
阁楼的凉台上,赵无恤对孔丘,颜回,还有柳下季侃侃而谈道:
“人生在世,作为万物之灵长,自然应该知道万物之本末始终,才能加以利用造福万民。让无恤打个比方罢,古时候,燧人氏上观星辰,下察五木创造出了火,这就是格物致知。”
“之后,包牺氏作为天下的君王,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他观看鸟兽的斑纹和山脉水势,或取法于自身,或领悟于万物,于是开始创作八卦,用来领会天地的道德,用来表达万物的情状,这也是格物致知!”
“包牺氏死后数百年,神农氏兴起,他尝遍百草,观察万物的生长特点,于是斫木为耜,揉木为耒,创造许多器具,以便教导人民耕种和除草,使天下增加粮食,这还是格物致知。”
赵无恤这番言论层序递进,逻辑严密,还迎合了孔子及其门徒好法古之圣王的习惯,说服力极强。
于是他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所以,格物致知除了能洞悉万物生长、兴盛、衰亡的道理外,还可以知礼乐之源,明道德之要!”
“善哉!今日方知格物致知之妙!”无恤一席话后,孔子沉默片刻后,首先发出了赞同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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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9章 可以使为政乎?
在觐见过鲁侯的第二天,赵无恤便启程开始返回廪丘。
相比于来时,队伍里少了子服何,少了封凛,还少了几名平日里机灵的武卒。
因为赵无恤的种种表现,子服何已经深信他偏向于三桓,如此一来可谓让阳虎忌惮晋卿干涉而不敢贸然动手,也可以在西鄙多一支偏师,他以后将作为赵无恤与三桓,尤其是孟氏沟通的信使。
而封凛,则在鲁城由阳虎暗中赠予的一座宅院内潜伏,作为赵无恤与阳虎的信使。
至于另外那几名武卒,他们被赵无恤安排着在小项橐和公输班家住的里闾附近买了宅子居住,负责暗中保护。
最初赵无恤也有所顾虑:“每个人都有自己特殊的人生轨迹,急吼吼地将这两个童子收进自己口袋里,会不会让他们的兴趣、爱好、专长有所改变?”
但曲阜到十月之交时或许就会发生动乱,要是这两人有什么损伤,赵无恤也会遗憾,反正他对历史的改变迟早会从涓涓细流变成浩浩汤汤的大河,索性不再瞻前顾后了。
“三桓答应过几日便将两百工匠送到廪丘去,我不如提出让公输氏全族也为我效命,顺带把公输班捎上,至于项橐,算是这次曲阜之行的附赠,还是得另想法子。”
有少也有多,多出来的自然是孔子及其弟子一行人了。
鹖冠的子路赶着车,简朴的颜回侍奉在孔子身侧,曾被孔子骂成“朽木不可雕也”的宰予则带着几个中都邑卒,押送在鲁城东拼西凑求到的几大车粮食,和无恤的辎车队伍混在一起。
赵无恤邀请孔子同行自有他的打算,昨日在柳下季府上的对话俩人相谈甚欢,并没有相厌。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也没有谈及鲁国的政事和阳虎、三桓的向背。
不过如此也好,不谈国事就可以大谈学术。看着孔子和颜回这两位春秋的智者在听了“格物致知”之说后面面相觑,眼中露出了信服和好奇。无恤顿时觉得,这一手想把早期儒家“潜移默化”的闲棋,或许真能起到一点作用。
坐在四轮马车上,赵无恤思索道:“无论如何。如果能把还没提出的‘格物致知’偷换概念,让儒家的祖师爷从一开始就对周遭自然万物产生些许兴趣的话,也是后世之福。”
将华夏的文明在少年期重新塑造,加入来自后世数千年智慧结晶的新鲜血液,这不是赵无恤单枪匹马能完成的任务。他需要借势,也需要助力。
不管赵无恤愿意与否,都不得不承认,比起这时代的腐朽贵族和尚未开化的庶民来说,孔子及其门徒的确是新兴士阶层里最有知识和求学**的一批人……
公族落,士人起,百家未兴,儒家却占了先机,在无恤自己培养的人才长大成人,被他揠苗助长的诸子兴起前。只能在鱼龙混杂的孔门弟子里先把格物致知的风气培养起来吧。反正里边好多人如颜回、曾点,既然不从政事,整天闲着也是闲着,与其钻到礼法人伦的死胡同里去,不如干点有意义的事情……
至于那些从政、知兵事的人,赵无恤则想采取直接开挖的办法,不过在此之前,还得打探打探孔子的态度。
……
在车队在沿途庐舍休息时,孔子和颜回也有一番对话。
孔子接过颜回双手捧着递过来的水罐,饮了一口。擦拭干净卷须上的水珠后语重心长地说道:“回,你昨夜望着窗外的竹子看了一夜,今日在车子开动时仰头看云卷云舒,停车时又细观虫鱼鸟兽。究竟是怎么了?”
颜回下拜顿首:“回不以贫贱为耻,却以无知为耻,虽然一如赵大夫所说的,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但回遇上不知道的东西。就会想了解透彻明白。昨日被那小童的问题难住,又受了赵大夫‘格物致知’之说的启发,所以不自量力想要格竹、格云、格鸟兽,一时失态,让夫子担心了。”
孔子却笑着说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你对格物致知之说有兴趣是好事,为师怎么会怪罪你?可有收获?”
颜回遗憾地摇了摇头:“一无所获,格物致知果然非常人所为,必须像赵大夫那样有研习的基础,还要有灵感的炸现才行,这也是他能发现细蛊致病说的原因罢。”
医扁鹊的名声在鲁国也很响亮,他因为赵无恤一席“细蛊致病说”而留在晋国研习病症的事迹已经通过子贡等人之口或简牍传到了齐鲁,这也是赵无恤精通“格物致知”之道的证据之一。
诲人不倦的孔子说道:“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之。你与其失神发呆,不如寻机会请教赵大夫,至少先将那向往已久的周髀数字弄懂了,若是有机会,拜他为师亦可。”
颜回又顿首:“回只有夫子一个老师,怎能再向他人拜师求学?”
孔子大摇其头道:“谬矣,我年轻时卑贱,曾入太庙,每事问,从鲁国诸位司仪处学到了基本的礼仪。待年长时又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
“夷君郯子教我夷礼和少昊之国的史事典故;苌弘教我天文地理、推演星象历法和《易》;齐太师襄教我弹琴和音律,三月不知肉味;老聃则告诉我人生天地的大道,所以人们常常说我无常师。今日见了子泰大夫,虽然他年纪尚幼,却后生可畏,在格物之道上足以做我的老师,也足以教导你,不要因为年岁长幼,出身贵贱有什么顾虑。”
对于赵无恤提出的“格物致知”,虽然他祖述了燧人、伏羲、神农,和孔子推崇的尧舜禹、文王、周公不尽相同,但同样是托古言今,好学不倦的孔子对这种想法并不不排斥,但也不是全然接纳。他还是觉得,尊卑和礼仪才是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东西,至于格物致知,当成学琴、学剑等业余爱好就行。
孔子索性招来三位学生,对他们公开宣称道:“虽然我对赵大夫的一些想法也不完全认同。但君子和而不同,他言谈举止昂扬无比,深得我心。子有来信说赵大夫在中都自称狂者,正是为师愿意交往之人。惜哉,吾老矣,不能年少三十岁与之同游,只求能做忘年之交,汝等也要多多向他学习。”
颜回若有所思。子路重重地点头,模样俊朗,长冠深衣的宰予则目光灼灼。
他说道:“夫子,我看赵大夫领有两邑,兵卒英武雄壮,很有经营壮大的志向,但这两邑的情况我也略有所知,颇有些战乱后的残破,急需人才。子贡如今在他手下做事,肯定没有少宣扬夫子之学。他既然邀请夫子同行,大概也想招揽一些门中弟子,这正是吾等的机会!”
宰予能言善辩,是孔子的登堂弟子,在“言语”方面仅次于子贡,所以这次他前往鲁城向费宰公山不狃等人求粟米才能有所收获。
但宰予的缺点和优点一样明显,他对孔子之学中许多地方,如三年之孝,仁政等很是不以为然,并且不怎么尊重孔子。白天上课会睡大觉,还经常提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为难老师,因而孔子经常批评他。
果然,宰予这急切的功利之心让孔子略为不快。他批评宰予道:“急功而好利!”
不过宰予倒是没说错,话音刚末,赵无恤就带着随从过来向孔子行礼,献上清凉的浆水和问候了。
……
说话交流是一种技巧,一来就开门见山挖墙脚可不好,于是赵无恤先是谦虚地问“俎豆之事”。在孔子擅长的礼仪问题上捧他一捧,又问一个破败的领邑要如何治理。
孔子曰:“庶之,富之,教之。”
先使人口多起来,然后使民富起来,富了后通过教育使人懂礼节、知荣辱。
原本在治理中都邑前,孔子的思想是礼仪为上,衣食次之,可在实际掌握一邑之政后,他的思想开始发生一定变化,变成了这种更切合实际的“三部曲”。
虽然直到昨天才正式相见,但子贡有点像赵无恤和孔子之间的中介人,不但将孔子的观点向赵无恤传教,也把成乡的一些举措在简牍上告知孔子,所以两人已经对对方的一些举措略有所知。
其中赵无恤在成乡鼓励增殖人口的法令被孔子大加赞誉,这和他施政三部曲的“庶之”不谋而合。但在试图效仿时却尴尬地发现中都邑能让现在的民众吃饱已经很不容易,每年因为鼓励人口和赡养孤幼要付出钱帛粟米竟不能维持,等到战乱四起,流民涌入后情况更是急转直下,只能作罢。
至于后面的富之,孔子也没什么头绪,谁让善于经营的子贡不在身边,而对农业技术感兴趣的樊迟也被孔子视为小人。
他的视角依然停留在礼乐制度决定一切的范畴上,对技术改进并没有太过重视。
于是,虽然道理说得很不错,但实施起来,孔门中人只是对最后一项的“教之”有些心得,谁让他们就是搞教育起家的呢。
所以孔子说完后也愧然道:“中都被丘治理一年有余,依然不能庶,不能富,教化上也只有些许改进,真是惭愧。”
赵无恤则把自己那边说得更惨,不惨如何要人?
“比起高鱼、郓城,乃至于鲁城曲阜周边的乡邑,孔子在中都已经做得够好了,民众归之入流水,四野皆则之。反倒是小子刚刚上任的甄和廪丘,原本就才从战乱里缓过气来,现在又涌入了一批鲁人流民,真不知道该如何治理。我手下甚至没有能说鲁国西鄙方言的官吏,孔子门下有弟子数百,还望能让其中几人助我,我一定会把他们安排到适合的职守上。”
赵无恤说完,诚恳地朝孔子一拜。
孔子先是不答,浓浓的卷须看不出的表情,片刻后他问道:“大夫想聘用何人?”
赵无恤目光炯炯:“子有,可以使为政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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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0章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
赵无恤这句话的意思是,冉求,可以让他出仕帮我处理政事么?
他在大野泽北初见冉求,就被他善于利用矛阵的军事才能吸引了,赵无恤手下虽然有田贲、穆夏等虎士,但说实话,都只是卒长之才,冲锋陷阵和作为护卫则可,但恐怕无法担当旅帅以上职务。
而羊舌戎、虎会、虞喜、伍井则更有潜力一些,是旅帅或邑司马之才,但也很有限。赵无恤以前有王孙期辅佐,有邮无正指点,但现如今王孙期手臂和腿受伤后行动不便,邮无正又被赵鞅委以重任,都无法来廪丘,所以无恤一直在军中缺少一个副手。
不过遇见冉求,加以考校和观察后他觉得,这个聪明却又谦虚的年轻人或许可以成为自己军事改革的助力。
何况,他还多才多艺,若是稍加培养,把一个大邑交给他独当一面也足以胜任。
只是不知道孔子这边舍不舍得放手。
赵无恤观察着孔子的表情,却见他犹豫沉吟片刻后,又一次露出了和蔼的微笑:“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这意思是,冉求有才干,对于治理政事有什么难的呢?
也就是同意冉求出仕了!
赵无恤心中一喜,正好谢过,却见孔子却朝他摆了摆手。
“只有求一人恐怕不够,今日丘便先向赵大夫再推荐两人,何如?”
……
两天后,鲁国中都邑,这一日天气颇暖,阳光明媚,邑北一处幽静的竹林内,开阔地上摆放着简朴却又规整的筵席。有数位深衣广袖的士人坐于此处。
这竹林占地数十亩,虽是仲秋,竹叶已经微微干枯。但仍有绿意,且竹竿劲直。色多青绿,枝干相接,疏密有致。秋阳下,望之如一片青色的湖泊,时有风过,竹叶沙沙声响起,波浪起伏。一条清澈的小溪从远处蜿蜒而来,在林外曲折流过。
林、溪相映。实乃佳妙野景。
坐于首席的少年君子头戴黑色远游冠,身穿洁白鲁缟深衣,上绣玄鸟纹饰,正晓有兴致地打量着侍坐的几人。
位于他下首的长者身材高大,穿月白色上衣下裳,头戴儒冠,发髻用玉簪固定。额头高广平阔,国字脸上须发黝黑,只夹杂着几丝白色。
他闭目聆听天籁,睁开眼后朝高冠少年拱手。口中用悠长而深邃的男中音吟诵起一首《卫风》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少年君子则回敬应和道:“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他年轻气盛,音调昂扬,与老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少年正是回封邑途径中都的赵无恤,长者正是中都宰孔丘,而侍坐的四人分别是他的弟子仲由、曾点、冉求、公西赤。
音毕,侍坐的四人也一同吟诵道: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这首《淇奥》是卫国士大夫用来赞美男子形象的诗歌,借绿竹的挺拔、青翠、浓密来赞颂君子的高风亮节。以竹喻人。孔子赞无恤,无恤又赞孔子,四位弟子则同赞赵无恤和孔子,一片其乐融融。
看着四个年纪、性情各不相同的弟子,孔子唇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二三子今日陪坐于此,也是如金如锡,如圭如璧的有匪君子。勿要因为赵大夫地位尊贵,而吾年岁较长便讷讷而不言。汝等平时总在说:无人知我,无人用我!现如今若是有人知汝等,愿意加以重用,汝等又打算做何事?不如各言其志,何如?””
他指的自然是赵无恤了,今天的竹林小聚,就像一个后世的招聘会,而赵无恤对这段历史也恍然有些记忆,只不过今日他才是主角。
孔子的大徒弟仲由字子路,年纪近四十,却依然像是二十莽撞小伙般年轻而身形挺拔魁梧。他两眼炯炯有神,这会头戴鹖冠,结缨于颔下,身穿宽大的袍服,却留了一脸的浓须,腰间还别着短剑,顿时书卷气顿去,豪侠气由生。
他看了赵无恤一眼,又目视孔子,不加思索地回答说:“一个千乘之国,夹在大国之间,常受外国师旅的侵犯,内部又有饥荒,如若让由去治理,只用三年的功夫,由就可以使人人勇敢善战,而且还懂得做人的道理!”
子路说完后双目瞪圆,昂首挺胸,只是匹夫一人,却恍若有将军的气势。
赵无恤闻言点头,暗暗想道,那一日孔子推荐子路时说:“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这个果断的评价的确不虚,他冲动而喜欢抢先回答,虽然常常说错,却也是孔子除了颜回以外最喜爱的一个弟子,别看他像个莽夫,但粗中有细,中都邑许多政务都是他作为孔子副手处理的。
不过这个直性子恐怕也是对孔子最为忠诚的人吧,除了孔子外,恐怕没人能收复他那颗桀骜的心。
面对子路的回答,孔子不评价,只是哂之,目光看向了位于子路之后的弟子冉求。
“求,尔何如?”
冉求年纪才二十有余,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外用青色的缁布冠裹着,容貌普通,细眉垂目。
他成为孔子门徒也不过数年时间,却迅速成了最受重视的弟子之一,因为天性较迟缓、稳重,所以孔子鼓励他要勇于实行。
冉求礼貌地朝赵无恤和孔子一拜,又朝三位师兄弟微微一鞠,这才垂目回答说:“一个纵横六七十里、或者五六十里的城邑,如果让求去治理,等过了三年,就可以使老百姓富足起来。至于修明礼乐,非求之力能为之,那就只得另请高明了。”
他说完后,抬眼看了看朝他微微点头的赵无恤。手心出汗,有些紧张。
孔子垂眉皱起,冉求很谦虚。面对外人的时候,可能表现得很谨慎。才华不外露,甚至会给人一种“此人怯弱”的印象。但作为对他极为了解的孔子,却深知冉求极有胆气。
若是鲁国有难,敌军兵临城下,一如那日赵大夫所说“虽千万人而往矣的”,或许就是这个弟子!
但冉求也容易妥协,容易退缩,只是一只脚踏进了孔子之学。并不能称为“仁”,难成大器,这让孔子有些微微苦恼。
赵无恤倒是对冉求“能则曰能,不能则曰不能”的做法比较赞许,一个听话谦虚又能干的手下,是他比较中意的,而且冉求的目标明确,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说的不就是甄邑和廪丘么?
赵无恤意在冉求。冉求也意在效劳,可谓不谋而合。
孔子又问:“赤,尔何如?”
公西赤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弱冠少年。刚刚举行了冠礼,被孔子字之为“子华”。他和赵无恤年纪相仿,还不是登堂弟子,一直跟着闵子骞学习。
然而就在早晨,宰予师兄悄悄告诉他,今天这次陪同赵大夫和夫子前来竹林小坐,其实是因为夫子向赵大夫推荐了他。
他心里大惊:“子渊师兄,仲弓师兄,子骞师兄。还有子我师兄无论是学问还是才干,都比我强出了许多倍。夫子为何不推荐他们,反而推荐了我?”
公西赤忐忑之下。颇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敢说能做到什么,但愿意学些东西。宗庙祭祀的工作,或者是诸侯会盟及朝见天子的时候,我大概可以穿着礼服,戴着礼帽,做一个小小的司仪。”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不自信和不确定,孔子笑容更盛,那天赵无恤向他询问能否让冉求出仕为政,他思索片刻后便向无恤推荐了子路和公西赤两人。理由是子路也有领军治邑之才,而公西赤则娴熟礼仪,又是鲁国西鄙之人,也是冉求的母家表弟,可以作为协助。
不过他又声称,必须听听弟子们的志向,才能决断。
赵无恤自无不可,于是就有了今天竹林里的小聚。
如今三人都叙述了自己的志向和觉得自己能做到的事情,赵无恤和孔子的目光不由转向了最后一人。
“点,尔何如?”
孔子本来没有推荐这个只比他小六七岁的弟子,然而曾点居然在竹林里夜宿,蓬头乱发的他撞见了一早到此的赵无恤等人,于是孔子让公西赤帮他梳洗后,也索性留下陪坐了。
性情旷达的人往往不拘小节,因为不拘小节所以不会掩饰自己的癖好,即使会因此引起别人的诧异也不在乎。曾点便是如此,他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音乐,虽然被孔子批评不合雅乐,但却我行我素。而因为孔子没有攻击其为“异端”,所以弟子们皱眉之余也接纳了这位异类师兄的存在,现如今他的音乐已经成了中都邑一景,方才对话期间,他也没有停止弹瑟。
听到孔子的问话后,弹瑟的声音渐渐稀疏下来,铿的一声,曾点放下瑟直起身来,回答说:“夫子,我的志向和他们三人所讲的大不一样呀!于赵氏大夫亦无用处。”
经过上次的弹瑟赠言,赵无恤和曾点也算熟人了,他坐在首席上扬声道:“那又有什么关系?今日不过是各自谈谈自己的志向罢了。”
于是武城人曾点拂开了脸上的黑发道,张开双臂感受着掠过竹林的秋风道:“暮春时节,春天的衣服已经穿上了。我和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到沂河里洗浴,在舞雩台上吹吹风,咏而归,这便是我想做的事情。”
在场三子肃穆,朝曾点一拜,赵无恤则默然,而孔子也长叹一声说:“吾与点也!”
如此飘逸潇洒,这不愧是狷者之志向,但却于世无用……
四人言罢,孔子却突然向赵无恤施施然行礼道:“大夫现在已经了解四子的能力了,丘唐突,敢问大夫之志向,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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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修齐治平
“问我的志向?”
赵无恤恍然,原来今天这场面试是双向的啊,不仅子路、冉求、公西赤三个应聘者和纯粹打酱油的曾点受到了考校,连他也不被放过。
“的确,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
面对孔子的笑容和孔门四弟子的目光,赵无恤开始阐述自己的大志!
“在学问上,我想发扬格物致知之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周髀数字、麦粉、瓷器、细蛊致病说,凡此种种,在过去一年多里,赵无恤的名声已经在晋、宋、曹、鲁的士大夫间有所传播,所以这一番话,的确只有他才有资格说,才有资格被认可,若是换了一个人,就会被人“哂之”了。
于是乎,孔子和三位弟子拊掌而赞,只有狷士曾点又开始拨弄他的瑟,不以为然。
随后赵无恤立起身子,踱步到了席位的中央处,看了曾点一眼,想起那日爬在他腿上的小童曾参,心里暗暗发笑。又转向孔子,慷慨言道:“在为人和行政上,无恤之志,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
孔子捋卷须的手停了,一动不动,然后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子路瞠目而起,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冉求目光炯炯有神,公西赤一脸激动,手足无措。
赵无恤目视坐在末席,被这句话惊得拉坏了瑟弦,不顾指肚流血而直身而起的狷士曾点,心中暗暗抱歉:“子皙啊,真不好意思,又把你儿子的著作权给抢了。”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的确是赵无恤心中的真实想法。
也是先秦儒家集大成的《礼记.大学》总述!而作者。正是曾点的幼子曾参!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句尚未被总结出来的话。正是孔子及其门徒想要的标准答案!仿佛一道契合无比的钥匙插进了锁孔里,那一拧后发出了苦苦求索终于得知答案的美妙声响,无怪乎他们师徒集体失态。
修身好解释,孔子及其弟子们一直孜孜不倦在做的,依然是这个阶段,无论是学习、立志、自省、求仁,目的都是修己身,这也是一切行动的基础。
而齐家。正所谓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家就是卿大夫的统治区域,一个家有自己的土地,有自己的宗族属民,有自己的军队,有自成一体的经济,是春秋时代封建体系的基础单位。
孔子曾担任过齐国高昭子的家宰,经历过这个阶段,但他年轻的弟子们却还在苦苦求学。希望娴熟君子六艺后能被某位卿大夫青睐加以任用成为家宰。也就是方才冉求说的“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
家也是一个宗族的基本地盘,赵无恤虽然没有明确成为赵氏世子,但就凭借他一支孤军拿下两个敌国领邑,又成功将其合法化合礼化的功绩。只要他愿意,足以自己开创一个家族作为赵氏小宗,称之为廪丘氏也不为过。
所以齐家之言,在场众人里赵无恤最有资格来说。
而治国这两个字,其中的野心昭然若现。更是说到孔子和子路的心坎里去了。
子路和孔子的志向都是治鲁,子路想让摄于齐、晋、吴之间的千乘鲁国变得强盛。而孔子的追求则更高一些。虽然在中都邑感受到了治理一地的艰难,但他依然没有受挫。觉得只要能被国君任用,让鲁国庶之、富之、教之,建设一个“东周”乐土出来也不在话下。
赵无恤在鲁城曲阜大肆宣扬想归晋的迫切,在孔子等人理解来,大概是希望回国后慢慢做到执政上卿的位置,治理晋国。
他哪里想得到,赵无恤看到晋侯第一眼,就能生出“彼可取而代之”这样的僭越心思来?
此治并非代国君治民,而是直接代天牧民!
但最后的平天下,就让人有些震惊了。平,孔子理解为平定,他虽然也想在全天下恢复周公之政,古朴之礼,但那却是不敢贸然说出的梦想,只能在私人场合婉转地说:“愿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在尚未生出大一统思想的孔子看来,无恤此言或许是想效仿当年赵宣子、赵文子会盟诸侯的举动罢!又或者是管夷吾那样辅佐国君尊王攘夷,将这个越来越不堪的季世扭转过来!
总之,修齐治平,这的确是个很切合卿子身份的志向,也是这世间罕有的宏图。
直到这会,孔子才从赵无恤掷地有声的宣言中缓过神来,避席而起,朝他施施然行礼道:“大夫之志大矣!让丘心中澎湃不已,不由见贤思齐了。”
……
半刻后,子路、冉求、公西赤、曾皙四个人都出去了,筵席间只剩下了赵无恤和孔子两人。
经过今天的竹林侍坐,赵无恤惭愧地发现,他一开始对孔子的揣测似乎不太准确,在晋国六卿阴谋暗算的氛围下呆久了,整个人不免有些黑暗和阴谋论。孔子培养弟子,的确不是一种有意识的造势行为,他还是很支持弟子们在其他士大夫的家、邑中出仕的。
比如今天的子路、冉求,可是政事科里数一数二的人才,公西赤年纪虽然幼弱,却也是可造之材。孔子都毫不保留地推给了无恤,当然,这其中不排除想让弟子们有一个好前程的心思,但这是作为老师的人之常情,其中的坦诚已经极为难得。
或者说,除了颜回、曾点这类追求比较高大上的几人外,冉有等出身国人的弟子会向孔子求学君子六艺,目的还是为了做官吏,只是在孔子人格魅力影响下变得相对忠诚而已。所以赵无恤也不必费尽心思耍手段撬墙角,就这样直接开门见山地招聘效果更好。
回想四人的表现,无恤问道:“孔子说要观他们四人之志,四子之言何如?”
孔子说:“也不过是各自谈谈自己的志向罢了。他们的才能都在我心中,只是想让他们自己说出口让大夫知晓一二而已。”
赵无恤回忆着方才的对话道:“从四人的叙述看,子路的志向最为远大。已经达到了治国的水准,但孔子为何要哂笑他呢?”
孔子说道:“治理国家要讲究礼让。可是由说话却一点也不谦让,所以我才笑他。由这个人,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用他为卿相,但我却不知道他仁否。”
“子有、子华之志比子路略小,孔子认为如何?”
“治理邦国是大事,但求说的治理方六七十。如五六十的千室之邑也是国之大事;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赤说的宗庙祭祀,诸侯会盟和朝见天子,也是大事。求这个人,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以用他做宰臣;赤这个人,束带立于朝堂,可以让他接待宾客。作为司仪,也但我也不知道他们的仁何在,所以大夫若要任用。当慎之又慎。”
说完,孔子微微叹了口气,他手下几个可以为政的弟子都不是完美的,各自性格上都有些问题,子路的莽撞,冉求的过于谦逊和被动,公西赤的好奢侈……希望他们离开中都,前往赵大夫麾下效力后,能历练改善这些毛病。
“点的志向虽然缥缈普通。却唯独有仁,而又有才能。又有仁心的,唯独回一人而已……”
孔子本来连颜回也想推荐。但颜回却拒绝了。
“回愿无伐善,无施劳。”
我愿意不夸耀自己的长处,不表白自己的功劳。颜回的意思是,他只愿意安静地跟着孔子治学,不愿意为政。反正他最近开始对格物致知的学问着迷,还曾向赵无恤请教周髀数字的问题,并很快学会了摆弄算盘,正忙得不亦乐乎,连今天的竹林侍坐都没功夫前来。
但对于赵无恤迫切需要的施政之才来说,无论颜回、曾点心中仁与不仁,都没有什么现实意义的用处。
他要的不是道德楷模和整日清谈的名士,而是老老实实处理政务的能吏!至于私德,当然也是一个考虑范畴,但并非首要的。
所以面对孔子对几位弟子才能的推荐,赵无恤也有自己的考虑。
“弓与箭协调,才能要求它射中靶子;马首先要老实驯服,才能成为可骑乘的骏马,虽然我知道三子有才,但我打算先让他们从基础的职位做起,每月一次察其政绩,一步步提升,孔子以为如何?”
“丘曾说过‘君君,臣臣’,大夫的家臣,升降废黜一律由大夫说了算,与丘无关。”
……
不过,等到赵无恤一行人两天后带着稍后赶到的两百工匠离开中都邑时,跟随他西行的孔子之徒,却只有冉求和公西赤。
子路婉转拒绝了赵无恤的招揽和孔子的推荐,执意要留在中都邑,侍奉在孔子身边,这个平日对孔子行为和教学总是第一个站起来质疑的大弟子,却是对孔子最为忠诚的人。
“群盗在侧,中都也不安定,子有一走,子迟(樊迟)又归家去了,开春才会回来,这里知兵的就剩下我,夫子身边不能没有仲由!”
对此执拗的子路,赵无恤自然不好勉强,而且他也觉得,孔门诸弟子中,唯独颜回和子路,是他用尽法子也无法彻底收复的。
孔子则在事后感慨说:“若是吾道不行,我或许会乘桴浮于东海,到时候会一直跟随在我身边的,或许就是仲由了!”
子路闻言大喜过望。
虽然失之于子路,无恤却也收获了另一个人。在跟子服何提出要求后,孟氏很干脆地连劝带逼将担任小工正的公输氏一族划为赵无恤的臣属家族。小公输班自然也擦了擦眼泪和伙伴项橐告别,带着忐忑和好奇,坐在辎车上跟着父辈前往廪丘。
八月下旬,赵无恤一行人安然无恙地经过大野泽北,进入廪丘境内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金黄的黍稻粟麦,他也得知,晋国成乡的老班底们也已经抵达了鲁国西鄙。
面对前来出迎的张孟谈、计侨、羊舌戎一行人,赵无恤宣布道:“既然领邑已经渐渐稳固,人心思安,各方材士云集,那新政之事,也要尽快展开了!”
虽然在对赵鞅述说的战略里,鲁国西鄙名为赵氏这只狡兔的第三个洞窟,但实际上,赵无恤却打算另起炉灶,再造一个全新的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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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其命维新(上)
鲁侯宋八年八月下旬,廪丘的邑寺内气氛颇有些凝重,竖人已经来回续了好几次浆水,却无人喝上一口。
坐于首位,身穿朝服的赵大夫已经开始不耐烦地用手指轻轻敲击案几了,但以甄氏为首的几家甄邑族长依然在席位上缩着头,没有做出对于这次“新政”的表态。
保守,希望延续固有的体制和习俗,这是众族长的通病,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们各自宗族的利益,对于所谓的“新政”,几乎是下意识的排斥。
然而,却也不敢出言反对。
两个月前赵无恤用计兵不血刃拿下了甄邑,又以晋国大军的兵威恐吓稳住了城内的局势,各氏族在洞悉真相后一度起了些异样的心思。但随后城外一战让观战的他们心惊胆战,只能半推半就地接受赵无恤的统治。
最初时,赵无恤采取的政策和前任卫国甄邑大夫孔氏差不多,当年孔氏只是把这里作为食邑,一切政务都交予当地氏族控制。而赵无恤虽然解除了甄邑各族的族兵,但依然采取了拉拢和维持他们利益的策略,于是众人的心渐渐安定,任由族中子弟作为邑吏,帮赵无恤广收人心。
之后随着一阵让人眼花缭乱的外交博弈,甄邑正式从卫国并入鲁国,虽然换了个国籍,这里的生活却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变化,族长们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也挺不错。
然而赵氏大夫在得到鲁侯授土赐民,又进入鲁城曲阜完成仪式,确定了名实后。却开始不紧不慢地展开“新政”了。
第一步,是提出“五谷粟米。民之司命也”,他让家臣属吏们纷纷下到民间组织开展秋收。
晋国大军过境时并没有祸害当地的民生。所以大多数田亩都种满了粟米,和西面几个卫邑的残破形成了鲜明对比。民众平日没少听城邑里来的属吏宣传说,这都是托了赵氏大夫的福,也纷纷信以为真,心存感激。
经过半旬的忙碌,各地的粟米基本上收割完毕,当仓禀丰实,无论是甄邑的卫人还是廪丘的齐人,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来年的衣食有了着落后,人心彻底安定了下来。
于是,在各氏族族长吃到今年第一碗新饭后,赵无恤新政的绳索便渐渐收紧。
“二三子可思索妥当了?现如今廪丘已经同意实施新政,只剩下甄邑各族未曾表态,还望各位族长能够配合。”
赵无恤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他们的发冠下不由冷汗直冒,有人已经顶不住压力想要屈服,目光定在了作为甄邑旧族领头人的甄仲勋身上。
甄仲勋苦笑。今日名为公议,其实是赵大夫的一言堂,无论允与不允,结果都不会有太大区别。
这几日甄邑氏族们也在暗中活动。首先是想从赵无恤势力二号人物张孟谈身上寻找突破口。
在这个推行新政的过程中赵无恤扮演了白脸角色,对执掌各族大权的族长们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而张孟谈则一直以红脸角色出现,有时候出面抚慰。也是考虑到了未来正式施行还需要这些甄邑族长们配合的缘故。
然而对于这个一直温文尔雅,却长袖善舞的赵无恤谋主。谁也没法子从他的口中套出一句实在话来。真的逼得急了,张孟谈便推说此事乃是赵大夫决断。自己只是预闻和辅佐而已。
“此事对诸位的宗族并无坏处,且大夫一定会推行,诸位还是同意为好。”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最终公议。
虽然恐惧赵无恤的兵威,也没有“重归卫国”的心思,但甄仲勋还是想再为本族的利益争取一下。
通过几个月的观察,他发现赵无恤虽然有时手段狠辣,但并非不问青红皂白肆意压榨杀戮氏族之人,凡事还是可以商量商量的。
于是甄仲勋小心翼翼的提出,这次的新政真的有必要么?
“甄邑之下有乡,有里,邑中有邑宰、邑司马等大夫家臣,从卫康叔在此建城起已经实施了数百年,大夫何苦骤然改之?”
面对这个不知道被人问了多少次的问题,赵无恤严肃地说道:“当然有必要改!”
“二三子知道,数月之前,甄邑和廪丘分属卫、齐,用的也是卫制和齐制,两地甚至连职官名号都不尽相同。”
齐国的地方行政制度是管仲打下的基础,先是“三其国”,就是将“国”的区域划分为三种:工乡、商乡、士乡。接着是“五其鄙”,将“野”的区域划分为五个行政等级:属、县、乡、卒、邑、家。每邑三十家,每卒十邑,每乡十卒,每县三乡,每属十
县。这样,每属有民九万家,全国共五属,每属设五大夫执掌行政,设五正执掌司法。
廪丘理论上是属于“乡”这个等级,所以廪丘大夫乌亚旅的职位是“乡良人”,其下有卒、又有邑。
但甄邑用的卫制则是周制的延续,所以现在虽然甄和廪丘都是赵无恤的领邑,宗族所属上是赵氏,邦国上是鲁国领土,却有两套卫、齐的基层体制。
无论是统治的形式上还是实质上,这种“一国两制”的情况都不能长久!
“所以更改基层的政体,势在必行!现如今廪丘各氏族公议后全体同意,甄邑如今却想要固守旧制,与我为难不成?乌氏之迁才过去不久,二三子莫不是想步其后尘?”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全都毛骨悚然起来,甄仲勋哑然,心中苦笑不已。
赵无恤前往鲁城前,把廪丘最不稳定的力量,也是最大的宗族乌氏用雷霆手段连根拔起,将他们的产业全部强行购买。把乌氏整个撵到了齐国,自此之后廪丘再无大族。甄仲勋这次被召到廪丘参加公议。感觉少了那一大家子后,街头巷尾都冷清了不少。这座城邑的中坚变成了在甄之战里被吓破胆的国人,所以才会那么快就同意更制。
甄仲勋已经顾不上骂廪丘人软弱了,现如今,邑寺门外站满了荷甲的武卒,公议要是说不出个结果来,就休想离开这座城邑归家,这是逼着他们表态啊!若是一个不同意,往小了说会被扣押在此,往大了说可能会被剥夺田亩房宅和店肆等产业。被赵大夫轰出甄邑,撵去卫境了。
“下臣们愿附大夫骥尾……”
看清形势的甄仲勋首先选择了服软,最后的结果不出所料,已经无兵无卒的氏族们全部妥协。
既然廪丘和甄邑在形式上都通过了新政的提案,赵无恤便迅速颁布了这次新政的总纲。
……
第二天,作为赵无恤新附之臣的冉求和公西赤在廪丘邑寺内,与众多小吏一起聆听了赵无恤激情昂扬的宣言:
“诗言: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冉求号称多才多艺。的诗书学的不错,知道这句话的大意是说,周文王禀受天命,昭示天下。周虽然是旧的邦国,但其使命在于革新。
“成汤盘铭上也刻着‘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九字,所以革新从来不能停止。没有百年不变的制度。也没有万世不易的邦国,齐有管夷吾更制。晋有文公、悼公中兴,楚有孙叔敖变革。今日甄邑与廪丘脱离旧国,成为赵氏新邑,鲁国新土,旧制不可不革,新政不可不立。”
在前两个月孜孜不倦的立威、立信、足食后,两邑人心思定,对赵无恤政权的拥护程度越来越高,是时候将触须伸展到全境了。
宣言的最后是保证不会损害各氏族和国人的利益,反而会把获利固定下来,并将其政策化。
周围的众吏一阵欢呼和颂扬,而冉求和公西赤则面面相觑,感到有些新鲜。
一旦在外边抛头露面,年轻的公西赤总是穿着最好的衣服,他这会小声对冉求说道:“如果要说中都邑和这里最大的不同,那就是中都做都要讲复古,而这里则提倡维新,子有师兄,你怎么看?”
冉求先是默然,来到廪丘后,这几日的所见所闻让他心里隐隐生出了一丝担心。
他的家族虽然号称周室诸侯冉国之后,但现如今已经衰败,只能算普通国人,他向孔子求学的目的很简单,那便是出仕,成为士大夫。
在中都期间,他没有具体的职务,有时候帮助孔子和子路处理政务,有时候则带着少量兵卒巡逻御寇,被赵无恤相中,算是他第一次得到为政的机会。
冉求并不太重视德的修养,娴熟六艺后,他的关注点在如何施政和军阵之事上,很少向孔子请教仁、义、礼、孝这方面的问题,所以孔子才说他“不知其仁”。
他虽然对孔子一些教学和思想不置可否,但却依然尊重老师。不过目前为止,冉求对赵无恤这种积极进取的改革态度却更加赞赏,他创建长矛兵阵,便是乐于革新的一种表现,这一点上,和赵无恤倒是不谋而合了。
更何况,更新体制,就意味着有新的职位出现,自己和子华也才有跻身高位的机会!
于是冉求对母家的表弟公西赤说道:“子华,夫子曾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赵大夫已经是你我的主君,来到廪丘后又给予吾等很高的待遇。食有鱼肉,行有车马,服有纹饰,所以当尽心尽力,辅佐于大夫新政才行,在中都的那一套却不一定适用于这里,你我当以赵大夫的吩咐为准。”
话虽如此,但冉求还是很苦恼,虽然前些日子赵无恤在中都和孔子其乐融融,但他却敏感地觉察到,夫子和赵氏大夫之间,似乎有着潜在的巨大分歧。
“若是有一天,大夫和夫子因为理念有别而不和,我和子华应当何去何从?从师焉?从君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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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章 其命维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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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求和公西赤的对话刚结束,就被赵无恤召去问对了。
听说公西赤写的一手好字,还会齐、卫篆书,于是赵无恤让他和成抟分别兼任文吏,负责记录。
赵无恤要在自己的地盘上完成从春秋到战国秦汉的转变,将老旧不适应大争时代的封建领邑制变为更高效的集权官僚制。
首先,就是让领地统一在同一种制度下,这是立政的第一要务。
侍候在旁,随时接受问答的冉求好奇地问过:“大夫准备用赵氏之政,还是鲁国之政?”
若是用鲁制,他觉得自己也能帮衬一二,而晋国赵制,冉求记得夫子曾一度诟病过赵鞅铸刑鼎之举。
但赵无恤的想法却不一样,鲁制从目前来看,依然是十分保守的,比起已经化邑为县的晋制大为不如。但晋国的基层地方制度,乃至于赵氏的制度,他也不打算全然照搬。
无恤目前虽然名为鲁臣,但实际上却自成体系,和晋国国内六卿各行其政一样,鲁国卿大夫在自己的领邑里也是爱怎么玩怎么玩,别激起国人愤慨将你驱逐就行。
于是他说道:“我将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混合之后,或许就是一种全新的体制。”
“全新的体制?”
“然也!”
那些在赵无恤心中酝酿已久,身处晋国时却碍于诸卿和宗族束缚无法实施的更制,一条接一条从他口中说出,又在公西赤和成抟等人变成了鲜活的文字。
他每说一句,冉求挺直的身形就微微震动一次。
“从世禄到官僚!”
“从尊尊到尊法!”
“从采邑到乡亭什伍!”
……
八月末,清凉的秋气已至,作为全邑氏族之首的甄仲勋坐着马车回到了甄邑,这还是赵无恤破邑以来他第一次被获准外出,所为的还是“公事”。甄邑到廪丘的来回几十里地景色依旧,雷始收声,蛰虫坯户。河水开始干涸,甄仲勋看着这番秋景,心里也一片凄凉。
等他风尘仆仆地回到甄氏聚居的里闾中,那些残余的长老和邻近族长们纷纷围了过来。
“族长。如何了?”
“新政究竟是怎样的?”
他们最关心的,自然是赵氏大夫那所谓的“新政”的具体情况了,但至于这新政究竟是什么,各氏族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大多数认为是要效仿晋国那边的制度。作爰田、州兵什么的。
只有被邀请前往廪丘聆听赵氏大夫宣政的甄仲勋能第一时间得知真相。
“无法一一细说,但总之,我甄邑的体制已经被打散重塑了,部分职位被取消,又有一些新职位出现。”
众人的眼睛亮了起来:“族长可被授予重任?”
既然在形式化的“公议”中众人无力抗拒,便只能屈服,但却也指望自己的宗族能在新政中占据一个有力的位置。
甄仲勋向众人展示了腰间新佩上的绶带和小铜印:“大夫命我为甄邑长老。”
“长老?这职守是做什么的?”
“负责祭祀之事……”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一职守,当然要德高望重之人担当。甄族长足以胜任,勉之。”当时,赵无恤是这么对甄仲勋说的。
乍一听很有道理,但甄仲勋觉得,这个职位很可能是一个虚职,用来安置抚慰各氏族的,凡事都得唯赵无恤和邑长吏的马首是瞻。
看着自家族人们面露喜色,他微微叹了口气,要是赵无恤全然将各宗族排斥在新政之外,必然会引发巨大的反弹和不满。但此人何其聪明。先是给予了不少看似不错的职务,关键属吏却任用亲信。如此一来,各氏族安于现状,若想要更进一步。跻身要职,就得全心全意效忠于他才行。
甄仲勋如今只能在这个“甄邑长老”的职位上战战兢兢地奉迎赵氏大夫的种种要求,同时尽量维护宗族利益。
又有人凑过来问道:“赵大夫的意思是不是,只要赵氏在甄邑一日,我甄氏便能世袭这长老之职?”
目前的卫、鲁两国,家臣常常是世代沿袭的。于是过上几代,家臣就变成了地方权利的代言人,形同邑大夫了。鲁国的情况便是如此,季氏的费宰曾长期由南氏父子相传,三桓的家臣反倒在领邑坐大,凌驾于主君之上,最后造成了陪臣专权的悲催局面。
甄仲勋冷笑一声:“赵大夫何等精明之人,怎会如此大方?这邑长老之职我也是暂时担当,每年都要受大夫的亲信监督考校,若是为政不合大夫心意,随时可以撤销!且也没有食田赐予,而是发放粟米作为俸禄,每年200石而已!”
……
“德义未明于朝者,则不可加于尊位;功力未见于国者,则不可授以重禄;主持政事而不能取信于民者,就不可以为长吏。甄邑和廪丘的职守完全是选贤任能,即便暂时上任,也随时可以更改撤换,这便是本大夫的用人原则!”
这也是赵无恤在宣政时提出的“从世禄到官僚”!
他将甄邑和廪丘不尽相同的官职打散重建,一邑的长吏名为邑宰,管理政事民生,财政赋税,一年俸禄300石。
此外还有辅吏三人,邑司马管征召守备,秩250石;邑长老管祭祀、乡射聚会,邑士师管刑狱缉盗,秩200石。
两邑正吏的名单逐渐公之于众,赵无恤称之为“公示”,其中甄邑宰的人选早在众人预料之中,那便是张孟谈。
张孟谈可以说是赵无恤势力中的二号人物,也是唯一可以独当一面,在无恤不在时统辖两邑军政的人。
他是无恤好友,在无恤出奔宋国后不远千里前来投奔,献上了谋濮北、入鲁之计,被赵无恤誉为首功之臣。其为人谦虚鞠让,在德义、功劳、为政取信于民方面都十分出众,他出任甄地长吏,可谓众望所归。
而廪丘的长吏,则被授予了新近从晋国赶来的计侨。
计侨本来是个只对数科感兴趣。其余公事能推则推的懒人,赵无恤还在国内时,他就没有实际任职,而是专心钻研数科。培养接班的人才。
但在无恤被逐后,计侨却激流勇进,主动担任了成乡宰的职位,他和羊舌戎一起,将这个因为无恤离去而人心惶惶的乡邑维持了下来。过去一年里成乡富庶依旧。大车大车的钱帛和瓷器纷纷往宋城商丘送,帮赵无恤维持住了开销,在商丘打开了局面。
在濮北之地落入无恤之手后,计侨便和羊舌戎一起卸任,将成乡交给了赵鞅的家臣,带着数科弟子们和部分陶匠跑到了廪丘来为无恤效力。
这位年近四旬的计吏名声在晋国内部已经渐渐起来了,甚至还传到了国外,许多人都知道,成乡宰是位会周髀数字的数科高手,正在钻研“经天纬地”之术。
计侨有名、有功、又有劳。手里十多名年轻的数科弟子也解了赵无恤乏才之急,所以任命为廪丘邑宰无可厚非,既然治理成乡井井有条,更进一步的千户邑应该也能胜任。
比去年冬至时消瘦了不少的计侨却有自己的担心:“下臣生怕政务繁忙,没有功夫钻研数科和教导弟子,主君莫不如另择贤才,侨拾遗补漏即可……
但赵无恤让他安心,没有意外的话,他本人会常驻廪丘,把这个昔日的要塞作为行政中心。平日的政务也会参与。这个任命一是奖励计侨的功劳苦劳,二来也是为渐渐成型的“数家”壮大铺路。
计侨推脱不能,只得应允。
接下来,就是邑司马了。无论是俸禄还是权力上,司马都是仅此于宰臣的职务,赵无恤手下能胜任的人不少。
但冉求初来乍到不好骤然提拔到如此要职上,穆夏、虞喜、伍井威望不足,这四人也更适合呆在武卒里做军吏。所以原先地位较高的原成乡司马羊舌戎,和赵氏家臣虎会便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羊舌戎在得到甄邑司马的任命后有些激动。这才跟着赵无恤两年,期间还一度君臣分离。谁想却从一个区区的下宫两司马升到了千户邑司马之职,爵比上士,期间至少跳了两级,这可以说是飞一般的速度了。他怎么也不曾想过自己居然还能有这么一天,只觉得位列大夫,复兴羊舌氏的梦想渐渐有了希望,顿时干劲十足。
虎会还是喜欢倚着城墙唱歌,他除了廪丘邑司马外,还负责教悍卒掷矛,训练那一百赵氏家臣子弟“庶子卒”,如今这批人已经习惯了武卒的训练和作战方式,可以加以使用了。
邑长老虽然主管祭祀,放在上古时还兼顾神权,权势极大,但进入春秋后已经渐渐被边缘化。只要赵无恤把好关,这个职位仅仅是个空衔。出于安抚当地人的考虑,甄长老给了甄仲勋,廪丘长老也给了一个当地的七旬老者,但仅仅是个傀儡,主要权职还是由娴熟礼仪的孔门之徒公西赤担当。
最后,是掌管法律、刑狱的士师一职……
从上古皋陶做刑律以来,律法都藏于府库,不轻易示人,让国人摸不清违法与否,造成一种未知的恐惧,也好让地位尊贵的卿大夫对国人庶民生杀予夺予取。
但春秋的趋势是,成文法渐渐将成为主流,郑、晋两国已经先行一步,尤其晋国赵氏和郑国,走在时代的最前沿。
赵无恤统治濮北两邑,也想把这里变为自他之下,人人都得以法为尊的律令制政权,这便是“从尊尊到尊法”。
不过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麾下法律人才的极度缺乏,到最后,竟然只能让背熟了《赵宣子之法》的成抟担任廪丘的临时士师,甄邑士师却只能由张孟谈兼任。
此外,律法的建设也十分滞后,军法倒是暂时够用,但民法却只能由晋国的赵氏刑鼎立起一个架子。想要进一步建立起合乎濮北“国情”的律法,还需要一个提纲挈领者,以及源源不断的基层人才。
时穷思贤士,赵无恤不由想起了新绛泮宫教授刑律的邓飛,还有他在宋国时多次听闻大名的邓飛同族兄弟,郑国著名的“诉讼律师”邓析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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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章 名法,义利
邓析和籍秦的佐吏邓飞一样,原本是邓国公族,邓国亡后,他们的祖先向北逃到了新郑,成了郑国士人。
邓析在郑国地位不算高,但名声却极其响亮,赵无恤在新绛时偶有听说,到了宋国后消息来源广了,双耳就时不时会被这个人的各种事迹包围。
当年子产铸刑书,开创了诸侯成文法的先河,郑国也成为后世法家起源地之一。子产的做法已经是首创,还遭到了晋国大夫叔向的极力批评,然而,邓析却比子产更激进!
赵无恤听说邓析欲改旧制,对子产所推行的一些政策很是不满,年轻时便“数难子产之政”。子产对民间的舆论是很宽容的,曾经“不毁乡校”,所以并未利用权势让邓析这个反对派永远闭嘴。
子产去世后,子大叔执政,继续实行子产的政策,邓析依旧对子产铸的刑书多有批评,于是自编了一套新的成文法,将其刻在竹简上,人称“竹刑”,据说比子产刑书要更好更全面。
当然,对邓析负面的评论也很多,老实质朴的宋国人就很不喜欢邓析的“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词”,视之为诡辩。
“这邓析的名字,我在后世似乎也听过,从目前的消息看,他可以称之为法家,也可以称之为名家……”
赵无恤有在濮北的甄、廪丘建立一套律法制度的想法,但却极其缺乏这方面的人才,所以对邓析颇有关注。但听说他最近在新郑炙手可热,这区区两邑士师的职位,不知道能不能吸引他……
如今郑国子大叔已死,七穆之一的驷歂执政,邓析也蹦跶得越发欢实。
他最近在新郑聚众讲学,向人们传授法律知识和诉讼方法,并当起了“律师”,帮助别人诉讼,大狱要求一件上衣作为报酬。小狱则要一条襦裙。郑国民风开放,商贾遍布大街小巷,所以争执也比较多,郑人献衣而学讼者不可胜数。
所以赵无恤只能先派人去新郑打探消息。和邓析搭上线,想办法弄几卷《竹刑》来观摩观摩,但却没法立刻把他诱来这儿。
“更何况,邓析曾公然宣称不法先王,不事礼义。和儒家的根基全然相悖。他要是来了鲁西鄙,法先王、重礼仪的孔子肯定会愤怒至极,我手下子贡、子有、子华三人说不准也会有顾虑,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啊……”
赵无恤没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大无私理念,他想要的“法”,至少在数十年内,必须是为他这个统治者的意志服务的。要是来了一个桀骜不驯的刺头带着民众鼓噪,他只能尽量向子产学习,忍着不下手将其干掉。
……
在邑宰、司马、士师、长老这四个各自拥有官署和佐吏的职位外,赵无恤还因地制宜。设置了城门吏、计吏、仓吏、厩吏、农吏、医吏、工吏、市吏等,俸禄从斗食到百石不等。
计侨的数科学生们学以致用,做了计吏、仓吏。小公输班的父亲公输克做了工吏,统辖鲁国新来的匠人,扁鹊的徒弟子豹则是医吏。他们基本都能各司其职,发挥自己的特长。
甄氏在之前被赵无恤带走的不少子弟都被加以任用,但基本都集中在廪丘。而廪丘氏族子弟则被安排到了甄邑上任,这种异地任职的方式也让当地氏族和邑吏勾结变得困难。
那百名赵鞅留下的赵氏家臣子弟也被他抽出部分,打散在各职守里作为监督者。
新政的架子已经搭建起来了,但这套班子只能算勉强凑合。
“现如今的甄、廪丘。要将卫、齐、晋、鲁四个不同国籍,口音的官吏们捏合成一个紧密的集团,可谓任重道远。别说一年两年,甚至得花费数十年才能消弭他们的界限!区区两邑三万之众尚且如此。何况九州千倍的土地和人口,由此可见,一天下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
细细想来,秦朝为什么统一后十多年就分崩离析,也就不足为怪了。
虽然艰难,但只能咬着牙做下去。谁让赵无恤拼死拼活,就到手了这么一个不上不下的开局之地呢?
创律法,谋邓析并不是目前至关紧要的事情,可以慢慢经营,赵无恤手头最重要的,还是“从采邑到乡亭什伍”这一项。
实际上,西周早期是比较集权的,周王畿的六乡六遂基层制度分为“比”、“闾”、“族”、“党”、“州”、“乡”,他们与“伍”、“两”、“卒”、“旅”、“师”、“军”一一对应。村社居民行政组织与军队的军事编制两两相应、互相统一,这就是兵农合一的古制。
西周的王畿渐渐分割,乡遂和井田制度一起崩溃了,到了后期南国之师丧尽后,只能依靠王畿大夫的领邑私兵征召作战,防御犬戎入侵,乡遂渐渐被采邑制取代。
各级卿大夫的封地名为采邑,邑有万户,千户,有百户,有十室,原来都是自然形成的大小居民点。凡此种种,散布在中原各地,属于不同的封邑主或氏族,他们世代传承,根据宗族血缘抱团而排外。
到了春秋,甄和廪丘虽然实行卫、齐两套基层制度,但大体上也是这种采邑制的延续。
如此一来,就会造成行政分散而低效的情况,肉食者能统治驻扎在大邑,但其他小邑聚的控制,只能指望各邑氏族配合。
不解决这个问题,就无法将一个地区的民力和资源高效化利用,遇到战时就得面对和地方势力扯皮和相互妥协的情况。
焚券市义和秋收后,赵无恤如今已经在甄和廪丘建立了绝对的威信,两地新的职守确定,新政便可以从上到下铺展开来,随着一封简牍传遍了各小邑,新的基层制度也开始推行了。
“合小邑聚,集为亭、里,里中则设什、伍!”
甄和廪丘两邑之下,赵无恤设置了亭和里,亭控制道路治安,有亭长,由赵无恤亲自任命,下属有求盗、亭父、亭卒,来往行人和商贾都要接受亭的盘查问话。
里是基本单位,所辖百户左右,有各氏族长者或老者兼任的里正,还有专注于农事的“力田”。居民以五家为“伍”、十家为“什”,将什、伍作为基层行政单位,也是征召时的作战单位。规定里中的民众无论国、野、贵、庶,按氏名、年龄、籍贯、身份、相貌、财富情况一一载入户籍,称之为“编户齐民”。
“料民”等前期工作已经在之前两个月内,在张孟谈的主持下陆续完成,虽然这种人口普查方式自从周宣王以来颇受诟病,但现在已经是诸侯间寻常的事,众人也见怪不怪了。想要了解一个邦国、城邑的力量,就必须知晓户口几何,田亩多寡。
“里”在无恤规划中的是民聚空间,户籍的管理与民户的组织是其核心,里正和什伍则是统治的基层单位。
“亭”则作为赵无恤政权得以渗透到基层的单位,沿着涂道路径形成线式分布,将作为行政中心的邑和里串联起来。
这一点一线,就把甄和廪丘的基层彻底变成了一个“网”,一个赵无恤可以笼尽两邑力量的大网!
这便是他所说的“从采邑到乡亭什伍”!
说白了,既是对西周,乃至于较为集权的诸侯齐、楚兵农合一,政军合一制度的效仿,也是战国秦汉那一套地方制度的先声,很适应目前濮北的情况。
百余年前的管仲改革,几十年后的魏国李悝变法,后世的商鞅变法,无不如此。将集权洒向乡亭里闾,想尽办法增加对基层的动员力度,就能富国强兵,就能拔得头筹。
……
在这些简牍写就,准备润色后发往各亭里的时候,年轻的公西赤曾担忧地询问道:“大夫如此大张旗鼓地更改制度,就不怕各邑聚的氏族们不满,群起反对么?”
赵无恤却笑着反问道:“反对?”
“谁敢反对!”
他目视身边的成抟,让他回答公西赤的疑问。
成抟的父亲成巫身体渐渐不行了,无法远行,所以此次留在了成乡。赵无恤也懒得理会这是真是假,毕竟成乡在赵氏内部依然是他名下的食邑,就让成巫和窦彭祖等人继续经营,虽然不指望他们能更进一步,但维持住成乡的富庶应该没什么问题。
不过成抟却是有些忐忑的,对赵无恤也更加毕恭毕敬。
但赵无恤授予他廪丘假士师之职,却又让成抟心中稍安,于是他分析道:“甄氏乃是全邑各族之首,如今在邑内服服帖帖,其他各小族又哪敢冒头?不满之前,得先想想每日训练不休的武卒,还有如林的戈矛。至于廪丘齐人,在甄之役里是被完全打怕了,那些昔日强悍的齐卒如今都成了顺民。”
“更何况,新设立的里中,里正通常由当地的旧氏族族长、老者担任,原先的权力并没有少,只是多了受邑吏直接管辖而已,没有理由与大夫为难。”
听了成抟的分析后,年轻的公西赤的三观受到了巨大冲击。
ps:虽然“子产杀邓析”这个谣传比较流行,但看过左传就可以知道,直到这一年,邓析依然活蹦乱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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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秋以狝治兵
公西赤的脑袋有点晕,在中都邑,夫子和地方的族长们商量事情,或者召集弟子们议事,都是要谈仁义。可在廪丘,对外虽然还畅谈大义,但遇上内部的小会议,却是完完全全在谈利益,这样真的好么?
夫子可是说过的:“放于利而行,多怨!”
不过他本性就是个喜好侈靡和利益之人,喜欢华丽的轻裘,还有高车肥马,所以孔子说他“不知其仁也”。何况表兄冉求也告诫过他,当大夫为政的理念和夫子教授的东西相悖时,以大夫为准,所以公西赤对这里的气氛还能适应。
君君,臣臣,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这是作为人臣,基本的忠诚问题。
赵无恤是个好主君么?在公西赤看来自然是的,勤政爱民,生活简朴,这样的大夫在鲁国点着薪柴都找不着几个。
既然如此,那主君的话自然就得听着,“吾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那是孔子,不是他更具有妥协性的弟子们。
于是公西华诺然受教。
而且,他还在心里安慰自己道:夫子也说过,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大夫虽然言利,却是为了更好的治民,这是大节,大义!”
赵无恤没了方才的盛气凌人,他和蔼地对这个同龄人说道:“至于为这些行政之法追溯缘由,引用诗、书来证明其合乎上古之治,就靠子华的笔削了。”
除了负责祭祀和接待宾客,处理文案外,公西赤在赵无恤势力里一个最主要的作用,就是把这些集权的措施美化,说成三王、周公之治……
这也是赵无恤眼中,儒家子弟中的“文学礼仪”之士最大的用处。
那就是为统治者吹嘘,为冷冰冰硬邦邦的行政法令粉饰上一层合乎礼仪的光环!
……
公西赤绞尽脑汁,还真的引经据典,为赵无恤的“什伍”制找到了依据。
“《周礼》言,乃会万民之卒伍而用之。乡遂五人为伍。五伍为两,四两为卒,五卒为旅,五旅为师。五师为军。齐国管子亦有五家为轨,十轨为里。”
“今日大夫甄、廪丘之政,虽名为亭、里、什、伍,看似不同周、齐制度,实则是周礼与管子之政的结合。与周、齐善政无异,岂曰不合礼哉?”
对公西赤的这篇粉饰之言,赵无恤一笑而过,里面基本没什么硬伤,不管孔子信不信,反正甄、廪丘的不少士人和族长是被忽悠得信了。
亭里什伍制度只是给各聚集地的小宗族势力套上了枷锁,限制他们的扩张,至于慢慢收紧绳索,让“中央”和地方势力达到一个均衡程度的时机,还尚未成熟。
而且压制得太紧了。也不利于地方的开拓和发展。
面对即将到来的十月之交,赵无恤依然得和当地土著势力分摊利益,寻求他们的支持和合作……
正是基于这种考虑,赵无恤施政中的最后一项:“从公田到税亩”,也就是废除那些已经名存实亡的公田,重新丈量土地,分摊赋税,暂时无法实行。
变革地方制度,更易官职名称,这在短视的氏族族长们看来。只是换了一个名号而已。但若是把手伸向他们赖以生存的田亩,那就是在挖他们的根,必然会引发剧烈反弹。从古至今,一直到两千年后。无数矛盾都是从土地上产生的,所以不可不慎!
望着秋末田间农人们踩着耒耜,赶着耕牛,或者俩人耦耕的忙碌身影,赵无恤下了马,走到田边蹲下。捏起了一把黝黑的泥土,感受其中的粘度。
河济之间的兖州自古以来就是个好地方,目前大河的水患尚不严重,不过在原本的历史上,之后几百年战国七雄将会“以邻为壑”。为了减少本国的水患,互相筑堤御水,甚且决河水以灌邻国,这一带恐怕就会成为一个重灾区,经济人口大大下降。
这也是“平天下”的一个内在需要,一个四分五裂的中原无法驯服桀骜的大河。上一次夷、夏第一次统一在一个王权之下,正是夏禹治河,千余年后,华夏又有了这种迫切的需求。
他拍了拍手,任由泥土揉成尘埃随风而去,对同行巡邑的计侨说道:“这里的土地是大河、濮水、济水冲击而成的平原,禹贡称兖州的土壤为黑坟,也就是黑色的肥沃田地,绝不比新绛差。我打算在粪土肥田和疏松土地后,让流民们用代田法种植冬小麦,这里将成为试验田,吾等可以试试在跨越千里后,这法子濮北之地能不能获得丰收。”
若是代田法行之有效,明年春天将在甄、廪丘全面推广,开始一粟一麦,杂种戎菽的循环。
因为对于土地的谨慎态度,这个秋末,代田法只在乌氏举族迁走后,归属邑寺的田亩上实行,主要的劳作人口则是鲁国的流民。
计侨虽然刚刚走马上任没几天,但已经对廪丘的户口、府库情况倒背如流了,他答道:“前后从高鱼、郓城涌入了近千人,除去老弱病残幼,还有数百人可以开耕五千亩土地,刚好能将属于邑寺的公田种满,大夫已经同意他们可以得到其中一半的收成维生,所以鲁人们劳作都十分尽力。”
“善,我还要再颁布一条法令,在这些鲁人中挑选青壮者入伍,娴熟郓城道路、地势的人优先,其家人可以获得五十亩土地一年的租种权,十税一即可!”
随着封凛不断从鲁城曲阜传来的消息看,阳虎那边已经基本准备好了,只需要一个时机,便会迫不及待地对三桓动手,所以赵无恤这边也必须抓紧。
要是能拿下河道纵横的郓城,也许明年就能吃上稻米,论起养活的人口的能力,还是这种作物比较给力……
……
在秋收完毕,部分公家田亩冬小麦种下后,已经是九月上旬,秋分已过,整个北方开始进入农闲时期。地方的新官制已经渐渐步入正轨,但军中的许多人却权职未定。
召集属下们后,重新披挂甲胄的赵无恤如此对他们说:“我打算将两邑的军队分为了两个部分。分属不同的体系,一是武卒,二是地方兵。”
武卒以招募的职业兵为主,人数700。负责攻城略地的外战,由赵无恤自己统领,每日训练一次,几乎人人带甲,而且兵种齐全。有长矛兵、剑盾兵、轻骑士、掷矛手、弩兵。
地方兵以征召的国人、野人为主,主要任务是守备城邑,巡视道路,缉拿小股盗寇,由邑司马负责,每旬训练一次,装备较一般。
地方的什伍制度已经确立,所以赵无恤便迫不及待地开始第一次大规模征召兵卒的“秋以狝治兵”。
“去年战乱,民众流离,盗贼蜂起。藏匿野泽,待到冬天或会剽掠廪丘、甄地。我既为大夫,便有保护一方的职责。如今九月,正是缮五兵,习射术,以备冬寇之时。”
因为有纵横雷泽、大野泽的盗跖存在,周边各邑都如临深渊,秋收过后,也是盗寇开始为了越冬而四处劫掠最猖狂的季节。所以赵无恤只是一鼓动,两邑的族长。还有各里里正就纷纷响应,帮助他征召兵员了。
地方兵里,赵无恤又将其分为邑兵和亭卒,邑兵征召邑内青壮。每两户出一人,甄邑征了500,廪丘征了600,由邑司马直辖。亭卒则多半是各里的庶民,每两户出一人,甄地各亭里有众600。廪丘各亭里有众700,约占了总人口的十五分之一。
因为推广了什伍制度,所以这次征召的效率比往年高了不少,仅仅花了几天,甄、廪丘邑外的平地上就有数百人开始了武卒式的操练,而各亭长也纷纷汇报说完成了征召任务。
里正是土著势力的代表,被特别“优待”不用入伍,但亭长却多半是赵无恤直接指派的亲信,负责管理训练亭卒,如此一来便为他间接控制了地方武装。
在“兵农合一”制度下,平时管理村社和国家事务的各级什伍长,战时就是军队中的基层军吏,赵无恤暂时还找不到比乡党邻居更能凝聚集体性的东西。
这些征召兵平时散在村社为农,战时临时征集为兵。散在为民时,兵器收归国家统一保管,临事征兵时发授武库中的武器,不过训练时多半以竹矛木棍为主,会射箭的则自带弓矢。
此外,从高鱼、郓城逃来的近千名鲁国人也受到了征召,出百名青壮为卒。本着“以鲁人治鲁卒”的思路,这一流民卒被赵无恤交付给了已经将武卒训练方法化为己用的冉求。
这也是他对冉求军事能力的考验:“子有,两旬之内,将这些流民练成一批能日行五十里而不掉队,面对贼寇而不溃散的兵卒,可乎?”
……
在冉求接受生平第一次重任,开始训练那些青壮流民的同时,赵无恤从曲阜要来的两百多名鲁国工匠也被安置在廪丘城外郭区的原乌氏工坊里。加上从甄邑和廪丘集中起来的百余工匠,已经足以打造一个多样化的手工业基地。
这一日,朝食刚过,工吏公输克一家居住的瓦屋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却是他刚刚委质效忠的主君赵无恤。
满脸络腮胡,手脚粗大的公输克又惊又奇,连忙带着家人下拜顿首。
“下臣见过大夫,大夫光临鄙舍,实在是……”公输克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眼睛看着乱哄哄摆满了木料、木屑、工具,还有机括零件的屋子,窘迫不已。
赵无恤却对他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公输子一家在廪丘可还住得习惯?”
他和公输克说着话,眼睛却望向了小公输班身上,他正躲在父亲的身后,手里捏着铜削和削了一半的木头,偏头出来看着赵无恤发怔。
无恤眼前一亮,指着他手里的东西问道:“这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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