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六、一点都不专业
骑兵作战,其优势面是自己的前方,能骑射能冲锋。其次是侧前方,能射能走。劣势面是自己的后方,其次是侧后方。
金儿率领骑兵从泗州骑兵侧后方发动冲锋,让泗州骑兵非常难受。
泗州骑兵冲锋势头已起,早已来不及调转方向。朝自己侧后方射箭更是困难重重,扭着身子射出的箭,即没有力量也没有角度。
反观金儿这边,正面对准了泗州骑兵,骑射非常占据优势。
只可惜使团的随从里,会骑马的本身就少,能骑射的只有区区数人,偶尔零星射出的箭,对泗州骑兵杀伤有限。
泗州骑兵再看使团驻地,周边已经由马车摆起了隔离带,马车后面站着好多人,手里拿着不知什么东西,好像很危险的样子。
泗州骑兵将领盘算一番,觉得事不可为,决定撤退。
看了一眼在自己左后方追击的金儿,泗州骑兵朝右一转马头,撤了。
使团马车后的投掷手正要欢呼,被李申之紧急叫停,勒令他们严阵以待,不许有丝毫懈怠。
骑兵作战来去如风,刚刚撤退的他们,只需要兜一个圈子就能回来,前后不用半柱香的时间。在战斗没有结束之前,要随时严阵以待。
再看梁兴这边,有了燃烧弹的助阵,与泗州步兵对线的禁军反倒占据了上风,士气也高涨许多,竟然将战线往外推了不少。
泗州步兵阵型一乱,梁兴他们有了可乘之机,一发狠也跟着往前推进了数十米。
就在这时,金儿率领着骑兵杀了过来,加入了步兵的战斗。
马上战斗不是他们的强项,走近战阵之时,众人从马上跳下,以步兵的姿态杀入战阵。
一时间三股兵力投入:禁军步兵,梁兴带领的太行山好汉,金儿率领的随从们,依靠五百人完成了对泗州步兵一千人的合围。
泗州步兵将领环顾四周,正准备分兵拒敌,忽然一支飞矢射来,直穿喉咙而过,当场毙命。
再顺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望去,陆游放下手中的长弓,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李申之,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文武双全。
陆游的箭术只能说还不错,远不到百步穿杨的地步。
刚才那一箭能射穿敌将喉咙,带着一点运气因素。
可战场之上要的是结果,管你是运气还是实力。大家重视实力而非运气,不过是因为运气不可靠罢了。
泗州将领一死,瞬间方寸大乱。
梁兴抓住时机,大喝:“投降不杀!”
不杀降兵是他们的优良传统。实在是因为他们太缺人了,并不是什么优待俘虏。
以往在太行山上,降兵愿意跟着他们的,考察一段时间之后就会收编。态度稍微好一些的,留在山上当苦力,也会给他们一口饭吃。至于那些死硬的,才会被一刀砍死。
泗州步兵丧失了抵抗的勇气,纷纷扔下手中的刀盾投降。
禁军们没打过这样的仗,一时之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梁兴等人迅速地收拢战俘,将兵器收走,选出一百个俘虏打扫战场,剩下的围成一圈被看押起来。
至于泗州的骑兵,远远地看了一会,撤了。
梁兴重新布置了兵力,让老兵油子们看押战俘,禁军精锐继续布阵,以防对方骑兵杀个回马枪。
一切布置妥当之后,梁兴回到赵士褭身边复命。
赵士褭心情大好:“不知这位壮士高姓大名?不如北上之路的护卫之责就由你全权负责。”
梁兴还没说话,李申之推辞道:“还请大宗正收回成命。方才事出突然才事急从权,家中随从到底上不得大台面。”
赵士褭正准备再客套几句,收到了李申之的眼神暗示,这才住嘴。
梁兴紧跟着走到禁军统制面前,拱手致歉:“小人方才多有唐突,请将军见谅。”
梁兴的姿态做得很足,禁军统制非常受用,一把拉住梁兴的手臂:“兄弟客气了。若是方才没有兄弟挺身而出,我们恐怕已经全军覆没了。”
若是没有那一股骑兵,禁军统制还敢保证能抵挡一会,给大宗正争取逃跑的时间。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自己也有撤退的机会。当他知道泗州还埋伏了一股骑兵之后,便知道这场战斗注定了结局,十死无生。
要不是梁兴指挥得当,金儿和陆游两出奇兵,今日断然不会赢得如此顺利。
说归说,禁军统制到底没有说出让梁兴继续指挥的话。
使团中有聪明人,看出了梁兴的布阵,是标准的军队布阵,猜到此人身份绝对不一般,但也没有不开眼的人来追问其身份。
魏良臣朝着李申之感激地拱了拱手,剩下的人跟着致谢,多余的话一句都没说。
刚才一番打斗,禁军这边死伤一百余人,泗州那边稍微多一些,但死伤也不足二百人,且大多数还是被胡虏血烧伤的。
若是让他们知道胡虏血的价格,不知道会不会心疼身上的伤疤。
接下来他们要面临一个难题:仅剩的四百人,如何处理眼前的八百俘虏。
冷兵器时代,处理俘虏会麻烦点。一旦俘虏哗变,没有加特林大佛镇压,局势很容易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此情此景,李申之有一种杀俘的冲动。
但是梁兴说过了投降不杀,他也不好食言。以后都是要干大事的人,现在的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史书上都会记载。
禁军统制虽然当兵多年,但真正打仗却没几次,许多战场上的常规操作很不熟练。
最后还是梁兴出了个主意,把这八百俘虏分成了八队,每队一百人,用绳子穿了起来,让他们统统趴在地上。
留下五十骑兵看押俘虏,谁敢抬头就砍掉谁的脑袋。等到两个时辰之后,这五十名骑兵再骑马去追使团。
至于缴获的武器,则是点了把火烧掉。
虽然铁器无法完全融化,但是将木柄烧掉之后,仅余下的铁器部分用起来很不趁手,战斗力十分有限。
这样一来,就算这八百俘虏全部解掉手上的绳子,取回烧掉木柄的武器,也无力追杀使团了。
至于将俘虏全部杀掉,赵士褭终究下不了这个狠心。
转眼之间,使团又走出了将近百里,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
李申之来到赵士褭的马车钻了进去。
赵士褭面色一沉:“可是有所发现?”
一百零七、入城
却说使团队伍一口气走了好远,确定安全之后,几个话事人才聚在一起碰头。
李申之钻进了赵士褭的马车,从怀里掏出了几个物件。
这是战斗结束后,梁兴领着人在泗州将领和士兵们身上搜出来的。
赵士褭接过去,只一眼便认了出来:“丞相的信物?”
李申之点头道:“秦桧想要破坏咱们的谈判,这下实锤了。”
赵士褭没计较“实锤”到底什么意思,却一丝不差地理解了李申之话里的内涵。
“秦桧太过分了!”赵士褭一拳狠狠地砸在马车的厢壁上。
李申之心中闪过一丝不屑:你们已经尽量夸张地想象了秦桧的无耻,却始终不及他无耻的万一。
“秦桧想要置我们于死地,此人必须除掉,不能再让他担任丞相了。”李申之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官方场合之下,说出“杀秦桧”的观点。
赵士褭将李申之提供的证物收入怀中,说道:“这事你不用管了,交给我来办。老夫就算拼上这条老命,也要除掉那秦桧狗贼!”
自从北宋立国,整个两宋时期,对待文人始终都很温和。流放发配已经是政治斗争对敌人迫害的极限,最多通过合理合法的手段折腾死人,很要直接用刀子去杀人。
岳飞是个例外。
在此之前,秦桧还打算杀胡铨(就是那个上书请斩秦桧的,比李纲还刚的南宋四名臣之一),整套流程是先流放胡铨,然后买通山匪半路截杀。好在胡铨为人不错,朋友满天下。
等胡铨到了岭南之后,那里的人并不买秦桧的账。不仅没有杀胡铨,还派兵一路护送,保护胡铨安全抵达海南。
得知事不可为,秦桧也就暂时放弃了杀胡铨的阴谋。
按照秦桧原本的计划,将使团的人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漏,那就谁也不知道他动用了泗州的官府人马,神不知鬼不觉,只需要上报说是使团遇到了劫匪便好。
到时候大家虽有怀疑,但也无从查证。秦桧再依靠自己“开无双”的超然身份,稍微运作一下,这事大概率也就不了了之了。
谁成想,半路竟然杀出了好几个程咬金,不仅没杀掉一个使者,自己还折损了不少人马。
这一次,秦桧派兵半路截杀赵士褭的使团,可谓是坏了这二百年来被大家默守的规矩,也彻底激怒了赵士褭。
因为他派出的,是泗州官府的人马。
如果之前赵士褭还仅仅把秦桧当成是政敌的话,那么现在便是死敌,不死不休的敌人。
李申之却伸出了手:“这些物证由大宗正来转交官家不妥,不仅斗不倒秦桧,还会让大宗正引火烧身。”
不是李申之信不过赵士褭的为人,而是信不过他的能力。
对付小人就要用卑鄙的办法,赵士褭为人太正直,太刚烈了。让他去斗秦桧,别到时候秦桧没事,反倒把自己给折进去。
李申之可以依靠的助力不多,能少牺牲一个就能多保一个,每多保一个日后便多一分胜算。
赵士褭犹犹豫豫地掏出信物,缓慢地递了过去:“那该由谁来转交?”
“冯益。”李申之说出了心中的人选。
冯益跟赵构的关系足够近,比赵士褭与官家的关系还近,不至于引起官家的猜忌。
赵士褭身为大宗正,想要斗倒丞相,根据谁作案谁受益的原则,官家的第一反应一定不是调查秦桧,而是调查赵士褭。
反观冯益就不同了,他掌管皇城司,密奏本就是他的职责之一。
赵士褭想了片刻,点了点头,将信物交还给了李申之。
……
使团最大的官赵士褭,和最强的大脑李申之,两人达成了一致,剩下的人自然没有反对意见。
就算反对也没用。
一路无话,使团来到了汴梁城。
这座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不知被黄河的泥沙埋了多少层的古城,终于出现在了李申之的视线之中。
那些被后世之人羡慕的宋代,其实绝大多数都仅限于这一城之内而已。城外的生活,他们一天都不想过。
这个地方原本就叫开封,北宋建都以后叫作开封府,后来改名叫东京,与西京洛阳遥相呼应。
之后流传甚广的名称“汴京”,是金人攻陷开封之后改的名字,是金人起的名字,而不是宋人原有的。
南宋对金称臣,自然用上了金人新命名的名称,从此以后只有汴京,没有开封和东京。
临近开封城,游人逐渐多了起来。虽不似往日繁华,却也比一路之上遇到的州县要热闹许多。
只不过行走城外的不再是鲜衣怒马的五陵少年,而是胡服骑射的北方新贵。
骤然崛起的女真人虽然极尽奢华,但其穿着打扮在老开封人眼里只有一个字:土。
金银首饰挂满身,恨不得把房产证也挂到脖子上,一点都不懂得雅致。
赵士褭只感觉鼻头发酸,眼帘升起了一丝迷雾,像极了一个老败家子重回祖宅。
这里是宋代的故都,更是他的家乡,他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现在成了别人作威作福的地盘。
金人接到使团要来的消息,早早派出了接待官员在城外等候。
负责接待的金人骑着马,用鞭子遥遥指着南宋使团的车队,有说有笑。
说是调侃地说,笑是嘲讽的笑。
等到使团走近,那金国接待使说道:“你们就是南边儿来的使团吧?可让我们等了大半天。”
赵士褭皱了皱眉头,没有接话。他没有想到,南宋的使团到了金国,竟然是这样的待遇。一个连品级都没有的接待使,竟然可以对他这样的高级官员颐指气使。
若是换成临安城,他早一鞭子照脸抽过去了。
刚才看到开封城的时候,赵士褭心中已经有了一股悲凉,现在再被人小觑一番,更是一股屈辱之情涌上心头。
赵士褭一抬手,示意使团停止前进。
金国接待使感觉不对,回头不耐烦地说道:“你们知道去鸿胪寺有多远吗?再磨叽一会儿,就赶不上晚饭了。”
在自己家门口被人这么挤兑,赵士褭悲愤交加,却又无从发作。
“此去鸿胪寺还有一千五百丈,老夫不知走过了多少遍。”赵士褭黑着脸应道。
那金国接待使嘿地一笑,咧开嘲讽的嘴角,朝左右看了看,好像遇到了一件天大的稀罕事,看到了一个罕见的傻子一般,回头朝赵士褭说道:“你这老汉,说远近怎么还论丈?俺们都是论里哩。”
“论里?”赵士褭一摆手:“论理你得喊我大爷。”说罢,领着使团出发,走进了开封城的城门。
这是李申之在路上给他讲的一个笑话。刚开始觉得一点都不好笑,没想到在这里竟然给用上了。
痛快!
等使团走过,那接待使才反应过来,却已经接不上话头,算是输了这一阵。
“哼,别急着现在逞强,待会有你们难受的地方。”接待使恨恨地说了句狠话,跟在了使团后面。
赵士褭在开封城活了大半辈子,对开封城比金人还熟悉,不用带路就知道鸿胪寺在哪里。
鸿胪寺原本是宋国的外交部门,金国占领开封以后直接照搬原有的制度和办公场所,把这里当成了安置外国使节的地方,就连大门的牌匾都没换,还叫鸿胪寺。
进了鸿胪寺,就像进了一个集体宿舍,不论是吃饭还是住宿,都要接受统一管理。
开封还是宋国都城的时候,鸿胪寺代表着奢华的享受。为了彰显国力,结交邻国,宋国这一强国反倒做出各种姿态讨好来使的小国。
轮到金国入主开封,鸿胪寺都快落魄成了贫民窟。
住宿条件有原有的底子在,硬件设施还算不错,没差到哪里去。但饮食这种软件,就一言难尽了。
供应的只有大锅饭,饭是蒸麦饭,菜是大烩菜,有大肉。
对于平民百姓来说,这样的饭过年的时候都未必能吃得上。但对于平日里养尊处优的使者们来说,吃这样的饭就有些掉架子了。
想要吃好的,得加钱。
魏良臣多次出使金国,自然知道其中的规矩。趁赵士褭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给接待使塞了一锭银子。
那接待使只顾着跟赵士褭对线,刚才没注意到魏良臣。
收到银子后,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魏爷啊!您要是早出来,咱也不会没这些不痛快了。还是老规矩?”
金人喜欢尊称对方为“爷”,并不是自己要当孙子的意思,语气远没那么强烈。“爷”所代表的语气,大概相当于华夏人常说的“贤弟”“愚兄”之类的谦称。
难得这个接待使表现出了谦虚的态度,倒也不是他天生就是个见钱眼开的下贱性格,实在是他们这些接待使也不容易。
他们原本都是汉人,在女真人中不受待见。当官就别想了,就连上阵打仗都很少能轮到他们。
好不容易谋了这么个差事,挣个零花钱并不容易。
在金国的等级体系里,地位最高的自然是女真人,其次是契丹人和奚人(辽国其实是契丹人和奚人共同建立的国家,契丹人与奚人同宗同源,简单说来北面的叫契丹人,南面的叫奚人,“契丹”和“奚”的发音也很相似,大概相当于华夏人观念里黄帝与炎帝的关系),再之后才是汉人。
已经具备了元朝等级制度的雏形。
接待使有好多个,又不是他一个人,相互之间是竞争关系。他若是不收这个钱提供更好的服务,有的是接待使愿意放低价码。
有时候弱势的一方在谈判中并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关键在于是否抓住了对方的弱点。
魏良臣苦笑着拱了拱手:“有劳了。”
这项的PY交易正如火如荼,那边李申之忽然兴奋起来,就像一只发现了猎物的野兽:
“安宁哈撒呦,我亲爱的思密达。”
一百零八、文化强势
李申之一句二手散装韩语,喊住了隔壁的高丽使者。
就会这一句,再来一句是真的没有了。
陆游在一旁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还会说高丽话?”
李申之自信地笑了笑:“高丽语不是我的强项,日后若是有机会去东瀛,定叫你大开眼见。”
只有女生才会学高丽语,男同胞们当然要学正宗的东京话。
说罢,在陆游惊诧的目光中,李申之走向了高丽使者。
高丽使者站在原地,看到来人是宋国使者之后,表情很难看。
有些尴尬,甚至是惭愧。
原来这高丽国以前是宋国的附属国,对大宋称臣。
可就在不久之前,高丽转投了金国,认了金国当宗主国。
自己刚刚背叛了原主子,紧跟着又改换门庭,现在忽然遇到前主子的使者,自然会很尴尬。
赵构听说高丽人投靠金国之后非常愤怒,想要派遣使者去谴责高丽国,却发现根本没路去高丽。
走陆路要经过金国的领地,走水路也要经过金国的领海。宋国想要经过金国的领土,去策反人家新收的小弟,纯粹是想桃子呢。
于是乎,只能面朝东北,对着空气怒骂一顿之后,便不了了之。
其实高丽国的使者大可不必惭愧,就连宋国都对金称臣,认了金国当主子,他高丽又为何不能认金国当主子?
你当大哥的都投降了,还让我当小弟的继续孝忠,好没道理。
李申之对南宋没啥好感,自然不会对这个高丽使者有什么偏见。
恰恰相反,这个高丽使者还是李申之想要努力争取的对象。
“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思密达。”李申之用手指了指鸿胪寺的食堂,吐着舌头,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高丽使者仿佛听懂了似的,也跟着摇了摇头:“……&*¥……@思密达。”
这一句,李申之是真的听不懂了。
不过不要紧,李申之化被动为主动,用手指了指门外的街道,假装用手抓着鸡腿在啃,说道:“胖玻璃球球一锅思密达。”
高丽使者有些犹豫,搓了搓手,一副囊中羞涩的样子。
“为洗么餐布上头一坨黄思密达。”李申之使劲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掏出了一锭银子在高丽使者面前晃了晃。
那高丽使者露出了羞涩的笑容,连连说道:“卡亩思密达,卡亩思密达!”
李申之也跟着乐呵呵地,搂着高丽使者的肩膀往外走,边走边说:“思密达,思密达!咱们都是思密达。”
可把一旁的陆游和李修缘看得目瞪口呆,就连金儿都有些不可思议。
金儿来到李府有好多年了,从来没见过李申之还有这么一手。
要说当初临安里的胡姬也不少,那来自高丽的美娇娘不乏名品,李申之就去过几次,可也从来没见他露过这一手。
殊不知李申之的高丽语就会这一句。
这还要感谢高丽话与现在的韩语、朝鲜语相差不大,李申之吊起嗓子发音,倒还有几分相似。
高丽使者虽然一句都没听懂,但是却看懂了李申之的手语,几番折腾之下竟然没有发生误会。
也就是仗着高丽以往是宋国的附属国,高丽使者天生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是以李申之发音不标准,他自己一句都没听懂,却也不敢多问。
更不敢说李申之高丽话说得不标准,只敢说自己听力不过关。
赵士褭也跟着一起,打算去改善一下伙食。一路之上急行军,吃的都是行军口粮,嘴里早就淡出个鸟来。
高丽使者对开封城里的布局门儿清,三转两拐之后来到一处饭店前:钱员外羊汤老店。
高丽使者用请示的姿态询问李申之,仿佛担心这里消费太高,让宋国使者太过破费一般。
李申之却是大手一挥:“思密达都是好兄弟,随便吃。”
刚好赵士褭也好久没喝过开封的羊汤了,还没进门,口水已经流了满嘴。
刚刚坐定,那高丽使者便招呼店小二:“一人一碗羊汤,一框胡饼,再烫两壶酒来。”
开口说的,竟然是字正腔圆的开封话,比李申之的官话说得都要标准。
这下轮到李申之目瞪口呆:“你他娘的会说官话?”
高丽使者面色一红:“当使者,怎能不会官话。”
李申之恍然大悟,才明白为何两宋这么弱,却一直被视为是华夏正统王朝,其地位先天地比辽、金要高。
一方面是因为从隋唐开始,传承至五代,再到两宋,皇位的传承是有序的。
不管帝位是禅让,或是谋逆,再或是篡权,国都和文武班底以及执政政策的变化都是在连续中变化,视为一脉相承。
而契丹人建立的辽国,女真人建立的金国,都是横空出世,肇事于中原王朝的边缘附属部落,并没有连续的传承。
另一方面则是文化的强势。两宋时期虽然军事很弱,但是却将华夏的文化发扬光大,连带着周边的国家纷纷以学习华夏文化为荣。
就连死死压制两宋的辽国和金国,其贵族也都以学习宋国的文化为荣。至于高丽、交趾、乃至东瀛,更是将汉字当成自己的官方文字,宋国的官话更是他们贵族的必修课。
看来这大宋也并非一无是处。
那时候的中原官话,就像现在的英语,是国际语言,至少在东亚地区可以畅通无阻。
在鸿胪寺里,东瀛的使者与交趾的使者,都是用中原官话在交谈。
华夏使者出使的时候,中原官话充分地体现出了应有的便利性。
既然高丽使者会说中原官话,又看得懂汉字,那么交流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不多时,饭菜流水价地端了上来。
羊汤和胡饼都是现成的,直接从锅里捞出来就行。至于酒,需要烫一烫才能喝。
还配了几个凉热小菜,像是套餐一般,随着羊汤一起端上。
那高丽使者端起酒杯先敬了李申之一杯,感谢大宋使者的盛情款待。
李申之只喝了一口,只觉得酸甜的口感,却难掩一股干涩之味,说道:“我有好酒,请高丽兄弟尝尝。”
说着,陆游从身上解下一个酒壶,里面装的正是胡虏血。
李申之刚把酒倒出来,高丽使者便露出了贪婪的目光,鼻子凑在酒杯上使劲地嗅着,引起了周围食客鄙夷的目光。
很快,这些鄙夷的目光将变成羡慕,嫉妒,以及——
恨……
PS:虽不在河南,却也受洪涝灾害影响不小。这两天暂且一更,抱歉了。欠下的字数随后会慢慢补起来。虽然很少加更一章,但是每章都尽量多写一些字数。
查阅了降水量的数据,才发现这一次才真正的是百年一遇。好在灾害马上就要结束了,河南加油,郑州加油!
一百零九、看不懂的操作
果不其然,高丽使者只喝了一口胡虏血,立马兴奋得不能自已。
“我从来没有喝过如此霸道之酒,果然是中原上国才能酿造的琼浆玉液。”高丽使者极尽所能地赞美着。
几杯酒下肚之后,高丽使者越来越兴奋,菜都没吃几口。
高度酒喝得快,很快就会上头。
这厢的异样,立马引起了周边人的注意力。
这个馆子是各国使者们最喜欢来的地方,距离鸿胪寺很近,饭菜价格不贵,味道还很不错,在金国抠唆的外交政策之下,这里成为用餐聚会性价比最高的地方。
在李申之一行人过来之前,已经有几国使者在馆子里聚集。
其中就有一伙西夏使者。
各个国家的服饰有明显的不同,大家成日里在使馆里见面,对彼此的身份大概都比较了解。
那西夏使者属于比较强势的一波人,看到这桌人坐着的是高丽使者和南宋使者,一脸不屑地站起身,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酒?给俺们也来一壶尝尝。”
那蛮横的模样,甚至不屑于去抢桌子上的酒,而是让李申之他们重新拿一瓶新的出来。
高丽使者刚刚兴奋起来的情绪,立马又黯淡了回去。
国家的实力决定了使者的地位,高丽使者一直是被欺负的那一撮,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不知这个高丽使者得知自己的后代比他更惨之后,会不会有所感慨。
不少人都觊觎李申之这桌的美酒,只是没有明抢而已。
西夏人第一个站出来动手,大家都想看看南宋使者的成色。
之前大宋是个大家伙,大家或敬他三分,或畏他三分,勉强还能保持着大国的体面。现在大宋没落了,有人想踩一脚,却又不知深浅,不敢盲目动手。
若是大宋人能够硬怼西夏人,那么他们依然对宋国保持敬畏之心。若是大宋怂了,他们就会像守在尸体旁的非洲野狗一样,疯狂地扑上来咬几块肉。
李申之不在意西夏使者蛮横的模样,笑呵呵地说道:“西夏使者?咱们打了一辈子仗,还没坐下来一起喝一杯呢。陆兄,送他们一壶。”
大宋和西夏就像是一对难兄难弟,大宋建国在先,西夏建国在后。兄弟俩在陕西宁夏打了一辈子仗,将自己所有的部队放在了彼此的前线,熬死了大辽,熬死了大金,最后一齐被蒙古人给灭了。
算的上是同生共死。
陆游一愣,不知道李申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没有多言,取出一壶胡虏血送给了西夏使者。
西夏使者也跟着一愣,没想到李申之这么痛快。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既然大宋的使者这么仗义,他也不好再找人家的麻烦:“谢了!”
满脸横肉中挤出一丝微笑,西夏使者拱了拱手,拿了一壶胡虏血回到了自己的桌子上。
西夏人刚走,又来了一波使者。
看到李申之脸上的疑惑之色,高丽使者小声道:“这是回鹘使者。”
在印象中,两宋时期的中原王朝好像与回鹘人没什么交集,便礼貌性地报以微笑。
回鹘人见西夏人成功地取到了胡虏血,还以为宋国人好欺负,也想来分一杯羹。
“这个酒,我们也要。”回鹘人的中原官话就不是很标准了。
李申之微微一笑,没多计较,朝陆游使了个脸色:“陆兄,给这位兄弟也分一壶吧。”
陆游双手一摊,苦笑道:“没了。”
李申之回头朝着回鹘使者说道:“实在抱歉,没了。下次相聚时,定给兄弟补上一壶。”
那回鹘使者早就听说汉人狡诈,还以为是李申之瞧不起他们,脸上露出怒色:“没了?那我们就喝这一壶吧。”
伸手就要去抢桌子上剩下的那半壶。
李申之眼疾手快,率先将桌上的酒壶拿走,喝道:“怎么地?要来硬的呀?”
“不服气那?”那回鹘使者伸手就要去拔腰间的刀,打算用强。
这时,坐在一旁始终没有吭声的金儿,轻轻地捡起筷子在回鹘使者的手腕上点了一下,转而又飞快地调转了筷子,刺向了回鹘使者的心口。
回鹘使者手腕一疼,握着刀柄的手顿时松开。紧跟着眼前一闪,只感觉一道寒光朝自己胸口扎来,躲都来不及躲。
等到胸口中招,才发现是筷子。
然而金儿另一只手中握着的匕首,分明表明是因为她的手下留情,回鹘使者才留了一条命。
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回鹘使者转身就要走,却发现刚才一刹那间,陆游已经拦住了他后退的路线,甚至李修缘都隐隐地仿佛可以随时攻击自己的要害。
也就是说,如果刚才金儿手中拿的是匕首,而他成功躲过了匕首的攻击,那么陆游也会补他一刀。
摸了摸后脑门,又擦了一把前额的汗,回鹘使者疑惑不解地回到了自己的桌子上继续吃菜。
不仅回鹘使者一脸的纳闷,在坐的所有使者全都充满了疑惑,包括那个高丽使者。
实在是看不懂大宋使者的这波操作。
你说他们硬吧?他们一声不吭地白送了西夏使者一壶好酒。
你说他们软吧?回鹘使者却被他们给硬怼了回来,险些吃了个大亏。
要论国家的实力,回鹘比起西夏来只强不弱,大宋不至于干这种欺硬怕软的事儿。
看不懂,实在是看不懂。
殊不知李申之也很无奈,我是很诚实的好吧。
你好好要,我送你便是了,这玩意又不值个钱,家里多的是。西夏使者语气是硬了一点,咱就当他们不懂礼貌,没教养了。
既然喝了酒,就都是朋友,日后到临安做客,想喝多少都有。
但是我都说没了,你还非要抢。抢就抢吧,还非要抢我正在喝的酒,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狗都知道护食呢,更何况这么多大老爷们。
剩下几个小国的使者见到回鹘人吃瘪,都老老实实地吃着自己的菜,喝着自己的酒。
回鹘人几乎算是最能打的国家,单兵战力稳居第一梯队。既然他们都吃了亏,自己还是别去触这个霉头。
安静地吃着饭,西夏人那边却又不安生了。
虽然他们说的是西夏话,但从情绪能看出来,酒非常好喝,也非常上头。
不一会,那个西夏使者满面红光,晕晕乎乎地来给大宋使者敬酒:“好酒!期待三日后的宴会上,还能喝到这样的好酒!”
一百一十、送礼
三天后?
魏良臣解释道:“三天之后,完颜宗弼(金兀术)要给大金皇后庆生,邀请各国使团一同赴宴。”
金兀术是汉人民间流行的称呼,金代表金国,兀术是女真语中勇士的意思,金兀术的字面意思是金国的战神,后来特指完颜宗弼。
他的女真名字叫斡啜,汉名叫完颜宗弼,在正经的史籍中都记作完颜宗弼。
魏良臣毕竟是老使者了,消息渠道稍微多一些。
赵士褭说道:“以往国朝在开封的时候,也经常借各种理由宴请各国使者,一来夸耀国力,二来以示友好。”
只要真心想请客,有的是理由。皇帝过完生日皇后过,皇后过完皇子过,实在没得过了,可以专门纳一房小妾给她过生日。
李申之说道:“想必这完颜宗弼这次是想要夸耀武力吧。”
魏良臣点头道:“这完颜宗弼在开封城里就是个土皇帝,一人执掌军政大权,他想要办的事没人敢忤逆。这一次宴会上或许会重点打压咱们,以此来增加谈判的筹码。”
李申之想了想,说道:“这么说来,完颜宗弼在宴会之前是不打算见咱们了?”
“正是。”魏良臣也是聪明人,很快就分析出了金人的盘算。
赵士褭说道:“他们不见是他们不见,咱们该递的拜帖也得递上去。”
按照流程,宋国使者应该先递拜帖,然后金国再决定见不见使者。若是他们没递拜帖,凭白给了对方攻击自己的口实。
弱国无外交并不是空口白说的。如果大宋强势的话,反倒可以反咬对方一口:我不递拜帖你就不会主动来吗?
可惜大宋是弱国。
听到这样的论断,李申之反倒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次谈判成功的把握,至少多了三成。”
赵士褭疑惑道:“申之何出此言?”
李申之说道:“金兀术竟然对咱们耍这种小伎俩,说明他心中有所担忧。至于是什么担忧,我暂时还不知道。一旦让咱们摸准了他心里忌惮什么,岂不是成了咱们的筹码。”
高丽使者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乖巧地吃饱喝足,没敢再多嘴。中原上国果然不同凡响,我才想到了第一层,他们已经看到了第五层,算到了第九层。
大宋与大金的交锋,在他眼里就是神仙打架,自己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千万别掺和。一旦选错了边,自己的国家将面临灭顶之灾。
坐山观虎斗是最好的策略,等谁打赢了就喊谁爸爸,准没错。
小国的生存经验告诉他们,这是一条行之有效的方法。
当宋国使者酒饱饭足离开饭馆之时,各国使者纷纷收敛了一下张扬的做派,生怕惹得大宋使者不高兴,安静地目送大宋使者离去。
即便如此,大宋的几个人也高兴不起来。
这里原来可是自己的家,如今换了新主人不说,自己还得对新主人客客气气,摇尾乞怜。
憋屈!
……
第二天一早,使团按照正常程序去了完颜宗弼的府衙。
果不其然,完颜宗弼偶感风寒,不适合见客。
使馆里面的李申之也没闲着,不等求见被拒的消息传回,便离开了使馆,开启了自己的公关之路。
李申之一行几人驾着马车,载着礼物,像极了销售业务员小分队,去公关客户。
吃了几顿闭门羹,也送出了几份礼物,总归不是全无收获。
他们对客户的诉求只有一个,求助,求这些金国的高级官员将领们,能在完颜宗弼面前替大宋美言几句,提前为谈判布局。
所谓的求助,无非是哭诉南宋现在内外交困,有多么地不容易,生活多么地悲惨,物资多么地匮乏。请求大金高抬贵手放过大宋,让大宋缓一口气,恢复一下生产,也好种出更多的粮食,织出更多的绢帛,才能好好地孝敬大金。
只有稳定繁荣的大宋,才是大金的摇钱树,提款机。
所以,大金要爱护自己的提款机。
这么一套歪理邪说,竟然得到了金国高层的纷纷认可。倒不是金国人智商低,看不出李申之的小心思,而是他们也渴望和平。
其实从四年前开始,大金高层内部的反战情绪就已经比较高了,不然也不会在三年前的和谈中大方地把开封还给南宋。
只可惜南宋没有把握住,白白错失良机。
金国毕竟人少,国土面积突然变得太大,战线拉得太长,他们自己也吃不消。再说了,接连灭掉辽、宋两个庞然大物,女真部落劫掠到了天量的物资。
现在的他们就像一个酒饱饭足的饥汉,暂时对食物失去了兴趣。
事情的转机在去年,完颜宗弼强势崛起,把朝堂里的主和派清理了个干净,杀了几个主和派高层人物之后,主战派才重新成为金国的政治正确。
然而和平的愿望早已深入人心,李申之不过是想重新引导一下大家的和平愿望而已。
虽起不到决定性作用,但也聊胜于无。
在开封城里的官员中,有女真官员,有前辽的官员,也有汉人官员。
这些汉人里,有以前辽国的汉人,也有北宋投靠金国的汉人。
李申之极尽所能,使出了所有的手段,或用婶婶的女眷路线,或用李清照的古玩路线,甚至还带了几张李唐、萧照的画来当敲门砖。实在逼急了没办法,也有拉着陆游写诗做文章来拍人马屁。
心高气傲的陆游终于放下了心中的包袱,为了家国大计,他也心甘情愿地写一些肉麻的阿谀文章。
事实证明,当君子们不要脸起来,就没小人什么事儿了。
小人们只会阿谀奉承对方,一副跪舔的嘴脸。
而君子们可以把对方夸得像圣人一样,完美无瑕。天下人折服的是对方的为人和事迹,而不是对方这个人。
这些官员们起初还不愿意接受礼物。李申之送的那些古代文物,价值不菲。这些官员们担心李申之会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他们满足不了。
当他们知道李申之的请求,仅仅是在议和的时候稍微美言几句之后,便欣然收下了礼物。
顺带送出去的,还有胡虏血。
只可惜一路之上浪费了不少,每家只能送上一坛两坛,倒显得自己有点小气。
送了一圈礼物之后,李申之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关键的时刻到了。”
之前兜了这么一大圈,全都是为了铺垫接下来的一站:
宇文虚中。
宇文虚中是金国国师一般的人物,皇帝之下第一集团的领导人之一,位高权重。这次金兀术南下,皇帝专程派他跟着来到了开封。
现在的金国皇帝完颜亶,是一个非常喜欢汉人文化的皇帝,想要在金国搞全盘汉化,建立一套类似宋国的国家制度,宇文虚中便是他最倚重的设计师。
宇文虚中是北宋的旧人,在开封城里本身就有自己的房子。这次回到开封,他没有去别处,而是住回了自己的家。
只不过家中没有亲人,他的家人全都离开了开封,回到了福建老家。
现在,李申之要去“贿赂”宇文虚中。
一百一十一、十个亿
宇文虚中是当年出使金国的时候被扣下。
那时候的金国特别喜欢扣押宋国的使者,北宋、南宋都是。只有第二次绍兴议和之后,这种趋势才算是彻底缓解。
其实从匈奴开始,北方草原政权就喜欢扣押汉人使者。
没办法,金国太缺人才了,尤其是有文化的人才。
只要是能识文断字,在金国就能被奉为座上宾。
就这,还是当初金国第一代皇帝完颜阿骨打大力推行汉文化教育,极大地提高了金国贵族的识字率。
宇文虚中三十岁中的进士,那时候还是大观三年(1109年),在北宋都是难得的人才,到了金国自然被百般拉拢。
在一开始,宇文虚中任然抱有死节的志向,坚决不侍金。
可随着局势的发展,他发现新建立的南宋太困难了,需要有人能扶一把。
于是乎,他便开始委身事金,为金主出谋划策。
主要是内政方面的谋划。
是人才在哪里都会发光,这一谋划不要紧,宇文虚中的仕途开启了快速通道,一口气干到了太师。
要知道这时候秦桧还只是丞相,封太师还要等到明年。
宇文虚中的官职爬都比秦桧都快。
所以说,李申之现在来贿赂宇文虚中,合情合理。
然而李申之内心却充满了忐忑。
一来,他不知道宇文虚中的态度到底如何。
当间谍的人,是最让人难以捉摸的人。今天还是忠心耿耿,焉知明天不会变节?就算没有变节,双向间谍更是不要太多。
宇文虚中的忠诚不需要担心,李申之有历史小知识作保证,这一点可以放心。
但是,今天宇文虚中对李申之的态度会怎样?
他会相信李申之吗?就算相信,他会给李申之一些暗示吗?
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二来,他不知道宇文虚中对待议和的态度。
也就是说,同样是为了大宋的未来考虑,宇文虚中希望宋金再打一仗,一鼓作气打出一个和平来?还是打算寻求暂时的和平,以给大宋和平发展的时间,等壮大之后再全面反攻?
两个办法没有对错之分,完全在于当权者对局势的判断,以及对自己实力的信心。
怀着忐忑的心,扣响了宇文虚中家的大门。
宇文虚中当年出使金国的时候,家境并不显赫,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城,很难买到好的地段和豪华的房子,住的地方并不是很好。
按说作为一个汉人,宇文虚中表现得这么想家并不好。但是宇文虚中有自己的想法。
不一会,一个女真打扮的武士过来开门,将李申之等人迎了进去。
院子不大,三两步便到了会客厅,里面已经有了客人。
那客人是个年轻人,看上去温文尔雅,飘逸娴和,一身女真贵族打扮,与宇文虚中对坐在一张罗汉床上。
宇文虚中显得很高兴,走出会客厅迎接李申之一行人:“这么多年了,从大宋来的使者,你们可是第一个拜访老夫的人。”
原来在大宋使者的眼中,宇文虚中是叛徒,是失节的人,是他们的敌人,自然不可能去登门拜访。
至于宇文虚中的真实身份,在宋人之中是最高级的机密,普通使者都不掌握。就算是偶尔有知道他身份的使者,也不敢贸然来宇文虚中这里拜访,生怕引起金人的怀疑。
恰好李申之知道宇文虚中的为人,又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所以才会毫不顾忌地来登门拜访。
再说,李申之本来就是来行贿赂的,不来宇文虚中这里走一趟,反倒显得不正常。
李申之取出一张苏轼的手札(小幅书法作品),双手呈了上去,说道:“下官久慕宇文太师的大名,今日特来拜访。这宋金议和的事,还望太师能够替咱美言几句。”
苏轼的真迹,在北宋时期就已经千金难求。到了现代,流传在市面上的真迹,据说只有三幅(不包括私藏在豪门贵族家里的真迹),拍卖估价直奔十亿。
就这么薄薄的一张纸,就顶一屋子的鬼见愁,李申之送出礼物之后,默默地估了个价格。
借着宇文虚中的身子挡住了会客厅里的女真年轻人,李申之悄悄指了指自己的幞头,又手掌朝下,向下虚按了按。
宇文虚中大喇喇地接过那张苏轼的手札,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阵:“这可是东坡先生在杭州时写给朋友的小品,果真是真迹!”
说话的同时,也伸手指了指自己,笑着往下按了按手掌。
宇文虚中和李申之迅速地完成了眼神交流,纷纷认可了这样的队友。不论是能力,还是人品,都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队友。
聪明人就是如此,只需要一瞬间便能想清楚其中的关节。
当间谍,越“反常”才会越“正常”。
凡事畏畏缩缩,谨小慎微的,更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
宇文虚中充分地表演了什么叫“拿人家手短”。
这厢接过苏轼的书法真迹,那边就欢快地邀请李申之一行人进屋看座。
“这位是我大金奉国上将军,完颜亮。”宇文虚中给大家做了个介绍。
完颜亮?
李申之先是一愣,随即赶紧换上一副恭敬地模样,朝完颜亮拱手作揖。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能遇到这个奇葩人物。
这位完颜亮可不是一般人。
别看他现在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过几年就会弑君谋反,还谋反成功了,自己当上了大金的皇帝。
再别看他现在一副飘逸娴和的模样,其实是个大淫棍,是历史上出了名的银乱皇帝,还残暴嗜杀,最后同样死在了自己的恶习上。
可要说他是个昏君吧,完颜亮在位的期间兴修水利,广施仁政,使得金国的国力得到了大幅提升。
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现在不过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自古英雄出少年,那是乱世的时候。在盛世中,各个关键位置都被老头子们把持,哪里轮得到年轻人出头。
金国这几年的将领们纷纷陨落,有战死的,有病死的,还有被内斗给砍死的,于是便给了年轻人出头的机会,完颜亮便是其中之一。
一百一十二、谁说了算
却说完颜亮这些年随着金兀术南征北战,立下不少战功,他的这个奉国大将军倒也实至名归。
李申之恭敬地说道:“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上国贵人,当真是三生有幸!”很好地掩饰了自己刚才吃惊的神色。
紧跟着,李申之双手送上一个礼盒,里面是前朝的古玩,价值不菲:“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贵人笑纳。”
完颜亮看到宇文虚中收了礼物,自己也有样学样,将礼物收入怀中。
在他眼中,可没有什么“拿人家手短”的说法,这是宋人该给的孝敬。
若是不给的话,他反倒要找一找这些汉人使者的麻烦。
李申之没有过多的与完颜亮交流,而是直接与宇文虚中切入了正题。
“下官前来,乃是有事相求,还请宇文太师行个方便。”李申之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一副谦恭的模样,仿佛宇文虚中是大宋的太师一般。
这样的态度不仅宇文虚中很满意,就连旁边的完颜亮也很受用,看向李申之的眼神中也充满了善意。
宇文虚中心情大好:“难得有家乡人来看望老夫,有什么事你尽管说,老夫贵为大金太师,能为你办不少事。”
宇文虚中看似自吹自擂的卖弄,一副大包大揽的模样,其实是在给李申之传递消息:和议之事,他也有话语权。
李申之说道:“我家官家想要在年前达成和议,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不知太师能否助推一把?”
宇文虚中大手一挥:“这还不简单,只要条件合适,现在就能达成和议。”转而又一副询问完颜亮意见的姿态:“大将军觉得如何?”
完颜亮一点都没有谦虚,认真地说道:“太师所言极是。”
从方才的对话中,李申之又解读出了一条情报:完颜亮也代表着一方势力,并且也颇有话语权。
开场仅仅说了四句话,李申之收获的信息量之大,已经使他激动得心脏砰砰跳。
看到形势大好,李申之继续问道:“既然和议可期,那么大金为何还要扣留我大宋的二圣不放?于情于理都不合呐。”
用岳飞的死交换二圣,在金国的高层圈子里不是秘密。这个决定,就是金国的高层经过商议之后的结果。
李申之明知故问,表面上问的是为何不放归二圣,其实是想知道该如何才能保住岳飞。
话虽然说得隐晦,但宇文虚中只一瞬间便明白了李申之的想法,笑着看了一眼完颜亮,说道:“这二圣在我大金白吃白喝这么多年,就这么放回去,你叫我怎么向金主交代?”
这句我懂,得加钱。
李申之说道:“钱和绢各加十万。”
给人好处的时候,一定要拿出足够的气势来。
一口气直接加十万的价格,跟扣扣索索一万一万地加到十万,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效果。
给人的时候痛快了,说不定人家反倒会觉得不好意思,多让一点回扣。可若是给的时候扣扣索索,就会让对方很不爽,到最后钱没少花,事却没有办成,落得个得不偿失。
李申之说完之后,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宇文虚中和完颜亮的表情。
完颜亮一闪而逝的喜悦之色,让李申之明白这个价码出得不错。宇文虚中也是一副赞赏的样子,觉得李申之这事办的漂亮。
反观李申之这边,倒是不用担心岁币给的太多,会落下什么口实。
凭借他的经济实力,赚钱能力,完全可以靠一己之力承担起大宋对大金的岁币。也就是说,大宋对大金的赔款,他李申之用自己的个人资产出了。
如果李申之愿意承担这个后果,相信大宋朝堂之上没人会说他的不是。
反正都是人家的钱,爱给多少给多少。谁要是不服气,自己去谈判去。
没想到金人这边对于杀不杀岳飞,竟然这么容易就能松口,加点钱就行了。
只能说大宋这边也想要借机杀掉岳飞,所以才不愿意用多一点的岁贡去试探金人的口风。
心情大好的李申之继续乘胜追击,问道:“应天府(商丘)本是我大宋宗庙所在,不知是否可以归还我大宋?”
“这个……”宇文虚中露出了难为的面色。
潜台词是:这事儿我就帮不上忙了,咱说了不算。
李申之知道他做不了主,但又不想放弃这次难得的试探机会,继续说道:“既然宋金打算议和,以后就是一家人。我大宋的祖坟就是大金的祖坟。若是应天府还在大金手上,那么大宋每年祭祖都需要大张旗鼓地来大金的国土,宗室有人薨,也需要送到应天府来安葬,到时候金宋两国万一有个不小心,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那可就不好了。”
这句话一半是对宇文虚中说,一半是对完颜亮说的。
他跟宇文虚中不需要弯弯绕,只需要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宇文虚中自会给他想办法。但是完颜亮那里,就需要一点点小威胁才行。
李申之说得也很明白,既然大家都和议了,成了盟国,那么大金总不能拦着大宋祭祖吧?
既然是祭祖,肯定会带上大批的依仗和禁军。这时候万一宋金在应天府发生一点小误会,进而产生一点小摩擦,最后或许就会升级成两国的全面战争。
大宋不想打仗,大金同样也不想打仗了。
李申之看完颜亮面露犹豫之色,觉得有戏,继续说道:“况且应天府现在是荒地一片,百姓十不存一,占着也没啥用。不仅不能给大金带来税赋,还需要往这里移民垦田,专门派人看守,白白耗费许多人力物力。”
宇文虚中见李申之张口不离应天府,知道这个地方很重要,是这次和谈的使者志在必得的筹码之一。于是,他便本着能帮一把是一把的态度,说道:“兹事体大,还需要咨询一番中京的陛下与皇后才行。”
意思是说:想要在这件事上压倒完颜宗弼,需要皇帝和皇后张口才行。割地的事情,他宇文虚中对完颜宗弼的影响力有限。
中京就是幽州,燕京,现在的北京。
皇帝完颜亶和皇后裴满氏刚好“巡狩”到了中京,于是帝国的中枢便成了中京。裴满氏是一个权力欲望很强的女人,可以很大程度上影响完颜亶的决定。
李申之一听,心中凉了半截。从开封到燕京,最快的马也需要跑上五天时间,这还是八百里加急驿站传递的速度,马歇人不歇才能做到。
以李申之现在的实力,跑一个来回至少十天就过去了,时间上根本来不及。就这还没有算上说服大金皇帝的时间。等到这条路走通,岳飞的尸首都凉了。
只恨没有电报,不能远距离快速交流。
正当郁闷之际,完颜亮说话了:“我在来之前,陛下和皇后曾经给过口谕,说割地之事也不是全无商量,但是有两点须得把握。其一,不能失了大金体面;其二,不能失了大金实惠。能保此两点,卿尽可便宜行事。”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些大。
且不说大金皇帝的态度如何,单说这句话中体现出完颜亮的地位,就很耐人寻味。
为何金主会给完颜亮口谕授权?
为何完颜亮敢当着宇文虚中的面说出这样的话?
完颜亮到底有着多大的权柄?
他在完颜宗弼那里,有多大的话语权?
甚至,就和议来说,完颜亮与完颜宗弼到底谁说了算?
一百一十三、两股势力
就目前的局势来说,宋金和议的谈判,当然还是完颜宗弼说了算。
不管是政治地位,军事实力,还是资历,整个大金国没有人能出完颜宗弼之右。
而完颜亮能在和议这件事上与完颜宗弼掰一掰手腕,他的情况并不难猜。
能在几年后政变上台,身后必然有背景。
历来能当上皇帝的人,一定是代表着一个势力团体,从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不只皇帝,总统如此,首相如此,军政府的将军们也是一样的道理,他们只不过是站在最台前的那个人。
完颜亮的个人背景不一定有多么的强,但他一定是金国之中某股势力的代言人。
他背后的势力很强。
只需要稍微一想,李申之便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完颜宗弼代表着一股势力,而完颜亮代表着另一股势力,这两股势力并不是一条心。
至少在金国未来发展路线方面,并不是一条心。
同时,也说明大金国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
灭辽国的时候,他们面临的是生死危机,自然从上到下团结一心,铁板一块。可现在灭宋,变成了出力不讨好的事,金国内部出现分歧就在所难免。
至于除了完颜宗弼和完颜亮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势力有自己的想法,这些还需要更多的情报。就目前来说,这两股势力正好可以成为李申之谋划和议条件的支点。
完颜亮向李申之透露出了大金皇帝口谕,算不上泄密。
口谕的提前透露,算是给和议提前定下了调子,对宋金两国的使者都好,可以让大家朝着同一个方向去思考谈判的方向。
也就是说,如果宋国的使者想要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么他们就需要先解决两个问题:如何在得到自己想要的条件的同时,还能保住大金的颜面和利益不受损。
因为和议最终的决定权,在大金这边。
李申之解读到了其中隐含的信息:想要应天府(商丘)不是不可以,但要拿出足够的理由来说服大金,并且拿出足够的利益来满足大金。
大金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说服他们放弃实际占有的领地。也需要足够的利益来诱使他们放弃到口的肥肉。
李申之方才刚刚说过,应天府是大宋祖坟所在,这个理由足够冠冕堂皇。
现在缺的,是足够的利益。
李申之说道:“将应天府归还我大宋,自然不会让上国吃亏,我们打算……”
完颜亮抬手打断,说道:“不急说。你说服了我一个人也没用。”
李申之有些尴尬地看向宇文虚中,请求解围。
宇文虚中说道:“后天的宴会上,有大金的权贵,也有各国的使者,若是能在宴会之上达成协议,效果不亚于去中京(北京)谈判。”
李申之知道,今天这一关算是过了,收获颇丰。
但真正一锤定音的,还是后天的宴会。
那才是决胜的战场。
不料完颜亮却突然开口:“说了这么多,你说了算吗?不是还有秦桧吗?”
李申之心中咯噔一下,这秦桧果然是金国的奸细。有他在,和谈操作的空间就十分有限。
不论使者多么努力地位大宋争取利益,最后到了秦桧那里,所有的和谈条件必然走向最不利于大宋的方向。
若是这次和谈的结果最终还要去临安确认,那么秦桧依然会从中作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会化作流水。
好在他早有准备。
李申之故作为难地说道:“下官心里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宇文虚中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说道:“堂堂大将军和我这个太师在这里,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放心,说错了老夫给你作主。”
这些话是说给完颜亮听的,好让他有些心里准备,提前为李申之开脱。
完颜亮摆了摆手,说道:“但说无妨。”
李申之咬了咬嘴唇,假装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说道“下官来之前,原本还带了许多美酒。可惜半路遇到了截杀,美酒损失大半,无法孝敬太师和大将军,下官感到十分惭愧。”
完颜亮没什么表情变化,仿佛李申之放了个屁。
宇文虚中见状,只得假装很认真地当起了捧哏,惋惜地问道:“是何人半路截杀?他们又为何截杀呢?”
李申之做出痛苦悲伤的姿态:“那波贼人不是别人,竟然就是我大宋泗州官府之人。”
完颜亮终于打起了一点精神,他仿佛看到了大宋内部的内讧。
对于金人来说,一个分裂内讧的大宋,才是好大宋。宇文虚中也察觉到其中不对,问道:“那泗州官府之人为何如此大胆?”
李申之说道:“幸亏我们及时应对,才战胜了来敌。等到打扫战场的时候才发现,这些人的背后主使,竟然是丞相秦桧。”
惊!
信息量太大,其中的逻辑悖论太多,完颜亮迅速展开了思考,并没有说话。
宇文虚中看了看完颜亮,又看了看李申之,紧皱着眉头。他也有一肚子的疑惑需要慢慢思考分析,但是作为一个合格的捧哏,不能冷场,便问道:“这丞相,为何要拦截你们?”
“唉!”李申之哀叹一声,说道:“以往的出使都是丞相指定人选,他说谁是使者谁就是使者。可这次不同了,我们这次出使是官家亲自指定的人选。”
这番言辞,成功地引起了完颜亮的好奇心,他稍稍前倾着身子,凝神静听李申之接下来的话。
李申之给了完颜亮和宇文虚中一点时间,让这条消息在他们心中稍稍发酵,然后才说道:“在临出发前,官家千叮咛万嘱咐下官,一定要带着最大的诚意,与大金上国达成和议条件,还特地嘱咐我们,只要能满足大金上国的条件,一定要尽量满足,超额满足,保证上国的贵人们满意。”
说完,稍顿了顿,换上一副委屈的神态,说道:“谁知道,这才走到了半路上,就被丞相的手下截杀……”
说到后面,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宇文虚中一脸疑惑:“那秦桧不是力主和谈的吗?这次是怎么回事?他留在我大……”
“咳咳……”完颜亮打断道:“那据你所想,这秦桧因何会截杀你们呢?”
一百一十四、离间秦金
关键时刻到了,能否动摇秦桧的地位,就在此时此刻。
李申之虽然早已打好了腹稿,事到临头依然难免有些紧张。
能够离间秦桧与金人的机会不多,今天就算一个。
一旦错事这次机会,鬼知道下一次机会什么时候才会来临。
最起码,在他完成出使任务之前是不会再有机会了。
更进一步说,在岳飞死之前,他都难再有机会来离间秦桧与金人。
李申之说道:“大将军和太师都是聪明人,想必到了这个时候,大将军和太师都能看出其中关节了吧。”
完颜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宇文虚中也陪着点了点头。
虽然没听懂,但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不是聪明人。
李申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说道:“往日里大金与大宋和谈的条件,想必大将军与太师都知道,为何与这一次官家给我们的口谕相差如此之大?”
这里面还有一句潜台词没有说出来:以往宋金战争中,大宋节节败退,谈判时依然可以强硬。这次是在打了一个漂亮的防守反击战之后的和谈,却提供给了金人更多的筹码。
李申之每说一句,都留下少许的停顿,仿佛老师讲课的时候,总要给差生一点点思考理解的时间。
“下官在这里说秦桧的坏话,本是下官的失职,以下犯上有所不该。”李申之装作很痛苦的样子:“但是!他秦桧如此违背良心,如此不顾大金上国与我大宋之间的情谊,下官更是不齿!今日就算是以下犯上,就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下官也定要揭露其丑恶嘴脸!”
先来了一通谴责,让自己站上了道德的制高点,李申之继续说道:“他秦桧就是想要独吞金宋和议的果实,他想要两头通吃,中饱私囊!”
想要离间秦桧和金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人家两方是穿一条裤子的人,自己去离间人家,很难找到突破口。
就这个破借口,还是李申之搜肠刮肚一个多月,想出来的办法。
看起来效果还不错。
“咳……”完颜亮纠正道:“是宋金和议。”
在宋人看来,“金宋和议”把金放在前面,以示尊重。而金人觉得应该是“宋金和议”,宋在前面表示是宋人求和的意思。
李申之不纠结这些细节,金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副服服帖帖的样子:“大将军说得对,这‘宋金和议’之所以迟迟难以达成,完全就是秦桧在从中作梗!”
金人有自己的情报系统,使团在半路上遭遇截杀的事件,完颜亮是知道的。
甚至于泗州知州是秦桧的心腹,他也是知道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李申之的一番话才能深深地打动他。
此时此刻,李申之要感谢这个时代没有电报,没有网络。要不然完颜亮只需要跟秦桧通个电话,他的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宇文虚中听完,怒道:“这狗日的秦桧,我就知道这家伙不靠谱!大将军,我看此人不必久留!”
完颜亮虽然年轻有为,到底阅历少了一些。在宇文虚中这只老狐狸跟李申之这只小狐狸演的双簧戏里,他已经失去了大半的判断能力。
宇文虚中的神助攻,并没有立刻改变完颜亮的态度。
“此时还需从长计议,不急于这一时。”完颜亮暂时没有给秦桧判死刑,但是离间的种子已经成功种下,还发了小芽。
李申之稍稍松了口气,离间虽没有立刻成功,终归也没有失败。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做完之后并不能立刻判断成败,这只是完成一件事的许多环节之一。
某一个环节做得非常优秀,或者某一个环节非常拉胯,都是正常的现象,并不能直接决定结局。伟人教导我们要戒骄戒躁,胜不骄败不馁,只有朝着目标不停地前进,才能突破曲折的道路,抵达光明的彼岸。
等到气氛稍稍缓和,李申之说道:“下官带来的酒虽在劫掠中被破坏大半,但也还有一些,虽不能让大将军和太师畅饮,却也能尝个新鲜。”
说着,就要吩咐下人去外面取酒。
完颜亮大手一挥:“既然剩下不多了,等到后天的宴会再呈上来不迟。”
完颜亮隐隐之中有拉拢李申之的意思,处处替李申之考虑,一副负责任的领导态度。
……
对于自己刚才的表现,李申之给自己打了九十分。剩下的十分是觉得自己的演技还差一点火候。
希望有一天,能够在这些金人面前,本色出演。
……
从宇文虚中家中出来,众人如释重负。
然后按部就班地又去“公关”了几家,才打道回府。
赵士褭待在鸿胪寺里,宛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看到李申之一行人回来,鞋子都顾不上穿,就跑到了李申之的房间里。
“申之,效果如何?”赵士褭焦急地问着,魏良臣和赵不凡也在一旁伸长了脖子等回音。
李申之轻轻一笑:“大获全胜!”
“太好了!”赵士褭也不管到底是怎么个胜法,更不去询问他们具体都见了哪些人,谈了什么内容。
只要李申之说是大获全胜,那就是大获全胜。
李申之说道:“可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还请大宗正为小子解惑。”
“申之你说。”稍微冷静下来的赵士褭,这才感觉到脚底下冰凉,盘腿坐在锦榻上。
赵不凡天生一副好察言观色的性子,赶紧回父亲的房间将鞋子取了过来。
金儿跟着张葱儿学了一手泡茶的功夫,虽没有青出于蓝,但也深得真传之七七八八,在临安城里已算是一把好手。
众人心情放松,各忙各的手边事儿,顺便听李申之与赵士褭的聊天。
李申之问道:“今日碰巧预见了完颜亮,他竟然对我有拉拢之意,不知是何居心?这大金的朝堂之上,到底是怎样的局势?”
李申之没有细说现场的状况,是担心隔墙有耳,暴露了不必要的信息。
但他今天见完颜亮之事不是秘密,说出来也无妨。
赵士褭喝了一杯热茶,捻着胡须想了想,说道:“如果老夫没有猜错,这完颜亮应该是跟皇后一伙的。”
李申之的大脑刚从高度紧张的状态放松下来,反应慢了半拍,说道:“他们有一腿?大宗正是如何得知的?”
“有一腿?”赵士褭先是一愣,随后点了点头:“或许真的有一腿吧。”
竟然没有察觉到是李申之听岔了。
一百一十五、脸呢?
说起金人的政治格局,李申之的无用知识便不够用了。
实在是太乱了。
想靠某音那短短的几十秒的时间想要说清楚,几乎不可能,没人能做到。研究院的院士都做不到,更遑论几个搬运知识的博主。
首先就是金人那乱七八糟的名字,就足以把人绕得晕晕乎乎。
金国,作为一个脱胎于女真部落的政权,其统治集团中成员的名字里,必然有一个女真语的名字。
与契丹部落一样,女真部落同样也受汉文化影响深远,每一个体面的女真人还有一个汉文名字。
就拿金国开国皇帝来说,完颜旻这个名字,相信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没听说过。
他的另一个名字家喻户晓,叫:完颜阿骨打。
“完颜”是汉姓,“阿骨打”是女真名。
好在女真人汉化程度不是很高,只有名字没有“字”。若是契丹人的贵族,除起了名外,还要起个“字”,比汉人更汉人。
再比如现在金国在开封最高权力机构的话事人:完颜宗弼是他的汉名字,女真名字叫斡啜,同样没人听说过。他广为人知的名字叫“金兀术”,即不是汉名,也不是女真名,而是一个“汉+女真”的绰号。
混乱的名字也有约定俗成的叫法,总的来说:与完颜阿骨打同辈分的第一代女真将领,都喜欢称呼“完颜+女真名”。从第二代开始,或者叫“完颜+汉名”,或者叫其绰号。等到了第三代,只称呼“完颜+汉名”。
名字乱是一方面,皇位传承也很乱。
金国的开国皇帝叫完颜阿骨打,第二任皇帝叫完颜晟(又叫完颜吴乞买,这个名字流传度更广)。阿骨打和吴乞买是亲兄弟,都是女真上一任首领完颜劾里鉢的儿子。
这样的皇位传承模式,与北宋开国时的“兄终弟及”很像。
可是金国第三任皇帝,突然就变成了完颜阿骨打的孙子:完颜亶。
而女真人的第三任、第四任、第五任皇帝,这三个人是堂兄弟,都是完颜阿骨打的孙子,又玩起了兄终弟及,弟终兄再及的套路。
再往后的皇位传承虽然能够稳定在一脉之中,却喜欢跳着传。爷爷直接传给孙子,七世孙又直接跳到了九世孙。
就跟玩儿似的。
若不是下过一番苦功夫,一般人搞不懂女真人的权力架构。
赵士褭恰好下过这番功夫。
经过大宗正的一番分析,李申之大概了解到女真的矛盾所在。
当年女真建国打天下的时候,主要是女真部落一代目:完颜阿骨打,完颜吴乞买,加上女真部落二代目:完颜宗望、完颜宗辅、完颜宗翰、完颜宗弼、等等一众完颜宗某们。
他们的想法大概一致,就是要打遍天下无敌手,打倒一切腐朽的剥削敌人,把女真人的牧场拓展到天的尽头。
只可惜人力有所不及,他们在灭辽亡宋之后,便纷纷陨落,至今只剩下完颜宗弼(金兀术),这个在一代目和二代目中只能当个跟屁虫的人,成了女真巅峰战将中的唯一硕果。
等到了三代目,也就是完颜亶(金国第三任皇帝),完颜亮(金国第四任皇帝),完颜雍(金国第五代皇帝)这几个堂兄弟的时候,他们开始渴望和平,渴望经济、文化建设,厌倦了通过掠夺积累财富的模式。
而他们的这种渴求,与当年留守后方的女真其他部落首领们,达成了一致。
当年女真扩张的时候,完颜宗某们各个骁勇善战,出生入死的同时,也积累了大量的财富。
打仗的缴获,基本上全都落入了他们的囊中。
留守后方的部落,只能喝他们吃剩下的汤。
当年“宗”字辈人很多的时候,完颜阿骨打一家势大,别人不敢说三道四。现在只剩下完颜宗弼了,别的部落自然也要为自己的部落谋求发展。
其实已经有几个“宗”字辈的人被说服,打算走和平发展的路线,可以被完颜宗弼给一锅端掉,主战派重新成为主流。
只不过这样的主流,根基太浅,仅仅是完颜宗弼一人在强撑而已。
……
这时,一道沉寂了很久的声音幽幽响起:“我们如此卑躬屈膝,岂不是堕了我大宋威风?”
说话的,正是建国公赵瑗,未来的孝宗皇帝赵昚,这次出使的副使之一。
一路之上,赵瑗沉默寡言,从不轻易发表自己的想法。
在泗州被截杀的时候,赵瑗临危不惧,但也没有越权瞎指挥。他知道,在这种危急时刻,不捣乱就是帮大忙。
等到了开封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年龄小,经验不足,任何事情都仍由大宗正赵士褭,会同魏良臣和李申之决断,很少表达自己的意见。
以至于众人差点把他给忘了。
然而赵瑗毕竟是皇子,并且官家在隐隐之中,有将他当储君培养的打算,地位堪比准太子。
赵瑗不张嘴则以,一旦发表意见,众人不敢不重视。
李申之来到开封之后的种种作为,在使团中营造了一种“大获全胜”的舆论氛围,但是赵瑗却不这么认为。
看看李申之来了以后都干了些什么?
拜访大宋的叛徒宇文虚中,投靠金人完颜亮,一副卑躬屈膝,卖主求荣的做派。
这是使者该干的事吗?
若不是赵瑗信任赵士褭的为人,他恨不能当场将李申之斩首示众。
大宋是他们赵家的大宋,使团丢了大宋的脸,就是丢了他们老赵家的脸。
当然了,天下人都知道,他们老赵家的脸早就没了。
赵瑗问话,赵不凡和魏良臣等人不敢轻易开口,赵士褭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众人将目光对准了李申之,等他这个始作俑者出面解释。
李申之不慌不忙,喝了一口茶水,脑袋扭到赵瑗一边,问道:“臣敢问殿下,当名利不能兼顾的时候,该先顾名?还是该先顾利?”
赵瑗腰背挺直,双手扶着膝盖,正色道:“君子当杀身成仁,岂能见利忘义?为政者,自然要名利双收才行。但若是名利不可兼顾,当先顾名,后顾利。名利之辩,正如战争之时的人地之别。古人云:存地失人,终将人地两失,而存人失地,才能人地兼得。此处的名,指的便是人,利便是地。名即是本,利即是末,岂能舍本逐末!”
赵瑗的一通论述,有理有据,说得非常精彩,众人心中暗暗点了个赞。这一番言论稍微扩充一下,放到科举的策论里,都能算得上一篇上好的文章。
但是,在李申之这里,就不行了。
李申之看赵瑗的身姿,暗暗赞道:果然有人主之范,就是思想还略微幼稚了些,是个可造之才。
赞罢赵瑗,李申之微笑着摇了摇头,一副欠打的样子,说道:“臣觉得殿下说得不对。”
赵瑗身子微微前倾:“哪里不对?”
李申之说道:“殿下可是想说,臣在开封的一番举动,便是在行见利忘义之事,当为天下人所不齿?”
赵瑗为人倒是坦荡,没有否认,更没有遮掩,反问道:“难倒不是吗?”
“呵……”李申之嘲讽地一笑,同样反问道:“臣敢问殿下……”
忽然拔高嗓门喝道:“这大宋,还有脸面吗?!”
一百一十六、佛心动了
弃万里江山于不顾,只想偏安于江南,还要什么脸面?
弃祖坟于不顾,只想着自己过上安定的小日子,还要什么脸面?
为了一己私利,不顾宋金战争的大局,临阵收回大军,导致大胜的局面转眼成了大败,还要什么脸面?
当然了,这些话李申之没有说,只是在心中默默念叨了一遍,他的眼神就足以让赵瑗脸红了。
赵瑗抖了抖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
真的没脸说。
李申之继续咄咄逼人地说道:“朝廷的脸面是我李申之丢的吗?我李申之何德何能,就算趴在地上喊金人爸爸,能丢多大的脸?比称臣还丢脸吗?!”
此言一出,对在场的众人宛如五雷轰顶。
“称臣”,是赵构对金人的态度,为君子所不齿,却没人敢说出口去指责。有敢指责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被发配到了天涯海角。
李申之敢这么说,就是公然鄙视当今皇帝赵构的懦弱,就是公然指责当今圣上(岳飞的死罪里也有这么一条,叫“指斥乘舆”。字面意思是指着皇帝的座驾说三道四,引申为公开指责皇帝。然此罪不当死刑,充其量贬官外放)。
赵瑗沉重地呼吸了几声,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表示反驳。
赞同是没办法赞同的,想要反驳却又无从反驳,只觉得李申之的话字字如针、句句如刀,深深地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李申之继续说道:“脸面已经没了,我追点利怎么了?我追点利怎么了?你们就没有逐利的时候吗?现在说我逐利,吃肉的时候可倒知道挑肥的!”
集合家国大义与市井骂街于一体,完美发挥。
赵瑗无言以对。
赵士褭出来打圆场:“都是为了咱们大宋,何必争得面红耳赤呢。后日就是完颜宗弼举办的宴席了,咱们尽早想想对策吧。”
李申之说道:“我累了,想先休息一会。”
说罢起身就走,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他是真的累了,奔波了一整天,不论是体力还是精力,都是巨大的消耗,现在只想躺在床上刷一会儿……算了,好无聊。
再则,刚才赵瑗对他的一番质疑,让他很心累,不想再跟这些人多说一句话。
自己处心积虑地,难倒不是为了大宋吗?为何还要被人误会成这样?
这一瞬间,他仿佛共情到了为大宋征战沙场的将军们,为大宋万民请命的官吏们,为大宋改革变法的大臣们。
就……好无奈。
……
“小和尚,你也觉得我错了吗?”李申之知道李修缘未来会是济公之后,再也无法把他当成小孩子了。
李修缘说道:“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来世果。”
“说人话。”李申之有些不耐烦听这些。
李修缘淡淡一笑:“这都是你自找的。”然后闭上了眼睛打坐。
李申之一听这个,一扫疲惫的神态,瞬间键神附体,开启了战斗模式:“那为什么没有今世因,今世果呢?”
李修缘睁开眼睛想解释,忽然陷入了逻辑陷阱里,愣在了蒲团之上。
今世因当然有今世果,这是很简单的道理,李申之绝对不会问这么没水平的问题。
那么他想问的应该是……今世因,为何不是一定会有今世果?
就像努力学习就能考上好大学。可是努力学习,就一定能考上好大学吗?
既然不是一定,那么因果之间的关系不就被割裂了吗?
别说什么“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种狗屁说法一定糊弄不了李申之那个大杠精,反倒容易成为他反败为胜的杠点。
李修缘一时之间陷入了沉思,倒真有一种老僧入定的感觉。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没遇到过这种杠法,一时之间回答不上来。
李申之替他解释道:“今世的事,变数太大,不容易说准。佛祖说出来的话,万一错的多了,老百姓就不信了。不如说成前世今生,反正谁也验证不了。老百姓本着善恶有报的朴素道德观,自然就信得多了。”
真的是这样吗?李修缘的佛心动了。
佛教就是这样,其发展成什么样子,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市场。也就是说,老百姓需要什么样的佛教,他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佛教。
要不然大相国寺作为佛门重地,门前怎会容纳那些杂耍的江湖艺人们和小吃摊贩们。
不仅能容纳这些小贩,寺庙甚至会在法会期间邀请小贩们前来,好聚拢人气,有助于宣传佛法。
所谓庙会,是指庙门前的集会。
……
一夜无话。
……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就在鸿胪寺吃的集体灶。
赵瑗见到李申之的时候,主动地打起了招呼,化解昨日的矛盾。
李申之的情绪也稍稍稳定了一些,回以和善的微笑。这家伙十有八九会成为下一任皇帝,自己的日子还长,关系还是不要搞得太僵的好。
再说,大宋再烂,也只是烂在皇室,跟这个时代的百姓无关。
身为一个华夏人,自己的祖先便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自己需要拯救的,是这片土地上那万千与自己先祖一样的百姓。
又何必因为皇室里的某些烂人,搞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鸿胪寺的饭菜虽然不那么可口,但营养绝对均衡,平日里应付一口,填饱肚子肯定没问题。
甚至在有些小国的使者眼里,食堂的饭就是珍馐美味。
这时,高丽使者从门外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啊,李公子,你们竟然在这里。”
高丽使者高兴地打着招呼,把食盒放在了他们的桌子上:“我看你们昨晚睡得很晚,想得你们早起恐怕趁不上吃早饭,就去买了点羊肉包子,还热乎着呢。”
饭馆里面备的有食盒,方便食客们打包外卖。只需要付上少许定金,就能借用餐馆的食盒。若是遇到面熟的老客户,连定金都不用付。
李申之心中一阵感动,思密达果然是好兄弟,便不客气道:“谢谢了,我的兄弟思密达。”
那高丽使者终于摸清楚了这位大宋使者的根底,合着这位大宋使者的高丽话,只会说个“思密达”,而且用法还不对,纯粹是想怎么用就怎么用。除了刚开口的“安宁哈撒哟”之外,其他的全都是信口胡诌的。
可谁让人家是上国天使呢,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上国天使说的都是对的,是我们自己说得不标准。
“趋炎附势。”赵瑗再次表现出了自己政治上幼稚的一面。
高丽抛弃大宋转投大金门下,这是给大宋下过国书的,赵瑗知道一些内情,也知道他养父赵构想骂高丽人而骂不到的无奈。
赵瑗声音虽小,却传到了高丽使者的耳朵里,一时间让高丽使者颇为尴尬。
李申之一把搂住高丽使者的肩膀:“感谢我的高丽兄弟,以后有机会去临安,我请你吃最贵的酒楼,嫖最贵的姑娘。”
高丽使者的脸上立马堆起了笑容。
果然简单粗暴的东西最容易打动人。
曾几何时,李申之也十分鄙夷趋炎附势之人。但是看到高丽使者才突然醒悟,这又何尝不是弱小者为了生存下去的无奈之举呢。
反观自己,与其在这里抱怨人家趋炎附势,不如努力提高自己。
当自己强大之后,趋炎附势之人自然会再回来。
相比于大宋喜欢玩的各种尔虞我诈,小国寡民唯有尊重强者。这么说来,反倒是高丽人更加的实在,因为人家的信条始终未变过。
……
整个一天,开封城都十分平静,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情报。
最热闹的地方,是各家权贵们的书房。
昨天发生的事情早已传遍了开封城。
其中的重头戏,是李申之贿赂各方官员。而重头戏里的重头戏,就是宇文虚中家的那一站。
宇文虚中和完颜亮并没有对他们的谈话内容刻意保密,甚至还略微纵容手下们散播出去一点只言片语,就是想在宴会之前放出一点风声,让有野心、有想法的人能够提前谋划一番。
这开封城,并不是完颜宗弼一人说了算。
当然了,每股势力的关注点都不同。各国使者们最关注的,是宋金之间到底议和能不能成,以什么样的条件达成议和。金国权贵们关注的,是完颜宗弼的权势还能持续多久。
至于无奈投降金人的汉人们,则是盘算着到底该继续侍奉金人,还是择机南下归宋。而侍奉金人,是该想办法全家移民到中京,还是就留在开封城中。
更让人惊讶的是,宇文虚中在李申之走了以后,当着完颜亮的面把秦桧给痛骂了一遍,说要上书陛下废除与秦桧的关系,让李申之当金国在宋国的联络人。
谣言便是这样,宇文虚中不过是随意地提了一嘴而已,传导完颜宗弼耳中的时候,已经成了宇文虚中誓要除掉秦桧,必杀之而后快。
完颜宗弼并不在意这些。
他是跟着女真部落一代目战神和二代目战将们征讨过天下的人。在他之前,金人作战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
从他开始,金人逐渐打了几个大败仗,也打了几个大胜仗。虽打破了无敌金身,却也依然能够保持对宋的军事压迫,以及战略攻势。
他认为,一个部落,或者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是实力。一些机关权谋都是弱者玩儿的东西。
强者之需要一路杀过去就完了。
如果杀不过去,那只能说明自己不够强,回家休整一番,等实力够强了再杀过去。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直到宴席开始的时候,依然是这般想法。
一百一十七、最受欢迎的人
完颜宗弼是傲慢的,傲慢的人必将走向毁灭。
这是一句正确的废话。
因为谦虚的人也必将走向毁灭。
这样的话李修缘一定会认同,因为他是一个很谦虚的人,同时他也认为自己必将走向毁灭,很淡定地走向毁灭。
傲慢和谦虚的人,虽然最终都会走向毁灭,但是谦虚的人总是招人喜欢,而傲慢的人往往招人嫉恨。
宴会还没开始,李修缘竟然成了在场最受欢迎的人。
各路人马陆陆续续的进场,其中最唏嘘的,还要数赵士褭和魏良臣。
宴会的地点在北宋皇城的大庆殿,恢弘的气势比现在的故宫还要雄伟,富丽堂皇不减当年,青砖绿瓦有着浓郁的赵宋特色,金人没有作任何改动,只是稍加修缮之后直接拿来用。
大庆殿里据称可以容纳数万人,是北宋举行大朝会的地方。
无数北宋名臣在这里留下了他们风姿绰约的身影:范仲淹,王安石,欧阳修,苏轼,包拯……
也有无数跳梁小丑在这里胡作非为。
这样一座集规模与精巧与一身的宫殿,现在用来举办一次宴会,绰绰有余。
赵士褭曾经在这里参加过大朝会,而魏良臣是宣和年间的进士,依稀还记得当年殿试的时候在这里跪拜先帝宋徽宗。
遥想当年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胸怀天下,也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够在这里位列前班,挥斥方遒。
哪曾想,如今自己竟然反倒成了此间的客人。
却说大宋使团落座之后,各路宾客纷纷前来拜访,仿佛这些宋使依然是这里的主人似的。
众人拜访的对象,既不是赵士褭这个正使,也不是李申之和赵瑗两个副使,而是看似貌不惊人言不压众的小和尚,李修缘。
李修缘作为陪侍人员参加宴会,并没有自己独立的座位,而是跟陆游坐在一起。陆游则是作为李申之的后援团,顶替了使团中别的官方成员出席宴会。
见众人纷纷拜访李修缘,陆游尴尬地欠了欠身子,转身去与李申之凑了一桌。
“感谢小师傅替我把脉,那日你走之后,果然头晕症状减轻了很多。还请小师傅给我开个方子将者病症根治,老夫必有重谢。”一个虎背熊腰的金人官员恭敬地说道。
李修缘宠辱不惊地说道:“病生非一日之祸,病去也非一日之功。你只消按照小可的法子去做,日久必见其功。”
这就是个三高患者,放放血就好了。这个“土”办法,还是他跟李申之学来的。
但要想根治,就没那么简单了。放血只是一个临时缓解症状的措施。
根治的方法也很简单,无非就是饮食清淡,多运动,规律作息,凡事不要想太多,放松心情。
十个医嘱里至少有九个半是这样写的,剩下半个是“吃好喝好”。
其实人类的疾病,大半都源于日常中不健康的生活习惯。
正如扁鹊曾评价过他们兄弟三人的医术:“长兄最善,中兄次之,扁鹊最为下。”因为“长兄於病视神,未有形而除之,故名不出於家。中兄治病,其在毫毛,故名不出於闾。若扁鹊者,鑱血脉,投毒药,副肌肤,闲而名出闻於诸侯。”
大概意思是:长兄看到百姓的生活方式不健康了,就及时纠正,避免疾病的发生,百姓们根本就没人生病,他们甚至不知道大哥是医生,会看病。二哥在疾病将发未发之时,及时介入,提早治疗,早诊断早治疗,老百姓还以为是自己身体素质好,得的只是小病而已,并不觉得二哥有多神。至于扁鹊,当病人已经发病,找遍了大夫治不好的时候才去找扁鹊,所以扁鹊治的往往都是绝症,就显得扁鹊很神。
细究起来,扁鹊的这段话未必没有自吹自擂的意思。
毕竟能治好绝症的人,全天下也没几个。
剩下的来求助之人大体都是如此,李修缘用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妙招”,帮这些人暂时地缓解了各种慢性病的症状,现在人家都来求根治的方子来了。
李修缘本着一颗行善之心,能帮便帮。不能帮的也好言相劝,跟人陈明厉害。
前来拜访之人全都收获颇丰,满意地离去。
当然,也有个别不满意的,因为他提的问题就离谱:“小师傅,我家夫人只生女儿,生不出儿子,小师傅能否帮帮忙?”
李申之一把推开这个没眼力见的:“他还是个孩子……”
这时,正主完颜宗弼到了。
……
金兀术出场,全场立马寂静,在大殿里游走交际的人,匆忙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仰望着高台之上的完颜宗弼。
完颜宗弼很满意现场的氛围,一脸杀气,却又故作友善地笑道:“今日是我大金皇后的生辰,我等不能亲赴中京一睹天颜,便再此处为皇后贺寿。诸位,饮胜!”
说罢,豪迈地一饮而尽。
“饮胜!”
在坐的诸位多数也是游牧政权势力的使者,跟着纷纷一饮而尽,露出了豪迈的笑声。
在完颜宗弼的主持下,众人一连干了三大碗,才放下酒碗。
完颜宗弼说道:“我大金是仁义之师,遥想当年也是为了反抗大辽的压迫,才迫不得已起兵反辽,慢慢地才打下了如今这番基业。今日借着为皇后庆生的宴会,邀请诸位在此相聚,希望诸位能够了解我大金除暴安良的一番苦心。请诸位回去之后禀明各国的君主,早日与我大金签订和议条约,早日止兵戈。饮胜!”
“饮胜!”
一番话先武后文,用满含杀气说了出来,便带了一些威胁的味道。
在金之前,契丹人建立的大辽是东亚第一强国,威服四夷,八方来贺。如今大金灭了大辽,也想继承大辽当初的地位,当东亚各国的宗主国。
然而想要让别人认可,就要拿出相称的实力来才行。
周边的国家虽然没个体量大的家伙,但一个个的都是桀骜不驯的主。
诸如西夏、回鹘、蒙古、高丽,这些家伙在大辽时期都没有屈服过,凭什么就要卖金人的面子?
更不用说还有耶律大石建立的西辽,更是与大金不共戴天。
还有南边的大宋,跟大金时战时和,有胜有败,更加凸显得大金并不具备威服天下的实力。
金人若是不服气,完全可以一个个地把他们全都打服了,可惜金人又耗不起这样的战争,于是乎完颜宗弼便想要来一次鸿门宴,逼着大家屈服于大金。
这次宴会想要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关键钥匙正是大宋。
在华夏别的朝代眼中,大宋是最不争气的之一。但是放眼当下,战力真的比南宋强的,貌似不超过两个。
至于国力,更是……
嗨,不说了,钱都是给别人挣的。
只要大宋能够跟金人达成一份令大宋足够“屈辱”的和议条约,那么金人就有足够的底气去胁迫别的国家。
一旦多数国家都愿意奉大金为宗主国,与大金和平相处,那么剩下的少数几个国家,很快就会丧失抵抗意志。
大金虽然没有精力把周边的国家挨着揍一遍,但要是集中精力揍其中一个的话,谁也受不了。
完颜宗弼目光看向了大宋使团这边,各国使臣也跟着看了过来。
金兀术说道:“宋史千里迢迢赶来,本官前几日身体抱恙,未能出城远迎,当真是过意不去呐。”
金兀术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身子甚至还略微地后仰着,连手都懒得拱一下,着实看不出一点过意不去的样子。
赵士褭心中有气,却依然抱拳回礼:“都元帅客气了,能为大金皇后庆生,是我等的荣幸。”
两宋辽金的官职里面,有个很有特色的字,叫作“都(du)”。
比如说禁军有许多统制,那必然还有一个都统制是他们的上司。金国有许多元帅,便有一个都元帅,其地位更高一级。
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之前的官职,唤作都点检,是禁军许多点检的上司。
真要从字面意思来理解,恐怕应该念做都(dou)。
统制是军队的中层指挥官,再设一个更高级别的官儿,把这些统制全都指挥起来,就叫作都统制。
完颜宗弼这个“都元帅”,倒不是说他真的就能指挥得动许多个元帅,而是为了区别他与别个元帅的地位,突出金兀术高人一等的地位。
完颜宗弼假客气了一句,直接问道:“那和议条件,赵构如何说?”
一百一十八、一饮而尽
却说完颜宗弼丝毫不留脸面的质问,当庭喊出赵构的名字,让一众大宋使者颜面尽失。
打人不打脸,仇人还要留三分情面。
完颜宗弼这是想把宋使踩在脚底下摩擦,一点情面都不打算留。
如此侮辱,使得大宋正使、大宗正赵士褭好不尴尬。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驳起。可就这样算了,心中终究意难平。
若是年轻上十岁,赵士褭直接就掀桌子走人了。若是能年轻二十岁,他甚至敢拔剑与完颜宗弼当庭决斗,没来由受这番鸟气。可是岁月的打磨,让他多了几分隐忍。
正在他为难之际,李申之给他解了围。
只见李申之抱了抱拳,说道:“下官来的时候带了一些美酒,献给都元帅,不如咱们边喝边聊。”
一番卑躬屈膝地说辞,引得赵瑗连连摇头。
完颜宗弼也是眉头一皱,正准备呵斥这个突然捣乱的年轻人。
这小子是有多么的不懂事,没看到大人们正在谈论大事么?横一杠子说什么酒不酒的,这不是故意捣乱找事儿么。
宇文虚中却抢在完颜宗弼之前开口,说道:“早就听闻大宋临安新酿出了一种美酒,千金难求一壶。今日有幸能尝一尝,当真是三生有幸呐!”
紧接着,女真的贵族里也有几个人附和着。他们都是被李申之公关的对象,每人分了一小壶的“胡虏血”。就那么一小壶,当真是琼浆玉液,妙不可言。就是正喝着上头呢,没了……
这几天想这个酒直想得心痒痒。
日盼夜盼,就盼着在宴会上,能好好地痛饮一顿。
完颜宗弼再想呵斥,已然来不及。大家馋酒的情绪已经被点燃,李申之又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他也不好直接拒绝,只得应道:“那就呈上来吧。”
不多时,美酒呈上,每人面前盛了满满一碗。
女真人人好酒,完颜宗弼闻到酒香的时候,早已馋虫大发,食指大动,端起酒碗喝道:“饮胜!”
连祝词都懒得编了。
“饮胜!”在坐的众人也没好到哪里去,话音还未落,那酒就像长了腿儿似的,钻进嘴巴,滑过喉咙,“咕”地一声,一大碗酒便下了肚。
喝过的人有心里准备,一口干下去满嘴酒香,闭上眼睛细细品味那逐渐上头的感觉。
没喝过的人,猛地一喝高度酒,被呛得剧烈咳嗽了一阵。再喝时,便没了这副狼狈的样子。
完颜宗弼虽然也被呛到,但是凭借强大的意志力给忍住了没有咳嗽,他觉得自己不能在宋人面前示弱。
宋人都没咳嗽,自己坚决不能咳嗽。
硬是憋了一阵,实在憋不住了,才假装吃肉的时候被呛住,赶紧咳嗽了几下。
完颜亮也是第一次在宴会上喝到这种高度美酒,入口刚烈,却又余香绵绵,相比之下自己之前喝过的酒完全就是酸水。
完颜亮问道:“如此美酒,当真世间罕见,不知此酒唤作何名?”
李申之对完颜亮的态度比完颜宗弼还要恭敬,不仅拱了拱手,身子还朝旁边挪了挪,避开了面前的案几,说道:“胡虏血。”
古人在行礼之时,有避席一说,以示庄重。
所谓席,表示自己坐着的地方,行礼的时候要避开自己跪坐的地方。尤其在酒桌之上,离开自己的座位,就要朝旁边挪一挪位置,避开前面用餐的案几,再恭恭敬敬地施礼,才是最高礼节。
方才对着完颜宗弼拱手的时候,李申之可没有避席。
不过再庄重的礼节,也掩饰不住李申之狂傲的姿态。
从在场金人们和各国使团们的表情就能看出,李申之的话有多么的过分。
尤其是完颜亮,脸色黑成了猪肝,只恨自己多嘴,不该问酒的名字。
再看完颜宗弼也没好到哪里去,胸中一股无名怒火升起,恨不能当场下令砍了李申之的脑袋。
而各国使团们的成员,更是悄咪咪地不敢搞出一丝动静,生怕女真人的怒火发到自己头上。
当女真人真正生气的时候,这些小国的使者们,就连呼吸都是错的。
完颜亮稍一冷静,觉得还是要从大局出发,不能让完颜宗弼将李申之给咔嚓咯。这个李申之是他好不容易物色到的一个可用之人,日后有大用。
完颜亮在金兀术发火之前,抢先问道:“为何起这样的名字?”
发问之时使劲地给李申之使眼色,努嘴吧,意思是:都元帅的态度你也看到了,我再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如果你解释得不好,神仙也保不住你的脑袋。
其实就算完颜亮不替他解围,那么宇文虚中也会当好捧哏的,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默契。
既然完颜亮忍不住先开口了,宇文虚中便可以继续隐藏自己。这些解围的话由完颜亮说出来,效果也远好过宇文虚中来说。
李申之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收到了完颜亮的善意,说道:“所谓胡虏,指的是蛮族。大金上国与我大宋都是文明之国,时常被蛮族骚扰,真是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男子汉大丈夫,就要血染沙场,马革裹尸才叫痛快!如此刚烈之酒,自然要配上最豪迈的名字才行。这胡虏血,正当其名!”
这一通话,也就是糊弄一下普通人而已。真正的女真贵族,谁又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岳飞在十年前写下的诗句,没来由已经被人给忘了。当时宋军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他们大金。你叫个胡虏血,又说指的不是大金而是别人,糊弄鬼呢?
(岳飞的《满江红·怒发冲冠》,一说创作于1132年,一说创作于1134年,前后相差不多,大体都在“十年前”。)
完颜亮的眉头稍稍舒展,对李申之的解释虽不甚满意,却也勉强能过关。至少当完颜宗弼要砍他脑袋的时候,完颜亮也能为他辩驳一二。
宇文虚中见状,说道:“没错,我大金与大宋都是文明之国,辽人才是胡虏。可恶的辽人,上欺我大金,下侮大宋,是我金宋联手才赶走了辽人这群胡虏。饮胜!”
大金皇帝完颜亶主张全面汉化,宇文虚中是大金未来政治制度和文化制度的总设计师和总工程师,由他来说这样的话,非常符合人设。
虽是在替李申之解围,众金人贵族们却都认为理当如此。
“饮胜!”场面有些稀拉,端起酒碗的人不多,喝掉的更少。还有人更是端起了酒碗,又缓缓地放了下去。
因为完颜宗弼没有端酒碗。
宇文虚中不理会宴会上众人的小心思,自顾自地率先干了碗中的酒,将酒碗重重地放在了身前案几之上。
瞧那架势,隐隐之中像是在向众人宣布:站队吧。
大宋使团自然是跟着一饮而尽。这时候他们不捧场,更没人捧场了。
“饮胜!”完颜亮眉头一皱,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有几个女真贵族,陆陆续续地跟着完颜亮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接下来,高丽使者、西夏使者也跟着纷纷端起酒碗:“饮胜!”
一饮而尽。
“哼!”完颜宗弼微不可查地轻哼一声,也端起酒碗:“饮胜!”
一饮而尽。
“饮胜!”
剩下的人才敢端起酒碗,愉快地一饮而尽。
一百一十九、不当宗主国
却说宴会之上李申之乱说话捣乱,紧跟着宇文虚中替他站台,再到后来完颜亮也跟着凑热闹,总之都是想给完颜宗弼不痛快。
反观完颜宗弼不仅没怎么生气,而是不急不躁,一脸的淡定。
完颜亮想让众人“饮胜”,他完颜宗弼只是坐着不动,不端酒杯,如此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在场之人有一大半不敢有丝毫动静,其威势之重可见一斑。
现在正是完颜宗弼人生中最最巅峰的时刻,不管是在皇族里的辈分、在大金国权力圈子里的资历,亦或是军事政治能力、权势,全都是最高涨的时候。
纵观金国之内,他说一,没人敢说二,包括皇帝完颜亶,也不敢。
要知道完颜宗弼这一次重掌军权,挥军南下,是靠了政变的手段才重新掌权。
当他处于相对弱势的时候尚且能够通过不正当手段,从肉体上消灭对手,更遑论现在如此强势的状态之下。
金国的人虽然爱财,但是更加惜命,没人敢跟他硬刚。
除非不要命的人。
几碗胡虏血下肚,饶是海量的完颜宗弼,也略微有些上头。
高度酒喝得急了,酒量再好的人也会有点上头。当然,离醉还差得远。
微醺的完颜宗弼审视着大宋使者,仿佛看一群跳梁小丑一般,不屑道:“现在可以说一说和议的事了吧。”
赵士褭没接话,直接让李申之出马,全权接管这场别样的“谈判”。
李申之也不谦让,直接拱了拱手(没有避席),说道:“好叫都元帅知道,下官对这和议的条款,有一点不同的想法。”
完颜宗弼眉头一皱:“你家秦丞相都答应的条款,到你这里难倒还有什么变数不成?”
李申之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见秦桧的名字,立马火冒三丈。
当然,是假装的火冒三丈。
他李申之与秦桧不同戴天的人设不能崩。只要是秦桧说过的话,一定要跳出来踩一脚。
“难倒都元帅还不知道吗?正是秦桧这狗厮的阻挠,才使得宋金议和迟迟无法达成。他答应的条款,代表不了我大宋的诚意,自然不能作数。”李申之用最强硬的口气,说了最卑微的话,强烈的反差,一时之间让金国贵族们和别国使者们都没反应过来。
等细细一品味,才知道李申之这是要做出更大的让步来了。
李申之这番话本就不是对完颜宗弼说的,而是故意抛出来的钩子。只有这样说了,金国的其他贵族们才会对他接下来的话有兴趣。
而这些贵族们,是今天宴会之上议和谈判的关键。
完颜宗弼戏谑地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们都有什么诚意呢?”此时的金兀术就像一只捕猎的猫一样,把自己的猎物老鼠摆弄在脚下,玩够了才会下嘴。
殊不知李申之这只老鼠,可不是一般的老鼠。
李申之说道:“和议第一条,大宋对金称臣,下官觉得不妥。”
“这有何不妥?”完颜宗弼略微有点不耐烦,自顾自地饮酒,连“饮胜”都懒得说。
在坐的众人见状,也自顾自地喝起了酒。
今天的宴会着实是来值了,不仅看上了一场好戏,还能喝上美酒。要是每人能再来一盘炒豆的话,那就完美了。
李申之说道:“大金上国之皇帝陛下,乃是当今天下的天子。自古大臣为天子牧民守边,自当食君之禄,与君分忧。若是大宋官家成为了大金的天子的臣子,那么上国陛下到时候是否要给我大宋官家发俸禄呢?”
“嘶……”
“噗……”
“哈……”
“吭……”
宴会之上,众人姿态各异。那最后一个人不知为何,鼻孔里冒出了一根豆芽。
就连完颜宗弼都差点没憋住笑。
只有两个人没笑,一个是储君赵瑗,他始终黑着一张脸。另一个没笑的人,是李申之。心理素质极佳的他,脸上无比地诚恳,一心为大金思考的模样。
完颜宗弼说道:“往常西夏对大宋称臣,大宋不过是封了个节度使而已,也没见给西夏发俸禄。”
李申之一脸惊讶:“怎地没发?发得还不少哩!”说罢,转脸看向了魏良臣,发出了求助的眼神。
北宋与西夏之间的议和堪称千古奇葩,西夏对宋称臣,反过来却是北宋给西夏每年许多岁贡。让一旁的大辽看着目瞪口呆,不知道自己对大宋的岁贡是该要,还是不该要。
只不过岁币的数量、以及交付形式,李申之记得不是很真切。这时候突然提起来,他需要专业的外交官提供准确的数据。
魏良臣饱读诗书,对大宋过往的历史了然于胸。他又是老牌使者,果然不孚众望,说道:“往年的宋夏议和中,西夏对宋称臣,大宋每年赐给西夏白银五万两,绢十三万匹,茶两万斤。除此之外,每年逢年过节还会再赐给西夏白银二万二千两、绢二万三千匹、茶一万斤。”
魏良臣的言语之中,着重强调了“赐”字,正好呼应李申之的“俸禄”。想要人家对你称臣,就要支付相应的俸禄。
古代的重要节日,有端午节、冬至、上元节,以及皇帝的生日等等,少说也有五六个。
这要是全部加起来,总数比宋金和议中大宋给金国的岁币都要多。
大金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旁边许多小国动了心思:要不,咱们也对大宋称个臣?
他们又哪里知道,西夏的这些称臣岁币,都是自己打出来的。要不你去问问高丽和安南,看他们有没有岁币拿。
大金死气白咧地打了那么多仗,死了那么多人,才不过得到了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的岁贡。再看那西夏,只不过称了个臣,一年下来就能得到银近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还有不下十万斤的茶叶,怎么看都是西夏大赚。
这样一个认识误差,正是李申之着力想要引导的方向。
李申之继续说道:“若是大宋对大金称臣,那么当有外地入侵我大宋的时候,大金是否要发兵协助我们击退强敌呢?若是我大宋遭遇天灾的时候,大金是否需要调拨钱粮以助我大宋赈灾呢?”
宋使说的这些,都是一个合格的中央政府需要对地方政府承担的职责。若是中央政府连这些最基本的保障都做不到,又如何让别人对他臣服呢?
这些话若是在宋使和金使两人之间说出来,大概会被金使骂得狗血喷头。然而宴会之上不只有宋金两国之人,还有许许多多别国的使者。若是现在金国矢口否认,不愿意承担这些职责,势必会影响他们大金在周边小国心目中的地位。
盛唐时期的李唐王朝,给中央帝国塑造了一个良好的榜样,但凡想要威服四夷之人,从来不是只靠武功可以做到的。
说到这里,已经有大金贵族开始摇头了。
李申之避重就轻地说了许多当宗主国的“责任”,净是些麻烦事。若是当了宗主国需要应对这许多麻烦,这个宗主国倒是不当也罢。
至少这些久贫乍富的金国人,只想收保护费,不想当大保姆。
完颜宗弼倒也不是非要逼着大宋称臣,他只是想增加一些自己的筹码而已,让大宋方面在和议之中付出更多的代价。
看了看左右贵族们的反应,他并没有继续要求大宋称臣,说道:“既然你们想要体面,那就需要付出体面的代价。这岁贡之事……”
李申之不等完颜宗弼落音,伸出三根手指,抢白道:“三十万!大宋给大金每年岁币三十万两白银,三十万匹绢。”
金人贵族们的区域立马变得嘈杂起来。
“唔……我没听错,是三十万吗?”
“真的是三十万,看来这个使者的确是带着诚意来的。”
“听说之前的谈判很不愉快,一直在二十万上下纠结。”
“二十万已经是旧消息了,据我听到的消息,岁币已经谈到了二十五万,那宋人死活都不肯再让步了。”
“其实二十五万也不少了,只要大宋愿意开放榷场,咱们能换会需要的盐和茶,其他倒也无所谓。”
“嗨,要是按我说,这宋人如果再多出一点岁币,什么称臣不称臣的,全都无所谓。”
“你没听他刚才说的,当了大宋的宗主国,还要给他们发俸禄,还要帮他们打仗,简直太麻烦了。”
完颜宗弼暂时没有接话,仍由这些金人贵族们讨论。
当听到再加一点岁币的时候,完颜宗弼心中一动,说道:“三十万不够。”
李申之立马伸出了四根手指,毫不犹豫地说道:“四十万。”
完颜宗弼眉头一跳,心中欣喜,没想到只是随口一说,竟然就又加了十万的岁币。那么自己再给大宋使者施加一些压力,是不是岁币还能继续往上再加呢?
没想到李申之没等他开口,而是紧跟着说道:“四十万不能再加了,这是官家给我的上限。若是大金上国还要增加岁币,那么这和议便谈不成,下官也只能提着脑袋回去见我大宋官家。”
金国贵族们露出了和善的微笑:这可真是个实诚孩子啊,上来就把自己的谈判底线给露了出来。这样的孩子上了谈判桌,迟早被人给拿捏得死死的。
完颜宗弼也是这般想法,心情大好,说道:“那便依你,岁币四十万,不称臣。”
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条款,所有人都很满意。
大宋要到了面子,大金要到了实惠。
反观各国使团,他们在这第一次的交锋里,看到了大宋的经济实力和大金的军事实力,感觉这俩家伙都不是好惹的。
金人贵族那边有人开始煽风点火:“我就说秦桧那小子不可靠,当年宗翰就一直倚重这个家伙,现在都元帅也如此看中。我看呀,要不是秦桧这小子从中作梗,咱们早就能过上太平日子了。”
“秦桧那小子,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既然他以往能背叛大宋投靠我大金,现在就能背叛我大金重新投靠大宋。”
“你知道吗,秦桧那小子的老婆可是宋国前朝宰相的孙女,他秦桧是现在宋国的宰相,他们还能心向着我大金咯?”
“你说那秦桧的孙女竟然是宰相的孙女?可惜了,没尝尝是啥滋味儿……”
“我跟你说,这宋国的公主们,滋味当真是妙……”
说着说着就跑歪了话题,赵瑗再度气成了一脸猪肝色,赵士褭、魏良臣、陆游等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只有李申之面不改色,一切如常。他认为那些被虏之人都是活该,他们弃百姓于不顾,只顾着自己吃喝玩乐,享受民脂民膏,活该落入金国五国城那般地狱。
说回秦桧,一直以来,秦桧都是宋金和议的桥梁。不论是宋人,还是金人,都是通过秦桧来传递和议的意愿,并且达成具体的条件。
谁曾想机缘巧合之下,金人已经抛弃了他,把他当成了宋金和议最大的阻碍。
李申之等金人议论了一阵,见话题渐渐远离了秦桧,再讨论下去对今日的议和谈判没什么意义,便再次开口说道:“这割地之事,下官也有一点不同的意见。”
一百二十、惹不起
却说刚说完了称臣之事,李申之又提出了割地的问题。
按说大宋称臣不称臣,女真人其实是不怎么在乎。对于这个新兴政权来说,他们更加注重实际的利益,而不是这些虚名。
真要是大宋给的岁贡多了,他们向宋称臣又何妨?
当虚名和利益二选一的时候,必然是利益优先。
可是割地就不同了,因为土地也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如果想让他们放弃已经到手的土地,除非给出更大的利益。可是什么样的利益能比土地更加诱人呢?
当面临的问题变成了利益与利益的二选一,就看哪个利益更大。
宋国割地给金国,这已经是天大的利益了,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更大的利益。
李申之说道:“按照之前的谈判,西线以大散关为界,东部以淮河为界,下官私以为有一点不妥。”
李申之说得越是一本正经,金国的贵族们越是听得津津有味。
这位大送使者当真是他们的福音,看似在一字一句地修改和议条款,实则是给大金国送温暖来了。
完颜宗弼心情颇为放松,故作拿捏的姿态,问道:“怎么,有何不妥呢?难不成你们打算以长江为界?”
(古代的“江”,单指长江,也有用大江来称呼长江的。但是从晋朝之后,陆续有人开始使用“长江”这个词,金兀术此处用长江并无违和之处。)
完颜宗弼也是抱着“有枣没枣打三竿”的态度,姑且狮子大开口一把,把谈判的筹码说大一点。保不齐这大送的使者就答应了呢。
刚才的岁贡不就是这样么,随便动了动嘴皮子,岁贡就多出了将近一半,从二十五万涨到了四十万,从没谈过这么爽快的买卖。
有珠玉在前,由不得金国人期待感爆棚。
只不过李申之的开场白,让他们有点失望:“都元帅说笑了,怎么能划到长江呢。下官是想说,能不能把应天府还给我大宋。”
原来不是送温暖,而是要账来了,那就别怪我翻脸了。
完颜宗弼黑着脸不说话,晾着李申之颇为尴尬。
“呃……就是归德府。”李申之硬着头皮解释了一句,避免冷场。
商丘,北宋的“南京”,南宋赵构登基的地方,后来被金国攻占,扶持的伪齐刘豫把这里改成了归德府。直到一百年后,才由南宋的理宗皇帝重新夺回。
这里是宋太祖赵匡胤的龙兴之地,是赵宋官家的祖坟所在,是南宋高宗赵构的登基之地,无论怎么说,都是对大宋举足轻重的地方,把这个地方要回来,也算是合情合理。
在三年之前的第一次绍兴和议中,当时主持政局的完颜昌(完颜挞懒)主张对宋议和,并且把河南、陕西的领土全部归还了南宋,其中就包括了应天府。甚至开封也在归还之列。
只可惜,议和刚刚达成一年之后,完颜宗弼干死了完颜昌,撕毁了和议条约,领兵大举南下,重新夺回了当初许诺归还给大宋的领土。
正是有这么一段往事在,所以金国的贵族们,并不觉得归还应天府有什么不妥,他们只想着怎么才能跟宋国索要更多的利益。
完颜宗弼一边喝酒,一边吃肉,大笑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作‘到嘴的肉怎么能吐出来’?”说着眉头一挑:“你倒是给咱说说看,宋国能给出什么好处?”
戏谑的表情宛如猫捉老鼠一般,将李申之衬托得活像一个小丑。
“哈哈……”
金人贵族们跟着一阵哄笑,看着李申之焦急的模样,越发觉得滑稽可笑,都看戏一般地等着李申之开出价码。
李申之这次没有着急,而是反问道:“不知都元帅,想要怎样的好处?”
“哦?”完颜宗弼一惊,心中暗叫不好。
上了这小子的当了。
合着这个宋国的使者一开始就没有想开价,而是等着他来开出交换应天府的筹码。
狡猾啊!
砍过价的人都知道,往往第一个喊出价格的人,很容易吃亏。
当不知道对方心里底价的时候,任何一个自己觉得合适的价格,都可能被对方秒接,闪电成交。
一旦事实达成,先喊价那个人必然觉得自己大亏了。
你觉得值一百块钱的东西,砍价时冒着被揍的风险冒死喊了五块钱,结果对面一秒钟都没犹豫,直接就成交了。你慌不慌?感觉亏不亏?
现在难题摆在了完颜宗弼面前,他在微醺的状态下,急速地思索着。
这该死的酒,让人无法冷静下来。
完颜宗弼衡量的利弊并不复杂,无非是两点,第一点是增加岁贡,第二点是以地换地。
增加岁贡这一条走不通,刚才已经被李申之给堵死了。
方才说到岁贡的时候,李申之一口气把岁贡的筹码加到了自己的极限,还遭到了女真贵族们的嘲笑。没想到现在回头来看,却是直接封死了岁贡这个议题,让人无法再开口。
一旦女真人要求增加岁贡,李申之完全可以抱歉地摊一摊双手,表示对和谈无能为力。
而金人,是想要促成和谈的,他们也怕宋人掀桌子跟他们战场上见。
他们之所以能在谈判桌上那么强势,是因为赵构的一味退让给惯出来的。
再说,这次宋国方面在岁贡上的退步非常之大,堪称诚意满满,满到金国也不好意思再加。
反观另一点,以地换地,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完颜宗弼是一个纵横万里的大将军,整个中华大地鲜有地方他没去打过仗,一张完整的地图就印在脑子里。
凡是宋金之间比较著名的战争,基本上都有他参与的身影。等到了宋金战争的后期,基本上每一场重要的战争,都是完颜宗弼作为金军主帅。
只需要闭上眼睛稍微想一想,宋金交界处的地图就呈现在眼前。
宋国既然要应天府,就是在东线向北突进了一些。如果是以地换地,那么目标只能在西线。总不能拿应天府去换岭南之地吧?就算宋人愿意换,金人对岭南之地也是鞭长莫及,一块够不着的飞地,要了也白要。
李申之看着完颜宗弼阴晴变幻的表情,淡定地端起酒碗,一口干掉,顺便吃了一块肉。
刚才谈判太消耗脑力,连带着体力消耗也很大,正好借这个机会休息一会。
如果不出所料,完颜宗弼应该是跟他想到一起去了。
只要能说服完颜宗弼愿意归还应天府,那么以东线换西线将是唯一的方案。
应天府是战略要地,那么秦州与陕州又何尝不是战略要地?这是一次平等的交换,让人看不出一丝的不对劲。因为本身就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片刻过后,完颜宗弼还没有睁开眼睛,有点冷场。
宇文虚中说道:“一直在讨论国家大事,反倒误了歌舞。大家干坐着喝酒,怎能没有节目?”
太师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仕宦去通知女伎准备表演。
这些女伎们大多都是汉人,开封城陷的时候无力逃走,只得留在这里任人宰割。
好在他们要么颇有姿色,有么有一技傍身,才算是在这个人间炼狱中活了下来。
随后开封城几经易主,女伎们也换了一茬又一茬。好在开封城虽然时常易主,但是生活却也相对稳定,没有战争,没有烧杀抢掠。只要不打仗,没人愿意到处流亡。对于这些女伎们来说,反正都是伺候人,不管是宋人还是金人,本质上没啥区别。
兴许被哪个金人贵族看上,带回了燕京,还能过上酒足饭饱的幸福生活,总好过跟着南宋行在到处流亡。
虽然金人一言不合地爱杀人,但谁说死了不是一种解脱呢?
于是乎,带着情绪的歌舞,多少带了些凄婉的气息。
不多时,那些游牧政权的使者便看得索然无味,说道:“这些女子跳舞真没个意思,软软塌塌没个看头,得在被窝里耍才有趣。”
“要说跳舞,还得是咱们草原上的女子,孔武有力,嘿,真带劲。”
“就是,我们奇兰部的女子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女子,最强壮的女子,能娶到他们,不知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分。”
“你们奇兰部的女子哪有我们布轮部的女子?我们布轮部的女子才是天上最美的天鹅。”
“哼,你凭什么说我们奇兰部的女子不如你们布轮部的女子?这里有没有个比对,空口无凭。我还说你们布轮部的女子不如俺们奇兰部的女子呢。”
“你不服气是不?既然这里没有女子,也比不出个高下,要不咱们下去比划比划?”
“那就比划比划!”
草原上的人就是这样,一言不合就比武。赢了的趾高气昂,输了的也是心服口服。
约架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玩了个石头剪刀布一样简单。
说干就干,两人从自己的案几之后走出来,身边的舞女们乖巧地腾出了一片空地。
女真贵族们不以为忤,反倒是习以为常。他们女真人也常常这么干,甚至比这些回鹘部落玩得更大。
在场的女真贵族们,除了女真三代目,比如完颜亮这种从小深受汉文化熏陶的人之外,所有部落老人都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两人的摔跤。
摔跤才是男人的舞蹈,比柔软的汉人女子舞蹈好看多了。
两人虽然都长得膀大腰圆,但是动作无比迅捷,一看就是个中高手。
李申之虽然不懂摔跤,但也看得津津有味。这种无规则的摔跤比奥运会的正规比赛精彩多了,看得人血脉贲张,一边看一边喝彩,可惜往往喝不到正经地方。
金儿坐在一边看着李申之胡言乱语,实在是羞耻得不行,默默地充当起了解说:“奇兰部的那个人重心比较稳,布轮部的那个人腰上力量大。现在两人都在游走,就看谁先失去重心。”
一直往前走的人不一定是强势,一直向后退的人也不一定是弱势。内行看门道,而不是像李申之那样,简单地把“前进”等同于“进攻”,把“后退”等同于“防御”。
摔跤比赛,玩的就是重心。一旦自己失去了重心,那就陷入了任人宰割的境地。
说的简单点,就是两只脚不能离地,一旦离地,所有的力量就成了无根的浮萍。但是怎么保证脚不离地,其中的门道能写好几本书。
对于外行来说,重点看的是对方的“手”,一旦某一方的手被对方给抓住,八成要糟糕。
通过金儿的讲解,李申之也慢慢地看出了点门道,终于明白了摔跤摔的是什么。
忽然,那布轮部的人一个佯攻,被奇兰部的人抓住手,顶住肘。
“要糟!”李申之一声惊呼,那奇兰部的人扯住布轮部的胳膊,一个转身弓腰,屁股使劲往后顶上去,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布轮部的人轰然倒地,震得地面都颤了三颤。
两个人身高马大,身高一米九,体重将近四百斤,这下倒地堪称地动山摇。
“好!”
喝彩声四起,众人自觉地每人干了一碗酒。
李申之也一边摇头,一边喝酒,还跟金儿笑着说道:“我就知道他要糟糕。”
那倒地的布轮部壮汉听到李申之这里的嘲讽之声,猛地回头,喝道:“兀那汉人,有种别哔哔,来跟老子摔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