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语言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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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购买到庄园后,赵无恤便开始对这里进行改造。
庄园的主要作用不是居住和农稼,而是驻军和训练,以及作为无恤在宋国的落脚点。
所以,他便雇佣周边农闲的国野民众,将此地建成了一个土石结构的小型堡垒。
当然,他一个晋国亡人,为了不让人生疑,所以墙高有限,但却非常结实。像上次成乡攻防时,被人用木头桩子撞开的事情,可不会再有了。
墙垣外是能跑马、合军和蹴鞠的平坦场地,另一边则是弩兵们训练用的靶场。
土石结构的望楼在庄园四角树立,如今五六百人人吃马嚼,每日都要耗粮五六十石,其余肉食、葱韭等无算。所以位于干燥小丘上的仓禀被各地买来的粮食装的满满的,能保证粟支一年之用。
庄园内低洼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小型匠作坊,可以铸造少量箭头、兵刃,编缀和修补革甲,并改进弩机的结构。他让弓人和铸工合作,增造了五十把弩备用,青铜机括也被更新,还安装了可以用来瞄准的望山。
当然,这个庄园的主体,还是那一排排土木结构的兵营,原本空着大半,在新募的宋国人涌入后,顿时挤得满满的。
蒙城人漆万就住在里面,对这居室,他相当满意,晚上有被褥,雨天也很干燥,还没有漆园里各种难闻的味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原本他想和自家堂弟一起住。却被温县伍长吏痛斥了一顿。
“此处按卒伍分配居所,不得乱走乱闯。一个大屋二十六张榻,以两长为首。我则是汝等的伍长;被褥早起后都得给我叠整齐,别问为何,别问有何用处,旅帅也是这么叠的!若是忘了,或者随意处之,晚上就光着腚挨冻吧!”
“此外,为了防止疫病,屋内外每日由各伍轮流打扫,内急去公溷。严禁随地溺尿,违者严惩!”
于是在这里,昔日漆匠每天的生活就变成了叠被,朝食,训练,飨食,睡觉。
最初的半旬,每日做的基本就是分清自己所属的伍、两,认清自己的长吏。以及他们喊出的号令。
然而在这个阶段,或者说,从宋人募兵们进入庄园的那一刻起,赵无恤就发现自己遇到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难关。
语言问题!它有时是交流的媒介。有时却反过来阻碍沟通。
按照十人学成,教战百人的模式,赵无恤将对操练和新军法比较熟悉的成乡老卒提拔为两长、伍长。然而他们喊的口令。宋国人竟然听不懂!
无恤这才反应过来,春秋之时。晋南地区和淮泗一带完全是两个方言区,或者说。从古至今,本来就是不同族群的聚居地。新绛方言是宗周雅音、戎狄杂语、夏音的混杂,而商丘则是商音和淮夷杂语的混合。
比如老虎,宋国商丘话的发音是“李父”,秦晋一带则发音为“伯都”。
鸡,宋人谓之为“繦缦”,晋人称之为“鸡雏”。
臿这种工具,宋谓之为“铧”,晋人称之为“喿”。
两地比后世山西和河南的方言差距大多了,初来乍到想听懂,根本不可能。
是不是应该用一门通用的语言呢?他没来宋国前和乐祁、乐灵子说话时用是成周雅音,但雅音仅仅在士大夫中流行,下层民众听这门“普通话”也如鸡同鸭讲,所以不可行。
最后,还是来自温县的苏寿余提供了解决方案。
温县和新绛隔着太行山,方言的区别也很大,关键是,晋人能听懂,宋人也能听懂!
究其原因,温县所在的南阳之地,原本就是妲己的故乡有苏氏之国,也是殷商遗民聚集的地区,商音有所遗留。
于是,每个新兵的两中,都放进了一名来自温县,参加过棘津之战的老卒,充当“翻译”,口令也由他们来喊。
经过这件事,赵无恤却深深地感觉到,在异国募兵,乃至于行商、统治,语言问题是一道多么可怕的沟壑。
“看来子贡、封凛这类会说各国方言的人才,必须培养或招揽一些才行,不然日后到了卫、鲁之间,又要抓瞎一番。”
语言障碍得到了解决,训练得以有条不紊地进行。
“止”“右转”“左转”“齐焉”,温县伍长在四个月里早已精通了成乡模式,每一个口令发出,都会示范给新兵们看。
于是,在最初的几天里,庄园外的环道上,只见各两新卒们开始排成横队纵队,一边跟着军吏行走、小跑、快跑、立定,一边傻乎乎地喊着口号。
“碗是左,箸是右!碗是左,箸是右!碗是左,箸是右!”
漆万分清左右只花了半天时间,因为他在漆园里干过刷漆的职务,左边是漆桶,右边是漆刷,这个很容易弄懂。可惜他不小心喊出来时,又被伍长用小杖抽了几下。
“都说宋人愚钝,我看你倒是聪明,可君子说了,武卒里不要聪明人,你给乃公老老实实跟着念口号,让干就干,再有下次,关你禁闭!”
“关禁闭”,已经成了新卒间谈虎色变的惩罚,那狭小黑暗的空间,是他们的噩梦。
于是漆万只敢在心里念自己的“秘籍”了。
半旬之后,众人的队列走得已经有点模样了,但接下来的考验却让漆万猝不及防。这一日,他们带到了一处未能彻底排干的沼泽边,这里也是许多生活污秽排放的地方,嗡嗡飞满了蚊蝇。
然而,军吏却没让他们停下。
“走,继续往前走!一个泥潭就怂成这样,到了战阵上。望着对面冲过来的战车,对面的戈矛。你们还不得调头就跑?走!”
按照伍长对他们简单叙述过的军法,两长没让停。那就得往前走,否则就是违命。
小杖在不停抽打催促,漆万犹豫片刻后,迈步上前。而身后众人也多数选择了服从,于是前排的填坑,后排的走过去。
他们帮人佣耕时,哪天不是踩得满脚泥?众人的犹豫其实是舍不得新发下的衣褐,还有结实的葛布履。
接下来几天里,这种趟泥潭的事情成了家常便饭。走的时候还得保持队列,要是靠前冲了或者拖后了,就等着为全两的人洗涮衣物罢!
张孟谈对这些看似无用的方式有些不解,不过赵无恤稍微一解释,他就懂了。
无论是叠被褥,走队列,还是趟泥潭,都是为了从细节培养兵卒们服从性和纪律性,因为这些才是一支军队的基础。赵无恤经过一年多的掌兵。现在明确认识到,有了纪律,才能有战斗力,这是最高效的一套方法。
要做到让兵卒畏惧军吏、军法甚于畏惧箭矢戈矛。才能达到令行禁止,后续的战技战术训练跟上后,“赵武卒”就能在这个战争艺术才刚刚起步的古典时代立于不败之地!
后世所谓孙、吴之兵?亦不过如此!
……
四月下旬。各个两开始合在一起,组成了新的编制:多达一百人的卒。
新兵老兵混编而成的“赵武卒”被赵无恤分编为六个正规卒。此外还要加上两个直属的两,以及一个辎重卒。共计七百余人,相当于一个加强旅。
于是,赵无恤在这名为“赵丘”的兵营庄园中,不再让人称呼他为君子,而是自任为旅帅。
除了这时代对主君普遍的忠诚外,他还要将自己塑造成让兵卒们又畏又敬的最高统帅!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将兵权牢牢攒在自己手里,也是极其重要的手段。
在他的麾下,有一卒两札皮甲的剑盾手,由穆夏任卒长;三卒轻甲的戈矛手,由伍井等人任卒长。这数百副革甲和剑戈等兵器,一大半是在棘津之战里的缴获,此外还有部分用子贡货殖得来的钱帛从乐氏府库里购买。
此外还有两卒无甲的弩手,由苏寿余和一位成乡材士桑绳任卒长。
宋国少马,所以轻骑士两只能保持原有规模,作为战术性兵种使用。田贲统帅的悍卒,在补充了那些各有所长的轻侠恶少年后人数见长,他们不参与普通训练,而是被赵无恤定位为“特殊兵种”,据说是另有大用。
辎重卒也有百人,多是那些应募的商贾,以及体检时不够成为战卒的宋人组成,他们负责粮秣和运输,封凛还去商丘买来了数十辆大车,为赵无恤北上鲁卫做准备。
而这一卒的卒长,却是前些日子从晋国赶来效命的成抟。
连赵无恤也始料未及,他被放逐后,虽然手下人们也一度思乡,但却没有发生众叛亲离的事件,虞喜、穆夏等新婚不久的人都坚定地留了下来。
少数几名意志不坚,找借口离队的人遭到了所有人的鄙视和白眼,并有人恶狠狠地预言,他们回乡后也会被千夫所指!
甚至是留守成乡的众人,也颇有一些人不远千里地前来投奔。
成抟和那位材士桑绳带头,还有十多名乡卒是第一批到达的,之后还零散有十多人。羊舌戎、计侨等人也想来,倒是被赵无恤写信劝阻了。
成乡目前还是属于他名下的领地,依然在源源不断创造着钱帛,同时也是麾下成乡人不会忘记的故里。他让众乡吏各司其职,等待他归国或者在赵氏各领邑任职,因为他们留在那里比跑来宋国更有用处!
此外,成抟也带来了国内的消息:晋国新任中军将知跞,会同中军佐赵鞅,上军将中行寅,各帅数师之众进攻郑国,以报前年郑国背盟侵犯周天子的伊阙之役。
这罪名算是炒冷饭,估计郑国自己都把那件事忘了。
话虽如此,毕竟是知跞出任执政后烧起的第一把火,不过虽然晋军去势汹汹,但这场仗却只是随意小打。
因为郑军的战斗力很强,三卿为了保存实力,没有与其硬碰,只是攻击边鄙之地虫牢,围城数日耀武扬威一番,就当是已经打过郑国脸了,这也是春秋战争的常态。
之后,晋军便要返回南阳之地修整一番,再东行去进攻卫国,预计五月中旬将抵达卫境!
也就在这几天,在结束招募新卒任务后,便被赵无恤派去鲁、卫一带熟悉道路的封凛也回来了,他将沿途需要经过的城邑,河流都在地图上标了出来。
一切具备,只欠东风,赵无恤由此知道,自己北上的期限,也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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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先秦方言的内容来自汉代扬雄的《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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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章 三年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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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离期将至,但只要还没开拔一天,练兵事项就不能拉下。
漆万被分配到了剑盾卒,他的卒长正是那位重甲幕面的武士。此人名为穆夏,是旅帅的第一批亲信,虽然那兽头幕面看着吓人,但漆万却觉得卒长其实并不凶恶,听闻他也出身低微,最初只是一个牧童,却被一路提拔到卒长的位置。
看来,旅帅的确是“任人唯才”,绝非虚言。
各两被合拢在一起,经过几天磨合,终于做到了全卒在转换队列时不卡壳,能走出不变形的方阵。
随后,他们被分发了全套的武器:两属之甲,两尺之剑,以及可以挂在胳膊上的杨木盾牌。
穆夏说道:“汝等来应募,想必心里清楚这一行是要做,若是还不清楚的,就看看汝等手里的兵器。”
漆万明白,这东西可不是漆刷用的,既然应募做了兵卒,自然是要为旅帅杀人的……
“一卒有百人之众,战阵上如果对敌时出现混乱,你推我攮,那对方的戈矛就刺过来了,战车就碾过来了,定然是死路一条。所以必须要定下规矩,最要紧的一条就是听令,不听号令,纵然单打独斗厉害,也是害群的劣马,听从号令,就算不懂技击也能变成悍卒!”
期间有一次休息,幕面的卒长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原来也是个相貌憨厚的青年。
他对气喘吁吁的漆万等人说道:“众军吏在一年前,也和汝等一样。都是只会耕田种地的农人、圉牧。第一次随君子绕着成乡跑,没几个能合格。君子让吾等足衣足食,釜里经常能见到肉。经过一年锻炼,便成了如今的模样。从晋国到宋国千里迢迢,无人掉队,棘津一战,对面三十辆战车冲击,也没谁逃跑,想必一年之后,汝等也会一样!”
自此以后,每日的队形训练减半。随之而来的是武器的使用,以及体能训练,偶尔还能被领着和其他卒两之间踢一场蹴鞠,观望过两次后,漆万就上瘾了。
当然,被褥还是得叠,旅帅说了,这得叠到他们三年后期满退伍。不过漆万觉得,就算是回了家。自己也会疯魔似的每天叠被,这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剑盾手除了集体行动外,还被要求有一定的个人作战技巧,穆夏经常纠正新卒的姿势:“不是以剑刃。而是以剑尖攻击,因为相较于一通劈砍,对着肚子来一下快速刺杀将会更快地把对手击倒。”
新卒还要拿着硬木做成的钝头木剑代替真剑。在地上牢固竖立起一根高七尺高的柱子,把柱子当作敌人。把杨木盾和钝头木剑训练。以柱子为目标,把它当成对手。练习所有的进攻方法和格斗技巧。时而攻击头部和面部,时而威胁肋腹,接着又设法劈砍甲衣防护不到的脚筋和腿部,后退、攻击、跳跃。
在一卒练得马马虎虎后,各位卒长开始商量着进行合练,先是两个兵种合练,再是三卒乃至全卒合练。
如此一来,漆万开始认清了自己这些重步卒在全旅中的任务和定位。
穆夏对他们说:“重步卒是站在阵列最前线的,防御时,要举着盾为袍泽挡下箭矢,进攻时,吾等则是碾碎敌军阵线的剑,尤其在地形破碎的丘陵地带,吾等更是胜战的主力!”
对其他兵种,他们也有了一个粗略的认识:那些温卒抱着名为“弩”的弓形武器,为人比较怯懦,但当他们于重步卒两侧站成三到五列,分批向木靶发射弩矢时,无人敢挡在他们面前。
漆万堂弟所在的戈矛手则是人数最多的主力,整整三个卒。走队列和方阵被要求得最严格,毕竟剑盾手落单了还能一战,戈矛手则必须依靠集体的发挥。
他们没有被要求任何个人武艺,军吏只是训练他们站成二十五人一行,四人一列的大阵,第一排也持盾。在听到出身乐工的鼓手敲击鼓点时,让停则停,让走则走,随后听着口令向前刺,向左刺,向右刺。
至于来去如风,奔腾如雷的轻骑士,目前的主要作用是骚扰敌阵,以及在侧翼保护弩手。
到了五月初时,赵无恤再次前来巡视卒伍。
他站在台上,只见各个方阵里,全部来自温县老卒的弩兵站得最为整齐,剑盾卒和戈矛手次之,虽然在无恤眼里,只能说略微有个样子,这应该就是这些天训练的成果了。
乐子明还派了司士陈定国前来“偷师学艺”,赵无恤巴不得乐氏兵卒也能强悍一些,所以也不藏私,任由他观摩,张孟谈也陪同在旁。
无恤看着不太满意的新卒,在张孟谈、陈定国看来却好似山岳城池一般:新卒们已经做到了老实站立不乱动,看着他们剑盾在手,戈矛如林,更觉得杀气森森。
“已经和我手下的乐氏甲士不分上下了!”陈定国出言赞叹道。
“的确是一支强兵!”张孟谈在军事上并不擅长,也如此认为。
事实上,在冷兵器时代,能把方阵走得不变形,已经算是精兵了。做到令行禁止,跟对方比着死人,就是精锐中的精锐。
但赵无恤却知道自己这些新手下的斤两。
“差得远呢,乐氏兵卒可是能顶着战车靠近一动不动的,无论是韧劲还是战斗力,都比这些新募的兵卒强多了。如今彼辈只是简单的合练过,虽然此刻看上去有模有样,到了一会夏猎的时候,便要原形毕露了。”
这也是赵无恤跟大舅哥子明申请的,借用乐氏的林苑,来一场大合练的夏猎。所获的猎物就当是给众兵卒在远行前改善一下伙食了。
新卒们的训练也才二十多天,基本的队列概念已经掌握。简单的服从也能做到。把他们捏合到一块后,在狩猎场上要求进行配合协调时。还勉强能看,可一旦加快速度,应对各种复杂的情况时,无论是指挥的卒长还是兵卒们,都显得有些混乱。
赵无恤大摇其头道:“所以,还得继续练啊,不过再过半旬吾等就要出发北上,只望在行军中能有进步,要真正成军。还得见过血才行。”
在离开之前,他还得去和乐灵子道个别,从始至终,无恤都还没将要离开宋国的事情告诉她知晓。
……
乐氏府邸内,君女的居室。
赵无恤推门而入,只着足衣轻轻地走了进去。
一身素稿的乐灵子静静地坐在榻上,看着扁鹊寄来的医书。从无恤的位置看去,因为哀伤,她肩膀有些瘦削。却没人能怀疑,早在乐祁还在时,此女便能扛起一个宗族的内务。
灵子虽然是司城乐氏的庶女,但因为精通医术。甚至能为宋国公室的夫人、公女、女公子们治病。尤其是与宋公最疼爱的独女南子交好,所以无人敢因为乐祁去世而轻慢她。
甚至于,家宰陈寅曾悄悄地对兄弟陈定国说。这位君女连带她未来的夫婿赵无恤,比家主乐溷要可靠得多。难怪老家主将不贪之玉传女而不传男。
无恤走到她的对面径自坐下,却见少女体态纤秾合度。虽容貌尚有几分稚气,但因为目睹乐祁之死,恍如一夜之间织茧蜕变,眼中多了几分成熟和坚韧。
见无恤过来,灵子便抬起眸子温柔地看着他,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了绚丽如昙花怒放的迷人笑容。
乐灵子对无恤的情感在他宁愿冒着被抓,被驱逐的危险也要护送乐祁棺椁回国后,又更深了几分。在赵无恤的安慰和陪伴下,她已经从丧父之痛里走了出来,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有了新的填补。
少年正讷讷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时,少女却将一匣装满了各种针石医药的竹篚放在了两人中间。
里边有不少治水土不服,伤寒创疡的药,都一一用瓶罐装着包好写明了用途,看得出极其用心,这是专门为未婚夫出远门准备的。
“灵子,你这是何意?”
乐灵子原本有些落寞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酒窝,清扬婉兮的眼睛盯着无恤,露出了无奈一笑。赵无恤离开宋国的事情,还未对她讲过,但乐灵子观察这些天府中和邑中的动静,感受到了赵无恤心中的悸动,却早已有了预料。
她淡淡地说道:“君子是要做大事的人,灵子虽然不舍君子,但也愿意做你的季隗、齐姜,只希望君子不要让我等二十五年。”
赵无恤接过竹篚,心中涌现阵阵不舍和感动,还有愧意。
当年,晋重耳流亡时,在白狄娶了咎如氏的少女季隗,做了十二年夫妻后,想要离开狄地,前往列国寻找机会。于是便和她许下了“待我二十五年,不来,乃嫁”的誓言。季隗却笑着说,二十五年后,自己坟冢上的柏树都老大了,不必留下期限,我会永远等你。
而齐桓公的女儿齐姜,更是在重耳在齐国乐而忘归时,毅然和狐偃密谋,将重耳灌醉,送他离开齐国。
晋文公能成就霸业,离不开这两位女子。
赵无恤抚着乐灵子的手,也从她的这句话里,知道了她的决心和牺牲。
他也赌咒发誓道:“三年,待我三年,到时候乐伯的丧期已过,我也必能成就事业,便会来迎娶你。”
乐灵子面上带笑,可热泪却夺眶而出,扑簌簌地打湿了素裙。
赵无恤轻轻为她拭去泪水,而灵子则竭力忍泪,还了他一个微笑道:
“妾待子!”
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三个短短的字,却是重重的承诺!
虽然在太行道上早就有过亲密接触,但乐祁死后,俩人都是守礼之人,所以从无亲近之举。如今居室无人,动情之下,也仅仅是两人十指相合。
就这么静静地过了良久之后,乐灵子才开口喃喃说道:“不过君子走之前,妾却还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再过两日,便是宋国公女南子的及笄之礼,公室中有饮宴,下妾与公女是闺中好友。如今妾有孝在身,不能前往,还望君子替我前去观礼,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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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9章 子泰见南子
宋为商后,所以宫室建筑与晋国不同,秉承了殷商以来的一贯传统。
宋君的后寝之宫亦称为东宫,祭祀微子启的“大庙”和国人公议聚集的“毫社”位于东宫两侧,行冠、及笄和其他仪式都是在这两处进行的。
女子成年的及笄之礼,由宋公夫人和贵族女眷们主持观礼,男子不得参与。所以赵无恤便夹杂在受邀的男性贵族中,向有司献上了礼物后,便被引到东宫大殿宴饮。
东宫高台美榭,雕梁画柱,极尽古韵之美,奢华而又不失雍容大气,赵无恤可以凭此想象当年大邑商的模样。
大殿里摆满了筵席和案几,鼎簋里盛满散发香气的酒水和嘉柔。
正月时,宋国举行了颇为沉重的乐祁葬礼,商丘满城皆哭;二月时,则是亲齐、亲晋两派相争的唇枪舌剑。
这之后,宋国终于迎来了连续的喜事:三月,宋公的妹妹季子远嫁吴国,现如今,又是公女南子的及笄礼,及笄意味着许嫁。所以宾客们都在轻松地闲谈,入耳一片宋音。
赵无恤也在其中,他抬眼望去,坐于大殿右边首席的自然是宋国执政,右师乐大心。他是位六旬老人,高冠博带,身穿黑色深衣,他服侍过宋平公、宋元公、宋公栾三代君主,如今依然牢牢盘踞着上卿的位置,一对鹰隼似的老眼不时瞪着对面的政敌看。
大司徒公子辰是宋公的同母弟,地位超然,宋公的其余三个兄弟也环绕在旁。这四人连同乐大心。是宋国第一大势力,也是亲齐反晋的代表。从一开始,他们对赵无恤就很不友善。今天。还有一位容貌俊美的中年贵族和四人同坐,却是赵无恤从未见过的,或许是某位公子公孙?
左边的首席,则是宋公新近提拔起来的左师向巢,以及他的弟弟大司马向魋。一门两卿,何其显贵,作为乐大心的政敌,他们也在隐隐对之对峙。
大司寇皇氏送宋公之妹去了吴国,所以不在都城。而大司城乐溷因为父丧未尽也不能前来,还让无恤代他向宋公和公女赔罪。
赵无恤现如今被驱逐出国,又没有职守,被尊为下宾已经是宋公给他面子了。所以他和司马耕(字子牛)、皇野、子颀、子车、灵不缓等年轻一辈坐在下席位置上。
赵无恤思索去年的经历,吸取了在晋国时树敌太多的教训,在宋国这五个月里,他对这些同龄人各自投其所好,力求在他们当中寻找盟友。
他凭借子贡的关系,与孔子之徒。职位小司马的司马耕论礼谈史,还特地以兄事之;又与皇野、灵不缓在宋郊狩猎;陪子颀、子车在忘归酒肆里玩乐。在他的倾心结交下,倒是和这些人成了朋友,若是朝野中有消息。也能第一时间得知。
在这等待的间隙,赵无恤也在和身旁的司马耕闲谈。
“子牛,我听闻女子年十五以上。在许嫁后方能笄而礼之,据说公女是被许给了卫侯。可有此事?”
方面大耳,戴武冠。身穿朝服的司马耕笑道:“子泰消息真是灵通,不知道是从大司寇处知晓的,还是从你的忘归酒肆里打探到的?”
司马耕是左师向巢、大司马向魋的弟弟,所以对这宋卫之间的姻亲结盟再清楚不过。今日之后这消息就要被公开,加上司马耕性子急躁,说话直来直往,所以也不隐瞒。
赵无恤淡淡一笑:“却是乐氏淑女告诉我的。”
南子与乐灵子为闺中密友,这在商丘人人皆知,乐灵子还告诉无恤,南子对这项婚事,似乎很不满意……
乐灵子担心南子的幸福,无恤关心的则是宋卫联姻给天下局势带来的变化,以及和他的利害关系。
如今的情况是,齐国方面对乐祁之死一口否认,说成是晋国干的,晋国方面也一口咬定与己无关,责怪齐国遣人刺杀。
虽然赵无恤将齐人古冶子的尸首留在温县作为铁证,但齐国翻脸不认起来,在无人仲裁的情况下,这官司也一时打不下去。
宋国国内,亲齐的乐大心一系势大,亲晋的乐溷一系势小。向氏兄弟态度在两可之间,他们反对投靠齐国,也不愿意继续与晋结盟,宋公栾也是这意思。
所以,宋国目前既不亲晋,也不亲齐,反倒打算和一南一北两个邻国搞好关系:季子去了吴国,嫁给了吴王的太子夫差,如今南子又要和卫国联姻。
但赵无恤担心的是,卫国现在是死心塌地跟着齐国,若是宋卫联姻结盟,自然会偏向那边的阵营……
司马耕好言谈,一说开来就停不下了,他在赵无恤耳边说道:“子泰且看,与四公子同坐的俊美男子便是这次的卫使,君上的叔父公子朝。”
“公子朝?”赵无恤一愣,随后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啊,这场联姻还真是有意思。
公子朝是宋平公的庶子,号称天下少有的美男,更胜过韩虎几分,诸侯凡是见过他的,都赞叹“宋朝之美”。论起辈分,他还是宋公的叔叔,南子的爷爷辈。
这人和卫侯的关系十分复杂,他身为卫国大夫,既受到男女通吃的卫侯元宠幸,又与卫侯嫡母宣姜有染。在卫侯有了新宠弥子瑕后,公子朝不知是不是因爱生恨,竟然勾结卿大夫齐豹等一同作乱,想驱逐卫侯。
卫侯在齐侯的支持下平定了叛乱,于是公子朝逃亡到晋国,随后又到了齐国。在齐卫和好后,他似乎和老情人卫侯达成了和解,主动为卫侯当起了媒人,宋卫姻亲之所以能成,公子朝出力不少。
与此同时,对面的宋国公子们也在对赵无恤指指点点。
“叔父。那便是被逐出国的赵氏庶子,他一口咬定是齐国派人刺杀了老司城。极力怂恿君上对齐国开战,配合晋国夹击郑、卫!”
公子朝高冠博带。虽然年近四旬,却依然面如冠玉,眉眼俊美,身材修伟。闻言后,他露出了淡淡的一笑,似乎对赵无恤很是不屑:
“如此容貌平凡的孺子,被逐出国失了职守,竟然还想做晋国的行人说客,今日亲晋的司寇、司城都不在。我正好可以当面辱他一番,让君上下定决心!”
五位公子正凑一起出着要如何才能让赵无恤难堪的主意,乐大心也未阻止他们,就在这时,却听到大殿中一阵钟罄齐鸣。
在乐大心和向巢的带领下,宾客们纷纷起身行礼,却是一身雍容礼服的宋公与刚刚完成及笄礼的公女南子携手而来!
宋侯元年过四旬,他今日头戴玄冠,身穿作为仪式礼服的玄端素裳。显得格外精神。
“二三子免礼,就坐罢!”
而他手边的翁主南子,则让公子朝彻底挪不开眼睛了。
他心里想道:“此女不论看上多少眼都觉得不够,当年我离宋时又如何想得到。昔日相貌平凡的垂鬟幼女,竟然变得如此绝美不可方物!”
公子朝的手不住地抚摸着压住袍服的玉玦,心中暗暗为此女可惜。
“两国的联姻已经商议妥当了。再过一年就要亲迎婚娶,我与卫侯同床共枕过。他是何人我还不清楚?哪里配得上南子,这世间也只有我。才配与之携手!”
想到这里,他便露出了自恋的一笑,其实这门亲事,还是他怂恿的,但目的却不是为了卫侯,而是为了自己,他一直寻思着要如何得到这位“侄孙女”的芳心,在宋国自然是不可能,到了卫国却有几分机会。
赵无恤已经见过宋侯元多次,还对坐交谈过,可却是第一次见到南子——乐祁葬礼时她也有去,却没有和无恤相遇。
今日,无恤方才看清了她的容貌和举止。
南子穿着一袭紫色深衣袍服,华丽而高贵。她纤腰上束了一条缀玉的帛带,乌黑油亮的秀发挽了一个高椎髻,发髻上插着一枝通体洁白别无雕饰的玉笄。她眼神妩媚,唇如樱桃,是无恤见过容貌能与季嬴相媲美的唯一一人,灵子、薇亦不如她。
宋公偕同南子在台上的主座缓缓坐下后,宽袖一挥,让乐工奏响舞乐,正式开始宴飨。
身为国君独女,极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南子侧面而坐,她纤手拿着象箸和商匕,不时服侍宋公进食饮酒,显得乖巧而举止优雅。
但,赵无恤却注意到,她的眼神在宾客们的脸上一扫而过时,却流露出了一丝烦躁和不屑。
要是换了在晋国,让公女出来主持宴饮招待宾客这种事情是极其失礼的,但在宋国却是寻常。
因为继承了殷商的传统,宋国重妇,女子的地位比别国要高。
宋国女子能参与祭祀活动,为父亲和夫君举行祭祀以祛除疾病。她们在经济上也相对独立,比如南子,就在彭城一带占有一定数量的田地作为养邑,季子嫁吴,也是带着边境的养邑陪嫁过去的。
在几轮饮酒过后,宾客们纷纷起身献上贺词,大多是溢美之辞,也有吟诵诗歌加以奉承的。看得出来,其中那些个年轻的贵族,已经南子的容貌迷得神魂颠倒,南子的及笄许嫁,直让他们悲痛欲绝。
但一直神智清明的赵无恤却暗暗冷笑,这些人当然只是痴心妄想。虽然宋国有同姓内婚的习俗,可身为公爵公女,自然讲究门当户对,一向只嫁周天子、周王公卿、或者大国国君,一般的卿族子弟,甚至是小国诸侯,根本没机会与宋国公室联姻。
就在这时,右边有一位玉树临风的中年人站了起来,此人正是公子朝,他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大殿正中,要为南子祝贺。
“卫使朝,愿替寡君卫侯向公女献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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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倾城倾国
公子朝不仅是卫使,也是长辈,所以宋公不敢怠慢,笑道:“不知道叔父从卫国新台带来了怎样的濮上之音。”
他俊美的容貌也吸引了南子的目光,她晓有兴趣地看着自己这位“叔祖父”的表演。
公子朝宽袖一挥,开始在大殿中举手投足,跳起了优美的舞蹈,一时间,赵无恤只听见环佩玲珑的声响。
充满男性美感的清朗声音响彻大殿之上:“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这是《卫风.硕人》,其中最对应的一句是“卫侯之妻”,这一句断章取义得很不错,与公子朝友善的宋国四公子纷纷叫好。
但南子脸上,却没表情,对即将成为卫侯夫人这件事,她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见她不为所动,公子朝俊朗的嘴角露出了微微一笑,继续舞动唱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少女这时才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双眸一直盯着公子朝的脸看,却并非迷恋,而是欣赏和羡慕的目光。虽然类似的阿谀之辞她没少听,但被一位如此俊美的长辈夸奖自己美貌,没人会不高兴。
她举起酒盏淡淡地抿了一口:“南子谢过叔祖父致辞。”
方才众人献媚,南子连手都没抬一下,现如今已经给了公子朝天大的面子,公子朝不由得心中暗喜。他今日只想留下一个好印象。等这位美貌的孙女辈去了卫国后,面对龌龊的卫侯。必然心生厌恶,自己再适时出现。她还不得乖乖投入自己的怀抱?
他擅长以色事君,无论男女,没有不中招的。
以公子朝对老情人卫侯的了解,若是自己以后与南子私通,他应该是不会在意的,甚至会主动要求三人一起嬉戏玩乐。想到那**的场景,公子朝就浑身燥热,众人却不知道他的心思,周围响起了一片喝彩声。
他勉强压住了欲火。心中暗暗得意,眼神却瞥见了左侧末席上垂目饮酒就食的赵无恤,大殿之内唯独他没有叫好。
于是公子朝优雅地结束了舞动和吟唱后,却不回席位,而是径自朝赵无恤、司马耕他们这边走来。
方才赵无恤一直低调地饮酒,故意不惹人注意,对一个男人骚眉弄首的情形也懒得细观。此时见公子朝走来,虽然不知道他的目的,却也暗暗心生警惕。
公子朝站在他的筵席外。笑容优雅,目光却充满了挑衅:“久闻赵氏君子能听弦琴而知雅意,还作了不少世上从未有过的诗,被晋国乐官收纳进了《唐风》中。晋人都称你是尹吉甫再世。如今在公女的及笄宴饮上,你怎能讷讷安坐?快起来为公女献上一首新诗,何如?”
此言一毕。大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赵无恤。南子的明眸也望了过来。
司马耕眉头微皱,便起身为赵无恤遮挡道:“公子说笑了。周宣王时的尹吉甫作《崧高》、《烝民》、《韩奕》、《江汉》等诗,也是要在野外采风,经过三日思索方能得出,公子要子泰在此临场赋新诗,是故意刁难他么?大司城虽然不在,小司马犹在耶!”
他这话的意思是,别以为赵无恤的舅兄不在,就没人替他撑腰,还有他,还有向氏!
然而,面对小辈们的冲突,无论是乐大心,还是向巢,都没有出面干涉,他们只是淡淡地对视一眼,端坐原地。
公子朝哈哈大笑道:“子牛谬矣,观礼和饮宴的邀请早在三日前便已发出,若是此子有心,应当有所准备,今日他可是代替大司寇,还有乐氏淑女前来祝贺的,竟然连贺词都不打算献上。既然如此,前几个月口口声声说晋国与宋国的百年之盟,说自己是为了宋国着想,今日若不赋新诗,如何能体现诚意?”
司马耕心情急躁,顿时大怒,正欲再为无恤争辩,却被身后主动站起的少年劝住了。
赵无恤说道:“子牛勿恼。”
他又对公子朝说道:“公子之言虽然不错,但今日主人不是公子,而是宋公和公女,赋不赋,还得听宋公和公女的……”
就在这时,却听到南子清泠的声音传来:“我想听。”
众人转头望去,却见南子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踱步到了台阶边缘。
她露出了婀娜的一笑,再次强调道:“我听过赵氏君子在八月未央时作的《月有阴晴圆缺》,今时今日,我若有幸,也想听听赵氏君子的新诗。”
公子朝以为南子是故意配合他,想为难赵无恤一番,心中更是大喜。
面对南子的怂恿,公子朝冷嘲热讽,乐大心、四公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还有身后友人们的担忧,赵无恤无奈地笑道:“既然如此,那我赋一首便是。”
此言过后,公子朝面色微变,他本想紧逼赵无恤,让他因为无法立刻做出新诗而服软认输,丢一个大脸好让宋公不快。可如今他却堂而皇之地站了起来,与公子朝擦肩而过,站到了开阔的大殿中央,凝神思索起来。
事到如今,公子朝只能强作镇定,心里笃定没有人能在短短几息时间里作出新诗来,周公旦不能,尹吉甫也做不到!
南子站在殿首的台阶之上,也背着手踱步,赵无恤才发现她年纪虽然才十五,可却身材高挑,前胸已经高高凸起,就算隔着宽大的深衣也能看出几分婀娜曲线。
她嘴角带笑,心里有一丝戏谑,更多的则是期待。
南子对赵无恤此人早已好奇已久。乐祁葬礼时没能见上一面,只能听乐灵子简单描述。已经颇为遗憾。但这几个月来,此人却让宋国产生了不小的变化。无论是那些可口的粉食、赵瓷、忘归酒肆的有趣玩乐,都传进了宫中。
甜腻的粉食怎么吃都不够,可以让南子忘忧;青白相间的漂亮赵瓷狠狠砸到铜柱上,听着它们美妙的脆响,是南子宣泄愤懑的不错法子;而象棋、故事等,更是排解深宫寂寞的好东西。
至于他曾经赠给乐灵子的新奇诗篇,更让南子嫉妒不已。
“时候,那些奉承我的卿子公孙们,才能不照搬诗三百。不再做无聊的断章取义?”
南子心中暗暗想道:“若是他能做出让我满意的新诗,则再好不过,我或许还能在君父面前为他讨要一个职守;若是不能,我就稍微困窘他一番,谁让灵子找到心仪的夫君,而我却只能去面对那龌龊的卫侯……”
此刻,赵无恤正好抬起头来,和南子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妙目一闪。若轻云蔽月,顿时芳泽无加。
面对美人有意无意的眉目传情,赵无恤却微微打了个冷颤。因为若要说他对此女的感觉,那就是掩盖在紫色华丽之下的妖媚。一种傲然于世的妖媚!
他没见过褒姒、妲己,但眼前这女子,大概就是她们活生生的化身吧。
一首前世读过的诗便在他心中浮现。不由脱口而出。
“东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南子带着些戏谑的眼神变成了惊讶。
美丽的姑娘。独立世俗之外,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后。任谁都知道是在赞扬她的。不过这新鲜的节奏和方式,却是诗三百里没有的,这的确是一首新诗!
只这第一句念出,大殿中众人的脸色顿时变了,与无恤亲近的面色一喜,仔细等待下句;与无恤相恶的则皱起了眉头,心头泛起不好的感觉来。
赵无恤踱到了大殿左侧,朝捏着拳头为他鼓劲的司马耕等人微微一笑,继续转头看向南子,吟诵道: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南子眼睛越来越亮,这一句没有像公子朝引用的《硕人》那样,用各种夸张繁杂的词汇描述自己的美貌,但却比那更高一筹。
她对守城的将士瞧上一眼,将士弃械,墙垣失守;她对君临万民的诸侯瞧上一眼,国君倾心,国家败亡!
眼前这少年也是如此么?否则为何能诵出如此美妙的诗句。
赵无恤想到前世史书对于南子命运的记载,她似乎成了政治的牺牲品,被嫁到卫国后,因为卫灵公和公子朝的特殊爱好而卷入了**的丑事,遗臭万年。但她也成了一时女杰,曾见过孔子,一度摄政立君,可惜最后没有好下场。
不过从今日的情形来看,她和公子朝之间,似乎还没有不可告人的恋情?
无恤心中微微一叹,念出了最后一句。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美丽的姑娘呀,常常带来“倾城、倾国”的灾难。纵然如此,也不能失去获得佳人的好机会,美好姑娘世所难遇、不可再得!
这句完后,久久寂静无声的大殿里,最先竟然是宋公栾赞叹出声:“美矣!”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善哉”的声音不绝于耳。
南子双拳紧握,强忍着心里的激动,她反而轻咬嘴唇,大声问道:“君子的新诗是赞叹谁的?世间哪有这样的佳人?”
女人就没有不爱听好话的,赵无恤望着她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南子的脸色顿时殷红,随后心中却百感交集,欢喜,嫉妒,不甘和愤懑齐齐涌现。
而赵无恤也踱步到了右侧,看着公子朝那俊朗的脸庞已经变得苍白和扭曲,这临场作诗的功夫,他是没有的。
无恤微微行礼道:“公子想要听我赋新诗,正巧,今日见宋宫之鼎盛,见君上之雍容,还有公女之优雅身姿,我也有感而发想要吟诵一首。正怯懦羞涩间,公子却主动给了我这个机会,无恤真是不胜感激。”
公子朝的面色顿时由白变得酱紫,他心中十分不甘,回味着这诗的含义,突然重重地指着赵无恤说道:
“好你个晋人,竟敢公然在及笄之日说公女是倾城倾国的祸患,你,你该当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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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天生尤物
在公子朝说出了诛心之言后,大殿中再次一片寂寥,右师乐大心喉咙微动,似乎想说点,但看到对面向氏兄弟依然静坐后,又把话咽回了肚里。
这罪名有些强词夺理,在宋公和公女态度不明时,先静观其变罢。
面对这恼羞成怒的污蔑,赵无恤却没有太在意。在这个言论极其自由的时代,下臣指着国君鼻子喷口水进谏如家常便饭,难听的话没说过,可被国君砍了脑袋的却寥寥无几,想要抠字眼因言获罪一个人可不太容易。
不过这盆污水也不能接着,他得一滴不漏地给公子朝泼回去,无恤正思索着要如何反驳,却听见南子首先发言了。
南子突然像个撒娇的小姑娘,俏脸上笑容绽放,对着公子朝娇憨地说道:“叔祖父,难道南子不美?你不觉得倾城倾国这个词很配南子?”
公子朝万万没想到南子会出此言,连忙奉承道:“南子美甚,是宋国五百年来最美丽的翁主,是天生的尤物……”
南子突然秀眉一扬,仿佛变了个人似的,高声打断了他的话:“尤物?南子听闻,晋国叔向之母曾经说过,大凡上天赋予的尤物,不妖惑自身,必媚惑他人,如果不是德义之人,就一定会招致祸患。叔祖父说的话,难道不是对南子的中伤?和赵氏君子的诗有何区别?若要治罪,难道你就能幸免?”
公子朝被南子一番犀利的言语喷得满头大汗,想要解释却又结结巴巴,赵无恤则仿佛重新认识她一般。晓有兴致地看着这位孙女辈刁难叔祖父的情形。
南子站在高处骄傲地昂着头,俯视方才还一度欣赏的公子朝。现在只觉得他是个跳梁的小丑,是赵无恤《东方有佳人》的陪衬。虽然外表美貌。内里却是一堆糟粕,说出的献媚之词也俗不可耐,臭不可闻。
“更何况,我偏偏就喜欢倾国倾城这个词!”
方才公子朝献上了《卫风.硕人》,南子轻抿了一口酒表示接纳他的献礼。现如今,南子一对白皙的素手直接举起了满满的瓷质酒盏,咕噜咕噜就灌进了樱桃小口中。
饮毕,酒盏空空如也,而南子也更加美貌不可方物。她唇角还留着一滴晶莹的酒汁,微眯着桃花眸,两鬓绯红。在宋公挥手制止她出言前,南子说出了最想说的话。
“叔祖父此次归宋是要帮卫侯说媒,可面对我这个天生尤物,卫侯觉得自己德义足够么?他不怕濮阳城、康叔庙被我这倾城倾国的祸患毁掉?若是害怕,这门亲事不说也罢!”
美人高举酒盏重重摔在了大殿的石质台阶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碎成了百瓣千瓣瓷片!
满殿都被南子特立独行的言论惊呆了。连司马耕也瞠目结舌。宋国人虽然重妇,但已经没了殷商时女子也能率军打仗,公然干预朝政的大度,更何况她这出格的行为。
“南子。够了!”宋公栾连忙阻止了南子,他没有儿子,女儿也仅有南子一个。但哪怕再宠爱她,也不能任由着在庄重的大殿上公然乱来。
“公女不胜酒力。今日的宴饮便作陪到此,让傅母带她下去罢!”
宋公挥手让南子退下。在紫衣少女红着眼缓缓离去后,总算结束了这段尴尬的献诗仪式。
公子朝这才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四公子中间,而再次成为全殿焦点的赵无恤,也回到了筵席的座位上,眼观鼻鼻观心,恍若事都没发生似的。
燕飨在继续,不过没人再冒头献诗了,只有宋国乐官两眼贼亮,在简牍上将这首《东方有佳人》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
“小东大东,杼柚其空,这新诗的篇名刚好和宋国地处的‘小东’之地相应,加入祭祀殷祖的《商颂》则不可,不若新增一篇《宋风》,再采淮泗商丘的民歌入内,是为第十六国风。”
今天是及笄的佳日,所以宴饮会彻夜方休,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司马耕、皇野、灵不缓等友人灌得有些微醉的赵无恤起身前去更衣。
在竖寺的引领下,他到了殿外被屏障遮掩的“清”,也就是公室的厕所,他还晓有兴致地观察了一番,看看和晋国公室的有何不同。
只见便池右侧立一石质扶手,镶于便池后立石板中,坐便池上有两块靴状画像石,其上用阴线刻手法刻画有楼房,常青树和几何纹图案,这一两千多年前的坐便已不亚于现代装饰豪华的坐便池。
在解决内急后,寺人递上热葛巾为他擦手,随后沿原路返回。一路上赵无恤侧脸望去,呼吸着五月里闷热凝滞的空气,在高台美榭上俯视整个星火点点的商丘城,口中不由发出了一声抱怨:“宋酒真酸!”
“噗呲。”那引路的寺人忍不住笑了出来,从后面看去皂衣小帽,可发出的却是女声。
赵无恤在乐祁遇刺后,对刺客谋杀一直极其警惕,此刻便瞳孔微眯,迅速出手将前方的人猛地擒拿住:“汝乃何人?竟然如此放肆!”
然后,入手的却是一片柔软,酥若无骨。
他恍然觉得不对,正在此时,寺人转过身来,只见她模样俏丽娇艳,柳眉飞扬,肌肤赛雪,双眸明丽,红唇动人。只是被赵无恤掐住了胳膊,疼得直冒冷汗,眼睛水汪汪的。不是方才被宋公斥退的公女南子,还能是谁?
无恤愣了一下,连忙松手,而南子则揉着胳膊说道,随后嗔怪地说道:“君子也不知道轻点,弄得下妾真疼。”
赵无恤哑然,瞧了瞧身后,那些竖寺早已不见踪影,而这去的方向。也不是大殿,却是一处偏僻的宫室。
他知道自己被这个妖媚的公女摆了一道。便朝南子行了一礼,正要转身离去。手臂却被少女柔软的身子缠住了。
“宋酒里总喜欢搀些梅干,君子若是嫌不好喝,莫不如随我来,去饮一饮从新绛运来的糜子酒,或许能品出家乡的味道。”
南子的声音娇憨而委屈,口中的话语却充满了威胁:“君子若是敢离开,南子便大喊一声,宋国宫甲尽出。那么到了明天,灵子便会得到消息。说是赵子泰酒醉后夜闯内寝之宫,想要**公女,被当场拿下……”
赵无恤也不慌:“公女若是喊了,恐怕有损清白,还能做卫侯夫人么?”
南子笑得开心无比:“我巴不得不去卫国,那我便喊了?只是不知道君子下场如何,灵子会不会伤心难过。”
这席话逼得赵无恤停住了脚步,他咬着牙问道:“我与公女可有仇怨?”
少女巧笑倩兮:“无怨无仇,我与灵子还是好友。也很喜欢君子的赵瓷和新诗。”
赵无恤没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跟着南子走进了这处偏僻的小宫室里。
周围一片黑暗,南子摸索了一会后。亲自掌了灯。鲸油铜烛忽闪忽明,照映出周围的情形。
只见寝具已经铺陈,服饰珍贵稀奇。青铜香炉燃起香烟,罗帐已放下。锦绣的被褥一层层铺着,精美的瓷质枕头横放榻上。
此处似乎曾被烧毁过。偶尔能看到被熏黑的木柱,虽然再度装潢了一番,却不复最初的华美。
孤男寡女,又是在这暧昧的床榻边上,赵无恤不知道她的目的,便试探地问道:“公女方才不是醉了么?我若是长久不归,邻近的宾客们可是会怀疑的。”
南子扑哧一声,露出几分奸计得逞后狡猾的笑来。
“我十二岁便能饮酒一斗,区区一瓷盏如何会醉?而且君子也不必心忧,在你离席后半刻,早已有竖人告知君父,说你有些不适,先行告辞离去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拿掉了头上寺人戴的皂冠,乌黑的长发如同瀑布一般顺着肩膀滑下,垂到了背后。
“你今日让公子朝难堪,他却又是宋国长辈,所以你趁早离席,我父高兴还来不及……”
她猛地靠近了赵无恤,美艳白皙的脸庞贴的很近,口中吹气如兰。
“就算君子今日就留宿在此,也不会有人追究的。”
赵无恤则不受诱惑,他后退了一步,打量着周围情形:“这是何处,公女究竟要带我来作甚?”
面对这个妖媚的南子,想到她能装醉避席,又安排竖寺引自己到此却能不让人发觉的手段,无恤有些不寒而栗。公主和落魄君子一见钟情,于偏僻宫殿里私定终身的故事,他是一点都不信。
见赵无恤不入圈套,南子眸中的戏虐消失了,既然直接的色诱不成,那只好再以怜惜惑之了。
她突然换成了哀伤,叹着气说道:“无他,只是觉得君子很有趣,不似凡夫,所以想唤你来说说话排解愤懑而已。宋人虽然重妇,但我也不能完全自由,只好出此下策。”
说完,她竟双目垂泪地曲身下拜道:“还请君子千万不要见怪。”
赵无恤心里呵呵冷笑不已,对这个妖女的话,只能信一半,来到这地方,还能是为了“谈谈人生,谈谈理想”?
“公女还没告诉我,这究竟是何处?”
南子假装拭泪,随即指着那些被焚烧过的痕迹道:“此处名叫黄堂,原本是宋共公夫人的寝宫,四十年前的五月甲午,宫中失火,伯姬被烧死在这里,从此荒废偏僻。”
赵无恤恍然,这还是当年很著名的一场公案。宋共公年老,伯姬年少,他死了之后伯姬守寡,这位保守的鲁国女子就在黄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到了宋平公时,宫室失火,左右的侍女们请伯姬避火。伯姬却说:“妇人之义,保姆、傅姆不至,夜间不能下堂,我必须待保傅来。”这之后保姆来了,傅姆却未至,于是伯姬依然不离开,就活活在火里烧死了。
这和后世饿死是小,失节事大的歪理有些相同,诸侯多数表达惋惜和哀悼,有人认为做的对,有人认为守礼守得太刻板了。
伯姬是典型的鲁国女子形象,但土生土长的殷遗宋女则大为不同。
南子扫视着周围,有些不屑地说道:“我小时候听闻保姆、傅姆赞扬伯姬之贤,就觉得无法理解,这明明是个蠢笨呆板的女人,若是要我学她,简直比烧死还难受!”
赵无恤摸不透这妖媚的公女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但这会说的,应该是发自本心。
“的确,公女的性情,倒是和伯姬相反。”无论如何,先迎着她的话,想办法哄她开心,好脱身离开,赵无恤可不想在北上鲁卫的前夜惹出乱子。
小妖女闻言,一时间忘了装可怜,眼中漾起一抹得意的颜色:“对,我是倾城倾国的尤物,才不是枯守黄堂的木偶!”
ps:恭喜漠北v成为本书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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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引狼入室
南子的情绪如同风雨骤变,她马上话音一转,叹息道:“只可惜,生为女子,永远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虽然我今日闹了一闹,但宋卫联姻已定,明年我就要嫁到卫国,去服侍卫侯了……”
赵无恤心知,南子所谓的愤懑,就是因为这门婚事。
本来身为卫国国君,迎娶宋国公女可谓是门当户对。但去年时,卫使是为刚刚行冠的卫国太子求婚,卫太子和公女年龄相合,所以宋公才允诺。
南子愤慨地说道:“可到了今年,却变成了卫侯自娶!且不说这颇似卫宣公、楚平王的举动让人不快,就说卫侯的一些喜好,也早在商丘传遍了,让我,让我如何甘心!”
她愤懑地用粉拳锤了一下廊柱,本来要嫁的年少郎君突然换成了四旬鳏夫,南子要是能满意那才奇怪。
更别说卫侯元还有些特殊的癖好,他先是和公子朝有染,现如今又转而宠爱美男弥子瑕,据说有时还会带着后宫如夫人来场三人四人大战……
这些消息,赵无恤早已从别处打听到了,只是在南子这里得到了最终证实。
于是他微微叹息道:“也对,换了哪个正常的女子,也不会满意如此婚事,宋公这一举动,简直是把公女往火坑里推……”
南子颔首道:“如今晋宋已经背盟,与齐国交好的郑国、曹国都与宋国不善,他们位于宋国东西两侧。所以君父才想要南联吴国,北联卫国以求自保。季子远嫁句吴蛮荒之地,我则要去卫国忍受龌龊……”
她抬起了让人怜惜的双眸。娇躯再次贴了上来:“君子,你舍得我去么?”
赵无恤笑而不答。他嘴里说可惜,心里却半点涟漪都没有。只是在思考宋卫联姻对局势的影响,对自己的利害关系,想必口口声声说宠爱女儿的宋公栾,心里想到的也只有利益计较吧。
生在这个时代,身为公室和卿族女子,就注定会成为利益牺牲的工具!
文姜,宣姜,庄姜。息妫,秦嬴,共姬,许穆公夫人……类似的例子还少么?
像他这样,在包办婚姻下还能和乐灵子情投意合的,实在是寥寥无几。何况,赵无恤想解救和阻止的悲剧,也只有季嬴,至于其他人。纵然有女如云,也与他无关!
虽然,可能会有半分不忍……
南子也图穷匕见,表露了今夜的目的。
“哪怕被君父在这黄堂里关上一辈子。也好过在濮阳城里唱《新台》之曲!”
卫宣公时,听使者说为太子迎娶的宣姜有绝世之姿,遂起淫心。他命令大臣路上构筑新台,新台重宫复室。朱栏华栋。随后下令太子出使外国,自己跑到新台当了新郎。
连卫国人都看不下去了。作了《新台》一诗讽刺之,和南子摊上的事情倒是有几分相似。(此宣姜不是和公子朝私通的那个,差了一百多年)
“若是宫闱中传出了南子与君有不苟的传闻,或许我就不必去卫国了。南子还会说服君父,让我和灵子一起同嫁君子,她为妻,我为妾亦可……”
少女娇羞不已,低垂着眼睛不敢看赵无恤。
闻言后,赵无恤倒是一愣。
若是能想办法破坏宋卫联姻,转而让宋国再度与晋国、赵氏结盟!也算是大功一件。
时已向晚,屋内烛光闪闪,空房寂静,听不到人声。
南子褪下了她的寺人皂衣,露出了红色的**,她雪白的身体裸露,显出苗条的骨骼、丰满的胸襟。
一个妖媚却又可怜的公女,为了摆脱一份龌龊的联姻,竟然出此下策。
无恤压住了冲动,他闭目想到了坐于一身孝服的灵子,想到了默默在晋国等他的薇,甚至还有下宫城阙上红衣飘飘的季嬴。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数瓢足矣,何苦贪心太多?
冷静下来后一想,南子所说的可以在生米煮成熟饭后迎娶她,菇凉,你在开国际玩笑,真当我是傻子?
就算赵无恤没有被逐,就算他做了世子甚至是赵氏家主、晋国上卿,依然配不上宋国公女,所有人都会说:“人各有耦,宋尊,非汝耦也。”
要是今夜两人间真有了那么一回事,南子可能会奸计得逞,但赵无恤可就完蛋了,到时候名声毁尽,甚至会被暴怒的宋公戮于商丘北市。
相比于收益,此举太过冒险。
于是他心正于怀,秉志不回,挥手拿起床榻上那件紫色深衣,披在了南子肩头,随即轻轻推开了她:“公女小心着凉,天色已晚,外臣要告辞了。”
烛光下,南子绝美的脸庞先是诧异、惊奇,然后是微微的愠怒。
紫色深衣遮掩了雪白的娇躯,帛带系在纤细的腰上,南子徒然收起了方才可怜而娇弱的模样,换成了高傲和不可一世。
或许这才是百变妖女的真面目。
“我见你举止不俗,赋出了‘倾国倾城’的诗句,一度对你激赏,这才给了你一个亲近我的机会,可你竟然拒绝我?这世上居然还有士能拒绝我!”
南子看上去气呼呼的,饱满的胸脯起伏不定。
赵无恤暗暗叹了口气,若是不能想法子忽悠过她,要悄无声息地离开宋宫,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斟酌着词汇说道:“公女这主意只是一时兴起,并非长久之计。”
南子指着他的鼻子怒骂道:“那要如何才能长久?再过两年,卫侯便要派上卿来亲迎了,我还是要到新台去做宣姜!”
无恤笑道:“公女恐怕不知道,我三日之后,便要北上鲁、卫了。”
“那又如何?”
“如今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无封地的被逐卿子。连自己都朝不保夕,如何能救公女脱离苦海?公女若是有心。且看两年之后,我能做下何等事业。或许到时候能给公女援手,何必出此下策。”
南子愠怒消退,仿佛听了个大笑话般,滚到了床榻上捂着肚子娇笑不已。
“哈哈,你还知道自己是个被逐卿子,如同丧家之犬,手下不过有数百之众,就算给你十年,在兵车千乘的列国之间又能怎样。还能独立为诸侯不成?别欺我是女子就好蒙骗,你只不过是想脱身而已!”
啧,这个南子太过聪明,看来不说点真货,今晚是没完没了了。
赵无恤突然逼近了南子,直接用身体压住了她,左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右手扶着她娇柔的下巴,眼睛定定地看着少女的螓首蛾眉。
南子虽然存了引诱的心思。可毕竟未经人事,被男子这么近地制住倒是头一次,闻着赵无恤身上的气息,不由有些惊慌。
无恤瞪着眼睛说道:“晋重耳在列国之间流亡时。身边只有赵成子、狐偃、贾佗、先轸、魏犨五士,外加爪牙肱股数人。过卫,野人以土块嘲弄之;过曹。曹伯偷窥其沐浴;过郑,郑伯置之不理。当是时。谁能料到这个落魄公子能在城濮一战定霸?逼死子玉,鸩杀卫侯。曹伯稽首,郑伯匍匐,天子致伯,何等的快意恩仇!”
一席话后,南子怔住了。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大丈夫立于世,纵有一时逆境,但翁主切勿欺我少年困窘!”
说完之后,南子看赵无恤的眼神再次变了,从可有可无的面首进阶到了无双国士。待无恤松开了她后,她起身正了正衣襟,朝赵无恤凛然而拜。
“君子原来有如此大志向,是南子失礼,让你见笑了。”
“今夜算计君子,一是南子深恨这次联姻,一时昏头想出的主意……”
“二来,却是见君子比那公子朝强了不知凡几,整个宋国之士皆不如你,若是能与君子亲昵,南子却也不排斥……”
她媚眼如丝,仿佛真对赵无恤有了深情一般。
“君子说两年以后要做下大事业,到时候再想法子帮南子解脱这次联姻,可是真话?”
赵无恤故作真诚地盯着她的眼睛道:“自然是真的,但我首先得要离宋。”
南子又凑了过来,笑容纯真,呵气如兰:“那就请君子对着昊天和鬼神发誓,若违此言,便终世不能归晋,终生不能与灵子再会,终身流亡诸国,无立足之地!”
好狠!但为了脱身,赵无恤还是严肃地发了誓。
南子仿佛松了口气般,她朝赵无恤郑重地一拜,环佩玉声璆然。
“如此,妾就拜托君子了……”
无恤暗道这个惊心动魄,却又暧昧无比的夜晚终于要结束了,正要回拜,南子却突然贴了过来,她双手环住了无恤的腰,朝他脸上轻轻一啄,随后大笑着离开。
来去匆匆,但无恤一摸腰间,却脸色微变:“你!”
南子手里已经连同穗纬一起,拽下了赵无恤的玉组佩,季嬴赠予的玉环,乐祁赠予的玉玦都在其上。
她朝赵无恤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士的言语,最是不可信,没有信物怎么行?这玉玦丢了恐怕灵子责怪,还你罢,但玉环想必是你的珍惜之物,就放在我这里了!”
南子旋舞着隐入帷幕之内,铜铃般的笑声渐渐远去,而赵无恤在握着她抛过来的玉玦愣了半响后哑然失笑。
“倒是一个女中英豪,没想到春秋也有这般女子,无愧倾城倾国之名,谁以后要娶了你做夫人,破国亡家还是轻的。”
随后,他也乘着夜色未尽,被一位面色阴沉的老寺人引领着从偏僻的小道离开了宋宫。
……
三天之后,赵无恤偕同手下的辎重车乘数十,一共七百余人在戴邑集结。
据说乐大心、四公子,还有公子朝等人再次拿他的这批武装大做文章,要求宋公拘押无恤,以防他与曹国“勾结”,内外谋取宋国。
却是南子再度“牝鸡司晨”,出面驳斥了这番言论。
“昔日宋国两次弭兵之会,天下诸侯纷纷派人参与盟会,人数少则数千,多则上万,宋国皆不设防,宾客行走于涂道上,像在自己邦国游历一般,难不成现如今宋国已经羸弱到需要防备一位善意的流亡君子了?”
无恤听司马耕转述后微微一笑,暗想那一夜惊魂艳福倒是还有几分好处,从此他在宋国这边,又多了一位能说得上话的盟友,如今两人的关系,算是相互利用吧?无错小说网不少字
离开戴邑前,他还留下了些许人手保护乐灵子,并嘱咐前来送别的陈定国一旦乐氏有事,定要速速告知他。
随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启程向西北而行,一日后到了葵丘。当年齐桓公在此会盟诸侯,共同颁布了“毋雍泉,毋讫籴,毋易树子,毋以妾为妻,毋使妇人于国事”的盟约,霸业达到了鼎盛。
赵无恤和张孟谈策马驾车,在三面环水,林木葱郁的葵丘会盟遗址上凭吊一番后,队伍继续北上。在潺潺东流的济水河出现在面前时转而往东走,就意味着即将进入曹国境内了。
位于曹国边境的戎邑,如今却如临大敌,被曹伯派遣迎接来客的“候人”阴沉着脸,望着扣关的玄鸟旌旗。
他担忧地说道:“君上让此野心之辈入曹,就如同引豺狼入苑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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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曹伯好田猎
从曹国边鄙的戎邑往东,济水河潺潺流淌,其南岸是一片广阔的草场和林囿,此地名为“郊”,是曹国的公室狩猎之所。莺飞草长的五月中旬,一支庞大的狩猎队伍正疾驰着从林苑里呼啸而过。
队伍里有十余乘庞大的驷马戎车,后面跟着百名手持干戈的徒卒,正是贵族田猎的标准配制。当先的车上是一位身穿窄袖田猎纹皮弁服的年轻国君,他唇上留着短须,目光紧紧盯着在队伍前方侧方奔跑的十多头黑色猎犬。
“陈酒行觞,夜以继日,强弩弋高鸟,走犬逐狡兔,此其为乐也”。以犬来作为向导捕猎是中夏贵族很热衷的事情,为此一头良种的中山狄犬可以在陶邑卖到一镒黄金的天价,原因无他,正是这位新继位的曹伯阳疯狂痴迷于田猎之道的缘故。
车队之外,还有二十多名挽弓搭箭的轻骑士,带头的是一位身穿玄色皮弁服,下套狄绔的少年君子,他和骑从们坐在马鞍上,双腿紧紧夹着马腹。
少年君子正是赵无恤,他们一行人在进入曹国后东行了一天,就到达了郊囿,遇到了先前邀他“会猎于济阴”的曹伯阳。
就在这时,身材狭长的猎犬们发现猎物后发出了一阵狂吠,随后像离弦的箭般加速朝林子里冲去。
狩猎的车骑们唿哨一声后分为三队,徒卒涌入密林中不停敲击手里的干戈发出响声惊惧禽兽,戎车和轻骑从左右包抄。不一会儿林中的飞禽走兽惊慌逃窜,被徒卒赶出丛林栖息地。正好中了猎人们布下的圈套。
围猎的技巧在于围,将猎物驱赶到预定的狩猎场。不仅可以提高狩猎的效率,还有着浓厚的军事训练意义。
于是片刻之后。百余只麋、鹿、獐、兔、狐,甚至还有一头北方已经罕见的大兕,都往开阔的草场跑去,正好被包抄的车骑堵了个正着。
曹伯阳兴奋地拉开大弓在战车上瞄射,赵无恤和骑从们也不甘示弱地驱马疾射,一支支箭矢如雨落入猎物群,不大的草场间猎物惊慌四处奔逃,但无论逃往哪个方向都会被徒卒们用干戈堵回来。
一年前赵无恤就能骑马射鹿,如今也依然弓马唿哨。拉力足足有一石半的骑弓瞄准个头最大的野彘一箭离弦,五十步之外的大彘哼了一声后应声而倒。
跟在身旁的骑吏虞喜顿时大喊道:“君子猎得野彘一头!”
原来,战车上的多是曹伯带领的曹国士大夫,他和赵无恤在这次狩猎里隐隐有较量的心思。
曹伯那边也不服输,一时间以战车为射箭平台,箭矢忽然稠密起来,若是这种固定位置的射猎,反倒是能站在车上开步弓的曹人更占优势了。
赵无恤也不慌不忙的弯弓施射,几乎每一箭都会收走一条猎物的性命。不过他早就和骑从们说好了。今日只需要射出了轻骑士的威风和技艺即可,不必拼命相争。
当射猎完毕后,战车那边的猎获果然比轻骑们稍微多了一点,赵无恤便笑盈盈地用成周雅言向掩不住得意颜色的曹伯奉承道:
“诗言。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徒御不惊,大庖不盈。外臣好久没有如此畅快地狩猎了。今日见识了曹伯的射猎之术,又见识了曹国众士的配合得当。真是惭愧难当,外臣恨不能把弓折了。做帮您搬猎物的戎右去。”
他已经听子贡在信中说过,曹伯阳好面子,比试时让他半成,造成一个惜败的结果,这位嗜猎如命的国君才会开心。
果然,曹伯阳满脸喜色,口中谦虚了一番,对赵无恤却比他们初来乍到时更亲热了。
整个上午一共围猎了三次,猎到的战利品被运到辎车上拉走,庖厨们在临时搭建的庐舍外挖灶烧火,悬起了釜,架起了铜架,从陶邑不远数十里运来的鼎、簋摆放整齐,开始烹烤食物。
赵无恤被曹伯亲热地安排在上宾位置上,曹是只有一军两卿的小国,光赵氏一家的势力都比他们大,所以曹国的司马和士大夫们倒也没人因此而不满。
无恤一边陪曹伯饮酒,吃着口味和晋、宋不大相同的曹地食物,一边思索着此次过曹的事情。
曹国历史悠久,始封君是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曹叔振铎,爵为伯国。
按照西周初封时的规矩,侯乃大国,伯是小国,曹国没有像先代秦伯一样愣是从附庸逆袭成大国的胆气,它一直在济水流域默默无闻。
若要说此国最著名的国君,当属那个偷窥晋重耳洗浴的变态曹共公。赵无恤暗道幸好这一代曹伯没有这奇怪的癖好,唯一被国人诟病的,也就是把狩猎当成了吃饭睡觉,当成了朝政国事。
这位曹伯阳其实才刚继位四个月,别说什么守孝三年,连三月都没有。死去的曹靖公才刚刚下葬,他就在曹国广设林苑,禁止国人入内砍伐、渔猎,自己则兴冲冲地拉着一批年轻的士大夫漫山遍野地钻。
这不,刚结束了饮宴,他就又晓有兴致地对着无恤的轻骑士们研究开了。
“这单骑走马,在林苑里穿越河流、山丘、疏林时可比战车好用多了,只是骑射有些困难。”
他接过赵无恤递过去的弓箭试着开了一开,笑道:“果然比步弓更轻些,除非在马上坐定不动,否则这种骑弓只能破敌一甲,甚至射不死厚皮的大彘、熊罴。”
曹伯阳不愧是打猎的行家,只瞧了几眼,便将轻骑士和骑弓的优劣看明白了。
赵无恤将曹伯递过来的骑弓又推了回去,同时把自己那匹带着马鞍的坐骑献给了他。
“珠玉赠佳人,宝马赠英雄。这单骑虽然并不十全十美,但作为狩猎的辅助倒是不错。还望曹伯笑纳。全当是外臣的一点小小心意,可以交予工匠仿照制作。在曹国也培养出一批围猎的轻骑来。”
曹伯乐滋滋地收下了,他为人倒是出手阔绰,傍晚时派人回赠了无恤五十副猎物皮毛做的革甲。
在回到林苑外赵武卒们扎营的矮丘上时,虞喜有些不解地问道:“旅帅,轻骑和马鞍可是吾等的利器,就这么轻易送给别国诸侯,真的好么?”
赵无恤用马鞭敲了下虞喜头顶的皮冠,教训道:“将眼光放远些,马鞍也好。轻骑也好,仿照起来并不是什么难事,在新绛周边其实已经有所传播,只是无人能比汝等更精通而已,与其等人偷学,不如做个人情。至于送给曹伯会为日后留下什么隐患?”
他冷笑了一声道:“若是雄才大略的英主,会效仿我狄服骑射,组建一支轻骑士用于征战。可这嗜猎如命的曹伯阳,只会装备他的猎手。在夏苗时多玩点花样,不足为虑。”
更何况,东周初年小国猛然崛起成为强邦的短暂机会早已结束,曹国这种局限于济水淮河间的小邦。就算晋文公附身曹伯,就算管夷吾重生到此辅佐,恐怕都很难翻起大浪来。
曹国在十多年前就被宋国欺凌得不成样子。曹悼公前去宋国朝见,遭宋公禁锢而死。随后曹国三世而乱。曹声公、曹隐公、曹靖公连续弑兄弑叔,导致君位数易。这个小国就更加不堪了。
更别说如今摊上了曹伯阳这个除了狩猎和敛财外啥都不管的活宝,国政更是半分起色都无。
第二日狩猎结束,一行人沿着济水拔营东行。
虽然曹伯阳神经大条,敢放赵无恤全副武装的七百来人过境,但曹国和宋国一样,也是君权强势,公室权威尚在。曹国的司马带着千余名曹兵前后夹着赵武卒,警惕的目光从未离开他们半眼。
无恤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面吩咐众人小心提防但不要反应过度起了误会,一面对众军吏感慨道:“俗言道,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曹国虽小,且国君不肖,却也有中邑十余,人口三十万,其间朝堂市坊、里闾乡鄙间也有不少人才,吾等不能小觑。”
众人应诺,而在路上,赵无恤也接到了晋国三卿开始攻击卫国边邑的消息。
他举着赵鞅派人传递来的帛书对张孟谈道:“晋、卫的战幕已经拉开,我父称到了六月上旬时,他们必定会渡过大河围攻濮阳,吾等必须早日解决在曹国的事情进入卫境,好去与他相会!”
赵无恤所谓“需要解决的事”,说起来却让人哭笑不得。
曹国之封,最初的目的就是周公要防备殷遗民的宋国而安插的一枚棋子。因为历史原因,两国本来就相互视为敌人。再加上十多年前曹悼公被宋国囚禁致死一事,使得曹国极其仇宋,在国际关系上,只要宋国赞成的曹就反对,只要宋国反对的曹就赞成。
于是当宋国还留在晋国同盟内时,曹国就派人前往齐侯杵臼的盟会上跪舔;到了宋国因为乐祁被拘押、遇刺一事,独立于晋、齐之间时,曹国也结束了和齐国的亲密往来,只和与宋是世仇的郑国交往。
所以,赵无恤让子贡前往陶邑货殖和建立落脚点时,就遭到了这么一摊事:曹伯因为赵无恤是宋国乐氏之婿,还被宋公礼遇,就连带把他一起恨上了,竟然将子贡等人严加看管在驿馆里,犹如囚禁。
不过曹伯阳也听过赵无恤在晋国时狩猎获白麋的传闻,又受了不知道哪个巫祝的胡乱掐算,觉得若是这个被逐的卿子入曹,定能把祥瑞之气也一并带来,助他夏苗时大获。
于是一个多月前,曹伯便让子贡写信,他也亲自书于简册,郑重告知无恤不要再呆在宋国,还是弃暗投明,入曹会猎于济阴郊囿。
如今赵无恤投其所好,又是陪他狩猎,又是赠送狩猎的新玩具单骑、马鞍等,两人的关系已经改善。至于货殖之事,曹伯则笑呵呵地说等到了陶邑公宫中再商量不迟。
然而赵无恤心知事情不会这么轻易,因为子贡在信中叙述他在曹国遇到的阻碍,还不止来自曹伯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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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4章 天下之中
赵无恤一行人跟随曹伯行驾到达陶邑后,他的爪牙兵卒们自然只能停留在外郭扎营,由曹国的行人署司仪负责接待,提供粟米、菜蔬等必须物品。
而他则带着张孟谈、封凛、成抟、邢敖等人一起进了陶邑,到馆驿与子贡见面。
一行人寒暄之后,就又步行前去观看天下闻名的陶市。
当这时代整个东亚最大的商贸城市显现在眼前时,纵然是见多识广的赵无恤,也有些应接不暇。
城中道路笔直,铺着青石板,这里不再分前朝后市,不再市坊分离,市肆遍布每一条街道,百货陈杂,熙熙攘攘。身穿宋绣鲁缯的富足商贾领着皂衣侍从招摇过市,讨价还价的声音喧嚣其上,热闹程度远超绛市、商丘北市。
玄衣的市官“褚师”则带着市掾吏巡视期间,收取百分之五的贸易税。
无恤发现,有些地方还是“百工居肆”,也就是前店后坊,身份自由的百工一边生产手工制品如陶、酒等,一边在前肆贩卖。他一一踱步过去查看询问价钱,只见货物大多做工精良。
已经到此两个月的子贡为他们介绍道:“自古以来,江、淮、河、济被称为‘四渎’,陶邑处于四渎所形成的河道交通网中央,陆路也四通八达。这里南通宋、吴,北适燕、晋,东接齐、鲁、泗上诸侯,西连郑、周。时人赞叹,陶,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
没怎么出过远门的成抟、邢敖有些眼晕。直感叹道:“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张孟谈则左右观望后说道:”市者。货之准也,市者,可以知治乱,可以知多寡。今日来到陶市后,我才知道曹国的立国之基就在于此,也明白了为何历代曹伯虽然不肖,但曹国却能不亡的缘故。”
市场是货物供求的标准,由市场可以推知一个国家的治乱,而曹国。就是一个依靠陶邑的优越地理位置,凭借商业立国的邦国。为了吸引商贾们在此交易货殖,关税定的很低,市税也不算高,纵然如此,也可以为曹伯月入斗金。
“陶邑的市分为早中晚三次:朝市,朝时而市,以各国商贾贸易为主;日市,日中而市。曹国公室和本地的各卿大夫氏族采购为主;夕市,日落而市,则是外郭的贩夫贩妇互易有无为主。现在正是朝市,可以看到各国商贾货殖的物资。”
春秋时代。商品经济已经初步发展起来,贸易已经开始打破国界。齐桓公首霸,晋楚争霸和谈时。都把不封锁商路作为其中一条盟约,而陶邑又将各国独有的物产汇聚在一起。
赵无恤放眼望去。见有来自齐国的鱼盐、丝麻;北燕、鲜虞的牛羊马、北犬;宋鲁的五谷、帛布缯缎、漆器;晋的皮革、文旄和池盐;吴国的铜锡;楚国的杞梓、皮革、鸟羽、象牙、丹青,甚至是开采自汝水汉水的黄金。
而交易的媒介。也以黄金为上币,不同形制的铜币、布帛次之,谷物为下币。
看着这热闹的景象,赵无恤不由得怦然心动:“若是赵瓷能进入此处,并开设店肆贩卖,定能获利数十倍!”
那也意味着,他能多养一些兵卒。
因为被曹伯拘押将近两月,子贡面子微微有些苍白,他宽袖一挥,拱手告罪道:“君子两月前让我来此货殖,我却被曹伯软禁在馆驿里,至今一事无成,惭愧。”
原本子贡被赵无恤任命为出使宋国的副使还人,满心憧憬地走上了外交官道路,谁知期间却突发剧变:乐祁被刺,使命告吹。
而棘津一战后,赵无恤更是以误杀范氏嫡孙的罪名被放逐出国,职守也被撤销,子贡和封凛作为无恤的“党羽”,自然也被剥夺了身份。
封凛失落至极,一度想偷偷跑回国,还是子贡劝他继续跟在无恤身边。
“君不见昔日晋文公归国后,随行的人都得到了封赏,赵氏君子之志大矣,非常人可以度之。他虽然被逐,但在诸侯中已经名声响亮,无论到哪里都能立足,你不如安心再服侍他几年。”
子贡话虽这么说,心里却也颇有些遗憾,不过他与无恤有三年的合作盟誓,子贡自命为士,认为“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再加上被无恤的倾心结交所感动,也决定留下来帮他渡过难关。
远在鲁国的孔丘也赞同这种做法,孔子一度召唤子贡回国,是觉得那时候他的去留对赵氏没什么影响。但在赵无恤低谷时,孔子反倒支持子贡继续留下。
他在信中说道:“赐,周公曾谓鲁侯伯禽曰,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你与赵氏君子有盟誓,又曾说他待你如朋友,故不可背信弃离。”
所以子贡谨遵孔子教诲,对于赵无恤交付他在陶邑打出一片天地的使命很上心,谁满腹雄心的来,却碰上了一块铁板,白白浪费了一个多月时间。
赵无恤说道:“子贡是受我牵连了,切勿自责。如今曹伯已经对我十分友善,想必建立酒肆,再从下宫贩运赵瓷等事也能步入正轨了罢。”
子贡摇头道:“非也,这陶邑的情势,比君子想象的更为复杂。”
他指着市肆上一些零星的店肆说道:“像在宋国一样购买庄园开设麦粉磨坊的事情,恐怕是行不通了。”
赵无恤他们方才已经注意到了,那些店肆出售的正是粉食,且口感和新绛、商丘的相差无几。这陶邑不愧是商业都会,各国商贾来往交汇之所,所以信息和技艺传播的速度之快让人咋舌。
“既然粉食是搞不了了,那赵瓷呢?”
“无论是赵瓷,还是酒肆。想要开办售卖必须得到市官褚师的批准,褚师又要上报曹国司城同意。君子是否发现。曹伯一旦说起货殖之事,就顾左右而言他。极尽敷衍。”
赵无恤皱眉思索道:“的确如此,从相遇于郊囿时起,我就想和他谈谈此事,但曹伯却一直拖到狩猎结束都没给我机会开口,子贡说其中另有隐情,究竟是什么?”
子贡指着在纤夫拉拽下,从济水以东逆流而上的那些船舸,以及从陶邑西郊驶入的百余辆大车,给出了答案:
“齐商、郑贾。是陶邑中两大商贾势力,他们都在不遗余力地阻扰我探访市坊价格和寻找店肆,还向褚师、司城,乃至于曹伯奉上了贿赂,请求曹国禁锢君子的商贾在此贸易!”
在子贡的解说下,赵无恤可算明白了这其中复杂的利益关系。
齐国历来重商,早已出现了专业性的商人阶级,被列为四民之一,管夷吾在年轻时就做过商贩。在管仲“海王之国”的经济改革下。专门设立了商人聚集的乡,商人之子恒为商,世代以贩卖运输为职守。
齐国出产鱼、盐,腌制的海鱼被船只沿着济水、大河运到上游邻国。是不少都邑民众肉食的主要补充手段。盐就更重要了,人一天都离不开,齐国海盐转运到中原各国。曹、卫、宋、郑都要仰仗齐盐鼻息。
这种经济上的优势投射到了政治上,所以他们很容易被齐国拉拢威胁。纵然不参与齐盟,也只能好言好语交往着。只有自产岩盐或有盐池的晋、鲁能一直与齐国对杠。
现如今。齐国的商业主要被高唐陈氏控制。陈氏的商贾在国内贱卖货物讨好国人,在国外却囤积贩卖牟取暴利,他们把海盐囤积起来,等到中原市面上的盐少了,价格必然会提高。齐商就靠这法子成了陶邑市肆里的巨无霸,个个财大气粗。
因为某些缘故,赵无恤现在被陈氏盯上了。齐商传回他在商丘名声大噪,并派人在陶邑开展贸易的消息后,陈氏立刻遣商贾出面贿赂曹国君臣,要求禁锢赵无恤之党在陶邑的活动,子贡之囚,与此也有关系。
“陈氏?”
无恤闻言脸色微沉,有证据表明,刺杀乐祁的主谋之一,就是陈氏父子!
“陈乞父子这是笃定要与我为敌了……那郑商呢,莫不是因为晋郑交恶的缘故?”
子贡再次将郑商的情况缓缓道来。
郑国是春秋时期最为重视商业的国家,早在两周之际就由国君郑桓公直接出面,与商人订下“尔有利市宝贿,我毋与知”的盟约。
历代郑伯和执政保护商业发展,在各国还固守“工商食官”制度时,就开始推行相对宽松的商业政策,其实赵无恤与子贡之间的合作关系,也是效仿他们的。
所以郑商在保持一定自主性的同时,积极从事转运贸易,一定程度上控制了诸侯间的运输贩卖。
如果说齐商的囤积居奇是利用不同时间物价的差额以牟利,那么郑商的远程贩运主要是利用不同空间物价的差额来赚钱。郑商“负任担荷,服牛辂马,以周四方”,虽然不远千里,辛苦异常,但是他们“料多少,计贵贱,以其所有易其所无”,利润也高达五倍之多。
子贡指着那些鱼贯而入的郑国车乘说道:“郑商中有两支最大,一是远程转运贩卖的弦氏,另一个是攻珠、玉等奢侈品的玉氏。”
弦氏就是弦高的后人,弦高本人虽然在郑伯奖赏他封邑时选择避让,跑到了东夷,但他的族人却有留下来的。
弦氏在郑伯的扶持下越发壮大,他们实力雄厚,且与郑、晋、楚、齐的统治者关系密切,商业活动范围遍布天下,陶邑半数的货物都是这些郑商运来的。
而玉氏则与各国政要关系密切,垄断珠玉等珍贵之物,以为各国贵族服务为主,所以赵瓷走出国门后与之有些冲突。加上敏感聪慧的郑商从绛市、商丘的事情里看出赵无恤手下的商贾子贡货殖手段非同一般,所以十分警惕,便效仿齐商,一同请求曹伯禁锢他们的商业活动。
“原来如此。”赵无恤不由得苦笑,木秀于林后想潜藏其身就不容易了,古人不是傻子,尤其是这些精明的商贾,还会利用权钱交易扼杀新来的竞争者。
不过,赵无恤却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腩,他手下还有子贡这个辩才无双的未来外交官,还是个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未来巨贾!
经过一年多来在绛市、商丘的打拼,子贡的眼光和货殖手段都有了很明显的提升。
张孟谈替无恤问道:“既然子贡已经知晓了敌人是谁,那么有何妙计可以破解此局?”
子贡刚来到曹国,就被齐商、郑商联手阴了一把,过了一个月软禁的苦日子。泥人也有几分尿性,他心里窝着火,在被关押期间却未闲着,而是抱着算盘不断推演在陶邑贸易的可能性和利弊,以及应对敌人的手段。
他施施然对赵无恤和张孟谈行礼道:“请君子带赐去面见曹伯,我自然有妙计说服他解除禁锢,瓦解齐、郑商贾对吾等的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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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鼓励消费
一天后,曹国宫室,一座高台耸立在济水河畔,可以遥望商贾们无帆的木舟在缓缓流淌的水面上穿梭不停。
曹伯阳身穿朝服坐于此处,颇有些不耐地扶了扶头顶的高冠,他正在等待流亡的赵氏君子无恤觐见。
虽然在狩猎时觉得自己与赵无恤“志趣相投”,但无论是有陈氏背景的齐商,还是由郑国官方亲自出面支持的郑商,都是曹伯不愿得罪的。所以曹伯索性采取了拖延和支吾的态度,只盼赵无恤等不耐烦早日北上离开曹境,如此一来,大家可以相安无事。
不过在赵无恤允诺赠予他赵氏骏马和独特的四*车作为礼物后,曹伯拿人手软,只能勉强再接见一次。
就在此时,有司引领着身穿玄冠白衣的赵无恤上来了,他身后还带着皂色深衣,小步趋行的子贡。
赵无恤站立拱手长拜,而地位更低的子贡则下拜顿首。
“外臣赵氏子无恤拜见曹伯。”
“卫之鄙人端木赐拜见曹伯。”
曹伯宽袖一挥道:“请起,赐席。”
寺人在十步外摆放了一个蒲席,这是接待外臣的中等规格,席是赐给赵无恤的,子贡没有身份,只能在无恤身后站着。
曹伯看着赵无恤和那个一度被他囚禁的商贾,正琢磨着要如何敷衍过去,却是赵无恤先开口说话了。
“曹伯,外臣今日前来叨扰,却是想说说货殖一事,不知……”
曹伯抚着唇上的短须,打着哈哈说道:“正所谓鸡司夜,狸捕鼠。国君和下臣各有其职,寡人只是垂坐朝堂,狩猎祭祀而已。市肆之事一概不过问,都是交给司城、褚师去管的。今日本欲与子泰说说秋狩之趣。谁知你却要和我谈这俗事,孤虽为国君,却也不好去干涉,子泰还是去找司城罢。”
赵无恤心里暗道子贡打听的不差,这曹君果然收了齐、郑商人的贿赂,便笑道:“若是外臣说,此事关系到曹国的府库充盈;事关秋猎冬狩时的车骑数量;事关弓矢之强,狄犬之速。烹饪嘉柔之美,曹伯还不关心么?”
曹伯阳十分不解:“子泰这是何意,可否细说?”
无恤却一笑之后,让身后站立的子贡作答。
子贡恭敬地行礼道:“曹伯,赐两月前经过戎关时,注意到曹国关税只有百分之二。而游览陶市时,又见市肆遍布,商贾云集,胜过新绛、濮阳、临淄,但市掾官收取的市税却极少。仅有百分之五,相比晋、宋、卫各收十分之一的关市之税,简直是仁义之至。难怪商贾们对曹伯交相称赞。也乐意到陶邑来货殖,只是不知道,市税收入府库后,还能剩余多少?”
“这……”
子贡这番话看似吹捧,却直接点到了曹伯的要害处。
他偏头看着被朝阳染红的济水,记起自己的父亲病危时,曾拉着他在这里数木舟的往来数量。
曹靖公的遗言犹在耳旁:“阳,只要济水有商贾的船只航行,曹国的府库就不会空虚!”
虽然管夷吾曾主张:“关讥而不征,市廛而不税。”但各国诸侯卿大夫很难忍住对过境的肥羊下手。在之后的百余年里纷纷增加了关税市税,若不是碍于那些商贾个个都有攀附的背景。早就直接派兵劫掠了。
但曹国历代国君虽然不堪,却一直死守着一条规矩世代不变:关税市税一定要比邻国低。后世子孙不得妄自增加。
因为四渎之间,能作为“天下之中”的地方可不止陶邑一处,这里之所以能让全天下的商贾和货物趋之若鹜,就是因为关税商税极低。
所以曹伯虽然为了敛财置办更多的狩猎器具和养殖猛兽,剥夺了民众对山泽林囿的使用权,他还将地税加到了二分之一。甚至削减了国中小吏们的俸禄,以至于皂吏们纷纷传唱:“婉兮娈兮,季女斯饥。”
但曹伯却知道,陶市是曹国的立国之本,一直谨遵着曹靖公的遗命,没有对占了都城人口三分之一的商贾和贩夫贩妇开刀。
话虽如此,看着每年齐商郑贾赚的黄金钱帛可以用车载走,自己作为陶市的拥有者,却只能捡他们的残羹冷炙勉强度日,曹伯心中也十分不甘。
可除了对祖训的忌惮外,他也知道若是商贾们绕道他国,曹国必然衰败,连那一丁点商税都收不到,民众无衣无褐,也养不起兵卒,或许明日就会被宋国亡了!
曹伯阳结束了思索,心中又徒然恼怒起来,自己虽然对府库的收入十分不满,可这是你一个外臣,你一个卫国小商贾能问的么?
他狠狠地转过头,正要作怒结束这场谈话,却见那卫商再次一拜道:“赐有一计,可以让曹伯不加税而国用足。”
“不加税而国用足!?”曹伯的愤慨没了,一门心思只剩下如何从子贡嘴里套出这计策。
他身子前倾,态度急切,“快说,请快快说来!”
子贡却垂首为难地抚了抚腿,故作忧郁地说道:“外臣常年来往货殖,风里来雨里去,年纪轻轻便有了风湿之症,这才站了一会,腿都麻了……”
曹伯哪里还管子贡的身份,连忙高声道:“赐坐!快快赐坐!”
寺人忙不迭地摆上蒲席,子贡则施施然行礼道谢,又缓缓跪坐,他还不慌不忙地整理了一番冠带仪容,等得曹伯焦虑不堪,却又不好逼问。
子贡落坐后,和赵无恤对视一眼,俩人微微点头,暗道曹伯果然对府库国用十分在意,如此一来,今日之策便成了一半。
他继续说道:“凡海王之国,凭借商贾通轻重之权,徼山海之业,以至于通货、收税、积财,则可以富国。”
“按照曹国如今的情形,若是维持一百年前设定的税率。则不足以满足曹伯在狩猎、宫室、美器上的花销。可若是贸然加税,则商贾绕道,贸易减小。曹国以陶市立国,无陶则无曹。陶市衰则府库虚,无异于杀鸡取卵。”
随后,子贡又将这个赵无恤说与他听的寓言讲述了一遍。
“所以外臣觉得,最好的方法不是直接宰割商贾,而是取之于无形,使民不怒,使鸡不死。”
这席话听得曹伯阳连连颔首,目光定定地看着他。只待子贡说出方法。
说到这里,子贡又停了,面带犹豫,欲言又止。
子贡的叙述已经骚到了曹伯阳的痒处,见他不说了,便急得直跳脚,这又怎么了?
子贡叹息道:“惭愧,赐幼时跟随长辈在里闾里叫卖,伤了喉咙,如今只是隔着十步之外说话。竟然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动了。”
曹伯阳拍案而起,招呼寺人道:“为子泰和子贡移席。到五步,不!三步之内,再速速摆上案几筵席,端来琼浆蔬果。”
片刻后,强忍着窃笑的赵无恤和子贡坐到了离曹伯三步的距离,享受到了大国上宾的待遇。
在这里稍微昂首远眺,便能看到济水河了。
曹伯腆着笑脸,朝无恤和子贡分别一拜道:“取之于无形,真有这样的妙招么?寡人愚钝。还请子贡教我。”
在逗了曹伯两次后,子贡被软禁一个月的火气也算报复回去了。此时便用手指着台榭下的河水,加快了语速道:“曹伯请看。这流经陶邑的济水,正如同来此贸易的齐商和郑贾,带来的水量多,留下的水量却少,敢问除了用沟渠引水灌田外,如何才能留住更多的水?”
曹伯阳挠着脑袋想了半天,这才猛然想起他春日里让人修建的水榭苑囿,猛然醒悟道:“莫不是在河边开挖一个池子,或者小湖?”
子贡拊掌道:“然也,沟渠好比征税,所有人都看得出这水被取走了,而池子只是让河水灌入其中,看似流淌不变,可实际上,却留住了更多的水流。若能效仿之,因陶市之力以生曹国之财,则能不加税而府库盈。”
曹伯激动得连连捋须,他望着赵无恤和子贡,目光殷切:“道理虽然是这样,可具体要如何实行呢?”
子贡一字一句地说道:“四个字,鼓励侈糜!”
曹伯身形一震,有些不可思议,他知道自己是个奢靡的国君,平日也没少被一些老臣劝谏,说是狩猎和美宫室只会让府库空虚,民众羸弱,还是简朴一些为好,他虽然一直敷衍厌烦,但眼前这卫商却说鼓励侈糜能增加收入?
这怎么可能!
如此奇事,曹伯可闻所未闻,他便微微张嘴,望向了一直沉默听之的赵无恤。
“子泰,你这商贾莫不是得了癔症?专程来消遣寡人的?”
赵无恤却哈哈大笑道:“好叫曹伯知晓,外臣被逐出国后还有钱帛养六七百兵卒,让他们足衣足食,全靠了子贡帮我货殖。他可是有无中生有之才的,曹伯勿急,且听他说下去。”
见曹伯耐住了性子,子贡开始信心满满地讲述他和赵无恤商量的“侈糜”理论。
“齐商和郑商每年在陶邑赚取大量钱帛,多数是换成其余地方的特产带走,或者归国置办田宅。齐、郑商人带着百镒的货物离曹,关隘只能收其两镒,何其少也。”
“对,太少了!”这也是曹伯最愤愤不平的地方。
子贡笑容可掬地说道:“可若是陶邑有许多侈靡的玩乐呢?饮食者,侈乐者,人之所愿也。假设这行业税率是百分之十,齐、郑商人在陶邑消费百镒,曹伯便可以收税十镒,如此一来,非但商贾不减,甚至有许多外国卿大夫慕名专程来陶邑玩乐。这不就像是在河边挖了一个大池子么,上侈而下靡,则财不私藏,故敛财富国之道,莫善于侈靡!”
曹伯阳彻底惊呆了,子贡这神奇的理论听上去煞有其事,而且极具操作性,但他又犯愁了。
“要何等有趣的玩乐,才能诱使商贾和卿大夫们来此侈靡消费。”
这一回,却是赵无恤接过了话茬:“曹伯勿忧,外臣在商丘时已经让子贡做过类似的事情,完全能足商贾所欲,赡卿大夫之所愿。只要曹伯下令,让司城、褚师不要为难吾等,再给予专程的优惠税率和保护,子贡便能在陶邑开设酒肆和各类侈靡之业,为曹伯生财!”
ps:这理论是取自《管子.侈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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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侈靡之业
在赵无恤和子贡以“不加税而国用足”说曹伯后,曹伯阳立刻拍案同意在陶邑鼓励侈糜之业,并由赵无恤的人专门经营。
子贡预测,每年曹国府库可以增收市税数倍,这可以一项长远利益,相比之下齐、郑商贾的那点贿赂又算得了什么?甚至于,在利益的**下,曹伯对他们背后势力的那点畏惧也彻底没了,从今天开始,他要想办法把这些蠢虫在陶市地盘上赚取的钱帛一一留下!
曹伯最初还有些不放心,但在赵无恤唤来两队兵卒,在宫中一处阔地上表演了一场蹴鞠对抗后,他便对这一行当有了足够的信心。
“虽然没有田猎有趣,但也能吸引不少商贾,还有贩夫贩妇,以及富裕的国人前去花费钱帛观看。”
随后,在曹国太仆和巫祝的见证下,曹伯与赵无恤、子贡在济水河畔的高台上歃血盟誓。
曹国保证赵无恤在陶邑开办的侈靡之业收取十一税,永不增加,作为这“高税”的代价是,可以让赵无恤的商贾、兵卒在曹国境内自由同行。若是有其他商贾也试图进入这一行当,则征税起点为五税一。
如此一来,赵无恤便得到了曹国的外交通行权,同时也未雨绸缪,将可能会效仿他们创业的竞争对手扼杀在萌芽之中。
曹伯还签署了命令,让司城署工正管理的匠人、还有褚师、市掾吏不得阻挠赵无恤等人的活动,并竭尽全力给予帮助。要争取在五天之内,将无恤和子贡描述的“侈糜之业”拉起一个架子。
之后,无恤回驻扎在外郭的兵营去选拔人手,毕竟这里不同于商丘时有乐氏帮忙,一切都得白手起家。这之后几天的土木活还得以武卒为主力来干。他还写信给留守商丘的几名手下和商贾,让他们将“忘归”酒肆的那套人马派些来陶邑,开设分店。
“若是可能。还要招揽一些曹国人为吾等效力,这陶邑纵横交错的市肆里闾。还是本地人熟悉一些。”
子贡和封凛回到了馆舍,他们要负责和接到曹伯符令后屁颠屁颠赶来效力的工正、褚师交涉。在曹伯的意志下,工正、褚师不敢怠慢,他们迅速谈妥了之后几日的事项,选定了这“侈靡之业”在内城外郭的两处开设地点,还有需要拨过去的工匠人手。
俩人满意地将他们送出了馆舍之外,正要回去继续研究要开设何等产业,却见边上忽然走出了一个人。一把捏住了子贡的手腕呵斥道:
“你好大的胆!陶邑之人本就趋利而奸诈,曹伯本就痴迷于田猎,你与赵氏君子却还嫌不够,又献上了侈靡之计。名为让国用充足,实则是为自己敛财,顺便让齐、郑商人奈何汝等不得。恐怕日后陶邑将日益奢靡,国人沉醉其间,如何还能披甲带戈守卫国土,不亡待何?汝辈的这等算计,只好瞒曹伯。却瞒不住我!”
这一句话,唬得封凛魂飞魄散,以为计谋败露了。
子贡也被吓了一跳。他转身孰视那人,却见他方脸大目,头戴布冠,身着市掾吏的皂衣葛裳,便又松了口气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陶蛊,你为何在此?”
还不待陶蛊回答,子贡又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和腰间的桑木牌后恍然大悟:“难怪你不做行商了,原来是跑来陶邑做了市掾吏。从仰人鼻息的商贾变成了收取钱帛税收的官吏,感觉如何?”
陶蛊哈哈大笑:“还不是得服侍着长吏。每日跟齐、郑巨贾陪着笑脸,仰食可怜巴巴的斗米之粮。还不如吾等一同经商的时候自由快活!”
封凛愣了,看来两人是认识的呀。他一问之下方才知道,原来这陶蛊是曹人,以前和子贡一同搭伙经商过,现如今做了市中小吏,这才能得知曹伯即将鼓励推行的“侈靡之业”。
原来是吓唬吾等的,封凛正松了口气,谁知陶蛊依然捏着子贡的手不放,凑近后恶狠狠地说道:“子贡,我毕竟也是曹人,如今还吃着曹伯的禄米,所以此邦国之利益也与我有关。方才问你的话,你可得解释清楚了我才能放你,否则就叫你知晓,曹国并非无人!”
子贡无奈地一笑,伸手请他进了馆驿,三人在榻上坐下,使唤的竖人端来浆水趋行离去后,子贡这才说出了缘由。
“曹乃是小国,北面是卫,西面南面是敌对的宋,东方是鲁国和泗上诸侯,夹于济、淮之间,农稼并不丰厚,只能以市肆立国。曹伯此人无雄心则好,若是起了掺和进晋、齐争霸,乃至于与宋国争锋的心思,每日训练国人征战,那么赐敢预言,灭亡之日不过十余年。可若是曹伯专心于田猎,鼓励侈靡之道,纵然不理政事,却也不会卷入祸端,曹国至少能维持百年国运。”
说到这里,对面的陶蛊沉吟了,而子贡也乘机抽回了被捏红的手。
他说揉着手腕道:“管子说过一句话,富者靡之,贫者为之。富人通过侈靡之业扩大消费,增加了对货物的需求,就会使穷困的工匠、国人有工可做,不会因甚贫不知耻而犯上作乱,投奔大野泽的盗拓。一国之中,太富太贫都不利于治理,侈靡是使富人消耗财力的好方法,如此一来,可以使齐、郑商贾和各货殖大族的财力不致于膨胀到同曹伯分庭抗礼的程度。”
他摊手笑道:“所以我非但不是祸害曹国的说客,反倒是帮曹国续命的大功臣,曹叔振都应当来感激我,你又有何理由指责我?”
“你……两年不见,子贡的辩才更加犀利,我虽然知道你说的不都是事实,却也无话可说。”
陶蛊哑口无言,而封凛若不是知道赵无恤的真实用意,差点也信了。据他所知,赵氏君子怎么可能一门心思要为曹国着想。更多却是为了赚取足兵足食的钱帛,顺便让势力在陶邑立足。不过他还是听得满头大汗,暗道自己的口才比子贡差远了。
然而接下来。子贡才真正让封凛见识到了什么叫妙舌生花。
在子贡的劝服下,方才还一副要拿子贡去找褚师揭露问罪的陶蛊。竟然同意投身赵无恤的阵营,帮助他经营陶邑的侈靡之业!
“原来如此,要在外郭处设立一个赛车、蹴鞠、跑马、斗鸡、角抵的场所,等地方建成后,观者收取一定入门钱,而内里可以设置赌局,汝等作为庄家收取一定比例……”
陶蛊倒吸了一口气道:“陶邑商贾云集,不少人在货殖大赚之后都满载钱帛黄金。但此处却没有太多值得玩乐的事情可供消遣。若是有了这么一处地方,商贾们的钱帛的确有了去处,能流进汝等的袖中,再被曹国府库抽取十分之一,虽然知道汝等居心**,可也是一个敛财的好法子。”
他挠了挠头,说道:“这其他的我都能理解,可这蹴鞠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圈个场子让众人一起踢,跟齐国倡优在市坊外表演的有何区别?”
子贡大笑道:“一年前我在新绛成乡初次听闻时,也是和你一样的想法。但赵氏的蹴鞠可不同于齐国的蹴鞠,到时候你便知道了。你说市吏要仰人鼻息,且获利极小。愿意投靠君子。我知道你对陶市极其熟悉,虽然部分人可以从商丘的酒肆里直接调过来,可还是从本地选取方便些,尤其是那些里闾内擅长斗鸡、角抵的,还请你去一一寻来。”
赵无恤没有用后世的脑洞乱来,毕竟不同时代人有不同的喜好,这些选定的项目,除了蹴鞠和赛马外,大多是春秋时各国很流行的娱乐活动。
就比如说斗鸡。在这时代经常有贵族玩,十多年前。鲁国的季孙氏和郈氏斗鸡,季孙意如给鸡套上了皮甲。而郈氏给鸡戴上了金属爪子,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这件事情还引发了一场内乱。
一旦市坊里闾有斗鸡者,便会观者如堵,赌斗者甚多,角抵也是如此。
毕竟赵无恤时间有限,只能带着兵卒在陶邑停留数日,所以内城定位为贵族销金窟的“忘归”酒肆一时半会开不起来,只能先把外郭的露天场地架子搭建好。把这些民间高手抢先笼络到产业中充实,是很紧要的事情。
陶蛊下定了决心,要继续和子贡赚大钱,不过他也存了另外的心思,觉得若是有自己在这个产业里盯着,或许就能防止一些对曹国不利的事情。
他坐了一会便离开了,说是要去辞了这任人使唤的小吏之职,然后帮子贡在陶邑市坊间寻找擅长角抵、斗鸡之人,以及愿意学习赵氏蹴鞠的年轻少年。
当子贡长出了一口气转回头来时,却见身后的封凛一拜到底:“从今以后,凛再也不敢与子贡以同僚相称,得以师事之才行,请子贡教我辩才。”
……
时间到了五月下旬,盛夏时节越发炎热,蝉鸣响彻了整个济水河两岸,而陶邑的士大夫、国人、商贾的心情,也如同这炎夏一般躁动。
先是驻扎在外郭,打着晋国赵氏玄鸟旗帜的六七百人突然开进了离济水河边的一处荒地,这里伫立着些许低矮的民居,遍地长满了蔓草灌丛。
那些卸下了甲胄,身穿短衣,头戴防晒竹编帽的赵氏士卒扛着曹国府库提供的铜臿,开始铲平障碍物,开挖夯平土地,曹国司城署也派了不少工匠和隶民来帮忙。
五天以后,这里初步建成,一些土木结构的简单建筑拔地而起,场地也被用篱笆圈了起来,外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又是好奇,又是揪心不已。
到了第二日,一些从宋国过来的倡优开始满陶市地敲锣打鼓,一边舞着杂技,一边号召众人前去城北外郭处观摩“蹴鞠”“驰逐”“斗鸡”。
国人们十分惊奇,之前几天,外郭那处热火朝天的建设场地就已经围了一圈人眼睛都不眨地旁观,何况如今已经建好开放,于是他们纷纷涌向了那里。
之前贿赂曹国君臣,请求禁锢他们的三家商贾,陈氏、弦氏、玉氏,也在这一天碰了头。他们在过去几天里已经数次会面,因为曹伯突然派人送回了所有的贿赂,这位以往见了珠玉黄金就挪不开眼睛的国君,竟然一口回绝了他们的请求。
随后便是喧嚣尘上的外郭场地建设,以及“侈靡之业”即将开放的消息。
于是留守陶邑的三家商贾决定,派自己的三位年轻子弟前去打探打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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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驰逐蹴鞠
经过两百余年的发展,陶邑的商品经济已经发展了起来,其中势力最大的商贾分别为齐商和郑商,两家人既竞争又合作,平日也有联姻往来。(.u首发)
所以今日得了父辈们的嘱咐后,陈平仲,弦伯甫,玉辛三位商贾之子,便一大早就乘坐马车来到了位于陶邑外郭区新建起的“侈靡之所”。
此处交通便利,正北对着一个可以停靠舟舸的小码头,正东是连同陶邑东西的涂道,据说周边方圆半里的土地,都被司城署租给了赵氏君子。
三人的马车沿着涂道前行,可还没到地方,却已经走不动了。
“怎么这么多人?”玉辛掀开了蒲帘探头一看,却见这里早就人潮涌动,满耳都是嘈杂的喧闹声。
这还是“侈靡之所”刚刚建成后第一次对外开放,消息又是昨天才传出来的,竟然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人来观战,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弦伯甫却不意外:“陶邑几乎人人行商贩卖货物,不事农稼亦能温饱,本就闲散之人极多。现在就是路上有人吵嘴,也能围上一群人,何况赵氏君子闹出了这么大阵仗,还有曹伯为他们撑腰。”
望着被堵得水泄不通的涂道,御者说根本过不去,三人有些犯难。他们虽然只是商贾,平日里却也锦衣玉食,才不愿意在这大热天里和浑身汗臭的庶民们挤一起。
就在这时,却有位皂衣的竖人过来行礼,说是此处的主人已经为三位留好了专用的通道和看台,请随他前去。
三人面面相觑,心里暗暗吃惊,这才几天时间,那个说服了曹伯鼓励侈靡的卫国商贾就已经探明了他们的身份和出行?真是骇人听闻。
其实,今天但凡能乘着马车牛车来的,基本都是有身份的人,子贡和陶蛊只是让人遍地撒网。看见乘车者就去行礼伺候。
既然得到了特殊照顾,三人也不矜持,直接跟着那竖人绕道,从一处兵甲守卫维持秩序的通途进入了名为“蹴鞠场”的校场。他们发现。还有不少前来打探的各国商贾,乃至于本地的士大夫都一一被人引领着从此入内,和拥挤嘈杂的庶民分离开来。
正式走进校场后,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三人也不免吃惊于观众的人数之多。少说也有千人,还在源源不断的涌入。
“蹴鞠场”是一个椭圆形的平整阔地,长宽各数十步,两侧插着竹子,固定后用渔网络于其上,不知是要作何用途。周围修了一条可以容纳三辆马车并行的圈道,再外围则是土石堆砌成的矮丘,可以让人或站或坐地观看,土丘下用篱笆圈住,再由曹国兵卒看守。禁止乱爬攀越。
他们走进的位置是两个用木架子搭建起来的看台,士大夫们被引到更尊贵的右看台,驾得起车的商贾则是稍次的左看台。看台上有软榻和蒲席可以就坐,因为昨日刚搭建起来,外观和内饰都比较寒酸,可比起外面更加简陋的土丘,的确是“贵宾席位”了。
尽管这里的形制如此简陋,但此时的蹴鞠场内外已经是人山人海,他们向周围望过去,黑压压的一片攒动的人头。位置较高的看台还好。土丘上则是前排蹲下,中排站立,后排只能踮起脚尖,个子矮些的。视线更是被挡得严严实实。
就在场内一片嘈杂的议论声时,却听到了数声鼓响,众人的声音顿时一静,随即又轰然沸腾起来。只见两辆驷马驾辕的戎车从栏中开了出来,各自有御者一名,戎右一人。他们在石灰划出的白线停留。起身向场内的观众们行礼,又握住了八辔,随着一声锣响,便开始了名为“驰逐”的比赛。
随着驷马的加速,一片叫好声顿时响彻整个赛场,直震得看台上的人发晕。
“此辈庶民,怎么如此嘈杂?”一些士大夫见状不由皱起了眉头,不过渐渐也被两辆马车争先恐后的驰逐吸引了目光。因为驷马十分俊美,御戎的技艺也很不错的,尤其是驾驭左车的那位弱冠少年,年纪轻轻就能操纵八辔犹如臂使。
喜欢热闹的商贾倒是无所谓,要不是碍于旁边看台的士人,早就一同加入叫好行列了。
“这就是驰逐?”陈平仲,弦伯甫,玉辛都是年轻人,看着驷马奔驰的情形有些激动,平日只有曹伯邀请他们的父辈参与田猎时,才有这热闹可看。
跑了两圈后,两辆马车上的戎右开始了“超乘”的花哨动作,也就是从疾速奔驰的马车上跳跃下来,再随马车狂奔,翻几个跟头后鱼跃上去。当年秦军袭郑,过周室城门时就玩这一出炫耀身体强健和敏捷,而郑国青年也喜欢用此举赢得硕女芳心。
惊险的“超乘”是这场驰逐的搞潮,再次点燃了观众的热情,顿时引发了一阵经久不息的欢呼。
在跑了三圈后,驷马戎车从入口处离开,顿时引发了一阵失望的嘘声。
这才过了半刻,众人还没看够热闹。
“这就完了?”看台上的士大夫和商贾们也面面相觑,不过这时,“侈靡之所”的主人也登场了。
深衣广袖的赵无恤带着张孟谈,在随从簇拥下到来,士大夫们知道这位流亡卿子在诸侯间名声响亮,并得到了曹伯的信赖,所以不敢怠慢,纷纷起身行礼。赵无恤则还礼问好,并对简陋的设置表示歉意。
“不出一月,此处定能建成华丽的包厢,可以隔绝噪杂之声,并有嘉柔蔬果和酒水供应,隶妾伺候在旁。”
其实众人不知道,最开始赵无恤打的主意是类似“田忌赛马”的单骑驰逐,在子贡的建议下才改成了这时代接受度比较高的赛车。
他也恍然想起,历史上的希腊罗马,似乎也流行过这项运动,还专门建造了类似后世大体育馆的圆形角斗场,不知道这一行当做大后,陶邑会不会有类似的宏伟建筑拔地而起!
无恤觉得,想要将这“驰逐”比赛长久的做下去,必须培养一批御者,在驰逐之余还能供应军队使用。
此外。还可以忽悠士大夫们每人提供一辆代表氏族参赛的马车,方才驾驶赵无恤车乘的是邢敖、穆夏两人,另一辆则是曹伯提供的公室马车。有国君带头,加上获胜得到的荣誉、奖励。甚至还有赌斗的利益可以分摊,无恤不信这些士大夫们不动心。
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和曹国的贵族势力缠上关系了。
当然,赛车的规则,赌斗的方式和利益分成。都得经过长久的磋商,这些事情他甚至都不好亲自出面,只能交由子贡慢慢经营。
而商贾那边,则是子贡和陶蛊、封凛等人前来向众商贾一一问好。
陈平仲,弦伯甫,玉辛三人毕竟年轻面皮薄,想到自家曾经与这位卫商为敌,还一度贿赂曹人将其软禁,不免有些尴尬。
然而子贡却对他们一视同仁,仿佛那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似的。这让三人更加凛然,这种能对旧怨一笑而过的商场对手,才是最可怕的。
除了势力最大的齐、郑商人外,这里还有宋、陈、楚、晋、鲁、泗上诸侯的中小商贾,凡是在陶邑有留守的,几乎都派了子弟前来观摩。
作为商贾,他们的嗅觉十分灵敏,单单是刚才的马车驰逐,就让不少人看到了商机。他们在嫉妒羡慕之余,也对子贡此人有些骇然。恍然明白了为何齐、郑两方巨贾要阻挠他在陶邑的活动。
“若是端木赐势力再大些,在此经营十年,那吾等在陶邑货殖为生的商贾哪里还有活路?”
不过子贡的表现却让众商贾放下了担心,这位年轻的卫商似乎不是喜欢专榷之人。他友善地接待众人,并过来与他们洽谈,却是存了交好的心思。
左右看台上有勾心斗角的交际活动,但土丘上的庶民们却等不及了,有人以为今日热闹算完了,正打算走。谁知又听到了几声鼓响。
只见校场的两侧入口分别有十一人徒步上场,穿的都是容易活动的短褐,一边皂色,一边素色加以区别,他们还抱着一个圆滚滚的球状物。
“这便是蹴鞠。”赵无恤和子贡分给指给看台上的客人们看。
“和齐地的蹴鞠不同啊……”当双方蹴鞠者随着一声锣响,开始
在场中拼杀争抢时,来自高唐陈氏远支的陈平仲有些诧异。
齐国临淄的蹴鞠,还属于单人娱乐性质,表演者随着音乐节奏,以脚、胸、背等部位踢“鞠”为舞。技巧高明的还能同时击鼓、奏乐,哪像场上这种有攻有守,恍如战阵,皮毬忽而高,忽而低,它的每一次滚动,都会引发蹴鞠者剧烈的争抢。
不过陈平仲看了一会便觉得,还是这种“赵氏蹴鞠”比齐地蹴鞠要刺.激好看。
越激烈的运动,其实喜欢的人会越多,何况这是民风彪悍的春秋时代。就比如说市坊间流行的斗鸡斗犬,败者一般会被当场斩杀,那是众人最爱看的血腥时刻。而角抵最热闹的情形,往往是双方不讲规矩,打成一团鲜血横流的时候。
赵无恤一年多前就在成乡推广过蹴鞠,还流传进了虒祁宫中,新绛市坊里闾也多有效仿者,如今只是把这种成功复制过来罢了。经过发展,蹴鞠已经有了完整规范的玩法,被选拔出来参加蹴鞠的田贲等人,其实不是踢得最好的,却是踢得最热闹最能让人热血沸腾的!
果然,没过多会,连一开始都纳闷着有些看不太懂的围观庶民们,也开始狂吼乱叫起来。
一个精彩的冲撞抢断,让对手在地上滚得老远,总能博来一阵鼓掌欢呼。而当一名球员倚着猛烈的气势,在球场中横冲直撞,连续撞开几名敌人的拦截,把球踢进对方球门这时候,喝彩声几乎能把天都撞破。
不论贩夫贩妇还是国人庶民,或者看台上的,无不放下了平日里的拘束,**狂呼。
隔着左右看台中间的过道,赵无恤和子贡对视一笑,按照这情形,过不了多久,蹴鞠的风气就能传遍整个陶邑了。现在场上比赛的是从武卒里选出的两支擅长蹴鞠的队伍,赵无恤准备将他们留在陶邑作为这一行业的基石。
当然,田贲可得带走,他和他手下经过特殊训练的悍卒们,赵无恤很快就要有大用。今天入夜之后,他们就会和能讲卫国方言的封凛一起先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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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金蝉脱壳
已经一片沸腾的蹴鞠场看台上,子贡却在心里暗暗打着算盘。(网)
“从今日的情况来看,正常的一场比赛,少说也会有千余观众,等周围的看台完全搭建好以后,甚至可以多达两三千人,比起普通的邑市热闹多了。光是君子所说的入场门票,就是一份不小的收入。”
按照赵无恤的想法,曹国的士大夫和各家财大气粗的商贾们,也可以邀请他们组织蹴鞠队伍参加比赛。等到产业慢慢做大,人数变多后,甚至可以举办联赛,赌球的流水账可不少,到那时才是真正的日入斗金。
蹴鞠结束后,庶民们在曹国兵卒的引导下分批离开,没有发生赵无恤担心的踩踏事件。众人意犹未尽,在离开校场后,又发现旁边还有一些小型的斗鸡场、角抵场,顿时兴致冲冲地涌了过去,却被告知这次要一人交付一枚在陶市流通的齐刀币才行。
有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但多数人还是排着队交了钱进去观看,里面顿时响起一阵热闹的叫好和赌斗声。
等到日暮西陲时,他们才结束了这一天的玩乐,顿时饥肠辘辘,直报怨周边实在太过荒芜,以至于这些场地像是鹤立鸡群的存在,没有什么店铺酒肆可以就食,或者有女闾也行啊!
“会有的,一个月后,这周边将会市坊林立,到时候也欢迎诸位来此开设店肆!”子贡送众商贾离开时,信心满满地说道。
从一开始,赵无恤和子贡就打定主意,要以蹴鞠、驰逐为核心,将这时代流行的娱乐项目聚集在一起,打造一个综合性娱乐场所。让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乐趣。
如此一来,这些“侈靡之业”便能像漩涡一样吸引人气。陶邑是天下之中,是全天下最热闹富庶。流动人口最多的城市,汇聚着数不清的人气。这里绝对不缺钱帛,缺的正是能让人一掷千金的场所!
这片“侈靡之所”是块诱人的大蛋糕,然而赵无恤和子贡在吞下其中大部分的同时,也不吝于将边边角角分给其他人,以谋求合作和共赢。作为初来乍到者,作为没有根基的流亡君子,纵然有曹伯的鼎力支持,但赵无恤可不想再次变成众矢之的。
从目前来看。子贡经营的这一行当非但不会对其他实行囤积倒卖和运输转卖的商贾造成竞争,还可以在他们停留于陶邑期间,多了一处消遣的场所。所以在子贡润物无声的拉拢下,众商贾也从警惕和观望,转变为愿意积极合作。
反倒是众商贾中背景最强大的陈平仲、弦伯甫、玉辛三人虽然对这些产业极其感兴趣,也想加入进去询问合作之道,却因为之前与赵无恤、子贡的矛盾抹不开面子,也无法代表长辈做主。
他们对视一眼后,便告辞离开,急匆匆回馆舍将今日见闻告知父辈。
而对于赵无恤和子贡来说。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何况目前以赵无恤的势力,是奈何齐、郑巨贾不得的。所以他才让子贡待之如常。在他们面前大肆宣扬“以和为贵”“和能生财”,好迷惑他们。
但他也给了子贡承诺。
“少则一年,多则三年,等我有了一个立足之地,子贡也能在陶邑打下一片基业,成为众商贾之首,到时候吾等再让彼辈付出代价!”
现在,他们只能以软刀子割肉的方式,让这三家子弟商贾将在陶邑赚取的钱帛像是流水一般注入侈靡娱乐里。但想要造成实质性的压制和胜利,还是得靠大宗货物的贸易战争。
如盐、如铜锡、如黄金、如粟米……
没有一块广阔的地盘。这繁华的侈靡之业,也恍如空中楼阁。轻轻一阵风吹过就会崩塌。
待人去地空后,赵无恤看着即将降临的夜色,对子贡说道:“曹国和陶市的经营,我就全权交予子贡了,有那批从宋国招募来的商贾,以及以陶蛊为首的本地曹人协助,加上子贡的货殖之才、口舌之辩,定能在此做下一番事业。”
而他,则准备秣马厉兵,在六月初北上。
……
弦伯甫和玉辛是表兄弟,所以偕行而归,并将今天看到的驰逐、蹴鞠以及子贡暗示的“商贾货殖,和能生财”一字不漏地讲述了一遍。
郑国的两家大商对赵无恤势力的敌视态度,是出于一种商贾天生的敏感。他们从发生在绛市和商丘的事情上判断,认为这两人一旦进入陶邑,将会成为不易对付的竞争者。
再加上现在晋、郑两国敌对,弦氏的存在本就是为郑国的利益服务的;而风靡中原的赵瓷也对玉氏经营的奢侈品造成了一定冲击,他们一时半会又研究不出此物是如何制作得如此精美的,所以两家才会在陶邑联手给子贡下绊子。
可赵无恤抵达曹国才短短几日,局势就产生了巨大的逆转,他们非但没有受到禁锢,而且还一举说服曹伯鼓励侈靡之业,并由公室给予保护。这和郑商在郑国受到的待遇相差无几,他们一时间陷入了被动。
打蛇不死怕蛇咬,可前去打探的子弟却传回了赵氏君子和卫商端木赐都愿意和解,甚至是合作的消息。
商贾之间,今日竞争得你死我活,明日却约合在一起做生意的事情并不少见,于是弦氏和玉氏也顺坡下驴,决定暂时不与子贡为难。
“吾等何不在陶邑也开设侈靡之业?只要仿照今日二子所说的各种玩乐,一样能吸纳钱帛。”
有个玉氏的长辈眼前一亮,提出了这一建议,却很快被否决了。
“赵氏君子和端木赐何等聪明的人,怎么会没有防备?他们早已劝说曹伯,若是有新的侈靡之业在陶邑开设,便要收两倍的税,似乎就叫侈靡税?到时候吾等获利后要多付一倍重税给曹国褚师,如何与之竞争?何况陶市里闾里的斗鸡者、角抵者、乃至于倡优女闾舞妓。早被他们派人统统招揽去了!”
众人一时哑然,最后还是玉辛提议,莫不如再观察一段时间。等到这侈靡之业的确能盈利,他们再回郑国仿照开办不迟。
陈平仲那边也是类似的情形。不过他的态度更坚决一些。
“各位叔伯,在陶市之内,不可与子贡为敌!”这是他在今天短短时间里生出的想法。
子贡为人儒雅,知识广博且口才了得,看台上的诸多众商贾们隐隐将这个年轻后辈当成了中心!连陈平仲在与他交谈后,也忍不住产生倾慕之心。
长辈们闻言相视苦笑。
“平仲,并非吾等要与他们为难,而是高唐大宗的世子让吾等必须注意赵无恤及其党羽的一举一动……”
陈平仲闻言一愣。高唐陈氏?那位颇有谋略,心怀大志的世子陈恒,他与赵氏君子素未谋面,为何会有过节?
但如此一来,齐商们的态度已经确定了,对待新崛起于陶市的赵商,继续采取敌视、竞争和监控的态度。
让他们紧张的是,近日有消息传来,晋国三位卿士正在攻卫,其中中军佐赵鞅率领的那支大军已经逼近了大河。随时可能渡河围攻濮阳!
在这敏感的时刻,赵无恤带着大量兵卒从宋国来到离卫国不远的陶邑,难道真是巧合?
只不过。赵无恤对外宣称要在这里一直呆下去,好好休养一番,还有传闻说他已经向曹伯请求封在一个雷泽边的小邑,要做曹国大夫。
齐商不敢大意,他们派出的眼线经常在赵兵驻扎的外郭区绕来绕去,不过军营内整日都只有驰逐、蹴鞠之声,却不见出来操练。所以齐商这才放下心来,他们从商人的角度隐隐猜测,赵氏君子这是要将手下的兵卒全部培养成赛车、赛马手和蹴鞠者了。
于是齐商们在这方面渐渐放松了警惕。却又忧心起若是赵商在陶邑扎根坐大该如何是好……
时间进入六月初,一大早去陶邑外郭窥探的眼线却发现今天的赵营一片寂静。只有炊烟静静飘着,期间甚至有麻雀落到了营中。
眼线暗道不妙。连滚带爬地回去通报,等到齐商让陈平仲亲自带着人涌入赵营时,里面果然早已人去营空。兵器、甲胄、车马都撤得干干净净,而子贡正好带着人在这里打扫收拾,准备撤下营帐。
“子贡,赵氏君子呢?”陈平仲有些愣神,前几天不是一直很热闹么?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子贡今日穿着深衣广袖,头戴儒冠,在无恤走后,他就是这支流亡势力在曹国的主事者,所以今天这一打扮,颇有些名士风范。
他回过头对陈仲平儒雅一笑道:“自然是走了。”
“去哪了?”陈仲平哑着嗓子失声发问,但随即明白对方怎么可能告诉他。现如今,只能速速回去告知叔伯们。看样子赵无恤等人是昨晚才走的,发传车赶往高唐禀报世子还来得及!
然而他却不知道,这半旬以来赵营里的阵仗,最初的确是赵氏兵卒们在折腾。但三天前,赵武卒便乘着夜色悄然离开,这之后几天的声响,其实是子贡派留守于此的人演的一出戏,一出金蝉脱壳之计。
如此一来,齐商派出的传车不被截住就好了,哪里还赶得及报信?
子贡记得,在赵无恤临行前,他曾诚挚地拱手道:“君子要去做什么,赐心中明了。但卫国毕竟是赐的母国,生于斯长于斯,还望君子能尽量恪守军礼,少些杀伤!若能如此,则是卫人之福!”
赵无恤将他扶起,口中答道:“楚庄王曾言,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我为众人取名为赵武卒,存的也是这一期望。子贡请放心,我此去卫国,不是为了杀戮劫掠的,反倒能让卫境的国人免于晋、齐交战之苦。”
子贡听着济水河畔的蛙鸣阵阵,心里暗暗想道:“君子和武卒们,现在已经到卫国境内的濮水之畔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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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城濮之丘
傍晚时分休息时,蒙城人漆万终于有空解下一圈又一圈的葛布绑腿,脱下磨损严重的麻布履,在袍泽帮忙下用荆棘挑掉了脚上的水泡,至此,他的脚板上已经全是坚硬的老茧。
这种旅帅让众人打的绑腿在赶路时的确是好用的东西,可以有效减轻腿部的酸痛,据旅帅说,这是神农氏走遍九州时就用过的东西,他只不过是从典史里重新翻出来罢了。
漆万又有些苦恼地看着已经露出了大脚趾的麻履,他脚大,从戴城到曹国陶丘已经穿坏了一双,如今第二双又要报废了。
漆万细细算来,他已经跟着旅帅走了两百多里地,这是他以往二十多年里活动范围的十倍有余。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离家这么远过,而且还离开了宋境,到了外国,见识了数不清的城邑和山川。
在热闹富庶的陶丘驻扎时,他们被旅帅安排着修建了几处场地,随即便被赶回了军营,卒长以下者严令禁止外出。赵无恤这是怕他们还没经历战阵,就被陶丘侈靡的生活腐蚀了……指望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宋国新卒做霓虹灯下的哨兵,无异于痴人说梦。
“等到三年后完成了载书规定的时间,我一定要来此好好消遣消遣!”
有人望着远处灯红酒绿的侈靡之所咽了咽口水,但漆万担心的却是远在宋国的阿父阿母身体,希望在得到足够的募金后能回去将想办法让他们迁业。
当夜,有人隐隐做声哭泣。在哭声尚未波及开来时,他们就被两长和伍长揪了出去严令申斥了一顿。
“噤声!若是引起了营啸,你万死不能辞其咎!”
第二天。得知有宋人思乡后,赵无恤立刻改善了他们的伙食,每人都在商丘口味的羹里吃到了两块肥肉,并让各卒长带着兵卒在营内蹴鞠嬉戏,动静闹腾得越大越好。
在放松了两天后,新卒的情绪又高涨了起来。第三天夜里,所有人都被下令收拾好行囊。辎重卒那边也让马儿衔枚,全旅七百余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陶邑,沿着涂道隐蔽北上。
最初走的是急行军。从陶邑到曹国边邑只花了一天半时间,因为有曹伯给予的通关符节,所以路上的城邑可以畅通无阻。在曹国境内最后修整补充一番后,众人又继续上路。从历山东麓、雷泽以西进入卫国境内。
“舜耕于历山。陶于河滨,渔于雷泽,说的就是这一带了。”卒长如此告诉漆万他们,而这些文绉绉的话,穆夏也是从赵无恤和张子的谈话里听来的。
进入卫国境内后,全旅开始隐蔽徐行,走的都是封凛在一个月前已经打探好的道路。当涂大道当然不能走,只能走能容纳一车前行的次一级小路。并绕过了那些用矮墙和篱笆围着的卫国小邑,沿途遇上的目击者都要裹挟交予辎重卒看押带走。
所幸这一带属于曹国和卫国间的隙地。加上雷泽、大野泽一带的盗寇肆虐,所以人烟稀少。到了离开陶邑的第四天清晨,他们便抵达了潺潺流淌的濮水之滨,在河水南边的一座小丘背面隐蔽休息,一口气歇了一整天。
这里树木森然,长势极其旺盛,在树荫和背阳的土丘下,盛夏的炎热褪去,这濮河里的水烧开后的味道也不错。
唯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兵卒们在土丘下挖灶做饭时,时不时就会刨出一块白森森的尸骨来,吓人一跳。那黑洞洞的颅骨眼眶让漆万背上直冒冷汗,此外,随地都可以捡到破损生锈的戈头和木杆已经腐烂的箭簇。
就在众人望着坑中的骸骨猜测不已时,辎重卒的卒长成抟正好带人过来给兵卒们分发新的鞋履。
“成卒长,此处是地方?”
在兵卒们眼中,短短两月就会说宋国方言,还能识文断字的成抟也是位无所不知的人物,于是漆万便在同伍袍泽的怂恿下凑过去好奇地问道。
长得黑矮瘦小的成抟来到宋国后也留起了胡须,看上去多了几分威仪,他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漆万,淡淡地说道:“这地方名叫城濮,据说一百多年前打过一场大仗……”
原来如此,这就是此地有这么多尸骸和残损兵器的原因,漆万心里也隐隐有些发虚。漆园里的日子虽然苦些但却安稳,自己应募当了兵卒,会不会也和这些人一样死在异乡,被抛弃在沟壑里?
漆万还来不及多想,成抟便郑重地将大一号的麻履交给了他,并嘱咐道:“这是此次路上分发的最后一双,切勿再弄坏了,汝等速速穿上熟悉下,以免一会赶路磨脚。”
……
兵卒们在养精蓄锐,而赵无恤则带着张孟谈等人纵马于城濮古战场之上。
一行人或骑马或乘车,来到了一个光秃秃的小丘上,由此北望,隔着濮水河,是卫国人烟稠密的濮北之地;由此南望,则是一马平川的阔野。
张孟谈熟悉典史,他回忆着晋国史书里的描述对比此处山势地貌,说道:“旅帅,当年晋文公应该就是站在此处观望晋楚两军会战的。”
无恤骑在马上远眺,甚至能感受到当年杀声震天的场景。
“张子,你说说看,城濮之战,为何晋胜楚败?”
张孟谈说道:“当年楚国令尹子玉怒而求战,率军进逼陶邑。而晋文公为疲敝楚军,诱使子玉轻敌深入,以便在预定战场与楚决战,遂退避三舍,至城濮而止。”
“晋国先前通过狐偃的计策,拉拢了齐、秦为助力,晋多助而楚寡助,晋军已经赢了一成;楚王与子玉起了争执,楚人分裂。晋人齐心,又赢了一成;故意制造君被臣逼的情形,让晋军士卒君辱臣怒。誓死不退,又赢了一成;最后将敌军引入自己预定的战场,未开战前,这场仗就已经先赢了四成。”
“四月初一,楚军进至城濮,初二,双方对阵。楚军疲惫之师,对上了晋国待劳之众,晋军又赢了一成。”
张孟谈白衣搭配着缁布冠。手扶佩剑,对着此处指点山河,尽量为赵无恤和他身后的卒长们还原发生在一百多年前的战役。
“晋军配置为上、中、下三军;楚军以陈、蔡军为右军,申、息两县卒为左军。斗氏的主力精锐为中军。晋统帅先轸下令首先击溃较弱的楚右军;并让晋上军佯退。于阵后拖柴扬尘,制造后军已退的假象,以诱楚左军进击,使其暴露侧翼,尔后回军与中军实施合击,又将楚左军击溃。于是乎晋军城濮一战而胜,晋文公遂霸天下!”
赵无恤颔首道:“没错,这一战是晋军最漂亮的一仗。利用了集中优势兵力攻其一翼,佯退诱敌。合击等战术,值得吾等学习。”
他心里也暗暗遗憾,自己手下的众卒长们也仅仅是军吏之才,还没有先轸那样独当一面的大将啊。
无恤转过身来对众人说道:“吾等因为范氏的缘故被逐出晋国,和当年晋文公的流亡何其相似,可我却不会同他一般,等了十多年才得以归国。”
众人凛然,静静地听着旅帅训话。
“晋军主帅先轸曾言,报施救患,取威定霸,于是乎在矣?”
无恤扫视着张孟谈、穆夏、苏寿余、桑绳等人的脸庞,指着远处的濮水,提高了声音道:“我今日也要说一句,得安身之地,立归国之功,于是在此乎!?此役关乎吾等日后的发展,绝对不能有差错!”
众人应诺:“唯!”
就在这时,眼尖的邢敖也指着濮水说道:“君子,船来了!”
无恤回头,只见缓缓流淌的濮水之上,有数十艘无帆的狭长木舟正缓缓驶来,伍井带着兵卒,分别站在舟上看押着摇桨舟人的一举一动。
他露出了微笑,吩咐邢敖道:“二三子也休息够了,骑马去辎重卒处,让成抟带人造舟为梁,力求在傍晚时分渡河!”
……
濮水即所谓“桑间濮上”之濮,这条河流在滑国故城分为二支:一支经过曹卫边境的雷泽,又注入大野泽;另一支受历山丘陵阻挡,转而东北流经卫境城濮,也就是赵无恤等人所在的地方。
时近傍晚,水边的湿地有些许正在盛开的荷花,武卒徐徐来到河畔,顿时惊起了蛙声一片。
他们帮着辎重卒忙前忙后,一块又一块木板通过百余双手被传递到了水边。
和在曹国时可以明目张胆的走正道、乘船慢慢渡河不同,现如今却是在敌国境内,所以如何渡过濮水也是一个难题。
先前他们就试探过了,这河水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直接让兵卒淌水过去恐怕有些困难。
不过封凛早在一个月前北上鲁、卫一带时,就已经打探好了沿途道路。他打扮成过路行商,仔细观察了濮水几处渡口的船只数量和守卫的卫卒多寡,并一一记录在简册上,回商丘后献给赵无恤,再由众人商议敲定路线。
今日黎明时分行近城濮后,虞喜等人四散到十里外警戒,伍井则带着一卒之兵突袭了一处木舟多而卫卒少的渡口,将舟人连带所有船只统统缴获了过来。
在一处比较狭窄的河道上,木舟缓缓驶到水边一一停住,排成了一道横列。辎重兵用麻绳熟练地将船只栓捆在一起,再搭上木板。
当年周文王迎娶太任时,就曾“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也就是浮桥。在商丘时,成抟所带的辎重两不参与军事训练,而是练习如何保持辎车的匀速,如何应对各种路面,如何快速更换车轮,如何搭建浮桥和简单的工事,所以动作还算麻利。
在舟梁搭好后,辎重卒和一两武卒押送着沿途裹挟的卫人,还有这次俘虏的舟人们殿后,过河后也会徐徐而行,他们不会参与明天的战斗。
这裹挟的数十“累赘”杀掉自然是最省事的,但后患也不少。赵无恤这次不是来蝗虫过境的劫掠,而是想打下一片地盘控制,所以得注意一下军队的形象,要是能扮演一下“仁义之师”,对于日后的长期统治有益无害。
六百武卒过了舟梁后在对岸分卒两集结,他们已经重新打好绑腿,换上了新履,这之后将连夜奔袭三四十里,抵达这次远征的目的地。
看着即将降临的夜色,看着走夜路也能勉强保持队形的兵卒们,赵无恤暗暗想道:“想必此时封凛、虞喜、田贲他们,已经混进甄邑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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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甄邑攻略(上)
六月初五,位于濮水以北数十里的甄邑。
这里从前是昆吾氏的旧壤,帝颛顼的遗墟。史书所载:“十有五年春,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会于甄。”齐桓公曾在甄地两会诸侯,这是他开始霸业的地方。
热闹非凡的甄之盟已经过去了一百五十年,现如今这里是属于卫国大夫孔氏的养邑,地处都城濮阳以东百余里。
不同于因大盗肆虐而人烟稀疏的濮水之南,这里人口茂集,路上尽是行人,乡邑内外不时有国人出入。百里沃野,河流纵横,是一片膏腴之地。
甄邑是个千室中邑,邑城周长两三里,有人口八千多。
因为此处位于“午道”的中心,是从新郑、濮阳东去鲁国,或者从商丘、陶邑北上齐国高唐的必经之地。所以一年四季里商贾往来频繁,清晨时分邑门边还要排起长队。
城墙用黄土夯筑而成,高约三丈,基部宽两丈,顶部宽一丈,只能容纳三人并排行走。东西南北各开了一个邑门,门两侧各有一个高五丈的角楼。
弭兵之会后中原数十年的和平,使得卫国武备松弛,甄邑外的护城沟壑壅塞填平,水虽未完全干涸,但已经失去了作用。邑门内外松松拉拉地站了二十来名守卒,邑墙上也有同等数量的卫卒巡逻,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守备的措施。
守城南邑门的小吏名为甄堇父,是本地氏族甄氏的小宗子弟。光靠抽取过邑的门税,以及不时得到的好处,也过得十分滋润。如今卫国虽然卷入了齐、晋两国之间的战争。但主要的战场尚在大河以西,暂时没有波及到这里,还没到邑门紧闭的程度。
这一天午后,一队二三十人的行商打南边而来,打头的是位貌恶的宋国商人。他身穿葛布粗衣,缁布冠,并不华贵却干净体面。远远地就朝甄堇父拱手行礼:“甄下士,小人又来了。”
行商说一口夹杂着宋国口音的卫言,不久前他曾两次经过此地。前往东面的鲁国。
甄堇父记得这个行商出手还算阔绰,也能说会道可以讨人开心,加上他不堪的相貌,所以有些印象。
“我记得你是叫封季?”
他扫视行商背后的车队。口中啧啧称奇道:“上次来时还没几个随从。此去两个月不到就拉起了一个车队,还多了不少扈从,想必是赚了不少钱帛罢。还是老规矩,每辆车抽半成货物,如今晋齐交战,邑守有了新的法令,超过一尺的兵刃不得带入邑中,让你的扈从们过来搜身。”
化名封季的封凛笑容可掬:“小人的确是时来运转。投奔一位曹国大夫做了他的隶商,至于这些扈从……”
他回头瞧了瞧田贲和他手下的二十来名悍卒。又转过头来凑近了身子,手拢在宽袖里,将几枚齐刀币塞到了甄堇父的手中:“雷泽和大野泽的盗跖最近越发猖狂,远行不带点人手防身恐怕不安全,都只是些防身的短削,没有兵刃。”
甄堇父掂量了下那些钱币的重量,便心满意足地放了他们一马,众人得以鱼贯而入。
殊不知,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田贲等人早已斜眼将守城兵卒的数量和位置全部记了下来。
进了甄邑之内,街上人来人往,比不上商丘和陶邑的喧噪,却也十分热闹。
喜欢流行服饰的卫国硕女们不喜欢宽大的深衣,反而热爱鲜艳的两色襦裙。男子或裹帻巾、或露发髻,或襦绔布履、或褐衣佩剑。偶尔也有头戴高冠、宽衣博袖的士大夫乘坐双牛驾辕的大车经过,颇为拉风,那是本地势力最大的氏族甄氏的车驾。
邑中街市、里闾遍布,都用矮矮的墙垣或篱笆分隔开来,封凛轻车熟路地带着众人从大道绕小路,又从小路上大道,最终来到了专门供应外来商贾暂住的馆舍内。
卫人亦好货殖,虽然对外也称舍吏,但不同于晋国派小吏管理,这里其实是私人开设的。封凛上次来此已经和舍吏混熟了,甚至还花了几枚刀币,尝过他未嫁长女的滋味。
不过这回来,封凛却推开了投怀送抱的舍吏之女,径自吩咐舍吏安排一个二三十人共睡的大屋,并准备好吃食和热水、酒、灯烛。
舍吏和他的长女闻言嘴一撇,这貌恶的商贾上次来时还出手阔绰,住的是上等的居室,睡软榻,甚至还招女闾里的硕女来侍候。可这回再来,虽然带的人多了,出手却也徒然小气了起来。
封凛自然是有苦衷的,他此次来甄邑,是做大事,立大功的,可不是享乐和恋奸情切的时候。
早在赵无恤派他第一次来此时,封凛就猜测君子要对这里下手,果不其然,在陶邑侈靡之业开张的那天,赵无恤再次召见了他,让他做此行的领头之人。
“我想让你再次诈扮商贾,带着田贲手下的悍卒们混入甄邑,在邑内配合我部取城,事若能成,你当为首功!”
封凛在被子贡一番劝说后,也死心塌地地留下来了,眼看这支流亡队伍在宋国、曹国期间整整壮大了一倍,还解决了财源问题,日后肯定也会招揽更多的人才。所以,潜入甄邑虽有危险,却也是他封凛为君子立下大功,谋取地位的机会!
临行前赵无恤与他约定:“你先行启程一天,到六月五日混入甄邑,吾等入夜后就率部渡过濮水,从北岸到甄邑,夜路两个时辰可到,我会带人潜伏到邑外的桑林等待。”
“汝等若能顺利混入邑中,可在三更时分让悍卒夺取南门,并举火为号。一见火起。我便会催军全速前进,你们在内乱之,我在外击之。此邑定能一鼓而下!”
田贲悍卒勇无敌,有他配合封凛,加上甄邑松懈的守备,成功的可能性极大!
封凛暗暗琢磨:“若是换了平日,就算君子能顺利夺取此邑,也会被卫人发觉,很快调遣大军围剿。诸侯中也无人会支持吾等,此举是为死路一条。但如今晋、卫交战,晋国三卿正在率军攻卫。若是乘势夺邑,吾等便不算是乱卒,至少也是帮助晋国的义军!”
不过封凛觉得,想要凭借夺下甄邑之功返回晋国。实在是不太可能。毕竟除了赵氏外。其余五卿都或明或暗地参与了驱逐赵无恤之事,更别说新任的下军佐范吉射与赵无恤有杀子之仇,而他们的主心骨范鞅也吊着一条命垂危未死,想回去的话,至少要让五卿无话可说。
或许,君子还另有后续的计划?
但这已经不是封凛能参与的事情了,其中的细节,也只有君子和他手下的第一谋主张孟谈才清楚。甚至连子贡都不甚明了。
……
夜已近三更,在舍吏安排的大屋内。墙边有几个破旧被褥的床位,其余都是从邑外收来的干稻草,一盏特地讨要的陶制灯烛在大屋中央闪耀,是这漆黑的夜里唯一的光亮。
封凛别说睡觉,连坐立都有些不安,他不时起身踱步,盯着沙漏查看。
和他的躁动相反,塌鼻梁,椎髻,唇上颔下各留短须,身穿窄袖短打的田贲却只是静静地盘腿箕坐在稻草上,不停用皮带磨蹭那两柄杀人如麻的铜剑,就着烛光检视锋利程度。
在成乡之战后,他就渐渐恢复了早先的地位,其后跟着赵无恤远离故土,在国外走了一圈后,见识和心胸都有了拓宽,相比一年前,田贲已经沉稳了许多。
他现在是悍卒的两司马,原先下宫、成乡的老兄弟们死的死残的残,只剩下十来个人,所以这次带的人手里,有一半是在宋国新招募来的轻侠恶少年。
看到那些毛都没长齐的宋人少年,田贲仿佛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田贲技击过人,为人坦荡仗义,还是赵无恤忠狗,于是他很快就将这些扔到武卒里必然会成为刺头的宋国轻侠收拾得俯首帖耳。
他们不参与普通训练,而是被集中在一处,在田贲亲自指点下练习技击、刺杀、翻墙、放火、野外生存,乃至于偷鸡摸狗等老本行。
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他们已经有了搅乱一个小邑的能耐,甚至在临行前,还在陶邑干下了几桩无人察觉的入室盗窃作为演习。
“三更到了!”就在这时,一直盯着沙漏的封凛口干舌燥地说道。
田贲最后盯了一眼双剑,吩咐道:“检查好兵刃,带上纵火的燧石。”
和封凛跟守门的甄堇父说的不一样,他们人人都带了擅长的兵器。有青铜短剑,有匕首,还有载在辎车上的短戟、弓矢等,甚至还有几名持新型武器单臂手弩的,早就一一握于手中,让封凛触目惊心。
田贲站起后孰视众人,冷冷地说道:“今日之事,不必我多说,二三子在家乡都是轻侠小盗,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事情败露了,就会被乡老责骂,士师缉拿。可跟着君子,吾等却是大盗,杀人放火都是小的,要做就做这种攻城夺邑的大事,方为大丈夫!当然,吾等是君子的剑,君子不用时,就得老老实实呆在鞘里,今日要用了,便得立刻出鞘刺出!”
众轻侠和悍卒凛然应诺,田贲在他们被招募的第一天就说过,跟着他别的都好说,但唯独有一样不能少,那就是对君子必须得死忠,不容丝毫背叛。
封凛此次的任务,是将田贲等二十多头杀人不眨眼的猛兽带入邑众,剩下的打斗就没他事了。此时见田贲等将去搏命,不知道能还几人,他心有戚戚,便抱着从舍吏处要来的那罐濮阳酒,在地上的陶碗里倒了一圈,好为众人壮行。
众轻侠悍卒一一欠身拿酒,田贲也往封凛手里塞了一碗。
二十多双手高高举起,围成了一圈,压低了声音说道:“共饮此酒!”
封凛碗沿才沾唇边,田贲已经咕噜咕噜几口下肚,随即将碗朝干草堆上一扔,骂道:“淡出个鸟来,跟濮水一个味道!等旅帅拿下此城,万亩良田俱为所有,吾等收粟米来自己酿,再喝个痛快!”
众人也轻笑不已,学着他扔了碗。
“酒可壮胆,利血气,好杀人!二三子,随乃公杀人放火,博一场富贵去!”
说罢,田贲和这二十多名悍卒提刃推门而出,门外,是甄城深沉的夜色。
ps:开学这几天比较忙乱,不过不会耽误更新,打赏的书友等七月安顿下来再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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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1章 甄邑攻略(中)
甄邑的舍吏才刚睡下没多久,只因为今天那个名为封季的宋国商贾索要的大屋里一直亮着暗淡的灯光,灯烛昂贵,直让舍吏心疼无比。他有心去提示众人说睡觉要记得吹灯,却又害怕那些个凶神恶煞的扈从,讷讷而不敢行动。
翻来覆去了半宿,他忍不住起了身,披着葛衣推门而出后,却发觉拴在院子里的狗没动静,过去一瞧,只见地上湿漉漉一片,竟是被人杀了!
他顿时勃然大怒:“这些匹夫,居然醉酒杀了乃公看家护院的狗!”
舍吏三步并作两步,要过去猛敲大屋的门,却见里面先被轻轻推开,一行人鱼贯而出,手里提着反射月光的兵刃。
“有……”
舍吏大惊,刚要喊“有贼”,却被一把嗖一声飞来的短剑直接钉死,倒地后满眼恐惧,舌头伸得老长,鲜血流了一地。
陪另一位商贾折腾了半夜的舍吏长女听到了些许动静,她掌着灯罗衫半解地从侧屋钻出来,见状一屁gu坐在了门边,差点吓得晕死过去,随即便被封凛冲过来紧紧捂住了嘴。
“不想死就别叫唤!”
封凛心里也在发颤,暗叹今夜还是杀了无辜之人,他带着一个留下保护的持弩轻侠,挟持了这个女子和她屋里的商贾转进居室,紧紧关上了门。他们接下来只需要静待即可,只是不知道明晨找上门的究竟是武卒,还是甄城的邑兵……
进屋前,他还特地劝诫田贲道:“旅帅有言在先,尽量少杀人。”
“我省得。”
田贲已经抽回了带血的短剑,在死人的衣物上擦了擦,又让人将尸体藏到暗处,随即在馆舍内的商贾旅人熟睡未醒之际,带着十多人顺着来时的路直扑甄邑南门。
另外几人则摸着黑朝北去了,他们将会在邑北的甄氏里闾附近点火烧屋,吸引他们的族兵。使之无法驰援南门。
众人踏月出院,分头行事。
时值后半夜,白天热闹的街上空无一人,半刻后。田贲等人到达了南门处。这里已经大门紧闭,就着彻夜不熄的火燎,田贲发现守卒足足比白天少了一半,只剩下一个两的人,邑墙上稀稀拉拉站着几个。门边的那几名卫卒更是抱着矛在打瞌睡。
“悄悄摸过去,放翻阶梯旁的那两人,再分两批占领邑墙和邑门!”
田贲已经不再是只顾前冲单打独斗的莽夫了,他只觉得自从跟了君子以后,路越走越宽,见识越来越广,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大!若是再没进步,自己的位置迟早会被后来者居上了。
于是田贲和他手下的轻侠悍卒们先悄然摸了过去,抹了关键位置两人的脖子,又抛绳套干掉了邑墙上的两人。随后派人沿着土阶爬上了邑墙。这时候。有卫卒惊醒过来,开始大呼有贼,但很快就挨了弓矢弩箭,没了声音。
如同以往的演练一般,这场偷袭干的很干脆,在守门处主事的下士也被田贲斩落人头后,战斗便宣告结束,剩下的二十名卫卒丧了胆,纷纷弃械投降。
田贲虽然听不太懂他们的濮北方言,却明白跪地讨饶是何意思。便制止了杀戮。
与此同时,邑北的甄氏里闾附近也有几处屋子被点燃,火苗最初还很小,渐渐却大了起来。不时有人发出了慌乱的惊呼。甄氏的族兵警觉性可比邑门守卒高多了,很快就翻身下榻涌向了那里。
一时间那边成了全邑焦点,邑南门一时间无人关注。
“大事已毕,只望去点火的二三子能活下来。”
田贲也举起火把,朝邑外半里处那片桑树林左右摇晃……
……
赵无恤等人在渡过濮水后彻夜皆行,一个时辰前就摸黑抵达了邑外。有五十人留在后面押送辎重和被裹挟的卫人。还有五十人是在急行军中被拉下了,索性留他们在半道接应,所以如今能投入战斗的只有五百。
位于桑林最前沿的是虞喜和轻骑士们,马儿衔着枚,骑从则扶着鞍站立等待,他们形成了两个锲形队伍,各有任务。
赵无恤和张孟谈并肩站在稍微靠后的马车上,御者邢敖的眼睛则定定地望着闪烁火光的邑门,他们身后是黑压压坐于地上的赵武卒,戈矛各自在肩。
等待的间隙,张孟谈忍不住打破了静谧,他对无恤说道:“甄邑是一个千室中邑,邑内人口八千,兵卒一旅,若是征召国人,则可以达到一师的人力守城。所以强攻还是有些麻烦的,但若是里应外合,倒是有望轻易拿下。”
这话又像是在分析局势,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虽然制定计划时自信满满,但这毕竟是张孟谈作为谋主的第一次战役,难免有些忐忑。
赵无恤道:“在敌国境内行进是没办法彻底保密的,渡口被袭,舟梁搭起后,卫人恐怕已经注意到了吾等的行踪。至迟到明天,附近的各个千室之邑就会得知消息,后日便能派来援军。”
“若是此计不成,为了避免被甄邑内外的卫卒夹击,吾等只能向西退却,去和晋国大军汇合了,然后再借晋师之力攻破此邑,好让接下来的计划顺利进行。”
不过那样一来,这次行动的性质就不同了,他会从虽然流亡却依然心怀晋国,所以举义夺邑以飨晋师的贤明君子,变成了靠抱老爹粗腿的无能庶子。
张孟谈也咽了下口水,他的父亲,如今的晋国中军侯奄大概就是大军的前锋,若是此计失败,自己或许会被他揪回晋国也说不一定。
所以,此役必须胜利!
这关系到赵鞅眼中会是惊喜还是失望,这也关系到两人,乃至于这个流亡组织的前途。
就在此时,邢敖却指着邑门道:“旅帅快看,是信号!”
无恤方眼望去,只见邑墙望楼之上,那左右摇晃的闪烁火光正是和田贲商议好的信号。而邑内也有火焰冲天而起,隐隐能听到人声一片嘈杂,看来点火扰乱拖住甄氏族兵的人也得手了。
赵无恤掰断了手中的桑树枝,狠狠地甩在了地上。
“做得好,彼辈当为今日首功!传我号令,全旅随我急速前行,攻入此邑!”
轻骑奔驰而走,唿哨声响成一片,战车也随着武卒们的脚步徐徐开动。
……
按照卫国通关的规矩,在入夜后邑门不得开启,来迟了的商贾和行人只能在邑墙边上露宿。
这**,也有几个倒霉蛋被晾在了墙角,所幸时值盛夏,夜晚并不寒冷,只是蚊虫多了点。
三更天时,被咬得浑身是包的行商和旅人游士们哪里还睡得着,他们正烦躁着,却听到邑墙内发出了一些若隐若现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喊叫,还有金属碰撞和重物倒地响起。
随后,一切消弭于沉寂,只是更远处有人声喧哗,他们还来不及细想,却发现邑门在缓缓开启。
众人惊喜交加,离鸡鸣还有一段时间,难道今夜情况特殊所以提前开门了?正待要进门去寻个馆舍休息,却见迎步而出的是几个浑身沾着鲜血的大汉,还有狼狈不堪的卫卒,他们连滚带爬地搬开了挡路的栅栏和鹿角,随即跪在路边一动不敢动。
“这是怎么回事?”商贾和旅人么面面相觑,问了一句对方也不答,只是厌烦地挥手驱赶。
“不想死就一边去,休要挡道!”
其中几名富庶的带剑国人有些恼火,正要发作,却听到身后传来了隆隆声响。
一回头,却只见二十多匹单骑走马的轻骑士在月光下排成两个阵列冲了过来,他们连忙闪开避让,然而骑士们却不入门,而是沿着邑墙朝两边散开,分为两队疾驰而走。
“莫不是打仗了……”
众商贾骇然,晋齐之间的争霸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但据可靠消息,晋军还在百二十里开外的大河以西,缘何会突然越过三四座城邑冒进到了这里?
然而,接下来迈着整齐步伐朝邑门涌来的黑压压甲士证实了他们的猜想。商贾最怕遇见乱兵,不过这些人对他们却只是扫了一眼,没有出手为难。
这些商贾路人索性跟卫卒战战栗栗地跪到了一起,他们低头瞥见无数双打着绑腿,满履泥土的脚小跑进了邑门之内,灰尘直涌口鼻,他们却只能强忍着一动不敢动。
直到一幅缓缓滚动的车轮在他们眼前停了下来,随后有声音响起,分别用雅音、商音询问他们的身份和国籍。
有个大胆的濮阳人抬起头来,只见车上是两位弱冠君子,车左那位披甲戴胄,扶着剑虎视众人,何等的威武霸气。车右则是一位素衣缁冠的少年,正和蔼地看着他们微笑。
濮阳人做答后,那位颇似全军统帅的少年用命令的口气说道:“晋国赵氏接管此地,汝等在此等候,天明后登记身份方可入城,入了城寻个安全的地方住下,半旬之内不得离开!”
有商贾壮胆问会不会被强征货物,车右的缁冠少年儒雅地笑道:“汝等放心,旅帅所部乃是仁义之师,是为了让甄邑民众免于战乱而来的,缘何会做这种事情?”xh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