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一、不讲武德
其实那个回鹘部落的壮汉,并没有什么恶意。
找人单挑么,在人家草原游牧部落人的眼中,就像日常的喝酒吃饭一样稀松平常。就像汉人喜欢“讲道理”一样。拳头就是他们的道理。
可是落在汉人眼中,却变成了挑衅、欺负人。
因为体格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李申之的身高比大汉矮了半头,体重更是少了一半还多,这要是摔起跤来,没有半分赢面。
哪怕是回鹘壮汉不用任何技巧,单单凭蛮力,李申之也没有半点赢的机会。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技巧都是徒劳的。
更何况对方是一个技巧也点满的壮汉。
反观李申之也很无奈。是自己嘴贱在先,总不能人家要开始反击了,现在才说不许欺负人吧?你放嘴炮的时候也没想着给人家留点情面不是?
女真人也都抱着胳膊看笑话,他们恨不得汉人多出点洋相,打压一下汉人的气焰。想从嘴巴上赢过这些汉人,还真不容易。要不是为了谈判大局,他们也想用拳头教训一下这几个汉人。这样待会压价的时候自己也能多一些心里优势。
女真人心里还惦记着呢,今天可是谈判的大日子,完颜宗弼早就打过招呼的,一定要全方位地给汉人施加压力,极尽全力地压榨汉人的利益。汉人每多付出一分利益,女真人的实力就会增加一分。
李申之皱了皱眉头,心中生出一计,便打算开启嘴炮模式。
用自己擅长的模式攻击对手,才是明智之举。明知道打不过还上去硬刚,那是傻子才干的事儿。
他还没开口,金儿率先伸出俏手,在案几上轻轻一拍,两根手指捻起一根筷子来,一双皓眸瞪向回鹘使团的方向。
那回鹘壮汉正欲走过来邀请李申之切磋,猛地被身后的回鹘使者大声叫回:“素可里,别过去!”
“大使放心,俺手上有分寸。”他还以为自家使者担心他出手太重,伤了汉人使者呢。素可里心想:咱只是给他点教训罢了,让他吃点苦头,断不会让他受一点点伤的。
不料大回鹘使者语气十分焦急:“我叫你回来,没听到吗?”
回鹘壮汉一愣,感受到了大使的语气不对劲,迷茫地回头看向使者。那回鹘使者说道:“再不回来,今晚罚你把所有的马刷一遍!”
回鹘壮汉不甘心地又看了李申之一眼,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案几之后。
在马棚里刷马,是最低贱的活儿。他倒不是嫌累,而是受不了这种侮辱。相比于李申之那一句口舌之快,他更不愿意在自己的族人面前受辱。
大使凑过身边,悄悄耳语了几句,那回鹘壮汉面色大惊,额头冒出了一丝冷汗。心中无比地感激大使对他的救命之恩,幸亏刚才没过去。
倒也不是这回鹘壮汉怂了,而是明知道必输的局,还非要去较劲,咱虽然脑子不太好使,但好歹是个完整的脑子。
这时,金儿才不动声色地将筷子放下,乖巧地端坐在李申之身边服侍。
那回鹘大使,就是当日在羊汤馆吃亏的人,他看到金儿打算出手,担心自家壮汉会遭暗手,这才紧急叫停了这一场比试。
因为他从金儿的眼神之中,看到了杀气。那是只有真正杀过人,而且有能力杀人,且悍不畏死的杀气。这样的杀气他只见过一次,那是一个叫韩世忠的小伙子……
看似波澜不惊的一场骚动,却让在场的观众们心里多了许多想法。
各国使者们大致猜到了一点眉目,因为羊汤馆的事儿他们多少都听到过,知道汉人使者身边有一个很厉害的丫鬟,手段精妙,能杀人于无形。
刚才李申之身边的丫鬟换了装束,又是一番精心的打扮,才让人没有一下认了出来。女人要是好好打扮一番,亲妈都认不出来,更不用说这帮草原上的莽汉子。
看到回鹘大使的夸张反应,他们终于隐约认出了金儿,各自心中也生出了忌惮之色。
但是金国的贵人们却不知道这件事。金国的情报网虽然遍布开封城,却并没有搜集金儿出手这一则情报。情报部门搜集上报的情报也是有选择性的,并不会事无巨细,把李申之一行人的吃喝拉撒全都上报。至于回鹘的大使,失守于一个女子之手,本就让他颜面大失,更不会到处宣扬。
而他们遗漏的,恰好是一条非常重要的情报:李申之身边有一个绝世高手。
于是乎,这一幕落在金国贵族的眼中,却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回鹘与宋人怎么了?他们要干什么?
是不是有什么PY交易?
这回鹘人在西面,宋人在南面,他们原本不接壤的。只有大宋留在秦州和陕州的飞地,与回鹘有一些交集。
难不成他们私下里密谋要合攻我大金?这样一来,确实很麻烦。
当年灭大辽的时候,宋人就密谋与大金一起攻辽。这种事宋人干过一次,轻车熟路,联合回鹘人之后会不会再联合大夏?这么看来高丽是不是也有问题?
好家伙,我说这个宋人使者怎么处处退让,原来是想要以退为进,麻痹我大金,然后好来一个突然袭击。
端地是好算计。
其实回鹘人只是单纯地怕受伤而已。
而西夏人和高丽人,更是单纯地吃人家嘴短罢了。
完颜宗弼虽然一直闭目在思考问题,但是宴会场上发生的事情他也全都了解。
只是一瞬间,便完成了心中的决断。
“你们宋国想要索回归德府,倒也不是不可以。”完颜宗弼开口说话,割地之事算是要硾子落地了。
气氛随之紧张起来,众人全都看向了完颜宗弼,想要看他会向宋人索要什么样的条件。
完颜宗弼顿了顿,说道:“归德府对你大宋如此重要,不给你们反倒显得我大金不仁义,本帅今天就作主,还给你们了!”
“大金威武!都元帅威武!”李申之不失时机地送出了一记马屁,还邀请在场之人“饮胜”。
完颜宗弼跟着喝了一碗酒,继续说道:“但是这归德府也是我大金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土地,断没有白白送还的道理。既然你们这么想要归德府,不如拿其他地方来换。”
这是给出了解决问题的具体方案,以地换地。
李申之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但没有说话,依然等着完颜宗弼开价。
完颜宗弼心中暗骂一声:小狐狸,就知道你要逼我先说。
他话说了一半,没人接茬,也只好自己继续说下去:“不如就拿秦州和陕州来换吧。”
李申之眉头微微一皱,侧身靠向一旁,脑袋歪到赵士褭旁边,作势要与正使商量一番。
赵士褭不明白李申之的意思,悄声问道:“你怎么不答应?咱们之前不就是说的这个条件吗?”他担心李申之那里有了什么变卦,自己这边好打好配合,不敢闹出乌龙。
“原计划没变。”李申之先宽慰一声,然后说道:“大宗正再稍微等一等,先假装说两句话,一定要表现出咱们很为难的样子。”他只是突然间灵感一现,觉得可以从中再多做点小文章。
赵士褭明明心里很高兴,却不得不使劲憋着笑,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这个样子确实很为难,来了个假戏真做。
大宋的使者在这里嘀嘀咕咕,仿佛在做什么很艰难的讨论。完颜宗弼觉得自己算无遗策,面对宋人的无理要求,这一记反击正好打在了宋人的七寸之上。看着他们在一起为难地商量,完颜宗弼一手端着酒碗慢慢啜着,颇有一种智珠在握的样子。
片刻之后,李申之脸上依然是一副为难的模样,说道:“都元帅在上,下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都元帅能行个方便。”
完颜宗弼就像在棋盘上走出了最终杀招的旗手,戏谑地等着对面的应对,只等着对手苦思冥想之后投子认输,从容地笑着说道:“你且说来看看。”
李申之点了点头,无比诚恳地说道:“将秦州与陕州让与大金上国也不是不可以,下官只是想请大金上国能在这两州为我大宋留出一条商道,供我大宋与西域诸国贸易往来。”
说完,还一副生怕完颜宗弼不答应的模样,李申之赶紧补充道:“都元帅放心,我大宋绝不会派遣一兵一卒,全都是正经商人。所有路过州县,全部足额足份地缴纳关税。”
完颜宗弼瞥了一眼旁边的回鹘使者,又看了看大宋使者,不屑地笑道:“我要是说不可以呢?”
李申之抿了抿嘴,猛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最后在大腿上狠狠地一拍:“若是上国不允,下官也无话可说。那……那便依上国的意思,我大宋拿秦州与陕州换归德府吧。”
这……
你这个娃娃,不讲武德啊!
我说不可以,是想让你多加一些筹码的,你特娘的怎么就放弃了呢?
你咋就这么脆弱呢?
咋就这么惊不起恐吓呢?
完颜宗弼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已经说了不答应了,而李申之也说了放弃了,他总不能舔着脸再对人家宋使说:这事儿还能再商量商量?
不过这一个小误会,也算是给他提了一个醒,对付李申之这种人,千万不要压榨得太过分,要不然他很容易放弃。
对宋人的剥削差不多就行了,万一宋人承受不住,来一个躺平,到最后受伤的还是大金自己。
大金想要的是一个可以不断给金国输血的大宋,而不是一个躺平摆烂,甚至与大金破罐子破摔死斗到底的大宋。
其实对于南宋政权来说,中央政府基本上早已对西北国土完全放弃。西部的几个州之所以还在大宋手中,是因为当地自发组织的武装奋力抗金,将金兵击退之后还奉高宗赵构建立的南宋为正统。
事实上,他们已经算得上是割据一方的军阀了。
秦州如此,陕州如此,甚至在和尚塬和仙人关大破金兵,固守四川的吴玠、吴璘兄弟也是如此。
这些地方军阀需要中央朝廷给自己一个名号,来确认自己统治地方的合法性,而中央也需要他们名义上的臣服,来提高自己的威望。
至少在抗金这面大旗之下,大家的政治目标是一致的。
然而这种事实上的割裂,到底还是给南宋带来了先天上巨大的不足。就拿科举来说,当时陕西、甘肃、四川一代的科举考试都是单独举行,与其他地方并不一致。
正是基于这样的现状,李申之敢这样割让领土,心中未必没有存着小心思:那就是,金人想要这里的土地,还需要你自己去打下来才行。
中原政权向游牧政权割让领土,最著名的当属五代后晋时期的儿皇帝,石敬瑭。
当年他割让了幽云十六州给辽国,这十六州中的军民便奋起反抗,坚决不接受辽人的统治。
在石敬瑭明确地割让了幽云十六州之后,辽主耶律德光硬生生地打了三年仗,依然未能将幽云十六州收入囊中。
到后来,还是石敬瑭三令五申,威逼利诱各州守将放弃防守,甚至用了许多卑鄙的手段,才迫使幽云军民放弃抵抗。
防线往往是从内部最先被攻破,从古至今都是最颠扑不破的道理。
其实石敬瑭大可翻脸不认账。那时候的辽国还相对弱小,远不是消化了幽云地区之后国力大增的大辽。真要跟辽人撕破了脸皮,辽人未必敢拿他怎么样。
李申之想要模仿的便是这段历史。嘴上说是割让,等回到临安之后在忽悠着赵构给秦、陕二州的军民下令死守。到最后,这两个地方到底在谁手里,还未可知。
反观自己去拿下应天府就容易得多了,那地方基本上就是一个无人区,只需要拉一支队伍去占领就行了。比较麻烦的地方在于,他还得鼓动官家赵构,向应天府大量移民,得苦心经营一番,才能将应天府真正地收入囊中。
要不然也是一块荒地,在金人眼中,他们来去如风的骑兵部队想要收回应天府,同样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当然,金人就算要强拿下秦州与陕州来,却是不崩掉两颗牙休想达成。
而完颜宗弼并没有想这么多。在他看来,这次能将开封占据,当做金国的永久领土,就已经很满意了。要是能加上唐州、邓州、商州的土地,简直就是血赚。
至于秦州和陕州,有更好,真要没有也无所谓,损失不大。就算现在拿不下来,至少法理上那两处是金国的。
秦州与陕州在宋人手里也好,至少金国以后再与宋国谈判,就能占据道德的制高点。若是不小心动刀动枪,金国也能师出有名。不至于向这次攻宋一样,金国道德上不占理,引得友邦纷纷惊诧。
看似最难讨论的条款,没想到竟然最容易达成,反倒让李申之有些意外。
硬件上的条款谈妥,接下来该谈软件上的条款。
李申之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之前不管是表现得软弱也好,强硬也罢,精明也好,装傻也罢,全是为了最后的谈判做铺垫。
接下来的谈判,才是真正决定生死的时刻。
一百二十二、保命
之前的谈判,无非都是些利益上的争论,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所谓。
在宋使刻意的退让之下,金人获得了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多的利益,大家都很满意。
接下来的筹码,才是双方的核心利益。
完颜宗弼捻着下颌的胡须,说道:“之前你宋国无端地挑起与我大金的争端,对那些首恶之人,该如何惩治啊?”
宋人这边心中一阵恶心,明明是你金兀术单方面撕毁和约,大举南侵,怎么反倒要污蔑大宋无端挑起争端呢?
恶心归恶心,话却没办法说出来。
面对这种颠倒黑白的指责,李申之假装没听懂,问道:“请问都元帅,哪些人是首恶之人呢?”
完颜宗弼心中暗骂宋使不识抬举,却又不得不开口解释:“就是你们那几个能打仗的人,岳飞,韩世忠,吴璘,刘琦,张俊这几个,你们打算怎么处置?”
金兀术果然是知兵之人,随便列举了几个人,就是按照战力强弱排的顺序,南宋中兴四将他的名单里就有三个。岳飞与韩世忠自不必说,论战力论军功,都当之无愧。完颜宗弼将张俊排在了最后,他也知道张俊地位虽高,但是打仗却很拉胯,列举出来纯粹是为了凑数。
还有一个刘光世根本都懒得列举,因为这家伙就像是东北易帜的首领一样,只是继承了个好家业罢了,自己狗屁能力没有就混了个名将的称号。
李申之晃了晃脑袋,说道:“都元帅此言差矣。这些人都是我大宋的功臣良将,怎能算是首恶之人呢?”
大庭广众之下,是讲道理的地方。只要李申之的道理能说通,那么金国想要杀掉这些功臣良将就没道理。
完颜宗弼脸色一黑,威胁道:“你们不处置这些人,难倒不怕我大金的兵锋吗?”
此言一出,宴会气氛为之一紧。这几十年来,大金灭辽亡宋,兵锋所指,所向披靡,没有人不怕。
一众使者仿佛鹌鹑一般不敢吭气,生怕金国的怒火撒到自己身上。
反观李申之,假装没看到完颜宗弼黑下来的脸色,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怕,当然怕了!”
李申之一副怂包的模样,果然不出众人所料,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人瞠目结舌:“不仅我怕,我大宋在仙人关、和尚原、黄天荡、顺昌府、朱仙镇的军民,全都怕得要死,生怕大金的铁骑再来。”
李申之自顾自地说着,丝毫不在意整个宴会之上可怕的寂静,落针可闻。
仿佛空气都凝固了一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搞出一点点的动静,恨不得把跳动的心脏都给按住,不让发出声响。
宋使所说的这几个地方,都是金国在与宋人交战之中,金人打了大败仗的地方。
好巧不巧地,这几场败仗,金兀术都是主帅。
朱仙镇是岳飞第四次北伐的终点,金兀术被打得左支右绌,毫无招架之力。若不是宋人自己坑自己,现在的金人恐怕早已退出关外了。
仙人关与和尚原是吴玠与吴璘兄弟让金人撞得头破血流的地方,金人在这里扔下了不知多少尸体,不得寸进一步,最终铩羽而归。
黄天荡中韩世忠差点活捉金兀术,要不是宋人出了内奸,外加金兀术的果决,早已全军覆没在黄天荡。
顺昌府里刘琦第一次率领宋军在野战中以少胜多,战胜金兵。此战的战果虽然不算太大,但是其意义绝对是划时代的第一次。在这一战中,金军可谓是拿出了最强的战力,铁浮屠、拐子马悉数上阵,兵力也占据绝对优势,又是骑兵最擅长的平原野战,结果输给了宋军。
以往的宋人对金人的胜利,要么依仗城防优势,要么凭借地形的便利,要么是主帅机智过人,通过调兵遣将形成了对金人的局部优势取得胜利。
但要说到双方拿出自己最擅长的战斗手段,在平原开阔地正面硬扛,在野战中歼灭金军,刘琦的顺昌府大捷是第一次。
这一战的意义甚至超过了长城、平型关、台儿庄的总和,直接打破了金军不可战胜的神话,极大地鼓舞了大宋军民抗金的信心。
李申之说完,宋使这边的人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一股扬眉吐气的感觉油然而生。
将金兀术的几场主要败绩拿出来说事儿,要是李申之说的这几个地点不是故意找茬,鬼都不信。
挑衅,这就是赤果果的挑衅,偏那宋使还一副人傻钱多的样子,又怂又蠢的样子。
接下来,就看金国这边的正主,完颜宗弼如何应对。
“哼!”完颜宗弼不屑地一笑,说道:“听你这意思,是不打算和议了?”
李申之心中稍定,说道:“都元帅这是哪里话,下官可从来没有说不打算和议之话。下官只是想为我大宋的忠臣良将辩解一二,希望都元帅莫要苦苦相逼。”
李申之故意将“忠臣良将”说得很重,表明了不可能杀掉自家大将的态度。
说起来还得感谢完颜宗弼,是他把几个将领的名字放在一起说。
李申之没有单独指那个武将是忠臣良将,而是指的所有人。这样一来,如果能说服金人不杀武将,那么所有武将都不会杀。既然要杀,那么所有武将都得杀掉。将这些人捆绑在一起之后,想要杀掉他们的难度便会变得更大。
完颜宗弼暗暗觉得自己失策了。他将这几个名字放在一起,是想要漫天要价,等着大宋这边就地还价。先威胁宋使要杀你许多武将才能议和,然后宋使一怂,双方讨价还价之后,商定只杀一个武将,这样一来就能顺理成章地搞死岳飞。
没想到宋使不按套路出牌,压根不跟他讨价还价,一口气把价格给说死了。不光说死了,还反将了自己一军。
这样的态度也只能在宴会之上来说。当这各国使者的面,金国不可能逼着大宋杀自己的忠臣。
若是岳飞是个大奸臣,金国逼着宋使杀掉他,那也算是宗主国替自己的附属国主持公道。
可若是宗主国逼着附属国杀掉自己的忠臣,那么这个宗主国不跟也罢。
完颜宗弼举办这场宴会的目的,是想要威服四夷。
既然要威服四夷,一定要以德为先。至少要表面上以德为先。宗主国若是抛弃了道德底线,那么他的朝拜体系很快就会崩塌,金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威望也会瞬间倒塌。
各个附属国虽然不会立马反叛,但那只是屈服于金国的武力威胁之下,随时都会反叛。
这种场合最能发挥出纵横家辩才的重要性。
谁能把场面上的漂亮话说得有利于自己,那么就能站住脚。虽然改变不了大局,但是在小细节上却能捞到许多的好处。
杀不杀岳飞,对于李申之重要,对于金国来说也很重要。要不然完颜宗弼不会苦心孤诣地拿出许多筹码来威胁南宋,必除岳飞而后快。
可李申之却剑走偏锋,把杀岳飞与一项更加重要的利益摆在了完颜宗弼面前。
杀岳飞,和周边各小国家的向背之心,将这两项利益放在一起,完颜宗弼不得不认真权衡一番。
在南宋这边,虽然有许多将领都在对金战场上取得过胜利,诸如韩世忠的黄天荡,吴玠吴璘兄弟的仙人关,刘琦的顺昌府,但这些都是防御战的胜利。
真正在对金进攻战争中取得胜利的,只有岳飞一个。
之前的宋金战争格局,往往都是金军发起进攻,一路高歌猛进,走到某一处节点,遇到一名南宋优秀的将领,打了一场败仗,然后撤退。
虽然败了,但是金军在一路之上抢够了,也杀够了,依然是赚钱的买卖。
只有岳飞,从湖北出发,一路高歌猛进地将战线推到了开封府,若不是赵构的十八道撤军的金牌令,或许岳飞已经攻到了幽州城下。
虽然最后金军赢了,仗却是打赔了。
金人不怕宋人的防守悍将,大不了不去打就是了。
却对岳飞这种进攻能力爆表的战略型将领非常忌惮,这家伙发起疯来,鬼知道能不能一口气推到黄龙府。
正是基于这种忌惮,金国不停地给赵构和秦桧施压,一定要杀掉岳飞。
岳飞在临安被关押一个月还没有行刑,未必没有赵构犹豫的因素。
而现在,李申之在宴会之上给完颜宗弼出了个难题。
想要强行让宋国杀掉岳飞,金国就要背上一个陷害忠良的“骂名”,必然导致金国的威信大大降低,进而难以统御周边其他国家。
小弟投靠大哥,自然要投靠一个讲义气的大哥。若是大哥人品败坏,谁又敢去投靠他呢?
完颜宗弼思虑再三,觉得杀岳飞好像也没有那么迫切了。
去年岳飞北伐的时候,声势那么浩大,最后还不是被赵构一纸命令给召回了?
只要拿捏住赵构,就相当于是捏住了大宋的卵子,想怎么折腾就能怎么折腾。只要赵构足够听话,岳飞不杀也罢。
然而,完颜宗弼依然没有轻易放过他们的打算,说道:“他们杀伤我金兵无数,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管怎么说,你们宋国得拿出个章程来。”
死刑变成了活刑,性质仿佛就没有那么恶劣,大家也都更容易接受。
若是李申之现在再抗议,反倒显得宋使不知进退。
谈判进行到这里,赵士褭已经心中大定,主要目标基本上完成,于是换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缓解一下紧张的情绪。
哪知李申之的一句话,又将气氛拉到了紧张的极致。
“难倒都元帅还不知道吗?岳帅已经被投入大理寺诏狱,估摸着能判个两三年的流刑,韩帅已经辞去了枢密副使,现在赋闲在家。张太尉刚刚辞官不做,打算在家里当个富家翁。至于刘琦将军,吴璘将军,下官暂时不知他们的安排。我大宋将军中大将贬了三个,总得留两个会打仗的人吧,要不然万一国内有个叛乱,亦或是外敌入侵,我大宋岂不是面临亡国之险?”
李申之不紧不慢地说着,众人听了纷纷点头。
贬官流放,确实是一个好办法。只要大金不对我大宋动武,那么这几个武将就会被流放至死。一旦大金动武,这些流放的武将便会立马得到启用,投入到伟大的抗金事业中。
至于为什么还留着吴璘与刘琦在军中,正如李申之所述,总得给大宋留几个会打仗的人吧,要不然随便一个风吹草动,大宋就该亡国了。
合情合理。
紧接着,李申之又说道:“不过,下官倒是要问问,大金上国打算何时放归我国的二圣?”
一百二十三、惊不惊喜?
披着宴会外皮的谈判,说了大半天,一直说的宋国该如何如何地付出代价,还没有说到金国该担负怎样的义务呢。
放还二圣这种事,还是得宋使自己提出来。
指望金人主动说出来还二圣,无异于痴人说梦。如果宋人不说,金人乐得一直装傻不提,等到宴会结束之后,再等着宋人求上门来。
到那时候再说还二圣,就得加钱了。
赵士褭刚才被谈判的阶段性胜利冲昏了头脑,竟然把这茬给忘了个干净。
而赵瑗却终于松了口气,只有他的政治立场始终坚定,坚定着迎回二圣的信念。
这位日后庙号为“孝宗”的皇帝,孝敬他的便宜老爹赵构,是他一生之中矢志不渝的信念。哪怕是做一件他认为无比正义的事情,都要先征询赵构的意见。就像他早就知道岳飞是冤死的,但直到赵构死了以后他才敢给岳飞平反。
赵构的愿望就是他的愿望,所以迎回二圣,是他这次出使最主要的任务。
今天的宴会对于完颜宗弼来说,是憋屈的一天。
李申之屡屡给他出难题,忤逆他的意见,偏偏还没办法反驳,都快把这位金国四太子给憋出病来了。
说起来也有趣,因为之前的和议条款,都是大宋这边需要付出的东西。既然是从宋人手中拿东西,多少也要看一点宋人的脸色。可恨就可恨在,宋人偏偏一副哭穷的脸色,让金人也不好意思再众目睽睽之下使劲地剥削人家。
但是现在,放归二圣,变成了从金人手里往外拿好处,金人也可以学着哭哭穷。
完颜宗弼说道:“这放归二圣是一件大事,咱们还需要慢慢商量才是。”
李申之闻言,立马变得义愤填膺,直起身子指着完颜宗弼的座位说道:“都元帅这是何意?我们愿意奉大金为天下共主,乃是大金代表上天灭掉了辽国,还了我们一片清明的天空,大金是上天仁德的代表,难倒都元帅不打算代表上天的仁德了吗?
“下官曾听闻一个故事:在一个村子旁边有一条恶蛟,他让这个村子每年都要献给它一个少年处女。村子里每年都有人想要去杀掉恶蛟,却都被恶蛟给吃了,村民们只好每年献祭一个少女给恶蛟。直到有一年,一个少年背着宝剑出发了,他找到了恶蛟的巢穴,杀掉了恶蛟,为民除了害。这个少年坐在恶蛟的巢穴里,看着蛟窟里堆满了金银财宝,恶蛟的卧房里还有好几个美妙少女赤身等候,忽然间这个少年心念一动,他的脑袋上长出了角,身上长出了鳞片,屁股上长出了尾巴,变成了一只恶蛟。
(屠龙少年终变恶龙的故事,出自尼采《善恶的彼岸》中的一则故事《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龙在西方是邪恶的象征,而在中国是吉祥神物。对应的中国神话传说,只有亦正亦邪的蛟,比较贴近这则故事中的原型,是以此处改为了恶蛟。)
“大辽就是原先的恶蛟,大金乃是拯救苍生的屠蛟少年。如今大辽还未被灭,远走西域成立了西辽。恶蛟还未灭,少年就要变恶蛟了吗?”
李申之一通发言慷慨激昂,用最激烈的语气说出了奉承的话,说得金人贵族们激动不已。
他们当初起兵造反,的确如恶蛟故事中的少年,正是为了反抗大辽无止境的剥削。宋使把金人吹捧成了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当真是会说话。
你能反驳宋使吗?反驳宋使就是否定自己。
至于他们会不会变成恶蛟,当然不会。把二圣还给人家就得了呗。
宋徽宗已经死了许多年,棺材里都只剩下一堆枯骨罢了。至于那个韦太后,一个年老色衰的妇人罢了,放就放了吧。
宋人口中的二圣,在金人那里无非就是一堆骨头和一个糟老太太而已,不管是放了,还是杀了,没人会在意。
可要照李申之的说法,这二圣反倒成了金人手中烫手的山芋,不放也得放了。
完颜宗弼被李申之这么将了一军,不怒反笑,语气轻松道:“我何曾说不放了?”
这意思是真的打算放还二圣了吗?宋使团的人心脏猛地一紧,又激动又紧张,屏住了呼吸,等待完颜宗弼说出交换条件。只希望金人的要求不要太离谱就好,但凡能满足的,全部满足,不能满足的,想想办法也要努力地满足。
摇了摇头,完颜宗弼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道:“只是二圣在我大金生活多年,白吃白住的,岂有这么白白放回去的道理?”
没等李申之回应,完颜宗弼抬手制止别人插话,继续说道:“这点银钱对我来说本算不上什么,但是留守五国城的部落与我并不同宗,我在这里免了你们宋国的费用,倒显得我一碗水端不平,着实为难。”
经过李申之的几次示范,完颜宗弼也学会了哭穷。
要说人类的学习能力绝对是地球所有生灵中最首屈一指,只要是能管用的办法,看一遍就能学会。
完颜宗弼的意思也很明确,他索要二圣的“食宿费”,并不是为自己在索要,而是替那些留守在五国城的部落要一些好处。我完颜宗弼作为金国的领导人之一,也要替自己的部下考虑考虑,给广大的金国子民谋取福利。
你宋使不是喜欢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数落别人,去压榨好处吗?我今天也往道德制高点上一站,看你还有什么说辞。
赵士褭和赵瑗都没有说话,微微侧头等着李申之发言。
李申之沉默的时候,这二位心中都有点着急,生怕李申之被金人给说得没了应对之词。
片刻之后,李申之说道:“岁币的银钱和绢不能再加了,已经到了官家给的上限。下官便作主,每年的岁贡再加一万斤茶叶。”
在古代,茶是一种神奇的保健饮品。在缺医少药的时代,常饮茶的人可以避免绝大多数的肠胃疾病,进而减少死亡率。与茶叶类似,烟丝也具有相似的功能。鲁滨逊漂流记中,鲁滨逊流落荒岛患上了疟疾,正是干嚼烟丝才死里逃生。
草原上不产茶,他们又需要这种神奇而又廉价的草药来维持健康,于是茶叶便成了汉人拿捏游牧部落的一项战略物资,甚至比盐和铁还要重要。
与之对应的,草原人则是拿捏着战马这种战略物资。中原养出来的马大多是驽马,干活凑合能用,上战场打仗就拉稀摆带。
于是乎,中原汉人与游牧部落之间互相卡着对方的脖子,又急需对方的战略物资。不得已之下,只能拿各自的战略物资来交换,便形成了华夏历史上独有的“茶马互市”。
游牧部落每每进攻汉人之后要求开放榷场,最主要的诉求其实就是买茶叶,而汉人的诉求则是买战马。至于其他的一些日常用品,顶多算个填头。
所以,李申之给出的这一万斤茶叶,在南宋境内不值几个钱,但放到金国,就变成了战略物资。其政治意义要远大于经济意义。
完颜宗弼对这个价码比较满意,但觉得还能继续压榨一下,说道:“这个……有点不大够。”
得加钱,俺也会说。
宋使这边反倒心情一松:不就是加钱么,早说啊。
李申之见状,只得继续加码:“再加一千坛胡虏血。”
“唔……”这次高兴的是金国的贵族们。
他们刚刚听说胡虏血这玩意在宋国就贵得吓人,若是千里迢迢地运到金国,价格岂不是要卖到天上去?现在宋使承诺每年给金国进贡一千坛,他们每人至少能分上几十坛,足够痛饮好几顿了。
加完价码,李申之两手一摊,说道:“下官能加的东西全加上了,要是再加,下官只能把自己身上这百十斤肉送给都元帅了。”
“哈哈……”
李申之无赖的样子,让大家觉得既可怜,又好笑。
完颜宗弼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说道:“既然宋使这么讲义气,那我大金断不能当那恶蛟。”
完颜宗弼顿了顿,豪迈地说道:“也别说二圣了,我大金就放归你们宋国的三圣吧!”
惊不惊喜?!
意不意外?!
别问啥是三圣?就是你想的那个三圣。
一百二十四、大功告成(准备上架,萌新作者求读者大佬们支持一波~~)
当宋使还沉浸在和议条款全部达成的欢乐中时,完颜宗弼跟他们玩起了黑色幽默。
归还三圣。
三圣就是:宋徽宗赵佶,宋钦宗赵桓,再加上赵构的生母韦太后。
按照地摊文学的理论,赵构之所以不愿意收复故土,是因为担心宋徽宗和宋钦宗回来抢他的皇位。
而事实上,宋徽宗赵佶已经死了有五六年,早已化作一堆枯骨,不会对赵构产生任何威胁。
韦太后是赵构的生母,不仅不会争儿子的皇位,而是会力挺自己的儿子。至于说太后与皇帝争权的这种宫斗戏码,更加不可能出现,因为韦太后没有自己的基本盘。
凡事能与皇帝争权的太后,首先都是一个强势的皇后,等皇帝驾崩之后趁势夺权,架空皇帝。从来没有一个外来的太后能抢了现任皇帝权势之人。
至于宋钦宗赵桓,大软蛋一个,当年在开封城里就哭着喊着不想接宋徽宗赵佶的班,还指望他能抢了赵构的皇位?
就算赵桓有心抢回皇位,他也同样没有自己的基本盘。北宋灭亡已有十几年,人都换了一代了。大宋政治架构早已经历了数次大洗牌,南宋政府的文臣武将全都是赵构提拔任命的,这些人跟赵桓没有半点情分,更不会有人助他夺取皇位。
再说,此时此刻,赵构还是一副励精图治的中兴圣主人设,反观赵桓的人设是昏庸的亡国之君,路该怎么走,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
加之韦太后与宋高宗两个人在皇室中联手,赵桓更加不是对手。
其实赵桓自己也有给赵构捎信,只求九哥给一个闲职养老。
而赵构不愿意迎回赵桓,并不是担心宋钦宗会抢他的皇位,而是他们之间的另外一段渊源。
能在乱世之中走稳半壁江山的主,岂是善于之辈?
赵构恨赵桓,是因为当初赵构出使金国的期间,赵桓主动袭击了金军。
赵构是代表北宋去大金阵营里和谈,人还在金营里住着,这边赵桓代表的北宋就跟金军干了起来,这完全是不把赵构当自己人啊。
得亏金国那时候的领导人一时心软,赵构才算是逃了过一劫,到后来甚至需要神话传说“崔府君泥马渡康王”,才逃出生天。
也正是这一次逃亡,赵构没有再回开封,而是留在了应天府。等到天下局势大变,北宋亡国,赵构才在乱局之中继承大统,开创了南宋的局面。
如此说来,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书归正传,不论怎么说,宋使不希望让赵桓回国的。
即便赵桓对皇位没有威胁,那么赵构为了稳定大局,也不会刻意地为难赵桓。让赵桓当一个富裕的太平王爷,同样也是赵构所不能容忍的。
“不可!”赵士褭惊呼。
完颜宗弼玩味地笑道:“怎么?你们不同意了?那和谈可就没办法进行了。”
这次是宋使提出了反对意见,辜负了金国的盛情,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我大金索取二十五万的岁币,你宋国给了四十万,我接受了。大家都会说你大宋仗义,说我大金太贪婪。
现在你索要二圣,我给你三圣,你要拒绝吗?就这么急着要倒我大金的人设吗?
我大金坚决不会同意。
完颜宗弼终于体会到了,站在道德制高点是多么地爽,可以随便地抨击对手。明明自己沾了光,却依然可以假装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
李申之赶紧示意赵士褭闭嘴,说道:“大宗正的意思是,不可过于草率。”
又朝着赵士褭和赵瑗暗示了眼神,李申之继续说道:“送还我朝三圣不是小事,具体该如何送还,何时送还,还需要细细商量,都元帅觉得呢?”
完颜宗弼当然知道宋人的花花肠子,他就是想故意放了宋钦宗赵桓,故意恶心赵构一把。
若是这赵桓能在宋国里掀起点风浪,那更是再好不过。
见宋人答应下来,完颜宗弼也担心和谈条款再生枝节,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暂且这么定下。和议的条款已经讨论了一遍,不知宋使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和议之事,往往都是先商量一个大的方向,签订一份协议,然后再具体讨论实际操作的细节,签订补充协议。
按照宋金的和议过程,大方向早已确定,这次是来敲定细节来着。
谁知李申之硬是凭借一己之力,把大方向都给改了许多,顺带着细节也敲定了不少。
和议未敲定的细节只有三条,一条是岁贡的交付地点,一条是榷场开放位置,一条是三圣送还的时间以及方式。
按照之前商量的意向,岁贡的交付地点设在泗州,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安徽淮北。每年大宋方面把岁贡送到泗州,由金人在这里清点之后接收。
李申之虽然凭借出神入化的杠术,收回了应天府,但是在应天府南面的泗州依然划给了金国,使得宋国和金国的领土呈现出犬牙交错的态势。
所以,泗州可以继续作为大宋交付岁贡的场所。
至于榷场的开放就更好说了。
在历史上,宋金之间先后在宋境的盱眙军(今江苏盱眙)、光州(今河南潢川),安丰军花靥镇(今安徽寿县西北)、枣阳(今湖北枣阳)以及金境的泗州(今江苏境内)、寿州(今安徽凤台)、蔡州(今河南汝南)、唐州(今河南唐县)、邓州(今河南邓州)、颍州(今安徽阜阳)、息州(今河南息县)、凤翔府(今陕西凤翔)、秦州(今甘肃天水)、巩州(今甘肃陇西)、洮州(今甘肃临潭)等地设立榷场。
拿出地图一看,基本上从东到西,每一个城市里都有榷场。
宋使的意见也很简单,金人想在哪里设榷场,就在哪里设榷场。不怕你设的多,就怕你设的少。
榷场是中原王朝通过经济制裁游牧民族的手段,现在的大宋恨不得跪舔金国,哪里还会在乎这些制裁金人的手段。
至于最后一条就更简单了。宋国作为华夏正统,文明古国的名号可不是胡乱说说的。任何一项涉及到礼仪的东西,都能找到相关的操作规范去执行。
到时候只需要让礼部找出一套规范,再设计一套宋金都能接受的流程去执行便好。
能达到这样的谈判成果,李申之自然是十分满意,发自内心地高兴道:“我大宋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若是都元帅还有什么对我大宋感兴趣的地方,尽管提出来便是,下官能决断的就在此决断,决断不了的,自当回国之后禀明官家,给都元帅一个满意的答案。”
“哈哈哈……”完颜宗弼对宋使的态度很受用,笑道:“你小子啊,老夫对你这百十斤肉感兴趣,有没有兴趣当我大金的女婿?”
李申之还没答话,已经感到腰间夹了一只小肉钳子,尴尬地一笑,说道:“下官福缘浅薄,怕是无福消受。”
“哈哈……”
众人再次领略到了宋使“怂”的一面。
照草原人的风格,此时要么痛快地接受金兀术的邀请,趁势娶个女真公主回去。要么就明言自己有了心上人,拒绝了便是。
像李申之这样,想接受又不敢,想拒绝又这么委婉,当真是没骨气啊。
说实话,李申之是挺想答应的,这可是“洋妞”啊,上辈子都没尝过的滋味。回头无奈地看了一眼金儿,这丫头一定是拿了童瑜的贿赂,不让自己在开封沾花惹草。
李申之心中暗暗发誓,等老子日后发达了,一定要集齐全球各地的美人,达成大满贯成就。
和谈进行到这个程度,完颜宗弼也很满意,高举酒杯:“饮胜!”
“饮胜!”
“饮胜!”
使者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宋金之间的交锋,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神仙打架,现在两个神仙和好了,他们也终于可以愉快地吃吃喝喝。
不料,从完颜亮那里却传出了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既然条款谈得差不多了,咱们就表个态吧,几人同意几人反对,我也好向陛下禀报。”
完颜宗弼眉头一皱,心中非常不爽。
可还没等他发难,就有大金贵族举手示意:“我同意。”
“我也同意!”
“同意!”
“我也同意!”
金国贵族纷纷表态,呼呼啦啦地一大半表示了同意,才忽然发现完颜宗弼还没表态。
看到完颜宗弼黑着的脸,剩下还没有表态的人收回了正要举起的手,兀自心惊不已。
完颜宗弼沉默了片刻,说道:“那便如实上报吧,我同意。”
金国的政治制度依然保留了草原游牧部落的传统:贵族议会制。
历史上的草原政权,诸如匈奴、契丹、女真,虽然称之为某某民族,其实并不是单一民族的集合体,而是多个部落集合而成。
每个部落出一个代表,聚在一起组成一个类似议会的权力机构,由一个大统领总领全局。每遇到重大事项决策之前,都需要这些贵族们投票。
完颜亮突然补的这一刀,一则是想要示好宋人,将和议的事项落实到位;二则也是想要杀一杀完颜宗弼的威风。
金人贵族们也看到了风向标的改变。宋金之间从战争走向了和平,对武将的倚重变得不那么重。
像完颜宗弼这种凭借军功起家之人,必然会逐渐受到冷落,甚至会受到金主完颜亶的猜忌。
岳飞的下场,未必不是金兀术的未来。
正事谈完了,众人终于可以开怀畅饮,开始了自由交际阶段。
大家相互之间敬着酒,吹着牛皮,好一副群情热烈的气氛。
这其中,就有人专程来拜访宋使。
来人是留在开封的汉人,长得肥头大耳,一副油滑的模样,走到赵士褭身边,先恭敬地作了个揖:“小民见过大宗正。”
赵士褭颔首示意,随即感觉不妥,也跟着拱了拱手。
他在汉人面前当惯了大爷,突然认识到眼前这个汉人乃是金国的汉人。能出席在宴会之上,必然是有些身份,自然不敢怠慢。
那汉人只是行了个见面礼,然后又走到了李申之的身边:“这位便是李公子吧?小民久仰了。”
他真正想要拜访的人是李申之,只不过身为一个资深汉人,知道基本的礼数,是以先去拜访了赵士褭。
李申之不摸对方深浅,问道:“不敢当不敢当,请问搁下是?”
那汉人说道:“小民姓童,开了间酒铺子,街坊邻居们都唤小民童三郎。”
“原来是童掌柜!”李申之打起了精神,心想此人不会跟童瑜有什么关系吧,问道:“不知童掌柜有何指教?”
童三郎说道:“小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李公子能行个方便。日后李公子若是在开封府遇到了麻烦,小民有些门路,也能帮着斡旋一二。”
看样子,这个童掌柜在开封颇有点人缘,能办不少事。再看他为人,一副见利忘义的样子,倒也是个可用之人,且看看他有什么打算,李申之问道:“本使人微言轻,只怕帮不上童掌柜的大忙。”
“不会,不会……此事李公子一定说了能算。”那童三郎连忙摆手,两只眼睛笑着眯成了一条线:“小民斗胆,想请公子将那‘胡虏血’在开封的生意,全都交给小民来打理。”
“嘶……”李申之倒吸一口凉气,这话说得,我很心动啊。
早在胡虏血刚刚出炉的时候,他就知道此酒定能风靡全球,迅速打开北方市场。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判断,他才舍得大方地把酿酒的秘方和设备全都送给杨沂中。
面对日后即将形成的巨大市场,杨沂中一个人根本吃不下。
眼前的这个童三郎,一看就是个纯粹的商人,把胡虏血的生意交给他,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李申之说道:“若胡虏血的售卖只在你我二人之间,我倒是可以答应你。”
言下之意,是说万一有金国贵族或者宋人官宦横插进来,他李申之可抵挡不住。
童三郎说道:“公子放心。金人这边交给我,宋人那厢还请公子想想办法。若是实在事不可为,童某绝不责怪公子。”
拟定了风险条款,李申之问道:“那价格?”
童三郎轻轻拍了拍案几,说道:“价格公子定,你说多少就是多少。”
李申之一愣,随即明白了其中的道道。不管李申之卖多少,对童三郎来说都是进价。进价越高,售价跟着涨便是。
李申之又问道:“那每年的交易量……”
童三郎脸上的笑容愈甚:“公子有多少,童某收多少。”
“成交!”
“干杯!”
一、失宠
临安城没有秋天。
夏天过罢,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冬天就来了。
入冬,对于宋人来说,是一个重要的节日。在这一天,官家会赐下冬季的被服,亦或是被服钱,只要是有官身的,人人有份。
皇宫里面,也会照例发放木炭,用于取暖。
而宫女嫔妃们,都会盼着天气赶紧阴,阴了赶紧下雪。
宋朝的皇宫里有一则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是下雪,就开席。对于久居深宫的妇人来说,开席就是过节,就是宫里的一次庙会。
今天阴了一天,却没有下雪,吴才人守在后宫里,喟叹一声,端着茶碗自斟自饮:“这茗香苑的茶,端地有些门道。等得了闲,把那张葱儿唤到宫里来,学学她的手艺。”
吴才人心情不好,宫女们心情更差。她们悄悄准备好的漂亮装饰和银钱,全都没了用场。就像小孩子已经准备好了一背包的玩具和零食,突然得知不能出去玩一样。
这个吴才人唤作吴瑜,是开封人,父亲是个珠宝商人,十四岁进宫被选入康王府,知书达理颇受喜爱。北宋南渡之时有过几次高光表现,曾救过赵构一命,在南宋一朝算是个奇女子。
她本身没有给赵构生下一男半女,却是赵瑗和赵璩的养母。赵瑗与赵璩是皇帝收养的唯二皇子,日后必有一人会成为太子,继承皇位。
也就是说,不管太子日后是谁,不管是谁继位,吴才人都能升级为太后。
这个还不满三十岁的美颜少妇,两年之后将被册封为皇后,赵构禅位之后成了太上皇后,赵构死了成为太后,赵瑗死了成为太皇太后,一直活了八十三岁才去世,历经四朝皇帝,在八十一岁的时候还垂帘听政,堪称传奇。
“娘娘,官家来了。”一个宫女慌张地跑了过来。
这时候可不兴大喊什么“皇上驾到”,然后一群人跪在地上等着那声“平身”。
官家行动自由,想去哪个嫔妃那里,就像窜门一样,提前通报都省了。
吴才人这里经常接待官家,宫女们熟门熟路,稍微慌乱一阵之后便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这么冷的天,怎么在外面喝茶?”赵构大老远就关切地问着。
吴才人起身施礼,有些哀怨道:“屋子里闷,出来透透气。”
赵构来到吴才人的桌边,宫女早已布好了椅子和茶具,椅子上还加了一个棉墩子。
“朕这里有一个好消息,你想不想听?”赵构端起茶杯,趁热喝了一口。
最近他很喜欢来这里,临安城里流行一种新的泡茶方法,颇合赵构的胃口。城里泡得最好的是张葱儿,宫里只有吴才人泡得最好。他不能每天去宫外喝茶,只能在吴才人这里一饱口福。
吴才人聪慧过人,一看赵构的做派,立马喜上眉梢,说道:“可是瑗儿回来了?”
赵构点了点头:“赵瑗跟着出使金国,表现不错。”
“真是太好了!”吴瑜虽是两个孩子的养母,但她更加喜欢赵瑗这个孩子。乖巧懂礼貌的孩子,总是最招人爱。不像赵璩那个臭小子,只会惹她生气。
“可是谈判的事定下来了?”吴瑜试探着问道。
按说后宫不得干政,她这么问有些犯忌讳。但赵构有什么事,还挺喜欢跟她一起商量。因为吴瑜家族没什么势力,也就没什么威胁。后宫干政的本质,其实是外戚干政。吴瑜家没有外戚,自然就没什么好戒备的。
再加上吴瑜知书达理,每每都能给出合理的见解,赵构又没个知心人能说话,便越来越倚重这个吴才人。
赵构心情很好,接连喝了三杯茶,吃了一块点心,说道:“他们把应天府给要回来了,二圣也将送回来。”
吴瑜闻言,若有所思道:“这金人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和议的条款她也知道一些,虽然没有明说,但只要略一思索,便能想清楚其中的道道。
原来可是杀了岳飞才勉强让金人答应那些条件。
赵构说道:“李申之那小子,竟然能想到用秦州来换应天府。只不过,金人归还的不只是二圣,而是三圣。”说前半句的时候,赵构还有些欣赏和开心,说到后半句,变得有些气恼。
“秦州换应天府,金人也会答应?”吴瑜依然有些不信。金人又不傻,难倒不知道应天府对宋人更重要吗?
赵构面不改色,说道:“岁币从二十五万两白银和二十五万匹绢,增加到了四十万。”
应天府是祖坟所在,其重要性比秦州不知高了多少倍,多花点钱也是值得的。
吴瑜点了点头:“臣妾过一次生日都要花费二十万两白银,这岁贡确实不算多。臣妾还请陛下以后莫要再给我庆生,一年还能结余不少银钱。”
赵构轻笑一声:“银钱之事你不必发愁。朕打算封你当皇后,到时候你便是国母,自然不能太寒酸。”既然岁贡是李申之谈出来的,他已经想好了怎么给李申之挖坑。
吴瑜只是作个姿态而已,并没有把岁贡放在心上,继续问道:“那,大郎回来,该如何处置?”
宋钦宗赵桓是宋徽宗的长子,宋代皇室也常大郎、二郎地叫。
“哼!”赵构难隐心中之恨,说道:“且有他的好日子过。”
又坐了一阵,吴瑜说道:“陛下,外面凉,进屋里坐吧。今日可就在此处歇息?”
赵构站起身,说道:“不了,朕今天去见王大夫。赵瑗这次表现不错,想要什么赏赐,你帮他想想。”
王大夫叫王继恩,是临安城里著名的春药大夫。也不知到底有多大本事,竟然深受赵构的青睐。可是从赵构无一子嗣的效果来看,他的医术分明没什么效果。
说罢,赵构起身离去。
不管赵瑗表现怎么样,都必须表扬。出使的使团里,正使是大宗正赵士褭,第一副使是建国公赵瑗,第二副使才是李申之。
谈判是使团谈成的,功劳是大家的,奖赏就要按照官位的高低来分。
赵构之所以这么安排,是恨李申之把赵桓也给迎了回来。就凭这一点,必须给他点颜色看看。
……
和议的消息,比使团行走的速度快了许多,提前使团队伍三五天就传遍了临安城。
与赵构的轻松惬意不同,丞相秦桧坐在家中愁眉不展。
几个心腹都在府中,共同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大理寺丞万俟卨问道:“请问相公,这金人不杀岳飞了,咱们还接着审吗?”
秦桧闭着眼睛,手指在鼻梁处的睛明穴使劲揉按着:“审,继续审。谋反是大事,只要官家不叫停,就一直审下去。”
临安府尹俞俟问道:“使团马上就回来了,相公可有什么打算?”
秦桧摇了摇头,神情有些烦躁。
俞俟不明就里,想要说什么,却无从开口。
这时参知政事范同说道:“金人这次更改和议条件,并没有知会相公,这其中问题不小那!”
范同话音刚落,众人忽然明白了秦桧的痛处,原来是金人更改和议条款并没有通过秦桧。大家都知道和议对秦桧的重要性,这就是他的命根子。一旦在和议之中起不到重要作用,秦桧这丞相的位置也就坐到头了。
秦桧猛地睁开眼睛,仿佛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问范同道:“卿可有良策?”
二、秦桧的困局
却说秦桧在这一次的和议谈判中,感受到了深深的危机。
秦桧南归之后,他一直是和谈的桥梁,南宋这边的话事人。
可是这一次,李申之竟然绕过了秦桧,直接与金人达成了和议条款,甚至还更改了大量的条款。
平心而论,李申之达成的那些条款非常符合大宋的利益,对秦桧本没有什么害处。单就杀不杀岳飞的事情上,秦桧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需求。
只是金人要杀岳飞,赵构也想杀岳飞,于是秦桧便冲锋在前,当了这个刽子手罢了。
既然如此,秦桧对这次和议的达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毕竟金人都满意了,他一个金人细作还想反悔不成?
殊不知秦桧最忌惮的,是和议与他无关。
宋金和议是秦桧的立身之本,只有宋金之间的和议谈不成的时候,秦桧才是不可或缺的。
一旦绕开秦桧达成了和议,说明秦桧本身也就失去了价值。一个失去了利用价值的人,又没有什么特殊本领的人,其下场必然十分凄惨。
与此同时,之前的两项隐藏条款都没有提及,一条是杀岳飞,另一条是必须保证秦桧的丞相地位不动摇。
现在的秦桧仿佛一支无根之萍,心慌意乱。
他觉得自己被金人抛弃了,也被赵构抛弃了。两条大腿都抱不住,自己丞相的位置恐怕也坐不久。
等自己离开丞相的位置,之前的政敌会对他进行怎样的落井下石,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
见范同能一眼看穿局势,他便期盼着范同这里也有解决困局的良策。
范同说道:“当此之时,丞相一定要找到官家,向官家陈明厉害,方能挽回局面。”
秦桧心乱如麻,一点思绪都没有,问道:“如何陈明厉害?”和议的条款无可挑剔,根本找不到攻击点。
范同说道:“有些话只能背地里说,还需要相公亲自去一趟官家那里。这些话不能明说,明着说出来就不灵了。”
秦桧身子前倾,急道:“快快说来。”
范同说道:“之前的和议条款,始终是放还二圣。为何这李申之去了之后,变成了放还三圣?要知道,赵桓可是当过皇帝的人,现在正值春秋鼎盛之年,他李申之将赵桓迎了回来,是何居心?”
“妙啊!”秦桧面露喜色。
聪明人已经听懂了范同话里的意思。赵桓今年四十出头,正是一个男人事业巅峰期的年龄,又是上一任皇帝,他的归来本身就是一个敏感的话题。
且不管当初的谈判细节是怎样进行的,只管把这个屎盆子往李申之头上扣就完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刚刚好,多一句显得意图太明显,少一句又担心听者听不懂。
秦桧一刻都没有耽搁,稍微收拾了一下,便让下人备好了马车,准备进宫。
……
大宋官家赵构,此时正在自己的寝室中,将王继恩召入宫中。
“官家,臣这力道如何?”王继恩温柔地询问着。
“轻重正好。”赵构舒服地哼哼道:“爱卿的功夫是越来越好了。”
王继恩动作不停,略微喘息道:“不如让臣教会宫中的嫔妃,这样官家在宫里时时刻刻都能享受了。”
赵构摇了摇头:“她们力道不行。”
王继恩当然知道她们力道不行。不仅力道不行,她们还不懂男人,这些基本上没碰过男人的女人更不懂男人。
只有男人才真正的懂男人。
刚才那么说,不过是想表达自己的忠心,表现得不那么专宠罢了。
这时,门外的宦官站在门口通报:“陛下,秦相公来了。”
赵构眉头一皱,身子打了个激灵,语气有些不悦:“他来作甚?”
原来这秦桧一路疾行进了宫,找了一圈没找到赵构,最后才找到了这里。
两宋时期的宰执们,想见皇帝相对比较容易,强行闯入皇宫的不是少数。秦桧这次入宫,虽未提前通报,但也是正规程序,并不违制。
赵构虽然不悦,却不能不见,只好挥手让王继恩退下,将秦桧请了进来。
“丞相这么急匆匆的赶来,可是有甚要紧事?”赵构不紧不慢地问道。
秦桧忧心忡忡,说道:“臣听说,大郎也要回来?”
“丞相是如何知道的?”赵构明知故问。
皇帝能提前得到这个消息,是因为宋国使团通过皇城司的情报系统,快速地把消息给传了回来。皇城司直属于赵构,所以秦桧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秦桧说道:“方才金国使者来见臣,臣是听金使说的。”
丞相负责接待金使,金国使者通过金国的消息渠道知道谈判内容,倒也说得过去。
赵构问道:“丞相是何态度?”
秦桧一副语重心长的姿态,说道:“大郎要回来,这谈判的使者,该杀!”
“嗯?”赵构提高了警惕,问道:“丞相这是何意?”
秦桧说道:“之前始终说的是归还二圣,宋金两国早已达成了一致,为何突然会归还三圣?臣还听说,岁贡也大幅增加,我大宋吃亏不少。两相结合一看,这谈判之人到底是何居心?”
赵构虽然怂,但是却不傻。只要不说金军要挥师南下,他的智商完全在线。
只是简单的一分析,赵构便猜到了秦桧的用心。
在赵构心中,赵士褭他是完全信任的,这位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赵构的人,断不会抛弃赵构。赵瑗也是一样,他是皇子,日后继位的可能性很大。若是换一个皇帝,他未必有机会竞争皇位。
那么只剩下一个李申之。秦桧要对付李申之。
秦桧怕赵构理解不了,说道:“臣看那李申之颇为可疑。此人的父亲李纲被贬流放,他们李家也遭到查抄,此人必定对朝廷怀恨在心。之前岳飞下狱之时,他一直上蹿下跳,想要为岳飞开脱,臣看他就是图谋不轨。”
若是在以前,赵构便会依了秦桧的意见,下令惩治李申之。但现在他对秦桧已经有一些不满,不愿再被秦桧牵着鼻子走,便说道:“这个李申之能索回应天府,也是大功一件,丞相怎可如此说他?”
秦桧见赵构不似以前那般好拿捏,把心一横,说道:“应天府是大宋的应天府,可不是官家一人的应天府。”
既然秦桧要对付李申之,刚好赵构也看李申之不爽,那就先看一场狗咬狗的戏吧。
赵构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交给丞相去处理吧。”
三、祭祖
谈判结束,宋使返程的时候,选择了折道应天府,从徐州南下。
赵士褭打算顺道来祭拜一下祖坟,而李申之则是来实地勘探一下地形,这可是自己努力争取来的战略要地,日后有大用。
当走到皇室祖陵的时候,惨烈的场面让赵士褭和赵瑗悲声痛哭,伏在地上久久无法站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疮痍,坑坑洼洼地鲜有一块平地。
这是祖坟被人给挖了呐!
到处散落的碎骨头,烂棺木,墓碑都被推倒了好几块。
这就是祖坟落入敌手的下场。
金人为了墓中的那些陪葬品,竟然挖掉宋皇室的祖坟,然后再将这些陪葬品以古董卖给宋人。
其实祖坟被挖并不是什么秘密,这些陪葬品在临安的市场上早在好多年前就出现了,识货之人早已猜到了祖坟的下场,只是没在明面上说破而已。
就连赵构知道了陪葬品流通在市的消息,也只是痛苦一场,悄悄将陪葬品收购回来存放起来而已。
没有亲眼见到祖坟被挖,赵氏族人终究还是在心里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罢了。
李申之站在一边,看着赵氏皇族痛哭流涕,却无法安慰一二。
任何安慰在这种时候都是徒劳的。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既然不懂赵氏子弟心中的痛楚,那便让他们痛快地发泄出来吧。
与李申之站在一起的,还有两个金使,一个唤作萧毅,一个唤作邢具瞻,两人都曾是宋人,北宋疆域沦陷之后被迫投靠了金人。
这两个人被金主完颜亶派遣到开封,再奉完颜宗弼之命,到宋国临安完成和议具体事宜。
按照宴会上商定的事项,基本上没有什么可改动的范围,不需要萧毅和邢具瞻他们二人具体干什么事儿,走过流程而已,是以他们二人一路之上非常轻松。
只要去临安走一趟,随便走个过场就能签订协议,回国之后就能升一级官,怎么看都是个美差。
人在顺风顺水的时候,最容易得意。
萧毅和邢具瞻一路之上备受优待,宋使团将他二人当祖宗一般侍奉,实际地位甚至犹在赵士褭之上,以至于让这两个大金的七品官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对宋人可以予取予夺。
而人在得意的时候,最容易忘形。
以至于就在大宋皇室的祖坟边上,萧毅和邢具瞻这两个金使作出了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举动。
萧毅笑道:“连自家祖坟都看不住,真是活该被人挖。”
赵士褭和赵瑗哭得黑天抢地,没听到萧毅的话,李申之却听到了。
李申之怒目瞪向萧毅,萧毅反倒嘲讽道:“怎么地,不服气吗?我家就有神宗皇帝的陪葬品,果真精美不同凡响。”
邢具瞻扯了扯萧毅的袖子,说道:“祸从口出,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那萧毅看到李申之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不仅没有住口,反倒越说越起劲:“那神宗的陪葬品,你猜我多少钱收的?还得说这金人不识货,挖赵家的祖坟挖出了好东西,却不懂得卖个好价钱。我只花了十两银子,就能买到一个上等的如意。”
邢具瞻看到越来越嚣张的萧毅,悄悄地退后了两步,与之拉开了距离。
因为他看到,那三个姓赵的皇族,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走到了萧毅的身边。
萧毅油然不觉,还在那里大放厥词,突然一个拳头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出手的是赵士褭:“我去你大爷!”
一拳打倒了萧毅,紧跟着又踹了两脚。由于踹得太狠,一脚从萧毅的嘴角滑过,差点重心不稳。幸好赵瑗在一旁搀扶才没有倒下。
赵不凡怒目圆瞪,左右张望,想找个趁手的工具,狠狠地教训这个萧毅一顿。
刀子太猛,石头不好控制,只有棍子的杀伤力刚刚好。可是情急之下,一根趁手的棍子又哪里那么好找。
这时,赵不凡感觉手里被人塞了个家伙,条件反射般地握住之后,才发现李申之站在他身边拍着肩膀说:“大哥,干他!”
赵不凡气血上涌,刚抬起手里的家伙,才发现是一把朴刀。
担心一刀砍死这个金使,赵不凡犹豫了,举起的刀又慢慢放下,想要调转刀背敲那金使几下。
忽然手中刀被赵瑗抢走。
只见赵瑗握刀在手,赤红着双眼走到萧毅身边,一脚将正要爬起的萧毅再度踹倒在地。
“不可!”赵不凡大呼,想要阻止赵瑗,却已来不及。
“噗……”
赵瑗手起刀落,砍飞了萧毅的脑袋。
得亏这里不是李家的祖坟,不然就凭李申之这个暴脾气,萧毅的脑袋早在一炷香之前就落地了。
看着老赵家几个子孙的怂样,实在是怒火难消,这才给他们递了一把刀子。
萧毅被赵瑗砍死,宛如一滴冷水落进了油锅,一下子炸了锅。
金使这边头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一直把他们当祖宗伺候的宋人,怎么突然就暴起杀人了呢?
经历了一开始的愣怔,邢具瞻迅速纠集起了自己的随从,摆起防御阵势,对着宋人喝道:“你们想干什么?想要造反吗?你们若是害了我等性命,和议之事必不能成,就等着金军南下吧!”
幸亏赵构不在这里,要不然宋使必然秒跪。
然而这个使团毕竟是宋人的使团,宋人明显比金人要多。
当金人结阵的同时,梁兴等人也迅速护在了李申之身边,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宋人禁军也跟着开始戒备。
赵瑗双眼通红,提着刀还要去砍那邢具瞻,却被李申之一把拉住。
“消停点,邢大使又不曾有侮辱之言。”李申之轻声喝道,让赵瑗稍稍清醒了一些。
李申之担心他把两个金使全都砍死,这样和议之事就彻底泡汤。
放开赵瑗,李申之独身朝着邢具瞻走去。
邢具瞻虽然站在金军身后,却依然心惊不已,后退了两步,说道:“你,你别过来。”
若是一个李申之走过来,他倒是也不怕。怎奈李申之身边跟着梁兴等一种太行山好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邢具瞻一介文弱书生,怎能不怕。
李申之步步紧逼,口中念到:“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榭,堂前燕子,飞向谁家?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髻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你也曾是宋人,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李申之念的这首词,出自于另一位金地的宋人吴激的一首《人月圆》,表达了这些人在金朝做官时左右为难的心情。
而这个吴激,恰好又是邢具瞻的好朋友。
邢具瞻听到这首词,稍微放松了一些,说道:“你想怎样?”
李申之说道:“萧毅出言不逊,侮辱大宋祖陵,死有余辜。他一人做事一人当,祸不及旁人。请邢大使在此处稍后,等我们祭拜了先祖之后,咱们再南下临安,继续和谈如何?”
邢具瞻一肚子苦水,明明是你们宋人苦苦相逼,怎么说得好像我在欺负人一样。
然而形式比人强,现在是他在别人的屋檐之下,得看别人的脸色。他虽然是金国使者,却没打算为金人死节。既然宋人给了台阶下,那就这样吧。
悄悄抹了一把冷汗,邢具瞻说道:“如此,如此甚好。”
四、送你回家
萧毅的人头,换来了邢具瞻的一路谦逊。
邢具瞻在享受了几天“人上人”的待遇之后,忽然又变得可以“生活自理”了。
一路无话,众人先到了临安城郊的农庄。
李维领着家中老小管事远远地等在路口,捧着瓜果鲜花,侍立在道路两旁,给南宋使团接风洗尘。
宋代的官方保密制度形同虚设,除了最高级别的核心机密,只要是稍微级别高一点的官员能接触到的消息,过几天就连讨饭的乞丐都能说得有鼻子有眼。
和议便是如此,在消息传到临安城两天之后,和议之事完全曝光,从谈判细节到最后约定的条款无一遗漏。说书的段子都编了好几个版本,在各大茶馆火热演出。
在赵氏皇族刻意的引导之下,百姓统一口径,都认为和议结果大获全胜。
对于尊崇孝道的华夏人来说,应天府的祖坟大于天。多花几万两银子能换回祖坟,怎么看都是大赚。
按照南宋时期的税赋标准,对金的岁贡大概相当于五个县的税收水平,合起来约等于一个州。而此时的南宋有二百个州,七百多个县,应付这点岁贡绰绰有余。
只需要百分之一的税赋,就能换来和平,精于市侩的宋人最喜欢这样的交易。
更何况换回来的应天府本就是富庶之地,等到恢复个两三天,光是应天府的赋税就足以应付岁贡。
李家由于李纲的存在,地位特殊。虽然李维没有什么官职身份,但赵士褭依然平等视之。
与赵士褭见过礼之后,李维直接走到了李申之身边,狠狠地拍了拍李申之的肩膀:“八郎,真是好样的!”
李申之在家中排行老八,叫八哥有点别扭。喊他一声“八郎”,是真的把他当成了李家的一口人。
看到大哥最小的孩子已经成才,李维眼圈一红,心中十分欣慰,鼻子一酸,险些留下泪来。婶婶跟在后面已经抹起了眼泪:“快给婶婶瞧瞧,小郎君成人了,真是有出息了!”
百姓自发地扎了一朵大红花,献给了赵士褭,赵士褭又大度地让给了李申之,让李申之成了使团最大的功臣,这也是他应得的。
这些百姓有许多就是从应天府逃难下来的,听说朝廷收回了应天府,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就这样,李申之骑着高头大马,戴着大红花,在百姓的簇拥之下,气势昂扬地走到了临安城。
果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好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还没等李申之好好体会一番衣锦还乡的感觉,就望见了临安城的北城墙。
临安城外过往的百姓和商旅们,看到李申之这副阵仗,全都让开了大道,在两旁欢呼,气氛比庄园那里更是热烈了十倍不止。
使团之人行走在宋金之间这许多年,从来都是丧权辱国,备受欺侮。
像今天这么扬眉吐气,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连带着他们对李申之的崇敬之心更加深厚。
此情此景,就连赵士褭这般老江湖,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鼻翼煽动,觉得不枉此生。
华夏的文人们,或仕或隐,心底里其实全都渴望着“万民敬仰”的一天。感谢李申之,他们今天实现了。
有人高兴,就有人难过。
站在城门里的临安府的参军就很纠结。
临安府尹给他的任务,是将李申之请到临安府里去“喝茶”,可是瞧这阵势,他要是敢上去“请”李申之,分分钟被百姓给撕成碎片。
犹豫了好一阵,始终鼓不起勇气上前搭话。
眼看着李申之就要进城门了,还朝着他微笑着拱手示意,这参军赶紧满脸堆笑,语气谦恭道:“不知李文林是否得空?”
李申之没见过此人,停住马,拱手回问道:“不知有何事?”伸手不打笑脸人。
虽然看着这人面容不善,但人家语气和善,他也不好太过冷漠。
那参军得寸进尺,说道:“在下乃是临安府的参军,府尹有事想请李文林去府衙一叙,不知……”
李申之脸色一黑,没等他说完便撂下一句:“没空。”直接催马前进。
临安府尹俞俟,就是秦桧的一条狗,等李申之进了临安的府衙,还不知道要整出什么幺蛾子呢。
今日回城之后,他们先在家中休沐一天,千里迢迢赶回来,一路风尘仆仆,先在家好好洗漱休息一番,重新换上一身礼服,等明日一大早,官家将会亲自接见他们。
按照原本的流程,他们会沿着御街一路南下,好好夸耀一番。
当走到岳家门口时,岳家上下老小全都候在路边,朝着使团队伍深深作揖。
李申之赶紧跳下马来还礼。
虽然他在和议之中以一己之力保住了岳飞的性命,于情于理都是对岳家有恩之人,但是岳家一家忠烈,这样的大礼他可受不起。
岳银瓶说道:“这礼你便受了吧,你若不受,我们就不起来,僵在这里也不好看。”
李申之点了点头,与岳家众人对揖之后,将岳雷搀扶起来。
岳雷红着眼眶,说道:“李兄大恩大德,我岳家没齿难忘。日后若有差遣之处,岳雷义不容辞。”
李申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岳家上下是我大宋的脊梁,日后抗金大业还需要岳帅,还需要岳家众将卖命,我只不过做了自己能做的事而已。”
来到岳银瓶身边,李申之问道:“岳帅近来可好?”
岳银瓶点了点头:“父亲很好,谢谢你了。以后不要总是送胡虏血了,自从喝了你的胡虏血,父亲几乎就没清醒过。”
李申之眉头一皱,心想:岳飞每日醉酒度日,这个状态可不对。改日得去狱中见一见岳飞才行。
李申之与岳家的人在路边寒暄,使团队伍跟着停了半天,与百姓亲切的互动。感觉停留的时间不短了,赵不凡被赵士褭安排来催促李申之。
赵不凡先是跟岳家的人见礼,然后拉着李申之说道:“兄弟,时间差不多了,咱接着走吧。”
岳家在御街的北面,李申之住的茗香苑在御街的南面,赵士褭的府邸也在御街南面。沿着御街夸耀一番,走得本来就慢,如果在这里耽误的时间太长,恐怕天黑之前都回不到家里。
李申之深吸一口气,跟着赵不凡回到了使团队伍中,却没有上自己的那匹高头大马。
李申之走到赵士褭身边,拱手说道:“大宗正,下官想回家,便不与大宗正同行了。”
“回家?你不是住在……”话说了一半,赵士褭猛地反映过来,没有说下去。
而后赵士褭从马车上站起来,对着使团下令道:“传令,使团上下恭送李文林回家!”
五、祭父
由大宗正担任正使的使团,其规格堪称南宋建国以来最高级别的和谈使团,竟然要全员送一个七品的文林郎回家。
这是何等的殊荣。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李申之当之无愧。
是他,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宋金和议的局面,改变了宋金和议的条款,一扫以往卑躬屈膝的颓势,为大宋换取了宝贵的利益。
李申之没有客气,大咧咧的接受了赵士褭的好意。
李府距离岳家很近,三两步就到。赵士褭所谓的送李申之回家,形式上的意义更重要。
在李府的大门之上,依然贴着大理寺的封条。
李申之虽然回过几次家,但走的都是院墙。大门前已经有日子没人来过,墙缝里甚至长出了几株野草。
使团一板一眼地调转了方向,朝着李府的方向走了几十米,庄严而隆重。
赵士褭吩咐道:“不凡,去把门上的封条揭掉。”
李申之闻言一顿,回头朝赵士褭拱了拱手,收下了这份恩情。
原本他是打算自己去揭掉封条,就此与秦桧之间宣布彻底决裂,宣示要斗争到底的决心。李申之觉得,赵士褭或许是想保护自己,以他大宗正的身份揭掉封条,谅那秦桧也不敢拿他们怎么办。
殊不知大宗正此举也是有着自己的小心思。凭借他在权力中枢拼杀多年的政治经验,他觉得秦桧很快就要倒台,而李申之即将崛起。当然了,这个过程不会很顺利,必然伴随着各种反复的斗争,李申之也将面临以往未曾面对过的压力。
敌人的临死反扑,最容易使人阴沟里翻船。
当此之时,正是赵士褭进一步交好李申之的机会,也提前为自己那个没正行的儿子赵不凡铺路。
老头子想趁着自己还有点能力,替李申之挡几枪,结下这个善缘。
李申之同样也很愿意结下这个善缘。
与使团告别之后,李申之几人缓步走了进去,缓缓关闭大门。
南方气候湿润,尘土不显。只是一个多月没回来,倒也显得不是很脏。李申之虽然满打满算地也没有在这里住几天,但里面满满的都是回忆。
金儿自顾自地去房间里各种鼓捣,准备晚上睡觉的地方。
陆游很自觉地去了自己的厢房里面,自己给自己收拾床铺。
李修缘则是站在当时作法事的院子里,还是自己曾经站立的位置,愣怔了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一个多月的经历,对他来说未尝不是做梦一样。
静谧而空旷的院子里,只有李申之一个人独自站立。人在安静的时候最容易陷入沉思。
天还未黑,李申之望着已经隐约可见的月亮,思绪飞跃千年,来回穿梭。
曾几何时,他不过是一个奢求可以躺平的社畜,祈祷着自己不要猝死。结果上天偏偏跟他开了这么大个玩笑,让他重活了一回。
哪知道,重活之后的人生,一点都不比当初社畜的时候轻松,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他是多么想当一个真正的纨绔少爷,成天花天酒地。可他也知道,那样的生活终究是雾中花,水中月。当南宋一再退让,退无可退之时,没有人可以在家破人亡的大时代背景之下幸免。
他只觉得只要救出岳飞,只要干死秦桧,这个大宋就有救了。殊不知想要改变一个时代,又哪是那么容易?
在北宋最富庶的神宗时代,他们有史上最出色的改革家王安石,有最具改革魄力的皇帝宋神宗,这样的组合都无法改变时代弊病,以现在南宋这副烂摊子,又凭什么能成功?
李纲也好,岳飞也罢,他们都努力过,留下的不过是一个个的遗憾,甚至是笑话。南宋中兴四名将,只有岳飞算得上“名将”,韩世忠堪称合格将领,另外两个称之为人渣都不为过。还有南宋中兴四名臣,除了李纲力挽狂澜抗过一次金之外,剩下三人除了气节之外,鲜有可称道之处。
他们更加不可能成功。
这些人都是生活在这个时代里的人,却从来没有真正懂得这个时代。
因为他们没有见过更好的时代。
他们没见过,我见过。
想到这里,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李申之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了。
“金儿……”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开口之时嗓子都有些沙哑。
金儿手脚麻利,早已把卧房收拾利索,站在一旁等着李申之发愣。
李申之说道:“摆香炉,我想祭拜一下先子。”
“先”是先辈的先,“子”是诸子百家的子。先子,指的是这具身躯的父亲,李纲。
摆香炉这事儿,是李修缘的专业。
在李修缘的指挥之下,金儿负责找各种物件,陆游负责搬运摆设,李申之负责看着月亮发呆,不一会便在院中摆好了一张香案,一个香炉,还有临时凑齐的一桌贡品。
这时,院中忽然听到一声跳跃落地的声音。
众人不慌不忙,继续忙着手头的事儿。他们知道,这是岳银瓶那丫头翻墙过来了。
岳银瓶提着一个硕大的食盒,与娇小的身躯不成比例。食盒中有酒有肉,瓜果蔬菜,馒头饭团样样不缺,还有一古子冒着热气的汤,一滴都未曾洒落。
“没吃饭吧?母亲和大嫂特地给你们做的。”岳银瓶也没拿自己当外人,放下食盒才看到了香案。
李申之接过食盒,将里面的饭菜一一取出,放在香案之上,摆成了贡品的模样。然后取过一壶胡虏血,绕着香案洒了一圈:“父亲,这酒是孩儿酿出来的,唤作胡虏血,您尝尝吧。”
话音未落,鼻头又是一酸。
今天经历的太多的感动,鼻子都快要不通气了。
岳银瓶从金儿手中接过了三支香,跟众人一起站在了香案之前:“我也拜一拜吧。”
李申之点了点头,在李修缘的主持之下,来了一个简约版的祭拜仪式。
这时,院中传来敲门之声。
虽然隔了一重院子,但房中无人,敲门之声在静谧的夜中十分明显。
“深更半夜的会是谁?”李申之疑惑着朝着大门走去。
岳银瓶与金儿也想不出谁会来拜访,时刻保持着警惕姿态,悄悄地躲在大门的两边。
陆游则是紧紧跟在李申之的身边充当保镖。
这几人里面,只有李申之手无缚鸡之力,剩下的各个都是一身本事。李修缘虽然没出过手,但是看他的气场,分明也不是善于之辈。
李申之深吸一口气,想不出来干脆别想了,打开大门之后却让他大吃一惊。
来人竟然是易安居士,李清照。
六、谣言对谣言
易安居士为何会来?
如此身份之人深夜来访,肯定不是寻常事。
李申之不暇多想,赶紧将这位女文豪请进了大门。
李清照身边陪着一个丫鬟,车夫候在门外,并没有进屋。李家的仆役都在城外的庄园,没人照看牲畜,李府里面连马厩的大门都没开。李清照的车夫自己在外面照料。
没等李申之开口,李清照声音轻缓而笃定地说道:“老身前来有要事通报,去里面说。”
李申之吐了吐舌头,心想:阿姨果然好牌面。乖乖地跟在后面,仿佛真的是她的子侄一般。
还未到后院,李清照便闻到焚香的味道,心中已有所猜想。等进了后院,果然设了香案。
从李修缘手中接过三炷香,李清照恭恭敬敬地对李纲的牌位行了祭拜之礼,回头对李申之说道:“秦桧欲对你不利。”
“哦……”李申之有些失望,说道:“他想对我不利,早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李清照轻轻一笑:“你可知道他打算怎样对你不利?”
李申之摇了摇头:“贬官?我本身就没什么官职,想贬也没办法贬,七品的文林郎不过是个俸禄待遇而已。刺杀?我身边高手如云,皇城司里又都跟我是自己人,他想刺杀我恐怕也不容易。”
说着话,李申之将李清照和诸人往屋子里引。
“你们还未吃饭吗?”李清照瞧见屋里一张圆桌之上,满桌子的酒菜,说道:“不介意加老身一副碗筷吧?”
不需多吩咐,金儿早已准备好了一套全新的餐具,递给了李清照带来的侍女,清洗之后的水渍还未干透。
能跟主人同桌吃饭的女仆,地位肯定不一般。
李清照朝金儿轻轻点头表示谢意,说道:“若是秦桧只有这点手段,你未免也太小瞧他了。”
“哼!”李申之不屑道:“他那般人渣,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制造舆论,污蔑你。”李清照说完,自顾自地夹了一块炖肉吃了起来:“好久没吃到这么有烟火气的饭菜了。”
人在年少之时,最爱大鱼大肉,煎炒烹炸才是硬菜。等到上了年纪,最钟情的反倒成了年轻人最不喜爱的熬粥炖肉,肉一定要炖得软烂,入口即化才叫美味。
“舆论?”李申之太知道舆论的重要性了,这就是一把可以杀人于无形的刀子,由不得他不提高警惕:“他打算如何造谣?”
“呵……造谣?”听到李申之一语道破,阿姨轻笑一声:“你还挺懂的么。”
轻轻放下筷子,李清照说道:“他们打算散布谣言,说你迎回渊圣皇帝是图谋不轨。”
“嘶……”
桌上之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齐齐地放下了筷子。
迎回赵桓是一个敏感话题,图谋不轨造反也是一个敏感话题,当两个敏感话题结合在一起之后,是王炸,能将任何人炸得粉身碎骨的王炸。
这条谣言一旦传播开来,再加上有心人捕风捉影地搜集一些证据,穿凿附会地曲解李家上下的一些言论,李申之算是黄泥巴掉进了裤裆里,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只要能够稍稍地引起赵构的疑心,神仙都救不了他。
李申之先是思忖了一阵,而后问道:“此消息居士从哪里听到的?”
“老身自有老身的消息渠道,这个你不需要怀疑。”李清照有些讳莫如深。
虽然李清照不愿意说,但李申之对李清照保持着绝对的信任。
不管是历史记载李清照的正直为人,亦或是前些日子李清照用家中的藏宝助他去开封打开局面,都可以看出李清照是一位胸有家国情怀的人,没道理做不利于李申之的事情。
看着众人都不说话,岳银瓶急道:“情况很严重吗?现在怎么办?”
李申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情况确实有点严重,但是李申之需要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
岳银瓶说道:“实在不行,我现在就去刺杀秦桧。”
见李申之还不言语,岳银瓶一咬牙,起身就要回家,准备刺杀的夜行衣和武器。
刚转身,就被李申之一把抓住。
李申之满心无奈:岳帅那么文武双全的一个人,怎么生了这么个虎娘们儿,动不动就刺杀这个刺杀那个的。以后谁要是娶了她,晚上还不得穿上防弹衣才敢睡觉。
“莫慌,我有办法。”李申之的想法还不是太成熟,却也不得不说出来。
“能够对付舆论的办法,只有舆论。”李申之说道:“既然秦桧要诬陷咱们,那么我们同样可以诬陷他。”
造谣么,搞得好像谁不会似的。
真要是比起造谣来,李申之觉得自己的阵营更加强大。
比文采,这边有陆游、李清照,还有府学里的范成大也是大文豪。事实证明,文豪骂人才叫真的爽,全篇不带一个脏字,却能说出最恶毒的话,活活把对方给气死。比段子,自己比秦桧多了一千年的素材库,不仅有中国的,还有外国的。比人品,李申之不打算对秦桧有任何的道德下限。
反观秦桧身边,一个不成才的秦熺,一个狗仗人势的怂包林一飞,还有一个一肚子坏水的范同。
卑鄙有余,战力堪忧。
然而李清照却说出了李申之的致命弱点:“你打算如何散布谣言?”
且不说你造的谣言是什么,就问你打算如何去散布?
谣言造得再妙,再逼真,散布不出去就等于零。只有流传开的谣言才叫谣言,犯罪还讲究一个犯罪结果呢,制造谣言更是一个只看疗效不看质量的计谋。
秦桧当了几年丞相,将大宋的行政中枢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上可控制中央中枢,下可对临安府的基层政府如臂使指,想要散布一个谣言,比信息时代都要便捷。
再看李申之这边,只有一个茗香苑是他自己的,剩下谁也影响不了。光靠茗香苑里的说书先生传播谣言,影响力太小。
虽然李清照有很大的社会影响力,但那是持久的影响力,从李清照那里散布出的消息,流传太慢。等老阿姨传播出一条谣言,秦桧能散布十条谣言。这就像下棋的时候,你走了一步,人家却能走十步,简直就是降维打击。
只靠这个斗不过秦桧。
皇城司和禁军更加不行,他跟冯益和杨沂中的关系都不错,但还没好到让这两位贵人如此帮他的地步。最多能保他不死罢了。
李清照的话正好打在了李申之的七寸之上,这也是李申之刚才沉默的原因,他也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
这时,沉默了大半个晚上的小和尚说话了。
李修缘说道:“兄长不妨学一学寺庙发经书的办法?”
“寺庙发经书?”李申之不太明白。
七、旧法新用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小和尚李修缘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个办法不错。”李清照拍手叫好:“和尚们为了宣扬佛教,时常免费散发经书,还顺带着赠送一些小物件,百姓们趋之若鹜。”
这个办法……果然好!
李申之仿佛已经看到,老头儿老太太们开始奔走相告“好消息”,呼朋唤友地连夜联系好伙伴,第二天去哪里排队领鸡蛋去。
宋朝果然是商业气息最浓的一个朝代,一千年前创造的套路,都二十一世纪了依然被人玩得飞起。
陆游问道:“此法虽然不错,但是佛门的经书用的是雕版印刷,都有现成的雕版。咱们想要散布谣言,一时之间去哪里搞雕版呢?”
“这还不简单。”李申之笑道:“活字印刷呗。”
活字印刷在北宋时期就出现了,南宋时期更加地成熟发达,刚好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不料,李清照、李修缘和陆游三人,齐齐摇头:“不妥。”
“为何不妥?”李申之有些不解,难道活字印刷与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吗?
确实不太一样。
陆游解释道:“活字印刷用的是陶泥烧块之后做的活字,印上百十张之后效果便下降,需要更换字块。好一些的活字能印上千张,已经是极限了。咱们要想靠印字发书来造谣秦桧,所印之数不下万册,整个临安城没有哪个作坊有这般能耐。”
泥活字通常用来印族谱,或者是报纸,每一套版印的数量有限,最多百十套,泥活字足以应付。
比如印族谱的工匠,就用一些质量稍差的泥活字,用来控制成本。若是有损坏的泥活字,再塑一块便是。对于一些常用字,或者是姓氏的字,通常都会预备上百块。
泥活字毕竟是泥做的,印刷的数量多了,会导致印面长时间浸染在油墨中,水、墨、油便会慢慢地渗入泥中,造成字迹模糊,甚至泥活字直接崩裂。
那些能印上千次的泥活字,只存在于皇家之中。
要是这么算的话,活字印刷确实行不通。
李申之忽然灵光一现,问李修缘道:“那佛经是如何印那么多的?”
佛经既然能免费发放,肯定造价不会很高。那么具备智慧的佛教,断然不会乱花钱,还没宣扬佛教,先把自己给穷死。
李修缘说道:“印佛经用雕版印刷。”
“呃……”李申之觉得自己还是孟浪了些。
事实上,在现代打印技术成熟之前,雕版印刷一直是印刷界的主流,就连铅字印刷都没能彻底干掉雕版印刷。一套雕版的印刷数量都是千次起步,高的甚至可以印刷上万套,成本比活字印刷低了不知多少倍。
于是活字印刷和雕版印刷有了自己的分工。活字印刷用于内容灵活多变,发行量少的印刷品,比如家谱、报纸、考试小抄。雕版印刷用于内容固定,发行量大的印刷品,比如经书,佛经,四书五经,古籍等等。
到了现代,宋代印刷的各种古籍是华夏文明的主要保存着,其印刷业之发达可见一斑。若是某一套古籍能找到“宋刻本”,其可信度要远远超过面目全非的“四库本”。甚至于碑刻的拓本,也以“宋拓本”最优。
然而雕版印刷也有自己的缺点,那就是制作麻烦。
偏偏李申之要的,是两者的结合体,既要内容灵活多变,又要数量大。
怎么办?怎么办?
李申之手指敲击着桌子,必须要赶紧想出个办法来,要不然岳银瓶那虎娘们儿又要搞刺杀去了。
“有了!”李申之眼前一亮,说道:“既然泥活字的使用次数有限,为何不搞铜活字?”
“这……”在坐的几个文人面面相觑,仿佛看傻子一样看着李申之。
陆游说道:“有造铜活字的功夫,还不如造雕版呢,还能更快一些。”
李申之闻言,点了点头:看来铜活字完全可以满足印刷数量,只是制造工艺上有些麻烦而已。
众人看他面露喜色,不仅没有被陆游吓倒,反而开心地点头,有点担心他是不是魔怔了。
李修缘远观面色,看到李申之无恙,示意众人安心,说道:“且听听大哥怎么说。”
只要李修缘说他没事,众人暂时不用为李申之的健康担忧。
李申之说道:“咱们印发的谣言,通篇不过百余字,制造铜活字只需要千枚便可,如此算法可对?”
李清照对出版业颇为熟悉,说道:“若是编造的谣言只用常用字,文章虽有些难写,但这些字也勉强够用。可是你打算怎么搞铜活字?”
李清照已经开始为写文章打腹稿。
写一篇文章很难,用规定的文字和规定数量的文字写一篇文章,更是难上加难,非大文豪无法驾驭。
恰好李申之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大文豪。
关键是怎样才能搞出铜活字来?
木雕版的雕刻已然非常繁复,更何况在铜上面雕刻。在铜上面雕刻文字,比在木头上雕刻难了百倍不止,用铜活字岂不是舍近即远。
对于李申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在铜块上刻字,大家持怀疑态度。
办法当然有,不仅有,还很成熟。
“很简单。”李申之说道:“只需要把石蜡熔后涂抹在铜锭之上,然后在石蜡上刻出文字,将硫酸滴在其上,只需半柱香时间,硫酸便能深入石蜡的刻痕,在铜锭表面留下文字的痕迹。再将石蜡热熔清洗之后,一个铜活字就造好了。用此法制造,一夜之间便能造出上千枚铜活字。”
蚀刻法,在现代社会都广泛使用的雕刻办法,不仅能用于金属,还能用于玻璃、塑料等物品,用途非常广泛,最早出现与十五世纪。
在李申之看来,十五世纪也好,十二世纪也罢,反正都是古代,想必提前发明出来难度不会很大。
说完之后,大家并没有很振奋的神情。
今晚的第一捧哏陆游说道:“若真有此法,倒也当用。只是这硫酸是何物?从何处可得?”
李申之一愣:对啊,硫酸是何物?
他当然知道硫酸是什么,H2SO4,理工科出生的他不仅知道这是何物,还知道如何制备这玩意。
可他不知道宋人如何称呼这玩意儿。
就像你明明跟他很熟,却怎么也叫不出他的名字。
李申之拼命地搜索脑子里无用的小知识,回忆着古人奇葩的命名法则,试探着问道:“硫水?”
众人摇了摇头,表示没听说过。
“璜油?”李申之又换了个说法。
众人依旧摇头,表示没听说过。
李申之不停地鼓励自己:要相信古代的炼丹术,硫酸、硝酸肯定已经出现了,只不过还不叫这个名字罢了。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一定要想出来!
这一瞬间,李申之头发都掉了好几根,发际线隐隐地退后了一毫米。
忽然,李修缘一拍脑袋问道:“兄长说的可是‘绿矾油’?”
八、你根本不懂士气
绿矾油?
李申之迅速地用自己的知识验证着这个名词。
古人将硫酸铁称为绿矾,硫酸铁经过煅烧之后,铁成分会与硫成分分离。铁成分断然不会成为油状物,所以这个绿矾油,一定就是硫酸。
虽然从未见过绿矾油,但是李申之很笃定地说道:“正是此物。”
李清照说道:“老身倒是认识几个道士,明日便去问他们取一些矾油来。”
李申之拱手致谢:“多谢了!”
李清照四指并拢,轻轻地拍了拍桌面,嗔道:“那还不敬我一杯?”
“啊?”李申之一拍脑门,赶紧端起酒杯:“居士大恩大德,小可无以为报……”
说话间,金儿也给李清照斟满了酒,李清照直接打断李申之的话,说道:“别说那些虚的,都是为了我大宋子民,饮胜!”
“饮胜!”
接下来的话题便简单了,众人完成了分工。
李清照负责搜集足够多的绿矾油,联系印刷作坊。陆游负责刻写字模,金儿负责搜集石蜡,
其实陆游还有一点担忧:这样的刻法,印出来的字是“阴文字”,而不是“阳文字”。
所谓阳文字,指的是文字是黑色的,空白地方留白,就像日常书写一般。而阴文字,指的是留白的地方全部印黑,空白的地方才是文字。
很显然,阴文字的用墨量比阳文字多出了数十倍,造价必然十分高昂。
转念想到李申之那满屋子的鬼见愁,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土豪向来不在乎钱。
从制造铜锭的思路就能看出来,找不到那么多的铜,这个败家玩意打算直接把家里的铜钱给融化成铜锭,用来造字。
等到分好工,敲定了所有细节,大家陪着李清照“饮胜”了十几次,连干了一斤的高度白酒下肚,已经有人开始说胡话了。
不过是得了一个小小的商丘,宋人仿佛得了多么大的胜利似的,已经想要开始狂欢了,李申之越想越觉得生气。
李申之说道:“看看你们一个个,过的叫人的日子吗?听说过什么叫空调吗?知道什么是暖气吗?坐过汽车吗?耍过手机吗?
“别以为读过几本四书五经,会写个诗词歌赋就来了优越感,啥也不是!”
李申之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口无遮拦,全都是贬损人的话。
越是满腹才华之人,受到的杀伤越大。
其他人倒也觉得无所谓,本身也没多少才华。唯独李清照和陆游二人,对自己满腹才华颇为自负。如今被李申之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如此贬损,心意南平。
李清照还好一些,她是被李申之怼过的人,知道李申之思路清奇,决定先收敛一些。
陆游却是一肚子的不服气,梗起脖子就要与李申之争论。
李申之不耐烦地一摆手,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说道:“行军打仗,最重要的就是士气。咱就拿鼓舞士气来说,你们有什么好办法?”
李申之压根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始终一副瞧不起人的模样,自问自答道:“别跟我说什么‘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什么‘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回’,什么‘一片孤城万仞山,春风不度玉门关’。
“狗屁!有什么用?不过是你们自娱自乐的工具罢了!你们他娘的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士气!”
有一句背错了……陆游只能心里吐槽,根本没有接话的机会。
“宁做战死鬼,不做亡国奴!”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恨不抗金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要鼓舞士气,话就要说到将士们的心坎里,要说到百姓的心坎里!”
“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没有完成不了的任务,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
“敌未赶出国土前,言和即汉奸!”
“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李家军则一日誓不还乡!”
等到李申之最后一句说完,陆游一肚子的怒火全都憋了回去。
我能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人家已经设想到“李家军”了,我还在为科举发愁,匿了匿了……
陆游虽然服了,但是李清照还是有些意难平。
她也写过不少鼓舞士气的诗词,自诩胸怀天下,今天被李申之鄙视,自然心中不快。
李申之看到了李清照的脸色,说道:“居士莫非是觉得粗鄙不堪吗?你且再听。”
“破敌金城雷过耳,谈兵玉帐冰生颊。”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汉箭朝飞金仆姑。”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白发将军亦壮哉,西京昨夜捷书来。胡儿敢作千年计,天意宁知一日回。列圣仁恩深雨露,中兴赦令疾风雷。悬知寒食朝陵使,驿路梨花处处开。”
军旅诗要想写的感人,诗人首先要是一个将军。李清照的文采再好,终究只是一个深居闺中的妇人。
岳飞并不是什么文豪,一首满江红却能流传千古,因为他是真·将军。纵观历代军旅诗,能与之媲美的,唯有开国元勋的那帮老爷爷们。
陆游是个热血青年,听到李申之一首首地念诗,跟着一杯杯地喝酒,情绪越来越激动。
当李申之念完最后一首,陆游猛地站了起来,将就被摔在地上:“老子要学班仲升投笔从戎,不科举了,当兵去!”
陆游的豪言壮语吓的李申之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赶紧拉着陆游坐下:“你当兵就能杀敌了吗?到时候朝堂中枢处处掣肘,就算你杀到了黄龙府也能十八道金牌把你招回来,顶个球用?”
“那我该干什么?”李申之刚说了读书人没有,现在又说武人也没用,搞得陆游瞬间就不会了。
李申之说道:“陆兄既然满腹诗书,不仅不能放弃科举,反而要好好科举,高中状元日后步入朝堂中枢,再学王荆公改革时弊。”
陆游重又重重地坐下,沉重地点了点头:“如你所言。”
陆游的心情当然是沉重的,一腔热血的他想要考中科举,再入朝堂中枢,就必须说一些违心的话去奉承权贵,就必须要忍受杜甫当年“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憋屈。想要做到这些,对他来说是个不小的决心。
李清照听完之后,心情颇为激荡,起身告辞道:“听君一席话,老身只觉得白活了这几十年。你且放心,老身连夜就去为你筹备矾油,明日一早定送到你茗香苑。”
几人商量着把印刷作坊放在茗香苑,因为茗香苑里工具齐全,有人有设备,很快就能建设一套从熔炼到蚀刻的流水线,搞大规模印刷必不可少,比李府方便得多。
看到李清照起身之后,连个晃儿都不打,从领着侍女走出李府到上马车,动作干净利落,一点都不像喝了一斤白酒的人。
李清照酒量也这么好吗?
好吧,在喝酒的这一刻,她的身份不是女人,而是文人。
抛弃了固有的“女人喝酒不好”的现代封建观念,李申之接受了文人都爱喝酒的事实。
九、孤独的人
李清照急匆匆地走了,陆游和李修缘也各自回房休息。
从明天开始,他们将开启战斗模式,敌人不仅狡猾而且残暴,更重要的是他们只能赢不许输。他们需要早点休息,养精蓄锐。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岳银瓶没有走,她留在了李申之的房中。
李申之坐在地上,双膝曲在胸前,后背靠着床榻,透过窗棂望着洁白的月亮。
好干净的天空!
从未喝过这么多酒,李申之的大脑昏昏沉沉的,想要思考些什么,却什么都无法思考,只是在那里枯坐着。
岳银瓶也坐在地上,靠在李申之的身边,她今天也喝了不少酒,一站起来就晕。
“你现在跟以前很不一样。”岳银瓶说道。
李申之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怎么不一样了?”
岳银瓶说道:“你看上去很孤独。”
李申之眼瞳微缩,神经紧了一分。此时此刻他的心情,确实是孤独。
这个世上无人能理解他,心中无数的话无法对任何人说。刚才说了几句空调暖气什么的,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害怕。每天说话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生怕说出什么与这个时代严重违和的话语,然后被当做怪物一样抓起来切片研究。
他还以为岳银瓶会说他变得正经了,变得上进了,形象变得光明伟岸了。
没想到她竟然会说出孤独。
李申之的确很孤独。
可是又能对谁诉说呢?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李申之问道。
岳银瓶浅浅一笑:“我也一样。”
果然,孤独的人最懂孤独。
没等李申之回应,岳银瓶自顾自地说道:“我从小就想当大将军,想跟父亲一样上阵杀敌,想和花木兰、李秀宁一样,当一个真正的将军。
“于是我从小就央求父亲教我武艺,教我兵法。家里除了大哥和姐夫,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她的大哥是岳云,姐夫是张宪,堪称百战名将。
“可是他们都笑话我,说我从小不务正业,不如大姐安分。
“再后来,我就不想待在家里,一有空就往外跑。父亲常年不在家,他们也管不住我,我就成了他们口中的野丫头。
“直到后来遇到了金儿,我才有了一个朋友。可是金儿学的是刺杀之术,不是战阵之术。我想上战场,我想当将军……”
说着说着,岳银瓶眼泪止不住地从眼角淌下,汇聚在下巴,吧嗒吧嗒地滴在了地上。
父亲的入狱,让她的愿望破灭了。
而李申之,又给了她希望。不管是劫狱也好,平反也罢,李申之让她看到了岳飞出狱的希望。只要父亲平安,她依然可以当将军。当不了朝廷在职在编的将军,就去父亲的岳家军中当一个小校也好。
此情此景,李申之绅士般地把肩膀借给了岳银瓶,趁势在她后背拍了拍:“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左手一口花生米,右手一口胡虏血,无忧无虑。”
“你若有一天当了将军,我给你配备喝油就能跑的战马,枪头会飞的枪,轻巧而又坚固的铠甲。”
“你若能为我站稳后方,我就为你征战天下。”
这两个人说起来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正念着高中还没上大学,此刻仿佛过家家一样,畅想着未来。
李申之揽着岳银瓶的肩膀,心中感慨万千:
得抓紧锻炼身体了,这小丫头的背阔肌比我都厚,明明娇小的身躯,却给人一种安全感。岳银瓶觉得李申之那个花生米加胡虏血的愿望有些莫名其妙,却能让她很安宁。
李申之却在默默地念叨:金儿的腿有弹性,童瑜腰功好,银瓶后背最有感。
啊呸,老不正经,想啥桃子呢……
……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大家起得都很早。
几人都在李府中生活过,来到院中自助洗漱着。昨夜皆是和衣而眠,大家都是纯洁的友谊,一点都不意外。
收拾干净之后,李申之需要赶紧去茗香苑走一趟,交代些许事情。
再之后,他得跟着赵士褭入宫,接受赵构的封赏。
亦或是,接受秦桧的问诘。
昨天与岳银瓶的聊天,让李申之感觉神清气爽。
仿佛找到了战友,背后有了依靠。
虽然两人之间未必能帮得上什么忙。
李申之赶到茗香苑的时候,李清照也一脸疲倦地刚刚赶到,赶车的车夫跟侍女更是哈欠连天,眼泪横流。
李清照取出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七八个样式和颜色各不相同的瓷瓶子,说道:“忙活了一夜,只搜集到这些,你看够用不够用?”
看到阿姨努力的样子,李申之感动得鼻子一酸,说道:“够了,足够了。”
在危难时刻,我们这个民族总是有人会挺身而出,总是有人愿意为了民族大义舍身忘死。越是危难时刻,越能涌现出无数可歌可泣的无名英雄。
张葱儿恰好也在出门迎接,趁势接过装着瓷瓶的盒子。她是茗香苑的大管家,铜活字印刷的事情,还需要她全面统筹。
张葱儿见李清照面色不好,问道:“居士若是不嫌弃,不妨在茗香苑休息一会儿吧。”
那时候的马车可不兴坐,没有在车上睡一觉的美事。李申之看李清照一行三人疲惫不堪,奔波劳碌了一整夜没睡。
不料那三人却并没有答应。李清照疲惫不堪地说道:“不了,回家还有些事。”
你个老寡妇家里能有什么事儿?难不成家里猫丢了也算是大事儿吗?李申之心中起疑。
张葱儿再次挽留道:“居士这副样子回去恐怕也做不了什么事儿,不如好好休息一番再走。”
见李清照再次摇头,李申之心中暗道不妙。
必然有事,还是大事。
李申之说道:“居士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我心中,待居士如家中长辈一般,到底有什么事还望居士能如实相告,我等必竭尽全力襄助。”
“唉……”李清照轻叹一声,说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家中遭了窃贼,丢了几样物件罢了。”
李申之心中咯噔一下,仿佛在滴血。
李清照说得轻巧,可是他知道,易安居士家里的藏品件件价值连城。按说丢几件她应该不至于如此伤心,恐怕丢的还是心爱之物。
李申之说道:“居士就先在茗香苑休息吧,居士府上我会派几个精壮汉子去看住。待我从皇宫出来,去找皇城司冯干办和禁军杨殿帅,请他们想想办法。”
李清照疲惫地点了点头,随着张葱儿,寻了客房休息。
李申之则是出门上了自家马车,朝着皇宫走去。
十、张俊种树
临安城里,夯土的御街有多么地破败,只有去过开封的人才知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不仅御街是夯土的,就连皇宫里的地面也是夯土的,只有宫殿台阶前的一小块地方,用石头稍作硬化。
宫殿也很小,比之开封皇城里的大殿,连三分之一都不如。
更可悲的是,这一间大殿,是南宋临安皇城里唯一的一座大殿。
若是看南宋朝的文书,会觉得宫殿有很多,比如:大庆殿、集英殿、明堂殿、紫宸殿、文德殿、金銮殿,其实指的是同一座大殿。
它的本名叫“大庆殿”,是举行朝会时的正式场所。当科举殿试,进士唱名的时候,它叫“集英殿”;举行祭祀大典的时候,它叫“明堂殿”;当庆贺皇后和皇帝生日的时候,它叫“紫宸殿”;宣布重大人事任命的时候,它叫“文德殿”。
在民间,它的俗名,叫“金銮殿”。
大庆殿很窄,据说下雨的时候,有很多官员不得不站在泥泞的土地里,打着雨伞上朝。等到夏天湿热季节,殿内更是闷热难耐,所以赵构举行朝会的时间都很早,趁凉快。
好在已经到了冬季,天气凉爽。
在殿外遇到了赵士褭,还有赵瑗、魏良臣、赵不凡等人,他们将一同进殿受封。
头一次面临这么大的阵仗,李申之的心情很忐忑。
赵士褭看在眼里,安慰道:“今日你跟着我就行,别的不用管。”
赵瑗也朝着李申之投来鼓励的眼神。他参加大朝会,祭祀大典的次数很多,说道:“到时候会有礼仪官唱礼,你只需要跟着礼仪官的口令行事便好。再不济,你跟着我们,我们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李申之深深吸了一口气,放松了一下,点了点头:“好的。”
他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朝堂上将会出现的变数。
秦桧既然已经出招了,说明他一定会对自己达成的和议条款出招。该如何应招,是个大难题。
秦桧身为帝国宰相,在朝堂上经营多年,势力早已发展成一个参天大树。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只有虚职的“处级”干部,在秦党面前不啻于一只蝼蚁。
好在这是封建时代,皇帝一人的态度就可以左右朝局。
只希望赵构的身体里,还有那么一丝丝的血性,还有那么一点点的骨气吧。
在来之前,李申之大概盘算了一下朝堂上的形势。
现在的朝堂上,位列宰执的人员总共有六人,加上皇帝七个人,投票人数上倒是很合理。按照他们进入宰相班子的时间顺序,先后是:同签书枢密院事王伦,参知政事王次翁,张俊张俊,参知政事范同,签书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何铸,以及尚书右丞相、同平章事秦桧。
在北宋,丞相一般分左相和右相,学名叫尚书左仆射,尚书右仆射,外加同平章事。
到了赵构时期,与金人达成了约定,只保留了尚书右丞相一职,由秦桧担任,形成了事实上的“独相”。而尚书左丞相一职,自从赵鼎被罢免之后,便一直闲职至今。
中国古代以左为尊,李申之的父亲李纲,曾担任尚书左仆射,当时的地位尤在今日的秦桧之上。
所谓同平章事,源于三省六部制。
三省为中央权力中枢,分为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其中门下省负责起草政令,中书省负责审核签发政令,尚书省率领六部负责执行。
同平章事,指的是可以介入主导中书省和门下省的运行。
将尚书右仆射和同平章事的职责集于一身之人,其内涵是将尚书省、中书省、门下省三省的权力集合在一个人身上,违背了三省制分权的初衷,在提高了行政效率的同时,也为权相的诞生铺设了土壤。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
宰相团的六人里面,王伦出使金国被扣,现在还在金营回不来,只是一个摆设。宰相团事实上只有五个人,除去秦桧还有四人。
王次翁和范同两个人,紧紧跟随秦桧的脚步,心甘情愿当汉奸的走狗。
何铸是秦桧的老部下,从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刚刚被提拔起来不到一个月,顶替了韩世忠的位置。这个人有点良知,有点骨气。只要不是太过于违背道德之事,他唯秦桧马首是瞻。韩世忠和岳飞在之前都以枢密使和枢密副使的身份位列宰执,却都先后去职。
以上三人都是秦桧的跟班,想让他们违逆秦桧,无异于策反他们叛变。
还剩下一个张俊,暂时跟秦桧好得穿一条裤子。
总的来说,敌众我寡,甚至是敌有我无。形势非常地差。
一系列繁琐的礼仪之后,李申之懵懵懂懂地跟着礼仪官的口令,机械地做着动作,类似于“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之后,李申之终于进了大殿,与一班宰执侍立殿中。
官家赵构今天的心情不错,发自内心的喜悦挂在脸上,眉宇之间的英气又多了一分。
身旁的宦官发布了“噤声令”后,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赵构说道:“大宗正率众出使金国,一力促成和议之事,彰显我大宋国威。今日先议一议,该如何赏赐呢?”
一开口就先给出使定了调子:出使很成功,朕很满意,想好好赏赐一番,你们拿个具体章程出来。
话音刚落,枢密使张俊开口说道:“陛下,此番议和非同小可,一举索回应天府故地。臣以为,当重赏。大宗正赵士褭更是为国奔走多年,赤胆忠心,可封国公。”
李申之暗暗给张俊点了个赞。
张俊这家伙,除了能力差一些,人怂了一些,贪财了一些,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单凭“拿钱办事”这一点来说,在污浊不堪、做人没下限的南宋朝堂之上,简直就是一股清流。
赵构点了点头,脸上笑容愈甚。但他却没有表态,等着别人发言。张俊的建议可谓诚意满满,一下子把赏赐拉到了顶峰。就算有人反对,把赏赐降一降,依然会很丰厚。
朝堂之事,有人赞同就有人反驳。尤其是这些宰执官里面,反驳往往是为了反驳而反驳,对人不对事。只要政见不同,你说屎是臭的,我都要反驳几句。
果不其然,王次翁率先发难,说道:“陛下,臣以为张相公所言不妥。这和议之事前前后后历经十数年,一波又一波的使者往返于宋金之间,功劳岂能归于一人?臣以为,按旧例赏赐一番便是。”
奸臣与杠精的却别就在于,奸臣反驳的时候,能把话说得冠冕堂皇,让人觉得很有道理,一不留神还会给奸臣点个赞。
李申之闻言,冷笑一声,心道:这个王次翁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没吃透秦桧的意思呐。
若是秦桧只有这么点打算,也太对不起他千古第一大奸臣的名号了。
十一、赵瑗躺枪
所谓旧例,就是转功一级,再赏赐一些金银绢帛等物。
两宋时期的官场,讲究熬资历,与军中的资历一样,总共分了二十来个级别。每过两三年,只要没犯什么大错,或者受到什么处分,亦或者所在的地方没有出现重大政治事故,所有人都可以转迁一级,也就是“工资待遇”升一级。
如果这期间有重大立功表现,可以赏赐提前升一级,甚至升两级、三级。
发展到后来,只要官员们有一项特殊差遣,任务完成得中规中矩,都可以升一级。想要升三级很难,除非是泼天大功。
是以王次翁的意见,只是把“重赏”变成了“按部就班赏”。
王次翁说完,秦桧的党羽们暗暗地观察着汉奸头子的脸色,发现秦桧好像并不满意。
范同好像想到了什么,却不动声色,选择了沉默。
何铸也想到了什么,说道:“陛下,臣以为按旧例赏赐有些少了。此次和议谈判与以往不同,条款改进不少,其功劳自然可见。若是依旧例赏赐,恐怕会寒了忠义之士的心,也打压了臣僚建功立业之心。”
何铸刚刚位列宰执,一心想要改革时弊,有一番作为,当一个可以千古留名的中兴肱骨之臣,是以没有太顾及秦桧的态度,而是着力表现自己。
何铸说完之后,大殿之上暂时陷入了平静。
赵构没有说话,秦桧没有说话,剩下的人也没办法说话。
赵士褭见状,主动打破沉默,表态道:“陛下,臣一路北行,看到民生凋敝,百姓困苦。臣愿献出陛下的赏赐,以助陛下安民。”
到底还是大宗正,一家血脉的自己人,赵构心里很安慰。
赵构正打算安抚几句,秦桧终于开口了:“陛下,臣以为,此次和议之事是否妥当,还不能下定论。”
小弟们不中用,还是得大汉奸亲自出马。
“哗……”
朝堂上一片哗然。
今天参加朝会的人,除了宰执官们,还有许多中高级官员和勋贵们,就连韩世忠也在邀请出席之列。
秦桧的这番话,是在驳赵构的面子。
宰执官里还有范同没有发言,赵
构问道:“范相公,你是何意?”
范同有了后发优势,对局势已经了然于胸,选择了明哲保身,说道:“陛下,臣以为大宗正为和议立下了汗马功劳,但秦相公的话也不无道理。是否有功姑且不论,就算这功劳是大是小,也需议一议。”
既肯定了官家的玉言,也顺着秦桧的“议一议”说了几句,虽然话说得委婉,但隐隐之中站在了秦桧一边。只不过对赵构那边也没把话说死,留了条后路。
赵构见状,有点脸上挂不住。
自己的一个提议,竟然遭到宰执官们的接连反对。就连一开始赞同的张俊,都选择了闭嘴。
这个朝堂到底是谁说了算?
赵构说道:“众爱卿倒是说道说道,有什么好议的?”
张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假装没听到,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赵构和秦桧之间闹别扭,何铸从来未做过这样的抉择。在以往,他只需要在良心与上司秦桧之间做出选择就行,现在却需要在皇帝与丞相之间,再加上自己的良心。三个条件混杂在一起之后,他忽然就不会了。
范同什么都看懂了,他知道赵构想就此达成和议,他也知道秦桧想搅合和议,甚至这个办法还是他给秦桧出的。但是他不想夹在秦桧与赵构之间为难,所以也选择了沉默。他这样的人,当有人冲锋陷阵的时候,可以奋力地摇旗呐喊,可以坐镇后方,决不会是带头冲锋的那个人。
反观王次翁也陷入了迷茫。他是秦桧坚定的马前卒,甘愿为秦桧付出一切,只可惜他没看透秦桧的心思,不敢乱说话。
剩下的人就更不敢说话了。秦桧入相数年来,手段毒辣,从朱胜非开始,到赵鼎,张浚,汤思退,再到岳飞,韩世忠,一个个的宰执官全都被秦桧扳倒。这些倒台的人有哪个是好相与的?哪个不是乱世之中的人杰?盘算了自己的斤两之后,中级官员们不打算与秦桧对线。
秦桧心中微微叹息一声,到头来还得自己亲自出马,说道:“陛下,且不论和议之事,光说那岳飞图谋不轨还迟迟为下判决。此等祸国殃民之人不接受惩处,必定会祸乱超纲。万一到时候金兵南下,我大宋朝纲不整,又
该如何御敌!”
他在私下里,对赵构说李申之有私心,迎回渊圣皇帝必定心怀不轨。这样的说辞会产生什么后果,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却唯独不能放到朝堂上来。
于是秦桧拣起了他的老本行,使出了曾经无往不利的武器,拿金人来吓唬赵构。这看似逻辑混乱,偏离话题,又没什么文采的话,偏偏能管住赵构。
果然,赵构脸色猛地白了三分,手脚有些慌乱。好在群臣全都低着头,没人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