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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35章 鼎足

    羌道(甘肃舟曲县)一如其名,乃是羌人聚集之地,秦朝时被朝廷控制后设置为道,素来汉羌杂居,但双方关系并不算友善,这使得羌道县城必须修在险峻之地,东依山崖,西、南临险沟,北靠山丘。于此边陲高山、白龙江之咽喉筑城围寨,孤悬于帝国外围。

    城外是无穷无尽的森林和草场、石滩,羌人牧民在牧羊,用羌语唱着歌谣。

    “彼辈在唱何事?”

    隗嚣听到后,询问旁人,得到的翻译是:“高山青,绿水长,云滔滔,雾茫茫。”

    这首羌歌激起了隗嚣的思乡之情,然而远处是高山裸岩和终年不化的雪山,被它们阻隔,隗嚣的目光根本看不到陇右。

    自从被第五伦击败后,隗嚣及三四千残部已在羌道生活大半年了,此地因为白龙江流淌而过,是连接西羌、陇右、巴蜀的孔道,只因太过偏僻,不如东边的祁山道重要,但亦不得不防。于是公孙皇帝封隗嚣为“朔宁王”,让他带旧部在此安家,毕竟这个县理论上也属于陇西郡,竟成了凉州集团最后的寓居之所。

    魏军小部队几次试图进攻都被山洪、风雪逼退,但追随隗嚣到此的陇右兵卒却没有丝毫高兴,羌道太苦了,每年无霜期才几个月,地里刨不出多少粮食,披头撒发的羌女也勾不起他们的兴致,生活充满了无趣和苦闷。许多士兵,跟着隗嚣经历了刀山血海,却在思乡和艰苦生活中败下阵来,做了逃兵。

    “刘邦被封到汉中时,从长安到南郑,不也曾有诸将行道亡者数十人,连韩信都差点跑了么?”

    隗嚣如此安慰自己,但他这自守而不得的失败者,哪里还能迎来“韩信”的效忠呢?

    时间进入五月份后,唯一一个好消息,是代公孙述入羌中联络先零羌的谋士方望回来了!

    方望是骑着羌马回来的,这种马与幽并之马、河曲大马不同,身材稍矮小,毛发却更多,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也十分踏实稳当。

    隗嚣亲自出迎,不等下马的方望站稳,就大步走过去与他交谈,方望曾有许多中肯的谏言,但隗嚣都因迟疑而未听,如今,他已将方望视为能否打回老家去的关键。

    “先生一去近半年,不知羌中近况如何?”

    方望没有说话,等到了私密的厅堂,才捋须笑道:“事已大成!”

    “听说魏将万脩旧伤复发,患疾几死,不能理事,已离开天水东归长安治病。第八矫则远在河西,陇右兵权尽入于后将军吴汉之手,此人作战乃是一员猛将,治郡却颇为平庸,再加上骁猛惯了,不论是对陇右降人,还是各属国东羌、胡人君长,只会以意气笼络,而不知许以好处。”

    “对西羌先零,吴汉就更是一味用强,他醉心于武功,在河湟收拢流民,重兴屯田,向金城步步进逼。”

    方望笑道:“对先零羌遣人要求将河湟还给羌人放牧之事,吴汉也断然拒绝!”

    “先零乃西羌最强部落,控弦上万,姻亲众多。前汉三次羌乱,都与彼辈有关。见吴汉轻蔑羌部,不可相与,为了返回河湟,先零王愿与吾等联手!在我说服下,他已接受公孙皇帝册封,作为西海王,统有羌部。”

    这就是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若是万脩、第八矫有一人牵制吴汉,断不至于此,而第五伦也在东方河济战场,羌事紧急,就这么由吴汉拍板了,霸气归霸气,造成的后果却难以预料……

    此事让隗嚣长舒一口气,他控制陇右时,对羌人便是绥靖怀柔,希望换取羌骑一起对付魏军,但那时候先零羌选择中立,如今运势,终于站在他们一边了么?

    “一如先生当初所料,吴汉看轻羌人,以为易相与,西羌先零,一定能成为魏国西部永远好不了的疮疱!”

    这样一来,陇右魏军就没工夫南图武都、羌道,而隗嚣却能配合羌人,不断滋扰陇西,打回故乡的梦想,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

    但有一件事,他必须立刻提醒方望。

    “先生不在期间,也发生了几桩大事。”

    隗嚣道:“近日听闻第五伦已击败赤眉,横扫豫兖,更要命的是……”

    “第五伦遣使从汉中入蜀,据我安插在汉中的细作查得,那使者,正是先生的老对手。”

    “冯衍!”

    ……

    冯衍在魏国级别很高,乃是九卿之中的“典客”。

    不过从今年起,第五伦撤销了典客,将这个总管外交的机构一分为二,“典属国”负责与蛮夷戎狄诸邦的关系,挑选专人负责,重点在羁縻操控;而冯衍则为“大行令”,专管中国诸侯,重点则是纵横捭阖。

    出使成家,乃是冯衍得到新职务后的第一项使命,还是他主动争取来的,毕竟名义上俸禄品秩不变,但职权却凭空少了一半,虽说各司其职方便处理内外关系,但冯衍自己心里也急啊,再不表现,这九卿能做多久也是个未知数——众所周知,第五伦不会对地方政务、军事越俎代庖,但偏偏对外交,最爱搞“空投手令”“特派专员”这一类的花活,冯衍只管办事,在大战略上,第五伦心中自有韬略。

    于是大行令,就成了高一级的跑腿,夏初第五伦重抓外交,大派使者时,刘秀那边非阴兴不可,冯衍也不能替代;齐王张步、楚黎王这些小势力,冯衍则不屑去,于是就到公孙述这“敌国”来了。

    所谓敌国,并非敌国之邦,而是地位或势力相等的国家,第五皇帝和公孙皇帝,好歹是假模假样相互承认,约好要共抗诸汉的……

    如今这牢不可破的同盟已经破裂,冯衍此行的使命,便是来将这裂痕缝补起来——假装缝补。

    但和上次在蜀地时受到热情招待,可随意走动不同,此番入蜀,冯衍的行动很难离开车队百步,公孙述派了专员盯着他,生怕冯衍刺探到了蜀地实情。

    就这样,冯衍被公孙述的人隔绝消息,一路送到成都郊外的离宫别馆居住,并未立刻受到召见,过了两日后,才见到了成家大司徒李熊。

    “李相。”

    成家倒是将新朝体制全盘继承,大司徒相当于丞相,冯衍当初在蜀中出使时,与李熊私交不错,相互欣赏,如今再见,冯衍竟一拂袖,就斥责起李熊来。

    “昔日衍使成都,代吾主尊公孙为王,缔结魏蜀同盟,而后成家又送黑白熊,约定永结同好,然而血口未干,蜀军便偷袭子午道,又助陇贼隗嚣,盟誓尤在耳畔,敢问李相,这难道是大国相处之道么!”

    李熊无话可说,虽说大争之世,尔虞我诈是寻常,但非要论的话,确实是他们理亏在先,只能愧然道:“熊未能阻止此事,此生之痛也!每逢夜深人静,时常惭愧无眠,我与敬通一手创建的同盟,竟因小人之谗,而分崩离析啊!”

    冯衍之道,李熊这是在顺水推舟了。

    据线报,冯衍知道,成家内部有北进南下的分歧。北进一派力主联合隗嚣,在陇右与第五伦争天下,最终夺取关中,如今已基本失败,但仍视魏为大敌,以为第五伦迟早会南下,希望借隗嚣、羌部之力牵制魏军,保住蜀中。

    这一派无疑猜对了第五魏的战略,这也是第五伦分割典客官署,特置典属国处理羌胡关系的原因,随着万脩东返养病,陇右就剩一个吴汉,听说这莽将军在处置东西羌时颇为粗暴,这哪行,必须专人入陇指导,执行皇帝政策才行。

    而南下派,则以李熊为主,他从最初就认定,魏国强盛,向北绝无扩张可能,集中力量造船舶,跨有荆益才是唯一出路!对第五伦,要虚与委蛇,为成家的壮大赢得时机。

    李熊的见解也没错,坏就坏在公孙述太贪心,南北都想要。

    结果去年,蜀军忽然与魏翻脸,在子午道、祁山堡大败,失去了争衡凉州,进取关中的机会。因为主力、粮食调到北方,李熊主持的伐楚之计也功败垂成,竟在夷陵被楚黎王秦丰击败,上百艘船无片帆返回。

    如今成家东界只扩张到了南郡秭归县,三峡有其二,但瞿塘峡死活无法突破,不过荆南的武陵郡,倒是被“传檄而定”,名义上归附公孙述,让李熊的南下策略稍稍得了点进展。

    李熊知道魏蜀绝无可能再续前好,但哪怕是装模作样,也要让两边的和平保持下去,如今既然冯衍入蜀,倒不如与此人相互利用,让公孙述打消北进的痴想,留兵卒拒险要而守足矣,将精力投入到还有可能扩展的南方去!

    于是李熊不顾体面,竟朝冯衍再作揖:“虽然成家无礼在前,但敬通身为魏九卿,愿再入蜀,必是心存善念,还望你我能再度联手,让魏蜀摒弃误会,重归旧好!”

    误会?谁和你误会?

    冯衍捋须道:“衍此番南下,倒也不尽是兴师问罪,魏皇一度大怒,欲与成家死斗,亏得衍极力劝诫,这才稍稍平息,但若想魏蜀续盟,魏皇陛下还有一个条件!”

    李熊道:“是何条件?”

    冯衍一笑,眼中却带着杀意:“两国之所以决裂,皆因隗嚣、方望二人而起,隗嚣既然已是公孙皇帝诸侯,魏皇也不想太过追究,但方望,说客小人也,鼓噪邪说,近日陇右探得,他竟深入先零,勾结羌虏,还望公孙皇帝,能将此人处死!”

    “杀一人,便能令两国重归于好,岂不美哉?”

    ……

    “先生当真要南下?”

    与此同时,羌道城外,方望刚结束入羌远行,饭都没吃一口,却又要急着南去成都,这让隗嚣颇为担忧。

    “必须去!”

    方望虽然满脸倦容,却也硬撑着上马。

    “冯衍乃智士,巧舌如簧,而公孙述优柔寡断,或许会被其说动,更何况,蜀相李熊,又力主南下,当初便不同意公孙述接纳大王……”

    隗嚣也担忧啊:“先生欲如何劝说?”

    方望咬牙道:“我须得速入成都,说服公孙述,斩冯衍,与魏彻底断交,而同刘秀通好,联吴抗魏,方今天下的三强国,才有希望鼎足而立!”

第536章 好人

    楚汉之际,策士蒯彻劝韩信据齐地,其原话是“参分天下,鼎足而居”。

    传承了老前辈的优良作风,如今同样沉迷纵横之道,欲阻止第五伦取天下的方望,又欲达成此形势。

    不过别说是天下,武德二年(公元26年)仲夏,随着赤眉覆灭,连小小的南阳郡,都已经成“鼎足之势”了。

    魏平南将军岑彭驻扎在南阳郡首府宛城,对他而言,这座城市有太多回忆与遗憾,岑彭曾作为新朝将领扼守此地,坚持了半年,最终在外无救援的情况下,严尤自杀,岑彭被刘伯升俘虏。

    如今岑彭收复了宛城,但与赤眉残党的交战中,城郭燃起了大火,残敌肃清后,城市几乎被焚毁,三军只能移到周边的豪族庄园居住,这些地方不知换了多少主人,赤眉在南阳执行彻底的打土豪政策,导致昔日遍布宛城的豪强一朝消失,倒是给岑彭省了许多事。

    但宛叶之地的残破,也使得魏军无法就地征粮,每走一步都得靠后方补给,故而岑彭没有急着进军,目前只控制了半个南阳郡。

    这一日,岑彭正与属下们站在地图前,商议兵略。

    “成家公孙述觊觎南阳许久,春天时赤眉大溃,公孙便遣偏将军贾复,出郧(yún)关,沿武当山北麓行,占据武当县,又攻克筑阳县,与我隔汉水相望。”

    “次伯,你与贾复相识否?”

    岑彭唤了侍候在旁的一位官吏,却是阴丽华的兄长阴识,他本是绿汉刘玄的臣子,属于刘秀兄弟一党,但在赤眉杀入南阳时,却选择北降魏国,投靠了岑彭。

    如今一年多过去,阴识因熟悉南阳情形,被岑彭引为亲信,并向皇帝推荐,让阴识作为南阳代理郡丞,好招揽南阳豪杰投奔。

    阴识应诺:“当初同在刘伯升麾下时,见过一面。”

    “听说这贾复年纪颇小,便通晓《尚书》,新末时继父职成为县吏,前往河东运盐南返,途中遇到盗贼,同僚皆遁逃,唯独贾复横刀留下与贼人缠斗,一日后竟安然而归,只说以一敌十,手刃三人,其余盗贼都逃了,遂得到全县赞誉。”

    “贾复见新莽乱政昏聩,而绿林起于南方,遂聚众数百响应,自称将军,聚集在武当山。后被伯升招揽,又随舂陵族人刘嘉西入汉中,后来听闻伯升战死,心灰意冷,遂与刘嘉一同降了公孙述,成为蜀将。”

    岑彭虽然也是南阳人,但对贾复是只闻其名,投降刘伯升时,人家也早去西边了,故未得见:“素闻此人善战,当真如此?”

    阴识道:“伯升说过,贾君文,有折冲千里之威!绿林能轻取汉中,多是他的功劳。”

    岑彭只对左右笑道:“难怪自关中有传言,说连陛下的爱将吴汉,都差点在陇西吃了贾复的亏,蜀军偏师能从容退走,皆贾复之功也。”

    他又感慨:“去年刚在陇地打完仗,又被调到南方,真不知该赞公孙述能用人,还是笑蜀中无将?”

    言罢,岑彭又指着南阳南部道:“公孙述去年曾派遣舟师东进,却被楚黎王秦丰所败,楚虽小国,却仍能倔强于荆州,只是忙于提防成家,反被刘秀部将取了荆南长沙。”

    但楚国也还以颜色,拿下了江夏郡,如今横跨长江,坐拥楚地核心区域,也没错过赤眉崩溃的风口。

    “楚国部将邓奉,本南阳大姓,如今率部占据新野以南十县。”

    听到这,阴识就面露愧色,他也是新野人,岑彭令他去南边传檄还乡的豪强投魏,但就算背靠强盛的魏国,阴识的号召依然没有邓奉大,响应者寥寥。

    “邓奉先在南阳名望太大,甚至超过了刘秀兄弟,赤眉入宛之际,人人皆走,唯独邓奉执意坚守新野,救下了大多南阳氏族。”阴识忘不了当初众人在新野分道扬镳的情形,曾经撑起绿汉政权的南阳豪强,一分为三,各奔东西。

    “邓奉确实是良将。”岑彭听说过,邓奉几年前在风陵渡对岸“大败”窦融的故事,虽然魏将喜欢据此来嘲笑窦融不善战,但也证明邓奉绝非凡俗。

    “但如此良材,就甘心投效于区区楚国?”在岑彭看来,天下形势已经颇为明朗,魏占据半壁山河,吴、蜀次之,至于齐王张步、楚黎王等,不过是夹缝里生存的小势力,装得下邓奉这尊大将么?

    阴识听明白了岑彭之意,说道:“邓奉过去不忠于刘玄,如今想必也不忠于楚黎王,他,只忠于南阳!”

    “爱乡土的好壮士。”

    岑彭慨然:“也是巧了,魏皇陛下欲以南阳人治南阳,我奉命镇守宛城,不也是南阳人么?次伯与邓奉、贾复皆有故,还望能去信通洽,勿要断了昔日情分。”

    阴识顿时了然,岑彭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将军,用兵刚柔并济。

    但贾复也就罢了,至于邓奉,此人可是向阴家求过亲的,还在刘秀之先,阴识觉得,他与阴家各为其主似乎更好些……

    别看阴识在岑彭面前颇为谦逊,甚至有些胆怯,但他对自己家族的未来却期许得很高,阴氏在新末大乱中失去了太多,使得阴识性情大变,认定只有足够丰厚的回馈,才能对得起父母宗族的牺牲。

    岑彭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东南方:“驻扎在冥厄三塞的汉军,仍无西进之势?”

    这是颇为奇怪的事,冥厄三塞作为吴汉的西境,也聚集了一大批避赤眉之乱的南阳豪强,按理说,这群人见赤眉被魏军打崩,应该欢天喜地还乡报复才对,为何如此克制?

    “怕不是得了刘秀勒令,汉军不得有一兵一卒越过桐柏山。”

    据岑彭所知,汉军的机动兵力不多,且一分为二,一半随刘秀在淮北,另一半随冯异、邓禹在荆南。若汉军忍耐不住,再分兵来争南阳,就会让其他战线更加空虚,反而给了中原魏军机会。

    岑彭对这种态度赞不绝口起来,他作为长期在外的游子,很清楚这种感受,南阳人重乡情,满目疮痍的故土、先祖坟冢就在眼前,却能压制不动,说明刘秀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

    不愧是被魏皇欣赏看中的男人啊!

    岑彭记得,当初新朝还没灭亡时,第五伦远在魏郡,却曾几度来信,希望岑彭设法将刘秀弄到北方却,只可惜岑彭不及行动,刘秀就跑了。

    他又想道:“陛下的对手是刘秀、公孙述,我的对手,则是贾复、邓奉。”

    “我须得上奏皇帝,说明此事,贾复、邓奉,非得许以二千石、杂号将军方能招揽,若能成功,不但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还可让魏再获大将!”

    魏国将军们派系斗争已有端倪,唯独岑彭,全无嫉贤妒能之心,入南阳后,一口气向第五伦举荐了大量人才,在为人处世上,他确实是个好人。

    第五伦自也不会亏待这位重点栽培的爱将,让老实人吃亏,君臣都念兹在兹,岑彭的奏疏才送走没多久,来自长安的诏令却先到了!

    “先时,奉陛下诏,除骠骑、车骑、卫、前后左右将军之外,加四征、四镇将军,亦为重号,四平则为杂号。”

    “诏曰:平林将军岑彭,自武德元年以来,受任方隅,西御蜀寇于子午,南平赤眉入宛叶,抚宁疆场,有绥御之绩,献俘授馘,勋效显著。其以彭为镇南将军,都督南阳、汝南诸军事。南方之事,全付将军!”

    诏令下达,岑彭的亲信属下皆大喜过望,岑彭投效第五伦算晚的,而且往往作为留守之将,没赶上什么大仗,最突出的胜利,还是子午道大捷。

    而被第五伦当尖刀使的吴汉,已经是后将军,跑岑彭前面去了。

    如今,岑彭终于熬够了资历、军功,随着改制,一举从杂号进入重号将军,虽然仍是末位,但这也意味着,他有资格开幕,手下人的未来也光明了不少。

    唯独阴识,在欢喜之余,听出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为何将军号是镇南,而非征南?”

    “恐怕不止是激励岑将军日后再立大功,还有深意吧……”

    一字之差,其意甚明,阴识猜测出了第五伦的用意:

    南方,不是未来魏军主攻方向,南阳汝南一线,暂时没有大仗可打!

    ……

    “桃子要一个个吃,先东后西,明年要集中力量,解决青州,至于荆州?岑彭守好宛城,慢慢恢复生产,南边且留着给公孙述和刘秀去争罢!也省得他们早早联手,来个连吴抗魏,以两弱敌一强。”

    长安未央宫中,第五伦在对几位九卿、将军做未来的战略说明,又道:

    “若冯敬通真能说服公孙述杀方望,非但能去敌一谋主,还能让隗嚣心怀忐忑,今日公孙述能翻脸杀方望,明日,会不会杀他呢?虽然夺了凉州,但隗嚣本就不欲争天下,我与他甚至还有点旧交情,何必非要你死我活呢?”

    第五伦也是不要脸,占尽了便宜,当然这么说了。

    而等今日训政结束,老太师张湛也会同奉常王隆,以及监察机构丞相司直黄长、御史中丞宣秉,四人神情严肃地入内,向第五伦禀报了来自各地汇总后的奏呈。

    “陛下,公投结果,出来了!”

    这次的假民主,第五伦只选了有条件组织老百姓投瓦的几处地方,除了魏军和赤眉俘虏外,还有长安、洛阳、右扶风武功县、魏郡元城县几处,其中武功、元城分别是王莽封地、祖地,相当于第五伦放水,以堵天下之口——若连这两处的民众都希望王莽死,那真是老天都救不活。

    从三月到五月,一共近百万人参与了投瓦——纸面上的数字,真实的“选票”,恐怕一半都不到,有个三分之一就不错了。

    当然,报上来时,却是足人足数。

    结果是,也只有赤眉军中一部分念着他是“田翁”时的好处,其余人都希望王莽去死,于是投瓦时扔向左边的数量,高达九成五!

    作为监察机构,丞相司直黄长信誓旦旦地保证,投瓦过程公平公正公开,绝无一点官吏、军队逼迫百姓投王莽死的情况。

    倒是正人君子的御史中丞宣秉表示,一些地方存在民众随大流,亦或是人数不足,凑不齐半数,里正、宗族便代投,事后随便多报几百上千姓名的情况……

    但这些瑕疵,却被奉常王隆认为是“无伤大雅”。

    第五伦倒是无所谓,假民主嘛,意思一下,做个样子就行了。

    他看完这些数目后,只仰天而叹。

    “民心如此。”

    “天意如此!”

    王隆、黄长皆下拜颂扬:“陛下当代天行罚,诛一夫莽!”

    二人心中是高兴的,如此一来,第五伦绑架了舆论,就彻底解决了处死旧主的麻烦尴尬,完完全全代表天意民心,不必落世人口实。

    宣秉默然不言,但也觉得王莽该死。

    倒是太师张湛心存不忍,他是前朝旧臣,王莽改制的积极参与者,知道王莽的“初衷”不坏,虽然如今是魏朝元老,但张湛仍对老皇帝,存有一点怜悯。

    加上他与第五伦关系不同一般,曾经是举主,如今又贵为太师,便咬咬牙,提议道:

    “陛下。”

    “夏桀不务德而武伤百姓,诟天侮鬼,淫乱极暴,当时民不聊生,皆言:‘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然而纵桀有大恶如此,成汤革命后,却只是放逐夏桀于南巢,留下了千古美名。”

    话到这里,其意甚明,一时间王隆瞥眼,黄长侧目,宣秉也凝神细听。

    而第五伦,已经收敛了神情,看不出喜怒。

    做了一辈子老好人的张湛看向第五伦,满怀期盼地说道:“如今,王莽之恶虽与桀纣等同,但陛下之仁慈,却远甚于汤武。”

    “公审已罢,王莽祸乱天下确凿无误,杀之合乎公理人心。但若陛下效仿前世,特赦王莽,只罢为庶民,流放远方,如此既应了天意民心,又彰显仁德,更让王莽留其垂垂性命,在余生数年悔过前罪,在臣看来,这才是对王莽的最重惩处!”

第537章 暴力

    第五伦走入王莽所居的宫室中时,看到老头子正坐在蒲席上打瞌睡,头往下垂,呼吸轻轻拂动白须,这轻微的动作,让人不至于以为他死了,而手边则是一摞摞以《过新》为名,抨击莽朝的文章。

    奉命在此的侍郎朱弟禀报:“陛下,王翁最初见到这些文章,勃然大怒,揉成一团扔了,但后来又捡了回来,时而痛骂考生文笔不精,胡言乱语,时而又缄默不言,半响无对……”

    第五伦颔首,示意随从们安静,又让朱弟退下,他自坐在王莽对面,今日是夏至日,天气颇为闷热,天上聚集着大团乌云,长安已旱多日,人们就期盼这久违的雨水降临。

    直到一声闷雷在天边响起,才将王莽惊醒,一睁眼看到对面坐着第五伦,顿时吓了一跳,理了理胡须,又看到被风吹得满屋子都是的纸张,气氛有些尴尬。

    “无妨,这些只是副本。”

    第五伦笑道:“王翁,这几日,诸生的文章看得如何?”

    王莽在此形同被囚禁,女儿王嬿也只来过一次,百无聊赖之际,这些文章,是他了解外面情况的唯一渠道,可每每忍不住一观,又气得彻夜难眠。

    参加文官考试的诸生年纪不算大,多是白身,对如何做官治民感触不深,对新朝的抨击,或站在自身立场,阐述那些年所遭苦楚离乱,亦或是用书生的视角来加以指责。

    所以面对第五伦的询问,王莽只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一群黄口孺子,懂什么?”

    但连王莽也不得不承认,单个的文章或许偏颇,将它们统筹起来,却是一份控诉新朝恶政的文集。从货币到五均六筦、乃至于王莽对外扩张宣战、纵容黄河泛滥而不治、朝政军务所用非人等事,基本都被士子们加以总结。更有人直指均田、废奴。

    “我最喜欢这篇。”

    第五伦弹着一份道:“直接指向复古,认为王翁凡事都要从典籍里搜寻例证,乃是按图索骥,将所谓三代之名号制度,套用于今世,最后使得国策悬浮,不合实际。”

    王莽缄默不语,换了还做皇帝时,他是万万听不进去这话的,可今日经过大起大落,又在民间走了一遭,他知道文中所言无误,心里认同了,只是口头不肯接受,不愿让第五伦如愿罢了。

    岂料第五伦却道:“这些文章,将能想到的地方都说尽了,但都只看到了表象,不见根本,最重要的缘由,却无人看透,或者说,无人敢道明。”

    “那便是,王翁取代汉室,代得不够干净!”

    王莽愕然,却听第五伦道:“自唐虞夏商周秦汉至今,除却秦一统天下较为特殊外,但凡改朝换代,无非两种。”

    “一是所谓禅让,仅存于尧舜禹,在那之后,间或有诸侯尝试,但都无果而终,唯独王翁身体力行,竟还侥幸成功了。”

    “其次是革命,始于商汤,汤武革命,暴力推翻前朝。”

    王莽已经被第五伦所说的话吸引住了,这是从未有人提及的角度:“王翁效法古人,以禅让取代汉家,倒是少了太多流血,但麻烦之处在于,接受前朝皇位天命的同时,也将过去的官吏、朝廷、军队、天下弊病一并继承。”

    第五伦一项项与他细数:“土地兼并、奴婢买卖自不必言,结果是编户齐民越来越少,收得赋税田租也越来越低,朝廷缺财,却又骄奢淫逸惯了,遂无钱粮维护河堤,以至于天下诸事日益败坏。王翁当政后,第一件事就是开财源,只是走了歪路,使得财政更加败坏。”

    “冗官亦是大问题,汉两百年来,留下列侯数百,朝野官吏越来越多。据少府宋弘说,汉宣以来,百姓赋敛,一岁得四十余万万钱,吏俸用其半,可到了汉平帝时,天下人口大增,可赋敛却不增反减,因为人口控制在豪强手中,官俸却快超过赋敛了。新室削减吏俸,甚至数年不发,便源于此。”

    “而汉末时,兵卒亦已烂透,汉成帝时,颍川铁官举事,最初只有一百八十人,竟能夺取武库兵器,诛杀官府长吏,前后经历九郡,官军不能制,朝廷惊惧,借用地方豪强族兵方才平息。到了新朝,虽然换了旗号,但将吏、兵卒不换,军中空饷糜烂依旧,用彼辈出征西域、匈奴,焉能不败?”

    “总之,朝野与地方关系盘根错节,国政难以推行,容易下达的,皆是给郡县改名等不伤及豪强利益之事,到头来,改制越改越乱。”

    第五伦摊手道:“这天下,就像一栋烂透的高楼,王翁全盘继承,就算在外头抹上新漆,然实质上仍是旧邦,难挽倾覆。又像一个已病入膏肓之人,身体无处不是大病,就算是名医,也难令其痊愈,更何况……”

    接下来的话就不好听了,第五伦笑道:“王翁本是一个眼高手低的庸医,没有本事,只有一片‘好心’。汝看得出病症何在,开的药却大多错了。”

    “就算偶有药方对味的,可上面的药材却世间难寻,甚至被底下官吏将黄芪换成何首乌,强喂给州郡百姓,非但无益,反而有剧毒!天下膏肓病体受此折磨,自然更加恶化,离死不远了。”

    第五伦道:“故而,对老迈蹒跚的汉家,禅让绝不可取,只有效法汤武革命!将腐朽楼厦推倒,才能重建乾坤!”

    “既然王翁不革汉家的命。”

    “那就只能由我,来革新室之命了!”

    第五伦说到快意处,也不管王莽已脸色铁青,竟以掌为刀,对着空气劈斩起来。

    “借口大魏草创,前朝的官,有罪的杀掉抄家,无罪但无能的也撤掉,不瞒王翁,新朝时长安城领俸禄的大小官吏近万人,如今被我裁至只有千余。若还是以五铢钱计,支出俸禄减少何止十万万!”

    汉、新的关系、人脉,与大魏有何干系?裁撤的人,该当兵当兵,该做民做民,第五伦以工代赈修复关中水利,急需劳动力。

    “兵卒亦然,猪突豨勇虽脱胎于新军,但却由我改造过,昔日种种弊病虽仍有残余,但毕竟开创没几年,将帅皆起于行伍,不敢说天下强军,但对付新军、绿林、赤眉足矣。”

    最关键的是土地,第五伦寻找各种借口,利用改朝换代的乱世,收缴了一大批豪强田土,扩大了财源,王莽西入长安时已在渭水两岸见到。

    言罢,第五伦嗟叹:“可惜,没人能如此写。”

    “不然,纵其他考试皆交了白卷,就凭此文,也足以定个甲榜第一!”

    却又看向王莽:“王翁,我这文章答卷,写得如何?”

    王莽下意识地还是骂:“小儿曹,狂……狂悖。”

    但心里却不得不承认,第五伦看得真是明明白白,自己没看错他,却又用错了他——第五伦连禅让都不屑,更别说救亡了。

    王莽也问出了自己的问题:“第五伦,汝究竟是在何时,生出了效仿汤武革命之心?”

    是奉命入朝,得到他梦寐以求的兵权时。

    是入主魏郡,成为封疆大吏时。

    亦或是初次参军,开赴塞外时?

    不,可能更早。

    王莽恍然:“莫非是扬子云逝世时,汝便已心存恨意?决意覆灭新室了?”

    第五伦与王莽对视,摇摇头:“不。”

    “我决意推翻新室,是在十年前,那时我拒绝入太学,三辞三让,除了借此邀名养望外,便是看出,新室不可救药!”

    “十年前,天凤四年?”

    这意味着,从一开始,第五伦在自己面前皆是装模作样,面带笑意,满口忠诚,实则早存倾覆之心。

    又一阵炸雷响起,闪电映照着王莽脸上的震惊,他只长唏嘘,指着面前之人,不知是赞是骂:“第五伯鱼,汝真乃奸枭之杰也。”

    第五伦权当这是夸奖了:“王翁也领悟到禅让之弊了罢?这才有后来投身赤眉之举,果然,还是汤武革命好啊,推翻一切再重建,才更有成效!”

    说话间,外头积蓄已久的大雨终于落下,砸得瓦片啪嗒作响。

    第五伦站起身,站在殿门口,张开双臂拥抱外面的疾风暴雨,拥抱他用鲜血和背叛换来的新局面。

    “如今,非但众士子过新之论如出一辙,皆言新朝活该灭亡。”

    “连天下百姓,也纷纷投瓦于左,希望我代表天意民心,诛杀一夫!”

    第五伦从廊边走回来,唤来朱弟,令他向王莽展示了公投的结果:“古人有句话,叫众心成城,众口铄金。”

    “意思是舆情强大,连真金都能熔化。”

    “更何况是王翁呢?”

    王莽默默看着那一份份代表各投瓦点民意的“万民书”,上面的许多名字,似乎在他禅让前,四十八万份劝进书里也出现过,民心确实像海水,翻来覆去。

    若没有与第五伦今日对话,王莽还能强辩一句“三人成虎罢了”。

    但眼下,王莽只将手中纸牍一扔,闭目道:

    “人固有一死,予寿不超过七十三,今年已七十二,多一年少一年,又有何区别?”

    但过去,他是想要“殉道”,而现在,却变成“一死以谢天下”了。王莽心里承认,自己太多错误,不论初衷如何,结果却是天下大乱,百姓死亡上百万,上千万人为代价。

    “但也有人不愿王翁死,竟以商汤放逐夏桀之事来劝我。”

    第五伦与王莽说起张湛替他求情之事,王莽只感慨,张湛确实是个老好人。

    “我则赐了张子孝一篇《仲虺之诰》。”

    听闻此言,王莽一愣后,顿时就明白了,只冷笑:“第五孺子,近年经术学得不错。”

    那篇仲虺之诰,乃是在成汤放逐夏桀后,觉得以臣放君心有惭愧,怕落后世口实,于是仲虺就说了一番话。表示成汤伐桀,来自规正夏禹之制,来自天命,来自百姓心愿,合情合理,一举为成汤解决了事业合法性的问题,也为“汤武革命”这种改朝换代模式,定下了理论:顺天应人,即可诛伐!

    六百年后,周武王既是以此为凭,推翻了商朝,砍了帝辛的脑袋。

    “但张湛还是不明白。”第五伦对这位张太师颇为失望,果然作为装裱还行,做大事,还是算了。

    “他以为,我之所以迟迟不杀王翁,是想像汉新禅让那般,雅致而从容不迫,做出文质彬彬、温良恭俭让的模样来。”

    “张湛错了。”

    第五伦凭栏望雨:“在我看来,商汤革夏命,远不如周武革商命,革鼎之事,顺天应民足矣,大不需请客吃饭、不需做文章、不必绘画绣花。”

    “需要的只有一件事。”

    第五伦看着骤雨砸到地面:“暴烈!与推翻的前朝,要割得干净!将一些冗官朽木皆斩去,如此方能轻身上路,重起炉灶,烧出一个新局面。”

    尤其是,当第五伦决定,要继承王翁部分夙愿,在均田、废奴、制币、官营盐铁山海等事上,重新捡起来时。

    就得更加决绝,切割得,更加干净!

    “令士人、百姓参与,确实是为了展现顺天应人,但同时,也是知舆情、表决心。”

    “九州沦亡至此,虽非王翁一人之过,但天下人已将这些年的苦楚,集中到了王翁一个人的身上。”

    “这是自然,记住一个人,当然要比细细剖析内里缘由要容易。”

    “王翁若能善终,则世人恨意之结难解,甚至会恨屋及乌,将留了王翁性命的我也恨上了。”

    “只有王翁死去,才能消解众人愤恨,让新室之弊,成为过去,让世事翻篇。”

    “故伦今日来此,只为一事。”

    背对着瓢泼大雨,第五伦朝王莽拱手,那语气,仿佛只是请他去远方做客。

    “请王翁,赴死!”

第538章 王莽之死

    新末乱世里总是能追随胜利者,保全性命的张竦,在尚冠里号称智叟,虽然不当官,平日里却常有为官的朋友、门生前来咨询。

    张竦最初以为,第五伦之所以故意闹出公投等荒唐事,不过是遮掩自己“臣逼君”的本质,最后在万众声浪中,再赦免王莽,保证双手干净,赢得“仁德”的美誉。

    于是在全长安人都议论王莽何时会死时,张竦却能神秘地告诉邻居们,王莽恐怕会和夏桀一个下场:“流放而已。”

    可他也万万没料到,第五伦竟真要处死王莽!

    那天一大早,邻居就兴致勃勃地拿着布告来找他:“张翁,你却是料错了,朝廷黄纸黑字,宣布要在五月二十五,在未央宫东阙,当着长安万民的面,魏天子会顺天应民,诛伐暴君!”

    “真……真杀啊!?”

    张竦半响无言,想了三天三夜都没想明白,第五伦这么做有何利好?莫非是真顾及舆论?真把公投当真了?魏皇没那么愚蠢吧,老百姓的声音,难道不是听听就过了么!

    他从朋友、弟子那得到的消息,都说皇帝心意已决,去看过王莽几次,不知聊了些什么,更机密的事也打探不到。

    到了二十五日这天,一宿未眠的张竦听到鸡鸣后,就匆匆从榻上起身,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粥,乘车出尚冠里时,天已蒙蒙亮,居住在里中的显贵们也陆续出发。

    他们料定今日的长安,肯定比年前腊祭日还热闹,但仍小觑了这桩大事的吸引力,才走到丞相府和武库附近,就发现人渐渐多了起来。随着宵禁解除,长安开门,周边听到消息的士民也从十二都们涌入,从横门街、槀街、东西市汇聚到东阙之下。

    东阙名为“苍龙门”,它与北阙的“玄武门”,皆是未央正门:北阙朝蛮夷戎狄,挂过从楼兰王人的头颅,东阙则朝九州郡县。

    今日街上是中尉执勤,把守各个街口。而未央宫大门紧闭,卫尉军站满东阙城头,警惕地注视着所有人,五彩旗飘扬于城头。

    再往前,东阙前广场已经堵得水泄不通,马车过不去了,只能将马解了栓好,仆人扶着张竦站在车舆上,能稍稍看清上头的情形,一群穿着黑衣的工匠,在上面安装着什么器具。

    而东阙广场上黑压压的人头,则翘首以盼,期待午时。

    有一辆马车停在张竦不远处,两兄弟锦衣站于舆上,张竦瞧那个稍矮之人的模样,似是安陵班嗣,那旁边高个之人,莫非就是辞了史官回乡的班彪班叔皮?

    确实是班氏兄弟,班彪本来已将自己关在书斋里了,骤闻第五伦真要杀王莽,大惊之下,还是没忍住,和兄长来见证这亘古未闻的一幕。

    班氏兄弟也捧着官府的布告,在那琢磨第五伦的“春秋笔法”。

    班彪还是有真学问的,一针见血地指出:“虽然许多人都引用孟子‘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之言,以此为皇帝开脱,但兄长且看,这布告上,引用的,却是墨子的话!”

    班嗣是藏书家,当年连桓谭都要上门求教,家中多有诸子百家之言,立刻就了然:“有人问墨子,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皆立为圣王,是何故也?”

    “墨子则曰:子未察吾言之类,未明其故者也。彼非所谓攻,谓‘诛’也。”

    但班嗣精通的是黄老,对儒墨的理解,倒是不如班彪:“这与孟子的‘诛一夫’有何区别?”

    “截然不同!”

    班彪道:“于儒家而言,诛是上罚下,弑是下犯上。故而汤放桀,武王伐纣,其实都是臣弑君,孟子不肯尽信书,为弥补此漏洞,不承认商纣是君,而是说他是独夫!如此便不存在‘弑君’罪名,汤武乃是真天子,放诛桀纣,依然是上罚下。”

    “而墨子则不然,墨子所谓诛暴君,只有义与不义之分,就算暴君依然是君,只要其滥施暴政,便人人得而诛之,而不必非圣王不可!”

    一个是新的英雄帝王诛灭伪君,一个是百姓自己就能动手,这区别可大了去!

    班嗣品味其中意思,自汉以来,哪怕是孟子的话,都有些离经叛道,不为汉武等君王所喜。而今第五伦竟引用了更加偏激的子墨子言,他想干什么?

    他有一个大胆的想法:“莫非是皇帝不学无术所导致?”

    班彪摇头:“就算皇帝不通经术,身边还有王隆等人辅佐代笔,绝不会犯此大错。”

    兄弟二人抬起头,看着未央宫东阙上,匠人们渐渐组装成型的东西,木头框架,中间则是闪着寒光的刀刃,那似乎是一个刑具。想到祸害天下这么多年王莽老儿会死于其下,一时间人群又兴奋起来。

    倒是张竦看着左右亢奋的民情,大热天里,只感觉浑身发冷,他现在完全猜不透,搞不懂第五伦了。

    从王莽做安汉公起,张竦就作为新朝的御用文人,不断地给王莽歌功颂德,虽然躲过了清算,但对新朝,依然有些感情,眼下王莽真要死,就算是张竦这种墙头草,竟也有兔死狐悲之感。

    至于班彪?则是越看越生气。

    “平民百姓不知其中区别,我却知晓。”

    “自书传所载乱臣贼子无道之人,考察其祸败,从未有像王莽这般胡闹之人。新朝与暴秦,同归殊途,十五年灭亡,皆乃炕龙绝气,非命之运,紫色蛙声,只配分到闰位上,绝非正统。王莽的结局,应该是被真正的圣王,以篡位老贼身份,具五刑而死!”

    班彪期盼的结果,当然是大汉复辟成功,王莽作为篡臣,被踩上一万只脚了,他最大的罪不在于祸乱天下,而在篡逆。

    “可如今,却连诛一夫都不算,直接诛暴君!这意味着直到死,在第五眼中,王莽依然是君!!”

    “实在是,太便宜王莽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随着九声清脆的钟鸣,震得全场肃静。

    但只一瞬间后,民众们便再度爆发欢呼,响彻了整个东阙,未央,乃至长安城!

    因为一个身披十二章,服冠冕的人,出现在东阙之上。

    “皇帝陛下到了!”

    ……

    来的不止是第五伦,王莽也已经到了,白发老翁一身素白的衣裳,也没有枷锁绳索,只拄着杖走在队伍中,仿佛他不是犯人,而是一位皇帝邀请来观礼的长辈。

    但卫尉、郎卫军上千双眼睛,都盯着老老头儿。

    王莽却不理会他们,只看着东阙的苍龙之下,廷尉彭宠手持简易的扩音器,宣读经过数月会审后,总结的王莽之罪,都是简易的纲要,具体的内容细节,第五伦已令人整理成册,以作为修史的资料。

    “新室颠覆之势险于桀、纣,而王莽晏然自以黄、虞复出也。乃始恣睢,奋其威诈,滔天虐民,穷凶极恶,流毒诸夏,乱延蛮貉,犹未足逞其欲焉。是以四海之内,嚣然丧其乐生之心,中外愤怨,远近俱发,遂令天下四分五裂,城邑为丘墟,害遍生民,辜及朽骨……”

    而第五伦则站在正中,他的身躯不算高大,却也没搞出在脚下垫砖这种自欺欺人的事,年轻的皇帝扫视东阙下黑压压的人群,不知在想什么?

    王莽却想到了那一天,他与第五伦的最后对话。

    在大雨滂沱中,二人又聊了许久,第五伦继续说起《仲虺之诰》。

    “殷商自诩取代夏朝合乎天道,因为商汤肯定了夏禹之政,而认为夏桀已乱大禹常法,自己实乃拨乱反正。”

    “王翁则更特别。”

    第五伦在雨中这样对他说:“你既是大禹,也曾振作,想要开创一番事业,复三代之治,让世间重享太平,但王翁,终究还是活成了夏桀!”

    “王翁想要改变之决心,值得赞许。”

    “但汝搅乱天下之罪行,也该受惩处!”

    王莽现在承认他犯的错,却唯独不服第五伦高高在上的态度,他有能力,却没有德行:“小儿曹,汝当真配来判罚予?”

    但第五伦却大笑道:“错了,诛伐王翁者,并非第五伦,也并非单纯因为成王败寇,而是缘于天意民心!”

    回忆戛然而止,随着彭宠念完最后一句,第五伦亲自接过简易扩音器,音量陡然增大,念出了诏书的最后一句:

    “伦不才,今日顺天应民,共诛此暴君!”

    言罢,竟朝东阙下将近十万民众,拱手作揖!

    气氛再度被点燃,虽然文绉绉的文告听不懂,但众人大多是参与过投瓦决王莽生死的,早就有参与感了,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等到今天,别提多激动——平日东市杀个盗贼都观者如堵,更别提今天了!

    他们甚至迎着东阙,伸手喊起了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口号来。

    “杀王莽!”

    “诛暴君!”

    只有明白“诛暴君”三个字深厚含义的班彪,被声浪包围,显得格外孤独。

    而作为诛伐对象的王莽,依然静静站立,没有被声浪吓到,他在被第五伦俘虏后,曾一遍遍设想过自己“殉道”的模样,那应该是壮烈的,甚至在死之前要说的话,他都想好了: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世道如此,既然新朝覆灭,赤眉崩溃,复三代、致太平之事再也不能实现,世道又会回到一片黑暗,那他死就死吧。

    可现在,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时,王莽却有些不舍。

    因为就在暴雨如注的那天,第五伦与他长谈,竟说,王莽先前所畅想的均田、富国甚至是开拓,都是他往后要做的,只是具体举措不同,但理想却殊途同归。

    第五伦还笑话王莽过去失败的改制,埋下了无数大坑,以至于均田也要藏着掖着,拼命分化豪强才干做一点;货币则更要慎之又慎,因为世人都被王莽玩坏了。

    朝野之中,有无数人借口新莽时失败的五均六筦,来抵制第五伦想要重新收归官营的盐铁酒川泽矿山等事。

    “前车覆了,还挡了后车的路,王翁,汝害我不浅啊。”

    “不同之处在于,王翁眼高手低,也就想想。”

    “但我,却要做成!”

    虽然觉得可笑,但偏偏这件事,让王莽忽然生出了点贪生之念,他想看看,第五伦会如何去做,将那些他费尽心思,在朝在野都失败的事,做成——尽管王莽嘴硬,但西行这一路来所见所闻,却让他了然,虽然事事皆乃草创,但许多方面,已入正辙。

    但王莽,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

    东阙边上,伴随着阵阵欢呼,第五伦满意地看着自己诱导的这一切,回过头,断头台安装完毕,祭坛已经准备好。

    “就差,一个祭品,一个牺牲了。”

    因为第五伦亲手设计的断头台只在平地上试用,搬上来安装后还未试验,卫尉军的猪突豨勇老兵们亲自下场,抱着几颗东陵瓜去试刀,进行最后的调试。

    而第五伦,则朝王莽走去,挥挥手,让左右挟着王莽的兵卒退下。

    “王翁,可准备好了?”

    王莽却没有回答,只是定定看着第五伦的眼神,也对,他早该明白的……

    他自己,扬雄、刘歆,都想做圣人,扬雄想靠立言,刘歆想立功,而王莽,则欲像周公一样立德,挽回礼崩乐坏的局面,创立一种万世不朽的制度!

    第五伦,原来,汝也欲做圣人,欲致太平?

    这是显而易见的,但王莽却有一点想不通,第五伦的眼睛,为何能如此自信,如此笃定,这就是王莽最后的疑问。

    “第五伦,汝为何觉得,你能功成?”

    王莽指着东阙下的山呼海啸,神色不知是悲是愤。

    “当年予初为安汉公时,同样得了长安满城百姓拥戴,众人视予为周公再世,说着说着,予也信了。”

    “修三雍时,予一份布告,引得长安周遭十余万人争相投入工地,搬砖运土,只二十日,太学新舍建成,实乃奇事。”

    “予取代汉家时,庶民百姓无人思汉,人人皆愿予开太平!”

    “可予终究还是败了,第五伦,别看如今万民受汝煽动,譬如臂指,但正如汝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焉知予之今日,不是汝之明日?”

    “汝何德何能,能笃定,自己定能将予未竟之业,一一做成!?”

    第五伦缄默了许久许久,最后只一笑。

    “当然能。”

    第五伦继续朝王莽走来,一直走到他身边,附耳道:“我和王翁理念相同,手段却不同,归根结底,还是你我眼界有别。”

    “王翁的‘三代’,是儒生对上古之事的臆想,虚无缥缈,胡编乱造之事用于季世,只会乱上加乱。”

    “但我,却真真切切,见过三代!”

    留着下让王莽百思不得其解的话后,第五伦却三缄其口,身形错开,二人的交谈戛然而止。

    第五小儿说话说一半,王莽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随着鼓点在未央东阙城头响起,时辰已到,作为行刑官的廷尉彭宠按照第五伦的示意,请王莽走向断头台。

    王莽却只定定地看着第五伦,看他依然自信的眼神,看他神秘的笑,这让老王莽天旋地转,无法领会。

    随着王莽出现在东阙墙边,百姓又开始欢呼,声音里充满了迫不及待,众口铄金啊,这热浪比五月份的太阳还毒辣,几乎要将王莽融化!

    这时候,王莽却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老头子再度回望第五伦,口中喃喃微动,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伸出双手,在空无一物的头顶一摸,仿佛取下了那并不存在的天子冠冕。

    王莽乃是硕儒,当然明白“诛暴君”和“诛一夫”的区别,这意味着,直到死的这一刻,他依然是“君”。

    他曾经对赤眉樊崇说过,自己原本的打算,是在赤眉改制成功后,表明身份,然后欣然接受命运,但要在临死之前,将天子之位,禅于能继承自己的事业的人。

    尽管事情与自己设想的有些出入,那“继业者”也有才无德,但无论如何,王莽总算是在临死前,找到他了。

    王莽不情不愿地,缓缓举起双手,仿佛承着万钧之重,然后当着千万人的面,将伸出,隔空递向了第五伦!

    既然第五伦要以他为祭品,以此完成这“革命”,以开创太平,那一辈子对致太平孜孜不倦的王莽,就成全他罢。

    第五伦先是一愣,旋即似是领会到了王莽之意,但并未受这虚空头衔,只朝王莽摇摇头。

    他拍了拍自己头上的皇帝之冠,先指了指天上,又指向东阙!指向万民!

    我不需要你的禅让。

    我的天子之位,来自天意民心。

    王莽哑然失笑,终究还是错付了。

    他只颓然回过头,顺着第五伦手指的方向,踱步走到东阙的墙边,卫士拦着提防他跳下去,但王莽却只是想看看下面的人群,一时间竟双目通红,然后,朝他们重重作了一揖!

    这是致歉,还是告别?

    但迎接他的,只有越来越大的骂声。

    就在这骂声伴奏下,王莽走上了被第五伦称之为“断头台”的刑具,这比五马分尸、具五刑等要体面些。

    设有木条以固定王莽的头部,他拒绝趴着,选择正面躺下,直面死亡。

    木条上居然还雕刻了精细的木活,上面的纹路别出心裁,是一双双百姓的手,托着王莽的白头。

    而断头台上面的横栏呢?则是祥云交织,仿若冥冥中的天意。

    至于那梯形的斜斜刀刃,花纹上画着刑天舞动干戚。

    奉命行刑的是廷尉彭宠,他的父亲是汉渔阳太守彭宏,因为反对王莽被杀,彭宠与王莽有家仇,当初第五伦带他入长安,就是准备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让彭宠动手干掉王莽……

    没想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彭宠哆嗦着手,扶着断头台的机廓,只要猛地一扳,斧刃就能落下,将王莽皓首砍掉!

    人群忽然肃静下来,吞咽口水,瞪大眼睛,踮起脚尖,等着看前所未闻的这一幕。

    而城头那些对王莽或痛恨、或怜悯的大臣,也屏住呼吸。

    倒是王莽,愣愣地看着刀刃,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自己算什么呢?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倦很倦,一切都天旋地转,只在喃喃中,王莽念叨着最后的话。

    “第五伦,唯愿汝,真能替我,弥补,大错,令天下太平……”

    他闭上了眼,连呼吸也停了,生命停在受刑前片刻。

    但无人发觉这点,刽子手撩开了王莽的白发,随着一声清脆鼓点,彭宠撒手,刀刃飞速落下,溅起的鲜血,染红了东阙城头!

    短暂的静谧后,随着王莽的头颅被彭宠高高举起示众,长安成了一片欢呼的海洋。

    人群之中,有人松了口气。

    城墙之上,群臣忧心忡忡。

    安定馆内,有人哭得满脸泪花。

    而第五伦,只定定地站在原地,朝王莽的尸体再作一揖。

    “安心死去罢。”

    过去的历史在此斩断。

    新的历史,该由他去创造了。

    ……

    一切仿佛停止了,但又似乎没有停止。

    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最先响起的是心跳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仿佛沉睡已久的生命在努力复苏。

    然而是涌入耳朵的杂音,周遭尽是他听不懂的语言,以及怪异声音滴答作响。

    等他渐渐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在东阙之上、断头台之下,而是平躺在柔软的“榻”上。

    在拼命努力后,他睁开了眼,但立刻,强烈的光芒刺入双目,逼得他复又闭上。

    再度鼓起勇气后,他终于试探性地重新启目,旋即瞳孔急剧。

    王莽看到了那刺目的光源。

    悬在洁白的屋顶,巨亮无比的“蜡烛”,散发着仿若太阳的光。

    ……

    PS:推书

第539章 敌手

    武德二年五月底,王莽被诛后次日,未央宫东阙的苍龙雕塑上血迹仍在,第五伦故意让人勿要擦拭,让它们留在这。

    第五伦是这么说的:“下雨也要撑伞护着,让这暴君之血经烈日暴晒,长留于斯,以警醒予,警醒后人!这便是今世之鹿台。”

    至于处决了王莽的断头台,第五伦也让人拆卸后,搬到未央宫庙堂中安置,那里过去是汉朝悬挂斩蛇宝剑的地方,后来王莽代汉,则把象征他受命于天的十二神器迁了进去。

    “汉新皆有神器,魏亦如此。”

    “除了鸿门起兵的落樱神斧、齐物之镰外,再加上此台。”

    无人敢表示反对,毕竟王莽干过更荒唐的:把一个井盖当神器。断头台在万众瞩目下斩杀了王莽,沾了暴君的血,当然值得留下。

    第五伦还给它取了个雅称:斩龙台!

    今天的事,足以让天下人记很多年,甚至很多代了,不管是站在墙头的皇亲官吏,还是广场上仰头而望的百姓,第五伦尤其要让子子孙孙记着,虽然王朝周期律不可扭转,但也不必自己作死。

    “等太子再长大些,予便要带着他来看看这斩龙台,告诉他,老王莽死在上面,才几年啊?”

    人总算是杀了,这让魏国众大臣松了口气,但接下来,新的问题接踵而至:王莽的尸首如何处置?

    搜粟校尉任光在新朝只是乡吏,历史包袱最轻,提议道:“昔日武王伐纣,帝辛逃到鹿台,自焚而死。周武王赶到,斩帝辛头,悬之白旗,今陛下顺天应民,诛杀前朝暴君,亦当悬于五色旗上示众!”

    第五伦准许,同意在东阙上挂三天,但又安排专人看护,勿让鸦雀啄食,百姓投石来砸。

    而亲手处决了王莽的廷尉彭宠,更提出了一个妙想:“王莽罪大恶极,不如将其头颅处理后,永藏府库。”

    第五伦白了他一眼,没同意,只令人在王莽头示众三天后,收取与尸体同葬。

    “王莽较之于秦汉诸帝,有一点做得不错,那便是素来节俭,未置陵墓,以庶民之礼葬于渭陵长寿园西。”

    因为王莽家族墓葬就在那,其妻新朝孝睦皇后崩后,有“亿年陵”在长寿园。但在绿林军入关期间,王莽家叔伯、老妻的坟冢统统被掘烧,那边现已是一片焦黑荒冢,第五伦拨少府专款,让人收拾收拾,好歹给老王莽一个葬身之地。

    敏锐的任光察觉到第五伦虽杀王莽,但对这位前朝君主,情绪仍有些复杂,遂请命道:“陛下,既然我朝承认新室乃汉后正统,那是否要给王莽一个谥号?”

    第五伦却反问:“纣王的谥号,是从何而来?”

    这任光就答不上来了,非得博闻强识的奉常王隆禀道:“陛下,商人有庙号、尊号而无谥,谥乃周人制度也。故《左传》中殷商后裔宋国大夫亦无谥,这纣王之称,或是周人附会贬低而上。”

    “能给王莽盖棺定论的,除了予,也没别人了。”

    第五伦微微颔首:“既然如此,便给他留一谥罢。”

    按照常理,这事是要交给奉常属下的六经博士们去寻经问典的,但第五伦想将这活留着,留给一个人。

    “此人是当今天下一等一的博学之士,胜过了六经老叟们,由他来办此事,予放心。”

    群臣面面相觑,总不会是冯衍冯敬通吧!那家伙去了成家后,至今尚无音讯。

    第五伦公布了消息,笑道:“便是予之老友桓谭,这狂生,竟还活着,窦融奏报说,桓君山已至洛阳,不日便能抵达长安!”

    ……

    吴王秀三年(公元26年),五月底,豫州沛县已经被汉军占领多时,再往西几十里的丰县,则是汉魏两方默认的分界线,如今豫州疲敝,到处都是无人区和盗匪,双方都没有继续扩大辖区的欲望。

    这一日,位于沛县东部的泗水亭变得格外热闹,却是吴王刘秀亲自来拜谒当地高庙。

    汉朝除了长安高庙外,郡国也立,毕竟是开国之君,后来几次宗庙改制,将其他皇帝的地方庙改没了,但刘邦的庙却颇为坚挺。尤其是丰沛之地,即便汉朝灭亡,高庙也被当地士民精心保护,视为保佑地方的神主,赤眉军过境也没为难。

    但见这泗水亭,本是多沼泽的低洼地带,但地处县城东边的交通要道,泗水从此流经。

    刘秀就在高庙旁的桥上,定定地看着那流水不绝,两百多年前,刘邦在武负、王媪两家酒肆里喝多了,是否也曾像他一样,坐在这古桥边呢?

    陪同刘秀至此的来歙见刘秀终日没有笑容,遂指着左右道:

    “想到当年,高皇帝作为区区一亭长,管着这方圆十里之地,手下只有几个求盗、亭父,却最终带着丰沛子弟,提三尺剑扫平天下。”

    来歙吸引刘秀注意后,又殷切地说道:“高皇帝年过四旬尚为匹夫,而大王年方三十有一,已为诸侯,据有二州之地,霸业可期也,大王,吾辈当努力啊!”

    刘秀一笑,拍了拍来歙:“君叔不是外人,在你面前,余也不故作豪情了,说说实话罢。”

    “余虽常以高皇帝为榜样,但就事论事,高皇的敌人,其实不如我面对的强大。”

    “高皇虽大业晚成,但作为沛公,不出三年,便入关灭秦名扬天下。但余蹉跎数载,却只打了昆阳之战,小有名声,新朝乃是第五伦所灭,连王莽也为其所擒。”

    “而第五伦的性情,又与项羽截然不同。”刘秀的声音低沉下来。

    “此子谨慎步步为营,本以为大败赤眉后,他会一时骄横,直接遣兵击青州,入徐州。若如此,便给了余联手张步,以逸待劳的机会。但第五伦太小心了,竟满足于收取兖、豫,令士卒及俘虏屯田。”

    这样稳扎稳打,堂堂正正,让刘秀暂时没有太好的破局办法,就算玩纵横术,底气也没第五伦足啊。

    刘秀看着泗水河道:“今日来到泗水亭,余倒是想高唱‘大风起兮云飞扬’,然而此时此刻,余只能唱一首‘鸿鹄歌。”

    这同样是刘邦的诗歌,与世人想象中的不读书的大老粗不同,高皇帝是一个很善于学习的人,到他晚年时,已经读过不少圣人书,甚至能作点简单的辞赋了。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

    刘秀转过头,将目光投向西北方,浓厚的云层正从那儿飘来。

    “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刘秀指着那片阴云:“今时今日,这横绝四海的鸿鹄,就是第五伦啊。”

    那强大的敌人,已经横扫北方,展开的双翅,东至于幽州,西至于凉州,占据了最精华、人口最多的中原膏腴之地,其余的吴、蜀、齐、楚、胡汉、赤眉残部六个势力,都被覆盖在鸿鹄的阴影下,俨然是战国末年,强秦鲸吞天下的翻版。

    刘秀叹息:“君叔,这意味着,吾等注定是以弱敌强。”

    来歙却道:“强又如何?在昆阳,大王曾以三千敌三十万,何等英雄?”

    “今日对上第五伦,二州对其七州,无非是以一敌四。”

    但情况完全不同,那时候刘秀对付的,是羸弱的新朝,而现在,却是如朝阳冉冉升起,锐意十足的第五伦魏!

    “大王真害怕了?”

    来歙见刘秀还是这副模样,很不痛快:“若是怕了,当初第五伦令阴兴来下诏,大可接受,做他的‘大魏吴王’!”

    刘秀却说起另一件事。

    “君叔,汝可知,第五伦先前派阴兴为使到彭城,有何用意?”

    说起这件事来歙就勃然大怒:“第五小儿,此举当然是欲羞辱大王!”

    “羞辱,没错。”刘秀颔首:“第五伦刻意将将差点成了我妻家的阴氏兄弟收服,遣其为使,以此激怒我,怒而兴兵。这说明,第五伦强则强,但仍对余颇为忌惮,故行事与对待齐、蜀皆不同。”

    “但除此之外,第五伦还有一个目的。”

    刘秀能够体会第五伦的感受:“第五伦想必也寂寞罢?鸿门举事数年,便几乎一统北国,刘子舆、隗嚣、赤眉皆非其对手,连吾兄伯升亦死于渭水,第五伦拔剑四顾,或许也觉得寂寞了……”

    “故而,他想逼我,逼我拒绝封王,早早决裂,逼我,正式与他为敌!”

    “第五伦,视余为敌手!”

    刘秀一扫方才的惆怅,笑了起来,这是一件让他颇为自豪的事。

    来歙感受到了主公的情绪变化:“大王只是拒见阴兴,遣归而已,就这般草草回应?”

    “当然不是。”

    刘秀笑道:“早在阴兴抵达前,余已托付桓谭,将‘战书’给第五伦送去了!”

    他站在泗水亭的桥上,凭空挽弓,瞄向那横绝四海的阴云。

    “余是高皇帝的子孙,大汉最后的希望。”

    “就算手中只有一支矰缴。”

    “余也会直面第五伦,挽强弓,对准他的面门!”

    ……

    熟悉的郡国满目疮痍,哪怕稍有恢复,但相比于太平时节,还是差了些。

    而在进入潼关时,桓谭更得知了王莽已经被第五伦诛灭的事,不由遗憾。

    “我还是没赶上看王翁最后一眼。”

    唯一让桓谭欣慰的,便是在他步入长安城时,第五伦竟亲在未央宫门前迎接他,这可是极其罕见的高规格待遇了。

    换了魏国的将吏,定会感动得五体投地,然而桓谭却仍是那幅狂生模样,慢悠悠地下了驴车,缓缓与第五伦行礼——平礼。

    这一幕看得亲卫们勃然大怒,若非听说这老叟是陛下之友,定要上去举起兵刃,往他腿上重重一下,看膝盖骨是否真那么硬!

    第五伦倒是不以为忤,桓谭又不是他的臣子,若一照面就膝行而来,那就不是桓君山了。

    “君山。”

    第五伦也朝老朋友拱手,发现桓谭头发已从黝黑变得花白,身体也瘦骨嶙峋,听说他一度被赤眉俘虏,又大病几死,看来确实在南方吃了不少苦啊。

    “魏皇陛下。”桓谭好歹没称第五伦的字,凑近了看他,第五伦今日只穿着常服,也没有太多的仪仗,摆皇帝的谱,毕竟是知道桓谭喜好的,装太过了,这家伙可是会拂袖而走的。

    但毕竟太久未见,二人身份变化太大,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讲,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有些尴尬。

    还是第五伦先打破了沉寂,笑道:“君山还识得昔日乡里之士焉?”

    这是桓谭初见第五伦时,对他的评价,然而桓谭却也不尴尬,只道:“陛下岂不闻‘君子豹变’?”

    “君子都像幼豹一般,出生时丑陋普通,正如陛下初举孝廉时,年纪尚小,谨敕于家事,顺悌于伦党,可不就是区区乡里之士么?”

    桓谭踱步到跟随第五伦的那些郎卫身边,伸手抚过他们的剑穗,故意招惹他们,哈哈笑道:“后为郎官、郡曹掾,则文史无害,作健晓惠,县廷之士也。”

    “其后出征塞北,信诚笃行,廉洁平公,理下务上,可谓州郡之士也。”

    “入主魏郡后,名行高,能达于从政,宽和有固守,则为公辅之士。”

    末了又走回第五伦面前,朝他拱手:“后来鸿门举兵,推翻暴莽,天下人方知陛下才高卓绝,疏殊于众,多能图世建功,无愧为天下之士也!”

    言罢慨然捋须道:“扬子云若知今日,可以瞑目了。”

    这便是桓谭眼中第五伦的变化,十年之后,已经像成豹一般,矫健而俊美。

    不,已经不止是豹……而是“大人虎变”了!

    第五伦摇头:“过去听惯了君山的逆耳之言,如今难得夸赞,都有些不习惯。”

    这就是他需要桓谭的原因之一,如今的第五伦,也开始进入“王之蔽甚矣”的情况了,哪怕是张鱼等人专搞情报的人,第五伦从他们嘴里听到的事,也经过了一层加工。

    第五伦遂邀桓谭上车,往宫中驶去,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

    “君山在东南,可见到刘文叔了?”

    桓谭道:“在彭城时,有同族人在吴为官者引荐,与之数次燕语,自夕至旦。”

    “刘秀现在如何?”正如刘秀感受到的一样,第五伦对他格外在意。

    桓谭一笑:“亦是豹变之士,天下之士也!”

    然后,桓谭就开始滔滔不绝夸起刘秀来:“刘秀经学博览,政事文辩,胜于陛下。”

    “他不但才明勇略,而且开心见诚,无所隐伏,阔达多大节。”说完还瞥了一眼第五伦,仿佛在说他心思深沉。

    “刘秀之恢廓大度,能得人心,则略与高帝同。然而在治国上,虽无萧曹之才辅佐,却能胜过高帝,江东淮南,已从战乱中恢复。”

    再加上曾在昆阳大胜的武略,桓谭赞叹道:“刘秀,必能复汉成功。”

    末了才补上一句:“当然,前提是,他不曾遇到陛下这异数。”

    第五伦道:“君山为何说予是异数?”

    桓谭经过被赤眉掳去一遭后,看问题更加尖锐了:“能将王莽劫至长安,明明可以流放远方不脏手得名声,却故意令世人投瓦决死。又设断头台,不诛一夫而诛暴君。”

    “譬如汉灭秦毁谤秦,却用秦政,陛下杀莽而欲复其业,凡此种种,岂非异数?”

    第五伦顿时乐了:“桓君山啊桓君山,亏得汝早早北上,若在刘秀麾下,迟早会因汝这张只说实话的嘴,惹下大祸!”

    “对了。”

    桓谭仿佛才想起来:“刘文叔还让我,给陛下带一句话。”

    他看向第五伦,却见魏国皇帝止住了笑,凝神细听。

    桓谭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许多年前,第五伦在南阳时送给刘秀的美玉,奉还它的主人。

    “刘秀说:汉魏不两立。”

    “此生既然不能为友,便为敌手罢!”

第540章 伦秀(上)

    眼看泗水亭将近,更始皇帝刘玄不由又哆嗦起来——这是在南方落下的病,三伏天都会打摆子。

    “圣公勿惧。”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却是吴汉的“前将军”邓禹站在他身边。

    去岁一整年,他与冯异带着几千兵卒,从豫章入江夏,击鄂地,打败了在当地胡作非为的绿林残部,招募了一大批江南兵士,又与楚黎王的部下交战于荆南,最终解除了长沙之围,顺便将被困城中的刘玄“救”了出来,由邓禹护送北返。

    邓禹与刘玄没有君臣之份,当初刘玄还在南阳时,听说这位新野神童之名,派人征辟,但邓禹却宁可带着行囊去追赶前途渺茫的刘秀。

    而现在,双方的处境却完全反了过来。

    “届时按照说好的做,准保圣公后半生无忧无虑,安然享乐。”

    邓禹如此叮嘱刘玄,刘玄早没了在南阳时的趾高气扬,点头哈腰,若非身上披着的皇袍,哪还有点天子的架势。

    但让刘玄万万没想到的是,船只在泗水亭码头停靠时,邓禹带他从虎视眈眈的汉军行伍中走过,抵达高庙前时,却先遇上了另一位“皇帝”。

    建世皇帝刘永也颇为落魄,但他的待遇却比刘玄还差,刘玄不承认梁汉,已令人剥去刘永冠冕,让他跪在庙门前“迎接”刘玄,口称罪臣。

    这哪是相迎,分明是威慑啊!

    刘玄腿都软了,走入高庙后,却见身材高大的刘秀拜在高皇帝灵位前,听闻后方响动,回过头来,露出了笑。

    “更始陛下。”

    这称呼让刘玄胆都快吓破了,竟扑通一声拜在刘秀面前,泣不成声:“圣公,文叔,像少时你我兄弟相亲那般,称呼我圣公即可。”

    刘秀也没有半分过去为鱼肉时的谦逊谨慎,他啊,懒得在祖先面前惺惺作态,只继续笑问道:

    “圣公何故跪?”

    刘玄再拜:“高皇帝面前,不敢不行大礼!”

    他咬咬牙,按照邓禹教自己的话道:“不肖子孙刘玄,今日谒高庙,乃是为了认罪!”

    “圣公何罪之有?”刘秀看着刘玄,他对这个庸主的愤怒,不止来自于为胞兄不平。

    刘玄道:“数年前,舂陵刘氏起兵反莽,人心思汉,欲复汉家。但绿林诸帅却争权夺利,彼辈偏偏不立有大功者伯升兄弟,而立玄为汉帝,只因我软弱可欺。玄无才无德无功,勉强就位,却听信渠帅谗言,遣伯升入关战死,又排挤文叔,令亲者痛,仇者快。”

    “后玄治国无方,以至于赤眉贼寇入宛。玄既不能死社稷,又不敢守国都,竟仓皇南遁,过江南渡避难,期间狼狈之情,甚于楚顷襄王去郢……幸有吴王文叔,受命于危难之际,摄国政,起东南,讨平两淮,击灭赤眉,又遣兵救玄于生死之间。”

    “回想昔日种种,玄有辱先祖,配不上汉帝之名,愿禅位予吴王!”

    按照邓禹与他约定的,只要刘秀接受,那这事就算完了。

    岂料刘秀却不按套路出牌,竟叹息道:“圣公真是折杀秀了,秀不敢当啊。”

    刘玄一愣,他虽然平庸,但也不算太蠢,遂开始解自己的冠冕袍服:“不论如何,玄难承大位,今日在泗水亭高庙中,当着高皇帝的面,就此退位!”

    言罢,取下冠冕,以及绿汉政权的印绶,放在高皇灵柩面前,然后就膝行后退,去到高庙门口,和刘永一起跪着了。

    刘永偏头看看他,刘玄也对视回去,不能说惺惺相惜,只能说同病相怜。

    而这时候,高庙外的邓禹也恰到好处地嚷嚷起来。

    “前岁,北汉刘子舆败亡,去年,西汉刘孺子婴覆灭,而刘永僭越,卢芳伪刘,如今再加上更始退位,大汉无主了!”

    从新朝末年最初的人心思汉,到如今诸汉相继灭亡,这无疑是复汉事业的低潮。

    来歙却疾呼道:“还有吴王在,谁说汉已亡?”

    群臣应和:“然也,王莽篡位,吴王发愤兴兵,破王邑三十万大军于昆阳,诛李宪于淮南,破赤眉于彭城,平定徐扬,海内蒙恩。天下诸刘,谁人能比?”

    然而刘秀却摇头固辞。

    刘玄又说话了,嘶哑着嗓子大呼道:“更始局面,多为吴王兄弟所取,而如今炎汉仅存山河,亦是吴王所得,上当天地之心,下为元元所归。愿吴王顺应天意,即位为汉家天子!”

    刘秀再辞,早就准备多时的前太学生、刘秀的同学强华适时高举谶纬上前,也不知用了什么法术,竟隐隐闪着赤光。

    “赤伏符谶记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

    “又曰:四七之际火为主,正是今日,五月二十七也!”

    强华高呼:“皇天大命,不可稽留啊!”

    一时间万众沸腾,泗水亭的汉军咸呼道:“望吴王早即大位!”

    直到这时候,刘秀才从高庙中走出,朝众人作揖:“既然天意如此,众心如此,秀,敢不敬承?“

    仪式是早就准备妥当的,而天子袍服衣冠也制作完备,就在泗水亭高庙举行了仪式,刘秀再度入庙,燔燎告天,禋于六宗,望于群神。

    其祝文曰:“皇天上帝,后土神祇,眷顾降命,属秀黎元,为人父母,秀不敢当。然群下百辟,不谋同辞。今王莽虽灭,然第五、公孙僭位,湮灭诸刘,窃据神器,劫迫忠良,酷烈无道,人鬼忿毒。秀身为太祖高皇子孙,岂敢不临危受命?救我汉家社稷?”

    于是定年号为建武,大赦天下,宣布所俘赤眉等皆免死,封刘玄为淮阳王,刘永为梁侯。

    “兄长。”

    高庙中的仪式即将结束时,刘秀摸着握在手中,缩在袖子里的拍髀,默默仰天暗叹:“秀儿做到了。”

    他的梦想不止是让汉家社稷继续。

    而是,要复兴属于他和兄长的大汉!

    按照他们的设想,他们的指令前进!

    “名为复兴,实为再造!”

    ……

    出了高庙,登上泗水亭坛场时,看着重新飘扬在沛县的炎汉赤旗,背后是英雄祖先的凝视,面前是上万臣吏士卒的仰望,纵然是心思深厚如刘秀,也不由激动。

    “难怪高皇帝曾说,大丈夫当如是!”

    这一刻,刘秀还真有点“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感觉了。

    但刘秀没有飘飘然,很快就冷静下来,目光扫视众人,开始了他酝酿已久的讲话。

    “秀能继承汉统,多赖诸君之力也。”

    “再加上吾兄伯升、陈俊、杜茂,一批批能人志士前赴后继,方有今日局面。”

    说完开场白后,刘秀却话音一转:

    “但,自从新莽末年,天下变乱,复汉之言,已说了十年有余。”

    “朕乃高皇帝第九世孙,复汉当仁不让,虽九死而不悔也!”

    刘秀指向群吏士卒:“但于诸位而言,对小吏士卒,乃至于芸芸众生而言,为何要复汉?”

    不是刘家人,为何要复汉?这确实是个好问题。先是群臣面面相觑,对邓禹等人而言,当然是因为追随刘秀,一起走上这条路,或为其人格所折服,或为谋个王侯将相。若是阴差阳错,如贾复等辈,半路投了其他主公,那当然就不会再以复汉为己任了。

    而对大多数普通士卒来说,他们不过是从众而行,平日里,还真没几个人关心头顶打到底旗号究竟是吴,还是汉,区别不大,只要粮食管够,日子还行,管他呢!

    随着喊话传音的人将这个问题散播到军中,众人都议论纷纷,面露疑惑。

    这就是刘秀重提此事的原因,既然他注定要以弱敌强,那就不能只靠军事,还得靠人心。

    必须有区别于其他诸侯的东西!只有他才能承诺的未来!

    于是刘秀复道:“高皇帝起细微,拨乱世反之正,平定天下;孝武皇帝雄才大略,北击强胡,南收劲越……但今日,朕皆略过不谈。”

    “只从文景之际说起。”

    “汉初扫除暴秦烦苛,与民休息,至孝文,颇为恭俭,又去除肉刑,即位期间总共只判处三百人有罪。其后孝景遵业,五六十年之间,海内殷富。富裕到何种程度?京师藏钱累计巨万,在仓库中绳子朽坏,钱掉满一地,而太仓的粮食,则堆积如山,甚至溢到了外面,各郡国的粟米,便宜到一石十钱,纵观天下,人人皆有饭吃,有衣穿。”

    刘秀之言或有夸大,但依然让普通兵士心生向往。

    但文景毕竟距离现在太远了,一百多年,几代人下来,哪怕村里老爷爷讲故事,都不常谈及那么久远的年份。

    幸好,还有另一个值得让刘秀夸耀的时代。

    却听刘秀道:“而昭宣中兴时,亦不亚于文景,经术大兴,以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吏安其官,民乐其业,畜积岁增,户口寝息。加上匈奴单于慕义,稽首称籓,北边太平数十年,一时间,百姓无内外之徭,能够息肩于田亩。”

    这一次,士卒们的反应更加热烈些,东南虽然较中原等被战争荼毒之处更安定,至少没有人食人,但日子确实大不如前了。他们依然记得,小时候在村闾中听长者说古时,往往会憧憬地谈起年少时经历的昭宣中兴来,记忆甚至会加以美化,让那个时代充满了理想的幸福。

    当然,关于昭宣中兴为何戛然而止,刘秀当然还是甩锅于外戚王氏,一言带过。

    刘秀恨刘玄,不止是他篡夺了自家兄弟的胜利果实,间接害死了大哥,更在于,刘玄等人实在无能,浪费了新莽末年,人心思汉的大好机会!

    汉自高、惠之后,贤圣之君辈出,深仁厚泽,让人记忆犹新,哪怕后来元成哀平极其黑暗,但因为王莽及时篡位,且莽政更加昏乱,人们对汉家的感情反而从愤恨变为怀念,绵绵不绝。

    然而刘玄等辈,却无能无策,将大好局面拱手送给第五伦。天下陷入了更惨痛的混战中,满心热切的人们迎来“汉军”,却发现是一群盗匪,世事每况愈下,惹得中原人竟开始思念王莽时的“粗安”。

    后来在赤眉肆虐下,中原更乱,这一对比,第五伦、公孙述那边简直就是德政,以至于诸州纷纷降服,再不提复汉之言。

    冯异对刘秀总结过其中缘由:“夫有桀、纣之乱,乃见汤、武之功;人久饥渴,易为充饱。”

    幸而,在东南徐扬地区,第五伦来不及夺取,刘秀扮演了大乱中解救者的角色,军纪相较于绿林赤眉更好不少,两州不论豪强还是平民,对他观感都不错,对“汉”也不至于如关中那般,嗤之以鼻。

    这就是刘秀唯一拥有的东西了,他虽然有心再造,但嘴上,却必须死咬复兴,请祖先亲戚们的遗泽来帮自己稳住人心,给他们以希望。

    “王莽要复的,是虚无缥缈之三代。”

    刘秀掷地有声道:“要秀来说,大汉,才是真正的三代!周云成、康,汉有文景、昭宣,美矣!可见汉家制度,能与周公之制相媲美!”

    冥顽不灵的老儒可能不同意,但对普通人而言,谈三代茫然无知,说昭宣却能有反应,自然齐声赞同。

    “天下扬言复汉者不乏其人,但朕与其余诸刘却有不同之处!”

    刘秀朝众人再拱手:“之所以敢请诸君助朕,复兴汉家。”

    “是因为,朕终有一日,会让汉家制度,复安天下!修文景之绝业,重现昭宣之升平!”

    此言说尽,刘玄、刘永皆呆若木鸡,他们当皇帝期间,一个沉迷于享乐,另一个则醉心争权夺利,视一切为理所应当,何曾有所这么深的想法啊?二人也终于明白,自己比起刘秀来,差在何处了。

    一时间群臣颂扬,士卒奋臂而呼,刘秀这场即位典礼,真是搞得有声有色,若泗水亭高庙里的刘邦在天有灵,见到一群不肖子孙里终于出了个能打的,定会大为欣慰吧。

    但某个不讲武德的人,却偏不让刘秀舒舒服服过完这大喜日子。

    等刘秀志得意满,从坛场上下来时,来歙却匆匆过来禀报:

    “陛下,有魏军前锋近万人,突破丰县防线,现今正向沛地逼近!”

第541章 伦秀(下)第三卷完

    “今日是五月二十八,按照约定,文渊已向东发兵,进攻沛县了罢?”

    远在长安的第五伦,正站在地图前面,晓有兴致地看着他给刘秀准备的“大惊喜”。

    刘秀准备于本月二十八即皇帝位,应“四七之际火为主”的消息,其实并非秘密,为了造势,秀儿很早就让人散播谶纬。

    早在上月,第五伦已从前方间谍的火速回报中得知,虽然操持豫州、兖州军务的马援手里机动兵力有限,粮食也吃紧,但第五伦还是连发三道诏令,让马援务必在近几日出兵。

    因为扩张太快,消灭赤眉后一口气吃下十几个郡,第五伦的兵力捉襟见肘,但刘秀肯定比他更难。

    “刘秀如今也是四头顾,一部放在淮南冥厄提防岑彭,一部由冯异统帅,坐镇鄂地长沙,还得在江东留镇守之兵,最后带在徐州沛县的军队,至多不过二三万。”

    所以第五伦让马援调出三四万人,向东进行一次战术试探,目标是夺取沛县:哪怕暂时占领也足矣。

    丰沛属于黄淮大平原,既没有彭城那样的坚城,又没有淮南的水网交织,刘秀想守下来可不容易。

    第五伦是这般打算的:“若是刘秀避战,轻易放其泗水亭,就算他成功称帝,就放弃刘氏龙兴之地,威望必定大大受损。”

    “而若是刘秀不退……”

    那魏军就抓住他弱点了,第五伦的密令里,让马援不断做战术讹诈,对沛县欲攻又不攻,把刘秀主力拖在丰沛,再自中原发一军,足以横扫几乎无人守备的淮北,运气好的话,甚至能截断刘秀与淮南江东的交通。

    但第五伦也知道对手是什么成色,依他看,刘秀多半是会退的,只不知会如何退,将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前线的消息尚不可知,倒是傍晚时分,刚被第五伦任命为“光禄大夫”,负责王莽谥号的桓谭来禀,说已经定好了。

    “这么快?”

    此事若交给六经老博士们,能吵吵到明年,就算让桓谭全权负责,第五伦本以为会纠结上十天半月,岂料他竟如此干脆。

    第五伦奇道:“短短一天,君山莫不是随意择之?”

    桓谭却道:“王翁毕竟曾是臣的旧主,早在天下误传王翁已死时,我便在思虑他的谥号,如今,不过是动手写出来罢了。”

    虽然以君臣相称怪怪的,但桓谭必须习惯,如今天下,第五伦是最有希望结束纷争的人。

    言罢,将挑选好的谥号郑重其事,给第五伦奉上。

    “易?”

    “好更改旧曰易。”

    第五伦笑道:“确实颇合王翁做派,不过这‘改旧’二字,究竟是变故改常,还是复古?”

    “皆可。”桓谭道:“王翁名为复古,实际上却不知古时究竟为何,许多事,皆是凭空臆想,似旧实新。”

    第五伦颔首,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够:“予虽代天意民心诛杀王翁,但他这一生太过复杂,只用一个谥号,恐怕难以涵盖。”

    桓谭早有准备,又献上一张纸,却见上头是个“夸”字。

    “华言无实曰夸……”第五伦感慨道:“是王翁没错了。”

    如此一来,王莽就成了“新夸易帝”,这两个谥号虽非恶谥,但也不好,算是第五伦和桓谭嘴下留情了。

    此事暂且定下后,第五伦又提及一事:“君山可看过,此番文官考试,策论第一的文章?”

    桓谭是个对新事物颇为好奇并常能接受的人,甫一入长安,对这几年间出现的纸张、雕版印刷等技艺颇感兴趣,第五伦草创的文官考试也不例外,桓谭赞其为:“以考试取士,不但能网络人才,且权在君上,考取者无私恩,黜落者无怨恨,大善。”

    不过这次第五伦定的策论第一,却让朝中略有微辞,因为考取者的策论算不上文采飞扬,引经据典也差了点,随便看时,只觉得是极普通的文章。

    甚至有人猜测,这位策论第一之人梁鸿,其父在新朝作为长安北门看守,给过第五伦家卖煤球方便,所以才得青睐,后来梁鸿家遭逢乱世,其父病死,他卷席而葬,后来投奔了第五伦,被收容在第五氏宗族义学……

    但第五伦连皇族伍氏子弟都不徇私,甚至故意压一头,怎回因梁鸿故人之子而特地拔高呢?

    第五伦当着桓谭的面赞道:“虽然梁鸿文笔稍显稚嫩,但文章,质胜于形!”

    他道明了缘由:“众无数士子抨击王莽之政,但唯独梁鸿提到了,王莽之弊,根源在于执着于复古,然而三代恍若池中之影,难见其实,如此施政,岂能不乱?”

    桓谭了然,第五伦的每一个举措,都非无的放矢:“陛下是想抨击复古之论?”

    “也不必抨击。”第五伦叹道:“王翁失败后,已宣告复古论破灭。但士人反思时,却往往集中于王莽本人德行、贤愚之上,对复古之事,则轻描淡写略过,如此过新,焉能寻根究底?豺狼当道,安问狐狸!”

    他看向桓谭:“君山不为俗儒所容,但当年也曾支持王翁,汝当知晓,为何群儒对复古如此偏执?”

    桓谭苦笑道:“臣也是读圣贤书成人,当初亦如此,究其缘由,还在于儒家自最初时起,便以克己复礼为任,效法古时圣明君王德行﹑制度,言必称祖述尧舜,宪章文武。”

    “正如孟子所言: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贼其民者也。此所谓‘法先王’也。”

    这是儒经的核心,想象古时候的尧舜时期,君主贤明、百姓淳朴、社会安定,乃是太平世,而后到了夏商周,乃是升平世,而后春秋战国及秦,则是治乱世,而三世循环往复。

    这也难怪,还在汉朝昭宣之时,天下太平,但汉儒们居然依旧不满,觉得当下不够“王道”,一直希望可以纯用德政,从升平世再入太平。随着汉朝衰朽,这种思潮越发激进,直接导致了王莽、刘歆的上台改制,可以说是万恶之源。

    王莽虽灭,但这三世说仍被奉如圭臬,经术的教条依然被反复吟诵,尧舜三代依然是历史的道标。许多儒士骨子里依然不认为复古有错,错的只是王莽罢了。

    但第五伦倒是期望,特立独行的桓谭能有不一样的看法,毕竟他可是公然否认谶纬,甚至说出“人死如烛灭”的人啊,尽管出了第五伦这异数,但他还是觉得,桓谭是最可能与自己有共同语言的人。

    第五伦遂问道:“那君山如今如何看待复古?”

    桓谭叹息道:“汉宣帝时,太子读儒经后,曾当面抨击宣帝不该贬斥儒生,该用周政,孝宣遂斥责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如今回想,复古三代实乃不达时宜,是古非今。”

    桓谭给第五伦提了几条他认为的建言,无非是王霸并重,尊贤爱民;明正法度,澄清吏治;赏罚必信,威令必行;尊君卑臣,权统由一。

    好像说了许多,又好像没说,因为这些多是汉朝文景中宗施政之法。

    第五伦欣然纳谏后,又摇头:“此皆汉时旧制,君山,汝说复古不妥,但在予看来,汝不过是从以尧舜之道为祖而述之,到了‘以文武之制为宪而章之’,如此而已!”

    “若予没猜错,南方的刘秀,想必也会以恢复文景宣帝之制,作为称帝施政之道。”

    桓谭对第五伦之言感到诧异。

    不然呢?

    先王难法,便法后王,他已经从从孔孟之学,过渡到了异端学说的荀子之学,再偏就成法家刑名之流,必须止步了。

    话虽如此,但桓谭心目中的“后王”,不就是汉家诸帝么?虽然相较于王莽更加现实,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复古?

    桓谭已经是世上最特立独行的儒者,依然有他的局限性啊。

    第五伦只摇头笑着,示意桓谭可以告退了。

    桓谭往殿外走了一半,却猛地回头,盯着第五伦,这个他当年以为是“乡里之士”的家伙。

    “难道除了法先王、法后王外,陛下,还有新的路么?”

    第五伦微微颔首。

    “是什么?”桓谭颇为激动,第五伦真是那个异数么?他朝第五伦作揖:“敢情陛下指教!”

    第五伦却三缄其口了,反而笑道:“我与那位‘新夸易帝’相反,他华言无实,我却先实而后华,此事言之过早,待予准备施行时,君山自知!”

    ……

    桓谭去后,硕大的殿内又只剩下第五伦。

    “唉。”

    那种空寂之感又袭上心头,并非因为身为皇帝,高处不胜寒,而是思想上的寂寞。

    当今之世,第五伦能和王莽这个假穿越者产生一点点共鸣,因为王莽虽然找错了方向,但起码拥有理想。

    第五伦本以为与桓谭能够谈得来,但他还是小看时代的烙印了。

    桓谭以后会不会潜移默化发生转变,第五伦尚不知晓,但若知道第五伦打算做的事,恐怕依然会视为惊世骇俗之举,甚至觉得他比王莽还要疯狂!

    “我要改造三世说,彻底将今不如古的臆想,毁掉!”

    但这不能只靠辩经,不能靠只一道行政命令,若着迷于此,那他与王莽何异?

    得靠实实际际的改变,就像水力器械一座座立于河流周边,省时省力,最终让人习以为常,甚至开始寻求更便捷的生产方式;亦如纸张、雕版在长安慢慢取代简牍,让知识不再局限于五经,不再被少数士家学阀垄断。

    还得靠利用划时代的传播工具,培养一批如梁鸿那样的新儒,与旧儒慢慢竞争,最终完全取代他们。

    这是要花几十年,甚至一生才能完成的事。

    那样,第五伦的所思所想,才能散播于世,也才能真切地让世人相信一点:

    “三代不在过去。”

    “三代,在未来!”

    若找不对方向,如王莽般再努力,也是一场空。

    但在此之前,第五伦得先解决他的敌人们。

    重新回到地图前,硕大的天下,第五伦已占据近半,魏国的版图西起凉州河西四郡,东到幽州辽东半岛,整个北方都染上他的颜色。

    但整个南方,依然被大大小小的帝王割据,西南有公孙成家,东南有刘秀……第五伦已经将刘秀称帝后的政权,命名为“东汉”。

    第五伦依然视刘秀,为自己最大的敌人和障碍。

    第五伦很尊重这位对手,不吝给他极高的赞誉:“刘秀或许真能让天下回到文景、昭宣,让世人重享几十年安宁日子。”

    但依然逃不过历史的周期律,往后的很长日子,甚至还不如汉……

    当然,这铁律,第五伦自己的王朝也逃不脱。

    “但我,至少能带着天下,跳过几个循环,加速往前,多走几步!”

    所以,这不仅是王朝族姓之争,这亦是天下,未来走向何方之争!

    “公孙述也好,刘秀也罢,再英明睿智,仍不过是车轮上的条幅,随轮而动而不自知。”

    “但我……”

    第五伦发下了誓愿,他和王莽的出发点一致,但方向却截然相反,第五伦的目光,不会去看什么三代尧舜、汉文孝宣,永远只盯着他来的方向!

    目光炯炯。

    “我要指引这历史车轮,找准正确的方位,向前!”

    ……

    PS:第三卷完。

    第四卷是正文最后一卷,不会太少,坑都会填完,也不会太多,讲到故事完整结束为止。

    时间线太长的后续内容,就放在第五卷的番外合集,番外应该还是免费。

第542章 第五包围网

    蜀地有两郡,西边是蜀郡,东边则是广汉郡,广汉之地,实乃成都衿领,而其中又以绵竹县最为重要。作为连接蜀地南北的通衢之处,随着成家政权渐渐稳固,人民生计恢复,绵竹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时值成家龙兴三年六月,绵竹县外,通向成都的大道旁翠竹林立,道上车马行人络绎不绝,但在一个小关隘的驿站旁却设了卡,每一辆南行的车马都要停车接受盘查。

    眼看被人阻拦,前头还有不少达官贵人尚在细细盘问,有位从北方风尘仆仆南下的大夫急了,令仆从出示了自己的符节:

    “吾乃公孙皇帝上宾,光禄大夫方望也,有急事前往成都,速速放行。”

    这是公孙述给方望安的头衔,好方便他替成家游说先零羌王,可如今桌子抹干净,抹布还有用么?

    一听这名,负责隘口盘查的黑衣官吏顿时眼前一亮,等的就是你!

    随着官吏一招呼,一群蜀兵便客客气气地将方望一行人“请”到关隘旁的置所,也不管方望如何威胁,只请他稍安勿躁:“前方有盗匪横行,路上不安,天色已晚,大夫不如在置所休憩一夜,明日再行。”

    方望行走诸郡,见多识广,深觉此事透着诡异,加上随从被分隔开来,更加不妙。而随着外头一阵喧哗,硕大一个置所,外面的人竟被赶得一个不剩,方望想到一个可能,顿时脸色煞白。

    入夜时分,就在他在窗旁窥探,打算设法逃走时,房门却被猛地推开——在此之前,方望竟没有听到任何脚步声!

    方望大惊,转过头去,却见一位身着锦服高冠的士人笑着走来:“方先生,这大半夜里,窗外有何好景焉?”

    “原来是子郸。”

    来者正是公孙述的亲信,那位自称荆轲后代,训练了许多刺客的刺奸将军荆邯。

    荆邯虽是公孙述部将,但他作为右扶风平陵人,与方望恰恰是同乡,年轻时有往来。方望替隗嚣与蜀中联络,数次往返凉州与成都之间,就靠荆邯引荐。

    见是故人,方望松了口气,但旋即心又猛地提了起来,遂出言试探道:

    “子郸今日至此,莫非是要来取方某人头?”

    荆邯诧异:“先生何以见得?”

    方望道:“我在羌中结束公孙皇帝使命,回到武都,方知冯衍已经南下,算算时间,他入成都,起码比我早半个月。“

    “此人与我有仇,我素知其为人,长于驰辞,巧舌如簧。半月时间,若叫他见了公孙皇帝,必能达到李斯劝楚怀王之效。坐视‘强秦’征伐中原,而欲杀‘屈原’啊!”

    荆邯大笑:“先生何德何能,竟以屈原自居?”

    方望却丝毫不谦逊:“如今第五伦结重兵于关中、凉州,使得蜀兵也不得不布于汉中、武都,无一日安息。陛下见北上无望,恐怕有意采纳李熊之言南下,欲与魏媾和。此时若第五伦遣使,以杀我为条件,陛下恐怕会答应。”

    “然方望若死,足以使隗王寒心,诸羌狐疑,死一人而乱成家国策,其成效,堪比吴杀伍子胥、赵诛李牧。”

    他盯着荆邯,猜测公孙述可能的举措:“公孙皇帝也明白这点,怕直接杀了我,会让隗王狐疑,让刺客半道动手,推诿于盗匪最好。”

    荆邯摊手:“话都让先生说尽了。”

    方望镇静下来,重新坐下,捋须道:“但若要杀我,只需一兵士足矣,既然子郸亲自出面,我或许还有一丝生机?”

    荆邯也就坐,压低声音道:“先生不愧是天下一等一聪明人,冯衍确实已谒见公孙皇帝,以魏蜀媾和说之,且条件是要先生人头。”

    “但陛下英明神武,眼下若为暂和而杀先生这等有功之人,是反中了魏国离间之策,必叫士人寒心,故特让我来见先生。”

    荆邯却是颇为维护公孙述,他们这位皇帝,之所以不肯杀方望,更多是因为面子,这样做颇有被第五伦逼迫之感,你是个皇帝,我也是个皇帝,凭什么啊?

    “于是便让子郸来告知于我?勿要入成都?”

    荆邯让身边的贴身亲信奉上一批黄金:“陛下敢请方先生,暂且离开成家一段时日……”

    这是要他跑啊,方望这一跑,不论魏国、隗嚣,公孙述便都能交待过去了。

    方望只觉得可笑,这种耍小聪明的帝王,果然割据一隅足矣,想要争霸天下,还是成不了气候啊。

    看着那些黄灿灿的金子,方望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公孙述,更别说劝他杀冯衍,与魏断盟了。

    但方望还是想再努力一番,只看着荆邯,长太息道:“公孙皇帝与魏讲和,虽然能暂缓北方之患,然依我看,不过是饮鸩止渴!”

    “方今魏五正盛,以吞并天下为己任,公孙皇帝虽失凉州、败子午,但实力犹存。若不在此时奋起,以争天命,而是退身想为西伯,尊章句之师,与处士结为宾友,偃武事息干戈,是以自卑之辞事魏。如此,第五伦便能消除西南之忧,得以专向东伐。”

    “方今天下,第五伦四分而有其二,给他几年,从容扫灭吴王刘秀、齐王张步,必转头再图益荆。。到那时,则是七分而魏有其六,成家独占其一,孤立无援,将重蹈战国时,齐作壁上观,最后终为秦所灭的故事。”

    方望拱手道:“以我愚计,成家坐拥蜀道、三峡天险,足以自卫,第五伦纵有精兵数十万,亦难攻入。若能趁天下尚未完全绝望,豪杰还可招诱之机,决然斩杀魏使冯衍,定当震惊海内,公孙皇帝必为天下诸侯敬重!”

    “而魏国不能与蜀媾和,内部要奉万乘之尊,外部要给三军以给养,遭诸侯围攻,在雍凉并等州集结大兵。担子压在百姓身上,吏民愁困,不堪上命,万一黄河再决一次扣,迟早会重现新莽崩灭之危!”

    说来说去,方望还是想让冯衍死,但见荆邯不住摇头,他遂诱惑道:“子郸乃是成家忠臣,当初,不也支持北上争雍凉么?听说君为公孙皇帝训练了不少死士,只需要在冯衍回国之际,派人在荒郊野岭将其刺杀,便足以破坏和约!”

    “哈哈哈。”

    荆邯忍俊不禁:“不愧是方先生,自己性命堪忧,却还念念不忘取敌性命,你没说错,与魏和谈,确实是饮鸩止渴,但,若此刻不饮此毒酒,先渴死的,必是益州!”

    第五伦坐拥北方膏腴,而益州在王莽时期支援对句町的战争,已颇为疲敝,公孙述虽然治郡有方,但也没恢复多少,加上汉中、武都和巴蜀还隔着崇山峻岭,在那里维持重兵,甚至陷入战争,对人力物力消耗极大。

    所以他们决不能贸然与魏决裂,恢复国力,好将巴蜀以南犍为等郡控制稳妥,才是上策。

    荆邯瞥着方望道:“我与先生虽是同乡,如今又同朝为臣,但我一心只为效忠公孙皇帝,处处皆以成家利益为先;至于先生,或许是为了隗王,或许是为了与第五伦、冯衍赌一时之气,这便是你我最大不同之处。”

    “公孙皇帝已决意请先生出国,若是先生执迷不悟,还要破坏魏蜀和约,到那时,荆邯恐怕就不会对先生这般客气了。”

    这让方望颇为狼狈,这意味着,在与冯衍的对抗中,他又输了一局。

    但就在方望垂头要走时,荆邯却又拦住了他。

    “先生准备去何处?”

    方望抬起头,挺直身子:“去东方,淮南江东!”

    在荆邯诧异的目光中,方望扬言道:“当今形势,与战国时颇像。第五伦譬如强秦,兼并北方,国强人众;而其余诸侯,则如六国,均势早已打破。而冯衍恰如张仪,四处兜售连横之言,制造不合,希望诸侯能臣服于魏,好被各个击破。”

    “当是时也,能与连横抗衡者,唯有合众弱以攻一强!”

    “我当初能够奔赴南阳,游说更始皇帝刘玄,与西汉合力对付第五伦,想他人之未想。今日亦能赶赴东方,谒见刘秀,说以天下形势,让吴王勿与成家为荆州而反目,中了第五伦诡计!”

    这是方望猜的,冯衍的条件里,肯定有弃荆州于成家这种伎俩,就是要让公孙述着迷于收取几个穷郡,而让魏军腾出手来先东后西。

    他既然无法说服公孙,那就只能去游说另一人了,希望那一位,是个聪明人。

    “子郸既然怀疑方望对公孙皇帝的忠诚,那好,我刚从羌中返回,如今便马不停蹄,继续为陛下出使诸侯,这些黄金,就当是路费盘缠了。”

    方望道:“不止是刘秀。”

    “青州的齐王张步。”

    “甚至是胡汉卢芳、匈奴单于。”

    “我都要去到,最终令诸侯合纵,而公孙皇帝,则为天下纵长盟主!”

    在荆邯惊异的目光中,方望全盘托出了他的“大计划”。

    他要在全天下,编织一个针对第五伦的大联盟。

    纵第五伦是真龙,也要在这巨大的包围网中,被束缚住手脚,不得腾飞!

    ……

    “方望潜逃,不知所踪?”

    数日后,身在成都的冯衍才得知此事,顿时明白成家君臣的打算了,顿时勃然大怒,冷笑道:“公孙皇帝当我是三岁孩童?我在成都盘桓近月,就得到这样的结果?”

    当着与自己周旋的李熊之面,冯衍大叹:“看来魏蜀和谈,是说不拢了!”

    李熊是知道公孙述放方望一事的,他不支持,也不反对,这样做是最合适的选择,李熊虽然支持南进,但他与荆邯的分歧,可都是为自家主公着想。

    冯衍的话越说越狠:“也不瞒李君,魏皇陛下亦曾说过,人苦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多亏我极力劝说,蜀地险要,每一发兵,头鬓为白,且南方卑热,陛下这才作罢。”

    “可成家偷释我朝通缉贼犯方望,衍姑且认为,此乃对魏皇大不敬!成家对和谈毫无诚意!此事传回长安,恐怕又要有主战之人,扬言对蜀用兵了。”

    冯衍吓唬道:“若公孙皇帝欲战,那便战!”

    “如今陛下亲将十万大军集结于关中,挥师南向,足以淹没子午陈仓诸道,吞并汉中;又有后将军吴汉,统兵十万在凉州,过祁山,顺西汉水,可取武都;更有将军岑彭,亦有十万驻南阳,向西兵临上庸!”

    然而声音吼得越大,说明心里越虚,第五伦的国策是先东后西,不会轻易改变。

    所以这次出使是冯衍死乞白赖要来的,可有可无,他希望借刀杀人,诛方望以动隗嚣,让成家北部防线出大漏洞。隗嚣若因畏惧而投魏,成家与诸羌就没那么容易联手,可以减轻魏国西部的“溃疮”。

    到头来使命没成果,他回去脸上无光啊。

    那边方望觉得自己输了一轮,可这边,冯衍也没觉得赢了,二人这次俨然是双输。

    于是,冯衍就开始进行战略讹诈,想索要一些好处,方便回去交差。

    诸如要求成家交出隗嚣驻扎的羌道,因为那是陇西辖县,若如此,两国便可划界,互不侵犯。

    但公孙述再惧战,也知道羌道是勾连西羌的孔道,又位于白龙江上游,关系到外围安全,决然不允。

    冯衍退而求其次,要求成家在南阳的贾复部向后退却,退回传统的汉中、南阳交界郧关去。

    李熊与他扯皮了好几天,最终答应,成家控制的南阳郡西部两个县,可以让出来一个,交割予魏镇南将军岑彭……

    区区一个县,恨少,对局势影响微乎其微。如此一来,双方还是处于不战不和的对峙状态,冯衍这次入蜀,恐怕要无功而返了。

    他知道再外交场上没法再索取更多,就只能往其他地方想办法,诸如提出拜谒第五伦老师扬雄坟冢,顺便在蜀地多敲诈点茶叶、丹砂等物,回去吹成“赔罪贡物”。

    当然,更多的还是收集成都情报,巴蜀与长安孔道断绝,间谍不太好派进来,使团就是了解益州近况的眼睛和耳朵。冯衍知道,第五伦与公孙述虚与委蛇只是暂时的,迟早还是会娜娜图巴蜀。

    也算他赶上时候了,就在冯衍北上前几日,有在外窥探消息的仆从回来,奉上了几枚钱币,说是近日公孙述令人颁布的新钱。

    想到魏皇陛下前段时间也在琢磨重新发布钱币,冯衍顿时大感兴趣。

    却见那钱黑乎乎的,是传统的孔方形,拿过来一掂量,份量不轻,再仔细分辨成色,冯衍顿时哑然失笑。

    “铁钱?”

第543章 金银天然不是货币

    转眼就是两个月后,武德二年八月初,当秦岭以北的林叶开始泛黄,冯衍已自汉中“不辱使命”回到长安朝堂。

    为了证明自己这一趟并非无功而返,便在向皇帝的述职中,献上了他收集到的几枚巴蜀铁钱。

    铁钱被盛在盘子里端上来后,第五伦用手指拈起看了看后,发现其形制与汉朝五铢钱并无区别,称量过后,两重量也一模一样,唯独不同的,便是上面所铸文字乃是“五金”。

    冯衍见第五伦似乎有一丝兴趣,遂滔滔不绝开始介绍起自己打探到的情报。

    “陛下,公孙述之所以铸字为‘五金’,乃是为了与汉时货币作区别,再者,公孙自称白帝,金德也。”

    “不过最奇者,不在于铭字,而在材质,这铁钱,恕臣孤陋寡闻,从未听说过,昔日王莽大改币制,有五物六名二十八品之众,五物是铜、金、银、贝、龟甲五种质地,唯独无铁。”

    冯衍话音刚落,就被同在殿中的少府宋弘打了脸:“战国时或有铁钱,亦或是铜夹铁之杂钱。”

    好在宋弘还是给冯衍留了点面子:“但实属稀少,大肆铸制,公孙述确实是前无古人。”

    第五伦颔首,问冯衍道:“从这铁币中,大行令看出了何事?”

    冯衍忙道:“其一,铁易朽坏,于无数人手传递,汗水浸湿,数年便锈,以铁铸币,古时几无先例。这说明,公孙述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成家铜料匮缺!”

    第五伦看了一眼宋弘:“蜀地不是盛产铜矿么?予记得,前汉时,汉文帝将蜀郡严道铜山赐给宠臣,得自铸钱,一时间,邓通钱遍兴于天下,与吴王钱并行。”

    天下物产,这是老宋的本行,不用翻阅文献就能一一道来,遂道:“陛下,百年开挖,严道铜山产量已不甚丰,察新莽时各地所献物产名录,严道每年除少量贡铜外,平素已难有产出。”

    “除了严道,蜀郡南部犍为、益州两郡,不也有大铜山么?”第五伦记得,云南的矿可是能挖到两千年后的……

    这正是冯衍要禀报的“机密情报”,遂道:“陛下,南中诸郡名义上臣服于公孙述,其实是割据一方。”

    “先说那犍为郡(四川宜宾),公孙述称王时,犍为便不肯遵从,公孙述虽遣兵攻下,然当地为大族龙、傅、尹、董四姓操持,公孙述诏令只能到达郡城,各县不听其命。”

    “犍为尚且不能控制,更南方的益州郡(云南)更甚,太守文齐与大姓雍氏联手,公孙述所遣官吏竟屡屡为‘蛮夷’劫杀,不能赴任。”

    “再加上两地蛮夷众多,种落参差,路仅有秦时五尺道,且常常断绝,当地哪怕多有铜矿,公孙述也不能遣人开采运到成都铸币,故而只能用铁,毕竟蜀中多铁。”

    第五伦了然:“前年、去年,公孙述急争凉州,又派兵走子午道袭击关中。想来他当初也看不上南中穷山恶水,而垂涎北方,如今北进失败,南中却成了隐患,连贡铜都无法获取,这位白帝,五金不全啊。”

    冯衍又禀报了成家政权内部“南进”派的由来,李熊等人就是看到这点后,觉得应该放弃北上,而集中精力控制犍为、益州、牂牁等郡,再进一步向荆南、交州扩张。

    但问题是,南中蛮夷桀骜难驯,当地的汉人豪强也只控制到县城周边,乡闾山林里全是僰、滇等部族。王莽时爆发的大叛乱,当地秩序几乎完全失控,对外人极不友好,想要完全控制,简直是一个无底洞。尤其是牂牁(贵州),句町王目前自立一国,王莽派了十几万大军都没拿下,公孙述更没那底气。

    第五伦心中只戏谑地想道:“南进?谈何容易,除非公孙述手下有个诸葛亮,能帮他平定南中。”

    说到这,冯衍趁机进言:“陛下,公孙述暗令方望入西羌,使先零羌王祸乱河湟,欲令我朝一臂溃烂不止,此番臣奉命入蜀,虽未能置方望于死地,但寇可往,我亦可往!臣敢情陛下让大行令往南中派遣人手,联络犍为四氏、益州太守,以乱公孙述后方,使其无暇他顾,也为日后扫平巴蜀、传檄南中做准备。”

    冯衍现在学乖了,知道第五伦对华夷之辩比较敏感,所以只提去勾搭南中的汉人大姓。

    如此一来,他这趟出使就不算空手而归,还能给大行令官署多要点经费与职权——自从第五伦将典客一分为二,又建立绣衣卫搜集情报后,冯衍的权力遭到挤压,他再不努力,就要被边缘化了。

    却听第五伦道:“南中情势复杂,绝不似中原两邦交战这般简单,若仍在成家牙门下,容易出纰漏,便由大行令、典属国、绣衣卫一起出人,专门建一个南中牙门。”

    所谓牙门,便是办事机构,多为临时性成立,相当于“XX领导小组”,如今朝廷里已经建了东汉、青州、成家、荆楚等牙门,各负责一方诸侯的外交、谍报等事。

    另有属于典属国的匈奴、羌中、武都、西域、高句丽等牙门,则负责和蛮夷的往来,设了九译所,招募翻译人才。

    这些九卿官署下的新牙门,每年是可以拨给大批经费的,更有能领俸禄的正式人员编制,至于可以自行征辟的临时工,更是数不胜数。所以冯衍也希望能多争取来几个,官署管的事多,就意味着权力大,官员多,财政预算也多,长官也有面子。

    如今,一听自己千辛万苦打通的活,居然要分给竞争者一半,冯衍老大不乐意,直到第五伦笑道:“这南中之事,还是由卿全权管辖,典属国、绣衣卫派来的人,算是借调,听凭冯卿差遣。”

    这下,冯衍才又高兴起来,继续兢兢业业向第五伦述职。

    “公孙述之所以铸铁钱,缺铜是一大缘由,但成家既然愿与我朝媾和,专事南方,若一年半载后控制犍为,则南方之铜源源不绝,公孙述却连一年都等不了,急切铸币,为何?国用不足之故也!”

    冯衍描述他在成都的所见所谓:“公孙述其实尚未占得全益,蜀中田亩虽膏,,但豪族大姓亦强,分走泰半利益,成家每年田租赋税尚不如我朝十分之一。”

    “然而公孙述类王莽,喜欢修饰边幅,在内,其朝廷遍设百官,三公九卿无一不全,俸禄亦按汉、新颁发。公孙述又分封二子为王,诸亲信为侯,大兴土木建造宗庙、宫殿。”

    “在外,公孙述为开拓疆域,征伐大批壮丁入军,新莽时,益州三征句町,已显疲态,如今公孙述既不与民休憩,反穷兵黩武,且不说益州百姓内奉万乘,外给三军,已不堪其命,就说朝廷府库,只怕早已空虚。”

    冯衍说出了他的结论:“故公孙述只能急铸铁钱,强迫百姓使用,以钱采买军备,以资国用,又给吏员颁发俸禄,以省粮秣。”

    第五伦也不吝夸奖:“窥一斑而知全豹,不愧是予之‘张仪’,先生这次入蜀,成效颇大啊。”

    他又举起一枚铁钱,看向若有所思的少府宋弘:“从这铁钱上,予就知道公孙述心中急功近利,而其小朝廷捉襟见肘,看来予的国策是对的,巴蜀不必先伐,五年十年之后,就算公孙庙堂尚在,国中货殖民生也将衰败混乱。”

    冯衍还只是见微知著,从细处看透成家的困境,第五伦这句话,却是实打实的预言了。

    宋弘出了名的直愣,一皱眉,竟反问皇帝道:“巴蜀素来以富庶著称,盐、铁、粮食、人口都很充足,可与蜀西氐羌换马,哪怕与外界断绝往来,也能自给自足,陛下何以预见,其民生将速溃?”

    因为经济自有其内在的规律啊,第五伦点着一旁的史官,让他们好好记下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是金银!”

    ……

    自战国以来,直到汉、新,黄金便是实打实的法定上币,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但它为什么是上币,却从来没人说清楚过,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直到第五伦当着两位臣子的面,道出了货币的实质。

    他说,货币是平衡物品的等价物。而金银作为一般等价物,不但数量稀少,便于分割、价值统一、外形美观,且除了作为奢侈品装饰外,在工农诸事上,其实没有太大的用处,因此是最理想的货币。

    作为天然货币,哪怕铸成金饼,交易时一般需要称量。

    宋弘听得半懂不懂,但还是下意识地反驳:“陛下,黄金为上币由来已久,但银,只有数百年前,楚国曾以之为币。”

    第五伦却神秘一笑:“宋卿姑且待之,银日后为天然宝货,亦是迟早的事。”

    又道:“以铜来论,作为货币,便大不如金银,一来,以成块之铜,难以切割交易,须得由官府铸币方可。”

    “其二,铜数量远多于黄金,尤其以南方居多,地方豪强、诸侯控制矿产山林,常能获得。”

    “其三,铜常用于制作兵刃、构件、农具等物,流通起来,若用于铸钱的铜太多,实属浪费。”

    所以,铜币的价值和金银不同,除了其本身作为“贵金属”的价值外,还有一个政权赋予它的信用价值,是为一种信用货币。

    而且这信用价值,哪怕是最低面额的五铢钱,往往远超铸铜币本身的花费几倍,所以盗铸才是一门暴利生意,哪怕砍掉再多盗铸者的脑袋都拦不住。

    王莽就是最好的例子,铜币的面额越大,盗铸就越疯狂,以一枚“大布黄千”而言,成本低廉,却值一千枚小钱,1000%的利益,脑袋别腰带上也值啊!

    第五伦看着手心的公孙铁钱:“至于铁,用于铸币时,则更不如铜,无怪乎自古以来,鲜少有人以其铸钱。”

    “它比铜更易得,也更易锈蚀损耗,本应更贱,但公孙述却赋予它与汉五铢钱一样的价值……故而,此举与王莽铸大币掠天下财,并无不同。”

    依靠成家小朝廷的官府和军队,公孙述能顺利推行铁钱这种“不足值货币”。用铸价低廉的信用货币,将粮食、蜀锦等实物换取来,顺便用铁钱作为俸禄发放,强迫它在市场上流通。

    可公孙述毕竟不懂经济,违反经济规律者,必将遭其重创!

    第五伦做出了预言:“且让大行令和绣衣卫盯好了,数年内,公孙述能从益州收取巨额财货,成家国库暂时充沛,满足用兵、造船之用。”

    “但此举却极损害成家信誉,加上盗铸一本万利,很快蜀中就会遍地铁钱,真假难辨。粮布价格暴涨,百姓将拒用铁钱,重回以物易物,公孙述的钱,再也换不到物什,田租赋税亦会大减。如此循环,巴蜀好容易恢复的货殖,也将陷入困局,此举无疑是饮鸩止渴。”

    不足值货币需依靠政府的强制力和极高信誉才可以流通,不稳定的政府发行的货币基本上无价值,连废铜烂铁都算不上。

    第五伦言罢,却发现殿内久久没有回应,只有史官在奋笔疾书,至于宋弘和冯衍,都已经听愣了。

    冯衍后半程是基本没听懂,但他大受震撼,只忙不迭地欢呼第五伦英明睿智。

    至于宋弘,则是发自内心的佩服,他亲眼见证了王莽连拍脑门四次,改币四回,花活百出,最后将货币连带天下货殖彻底玩坏。老宋从此对货币心生敬畏,觉得此物看似寻常,实则颇为坚深。

    而他在新朝时就管着少府,对经济还是略懂的,上到管子、白圭、陶朱之书,下到常被士大夫们抨击的桑弘羊之政,都积极翻阅,想寻找挽救之法。

    但从始至终,都没一个人说清楚货币这玩意的实质,直到今日,第五伦就着公孙铁钱一番感慨,才让他有振聋发聩之感!

    果然,没有人比陛下更懂货币!

    宋弘叹服,也朝第五伦发自内心地下拜。

    废话,刚才那些,毕竟是马圣的思想,第五伦借此说,也足以“立言”了。

    既然如此,那以第五伦的性情,当然不会只满足于袖手旁观。

    “冯卿,与成家的互市可谈妥了?”

    冯衍一愣,这件事在他看来是“小事”,甚至是第五伦的糊涂之举,虽然巴蜀物产丰饶,能自给自足,盐铁马都不缺,但却有往外卖东西的需求,比如蜀锦、丹砂、皮革,都可以用来交换中原之物。

    故而,与蜀互市,相当于资敌……

    但既然是第五伦的要求,冯衍也就试着和李熊谈了,对方自然求之不得。

    “已交涉妥当,成家不肯开放秦岭诸道,只愿意在汉、南阳之间的武当县,与南阳方面互市。”

    “善,只要有窟窿,就不怕漏不进去。”

    这次进去的,可就不止是成家牙门、南中牙门的间谍喽。

    第五伦道:“立刻传诏,让镇南将军岑彭亲自监督南阳三官,仿制成家铁钱。”

    南阳也是产铁中心,除了好铁外,每年都有大量质量低劣的铁不可避免地产生,多用于制造劣质农具,这下,它们能派上更多用处了。

    “不止要仿这‘五金’,还要做出一钱当百、一钱当千等,或互市、或走私,设法令人走私,翻山越岭送入巴蜀。”

    第五伦笑道:“予要帮帮公孙述,让成家的钱货,连同他那小朝廷的信誉,早早崩溃!”

第544章 韭菜成精了

    先前吃了几次亏后,冯衍如今也是学乖了不少,在第五伦宣布要对公孙述实行“盗铸乱币”的方略后,宋弘还皱眉考虑这种行为是否符合道义,冯衍已经开始对第五伦赞不绝口了。

    “陛下此举,不费一兵一卒便能使成家内溃。堪比齐桓、管仲,齐纨鲁缟、衡山之谋啊!”

    这两者皆是记载在《管子》一书上的经济战,无非是管仲通过在齐国鼓励穿鲁缟、购买中山国器械,诱使两国大量农民放弃耕地,改织缟作器,最后管仲又叫停两者贸易,让两国经济崩溃,只能降服于齐国的事。

    而等冯衍告退后,宋弘却严肃地对第五伦说道:“陛下切勿因冯衍阿谀,而沾沾自喜耳,所谓管仲货殖谋略,乃是战国策士编造,多不可信。”

    第五伦认同宋弘的判断,就春秋那贸易量及信息传播速度,搞经济战无疑是痴人说梦,无非是《管子》的作者,将战国汉代的情况夸大十倍,神话了管仲。

    他也听出宋弘的弦外之音,笑道:“少府之意是,盗铸成家铁钱,于大局无补益,让予勿要耍这种小聪明?”

    宋弘道:“然也!国欲兴其势必先固其本,士农工商,国之柱石也,钱币者,通货之源流,沟通州郡货殖。陛下与其想着如何盗铸敌国钱币使其自溃,倒不如早日定下我朝钱币大计!”

    容不得宋弘不急,自从第五伦入主长安,至今已逾四年,可新朝廷的钱币计划迟迟未定。如今民间或以前汉五铢钱私下贸易,更多人直接以物易物。先前第五伦未曾做出指示,宋弘还以为是他不懂钱币,可今日点评铁钱头头是道,宋弘明白,这位皇帝陛下,心中恐怕早有打算了!

    “好个宋仲子。”第五伦点着宋弘,笑骂道:“自古以来,只有天子向臣子问策,少府管控天下财货,钱币是汝分内之事,如今竟反问起予来了。”

    宋弘下拜认错:“臣亦是无可奈何,天下钱货自汉至新,积弊太久,又有王莽三番五次改制,给大魏留下残局,如今再难收拾,臣愚钝,苦思冥想而无良策,既然陛下英睿神武,评钱货如数家珍,臣敢请陛下指教,若有益于天下,臣宁辞去这少府之职。”

    第五伦原本还打算再拖一段时间,等到天下一统再定夺不迟,但一寻思,自己的货币改革计划,早点筹划落实也是好事,遂道:“予亦知宋卿难处,中原钱币之乱,甚于巴蜀何止十倍!”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局面,不单是王莽的锅,要第五伦说,根源还在汉朝。自从汉武帝统一货币,行五铢钱开始,为了筹集征讨四夷的巨量资金,汉朝疯了一样铸币。

    第五伦看过少府呈送上来的汉时简牍,当时一年采得的铜,换算成后世单位,顶天两千多吨,其中竟有七百余吨皆用来铸币。

    结果从汉武到汉平帝,少府统计,全汉中央、郡国一共铸造五铢钱280亿枚,算上隐瞒的部分,三百亿绝对不少。

    若按人均计,汉朝巅峰时六千万编户齐民,一个人分到五百钱,也不算多,但这些钱币多囤积在富商大户手中,物价年年攀升,五铢钱贬值严重,以至于汉元帝时,已经有大臣建议,废除铜钱,以实物来充当赋税、赏赐、官员俸禄。

    王莽的货币改革,不过是为了挽回局面,结果却越改越糟,给第五伦留下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烂摊子,已经到了非圣贤难救的地步,宋弘虽然是良吏,但无法超出时代的局限性,这才一筹莫展,这老实人竟跟第五伦耍起无赖来……

    第五伦只好手把手教起宋弘来:“宋卿且说说,少府诸官吏,都有何提议?”

    宋弘道:“有人提议,莽朝后期,诸币不行,民间早已暗暗恢复五铢钱,如今亦然,陛下不如下诏,恢复汉时五铢钱。”

    第五伦嗤之以鼻,提这主意的人,要么大公无私,要么非蠢既坏。铸币是政权的象征,公孙述再蠢,也知道不能承认汉五铢,否则权威必大大受损。

    再者,一旦承认汉五铢的合法性,如今可是有一两百亿钱散落于民间,此举必将造成各州郡吏民争相割官府韭菜。

    宋弘道:“臣也以为此乃祸国之言,提议者已贬退,不过,又有人提议,当令上林三官铸造魏五铢。”

    第五伦还是摇头,他之前已经说过了,哪怕是面值最低的五铢钱,其被赋予的价值也远远超过铜钱本身,盗铸依然能获得巨利……

    “敢问少府,天下铜、锡,多位于何处?”

    宋弘道:“南方,主要集中于扬州豫章、江东、淮南。”

    这不就结了么,第五伦倒是想铸铜币,但铜锡产地多在刘秀手中。

    第五伦复问:“汉朝文景时,吴王刘濞何以富国强兵?发起七国之乱?”

    宋弘叹息:“刘濞在南方即山铸钱,吴钱质量优异,周行天下,汉钱不能与之相敌,吴遂强盛。”

    是啊,魏国这边令人盗铸铁钱给公孙述下绊子,刚称帝的刘秀就不会给他们挖点坑?就算刘秀那边鞭长莫及,民间的豪强,只需将储存了几代人的汉五铢融了盗铸即可。

    由于第五皇帝生怕被别人割了韭菜,铜币这条路基本没戏。

    宋弘复又奉上少府某官员奏疏:“有人复述汉时大儒贡禹之言,说铸钱采铜,一岁使十万人不耕作,而开山采矿,盗铸钱币牟利,民坐盗铸陷刑者颇多。富人藏钱堆满庄园,尚不觉满足,钱币使得民心动摇,弃本逐末,天下之所以奸邪泛滥,源头皆是金钱!王莽乱铸钱货,遂乱九州。”

    “故而,应当趁此良机,一举禁绝铸钱之官,租税、俸禄,皆以布、帛及粮食为主,好使百姓专注于农桑。”

    宋弘道:“少府中,半数官吏赞同此举。”

    第五伦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危言耸听,因噎废食!”

    “彼辈也是受新莽时乱改币制刺激太甚。”宋弘连忙替手下人解释。

    在第五伦看来,这批人也不能说坏,只是和老王莽一样蠢,完全不懂经济。

    王莽是觉得搞定了钱币,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这群人则殊途同归,把世间一切灾难皆推到钱上,废除掉就可以回归三代了。

    第五伦恨不得商品经济再发达些,岂肯回到彻底以物易物的自然经济时代?

    他遂让人取来图纸,在上面画了一个金字塔形的结构,将其一分为三,并让人在塔底部放置一些东西:一堆谷子、一块丝帛、一张小麻布,甚至还有一把盐,一根铁针。

    第五伦指着这基底道:“此乃天下货殖之基,民以食为天,又需衣布遮体御寒,人不可一月无盐,农夫织女亦不可缺锄头铁针。”

    天下大乱,货币失去价值时,这些实物就能变成硬通货。

    第五伦又在塔尖端上放下了一块金饼:“宋卿如今知晓,为何黄金乃历代上币,这也是我朝唯一法定之币。”

    第五伦手中的黄金,主要来源于对王莽府库的收缴,多达七十万斤,相当于一百七十多吨。

    创业初期,第五伦在关中立足不稳,急需鼓励士卒作战,陆续分发给他们二十余万斤。但后来便改用土地田畴或粮食为酬劳,所剩五十万金,统统储存起来,将军们在外缴获的黄金器物,也必须一律上缴朝廷。

    “黄金作为上币,汉时铜钱价值浮动,唯黄金不变。”

    这已经有点金本位的雏形了,但汉朝诸帝动辄以金赐人,诸侯也好以金饼陪葬,如此便使得朝廷藏金及民间黄金,愈来愈少。

    吸取前朝教训,第五伦给魏国的货币政策定了调子:“黄金,不可轻易用于流通赏赐,只可作为储备,万物皆以金为准来定价。”

    难怪,第五伦开始对外夸大十倍地宣称,皇帝坐拥黄金数百万斤……

    “然而黄金价值太高,若任由流通,势必散碎流失,想上下通畅,须得在黄金与实物之间,设置下币。”

    第五伦在那金字塔中央的空白位置上,放了一枚五铢钱,这是秦汉时沟通黄金与实物的东西,但旋即又移走了它。

    “既然铜币暂不可行,宋卿,我朝就须得再寻一合适之物来取代了。”

    “敢问陛下,是何物?”宋弘顿时警惕起来,没办法,他在新朝时折腾过贝壳、龟壳等物,实在是怕了,生怕第五伦又提出奇奇怪怪的东西来。

    第五伦的目光,竟看向了案几上的……纸。

    利用黄金为本位货币,发行与金子价值挂钩的纸币作为信用货币,第五伦还真动过心。如此,货币成本极低,朝廷掌握的新造纸技术也还没完全传播开来,他可以疯狂割北方州郡韭菜……

    但,这想法很快就被第五伦自己打消了。

    类似的信用货币,汉武帝发行过,名为白鹿币,收集白鹿皮为材料,缘以藻缋为币,每一块价值四十万钱,规定王侯宗室入京朝觐,必须跟朝廷买一块,用来包裹进献的玉。

    瞎子都知道,这是汉武帝为了打仗实在没钱,穷疯了,才明目张胆割王侯韭菜啊,因为太不地道,引发太大反弹,没多久就取消了。

    后来,王莽颁布大面额货币,大概也是受此启发。

    然而也是托了王莽的福,被刀币、大布黄千等币狠狠榨取后,天下的韭菜都成了精,第五伦若再搞类似的玩意,有没有人买账不知道,就算得逞一时,他过去积累的信誉也会一朝耗尽,实在是得不偿失。

    “此事太过超前,治大国,还是当稳妥为妙。”第五伦放弃了疯狂的想法,他的目光,其实是落在那纸张上的一块银锭上……

    “宋卿,汝先前说,除了楚国外,汉武也曾铸银币为钱,不知价值几何?”

    果然如此!从第五伦说“货币天然是金银”时,宋弘就有预想,眼下便道:“陛下,汉武元狩四年铸造白金三品,以银锡合金为币材。”

    “第一种号‘白选’,为圆形龙纹币,重八两,每枚价值三千钱。第二种为方形马纹币,重六两,值五百钱。第三种乃龟纹币,重四两,值三百钱。但此三种银币,只铸一次,极其稀少,于世间并未流通。”

    第五伦颔首:“王莽所铸银货呢?”

    宋弘道:“有二品,上品是朱提银,一饼重八两,值钱一千五百八十文;普通银只值铜钱一千文。”

    第五伦稍稍一算:“汉时,八两黄金,与五千钱相当,如此说来,五斤白银,方能换取一斤黄金?”

    宋弘道:“白银色暗,远不如黄金,世人常用于作器皿,若不铸币使用,仅能以十当一。”

    第五伦颔首:“朝廷储银几何?”

    宋弘道:“主要用于少府作器,成块白银,只有不到十万斤,加上宫中银器,亦不超过二十万斤。”

    这当然远远不够,第五伦摊手:“这便是予迟迟不能定夺我朝币制的缘故,白银本是绝佳下币,然朝廷存银不足,如何颁发?若急于公布此事,民间豪贵亦可融银器盗铸。”

    第五伦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想三言两语将宋弘打发走:“此事急不得,且先让民间以丝布为下币,再撑数载,少府则暗暗收购民间银器,加大储备。待五年、十年后,天下粗定,南方产银之地归附于魏,予便可下诏,让银作为辅币,与黄金同时流通,重新盘活天下货殖。”

    听完第五伦的解决之道,宋弘略显失望,这位皇帝把经济货币的原理说得清清楚楚,但在如何下药上,却比王莽谨慎多了。

    毕竟第五伦知道,这种事,不做则已,做则必成!否则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宋弘无奈领命,应诺而去,但在他走后,第五伦却眼中闪烁光泽,屏退众人,独自沉思。

    第五伦对宋弘道明的计划里,其实只有一半是真话。

    “不论是金本位还是银本位,亦或是复合本位,其实都不适合古中国。”

    无他,贵金属产量太少,而数千万人的庞然大市场,哪怕依然是自然经济占主导,贸易量依然巨大,这也是汉朝要一口气铸几百亿铜钱的原因,等天下安定了,第五伦迟早得把铜钱再度祭出来。

    所以第五伦的这个计划中,还隐藏着更长远的“阳谋”。

    “黄金既然多掌握在我手中,不轻易流通,白银便将成为主力,官府铸造不说,见有利可图,豪强亦将盗铸成风,盗墓贼更会掘开古墓,寻找金银。”

    “但哪怕将所有古墓挖开,将朝野白银合一起,把所有银器都融了,亦不足以满足九州之需!”

    这就是第五伦故意引导的方向了,黄金、白银荒,会让渴望贵金属的中原,将贪婪的目光,投向南方!

    第五伦看着令少府献上来的天下矿产地图,已知的大金矿只有五处:豫州汝汉之地,扬州豫章鄱阳、丹阳郡;荆南丽水;益州汉嘉、永昌。

    北方只有一处,其余统统在南边地广人稀之地。

    至于白银,就更是可怜了,中原银矿基本采尽,出银最多的地方,仅犍为郡朱提(昭通)。

    实际矿藏肯定不止这么几处,但南多北少是注定的,且多在偏僻之所,这,就是客观规律啊。

    第五伦暗想:“等到天下大定,为采金银,中原无业之民前赴后继,去往各地,以求暴富。然而种豆得瓜,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开拓南方内疆,亦不失为妙法。”

    可想而知,每一斤运往北方的金银,肯定沾满了鲜血,自己人的,当地土民的……

    而当南方易采金银也被挖掘得差不多,淘金银者回不了家,无奈留在原地时。那处“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岛屿上,发现巨大银矿的消息,又恰到好处地,在中原不胫而走,吸引新一批的淘金者,不畏险阻地奔赴海外!

    第五伦默默将案几上的金银拾起,打量它们的光泽:“前朝贡禹说,金银财货,是蛊惑人心的坏东西,万恶之源,其实也没说错呢。”

    远处侍奉的郎官悄悄抬起眼,发现第五伦好似玩耍一般,让双手或高或低,似乎是一个称量价值的天平,金饼银块托在左边掌中,右边却空无一物。

    只有第五伦知道,这天平的另一边,是他的“良心”!

    ……

    作为皇帝,第五伦一天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这不,早上刚吃完早饭,要听冯衍叙述入蜀经历见闻,中午则与宋弘掰扯了一番未来的货币政策。

    等宋弘走后才片刻,第五伦连午休都没功夫,便令人备车马,出宫后微服轻车而行,径直去了北阙甲第。

    魏前将军万脩因为腰伤告病,刚从凉州回来半个月,第五伦免他觐见,眼下他正趴在榻上,翻阅着一本纸质的书,其妻则轻轻给万脩捏着腰。

    这时候,却听到大门吱呀作响,院中仆从一阵惊呼,万脩的夫人诧异回头,万脩却不愧大将风范,阅卷依旧。

    直到家监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努力压低声音道:“陛下亲临”时,万脩才一惊,就要下榻,却扭到痛处,顿时满脸痛苦。

    “君游勿要动作。”

    第五伦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免了万脩妻子的行礼,走到万脩病榻前,制止他下来,且用手抚着万脩伤处,打趣道:“卿乃我朝腰胆,这腰可要护好了。”

    万脩惭愧,在榻上拱手:“天下纷争,臣却因小伤耽误国事,有罪。”

    “卿虎争凉州,祁山堡一战,让我军占据上游之利,扼住蜀人咽喉,居功至伟矣。”

    第五伦看向万脩手边的卷轴:“在看何书?”

    拾起来一看,却是一篇扬雄作的《赵充国颂》,第五伦顿时知道,万脩的心,还在战场上呢。

    以万脩的身体,三年五载是不能再战了,但坐镇中枢,以备咨询倒也不错,第五伦遂叹息道:“今日来甲第,一来看看卿的伤势,二来,则是有凉州之事要询问于卿。”

    “臣定知无不言!”

    第五伦在室内踱步,又回到万脩身边,低声道:“也不瞒卿,先前召君游回朝,本以为吴汉、第八矫二人足以管好凉州。”

    “然第八矫,文臣也,虽有张骞之勇,可惜昧于军务,在河西四郡,竟被匈奴右部数次进犯,几乎不能支持。”

    “而陇地也不好,予先前赐《赵充国颂》,又拜后将军,原本是望吴汉能学赵老将军,对羌人恩威并施,专心于屯田。”

    出于对万脩的信任,第五伦也不隐藏情绪,感慨道:“君游走后,吴汉总领陇地军务,予发去诏令,要他分清敌我,联络西羌诸部,共击先零一家。可吴汉倒好,学谁不好,偏偏学了李广!”

    “其对河湟羌部不辨良莠,一味出兵劫杀,夺粮食牲畜,惹得西羌各部解仇会盟,愿与先零王共叛,连陇西、天水等地的东羌、氐人,亦不满吴汉动辄征召苦役,频频妄动。”

    第五伦压抑着愤怒:“再如此反复,凉州恐有大乱!予如何实行‘得陇望蜀’之策?”

第545章 你把握不住

    第五伦问万脩对吴汉的看法,万脩便老实说了。

    “吴子颜性格好强,每次出征,诸将见阵不利,有的便惶恐畏惧,失去斗志。唯独吴汉意气如常,足以激励三军。”

    谈完优点,万脩又道:“但吴汉为人有三好,好战、好胜、好杀。”

    “闻战则状若疯狗;为求胜不惜一切;战罢故意纵容士卒杀戮劫掠。此皆吴汉之弊也。”

    “君游所言甚是。”第五伦颔首:“去年冬天,陇右战事陷入僵局,而东方赤眉作乱,予未能等到汝等得全功,便匆匆东返,后来忙于筹划河济大战,忽略了凉州。君游也因病返回,再无人能压制吴汉,这才半载,陇右便隐隐有大乱之相。”

    “如此可见,吴汉可为利刃,所向披靡,唯独不可镇守一方。”

    也不能完全怪吴汉,陇地情况太复杂了,新占之地、汉羌冲突、外国势力,混杂在一起,这里面水很深,吴汉他只是一个军人,把握不住啊。

    吴汉是好刀,第五伦曾用他斩断陇坂,如今,是时候将这刀子,收回来了!

    “看来,予还是要亡羊补牢,为凉州寻找一位合适之将。”

    话音刚落,万脩便请缨道:“臣歇息数月后,今已大愈,愿为陛下分忧!”

    这却不是第五伦今日特地来访的目的,看着在榻上动弹不得的万脩,摇头道:“卿不可再劳碌奔波,御医说了,半年内,绝不可再乘鞍马。更何况,卿亦有重任!”

    第五伦站起身来道:“予已决定,将洛阳升为中京,秋末时,予便要东行,就近主持明岁出兵青州!”

    万脩听明白了:“陛下要常住洛阳?”

    第五伦道:“然也,既然定国策为先东后西,明年起,数载之内,战事集中于关东,在洛阳更方便些。”

    “但西京亦需留人,岑彭已镇于南方,这扈卫关中之人,当然是卫将军了!”

    此事需要威望资历足够大的老将,但又不必东奔西跑,可以躺在长安,最是适合万脩。

    但万脩却不喜反忧,第五伦还在长安,凉州就这幅鸟样,往后距离更远,那还了得?

    第五伦也有这担心啊,叹息道:“第八矫虽为凉州刺史,但能管好河西四郡便不错,予当用一位文武双全的封疆大吏,置换吴汉。”

    他目光看向万脩:“卿可有其他人选推荐?”

    既然皇帝“虚心求问”,万脩便不假思索,道出了一个人名来。

    “窦周公可担此任!”

    万脩道:“臣听闻,窦融高祖父曾为张掖太守,从祖父曾为护羌校尉,从弟如今为武威太守。如此,窦融累世在河西,知其土俗。”

    “而窦融文武双全,性情稳重,与吴汉截然不同,若能镇守凉州,足以抚结雄杰,怀辑羌众。”

    岂料第五伦却摇头,直接拒绝了这个提议:“窦融性格温和,文韬有余,恐怕难以镇住吴汉麾下的骄兵悍将。”

    这只是原因之一,第五伦另有考虑,倒不是担心窦融在凉州成了新的军阀,虽然老周公当初心心念念要去河西,可那皆是昨日云烟,如今遣他西去,窦融只怕还觉得委屈呢!

    “周公另有他任。”第五伦用这句话搪塞过去,却仍没有明说,非要逼着万脩推荐那个人才罢休。

    这下万脩犯难了,思来想去,他只好道:

    “陛下,适合镇戍凉州者,还有一人!”

    ……

    武德二年九月份的洛阳,洋溢着欢喜的气氛,当地儒生、大贾,忽然开始对魏皇赞不绝口起来。

    “陪都之设,始于周武王时。周人本为西土之国,东征成功后,周之王都丰、镐,远在关中,于东方确有鞭长莫及之忧。故而武王欲定陪都于伊、洛,定天保,依天室,只可惜天不假年。后成王接位,使周公复营洛邑,如武王之意,遂有洛阳。”

    “由此可见,洛阳最初时便是陪都!左据成皋,右阻渑池,前向嵩高,后介大河,建荥阳,扶河东,南北千里以为关,而近敖仓之粮,此形胜之地也!”

    “惜哉汉高弃洛阳而西,如此秦汉皆无陪都,新莽虽欲迁都洛阳,然而无果而终。”

    “直到今日,魏皇陛下设五京制,合乎古圣真意也!”

    能让洛阳人这么夸的,还是因为第五伦终于决定,将洛阳升级为中京。

    此举极大满足了洛阳吏民的历史自豪感,毕竟要论城郭规模,人口数量,洛阳都不比长安差,商贸繁荣、文化传统甚至还更强些,唯独在政治地位上,自东周灭亡后,一直被长安压一头。长安洛阳仿佛双城记,两地士人暗地里是有竞争比较的。

    最让洛阳人不忿的是,第五伦设置五京制,最先成为陪都的,居然不是洛阳,而是北方的邺城!

    这下洛阳人可不干了,放到四百年前,洛阳已经是成周大邑,邺城还是一片荒地,干着嫁女于河伯的荒唐勾当呢!可谁让人家是第五伦的龙兴之地,王朝国号亦与之相关呢?

    但既然是五京,剩下的三个名额里,洛阳怎么也能占一个吧?

    这可不止是面子上的事情,这还意味着一套陪都官府班子,肯定会创造大批空缺职位,意味着洛阳凋敝的商业,有了一大批朝廷订单。

    还意味着往后可以借陪都之名,截留大量关东赋税在洛阳,而不必统统输送给长安。

    于是数年以来,洛阳的官、商,只要在朝中有点关系人脉的,无不频繁游说朝臣,希望能早点定策。刘邦是一度以洛阳为都的,自高帝迄于王莽,洛阳南、北宫、武库皆未尝废,只要第五伦愿意,直接住进来就行。

    如今终于如愿以偿,洛阳人岂能不快意欣喜?

    他们甚至还产生了一种说法:“诗云,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中国者京师首善之地也,洛阳本就是天下之中,如今更被天子定洛阳为中京,这岂不是说,洛阳,实乃三京之首!”

    伴随着这浮想联翩,洛阳人已经不满足于做一介陪都,而是要试着挑战一下长安的地位了。

    与洛阳人的兴奋相反,朝中的关西人,尤其是在朝堂占据了优势数量、权力的五陵人士,却在这些风言风语中忧心忡忡。

    这不,第五伦还在前往洛阳的半途上,随驾的尚书郎杜笃,就进献了一篇笔迹未干的大作。

    “《论都赋》?”

    “臣闻知而复知,是为重知。臣所欲言,陛下已知,故略其梗概,不敢具陈。”

    第五伦看了眼伏在面前,一副直言进谏,随时愿意凛然就义的杜笃,笑着读了下去。

    “客以利器不可久虚,而国家亦不忘乎西都,何必去洛邑之渟瀯与?”

    这篇大赋很长,内容无非是讲述了秦汉定都于西的历史,描绘了长安的险要地势,顺便鄙夷了洛阳所谓的“山河之胜”不过是方圆二百里的小打小闹,如何与八百里秦川相提并论?

    如此,全赋的核心,还是希望第五伦勿要为“群小”所误,而放弃长安。

    虽然说得很有道理,也满心为国着想,但第五伦知道,以杜笃为首的关西士人,也有他们的利益攸关所在。

    五陵人士,乃是魏国勋贵官僚的主体,在建国过程中受益颇多,他们普遍都是世族、地主,长安作为首都,城内房宅、周边田地比一般郡县贵了何止十倍?这种昂贵,维系于政治中心的地位,而增量的涨价,靠的是首都的人口虹吸效应……

    这也是第五伦非要折腾五京制的原因啊,长安附近的水土已经很不好了,地下水都是咸苦的,泾渭常年浑浊,粮食勉强能够自给,但燃料却颇为短缺,陕北的森林砍得差不多,第五伦无奈之下已经同意开发上林苑。

    但那都是应急之策,为了长远发展,第五伦只能在政治上立几处陪都,让人口的虹吸稍稍分流。

    话虽如此,杜笃等关西士人的心,第五伦还是要安抚的,遂笑道:“好一篇大赋,昔日司马相如作辞赋以讽主上,卿亦有其风范矣。”

    得以与司马相如相比,这话让杜笃心花怒放。

    第五伦也没有正面回应此赋,只下令道:“令人将这《论都赋》印刷千份,散于西京、北京、中京去。”

    城市间的鄙视链,这东西也算国粹了,哪朝哪代都会存在。

    西京长安人会以为这就是第五伦的意思,长安才是唯一的主都!而其余两京,邺城人大概率会看热闹,自尊心极强的洛阳士人恐怕要针锋相对,大肆撰文反驳杜笃了,甚至能搞出一场大论战来……

    别误会,第五伦要的可不是真理越辩越明,而是撺掇不同地域士人、利益集团的争竞驰逐。

    等御驾抵达洛阳时,不出意外,他受到了远胜于前几次的欢迎。

    第五伦倒是低调,以不愿惊扰洛阳人为由,直接住进了过去作为“行在”的洛阳南宫,又召见了被第五伦心里戏称为“洛阳集团代言人”的窦融。

    窦融作为司隶校尉,镇守东方已有两年,洛阳士人对他格外亲近。但窦周公颇为谨慎,他的侄子、儿子都送入宫在第五伦身边为郎,对于洛阳大贾的贿赂,也不拒绝,只是将财货连同账本一起送给第五伦,以充国库。

    听完窦融禀报这数月来东方的情况后,第五伦感慨道:“周公追随予,至今已逾四年了罢?”

    “四年零三个月!”窦融一个激灵,准确报出了他投入第五伦麾下的时间,正是新朝灭亡之年的六月份,第五伦征讨大新最后忠臣田况,而窦融从昆阳战场逃回,带着一支残兵进入战场,被越骑营给冲了……

    “卿在河东时,兢兢业业,将这大郡治理得当,东御刘子舆,南助景丹,击退绿林进犯。”

    第五伦道:“后来又主持河南之战,移幕府于洛阳,统筹三河粮秣,供给马国尉,河济一战,卿亲带民夫从后,保证了三军辎重。”

    “此臣应尽之责也!”窦融唯唯诺诺。

    第五伦笑道:“无怪乎,朝中有人向予提议,说周公劳苦功高,不宜久为二千石,应当早日升任重号,做一个‘镇西将军’难道还不够格么?”

    听闻此言,窦融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陛下莫非是想将我调到凉州去?”

    他从弟就在武威郡,凉州的近况,窦融也有所耳闻,虽然吴汉靠着强悍武力镇压了东羌、氐人的骚动,但这种搞法,在情势复杂的陇地,实在算不上高明。

    若第五伦真将他升为“镇西将军”,铁定要去收拾西边的烂摊子,虽然窦融早年心心念念想去河西,因为祖辈在那为官,地方殷富,骑从精良,在天下安危未可知的时候,足以割据一方,自守观察形势,让窦家熬过乱世。

    可如今形势不同了,魏并天下的局面已经形成,窦融只想安心做个打工仔,在富庶东方干得好好的,谁想去凉州过苦日子,还要面对让人焦头烂额的羌乱呢!

    更何况,若非迫不得已,窦融绝不想碰兵权,他和第五伦的元勋们还不一样,只是半路加入,难怪会受到点猜疑和排挤,既然能靠文治上位,何必依赖武功呢?

    但在嘴上,窦融却只能再顿首道:“臣便是陛下手中的橹盾,不论何处需要,臣皆愿赴水火!”

    “什么水、火,那举荐,予给否了。”

    第五伦大笑:“昔日高祖让萧何守关中,从此没有西顾之忧,得以专心于山东,终成大业。而今,有卿坐镇洛阳,坚守转运,给足军粮,使前线军资充沛,亦有萧何之功也!”

    第五伦道:“凉州,肘腋之患,中原,心腹之地也。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凡此种种,予岂能少了周公。”

    他的手抚上了窦融的肩,接下来的一句话,第五伦的言语虽轻,却让窦融精神几乎腾飞上了云端!

    “依予看,重号将军还是小了,卿堪为……”

    第五伦拍了窦融两下:“右相!”

第546章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自古圣主之兴,必资佐命之臣,以辅王道之业。昔萧何镇关中,汉祖得成山东之业。今推司隶校尉、观津侯窦融,文武备足,有牧民御众之才,与予契风云之良会,屡陈帷幄之谋,致司隶隆平之化。可特授右丞相之职。”

    第五伦的政治许诺可不是说说而已,拜相仪式比封侯还要隆重,在洛阳南宫举行。

    随着制敕念完,第五伦亲自持金印紫绶交给一身紫服的窦周公——第五伦改了舆服制度,规定三公用紫,九卿及二千石用朱红。

    按照汉时的规矩,丞相地位尊贵,天子拜相是真真要“拜”的,毕竟是托付国事予辅臣,相当于董事长任命职业经理帮忙打理家族企业。

    然而窦融却根本不敢受,竟当众跪拜下来,高高举起手,让第五伦轻轻松松将印绶交到了他掌中。

    似乎满意窦融的态度,第五伦也不吝给他面子,将窦融扶起,竟亲自替他将金印紫绶系在帛带上。

    “陛下不可以……”

    “怎么,这印绶,周公难道要自系?”

    第五伦却不管窦融推让,慢悠悠地系着,做给众人人。逼得窦融得将头垂得比皇帝更低,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同时仿佛看到身后一众魏国文武大臣们在交换眼神,听到他们窃窃私语。

    好容易系好了结,皇帝满意地拍了拍窦融。

    “望周公能继续推忠协谋,永作贤弼。”

    窦融立刻表态:“臣定夙夜为公,按度悬衡,守而不失!”

    结束了仪式后,窦融才得以回到队列之中,但这次,他不必屈居诸重号将军、九卿之后,而是堂而皇之站到了文官最前排。

    窦融没有得意地回头去看众人神情,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第五伦,等待他的每一个命令,然后就如最迅捷的猎犬般立刻执行。

    第五伦扫视众人,压下了那点嘈杂之音后,朝窦融示意:“右丞相,宣布洛阳朝会开始罢。”

    窦融应诺,转过身,面朝群臣,魏国文武官员看向他的目光中,或质疑,或戏谑,或不满,或嫉恨……

    朝中几大实权派系,什么猪突勋将、邺城元从、上谷帮、河北系、五陵众,如同一个个圈圈,窦融只勉强与最后一个沾边。但因为长期在东方,施政顾忌洛阳利益,反被关中五陵的圈子排斥。

    作为前朝降将,也并非带疆土和军队入股,还错过了鸿门举兵。要军功没军功,甚至有战败之名,如今却直接跳过九卿那一级,直接升任右相,按照习惯性地尚右传统,比皇帝的亲家、左相耿纯还高出一头,谁肯服?

    总算跻身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却更觉寒意凛然!窦融明白,什么叫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了。

    腰间第五伦亲手系上的印绶,感觉颇沉,一直往下坠,而面前无数双眼睛,也代表无数双手,它们会拼命伸上来,要将他拉离这位置,跌个粉身碎骨。

    而唯一能在背后拉住他的人,只有第五伦!

    从转身的这一刻起,窦融就明白自己该如何做了。

    “没法子了,只有背靠皇帝,忠心侍主,兢兢业业,我才能站得稳当,直至功成身退!”

    ……

    看着窦融跻身右相,站在距离皇帝最近的地方,一个人心中百感交集。

    “时也乎,命也乎?”

    感慨者正是刚从幽州结束刺史之职,回到洛阳来面圣的前将军景丹。

    景丹自觉,自己与窦融的命运,仿佛是错位的。

    “我与窦周公投奔陛下的时局,其实只差了月余,但凭借故交的关系,陛下亲征左冯翊,我已得重任,剿灭龙首渠伏兵,立下第一笔功勋;而彼时,窦融匆匆赶来,为越骑营所冲,沦为笑柄。”

    “而后,潼塬一战,我守河南,与绿林军死战。而窦融在河东,负责乘胜追击,却在大河拐弯处为邓奉先设伏所败,再为军中所笑。”

    那一仗后,景丹成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窦融却将功劳都让给张宗,自个默默在群臣嘲弄中俯首经营河东。

    那时候,景丹视右丞相的位置如囊中之物!作为皇帝旧友、上谷僚属、关中大姓,他几乎和每个势力都沾边,军功亦足以服众,只差最后一点距离……

    河北战役似乎是他的机会,但高耸的太行山撞碎了景丹的梦想,老上司耿况出于私心,故意不尽力助景丹,等他拖着病体蹒跚抵达平原时,大战几乎已经结束。战后景丹被第五伦派去幽州,虽说文武大权尽在他手,但景丹知道,陛下对自己是有点失望的。

    河济剿灭赤眉本是个好机会,但幽州好死不死出了叛乱,还得冀州帮忙才平定,差点耽误了陛下大事,景丹也一病不起,对相位再不敢奢望。

    他与窦融的处境仿佛完全调转,剿灭赤眉期间,窦融夙兴夜寐,支援了各路大军的粮秣,将后勤办得妥妥帖帖,更在面对王莽时,彻底表明了立场态度。

    这样的“纯臣”“孤臣”,做君主的,谁会不爱呢?

    故而景丹对窦融虽有羡慕,却无嫉恨,以窦周公的本事,必是一位好丞相!

    正想着,却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前将军、幽州刺史景丹,奉诏拱卫燕地,使辽东及乐浪,尽入贡献土,定涿郡之乱,遣上谷渔阳突骑驰援河济,有调度之功。后丹病体畏寒,不能久居幽州,今召回中朝,复为御史大夫!”

    此举在群臣意料之中,只是景丹颇有这几年转了个大圈又回到原点之感,加上身体仍不好,他的积极性不是很高,正想借病推让,岂料第五伦又下了一诏。

    “孙卿随予多年,体识宏远,风规久大,奉职唯谨,可托大事,再加太子太师衔!”

    一时间群臣哗然,朝廷虽有太师太保太傅、少师少保少傅六职,但都是虚衔,管管教育祭祀而已,早期扔给几个前朝降将以收人心,满朝都当他们是空气。

    可太子太师却不一样,是皇帝给小太子找的老师,虽说第五伦春秋鼎盛,比群臣都要年轻,按照常理来说熬死他们不在话下,但太子教育也不能忽略,将这份殊荣交给景丹,无疑是对他格外信任。

    第五伦笑道:“太子年纪尚小,再在予身边待几年,等他稍稍懂事,孙卿身体也无恙后,就要交给孙卿,可得好好教他!”

    景丹一时间感动非常,再无隐退之意,下拜领命。

    这虽然是第五伦一儿两吃,早年用娃娃亲和耿纯上双保险取河北,如今又用太子师安抚景丹那颗受伤敏感的心,但之所以不让景丹做右相,其实也有一番苦心。

    第五伦岂能不知,景丹与朝野各个区域的小集团都有点关系,情商高的可以夸他是众望所归,情商低时则可骂沾泥带水。

    “更何况,孙卿是个好人啊。”

    第五伦很清楚,景丹人善,耳根子软,面对熟人往往下不了狠心,这也是领军在外围作战往往不尽人意的原因之一,确实不是替第五伦站前排的好角色。还是作为御史大夫,在后打打圆场,维持朝廷和睦比较好。

    反观窦融,所谓的“河东系”也没几个人,洛阳士人亦在朝中没啥声音,第五伦抬举他为右相,必招致众人嫉妒,相当于断了窦融的退路,只能硬着头皮替第五伦办“大事”。

    更何况,在大汉朝,丞相是什么?就是个背锅的!就不说汉武帝时十三任丞相,七个免职五个自杀、被杀的惨剧,哪怕是元、成这种弱主,他们的丞相也往往没啥好下场,君不见那翟方进,就因为一个天灾,莫名其妙地就替皇帝死了。

    第五伦再造乾坤后,取消了容易专权的内朝大将军制度,外朝相权有所恢复,哪怕一拆为左右二相,也比前汉那些可怜的人形印戳要强。

    但随着北方几近一统,朝廷的改革也将渐渐进入深水区,若是遇到大问题,作为百官之首的右相,还是得负起责任来的!

    “孙卿是十多年交情的老朋友了,我可不舍得他受这些大委屈。”

    第五伦将目光转向朝堂之上,那个奋力为他宣布一道道诏书的男人,心里颇为舒服。

    “周公则不然。”

    “受得了寂寞,经得起诱惑,守得住繁华,过得起平淡,关键时刻,还背得了黑锅,是为右相上佳之选也!”

    ……

    “这才晚到几日,陛下的洛阳之会,就有如此多的人事易动。”

    骠骑将军马援匆匆赶到洛阳时,已是九月中旬,他不但错过了窦融的拜相、景丹为太子师,连后续的一系列“小动作”都没赶上。

    原来,第五伦加大了刺史的职权,非但监察,民政、经济、教育都可以插手,除了不能摸兵权外,几与新朝的州牧相当。

    而后,第五伦又更改了各州辖境,最显著的变化,是撤销了司隶校尉,改称“司州”,辖右扶风、左冯翊、弘农、河东、河内五个郡。

    “那京兆及河南两郡呢?”马援人还没到洛阳,在置所听闻这消息,感到奇怪。

    来人告诉他:“因西京、中京之设,与北京邺城所在的魏成尹一起,作为直隶郡,由朝廷直接派官,不归州上管了!”

    “直隶?”

    这名号让人听着陌生而不适应,但满朝文武很快就接受了,甚至暗地里纷纷自我安慰:

    “陛下只是稍动辖区沿革而已,总比王莽乱改名字强多了!”

    除了辖区稍动外,各州刺史的更易也很大,除了并州刺史为三朝老臣郭伋,凉州刺史皇亲第八矫不变外,其余都有了变化。

    马援听说,景丹重新回朝做御史大夫后,一向被他看重的上谷系官员寇恂,理所当然成了幽州刺史。

    冀州刺史,则由曾经和马援在河北大战里深度合作过的邳彤担任。

    新成立的司州刺史,则是故京兆尹陈遵,这位汉、新大侠颇受第五伦器重,可谓平步青云。

    然而新夺取的豫州、兖州却不设刺史,一来两州都有郡县在敌国手中,二来百姓离散,秩序混乱,不能以寻常建制来管辖,依然设为军管区,南边颍川、南阳、汝南交给镇南将军岑彭镇守,东边的陈留、淮阳、梁、沛郡控制在平东将军张宗手里,兖州数郡有横野将军郑统镇戍。三将军与新上任的郡守们合作,以屯田为要务。

    看似稳妥之策,但马援却暗地里吐槽:“多半是陛下无人可用了。”

    第五伦目前的人才库,确实有些捉襟见肘,谁让扩张太过迅猛呢?九卿们不能轻动,而新近投靠的人里,有能力的不一定忠诚,有忠诚的可能没能力,往往是县令当郡守用,郡守当刺史使,看来文官考试,恐怕得一年一次才够。

    如此,第五伦不得不以权宜之策,让御史大夫景丹常驻西京长安;左丞相耿纯常驻北京邺城;右丞相窦融常驻中京,分别协助处理三方政务。

    等马援抵达洛阳南宫时,也算吃了一路的瓜,他能明显感觉到,第五伦这是要赶在新的大战前,将内政理顺,让最合适的人,去到最合适的位置啊!

    岂料入了宫内,甫一见到第五伦,马援才发现,自己吃瓜,居然吃到了自己头上!

    “文渊总算来了。”

    第五伦让他少礼,却感慨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如今,予总算是感受到汉高之虑了!”

第547章 换马

    (上章略有修改)

    “朝廷地方虽是缺乏人手,并州、司州刺史,乃至于我朝右相,都得起用前新旧臣,但世事便是如此,事机凑泊,只能一边发掘人才,一面继续往前走,争天下如逆水行舟,容不得停下太久。”

    第五伦叹息后道:“不说这些了,今日召文渊归来,却是要商议大事。”

    他说道:“秦始皇帝扫灭六合,其丞相李斯建议先攻韩赵。赵举则韩亡,韩亡则荆魏不能独立,荆魏不能独立则是一举而坏韩、蠹魏、拔荆,东以弱齐燕。”

    “但最后的顺序,却是先韩魏而后赵燕,最后灭楚降齐。”

    “文渊今日也与予论一论,我朝欲一天下,又将如何用兵?”

    马援道:“先东后西,此乃陛下所定之策,莫非又有更易?”

    第五伦笑道:“那只是大的方向,但具体的细略,予今日才第一次与人分说。”

    说着,第五伦让朱弟摊开宽大的方舆地图,方今天下的“六国”都在上面:中央为魏,北方是重新控制西域的庞大匈奴,及其傀儡胡汉,牢牢占着朔方数郡。西南为公孙述的成家政权,荆州是小小楚黎王,东南是刚称帝的“东汉”,正东则是瑟瑟发抖的齐王张步。

    二人在厅堂中只着足衣,第五伦遂唤马援一起踩在上面。

    第五伦的脚步从长安往东,走到天下之中的洛阳,而后,他解下腰间长长的皇帝佩剑,手握剑柄,剑鞘尖尖却在豫州、兖州以及河北分别点了一下:“既然要先东后西,关东须得集结大众,予打算在在豫州、幽冀、兖州各设置一军。”

    魏国军制,一师万人,一军则往往将辎重部队也算进去,共计五到十万人不等。

    第五伦手中的剑鞘尖,从河北处猛然举起,而后重重敲击在青州上!

    “凡攻取之道,从易者始。当今惟齐易图。”

    “黄河、济水与魏共享,亢父关也控制在我军手中,其南部更有泰山、鲁郡赤眉残党。所谓的东秦十二之险,已去其半。”

    “如今的形势,与昔日晋师入齐,尽东其亩相似,硕大平原无险可守。再加上张步兵弱,以幽冀一军,骑从为辅,出渤海、平原,足以长驱直入!”

    第五伦猛地将左手一收,志在必得:“从济南到北海间,二千里山河,席卷而下!”

    马援的眼睛却不看已是第五伦囊中之物,还傻乎乎向他进贡海参鲍鱼的青州,反而盯着淮北:“张步必先灭亡,但我军击青州,齐王必向刘秀求援,当如何?”

    “予就怕刘秀不救!”

    第五伦笑着往前迈步,步步踏入青州,一脚踩在北海郡那条名叫“潍水”的河流处,手中指画:“若刘秀派大军北上入齐,正要与我部决战,便能打出昔日韩信与龙且对战的局面,若能将汉军主力歼灭于此!这场逐鹿之战,胜负已定!此为甲策!”

    马援微微摇头:“甲策虽速,但以臣所见,刘秀恐怕不会尽力相助张步。”

    这么说是有依据的,先前第五伦得到间谍情报,说刘秀将于五月底前后在泗水亭举行即位仪式,第五伦故意让马援挑着日子向东出兵,结果刘秀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带人撤回彭城,只留兵歼灭了一营追得太紧的魏兵。

    这之后不管马援如何拆泗水高祖庙,刘秀都不受激,就耐着心经营他的东海、淮北防线,而魏军也苦于中原屯田恢复生产未成,粮食不够充足,不敢孤军深入,没多久就撤回,双方恢复了在淮泗的对峙。

    马援开始推演起刘秀的应对来:“刘文叔或派一部北上,占据琅琊郡险要之地,阻挡我青州之兵。而后支持张步退居东莱、胶东,凭借丘陵地带与我久持,汉军主力仍在淮泗防御。”

    “那便从此出兵。”第五伦迅速抛出了他的“乙策”:“兖州一军向东击彭城,吸引刘秀主力。”

    但他真正的杀招,在南方:“豫州一军则自出汝南,从淮北横切而东,收临淮,断泗水航道,在配合兖州军,包围聚歼汉军于彭城附近!”

    二打一,这可不是夹生饭,而是烂稀饭喽。

    这是第五伦设想中,最可能发生的决战,就和刘秀在徐州打一仗,打他一个淮海出来!如此,便能避免魏军在淮南水泽之地作战,汉军主力不存后,翻不起大浪,必遭各地豪强抛弃,两三年内可定胜负。

    乙策的可能性更高,马援颔首,但又道:“若刘秀仍保存主力,放弃淮北,继续退,而陛下的豫州军遭其偏师阻挠,亦未能断绝退路呢?”

    马援在前线待了半年,屯田之余,也收到了来自南方的线报,刘秀似乎对其侧翼颇为关注,在临淮等地增修城池,布置了不少人手经营。

    “若如此,这仗便要打得无甚乐趣了。”第五伦唏嘘,如果刘秀一退再退,想用放弃空间来拉长魏军补给,以期盼在淮南定胜负的话,那第五伦就偏不和他决战,就靠着豫、兖两军稳步推进,一点点把刘秀逼回江东去,偏安一隅。

    可一旦那样,魏军以北人居多,不熟悉水战,易生疫病,轻易渡江恐怕不利,统一战争,就长达五年十年了。

    第五伦道:“届时,江东不可速图,否则易为敌所乘,就只能调头,先灭成家,经营数载,再以高屋建瓴之势,从巴蜀向东舟船直下,配合淮南江汉习惯水战之兵,数路大军过江,方能一举灭亡刘秀!”

    “所以予这方略,看似是先东后西,实则是东西并重啊。”

    第五伦回到了地图的西侧:“未来几年,东方用武之际,西边要做三件事。”

    “其一,关中练一军新兵随时备用,提防巴蜀与吴联合,北上偷袭,往后可以调遣南下,击灭成家;其二,凉州要有一军,近来先零羌受公孙述策士煽动,频频作乱,西羌诸部与其解仇结盟,东羌和氐人、属国胡人也蠢蠢欲动,陇右决不能乱;其三,匈奴与胡汉绝不会坐视予一统天下,势必骚扰,甚至与羌人配合,击河西四郡,故并州亦要有一军,适时击灭胡汉,御匈奴于河上。”

    直到这时候,第五伦才道出了自己最大的难处:“东边自有予在洛阳全权指挥,但西边,却需要一位大将坐镇,为予看好后背!”

    这也是第五伦无奈的选择,军政人才出现断档,在补上来前,像这种需要微操的大战役,他得亲自统筹才行,难怪当初刘邦和项羽交战,为什么不待在长安,而非要奔赴前线了……

    马援是聪明人,拱手道:“陛下可想好这大将人选了?”

    “这便是予在犯难之事,耿纯、景丹号称文武双全,然而治国有余,用兵却略逊。”

    第五伦点评道:“耿弇锐气十足,能主一州军务,但要想统筹三军,却还差了些。”

    “岑彭倒是娴熟兵法,行事稳重,偶有奇招,可毕竟差了些威望。”

    至于吴汉等人,第五伦提都没提,一切就尽在不言中了。

    “万君游坐镇关中,愿意接下练兵事宜,同时也向予举荐了一人,可总关西戎事。”

    听罢此言,马援哪还能不明白?应道:“君游推荐的人,肯定是臣!陛下想用的,也一定是臣!”

    他单膝而拜:“臣有三利,熟悉关西,早年去凉州游历,不但与豪强熟悉,连羌胡的酒也喝过,知道如何分而治之,能平羌乱。”

    “臣又在新秦中待过,几乎将卢芳斩杀,明白如何对付胡虏。”

    “臣还是公孙述同乡发小,公孙子阳臀上有几颗痣都清清楚楚,知己知彼,管他几路北上,自能百战不殆。”

    马援将第五伦要说的话都说了,让皇帝免费口舌,他心里欢喜,又给老马加了一条,扶起马援道:“予与文渊互信,予移驾洛阳,横扫关东之际,唯有卿作为后背,予才能安心啊!”

    “既然如此,这坐镇关西之事,臣当仁不让!”马援作揖道:“臣只欲向陛下求两事。”

    “文渊但说无妨。”

    马援指着地图上的西南巴蜀:“臣若是西调,只怕会错过关东诸役,唯望陛下他日能将成家,留给臣来灭,必擒公孙述于阙下!”

    万脩说吴汉好杀、好战、好胜,其实马援就少了第一个,第五伦颔首:“自当如此,文渊他日可建秦司马错之功!第二件呢?”

    马援嘿然:“倒不是臣要官,只是臣这骠骑将军,能指挥动并州的‘车骑将军’么?”

    车骑将军便是耿弇,马援和他的关系是复杂的,相互敬重,却又相互不对付,一直有暗暗竞争的势头。虽然耿弇忙于在并州练兵,功劳不如在中原的马援,但马援念及自己在河济大战时差点折戟,耿弇那小儿曹一定是暗暗嗤笑。

    马援担心的是,自己军令不达。

    “文渊勿忧。”

    第五伦却哈哈大笑,道出了真相:“从明年起,耿弇便不在并州了!”

    他往地图上河北地区一指:“青州虽是小役,但张步麾下亦有数万之众,更可能与汉军交战,盖延恐怕还担不起,用耿伯昭这把宰牛刀来杀鸡,正合适。”

    骑兵可在青州大放异彩,本朝没有人比耿弇更懂骑兵,马援也不得不承认,但一个渔阳系的盖延作为副将,能和这位小将军配合好么?马援有些替盖延没眼色的傻大个担忧。

    他遂追问道:“陛下将河北一军交给耿弇,那兖州一军统帅是……”

    第五伦又解一迷:“张宗在河济时立功不小,已拜为平东将军,陪添重号之末,他就在兖州收拢赤眉降兵,新建一军。”

    “如此一来,豫州一部,肯定是镇南将军岑彭了?”

    没错,第五伦已经决定将豫州各郡的军务合并,交给岑彭,横野将军郑统也在其麾下听命,毕竟二人在武关等地是合作过的,有渊源。

    这其中也有第五伦巨大的私心:若是真能像计划乙那样,与刘秀在淮海一决胜负,这份天大的功劳,他希望能让岑彭得去,让他成为军中继马援、小耿后的第三极!

    马援了然:“那陛下要调到并州,替代耿弇之将便是……吴汉!”

    吴汉北上并州,而马援去接手他的烂摊子,顺便统筹关西三军军务,为未来的伐蜀做准备,这就是第五伦的小九九。

    第五伦笑道:“文渊以为,这人选如何?”

    马援思索后道:“守凉州之将,要对付西羌,什么先零、勒姐、当煎、当阗、封养、牢姐诸羌,何止数十百部?各部战和不定,或敌或友。更有东羌及氐人、属国胡与汉民杂居,更是千头万绪,而第八季正虽是贤才,却远在河西四郡,亦难以入陇帮衬。”

    所以吴汉这位会打仗,也只知道打仗的猛将,在凉州面对复杂的情况,就往往一头雾水,容易敌我不分。就像他近来干的事,打“坏羌”的时候,也把旁边的“良羌”打了,逼得他们投奔敌人。到头来朋友搞得少少的,敌人搞得多多的,此乃平羌大忌。

    “并州却不同。”马援笑道:“只有一个敌人,匈奴,匈奴,还是匈奴!”

    “吴子颜素来军纪奇差,在凉州容易惹众怒,但去北方对付胡虏,也算以恶制恶了!”

    第五伦大笑,令人置酒,自己的人事安排,也算是将文武们放到合适的位置上,该哄的哄,该骗的骗,能皆大欢喜就好。

    再者,换将有个好处,可以避免长期下来兵为将有。据绣衣卫所见,吴汉的兵,小耿的兵,甚至是马援麾下的兵,都有这趋势,甚至不以将军自己的意志决定……

    与第五伦饮酒之际,马援又提了一嘴:“臣再斗胆请教一事。”

    马援偏头拱手,既然决心西去,有些丑话,他可要说在前头:“吴子颜如今亦为后将军,位高职重,若仍如在河北时那般,不肯服臣调遣,当如何?”

    “他敢不服!”

    第五伦却没有直接回答,只瞪着眼睛一拍案几:“传制。”

    “马国尉总关西军务,特拜为‘骠骑大将军’!”

第548章 山头

    “陛下拜窦融为右相,成了百官之首,直接跳过了九卿,位在大农令之右,此为后来居上也。”

    武德二年九月中,长安大农令府中,一位门客在朝廷重臣任光面前口若悬河。

    “理由是窦融身在洛阳,为陛下转运粮秣,有萧何之功。但世人皆知,真正镇关中,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食的,是大农令啊!”

    他对此愤愤不平,然而案几后,任光却恍若未闻,依然盯着面前的纸牍,算盘啪嗒啪嗒的声响没有停下来。

    门客尤不知好歹,继续道:“东方粮食不足,还是大农令从关中省下来,向东输送,如今反叫窦融得了利好,而大农令的功绩竟被埋没,天下人都在为大农令抱不平啊!”

    任光却抬起头,厚道地笑言:“此言差矣,我有何不平?陛下封我列侯,封地移到了故乡南阳宛城附近,膏腴沃土两千户,我追随圣主以来,无尺寸之功,得此大赏,已属惭愧,岂敢心怀不满?”

    言罢,任光制止了还欲再言的门客,摆摆手,让人将此人带下去,末了又对家监嘱咐:“往后此人在请见,就不必传报了,腹中并无半分利国利民建言,却藏了一肚子坏水,想靠抨击我的‘政敌’来博取信任,这种人,还是离得远些为好。”

    “诺,大农令,是否要将此人赶出府?”

    任光是个细致人,只道:“不必了,我近来正要多辟南阳故旧为门客,再举荐给陛下,客愚无知,被赶走后乱说,倒显得我似陈胜那般绝情,反而不美。府中也不差张吃饭的嘴,且先留着,只降为下宾,不供鱼肉,等他自惭而去。”

    处置完此事,任光依然在拨弄着算盘,此物是皇帝令人制作,任光花了两天两个夜,第一个习得熟练,得了天子好一通夸奖。他身为大农令,管全国钱谷,如今秋收已毕,十月上计就要到了,皇帝又要新建至少两军,正是最忙碌的时候,任光虽不必事无巨细都管,但还是要总其纲领,以免被底下的计吏们欺瞒。

    正忙着时,家监又至,禀报道:“大农令,任延到了!”

    任光一愣,这次直接停了计算,整理衣冠后道:“快请去厅堂相见。”

    不多时,家监引着一位年纪轻轻的儒生步入堂中,任光笑着迎过去:“长孙可算来了!让我这‘族孙’盼望多时!”

    来人名叫任延,字长孙,南阳郡宛人,别看才二十出头,论辈分,还是任光的族祖父呢!

    任延乃是当世南阳三大“圣童”之一,十二岁时,他就成了太学的学生,一般人,比如他的学长刘秀,只能通一经,但任延却能同时通《诗》《易》《春秋》。只可惜后来天下大乱,任延没有完成学业,跑到陇西避难,在西汉政权里待了几年,但不肯做隗嚣的官。

    任光邀请任延坐下:“去岁隗嚣南蹿,陇地大定,我记挂着长孙安危,特地让吴子颜寻找,后来才知道,长孙早就经由汉中回了南阳……”

    然而南阳正值赤眉作祟,任家早就被抄没了,任延只能东躲西藏,等到赤眉覆灭,岑彭入宛,他这才回到故乡。

    任光得知后,立刻写信邀请任延入朝。

    “长孙大才,如今北方已定,正是大丈夫辅佐明主,安定天下之时,长孙今年几岁了?”

    任延对这位从小到大就在族中祭祀时打过几次照面的“族孙”的热情有些招架不住,只拱手道:“年已二十二。”

    任光拊掌:“少年有为啊!我朝有一位冯勤,今岁也才二十五,已经是堂堂河内太守了,天下纷乱,却也是英杰奋发的好时机,只可惜啊,长孙错过了今岁的考试,不如这样,我愿向朝廷举荐长孙!”

    重开举荐,也是第五伦的无奈之举,击灭赤眉主力后,豫州、兖州成为魏土,一下子多出了十几个郡,官员严重不足。当地秩序被赤眉破坏得差不多了,于是第五伦只能安排到郡县长吏级别,保证朝廷最基本的控制,再往下的曹掾等职,除了当地豪强士人充当外,只能让老部下们举荐子弟、故旧、门客试任,土客各半,好歹掺点沙子进去。

    任光道:“虽然只能从郡县曹掾做起,但圣天子一向爱才,若是做得好,破格提拔几级也并非不可能。”

    任延想了想:“小人愿在南阳做曹掾,协助岑将军恢复地方,若如此,两年后的考试,是否还能参加?”

    “若肯离职,亦不禁止。”

    任光话没说全,两年后,考试可能要出现改革,在州一级举行初试,中试者才能获得复试名额。

    任延欣然应诺,他是神童,在太学时能通三经,学问都是通的,对考试颇为自信。

    说到这,任光不由感慨:“南阳之地,自周时以来,有汉阳诸姬,楚时则为宛叶重镇,既丽且康,人杰地灵,近十年来,素有‘南阳三圣童’之说。其一是新野邓禹,其二则是长孙,第三,乃是张堪。”

    “张堪少时得亡父遗留百万家产,却都让给了堂侄,此举受到全郡赞誉,十六岁入长安太学,品行超群。我亦去信邀约张堪,但他至今未至。”

    任延却是知道原因:“大农令有所不知,张堪少时与那刘文叔有些渊源,又同来歙相善,刘秀在东方称汉帝后,张堪便去淮南投奔了。”

    “邓禹也在那‘东汉’做官,已是司徒。”

    任延其实对小小曹掾职务不太满意,此刻就借机道:“其余不说,投奔刘文叔者,起官常是县令以上,而入魏后,则只能从小吏做起。”

    任延道:“宰相必起于州部,此举并无不妥之处,而魏主雄踞北方,必能一统,但其余南阳人却不这么以为,要论礼贤下士,刘秀确实强于魏皇。”

    任光也嗟叹遗憾,他们的皇帝,对熟人介绍的举荐制度警惕性很高,而魏国盘子大后,就像一艘大船难调头,很多事得论资排辈,新加入的人才,即便才干出众,想要立刻出头得到重用,没那么容易。

    “如此一来,南阳人物,各为其主,一分为二矣!”

    “但最后能胜出者,必是魏主!”

    送走任延后,任光算着目前受他举荐,安排到各地任职的南阳人,感到一座大厦的基石,正在慢慢建成。

    国内无派,千奇百怪,魏国内部是存在派系的,若只论籍贯,除了占绝对优势的五陵士人外,一个“南阳集团”,也在一点点成型。

    朝中有他任光担任九卿,地方上则是投靠第五伦,被任命为南阳太守的阴识,军中,更有岑彭这位隐隐崛起的镇南将军。

    这就是任光一点不着急窦融先当上右相的原因。

    朝中派系斗争难以避免,在任光看来,他们的皇帝很擅长利用这一点,窦融之所以上位,是因为他乃新朝旧臣,只能做陛下死忠,又与各方皆不相善,出了事也方便随时罢退背锅,不引起朝堂震动。

    但随着时间推移,任光觉得,皇帝陛下肯定会对五陵豪杰稍稍压制,在军中,马、耿贰将之外,似乎在扶持岑彭来分摊功劳。

    而朝中,自然也要有人来平衡陛下的亲家耿纯,以及开始抱团的五陵诸卿。

    所以任光希望,当南阳士人成为中流砥柱时,或能变成与河北、五陵抗衡的又一政治集团,而他任光,当仁不让,是其领袖!

    但任光又颇为聪明,不断举荐同乡,是举贤不避亲,不忍人才埋没,无人有证据指摘他结党,是为不党之党。这正是陛下用得到的,未来一旦时机合适,或可籍此摸到相位。

    如此念着,任光却又想到了一事……

    “陛下已拜马文渊为骠骑大将军,总关西军务,看似拔高,实则是将马援从东边易立功之处调回来,在凉州喝几年西北寒风,等轮到他灭公孙述时,我朝的‘大’将军,恐怕有好几位了……”

    大将军和XX大将军,完全不是一回事,前者在汉朝可是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后者则是第五伦故意掺水,头一个还金贵,但很快就会泛滥成标配。

    虽然看穿了第五伦的权谋,但任光明白,在权术和长远布局之外,还是得干好本职工作,并恰到好处地为皇帝陛下排忧解难,才能得到圣天子格外的器重。

    “按照朝廷邸文,马文渊即将西来,吴汉则会调去北边并州对付胡虏。”

    吴汉是一个特殊的人物,因为籍贯,又是任光当初做乡长时的亭长部下,勉强算南阳一系,虽然他本人又是军中所谓“渔阳系”的首脑。

    任光喃喃自语道:“虽是被看中的好马,但若是性子太烈,胡乱撅蹄子,亦会被骑士嫌恶。我得去信劝劝吴子颜,让他以大局为重,千万勿要生出事端来!”

    ……

    武德二年,十月中旬,当陇西的寒风正吹时,第五伦对诸将军的调整,也送到了凉州天水郡!

    得知自己即将调离陇右,吴汉的心情复杂,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却有些沮丧和恼火。

    之所以暗喜,是因为陇右太难管了,这半年来,吴汉的日子,可以用“焦头烂额”来形容。

    公孙皇帝的阴谋初见成效,西边的先零羌被鼓动起来,仗着魏国在凉州这穷地方无法集结大军,就和吴汉对着干,背靠高原,不断袭扰河湟谷地。

    除了客军外,若能让陇右豪强协助,倒也能抵御羌虏,但陇地初定,人心不附,只要不侵犯到自己头上,豪强们都存了看热闹的打算——吴汉这外地人,真不一定比羌人更亲。而吴汉急切地勒令各家摊牌军粮和人手,反而激化了矛盾。

    凉州豪强与东羌及属国胡人的合流,在汉末就可见端倪,如今吴汉军令粗暴,他们自己不敢造次,但可以怂恿沾亲带故的东羌胡人捣乱。一时间,陇右诸部抗徭抗赋成风,加上收成不太好,一时间不但金城陇西吃紧,东方几个郡亦不宁。

    吴汉最初的对策还是杀杀杀,但西羌东羌,都是越杀越乱,第五伦已经来过几次诏令,让吴汉和各郡守学学赵充国,分化诸羌,多向护羌校尉等人请教。

    但亡羊补牢已晚,随着情形越来越复杂,眼看盖子就要捂不住,只能靠大军强行压制时,换马的诏令适时抵达。

    “可算能离开这鬼地方了。”

    吴汉遂释然,可随之而起的,是心里的无名火!

    “陛下莫非是觉得我无能,无法安定陇右,这才让马援前来?”

    吴汉只觉得委屈,他好战好胜,眼睛只盯着先零羌这个敌人,但派去西边的军队,却只能走到河湟谷地尽头,再往西就会遇到“寒瘴”,战斗力大减,甚至死伤惨重。先零羌和汉军、新军打了上百年仗,早就学精明了,一旦大军开进,他们就溜到山岭高原,袭敌补给。

    如此数次后,吴汉发现想一举击灭先零很难——尤其是在没有其余羌部协助的情况下。

    但西羌东羌都在与他作对,梁子已经结下,再想化敌为友,哪那么容易!

    吴汉只觉得自己也和那些枉死在高原的弟兄们一样,被寒瘴包围,越是精壮的汉子,就越会感到无法呼吸,浑身乏力,他挥出的拳头,也落在了空处。

    吴汉不甘、不服,只觉得若是第五伦再耐心些,派个文官,比如任光来协助,再给他几年,等自己摸清这陇右的门道后,定能荡平羌乱!

    这临阵换将,却打击了吴汉的心气,让他郁郁不乐。

    好在第五伦也善于哄人,除了诏令外,又给吴汉来了封信,魏皇对这位猛将说了些“体己”的话。

    “《诗》里说,‘戎狄是膺’,《春秋》则说,‘有道守在四夷’,久矣,夷狄之为患也!”

    “然氐羌不过小患,而匈奴,则为中原数世之大患!”

    “久在前汉,号称一汉敌五胡,汉军尝屠大宛之城,蹈乌桓之垒,探昆明之壁,籍西羌之场,艾朝鲜之旃,拔南越之旗,近不过旬月之役,远不离二时之劳,固已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云彻席卷,后无余灾。唯匈奴为不然,真中国之坚敌也,三衰而三起。”

    第五伦本着“抄老师不算抄”的念头,将扬雄《上书谏勿许单于朝》里的名句改了改直接用,不断渲染匈奴之强,给吴汉打鸡血。

    “匈奴曾为卫霍大败于漠北,失王庭,又南下朝于汉宣,列为藩臣。然所谓和亲之政,亦可谓养虎为患,匈奴复强,正值王莽愚蠢自大,内政不修,构难四夷,匈奴遂趁隙南下,祸乱北边,立贼子卢芳为汉帝,夺朔方地,侵吞河上,无遂不返并州、河西,屠戮掳掠十数万人。”

    “将军在幽州渔阳时,匈奴左贤王、乌桓大人皆不敢近边,又长于骑战,并州之兵,舍将军,谁可统御?望将军移幕于新秦中,复蒙恬之事,为予长城而守藩篱,他日光复朔方,饮马河上!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此信读罢,吴汉心里那点不服、不忿没了,一时间眼花耳热,恨不能立刻赶赴并州疆场!筹备兵戈,早日反击匈奴,收复河朔!

    但第五伦恐怕没料到,他的怂恿,也产生了负面影响,吴汉估算着自己击陇右时带出来的兵,以及入陇后新募的士卒,开始琢磨,这些好不容易练出来乘手的吏、兵,是不是应该多带点去并州呢?

    并州兵骑是耿伯昭练出来的,他们听话与否,吴汉可不知道,他们这些做将军的都一样,任吏用兵,当然是任人唯亲!不带点嫡系过去,恐怕会长期被并州兵骑架空,别说反击,连号令都出不了大帐!那怎么行?

    “军队属于朝廷,不可以带,私从、门客总行罢?”

    吴汉寻思:“我好歹是个重号将军,麾下也有半军之众,军制,将,短兵四千人,我起码要带两千去并州!”

    至于将精锐、骨干抽空后,来接他烂摊子的马援怎么办?那关吴汉屁事!

    但吴汉怕是不知道,当年第五伦就是以此为借口,从新秦中带了一两千人去魏郡,从此兵为将有,开启了革新之业……

    可有个人却很清楚这些往事,赶在吴汉闯大祸前,那封信送到他手中。

    任光与吴汉交情颇深,吴汉当初在南阳杀人犯法,还是任光帮他潜逃去了幽州,如今同朝为臣,也相互照应。

    看了任光的密信后,吴汉久久未言,关键时刻,他倒也知道大局,思索后叹息道:“带两千人,确实太过。”

    “那我便只带五百人罢。”

    吴汉对待下属也很放任,但又同衣同食以收其心,军中骨干都有哪些,各人本事如何,他一清二楚,这五百人的名单,都由吴汉亲自拟定。

    等人数差不多凑齐时,吴汉却想起了一个人,他在陇西之战时,曾立了不小的功劳,如今已是营正。

    吴汉在那个人名上画了个圈圈。

    “将阿云也带上!”

    ……

    陇右的危局让魏军内外受敌,很不好受,但有人却暗自欣喜。

    驻扎在祁山堡的氐吏阿云便是如此,眼看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他暗暗寻思道:

    “这吴汉打仗不错,但却不懂如何处置氐羌,惹得陇右不宁,想来不久后,凉州就会打乱,到时候,公孙皇帝和荆将军,便能派兵北上,我作为潜藏在魏的刺客间谍,就能派上大用了!”

    阿云琢磨着,自己究竟是要策应蜀军,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刺杀一二魏军大将——他原本的使命,是来行刺万脩,挽救隗嚣的败局!但阴差阳错,却在战争中途被调到了吴汉麾下。

    还不等他寻思清楚,就被一封调令,呼唤到了天水郡城。

    本着“虚与委蛇”“留有用之身做得大事”的心思,阿云也只能一头雾水,跟着校尉来到吴汉军营中,汇入了先期抵达的五百人中。

    其他人基本都知道目的地了,都在那议论纷纷,一个红脸的吴汉旧部在给众人打鸡血。

    “若非吴将军,岂有吾等今日?若是有令不随,岂非禽兽?谁敢不追随将军,就是叛兵,乃公要亲自宰了他!”

    众人纷纷附和:“没错,只要跟着将军,丝帛都不会缺!至于家眷?稍后带上便是,什么,彼辈是陇右女子不肯离乡?大不了去当地娶新妇!妻子衣服,而吾等,是吴将军手足啊!”

    “匈奴、胡汉掠了沿边诸州无数人丁钱粮,可比除羊外再无他物的羌人富庶多了,吾等遂吴将军北上后,绝不会少了好处!”

    或言忠义,或谈利弊,阿云听得发愣,微微张大了嘴,不知该从何问起。

    不等他搞明白状况,随着外面一阵呼喝,吴汉却大踏步走了进来。

    吴汉往胡凳上一坐,虎目扫视自己挑中的五百骨干,也不管有人刚到,只随口问道:“一天了,诸君思虑得如何?是拿了吴某赠送的丝帛,留在凉州等待马将军。还是随我北上,去并州……”

    他双手朝东方一拱:“为陛下建更大的功业?”

    此言一出,众人立刻单膝下跪,表态道:

    “不论将军去何处,吾等皆愿誓死追随!”

    “追随将军,无论水火!”

    众人如此嚷嚷,阿云也不好鹤立鸡群站着,只好一起跪下,而跪下来,还敢站起来么?

    他此刻也算搞清楚缘由了,只觉哭笑不得。

    “我一个潜藏凉州的蜀中刺客,怎么就要替魏主去打匈奴了!?”

第549章 大树将军

    同样是十月份,并州塞上已是北风卷地,时不时撒点雪花,并州刺史郭伋年岁虽大,仍裹着厚皮裘,在路上奔波。

    郭伋也是关中五陵人士,资历很老,本就新莽并州牧,颇有贤名,新朝灭亡后独守太原,与新军残余、北汉等各方势力虚与委蛇,保全了这个大郡,在魏军东征时选择投诚。第五伦念其熟悉并州事务,留任为太守,后升为刺史,倒也尽心协助耿弇,在反击胡汉南侵的战争里出力甚多。

    眼下郭伋从太原赶到上郡,只欲与合作两年之久的耿弇见最后一面。

    最近朝中出现了很大的人事变动,仿佛接力一般,十月底,骠骑大将军马援入凉州接管军务,吴汉交接完毕后便将北上,十一月来与耿弇交接。而耿弇则要东行,到洛阳谒见第五伦,明年开春,小耿将军就要执掌幽冀合并的一整个军了,据说那一军,人众多达十万,是并州兵力的一倍。

    郭伋到上郡时,耿弇正在为离开做最后的准备,对忽然被调走似乎没什么意见,或者说,从他板着的脸上看不出来喜怒。

    见到郭伋后,耿弇只道:“新来的将军吴子颜行事粗鄙,郭公往后少不得要与他打交道,恐怕要为难了。”

    郭伋对此倒不是很担忧:“老夫虽不才,但亦曾做过渔阳都尉,又担任上谷大尹,对幽州人士也算熟络,吴汉虽有些恶名,但都是为陛下尽忠,为天下尽职。”

    言罢,郭伋又看着郡城外匆忙调动的并州兵骑,小心地问道:“耿将军打算带多少人走?”

    和吴汉一样,耿弇在并州整整三年,练出了一批能与匈奴野战的控弦之士,但这批人却不全是朝廷军队,更有部分仰慕耿弇名望来投奔的豪杰志士,他们一般会被收作门客私从,打仗时同在序列之中,但钱粮却由将军本人出。

    而遇上将军调任他处,这批私从兵,也会一路追随,作为亲卫,也可安插进接管的新部队,方便指挥协调。

    换言之,他们效忠的是将军个人,不是皇帝。

    这是战国以来的惯例了,没办法用一道行政命令取消,但朝廷军法也在努力将门客私从纳入管理,视同士吏,吃皇粮,拿犒赏,调任离职时带走的人数也做了限制:方面将军亦只能带八百人——当然,只要将军愿意,有的是办法增加此数量,比如让私从成批退伍,以个人身份追随旧主。

    但耿弇却准备遵守规矩:“我只带走四百。”

    “陛下让我来北方练并州兵骑,本就是为了反击匈奴,夺回朔方、五原等地,军中美稷少年等日夜训练,就盼着复仇的那天。若我要彼辈在追随将军、收复故土中二选一,岂不是太为难众人?”

    耿弇道:“吴子颜是有些恶名,但亦是一员猛将,当初再陇右,若非他与我合力,隗嚣不会那么快败走。挑他来对付胡汉,陛下有用人知明,所以得力人手,还是要留下一批,让吴汉能早日扫灭卢芳,还并州安宁。”

    听上去大义凛然,但郭刺史却从耿弇的话语和神情里,听出了一丝不甘来,是啊,辛苦训练三年的好兵,眼看反攻河套的时机渐渐成熟,却要将他们拱手交给同僚去建功,谁会甘心?

    但耿弇还是忍了下来,第五伦也来信哄了哄这少年有为的小将军,告诉他,统一、御虏,这两场仗是要同时打的,前者是后者的基础。在东方,有一桩灭国夺州的大功劳等着耿弇去建立!

    “予欲灭齐,岂能少了‘乐毅’领军?”

    这让耿弇略为受用,放眼国中,既然马援、吴汉都在西边,那东方的主帅,岂不是……

    他又安慰自己,吴汉来并州,顶多能解决卢芳,至于其背后真正的强虏匈奴,只怕要等一统后才能对付,届时,自己打完内战,再来收拾外敌!

    这下郭伋放心了,只赞叹耿弇父子都懂得大局,然而他不知道,在公义之外,耿弇也有小小的私心……

    等送走郭老后,耿弇只喃喃暗道:“我此番东行,要去带幽冀兵,其中主力便是渔阳突骑。”

    “眼下我在并州多给吴汉留点精锐,让众人勿要难为他,吴汉当能知恩。等到了幽冀,就轮到吴汉旧部盖延等人,也得卖我一份脸面,乖乖听从调遣,勿要让我难做了!”

    ……

    第五伦进行人事置换的本意,除了让最合适的人去最合适位置外,也想给将军们换换防区,以免兵为将有,与地方绑定太牢生出弊端来。

    若是叫他知晓耿弇、吴汉这两个政治觉悟不高的家伙将此事理解为“交换旧部做人情”的事来,恐怕会气得骂出来。

    好在,这世上的各方势力中,被山头、派系弄得伤神的不止第五伦和公孙述,刚称帝不久的汉帝刘秀,也深受其害……

    这不,建武元年(公元26年)十月份,从淮北回到淮南的刘秀,收到了一封来自西边的奏报后,便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大司徒”邓禹吐诉起来。

    “冯异处处都好,既有文才,也长于武略,唯一坏处,便是太过自谦了。”

    原来,去年刘秀自将主力与赤眉战彭城,而冯异、邓禹二人则带偏师收取西部的豫章、江夏等郡,并伺机进取荆南数郡,打退了围攻长沙的楚黎王部下,“救”了刘玄送归。

    但那场战争尚未结束,邓禹押刘玄回来后,冯异继续带着诸将与楚军争夺长沙郡、江夏郡。眼下总算将楚军打回江北去,但汉军损失也不小,冯异这才上奏,汇报相关情况,而不敢自夸。可能正因为冯异谦让低调的作风,让其他诸将生了分功的心。

    和冯异一起的人,有前绿林诸侯王常,还有被刘秀派去支援的将军马武,此外还有几个南阳故旧,他们可一点不客气,只要是有上书之权的,都拼命自伐其功。

    邓禹听罢后,只笑道:“若不如此,冯异岂能成为陛下的‘大树将军’呢?”

    这是攻略淮南时的一桩趣事,冯异为人不争不抢,其他诸将打完仗后,喜欢并坐论功,而冯异常常一个人远远坐在老树下,等别人抢完了才过来,于是刘秀心疼又亲切地称他为“大树将军”。

    邓禹给刘秀分析起缘由来,这次给冯异派去的几个将军,或如王常,作为昔日的绿林大将、诸侯,资历颇老,而马武虽是山贼出身,但又是刘秀宫中那位“马皇后”的兄长,难免倨傲。

    而且东汉内部也有严重的山头问题,非要论的话,最早追随刘秀的,是所谓的“昆阳十三骑”,冯异便属其中之一。

    邓禹等辈,则是在刘秀遭到更始帝排挤,事业最低谷时加入,乃是雪中送炭,他们组成了“吴王元从”,主要以颍川人士居多。

    来歙、王常、马武这一批人,虽然和刘秀兄弟早有交情,但最终是在绿林崩溃后才投奔,半路出家。他们往往自带私从,遂构成了第二个群体。

    当然,还有一批江东淮南的地头蛇,诸如会稽吴地,便有“顾、陆、朱、庄”四大家族,皆是前汉二千石后代。当然,他们地处偏僻,和中原望族比起来算不上什么,在刘秀这皇室及南阳著姓面前甚至有自惭形秽之感,对汉帝还算屈服,势力也止步于江东,但作为赋税田租主要来源,刘秀也只能与他们笑脸。

    刘秀称帝后,军中的将军也好,朝中的三公九卿也罢,主要这三股势力来分,彼此相互不服,简直不要太寻常。

    为此,邓禹提出了自己的建议:“陛下既然欲让冯异坐镇西疆,还是得再拔高其地位,方能驾驭众人,只是在征西将军外加一‘荆州牧’,恐怕还不够。”

    刘秀欣然采纳,乃下玺书,点名以示警告:“制诏诸将军,征西功若丘山,犹自以为不足。孟之反奔而殿,亦何异哉?今遣太中大夫赐征西吏士死伤者医药、棺敛,朕已下亲吊死问疾,以崇谦让。另拜冯异为‘征西大将军’!总荆州军政!”

    刘秀却和第五伦想到一处去了,他们都没有恢复汉时的大将军制,反而鼓捣出“XX大将军”这种新品种,既提高了冯异的话语权,往后又能给其他人同样的加称,避免独大。

    与第五伦表面上摒弃汉制不同,自诩为刘汉正统继承者的刘秀,自然是尽复汉时衣冠制度,以前汉末年的体制为蓝本,但迫于形势,他的三公仍得分驻三地,军政得一起管。

    比如邓禹作为大司徒,镇守淮南。

    来歙为大司马,驻扎淮北,承担对魏第一线防御。

    在刘秀最落魄时接应了他,献出第一块根据地的临淮太守侯霸,因为擅长政务,也被刘秀拜为“大司空”,负责江东这块大后方。

    如今将征西大将军冯异放在西境的荆州,刘秀的四境都有良臣,稍能安心。

    刘秀总算能结束左支右绌,什么都要管的生活,启程去定都后还没好好待过的都城,见一位抵达那儿的“不速之客”了。

    临行前,刘秀问邓禹:“仲华以为,那蜀客方望此来东南,所为何事?”

    邓禹道:“方望,策士也,曾经替隗嚣出使南阳,约合更始击第五伦,这才有雍武王入关中之事……”

    所谓的雍武王,便是刘秀的好哥哥刘伯升,当初他战死渭水,更始皇帝不安好心,故意谥为冯翊壮缪王,以意义有歧的恶谥,恶心刘氏兄弟和他们的朋友。

    现在刘秀做了皇帝,追封爱兄为雍武王,为其正名之余,也暗示刘伯升的旧部,他迟早会打回兄长葬身的“雍州”去,清算昔日恩怨的!

    邓禹一猜就中:“方望如今东来,无非是邀约陛下,与成家公孙述结盟,两弱敌一强,联刘抗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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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