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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20章 煞币

    “酒,乃公要酒!”

    关押樊崇的牢房变得臭烘烘的,横行天下的樊大公成了笼子里的老虎,理想破灭后,变得极其颓唐。

    第五伦招待他的饭食还不错,每顿一汤两菜,饭管够,时不时还能吃上肉,但樊崇最渴望的是酒。

    只有酒,能让樊崇回到过去,回到妻儿尚在的穷苦岁月,回到万千赤眉兄弟姊妹簇拥在身边的时候。

    第五伦偶尔也会派一二投降的赤眉从事来见樊崇,告诉他外面的情况。第五伦是个刽子手,樊崇的嫡系基本全灭,但核心之外的赤眉军大多活了下来,投降后被打散,安排到各地屯田干活,虽如奴隶,可好歹有命在。

    樊崇的回应,却只是将吃饭的陶碗重重砸过去。

    “真正的赤眉,都死光了。”

    “若一开始为奴为婢便能满足,吾等为何还要起兵?”

    乐土的梦彻底醒了,他悲哀,他愤怒,但骄傲又让樊崇不会选择自尽,直到牢房大门再度次吱呀一声打开,不等樊崇出言大骂,却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慢慢走了过来。

    樊崇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死死盯着老叟,看老王莽走到牢笼前的席子上,跪坐在案几后,开始缓慢地整理下裳。

    王莽没了面对窦融时的唇枪舌剑,以及见第五伦前的殉道之心,面对樊崇,他只剩下心虚,甚至不敢抬起头看樊巨人的双目。

    若是赤眉胜利,王莽是能够坦然自陈身份的,可现在,两个失败者,该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呢?

    两人久久没有说话,打破寂静的,却是负责持纸笔在旁记录的朱弟,他轻咳一声道:“樊崇,陛下说了,你如今乃是证人之一,汝与王……王翁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给其定罪的呈堂证供。”

    樊崇没理会朱弟,过了很久才道:“田翁,你真是王莽?”

    仿佛重新认识一般,王莽终于抬起头,朝笼中的樊崇作揖:“新室天子王巨君,在此与赤眉大公,樊巨人相见了。”

    真是让人凌乱,王莽,是樊崇曾经最渴望手刃的仇人,因为他的倒行逆施,毁了赤眉的生活,逼得他们揭竿而起,无数人死在新军镇压下。

    但眼前这人,偏偏又是他信任倚重的祭酒、军师,樊崇很清楚,若非“田翁”的出现,赤眉军早在抵达南阳时,就因为找不到方向而崩溃了!

    王莽画出了一张名为“乐土”的饼,樊崇竟还相信了,所以说,他这么多年来反的,究竟是什么?

    樊崇有无数疑问,王莽是不是在利用他?他的目的是什么?乐土是骗人的话么?为何要选择赤眉?

    可这时候,忽然变得不重要了。

    赤眉军都败亡了,说那些,还有什么用?

    樊崇只剩下一个多年来百思不得其解的事,那件直接促使樊崇最终落草造反的事。

    “王莽。”

    “汝当年,为何要将钱币换来换去,莫非真不知,每一次更换,便要了无数小民的命,汝难不成,是在故意要将吾等逼死逼?”

    说到这里,憋了一肚子话的王莽,才像是受了激,叹息一声后,说出了一句樊崇听后,顿时血压飙升,恨不得冲出牢笼当场揍死这老头的话来!

    “樊大公,予……我改革币制,恰恰是为了救像汝一样的,穷苦百姓啊!”

    ……

    如果非要王莽说出改革币制的初衷,那肯定是一心为公的。

    他沉吟了一会后,开始掏心掏肺地与樊崇诉说起来:“当是时也,汉家五铢钱通行于世,历朝历代,铸了不知多少钱。”

    “府库之中,常年有都内钱四十万万,水衡钱二十五万万,少府钱十八万万,朝廷每年赋税又能收上来四十余万万。那全天下的钱,至少也有四百万万罢?”

    樊崇瞪大了眼睛,这些数字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然而随着汉家日益衰败,等到王莽第一次执政时,他愕然发现,尽管水衡都尉三官在日夜不休地铸币,但赋税收上来的钱越来越少,府库藏钱也日益减少。

    “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全天下的钱币,就算经常磨损毁坏,但总量肯定是在增加,既然不在朝廷处,那它们去了何处?”

    王莽咬牙道:“后来,我被逐出朝廷,在南阳时,才算明白,豪强、富商,控制了天下大多数五铢钱。”

    “彼辈用这些钱,来兼并土地、买卖奴隶,穷奢极欲。”

    兼并又让小农失去土地,沦为奴婢,减少了赋税,如此恶性循环,朝廷的钱就越来越少了,财政吃紧,连吏员俸禄都不够发,更别说做事了。

    王莽在新都时,读了贾山和晁错的书,顿时有了醒悟!

    贾山说,货币必须属于王权,不可与民共享;晁错则认为,货币之价,在于皇帝使用它,稳定天下,而豪强占有货币,以此盘剥百姓,则是让钱币助纣为虐!

    王莽觉得自己已经看清了天下衰败的原因,问题出在土地和奴婢上,而钱币,则是促成兼并和买卖的媒介!

    于是王莽在重新上台时,就下定了决心。

    纵然如今是失去一切的老叟,但王莽说起那一刻时,依然热血沸腾,伸手往前一抓:“我要将钱币,从豪强富商手中夺回,重新掌握在朝廷手中!”

    把天下的货币收回来,富人自然就没有货币来兼并土地、收买奴婢、放高利贷了,多简单的逻辑啊!王莽真是个大聪明。

    但朝廷不是强盗,是有法度的,不能明抢……

    那就暗抢嘛!

    王莽操持起汉武帝时割豪强、列侯韭菜那一套,做了安汉公后,就铸行虚币大钱,颁布了三种刀币,与五铢旧钱并行流通。一枚错刀法定兑换五千枚五铢钱,铸造成本低廉,却能从富人手里将钱源源不断夺回来!宰得他们嗷嗷直叫!

    同时,他还颇为机智地收缴黄金,把天下大多数金子都攒在自己手里,将币价和金价挂钩,俨然玩起了金本位,在王莽看来,他就有了随意给钱币定价的倚仗!

    如此熔销更铸兑换下去,一而千,千而百万,通过熔铸兑换,很快就把民间散钱洗劫一空。朝廷的财力充裕了,王莽也膨胀了,只觉得自己果然是真圣,略施小计就将困扰汉朝百来年的顽疾解决,不当皇帝,对得起天下人么?

    然而他完成代汉后,想要复制成功经验的第二、第三次货币改制,却是彻头彻尾的失败。第二次是出于政治目的,为了铲除刘汉残余,但反应过来的豪强和商贾,开始铸假币来应付,质量比朝廷的还好,让王莽的钱币名存实亡。

    韭菜变聪明,不好割了啊!第三次是为了对付伪造币制者,整出了二十八种货币,看你们怎么伪造!然而却因此彻底玩脱,民间不堪其繁,索性以物易物,这下真退步回到三代了。

    王莽无奈,遂搞了第四次改制,新的货泉形似五铢,制重五铢,他好不容易改变了天下,这不就又改回去了么?算是矫枉过正,正是那一次,逼得樊崇落草造反。

    王莽说着他改币的成与败,樊崇在他听了半天,大多数话他都没听明白,但总的意思,却略懂了,只耸着肩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仿佛王莽是天下最可笑的倡优。

    “王莽啊王莽。”

    “虽然听不懂这些话,但连我这粗人都明白,豪强之所以能兼并、购奴,不是因为彼辈有钱。”

    那是因为什么?

    樊崇想起了那段苦难的岁月,骂道:“而是彼辈有土地、屋舍、牲畜、农具、粮食、作坊、奴婢!庄园那般大,粟田、桑林、鱼塘、布坊甚至是铁坊,样样俱全,就算没钱,不与外交易,照样能活得好好的。”

    “可吾等呢?”他握住牢笼的栏杆,声音越来越大:“吾等要交赋税口钱算钱,含辛茹苦一整年,砍柴卖粮筹借得一些,你转眼就废了。等消息传到海岱时,再用旧币已是犯法,豪贵则与官吏串通,早就换好新币,甚至自己铸了些,小民也分不清真假,反讹到吾等头上来,吾等不反,就只能等死!”

    王莽没有再说话,也是一物降一物,竟被樊崇训得惭愧地低下了头。

    他也是直到下台流落民间后,才明白了这个简单的道理,所以才在赤眉军中,才将收缴的目标,放到了豪强富户的田土庄园上啊。

    而就在这时候,牢房外门,却响起了一阵掌声,有人拊掌而入,正是偷听许久的第五伦!

    “樊巨人说得好啊。”

    “王翁本意是好的,但却没想到,改革币制,并非定向打击豪贵,而是让天下无人幸免。富人的五铢钱被大币收敛,平民也一样,而所遭打击更巨!”

    “只因,豪强、富人之所以坐拥海量财富,钱币只是浮于表面,其根源,乃是其掌握了……”

    第五伦停下了话头,想寻找那词在古代的代称,但挠头想了半天,没有合适的,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四个字,并让朱弟记下来。

    “生产资料!”

    ……

    第五伦政治学的不好,只达到了后世网友的平均水平。

    拥有生产资料的阶级,就相当于控制了社会的财富密码,可以决定如何分配、交换和消费,这是豪强屹立不倒,如旋涡般吸纳天下财货的原因。而他们疯狂兼并土地、购买奴婢,则是为了将生产资料和生产者集中在自己手中,继续做大做强。

    更勿论,豪强富户,基本也是各郡县地头蛇,关系盘根错节,都和权力沾边,甚至自个就是乡啬夫、亭长。他们自然有的是办法,转嫁币制改革造成的损失,让小民承担更多。

    相反,平民、佃农这些劳动者,穷困潦倒,家徒四壁,实物资产相对较少,每年为了应付缴纳赋税,而用粮食、布匹换取的货币财富,在其总财富中占比相对较大。

    于是,王莽这老韭农异想天开的货币改制,与初衷适得其反,让大韭菜茁壮成长为砍不断的大树,小韭菜直接薅蔫了。

    第五伦总结二人的话:“王翁每一次改制,百姓都要破家,只能出卖土地,或借贷为生,田地兼并自然愈来愈重,奴婢也是越禁越多。庶民深恨新室,而获利的豪强,亦不会感激于朝廷。如此一来,只要时机成熟,天下人,不管是何身份,当然都要造新朝的反!”

    果然是假穿越者,还是太年轻,太天真。

    第五伦自顾自地说了一通,算是过足了瘾,又对朱弟道:“要好好记下樊巨人、王翁与予的这些话,我朝迟早要颁布货币,这前朝的教训,不能不吸取啊!”

    这一口一个前朝,激得王莽差点又背过气去,而樊崇依然仇视地看着第五伦,三人俨然成了一个微妙的三角关系。

    “小儿曹。”王莽缓过气来后,指着第五伦骂道:“汝当真以为,夺得帝位,就能成为真正的天子,有资格居高临下,来评判予过么?”

    王莽看了一眼樊崇,认下了自己乱改币制导致祸乱的灾难的“罪行”,对第五伦却依然不假颜色:“予固然有大错,却也轮不到汝来裁断!”

    第五伦仰天大笑:“没错,确实不该由予来为王翁定罪。”

    他负手走到王莽与关在牢笼里的樊崇之间,指着樊崇道:“樊巨人,是证人之一。”

    “至于予,只能算是一位收集证据,并将案情奏谳于主审官的‘县官’。”

    第五伦这话一语双关,“县官”,乃是汉时对皇帝的一种称呼,王畿内县即国都也,王者官天下,故天子亦曰县官。

    而第二层含义,则是因为自秦以来,诉讼审理案件就有一套成熟的程序,告劾、讯、鞫、论、报,缺一不可,相当于后世的起诉、立案、审讯、复审、公布。而这其中,又有奏谳之制,当一级官员有不能决的重大案件,就必须将案情、证据等一并向上司“奏谳”,也就是对狱案提出处理意见,报请朝廷评议定案,由上一级官儿来主审。

    第五伦已经是皇帝了,虽然是自称的,那天子的上级,是谁?

    王莽下意识抬起头来,哈哈笑道:“第五伦,汝是欲代天行罚么?呵,汝也配?”

    即便时至今日,王莽依然笃定,天生德于予!他才是素王,真天子!谁也别想将他从这信念中拽出来。

    第五伦早知道他会如此,只道:“上天不会轻易开口。”

    “那些所谓的祥瑞灾异,究竟是不是天意,无人能知。”

    “但有一点却能肯定。”

    第五伦看着王莽,说出了当年老王最喜欢的一句话。

    “天听自我民听!”

    “天视自我民视!”

    “当年王翁取代汉家,成为天子,不就是以此为凭么?”

    “想当年,新都数百士人上书长安,让王翁重回朝堂;后来,汉室收到了长安附近百姓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书,建言给汝加九锡。最后,又有京兆、洛阳百万之众,自发上街,奋臂支持汝取代汉家,开创新室。”

    王莽一次次利用“民意”为自己开路,每一封上书、请愿,百姓们在未央宫前磕下去的每一次头,都是投给王莽的选票!

    在第五伦看来,王莽真可谓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实打实的“民选皇帝”啊!

    他之所以能成事,靠的是那些虚假的十二祥瑞,以及沽名钓誉、拽着老太后的裙带关系么?不,他乃是被汉朝季世中,渴望救世主的百姓一手推上去的!

    既然如此,也只有万民那一双双手,能将他从虚幻的梦里,从那自以为是的“真天子”“救世主”身份里,拽出来,拉回到王莽一手造就的惨烈现实中!

    恐惧,这是第五伦第一次在王莽眼中,看到这种情绪,老叟的手在哆嗦,他宁可被第五伦车裂分尸,也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的结果。

    “王翁,能决断汝罪的主审官。”

    “只有人民!”

    这位主审官一点不理性,反而充满了群体的情绪化,甚至很大一部分是稀里糊涂的,随大流的,民智未开的,愚蠢的,乌合之众的。

    但,谁让这就是“民主”呢?更何况,第五伦需要的当然不是民主本身,而是这民主产生的必然结果,一个王莽必须接受的事实。

    第五伦将王莽说得战栗了,却没忘了樊崇,他,也是人民中的一员呐!

    他遂笑着对这大寇道:“樊巨人,赤眉军,不是最喜欢投瓦决人生死么?”

    第五伦指着在场三人道:“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予也打算效仿。接下来数月,将由赤眉俘虏、魏郡元城、南阳新都、洛阳、长安五地,上百万人,对王翁的罪过,行投瓦判决!”

    第五伦道:“此举重在公平,故予愿将其称之为……”

    “公投!”

第521章 假民主

    在第五伦做出“公投”的决定后,他的九卿大臣们顿时炸锅了,纷纷出言劝诫。

    “如何处置王莽,陛下一人决之可也,何必非要百姓掺和进来?”

    从耿纯到窦融,无不觉得第五伦此举太过儿戏,耿纯更道:“让民众来决定国家大事,只有春秋时的小国寡民。臣记得《左传》有载,春秋时,吴国胁迫陈国攻打楚国,陈怀公召集国人商量,让国人们从楚者右站,从吴者左站。”

    “结果如何?陈人中,田土在西边,靠近楚国的都愿从楚,田地在东边,靠近吴国的都愿从吴,没有田土的,则随乡党而站。”

    在耿纯看来,由此可知,百姓根本不懂时政,他们只关心自己的短期利益,或随大流而盲动。

    靠他们来决断国家大事,那不是瞎胡闹么!

    窦融亦道:“然也,故而古人有言,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

    民可与观成,不可与图始,说得好啊,所以第五伦这看得远的“智者”,自然也没必要和为时代所限的“愚者”们分享自己的所思所想喽。

    但有些事,还是要说清楚的,毕竟接下来的工作,还需要大臣们去跑腿,第五伦只道:“想当年,王莽亦是依靠四十八万人上书,才得以加九锡为安汉公,开始了代汉事业,王巨君利用了民意。”

    “既然是百姓将王莽推上帝位,那也只有靠民众之手,方能将他从所谓正统天子的位子上,拉下来!”

    “过去是水则载舟,如今便是水则覆舟。”

    “如此,岂不比予以胜者姿态,单纯定其生死更说得过去?”

    政权合法性是一个玄之又玄的东西,所以古今帝王才要拼命给自己寻找天意祥瑞,甚至是远古的名人祖宗作为依据。

    诸汉断然否定新朝的合法性,视王莽为篡逆,但第五伦为了宣告汉德已尽,却又得承认新朝的正统。但这样一来,如何处理新、魏之间的顺承关系,就成了一个难题,第五伦起兵时吊民伐罪,诛一夫虽然喊得响亮,但毕竟太过激进。这年头君臣之义犹如思想钢印,士人背地里也会经常骂他为臣不义。

    而如今,恰恰解决前朝、今朝合法性传承难题的好机会。

    第五伦对群臣道:“尚书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孟子则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其中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人民是国家安危之基,存亡之本,兴衰之源,亦是君主威侮、盲明、强弱的关键,自古以来便已是共识。”

    “王莽之所以败亡,便只是在口头上一心为民,但他乱改币制,五均六筦,皆脱离实际,究其缘由,便是太自以为是,对人民,没有敬畏之心!”

    第五伦语重心长地说道:“前车之鉴啊,故而我朝草创,予只惧怕一件事情,那就是中国之人民!”

    这一番政治正确的话虽然空洞,但毕竟是古书经典里一遍遍宣传的,群臣也不好直言反对,只好唯唯诺诺地退下。

    说白了,第五伦决定在经典中“民本”思想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将政权的合法性,上系于天,下系于民。

    过去,民意将你王莽推上去,取代汉家,这是你作为天子的合法性。而如今,你将天下治得一团糟,民意要你下台,你就滚下这个位置,只是匹夫!第五伦知道,这一招,简直捅在了老王莽的肺管子上,让他痛不欲生。

    然而,民意又是更加玄学的东西,作为一个无耻的政治家,第五伦要做的,是将它具象化,简单化,可操控化,这才有了这次“公投”。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以为,第五伦真要搞“民主”吧?

    这是假民主,真独裁啊!得多天真,才会信“予只是收集证据,并将案情奏谳于主审官”这种虚伪的鬼话?

    第五伦之所以玩这么大阵仗,不过是让世人,有个参与感,让民众变成判决王莽的同谋者,以弱化昔日“君臣之义”惯性在道德上对他的制约。

    实际上,不论是魏军、赤眉俘虏,还是洛阳、长安的民众,他们就算被校尉驱赶着、被地方官吆喝着,到乡社、县庭等地,往左或往右投一片瓦,看似投出了关键一票。

    但投完之后,魏兵还是要迈着疲乏的脚步,开赴各地,在分到手的那几十亩田地激励下,为第五伦攻城略地,许多人填于沟壑。

    赤眉俘虏依然要回到田里,戴上一度挣脱的枷锁,脸朝黄土背朝天,干着永远不会结束的农活。

    而百姓们,在热热闹闹一场后,又得回归生活,为一家人的口粮,和绝不可能免除的赋税发愁,一代复一代,没有尽头。

    他们什么都无法改变。

    他们什么都决定不了,因为哪怕只是关乎王莽生死这件事,最终依然攒在第五伦手上。

    唯一能剩下的,只是这次参与“公投”的兵民们,在许多年后,还能给子孙吹牛。

    “想当年,乃翁我,也曾投出一片瓦,决定过皇帝的生死呢!”

    这或许是第五伦做这件事,唯一能给后世埋下的一点种子了,水则覆舟,不再是精英们挂在嘴上的虚言,而变成了一个曾实现过的事实,或许就能鼓励后人,试一试,百年千年后,干出更加大胆的事……

    从思索里回过神后,第五伦看到了满脸踌躇,欲言又止的张鱼。

    “张鱼,汝又在担心何事?”

    张鱼下拜,斗胆道:“臣奉命监察群臣诸将,收集情报,是陛下的狸奴,总觉得这天下处处皆是硕鼠。臣只担心,他日若有大奸,也学了陛下这一套,打着民意之名,效仿公投之事,来争权夺利,恐将成为王莽一样的大害!”

    “谁敢?”第五伦瞥了他:“你是指三公九卿,还是哪位将军?”

    张鱼大骇:“陛下英明神武,当世自然无人敢如此,但……”

    张鱼的意思很明白,但你驾崩后呢?第五伦虽然相信,自己能像第五霸那样长寿,但终有尽头啊。

    死后,当然是管他洪水滔天了!

    第五伦没有直接说,张鱼的嘴不够紧,他这个人还没定型,以后可能也还会变,甚至变成他现在担心的“大奸”,谁说得准呢?

    只在众人走后,第五伦在自己那本锁一百年还不够,非得带进坟墓,锁三五百年,不然肯定会被不肖子孙烧掉的“日记”里写下了这么一段话。

    “秦始皇期盼秦传万世,二世而亡,七庙隳。”

    “王莽希望新朝能传三万六千年,连年号都定好了,结果一世而亡,九庙焚。”

    “若是我的儿孙治天下无能,已脱离了百姓,竟被权臣玩弄于股掌之中,欢迎野心家改朝换代!”

    “若是被民间的草莽英雄借民意推翻,那便更妙。”

    “人民在再度蒙难时,或许能记起,他们曾决定过一个皇帝的生死,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

    “我很期盼,在我朝开民智两百年、三百年、五百年后,人民能有胆量和见识,大可将我的子孙,按倒在断头台之下,或挂于京师华表之上,来一次真正的公审皇帝!”

    众所周知,最大程度继承你的理想,并推陈出新的,往往不是那些非要和祖宗反着来凸显存在感,亦或是循规蹈矩遵守祖制的不肖子孙。

    而是从本朝躯壳里成长壮大,趁势而起,并最终取代他的豪杰。

    “就像刘邦之于秦始皇。”

    第五伦合上日记,轻声道:

    “又如,第五伦之于王莽!”

    ……

    最先开展公投的,是驻扎在济阳附近的魏军主力,他们经历了一系列大战,目前在附近休整,等西边的粮食陆续运过来后,才会和粮车一起行动,入驻已经来献土的梁郡睢阳等地。

    不管哪个部分的魏军,多少都有一些昔日的猪突豨勇,最早追随第五伦的八百吏士,早就是旅、营一级的军官,虽然他们本身的素质已经跟不上统帅的编制了,但忠诚度毋庸置疑。

    而营以下,屯一级的军官,也常有随第五伦鸿门起兵的那几万人中佼佼者担当,他们的地位没上司显赫,但亦算皇帝“嫡系”,积功分到了不少田地,个个都是小地主。

    当听闻皇帝陛下让三军一起来决定王莽生死时,这些平素还算稳重的军官,便一个个跳将起来!

    “大好事啊!”

    众人如此高兴,原因无他,他们当年多是苦出身,或想起在莽朝治下家人的饥寒交迫,或是在被捕为壮丁后,一路上倒毙的兄弟或亲朋乡党。

    而进入营地后,又被新朝官吏盘剥,过着狗彘不如的生活,若非遇上第五伦,他们很可能就物故于北上新秦中的路上,亦或是丧命征剿绿林、赤眉的战场了。

    造成这一切苦难的,不就是王莽么!

    平日都是让入营的新兵诉苦,而现今,却轮到军官们了,说到动情处,有人已忍不住流泪哭泣。

    他们的诉说,也牵出了普通士兵的悲惨回忆。

    “我家住在大河边,听说大河之所以发水,都是王莽不让堵。”

    “我家过去是猎户,王莽的六筦一来,就没活路了。”

    “我家在县里做点小买卖,就是贩夫贩妇,王莽的货币几年内换了四五次,生意也没法做了!”

    哪怕是半路加入魏军的投机派,诸如冀州兵中的豪强子弟们,也想起王莽在位时,限制豪强的种种“弊政”来,顿时义愤填膺。

    豪贵、商贾、农民、佃户、工匠、虞猎,王莽的改制当年对各阶层的人伤害有多大,他们对他的恨意就有多浓!

    甚至连曾经是奴婢的,也能念起因王莽不准奴婢买卖,导致自家父母卖不出弟、妹,导致他们活活饿死的悲剧来。

    一时间,魏军中对王莽的“公投”是一边倒的,哪怕是当初年纪小,对王莽之恶没什么概念的年轻士兵,也只跟着长官和袍泽一起投。

    结果,济阳附近三万魏军,竟投出了百分之百的票来,无人不希望王莽去死!

    军队效率较高,几天就完成了公投,结果送入济阳宫中。

    王莽也住在里面,第五伦给王莽提供的待遇也颇好,相当于软禁,给他吃和自己一样的食物,还说什么:“王翁在民间数年,该吃的苦都受过了,临了还是应体面些。”

    甚至还给王莽书看,听说王莽随赤眉军转战各地,每到一处,就搜寻赤眉不感兴趣的儒经典籍翻阅。

    而第五伦随身带的多是长安少府印制的轻便纸书,王莽读书不倦,仿佛忘了自己的安危,一副“朝闻道,夕死可”的架势。

    但他的好心情,却被第五伦给破坏了,第五伦故意将军队公投的结果,拿来给王莽看,还说道:

    “王翁,这或许就是庄子所说的‘人人得而诛之’吧?”

    王莽没有搭理第五伦,他依然觉得,第五伦是存着胜利者的得意,如狸猫戏鼠般,拿自己消遣呢!只冷笑道:“汝之士卒,当然是尊汝号令行事,若不如此,岂不怪哉?”

    看来王莽还是不服气,第五伦遂笑道:“赤眉俘虏那边也快了,王翁与彼辈的羁绊,可不浅啊。”

    王莽翻书的手停住了,赤眉军,确实是老头子如今最在乎的人,毕竟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到群众中”去的经历啊。

    赤眉军会念着“田翁”良善之举,而忘了“王莽”作过的恶么?

    第五伦似乎就想将王莽的理想和期许,一个个掐破,站起身,临走前却又回头道:

    “王翁,你我来赌一赌,看樊崇会如何选?”

    “樊巨人是愿王巨君死,还是望汝活?”

    ……

    PS:第二章在半夜。

第522章 殉道

    “请樊细君投瓦。”

    相比于王莽一口一个樊公,朱弟一般会称呼樊崇的字,如此既不有失朝廷官吏的身份,又能对这位曾经震撼天下的大寇保持最起码的敬意。

    就朱弟所见,第五伦肯定也对樊崇心存敬佩的,否则就不会留他这么久,皇帝陛下杀起人来可从不会手软,从前汉遗老到渭北豪强,只要威胁到他统治的,就是手起刀落!

    那些曾经为敌却还能活下来的人,樊崇、王莽,还有据说已经抵达长安的老刘歆,都是有某种缘由的。

    朱弟以自己的为中心,指着左右两边道:“投右,则支持王莽死,投左,则支持王莽活。”

    简单的二选一,再复杂,让第五伦兴致勃勃的这场游戏,就没法操作了。

    樊崇坐在牢笼中,看着手里的小小瓦片,皱起眉来。

    在他看来,第五伦这是纯粹的抄袭赤眉惯例,赤眉军就爱用这法子决定生死,樊崇就曾在抓获董宪后,在投瓦时支持让他活下来。

    可今日的瓦片,似乎比那天要更重一些。

    抿心自问,樊崇之所以受如此大辱,还继续活着,就是心里存着念想——他想亲眼看着,导致自己家破人亡的王莽去死!

    但当樊崇要将瓦扔向右方时,却又停住了。

    他想起来的不止是王莽在位时对小民的折腾,对他们直接或间接作的恶,还有南阳宛城,昏暗的烛火下,田翁耷拉着眼皮,忍着困意,与自己讲述“乐土”,为赤眉尽心筹划未来的场景。

    在一定程度上,樊崇是敬“田翁”为师长的。

    可要让他就此放过王莽,却也绝不可能,那意味着原谅,也意味着背叛了赤眉起兵的初衷!

    如今这两个影子重叠到一起,怎能不让人充满烦躁,难以抉择?

    再者,樊崇只觉得,不管自己如何选,都在第五伦的操控下,成了他羞辱折磨王莽的帮手。

    见此情形,朱弟倒是想起,在得知王莽尚在人世的那天,第五伦亦有过类似的踌躇,皇帝完全可以放出消息,假赤眉军或其他人之手杀掉王莽,这实在是太过容易。但皇帝陛下,却为此纠结了一整晚,最终决定用更复杂,更漫长的方式,来审判王莽的一生。

    清脆的响声将朱弟从回忆里唤回,樊崇已经投出了瓦,却是用力扔在了朱弟的脚边,而其本人,则双手抱胸,以一种不合作的姿态,挑衅地看着朱弟。

    朱弟却露出了笑,这,亦在皇帝陛下的预料之内啊。

    他大声宣布了结果。

    “樊细君,弃权!”

    ……

    樊崇弃权的消息,让王莽如释重负,你看这老头子,假装翻阅典籍的手都轻快了不少。

    但樊崇身陷囹圄,已经无法左右赤眉俘虏们了,他的弃权,也不过是让戳王莽心的刀子,少了一把而已。

    在魏军维持秩序下,分散在陈留郡、济阴郡各地屯田的赤眉俘虏陆续分散举行了公投,这一套本就是他们常做的,扔起瓦来也颇为娴熟。

    而最终的结果,与第五伦的预想的也相差不大。

    “五成的赤眉俘虏,选择希望王翁死。”

    第五伦又晓有兴致地向王莽宣布了这个消息:

    “三成的拒绝投瓦,也不知是对本朝有对抗情绪,还是难以抉择。”

    “有趣的是,竟有两成之人,选择让王翁活下来,据绣衣都尉查证,多是在南阳或淮阳与汝打过交道,或在汝主持下,分到了土地田产的。”

    王莽终于抬起头来,他眼神里是什么情绪?释然?高兴?好歹有两成,将近两万的赤眉俘虏,心中对田翁的爱戴与敬意,压过了对王莽的嫌恶痛恨,他在赤眉军中的两年时间,没有白呆啊。

    但第五伦却道:“不过,赤眉既已是俘虏,自然不能与兵民等同,只能算半人,每人半票,这两万人,只相当于一万票……”

    好家伙,直接将王莽票仓砍了一半,让王莽“活下去”的希望变得更加渺茫,王莽却对第五伦的无耻毫不意外,只冷笑道:“权柄在汝,就算汝将希望予活下去的赤眉投瓦,统统算不得数,予亦不觉惊奇。”

    第五伦反唇讥道:“王翁这就丧气了?我已遣官吏去往魏郡元城,以及刚归附于魏的南阳新都县,主持当地人投瓦,元城是王翁故里,祖坟所在,常年免税。”

    “倒是新都刚遭大乱,百姓流亡散走,一时间难以聚集,而盗寇依然横行,难以公投,只能改由右扶风武功县来投,武功和新都一样,乃是王翁封地,曾名‘新光邑’,白石祥瑞出焉,免税受益更大。”

    “元城、武功的百姓,是否会念着旧恩,想起王翁当年给予的好处,而手下留情呢?”

    王莽却缄默了,换了过去,他肯定有把握,认为这两地之民对自己忠心耿耿。

    但当年第五伦起兵,王莽出奔时,曾想去武功避难,岂料当地却墙倒众人推,简直是忘恩负义。

    至于元城,王莽曾为了保住祖坟,没有同意恢复大河故道的治水方案,关东十几个郡,其实是替元城受了灾,该念一点旧情吧?但魏郡却也是第五伦的大本营,如今已成“北京”所在了,若第五伦想要他死,元城人胆敢忤逆么?

    不知何时,曾笃定“民心在予”的王莽,没自信了,在民间走了一遭后,他才明白,当年自以为对天下好的改制,却如此遭人痛恨,恨屋及乌,他已成了有汉以来,风评最差的皇帝……

    元城、武功尚且如此,人口更多,当初受五均制和改币祸害最深的长安、洛阳又会如何呢?王莽根本就不敢想,越想越绝望——不是怕死,但他也暗暗期盼,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够被天下人理解。

    可第五伦却往往将残酷的真实,摆在他面前,让王莽无法沉睡在圣人的迷梦里,这就是他的目的吧?

    于是王莽嘴上继续犟道:“逆臣操弄民意,必置予于死地,死又何妨?反正不论为君还是在野,予都无法使天下重现太平,既如此,只能以身殉道了!”

    第五伦哈哈一笑:“这是孟子的话罢?说得好啊,天下政治清明,就为实现道义而呕心沥血,殉身不惜;天下政治昏暗,就宁肯为坚守道义而献身,绝不苟且。”

    “但王翁,这后边,好像还有一句话。”

    第五伦肃然道:“道义存乎天地之间,绝不会为了迁就某人,而以道殉人。王翁以为道义系于己身,身死则人间道义消亡,也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王莽气得七窍生烟,拍案而起,却被第五伦的气势逼得又坐下了。

    却见第五伦笑道:“天行有常,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此番西去洛阳、长安,王翁大可好好睁大眼睛看看。说来也怪,这天下离开了王翁,到了我手中后,反而变得更好,更符合道义了!”

    两句话戳破了老头子的自我感动后,第五伦又告诉了还在寻思如何反驳的王莽一个好消息。

    “也不能光顾着公投。”

    “那些经历过莽朝,有话要说的证人,还是要依次到场。”

    说到这,第五伦的语气不再咄咄逼人,舒缓下来道:“这证人,便是刘歆。”

    听到这个名字,王莽一下子就怔住了,第五伦啊第五伦,果然每一脚,都踩在他痛点上!

    “刘歆未随隗嚣及孺子婴入蜀,而是从凉州赶到长安,想来是有话要对我说,又怕等不到,遂拖着病体东行,今已抵达洛阳。”

    “所与交友,必也同志。刘子骏是王翁老友,亦是改制的同志,最后却结仇决裂。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王翁改制的内幕,加上文采非凡,一定能提供详略得当的证词,须得去见一见。”

    “但吾等可得赶快些。”

    第五伦负手,回瞥王莽道:“洛阳传讯说,刘歆抵达后,便一病不起,就快撑不住了。”

    ……

    从去年春后到今年,陇右、河济两场大战,十多万人的部队转战数州,几十万人的民夫转运,基本将存粮吃得七七八八,尤其是中原地区,在赤眉、绿林反复折腾下本就凋敝,昔日富庶的地方竟成了无人区,魏军休想在当地获得补给,全得靠后方运输。

    于是战争的脚步开始变得迟缓,今年上半年,第五伦给诸将诸卿制定的策略,是有条不紊控制兖州、豫州各郡,没到一处,剿灭盗匪和赤眉残部,抓紧屯田恢复生产,向东方青州、东南徐州的进取,恐怕要到秋粮成熟之后了。

    这意味着,将近半年的时间,东方不再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第五伦遂带着亲卫及王莽、樊崇这两个“战利品”启程西去。

    与此同时,徐宣带着数万赤眉残部,已经在魏军追击下,放弃了梁郡睢阳,向东专进到刘邦的故乡丰沛一带,准备与徐州赤眉汇合。

    赤眉军过去一路胜仗,才能让势力如滚雪球般扩大,而今一旦大败,主心骨樊崇被俘,脊梁一下子断了,开始四分五裂。徐宣的部队,竟是越走越少,许多赤眉战士不愿继续做流寇,往往在各县落脚,占山为盗,彻底放弃了理想。

    抵达丰县时,清点人数,竟跑了泰半。

    丰县同样一片凋敝,别说平民百姓,连豪强都不剩几个,打下坞堡后,发现他们竟也瘦弱不堪,拷掠不出粮食,赤眉军只能挖野菜剥树皮维持,食人之事时有发生,根本管不住。

    眼看战士们东倒西歪,已经完全没了昔日的精神气,徐宣大急,若第五伦遣骑兵追赶至此,千骑破万人!

    好在于此休整时,派往东方的信使回报了一个大好消息!

    “前几日,三公逢安与吴王刘秀战于彭城,赤眉大胜,追敌百里!”

    此事让徐宣颇为振奋,三公逢安不愧是赤眉军中,打仗能耐仅次于樊崇的人,若真如此,赤眉残部就还能在两淮站稳脚跟,稻米饭虽然不合他们胃口,但总比相食殆尽强一百倍啊!

    这还不算,等徐宣好不容易说服众人,向东抵达沛县时,还听到了更加夸张的传言。

    “据说,连刘秀本人,都已被逢公斩了!”

第523章 创业未半

    来自东南的好消息,无疑是给处于崩溃边缘的赤眉残部打了一剂强心针,徐宣顿时精神起来。

    “刘秀好歹是昆阳大战的名将,若真被赤眉所斩,必然震撼徐扬。刘秀起兵亦才两三年,没了他,部下必然四分五裂,而赤眉便可趁势南下两淮。两淮富庶,尤其是淮南诸郡,民众二三百万,物产丰饶,没有遭遇大的祸乱,足以养十万赤眉,待收拢残部,再与第五伦抗衡几年。”

    徐宣将赤眉当成自己的事业,定陶的屠杀堵死了赤眉与魏和谈的路,那他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然而,等徐宣带着一众残卒南下抵达离彭城不过百里的留县时,却在这遇上了一大批从南方溃败而来的赤眉军,从一位衬三老口中,得知彭城战事,发生了极大的反转!

    “吾等上当了,汉军乃是诈败,逢公追抵泗水时,遭刘秀反击,遂大败,而又有一支汉军从东海郡绕后,堵吾等后路,逢公战死于军中,我好不容易逃出,其他人多被擒获。”

    徐宣大惊:“不是说,刘秀也被斩了么?”

    “误传,明明是只在追击时斩了个叫刘终的汉军列侯,众人一听姓刘,一传十十传百,便说成杀了刘秀。”

    三老说完就唉声叹息,而徐宣则怔在原地。

    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赤眉军,已经无路可走了!

    ……

    此时的彭城,亦是一片惨烈,尸骸遍地,乌鸦吃得飞都飞不动。

    先是去年冬天,汉军坚壁清野,而赤眉军围城三月,两波下来,周边方圆百里内的居民都被抢掠殆尽,能跑的都跑光了,跑不了的只能相食而活。

    开春后,刘秀带着汉军主力又抵达彭城,与赤眉连番大战,尽管汉军食淮南、江东稻米,与饥肠辘辘的赤眉角抵,但亦赢得不轻松。

    刘秀派麾下将领杜茂、舂陵宗室刘终二人诈败诱敌东进,结果变成了真败,一退三十里,差点导致了全军的大崩溃。亏得刘秀本人稳住局面,这才反败为胜。加上早早令爱将来歙走东海郡,绕后而击,总算依靠战略扭转了战术上的颓势,一举歼灭赤眉军逢安部,其细节说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且不细论。

    只说决战告一段落,收敛伤残,看押俘虏等事也有条不紊安排下去后,刘秀于彭城外泗水上,举行了一场悼念亡魂的仪式。

    刘秀仍是一身戎装,炎炎汉旗竖立于侧,杀牲洒血,又将斩获的赤眉三公逢安头颅摆在正中,而后倒满一碗酒,将其高高举起。

    “第一碗,祭此战死难的军吏士卒。”

    刘秀兵力不及赤眉一半,恶战之后,战死及重伤不治者就多达十分之一,其中不少还是在江东收编的江盗,好在精锐丹阳兵损失不算大。

    他对待降服者一贯是“推心置腹”,尽管这无法改变徒卒在军中糟糕的处境,但起码姿态做得足,底层士卒有怨气,也会怪到直属主管那,对吴王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如今又见刘秀首祭便是坟冢上甚至留不下名字的士吏,更是感动。

    “第二碗酒,祭战死的中坚将军杜茂、高邮侯刘终!”

    那杜茂乃是南阳郡冠军县人,曾做过刘伯升旧部,后对绿林灰心丧气,回了家乡,赤眉进入南阳时,他携带宗族跑到冥厄塞,又跟着南阳豪强一起投入刘秀麾下,被任命为偏将军,后因功升为中坚将军。

    至于刘终,乃是刘秀兄弟的舂陵族亲,参加过渭水之战,目睹了刘伯升的战死,并携带他的遗书,不远千里来交付给刘秀,是舂陵宗室中最受吴王器重的人。

    然而,在彭城决战里,二人请命作为前锋引诱赤眉军,结果却低估了赤眉的战力,导致了大败,败退途中刘终坠马,被赤眉斩首,而杜茂则坚持到了伏击点,硬拼着带还能战的残兵调头,配合刘秀歼敌,但战后也身负重伤,不治而亡……

    一战痛失爱将、亲戚,刘秀自然悲痛莫名,少不得在祭奠时多喊几句“呜呼哀哉”,将胜利的喜悦都冲淡了许多。

    再加上当年刘秀南下时,为了保邓禹脱身,在彭城附近被赤眉军所杀的陈俊,创业未半,而虎臣已折损颇多,好在绿林、梁汉的崩溃,使得大量对复汉还心存幻想的遗少及士人来投,好歹让刘秀的文武班子稳步增加,不至于派不出官吏去管控制下的诸郡。

    刘秀念完亲自给杜茂、刘终、陈俊三人写的祭文后,举起第三碗酒。

    “这第三碗,则祭自王莽乱世,赤眉横行,而流离受难的徐州百姓!”

    徐州除了琅琊郡尚在齐王张步控制下外,其余五郡皆已被刘秀掌握在手,设想的“两淮藩篱”初步成型,但各郡的情况不容乐观,淮南还好,淮北的彭城、东海,本是富极一方的大郡,如今却户口十不存三,比豫、兖好不到哪去。

    和第五伦那边一样,魏、吴目前接受的地盘,统统可以视为负资产,使得双方都无力再大踏步往前。

    等到祭典结束后,一个大问题便摆在刘秀面前:战斗俘虏的几万赤眉,要如何处置?

    作战多好杀戮的傅俊、马成等诸将力主将赤眉屠戮殆尽!

    “大王,这股赤眉皆乃亡命贼子,祸乱徐州多年,陈俊便死在彼辈手中,实在不可姑息,倒不如……”

    傅俊指着不远处的泗水:“统统念入泗水河中溺死!”

    以朱祐为首的一众“文臣”则有不同看法,力劝刘秀道:“杀俘不祥,所俘赤眉虽众,还能比江东盗寇、山越多?大王推心置腹,能收贼寇之心,或许也能令赤眉死心塌地。”

    刘秀没有表态,冯异、邓禹带兵在攻略荆南,那才是吴国主要进取的方向,他遂问了目前在身边最受他信重的来歙:“君叔以为如何?”

    来歙与刘秀是发小、亲戚,说话也耿直,只问刘秀:“大王虽胜于彭城,手中约合有扬、徐及半个荆州,如今可能与第五伦对抗?”

    刘秀有自知之明:“不能。”

    这是显而易见的,第五伦手里的地盘,皆是关中、河北膏腴之地,江东、淮南虽在汉朝有所开发,但也完全不能与之相比,论数量,魏国只要稍稍恢复,就能轻松发动十万、二十万大军远征。而吴国倾国之力也勉强才能凑出这么多人,论质量,丹阳劲旅,不一定能敌过幽并骑兵。

    来歙:“然第五伦残暴,近来从赤眉俘虏口中得知,魏军竟在定陶屠俘,杀戮万人,济水为之不流,除了交战俘获外,赤眉残部大多远避魏军,不肯就范。”

    “大王杀逢安,已报爱将、族弟之仇,赤眉士卒不过是被裹挟从贼,纵有过错,也不该妄加杀戮。吴与中原不同,有余者土地,不足者人民也!若大王愿意,可将赤眉俘虏交予臣来甄别,假以时日,或许又是一支‘丹阳兵’,用于与第五伦相抗!!”

    刘秀很欣赏来歙的见识,不愧是仅次于冯异、邓禹的方面之将,遂笑道:“每与伦反,事乃可成耳,君叔之策大善。”

    但又有一个大问题,来歙是身在山中不见山,没搞清楚现状,刘秀的吴国,除了一路追随他创业的诸将外,提供粮秣、人力的主体,则是淮南及吴会豪强,虽然和南阳著姓没法比,但也不容小觑。

    他们支持刘秀的原因,便是害怕乱世里被赤眉渡淮席卷,所以在抵御赤眉的战争里,颇为卖力,若刘秀大肆接收赤眉残部,恐会导致淮南、吴会各家离心离德,甚至里通魏国啊……

    所以这块肉能否分好,决定了未来汉家能否真正在东南复兴!

    于是刘秀给朱祐等人下令道:“给予赤眉军食物,每日一顿,不要太饿,也勿要太饱。”

    “其次,将第五伦屠戮赤眉的消息散播出去,将一万说成十万,再放出风,只要是愿带兵卒归顺的赤眉三老,千人以上者,皆封校尉,赤眉从事以上愿降之辈,皆赐宅人一区,田二顷。”

    用官禄吸引赤眉中上层之余,对俘虏,刘秀也一点不小气,直接一分为二!

    一半交给来歙及诸将,另一半则分给支持自己打赢大战的淮南、吴会豪强,春天到了,南方的水田急需大量劳动力——能奴役致死,用血汗培育稻谷的壮劳力。

    如此既能安抚豪贵,又能让他们多开垦土地,种植稻米,等到秋后,诸姓们心情好的话,还能给吴王多交一点地租。

    江东地广人稀,倒是不需要分田,只要肯投入人力,太湖边上可耕植的土地太多了。但各家手里究竟有多少田,亦是一个未知数,南方上计制度恢复后,收上来的租税却寥寥无几,刘秀需要与豪强们合作,不可能翻脸彻底测量田亩,所以究竟上缴多少米粮,全凭各家心意。

    刘秀召见诸家子弟时笑意盎然,对他们的公忠体国大加赞誉,但背后,却也忧心忡忡。

    在彭城俘获的这批赤眉俘虏还不够,还要设法在淮北收拢流民,这才是真正的立国之基。

    “淮南及吴会豪右虽与我亲密,但要想与第五伦相抗,还是需要有自己的粮源!令军民在淮北且屯且训。”

    “听闻第五伦已于河济击破赤眉主力,魏军虽南下迟缓,但这与我军一样,是粮秣不足之故,一旦粮食补给跟上,中原重新产粮,第五伦便会遣师入淮!届时,两淮就将成为大汉最靠前的屏障!”

    刘秀很清楚,以自己的力量,想与魏角逐于青、兖,只怕力有不逮,目前需要收拢兵力,然后伐谋伐交。

    “一切能与第五伦相抗者,皆要联合起来!”

第524章 老友

    司隶洛阳城中,坐着一个病怏怏的老人,昔日还算仙风道骨的容颜光彩不再,皮肤呈现出冷灰蜡黄般的色泽,来看他的医者都说,刘歆大概是活不到秋天了。

    但他好歹还能坐立自如,不至于全躺在榻上,嗜书如命的新朝国师哪怕时日无多,却也仍在坚持读书。可惜老眼昏花,再明亮的烛火也看不清竹简上的字迹,只好让他的弟子,那位披露“王莽尚在人世”的魏谏议大夫郑兴念给自己听。

    不过,对控制中原的魏国而言,刘歆并非客人,而是王莽为恶天下的“从犯”,他能看到的书籍有限。但有一类文章,第五伦却隔着老远下诏书,让人整理好,一卷卷给刘歆送来。

    郑兴还算有点良心,面对诏令,只免冠稽首:“此举有违师徒之义,兴万不能念。”

    没关系,空闲的小郎官多得是,于是刘歆就听到了一篇篇前年文官考试的命题作文,题为《汉家气数已尽》,甲榜前十的文章,都叫刘歆听了个遍,名义上是希望老刘歆点评一下后进的文章,实则是让他这个复汉派最铁杆的遗老,来感受一下“时代已变”的事实。

    刘歆倒也不气,像他这样的大文学家,骂人都是不吐脏字的,听罢杜笃文章后,评价是:“辞藻华而不实,欲效扬子云文风以讨好皇帝,实乃东施效颦。”

    听到排位第二的伏隆时,刘歆则道:“虽欲引经据典,然章句古板,尽是说教。”

    刘歆博学与经术胜过扬雄,文章则不如他,但也是天下排号前三的笔杆子,评价起来自然颇有底气。但他的批评集中在章句典故上,对各篇实际的内容,却避而不谈。

    如此几日,随着洛阳天气越来越热,刘歆病情加重,医者对他寿命的预期,已经从“初秋”,缩短到了“盛夏”。

    刘歆编撰完山海经后,对神仙方术兴趣浓厚,经常搞些神神叨叨的事,或设土龙求雨,或炼丹以求长寿,而现在,他倒是对死亡不再抗拒,淡淡地说道:“能死在洛阳,倒也不错。”

    刘歆祖籍的家乡是楚地彭城,长大成人的故乡是长安,然而他精神上的故乡,和大多数汉儒一样,实在洛阳。

    尽管汉朝因军事政治的原因定都长安,但每过几十年,儒臣都要老生常谈一番“迁都洛阳”的倡议,方便漕运等事不过是细枝末节,真正的原因是,他们笃信这里乃天下之中,是周公建立的城市,承载了周公改制的理想主义。继承了秦朝霸道残余的汉家,迁于洛阳后,才能彻底拥抱王道,永世延祚。

    所以王莽上台后,与刘歆一拍即合,这都城差点就迁了。

    但刘歆也有遗憾,他心心念念想见第五伦最后一面,当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后,刘歆颇为焦急:“魏皇何时能回?”

    然而反复询问郎官,得到的都是模棱两可的回应。

    这一日,刘歆服了药,照常躺在凉席上昏睡,模模糊糊间,却听到外头有说话和脚步声,有个拄着鸠杖,迈着蹒跚步伐的人走了进来,接着是郑兴的一阵惊呼。

    “田翁……陛……你……”

    等刘歆翻起来看清来人白发下的容貌后,却没有惊呼愕然,反而陷入了久久的缄默,过了好久,才叹了口气。

    “王巨君,汝怎还没死。”

    倒是王莽反应大些,他坐在刘歆对面,仍旧像见第五伦时一样,指着刘歆鼻子骂道:

    “刘子骏,叛臣!”

    ……

    第五伦似乎很喜欢这种相爱相杀的名场面,借口要收集审判王莽的“证词”,照旧令郎官对两人的对话加以记录。

    对刘歆,王莽有无穷的怒火,不止因刘歆筹划了颠覆他统治的阴谋,更因为,二人年轻时便志同道合,约定要一起开创新的时代。等到他们终于掌握权力,草创新朝时,刘歆也参与谋划,设计政策。

    然而,刘歆最终却在王莽最需要协助的时候,回到了“复汉”的老路上,这不仅是对王莽个人的不忠,更是对他们所做复古事业的背叛!

    即便王莽经历大起大落,也敢于承认当年失误,甚至看淡了旧臣的反复,但唯独对此事,他依然耿耿于怀。

    所以他将第五伦视为“逆”,将刘歆视为“叛”,后者比前者更伤老王莽的心。

    但刘歆却不吃这一套,只冷笑道:“孟子有言,爱他人而得不到他人亲近,便应反思自己仁爱是否足够;治人而不得其治,便应反问自己才智是否足够;但凡所行未能得到预期之效,都应反求诸己,故《诗》有言,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王巨君,汝只怪世人谋逆、背叛,是否应先求诸己过?想想汝究竟铸下了何等大错?才惹得众叛亲离?”

    刘歆全然没了为人臣时最后那几年的胆小唯诺,反而恢复了初与王莽相识辩经时的咄咄逼人,寸步不让,这让王莽不知是该更怒,还是该欣慰,但他还真的默然不言许久,反省后道:“汝莫非是在恨,予杀了汝二子一女?”

    但刘歆的子女们,卷入了谋反啊,按理说应该杀刘歆全家的,但王莽每次都念在旧情上,保住了老刘歆,如是两次,意思是,自己还宽赦错了?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逝去的爱子、爱女,刘歆眼前就浮现出她们的音容笑貌。尤其是最疼爱的小女儿,刘歆当年带她观星时的可爱好奇模样历历在目,岂料最终会因此而引祸!

    她们的死,就像是在割刘歆的心头肉,就算被王莽“赦免”,但在刘歆看来,这仿佛是一场酷刑。

    这些事,刘歆当然恨,但他最后却抚膺道:“王巨君,吾最深恨者,乃是汝竟恶毒到屠戮骨肉,杀了太子!”

    王莽的太子王临,不但是刘歆的女婿,还是刘歆的弟子、学生,在发现王莽越发癫狂后,刘歆将希望寄托在王临身上。觉得若王莽退位,王临即位,自己上台主政,或许还能挽救这衰败的世道。然而王莽忽然以莫名的罪将王临处死,这让刘歆彻底绝望。

    于是闭门自保的刘歆开始反思,最终认定了一件事。

    “刘歆是有大错。”

    刘歆站起身来,指着王莽道:“错在不该助汝颠覆汉家!”

    “二十年前,大汉虽有七亡七死,民不聊生,然而还未到秦末覆亡之状,社稷尚有挽救之机。”

    “朝野众人,无不期盼一位贤人,再现昭宣中兴。当时汝洁身自好,清廉好儒,与王氏五侯绝然不同,跻身朝堂后,更加礼贤下士,身为外戚子弟,却俨然以清流首领自居,与哀帝及丁、傅外戚相抗。重新执政后,又口口声声要做周公,匡扶汉室!”

    “汝骗了天下人,也骗了我。”

    刘歆虽然是宗室,但他们一家因为抨击朝政太尖锐,在朝廷里混得不好,更因学术斗争,而遭五经博士排挤。

    是王莽给了刘歆跻身三公九卿的机会,只要拉住王莽的手,就能轻松登上权力巅峰,而王莽又帮他们古文经压倒新文经,这让刘歆感激涕零。

    但一切,终究是错付了。

    刘歆自嘲道:“吾父希望铲除外戚以固汉室,而我却被片叶蒙了双目,攀附于汝,结果是开门而揖盗,汝想做的不是周公,而是虞舜……”

    王莽摇头,心中暗道:“那是过去,予现在,只想做孔子那样的素王……”

    当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当王莽禅代歧途暴露后,刘歆虽然内惧,却已经被绑到了王莽的船上,只能咬着牙走到黑了。

    越往后,刘歆就越后悔,早知如此,当年就应该一门心思做学问,便不会愧对祖宗,儿女们也不至于于权力牵扯太深,落得如此下场。

    但留在书斋,就能好么?看看扬雄吧,痴情文章,不问政事,最终还不是被王莽底下的小人给逼死了!

    归根结底,还是王巨君的错!

    所以,刘歆需要纠正最初的错误。

    “我一手助汝建立新室,也当一手将这伪朝毁掉,让天下,重新回归汉制正道。”

    烂都是比出来的,在经历过这个时代的众人来说,哪怕汉末的黑暗,也比新朝的混乱要好啊!

    眼看刘歆竟对“背叛”他们的事业毫无愧疚之心,王莽只握紧了鸠杖。

    “刘子骏,当真是越活越不济,汝乃宁守父女小情、族姓小忠,而忘天下大道乎?”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二人就陷入了相互指摘的循环中,他们太了解对方,相互揭着过去的黑料。刘歆唾骂王莽背信弃义,虚伪好名,王莽则斥刘歆文章花团锦簇,实则治国无能,辅佐自己时,从古文里鼓捣出的“五均六筦”制度,乃是造成天下大混乱的元凶之一。

    他们都是大儒,吵起架来引经据典,以至骂战颇为冗长,且谁也说服不料谁。

    等二人吵得口干舌燥时,记录的人换了一批,室外又响起了一阵清脆的掌声。

    走进来的还是第五伦,笑着拊掌道:“二位之辩,当真精彩。”

    第五伦一句话总结了二人的关系:“但去除各类引经据典,繁琐章句外,真像是一对老夫妻,从相爱到相厌相恨,离异多年后再见,复又相互指责,无非一人说‘刘歆误我’,另一人则反复说‘王莽骗我’。”

    “二位皆乃祸乱天下的主犯、从犯,所说皆是毫无新意的话,这认罪态度,很有问题!”

    第五伦朝大眼瞪小眼的二老道:“故而,还是得让我这后生,来替二位追本溯源,将对错稍稍理顺。”

    言罢,第五伦才与微颤着过来,要与自己相见说话的刘歆再作揖,放缓和了语气:“刘公,久违了。”

    二人是有故交的,刘歆是第五伦老师扬雄的好友,当初在长安,多次蒙其相助。

    而刘歆从凉州一路跑到洛阳,数次从病痛里撑到现在,也是因为心中有话要对第五伦说。

    但第五伦做事,一向是先公后私,很快又肃然道:“刘公,这一次,我要站在王翁一边!”

    王莽本以为又要像在樊崇面前一样,遭第五伦一顿批斗,闻言顿时愕然。

    却听第五伦道:“依我看,十多年前,新室代汉,乃大势所趋,合乎天道也!”

第525章 画圆

    对第五伦,刘歆没有任何可指摘之处,正如第五伦起兵时那句“汉室于我何加焉”,其与新朝尚有君臣之份,与汉朝非要算,也只有家仇。

    更何况,当初是刘歆先约第五伦起兵反新,结果他招揽的众人还成了猪队友,导致举事败露。事后刘歆西蹿扶持孺子婴,但这偏居凉州的“西汉”就算不被第五伦所灭,也迟早亡于西蜀公孙述,他对第五伦实在是恨不起来。

    而第五伦今日所言,更是如同一柄重锤,敲打在刘歆心口。

    “这几日,关于为何汉德已尽的文章,刘公可曾一一看过了?”

    刘歆虽然都读过几遍,但要他这大学阀认可小后生们的文章,岂不是咄咄怪事?只摇头道:“大多见识浅薄,不足一观,这天下文士,果然一代不如一代,不如老夫与扬子云、张松伯远矣,魏皇竟以这等人物为甲榜魁首,莫非是无人可用?”

    第五伦闻言大笑:“刘公所言甚是,众人文采,确实远逊于上一辈。”

    旋即却肃然道:“但使天下祸乱至此的,不就是汝等这些‘文学前辈’么?张竦文笔卓群,却只知逢迎上意,吾师虽满腔抱负,然文章不能救世,至于刘公,亦曾执掌大权,于天下事可有裨益?”

    “文采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众人总结汉家灭亡的教训,纵文辞粗糙,只要道理对,那便是一篇好政论。”

    第五伦继续道:“众人要在短短一个时辰作出文章,自然仓促,加上当时对新朝究竟是禅让还是篡逆未有定论,许多事文章中未敢说通透,今日,我便也来补充一二。”

    “那位与刘公同名的吴王刘秀,以及刘玄、刘永,乃至于隗嚣等辈起兵时,皆有一种说法。”

    第五伦踱步到翻阅文章的王莽面前道:“天下之所以沦落至此,皆因汉朝覆灭导致,若汉不亡,则绝不至于此,王翁,汝以为如何?”

    王莽没理会,第五伦只笑道:“但我以为,正因为汉朝两百载积弊,才导致今日大祸!”

    “田地、奴婢,皆是汉时顽疾,数代不治,譬如顽疾。汉武时在肌肤,昭宣时在腠理,加以药石,稍稍好转,但到了元成时重新发作,这次病在肠胃,等到哀平之际,已经病入膏肓,百姓七亡七死。就算硬撑下去,靠孺子婴,靠朝中所谓硕儒名臣,就能拯救么?”

    刘歆默然不言,当然不可能,他经历过那个时代,深知汉家烂到了什么程度,他刘歆若非对汉绝望,又怎么会半推半就地跟着王莽,筹划着让祖宗之国寿终正寝呢?

    第五伦又道:“王翁近来不是总反思说,当初走岔了道,不应存着私心,取代汉帝么?且做个假设,若汝将安汉公做到底,又当如何?依我看,天道有常,不以尧兴,不以桀亡,黄河照旧会决口,泾水依然会改道,天下该大旱还是大旱。但绿林、赤眉举事反抗的便不是新朝,而是像当初汉武末年一样,直接造汉家的反了!”

    刘歆反驳:“那天下各地百姓纷纷思汉,又如何解释?”

    第五伦道:“所谓人心思汉,不过是死去已久的人,回光返照。君不见,中原一些郡县,绿汉大军抵达时,携壶浆以迎,然而很快便发现,绿林多是匪盗,劫掠成性,遂人心思莽;而等赤眉再来,发现更加不堪后,又开始思念绿林,以此证明民心所向,岂不可笑?”

    “我早就对群臣说过,人心所思念者,并非汉家,而是昔日的安宁。刘公也算在关中、洛阳行走过,且去大街上问问,在我朝治下,可还有庶民心心念念,期盼汉家复辟!?”

    一席话下来,刘歆哑口无言,复汉的潮水已退,连公孙述都将他和孺子婴卖了,事实无法否认。在长安、洛阳,就算最铁杆的复汉派,在目睹一个个“汉”相继灭亡后,就连对最后的希望吴王秀,都持悲观态度。

    第五伦道:“故而,新朝取代汉室,乃是顺应时势,故而天下人无不翘首以盼,只望有所更始。”

    说到这,王莽抬起头冷笑:“小儿曹,终于说了一句人话。”

    “王翁也别急着欣慰。”第五伦骂完刘歆骂王莽:“新室之错不在于取代汉家,而在于执政后的所作所为。”

    “兼并、奴婢,王翁确实一眼看出了病根,但开的药……”

    第五伦摇头叹息:“实在是一言难尽,几味猛药下来,将还可能服药挽救的天下,彻底给治死了!”

    说着,第五伦就在厅堂上一坐,随着他击掌示意,几个官吏扛着一大筐简牍、卷轴走了进来,一同入内的,还有魏国少府,那位容貌俊朗,但永远板着脸的宋弘。

    这位美男子朝刘歆拱手,对王莽,则深深作揖,毕竟他也是新朝重臣,为王莽守金库到了最后一刻。

    “其中一味药,叫做‘五均六筦’,正是王翁、刘公二人合力所开,这药可不简单,让奄奄一息的天下,上吐下泻,几乎没了气,正好二位今日都在,而宋少府对此颇为熟悉,正好一起审了!”

    好家伙,王莽还以为第五伦今日转了性,绕了半天,还是要拿他当罪犯来审啊!

    王莽也就在樊崇面前能说说心里话,此刻却别过头去,一副不合作的态度。

    倒是老刘歆,在咳嗽了几声后,还是叹着气,说起当初制定“五均六筦”政策的初衷来。

    “这五均六筦,实乃复古改制中的一环。”

    第五伦道:“刘公乃草创之人,是如何想到的?”

    “不是想的。”

    刘歆垂下头,露出苦涩的笑:“是从古书中,找来的!”

    ……

    刘歆永远忘不了自己在宫中校书,在积满灰尘的书架上,发现那本《周逸礼》时的如获至宝之感。

    逸者,散流也,这本书与周礼还不同,乃是传自战国的逸本,由河间献王献给汉武帝,被收入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见。因为用的是战国文字所写,也属于古文经。

    刘歆当时已是古文经的旗手,年轻的他直接向把持学术界的今文老博士们开炮,但只靠孔壁藏书和左传,辩经足矣,用于改制却颇为补足。直到他重新发现的这本书,上面的内容,乃是详细记录周时治理细节,能弥补古文经长于考据,短于现实效用的弊端。

    “王巨君便是学礼经出身,我将此书与他翻阅后,他也颇为喜爱,等到执政后,性情急躁好动,不能清静无为,每次有所兴作创造,一定要我在此书中寻找依凭,以托古改制,附会经文。”

    刘歆道:“诸如他为安汉公,受九命之锡,便是依据古书;又造明堂等、改变祭祀,设置官职。到了始建国二年,再依《周礼》设五均官。”

    听到这,王莽忍不了了,拍案道:“刘子骏,五均之事,分明是汝先进言,说周有泉府五均之官,收购市上滞销货物,这便是《周易》所说的‘理财正辞,禁民为非用’,合乎圣人之意。予这才下诏,开赊贷,张五均!”

    眼看二人又要开始没完没了的吵架,第五伦只笑道:“古人有削足适履的故事,我初听还不信,直到见了二位,以千年前不知真伪的古书上只言片语,用于国家民生大计,此亦削肉足以适旧履也。”

    第五伦看看刘歆:“刘公也真敢提。”

    又瞧瞧王莽:“王翁也真敢纳!”

    这二人,虽然一直在相互指摘,但要第五伦说,他们确实是时代的精英,博学强辩,只可惜都是用头做学问,用脚定国策,真是一对卧龙凤雏,合一可乱天下,恰是公知治国的典范。

    王莽固执地说道:“予何尝不知?但抛去古人之言不说,其确实有可取之处,之所以采用,目的在于齐众庶,抑并兼也!”

    “敢问王翁,五均六莞颁布后,众庶可曾齐,并兼可曾抑?”宋弘说话了,作为管经济的官员,他恐怕最有资格说这些,顺便将新朝时,他早就屡屡进谏,而王莽死活不听的话,一股脑说出来。

    “所谓五均六筦,名为复古,其实是效仿汉武时桑弘羊之策,五均是为了平抑物价,使得长安、洛阳等地大商贾不得再靠赊贷牟利,害得小商贩及平民百姓家破人亡。”

    初衷不坏,控制资本嘛,听说新朝时,洛阳等人的大商贾,不但垄断了车船运输这些物流业,甚至把手伸向了制酱等买菜的小本生意。更热衷于搞各种高利贷,利滚利之下,搞到了不知多少田地和不动产,甚至将借债人举家变为奴婢。

    故而王莽想让官府直接向小市民贷款,但官府哪来那么多钱?很简单,收税啊!

    宋弘道:“王翁参考周礼古文,凡田不耕为不殖,出三夫之税;城郭中宅不树艺者为不毛,出三夫之布;民浮游无事,出夫布一匹……如此一来,城中收税颇为烦苛,饲养牲畜乃至女子养蚕、纺织、缝补、工匠和商贩直到医巫卜祝都要收税,连不事生产的城市居民也要纳税,地方官府遂巧立名目,逼迫百姓纳税。”

    可小商贩没钱怎么办?向官府贷款啊!然而新朝官府的行政效率一言难尽,税不能不交,贷款想办下来,得排队到好几十年后。于是被逼无奈之下,市民还是只能借来钱快的富商高利贷。

    如此,一个完美的闭环形成,五均赊贷非但没有减轻百姓负担,反而成了高利贷的帮凶,真是滑稽。

    更有甚者,五均官直接将王莽给的钱交到洛阳等地的高利贷主手里,钱走了一圈后,每年会多点利息还回来,官员们便以此作为证据,再将几个逃债的百姓,以赊官贷过期不还为由,强行将他们罚作刑徒,以填补亏空,最后肥了自己。

    至于王莽期盼的平抑物价等功能,也是一塌糊涂。

    宋弘指着面前厚厚一摞洛阳人对当年五均政策的愤慨证词道:“五均官豪民富户狼狈为奸,多立空簿,府藏不实,操纵价格,盘剥百姓。平抑物价的市官收贱卖贵,甚至以贱价强取民人货物。”

    至于六莞的弊端自不必说,王莽的本意是要打击那些控制山林田泽的豪强,但人家有的是办法转移压力,负担就压到了樵采、渔猎之民身上,把南边的渔父逼出来一支绿林军,将东边的樵夫樊崇,也逼上了泰山。

    宋弘今日倒是痛快了,将多年积蓄的愤怒不口气痛斥而出,而王莽则蔫了下去,他在赤眉军中听赤眉战士们诉说当年被五均六莞逼得只能造反的经历,才明白,当初自以为是的国策,实行的是多么草率。

    宋弘骂够了,自觉失态,只朝第五伦作揖告罪。

    第五伦摆摆手:“五均之策,主要在长安、邯郸、宛城、洛阳、临淄五市,就让洛阳人替五市之人,公投王翁之过,窦周公已在召集里闾投瓦,想来不需几日,便能有结果。”

    “这十万洛阳人中,多有贩夫贩妇,当初吃尽了苦头,其中有多少,能宽恕昔日所遭痛楚呢?”

    王莽默不作声,第五伦见两个老人都颇为疲倦,遂决定今日就到此为止。

    王莽离开时,稍稍迟疑后,回头瞧了瞧刘歆。

    刘歆却别过头去,没有理会,更无作别,只等王莽的背影走出厅堂时,才深深地看了一眼。

    这一眼,说不定就是永别了,但他们到死,都不可能再修复关系,就像裂开的蒲席,再难缝合。

    等众人皆去后,刘歆才站起身来,朝第五伦一拜。

    “既然老朽乃是王巨君共谋同犯,于天下有罪,那魏皇,又要如何处置老夫?将我也当做国贼诛杀?”

    刘歆感情真挚地说道:“老夫只有一个心愿,希望自己是作为汉臣而死!到了黄泉之下,才有脸面复见父亲及先祖。”

    第五伦却摇起头来,指着刘歆,言语中满是嗟叹,真不知道该如何说这位与自己羁绊不浅的老人。

    “刘公啊刘公。”

    “难怪先师子云曾说,你是聪明一世,但也糊涂了一世,活得还没王莽明白。”

    “汝身为刘氏宗室,不能忠于汉,投靠王莽,创立新室,心中定然有愧。但当初我对汝倒是颇为敬佩,若真能跳出一族一姓局限,为心中道义,为了复三代之治,毅然覆灭祖宗社稷,也算一位英杰。”

    “但谁曾想,汝绕了一大圈,却回到了复汉之路上。”

    第五伦道:“还记得,当初在长安尚冠里画过的圆么?”

    刘歆颔首,当然记得,第五伦对刘歆说出了圆周率,那是刘歆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他苦苦计算那么多年,却不如一个孺子随口一说?但刘歆时候细细推算,又割了好几年后,才发现自己越割,就越接近第五伦的那个数字,不由细思恐极。

    这次回到长安,刘歆更加确定,第五伦其实是一个被造反和争天下耽误的数术天才,比如他用1、2、3、4这些符号来代表数字,鼓捣了一些公式,让九章之术更加简易精确。

    更让刘歆惊愕的是,第五伦居然还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数字。

    “0”。

    汉人知道分数,也有负数的概念,但就是没有零,第五伦补全了这一块拼图,用0来代表空无之意,让刘歆啧啧称奇。

    而此时此刻,第五伦持笔,沾墨,重重落到一张纸上,嘴上却也不停。

    “吾师子云、王翁,还有刘公,皆是大儒,都有一个做圣人的梦。”

    “王巨君的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纵是在错误的路上,他也是一路狂奔,绝不回头,哪怕投奔赤眉,也要改制到底,这大概是虽九死而不悔吧。”

    第五伦这话,实在听不出是赞是讽。

    “而刘公呢?刘公学问大,心思也多,用先师子云的话说,刘子骏总想让此生变得圆满,小心翼翼,不盈不亏。”

    “故而汝日日夜夜割圆以求圆周率,看似求数,实则是在求自己的路。”

    这确实是刘歆所作所为的基石,如今竟叫第五伦一语道破,对啊,他这辈子,不过是想画好一个圆罢了。

    “在觉得大半生跟错了人,做错了事后,刘公便决定往反方向拐,只要扶持孺子婴,恢复汉家,就算回到原点,画好一个圆了?”

    第五伦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那张纸递给了刘歆。

    这是……

    一个圆?

    刘歆微笑凝固住了,不对,这上面的圈圈,第五伦画得有点瘦长,显得不像圆。

    刘歆的手颤抖起来,而第五伦的话,也彻底毁掉了老人一直以来的自我安慰。

    “但在我看来,刘公绕了一大圈,否定了昔日为了改制救世,而牺牲汉家的决心。殊不知,却又找错了圆心,仍走在一条错路上。”

    这就是第五伦,对刘歆做出的宣判。

    “刘公,汝这一生,绕着复古、王莽、权势、复汉打转折腾,反反复复画了无数遍,割了无数次圆周率,但到头来,画的却不是圆,而是‘零’,是白费力,是一场空!”

第526章 天命之子

    他年纪轻轻就跟随父亲校定皇室图书,将三代以来,官学也好,诸子百家也罢,一切知识都阅览收用。

    期间发现了失传许久的古文残本,又作为古文经的旗手,一篇《移让太常博士书》,将六经老博士们驳得体无完肤,逼得许多人引咎退让。到了后来,更是成为凌驾于太学上的大宗师,门下弟子层出不穷,自称是董仲舒以来,儒宗学术集大成者亦不为过。

    在学术上所向无敌后,他亦跃跃欲试地尝试入世,做过新朝国师,堪称王莽之下第二人,重建三雍,恢复乐经,制定复古官职制度,孔子想做没做成的事,全让他实现了。

    而到了晚年,又匡扶幼主,给大汉强行续了一波。如此看来,刘歆的一生,也算轰轰烈烈。

    可在第五伦那,他这一辈子的忙活,却是一个大零蛋,是一场空?

    在第五伦那句话的打击下,刘歆本就行将就木的身体顿时垮了,接下来几天,外头的洛阳民众在窦融组织下大搞公投,票决王莽生死,刘歆则只能卧病在榻。

    “确实是白忙活啊……”

    过去的时光像是走马灯般在刘歆眼前闪过,尤记得多年前,当扬雄拿着皓首穷经写出来的《太玄》来给刘歆过目时,刘歆却大摇其头。

    “空自苦。”

    刘歆当时如此对扬雄道:“如今的六经学者拿着禄利,尚不能明了《易》,更何况你这更加深奥的《玄》?只怕汝死后,这书就被人拿来当酱瓶盖了。”

    扬雄碰了一鼻子灰,只默默带上简牍,继续回去陋室里写书了。

    作为老朋友,刘歆何尝不知扬雄亦有成圣之心?否则何必按照六经,写了六部著述出来?

    《礼记》有云,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明圣者,述作之谓也。孔子当年也是走的这条路,先述而不作,最后一篇《春秋》出世,奠定圣人素王地位。

    然而在刘歆看来,扬雄不过是东施效颦,他也欲成圣,当不走这述作之路,而是另一条更具挑战的康庄大道:制作!

    所谓制作,制礼作乐是也!最典型的就是周公,以一己之力,为八百年周朝定了礼乐。他也一样,重制三代之礼,恢复太平之乐,外折冲以无虞兮,内抚民以永宁,要做,就做这样的大圣!

    这便是刘歆颇为积极协助王莽的原因,可到头来,事实证明他们的制作只是一场梦,如今楼塌梦醒,什么都没剩下,反而在这二十年里,被政务俗事耽误了时间,连本来可以做到的“述作”也荒废了。

    除了校定山海经和续写父亲的几本遗作外,竟没有成系统的东西留下来,相比于扬雄的著作等身,刘歆可不就是一场空么?

    “我还笑扬子云,殊不知真正空自苦的,是自己啊!”

    一念至此,刘歆的身体更是大坏,等到洛阳百姓公投出结果的那个下午,他已至弥留之际,口不能言,手不能指了。

    弟子郑兴在一旁默默流泪,第五伦派来的御医在左右低声细语,甚至有几个魏臣在讨论刘歆的后事该怎么办。

    而刘歆自己呢?迷迷糊糊间,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个傍晚……

    ……

    汉成帝永始四年(公元前16年),腊月三十,长安未央宫中,黄门郎署外下起了雪,作为黄门郎的刘歆不巧轮值,只坐在炉灶前,一边烘手,一边低头看着简牍。

    同为黄门郎的扬雄今日随驾去了上林苑,指不定又能写出一篇好赋来,官署里陪刘歆一起执勤的,是一个走后门为郎的王氏子弟,王莽王巨君。

    王莽的模样不能说好看,却格外亲和,丝毫没有王氏外戚的跋扈,说话又好听,上到老太后王政君,下到陈汤校尉,都格外喜欢这个年轻人。

    王莽铲着炭放入炉灶,动作娴熟,不让宫仆帮忙,甚至与之说笑,将他们当人看,与刘歆交谈时,除了谈论儒经外,又往往喜欢针砭时弊。

    “自今上即位以来,建始三年、河平元年、三年、四年、阳朔元年、永始元年、二年、三年,一共有八次日食,颍叔以为是何缘由?”

    刘歆那时候与王莽也才刚刚交心,只道:“最初几次,被归咎于许后。”

    “可许后前年被废,日食与灾异依旧啊。”王莽也不讳言:“有人认为,根源在赵后姊妹,而京房等大儒,更将日食归咎于吾家王氏!”

    刘歆笑了:“巨君以为,此言中肯么?”

    “吾伯父叔父五侯贪鄙,确实祸乱了朝廷纲纪,但他们五人,又岂会影响到天变?”

    王莽指着头顶,轻声道:“之所以灾异如此频繁,不止是皇帝沉湎酒色,也不止是王氏五侯贪鄙,而是因为,这个天下,病了!”

    “人君好治宫室,大营坟墓,赋敛兹重,而百姓屈竭,民人愁怨,都只是表象。”

    王莽性子急,愤慨地说道:“《易》上说,上天显示征兆,显出吉凶,圣人就加以观察;黄河出现了图,雒水出现了书,圣人就加以效法。可皇帝虽频频下诏罪己,实则却无一事有所更易,豪贵宗室外戚依旧兼并田土,百姓依旧无立锥之地,只能卖身为奴婢,苦不堪言。”

    刘歆颇为惊奇地看着王莽,能说出这样的话,不但证明他见识了得,还无异于背叛了王氏外戚的立场,确实是个奇人。

    更奇的还在后面,王莽慨叹道:“现今的朝廷大臣,上不能匡扶社稷,下不能造福黎民,都是些白领取俸禄而不干事之人,而吾等虽心有抱负,却被老儒长辈压制,不能出头,只能干着急!”

    言罢,他看着外头的飘雪久久无言,过了很久后,才猛地转向刘歆。

    “颍叔点校六经,解释六艺传记、诸子、诗赋、数术、方技,无所不究,与那些保残守缺,失圣人之意的六经博士截然不同,他日必成大儒,我虽有心为挽救大汉出力,但学识浅薄,唯望颍叔能多多提点。”

    王莽朝刘歆作揖:“颍叔,你我如今虽人微言轻,但他日若有机会,可愿与我一同,改变这天下!?”

    他眼中想要救世的感情无比真挚,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想:若能站在这个人身边,一定能改变天下!

    那时候,刘歆为王莽这一席话激得心驰神往,颔首答应了下来,这才有了后来王莽上台后,对他的大加提携,终成改制同志。

    但仿佛重新回到这一刻的刘歆,只定定地看着王莽,当他有了重新选择的权力后,刘歆只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确实想改变天下。”

    “但绝非与子偕行。”

    他怀揣正确的理想,却遇上了错误的同行者,最终铸成了大错。

    若给刘歆重来的机会,他会拒绝王莽的邀约,一直等到沾了一身雪的黄门郎扬雄从上林苑归来,坐在炉边,与刘歆说起文学经术上的事。

    若给刘歆重来的机会,他会和扬雄一样,在书斋里默默钻研学问,写作出比扬雄更好,更多的作品,完成述作的心愿。就像他在《遂初赋》里向往的那样:玩琴书以条畅兮,考性命之变态。运四时而览阴阳兮,总万物之珍怪。虽穷天地之极变兮,曾何足乎留意。长恬淡以欢娱兮,固贤圣之所喜。

    但他不会就此放弃“制礼作乐”,但只会冷眼看着王莽瞎折腾,一直等啊等,等到八年前的那个下午,一位来自长陵,姓氏有点怪的小少年,跟着扬雄一起,踏入刘歆的家中……

    “夫子,夫子,魏皇陛下来看你了。”

    伴随着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刘歆从迷迷糊糊的梦里睁开眼,看见了坐在榻旁的第五伦。

    第五伦没有再出言刺痛刘歆的心,只是保持不亲近也不疏远的距离,默默看着老人。

    刘歆倒是像见了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了第五伦的手。

    “伯鱼。”

    旁边的官吏要纠正,第五伦却道:“刘公是长辈,又非我臣属,如此唤我也无妨。”

    仿若是回光返照,已经一天一夜未能进食的刘歆竟似有了气力,说道:“孟子有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由尧、舜至于商汤,五百有余岁。由成汤至于文王、周公,五百有余岁。周公至于孔子,亦是五百有余岁。”

    “由孔子而来,其间多有名世者,或成霸业,或为贤儒,但终究距离贤王圣人尚远。直到近世,王莽制礼作乐,他以为,他是那个圣人。我最初也如此认为,但后来对王莽失望后,又见到了《赤伏符》,觉得自己才是。”

    “但王莽错了,我也错了。”

    刘歆喘息着道:“孔子于哀公十有六年夏四月乙丑卒(公元前479),要论其卒后五百年……应是地皇三年(公元21年),但那却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之际,纵观九州,唯有一人,于魏地崛起,后来推翻新室,建国号为魏……”

    经历了西汉的覆亡、走过了从长安到洛阳的旅程,甚至最后见了王莽一面,被第五伦一席话点破一生,大彻大悟后,刘歆终于能超越族姓之限,说出一直想对第五伦说的话。

    “以此观之,那位王者,舍君其谁也?”

    但第五伦对刘歆之言,却表现得颇为淡漠,他也看过所谓的《赤伏符》,反问道:“那位同样符合赤伏符中名姓的吴王刘秀呢?”

    “诚如汝严,汉已不可救,刘文叔虽欲振作,但最多偏安东南,难改大势。”刘歆老泪纵横,他的这些话,乃是拼着死后没法被祖宗原谅的后果说的。

    “而汉武曾有谶纬,代汉者当涂高,当涂高者,阙魏也。”

    刘歆道:“由此可见,真正继承汉德的,乃是魏皇!王巨君的新室,不过是闰德,是一条错路,不可视为正统,伯鱼应当三思啊!”

    第五伦却笑道:“刘公用心良苦啊。”

    刘歆从长安一路走来,觉得魏横扫北方,甚至他日一统南方的大势难以遏制,就希望用他的这一席话,来给汉家,争取一个好点的处置。毕竟,若第五伦宣布魏直接上承于汉,肯定会优待“前朝”。

    最终,刘歆还是彻底背离昔日与王莽的事业了,第五伦不知道王莽听闻此事后,会作何想。

    但看着弥留的老人,第五伦也没法再讽刺他,只不作回应,轻轻拍了拍刘歆的手。

    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干,刘歆弥留之际,只定定地看着第五伦,眼前之人,仿佛就是他一生苦苦求索的“圆周率”。

    “朝问道,夕死可矣,能在性命最后一刻,找到真正的‘天命王者’,那我这一生,至少也不全是一场空罢?”

    仿若跳出了衰朽的躯壳,刘歆的意识扶摇而上,曾经在《山海经》里的那些怪兽一个个出现,蠃鱼、天狗、九尾狐,纷纷排成阶梯,让刘歆扶摇而上。而在九天之上,长着豹尾的西王母含笑设宴,而一位瘸着腿的老朋友,正朝刘歆轻轻招手,正是扬雄……

    这一次,他们终于能跳脱开残酷污浊的世道,专心于谈论彼此的著述了。

    而随着刘歆彻底咽气,第五伦亲自为他合上了眼睛,不像扬雄、第五霸逝世那般伤心,所剩只有感慨。

    刘歆、王莽,他们是上一辈的“屠龙者”,最初有好的初衷,但落到现实里,效果却大相径庭,反成了灾难。找到对的方向,并拥有实践的手段,当真比单纯的坚持理想更重要。

    而在群臣恳问,要如何布置刘歆的后事时,第五伦只道:“葬礼规格,略低于吾师扬子云、严伯石,葬太白山下,那是刘公早就寻好的墓穴。”

    又道:“刘公既不是以新臣身份而死,而汉亦亡多年,他早非汉臣,墓碑上,便不必加汉、新官职,只书……”

    第五伦沉吟后道:“硕儒刘歆之墓!”

    否定他在政治上的制作,连谥号都没一个,毕竟不论是汉、新,都不可能给刘歆追认谥号了。但第五伦又肯定了老家伙在学术上的贡献,也算是给刘歆一生的盖棺定论。

    至于刘歆临终前说的“代汉者当涂高”,既然决定承认新朝正统,第五伦自然也就弃之不用了。

    第五伦看着刘歆尸体,轻声道:“我只信拳头。”

    “不信谶纬!”

    然而第五伦一贯是个双标狗,对“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他却欣然受用,这说法大可用于政治宣传,更何况……

    第五伦理所当然地想:“穿越者,不就是天命之子么?”

    ……

    几乎是同一时刻,徐州彭城之中,一位风尘仆仆,大老远从南阳跑来投奔的儒生,却将一份外表涂成如火焰般赤红的“谶纬”,奉于吴王刘秀面前。

    “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不错!这便是赤伏符!”

    儒生强华抬起头,看着昔日在太学中的舍友刘秀,恳切地说道:“据说此符乃新朝国师刘歆所制,为了应符灭新复汉,刘歆特地改名刘秀。但他万万没料到,真正承接此符的,乃是生于南阳的同名同姓之人!”

    言罢,强华与将他找来的南阳籍吴臣们一同再拜: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大王,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

第527章 相异

    对吴汉诸将来说,这份名为《赤伏符》的谶纬,简直是及时雨!

    自打刘秀从江东入主淮南,有了立足之地后,群臣不知劝进过多少回了。

    劝进的套路也就那么几样,诸如刘秀的妻兄马武等将,最看重实力,便如此劝:“大王当年初征昆阳,三十万新军自溃;后拔淮南,东南弭定;跨州据土,带甲十万,也该是称帝的时候了!”

    但那时候刘秀说,他的实力不如第五伦,伦不称帝,秀也不称,如今第五伦早已占据帝位,你打败了赤眉,我也打败了赤眉,也是时候平起平坐了罢?

    昔日的绿林重臣李通等人,则力劝刘秀说:“汉遭王莽,宗庙废绝,豪杰愤怒,兆人涂炭。大王与伯升于舂陵首举义兵,然帝位竟为更始刘玄所窃取,南阳人早已不忿多时。如今更始败乱纲纪,为赤眉所败,流窜荆南。帝王之位不可以久旷,还望大王以社稷为计,万姓为心,早定大统。”

    然而刘秀却频频以刘玄还在人世为由推脱。

    李通等人一合计,觉得应该效仿项羽害楚怀王,让征伐荆南四郡的邓禹、冯异二将把刘玄干掉,要么沉河,要么勒死。

    岂料刘秀却反复叮嘱,数次去信,说入荆师旅是为了“救驾”而去,一定要将刘玄平安送到彭城来,甚至还派了亲信去盯着,看这架势,竟是认真的,不像作伪。

    这下群臣可就急了,你推我我推你,最终是与刘秀关系最亲近的来歙严肃地谒见刘秀:“群臣抛弃故土,带着亲戚子弟,追随大王于矢石之间,除了深感大王英武神睿外,无非是想谋一个好的功业。”

    “如今天下群雄,有实力者,首推第五伦,其次便是公孙述及大王。第五、公孙皆已称帝,若大王继续拖延,不正号位,吾等忠恳之人倒也就算了,其余人等,恐怕就要生出别样心思。更何况,大王一心要迎回刘玄,难道还要继续让他做皇帝,自己当臣子不成?时不可留,众不可逆,若大王竟让于刘玄,休说别人,连来歙都不肯居于其下!”

    这一席话倒是让刘秀意识到了严重性,不再以“寇贼未平,四面受敌”为由婉拒,只召集来歙、李通、马武等人,对他们说了实话。

    “余岂不知继帝位不可再拖?”

    “但想要成就帝业,需要文武二途,否则就像这数年来诸多悍然称帝者一般,百姓不附,豪强不服,最后骤然灭亡,平添笑话。”

    刘秀并非因彭城大胜而膨胀:“论武力,余虽控有徐、扬及半个荆州,然顶多与公孙述相匹,更勿论第五伦。”

    “既然武力不足,那文德方面,便不能随意。”

    “诸位可曾从赤眉俘虏中听闻一事?第五伦捕得王莽后,未曾直接诛杀,而是假意令魏兵、赤眉等投瓦决王莽生死,称之为‘公投’。”

    “著姓豪贵皆以为此举轻浮,天下大事,君王与士大夫自决,何必问于小民?但余却觉得,第五伦此举甚妙!”

    对第五伦的任何举动,刘秀都会反复琢磨领会:“天听自我民听,如此一来,诛杀王莽,便是下应民心,上承天意之举。有百万生民与他共同承担,便不必一人背负弑杀旧主之名!”

    在刘秀看来,第五伦这是作伪作到登峰造极,倒是给了他一些灵感。

    “第五伦已占有天下近半,却仍如此谨慎,余又岂能大意?”

    刘秀对亲信们摊牌:“近来得到荆南邓禹回报,说已打着救驾之名,攻克长沙,收降绿林残部,又擒得刘玄,不日东返彭城。不论过去有何恩怨,余与刘玄,终归还有一份君臣之名。”

    “但刘玄经邓禹‘规劝’,已深觉自己无能庸碌,耽误了复汉大计,有意退位……”

    妙啊!这一退一进,岂不比直接将刘玄沉江里,再虚情假意哭一通更体面?虽然刘玄对他们兄弟不仁,但不少来投的人是绿林旧部,也没少落井下石,真要清算,那自己内部就要相互攻讦。

    众人恍然大悟,得了刘秀承诺后,心中大定,恰逢强华来献上赤伏符,更是让这件事水到渠成。

    于是众人皆曰:“受命之符,人应为大,万里合信,不议同情,周之白鱼,曷足比焉?”

    之所以专程提了黄河白鱼,是因为有传言说,第五伦渡河时曾得到了相同的祥瑞,但刘秀不知的是,从不信谶纬的第五伦,将那条鱼给炖了……

    不过刘秀本人,对谶纬,倒是颇为笃信的。

    “符瑞之应,昭然著闻,如今海内淆乱,乱贼窃位,大王当宜答天神,以塞群望。”

    在众人呼喝下,得知邓禹带着刘玄已抵达淮南,不日将赶到彭城后,刘秀终于不再五辞五让,而是让李通等人准备。

    “既然天意如此,且命有司,设坛场于沛县泗水亭处,届时,余当与更始、建世二位兄、侄,共祭太祖高皇帝英魂,以推出刘氏子孙,继承大汉帝统!”

    建世?这不是梁汉刘永年号么?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明白刘秀在等什么了。

    刘秀揭露了谜底:“赤眉徐宣部见东南不可入,向北杀入鲁郡,攻克曲阜城,刘永失去了最后一座城池,为余偏师所救,不日亦将会于沛县泗水亭!”

    ……

    新末乱世,赤眉军举事的地方离曲阜很近,但奇迹的是,鲁郡一直得以保全,这多半是鲁郡太守云敞守备有方的功劳,但孔家却说,这是孔子在庇佑地方呢!

    刘永信了这番话,遂将曲阜当成了最后的基地,维持他那笑话般的“皇帝”头衔。

    然而孔老夫子,也未能保佑刘永国祚绵长,就在前几天,随着赤眉残部为逃脱魏军追击,自西、南涌入鲁郡,刘永派兵抵抗。本以为面对饥肠辘辘,已经丧失战斗力的赤眉,能够轻松取胜雪耻,岂料依然兵败如山倒,赤眉很快就兵临城下。

    打不过魏军,还打不过你?

    刘永仓皇出奔,本想去北方投奔齐王张步,却在半道被刘秀派出的军队截胡,带往徐州。

    刘永可以跑,但孔氏家大业大跑不了,只能与本地大姓东鲁颜氏一并,退守孔宅孔庙,战战兢兢地看着赤眉军入城。

    曲阜孔宅虽无后世那般规模,但也存在了几百年,自刘邦平定淮南英布,回程时经过曲阜阙里,以太牢祭祀孔子开始,官方祭奠的孔庙便拔地而起。后来虽经历过鲁王坏孔家宅壁等破事,但孔庙的规格却是步步攀升的,自汉末以来,孔子已经被封为公,孔家世代为侯,“建世皇帝”刘永,更一口气将孔子追封为王!

    庙内古木参天,郁郁葱葱,与宏伟的建筑群相互辉映,据说其中不少还是孔子七十二门徒所种。只是随着赤眉军踏入,平日居住在古树上上百只鹭鸶被惊飞,而孔氏家主、颜氏家主及其家眷子弟,心中比鸥鹭更加慌乱。

    孔家自不必说,哪怕是当年以贫穷著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颜回后裔,如今也成了名门望族,每代人都能出几个大官,经济地位也日益膨胀,成了鲁郡仅次于孔家的大豪强,只是两家主重经术,吃相没土豪们那么难看。

    眼看赤眉将至,颜氏家主颇为忐忑,对孔子第十七代孙孔安道:“世兄,素闻赤眉皆闾左无赖,最恨钟鸣鼎食之家,世兄虽有保全孔庙宅第之心,但吾等满腹经术,对付刘永、张步尚可,碰上不识字的赤眉军,如何讲理?”

    要他说,还是跑路要紧,经书宅第搬不走,金银细软卷上,除了赤眉,不论是西边的魏,北边的齐,南方的吴,作为圣人后裔,到哪都能被尊为上宾!

    但孔安还是不想放弃家族世代守卫的孔庙,孔家传承数百年,经历了楚春申君灭鲁、陈胜吴广起事、秦灭楚、项羽又灭秦,汉又灭楚等剧变,无数的王朝豪杰兴灭,唯独孔家延续至今。

    他们早就练就了一番长袖善舞的本领,哪怕面对暴秦、陈吴、项羽,都能顺利转换阵营。鲁地儒生们在楚汉之交站错队,差点被汉朝封杀,唯独孔家,竟使一贯不好儒的刘邦亲自来祭拜,给家族混到了铁饭碗。

    “过去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赤眉军,不过是一个小坎坷。”孔安神色淡定:“更何况,此番入鲁的渠帅,乃是徐宣,此人是赤眉中少有读过经术之人,当初赤眉之所以不曾侵犯曲阜,便有他规劝樊崇的功劳。”

    所以孔安决定赌一赌!

    孔宅的外大门被推开,赤眉军络绎而入,但这群衣衫褴褛的草莽汉子,却没有像攻破其他城郭那般对富得流油的大豪喊打喊杀,反而被徐宣约束着,要求他们不得破坏孔宅的一草一木。

    孔安也笑着迎了过去,让人送上自己的准备的礼物。

    “素闻徐公在东海为吏时,最精通《易》,孔氏没有千金之财,却有万卷之书,这是几本家中长辈注解训诂的《易》,还望徐公勿要嫌弃。”

    徐宣今日穿得颇为体面,甚至还戴上了高冠——这在樊崇做主的赤眉军中,是被禁止的,樊巨人,不喜欢这种人为的“高人一等”。

    可现在樊崇已是阶下囚,逢安、杨音战死,谢禄也在窜入鲁郡途中,被大野泽的董宪伏击被抓。

    赤眉,只剩下徐宣,也轮到他做主,按自己的想法,为赤眉寻找出路了。

    于是,徐宣竟双手接过了孔安赠送的《易》,感慨道:“听说孔圣晚年,最好《易》。”

    孔安松了口气:“然也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还说,若是上天能再多给几年,于《易》定会有大成。”

    “孔圣之学彬彬矣。”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只有到了曲阜,到了孔宅,方能领会。”

    徐宣捧着经术,抬起头,凝望着阶梯之上的孔庙,犹如一个曾经桀骜叛道,如今却重新归化的门徒,重新拜回孔门之下,希望能得到豪强们的接纳。

    而他额头上的赤眉,则早已洗去。

    “我虽也学《易》,却才疏学浅,未能参透,以至于不能约束赤眉,竟使樊崇与王莽老贼胡作非为,坏圣学之府,破良绅之家,今日便特来孔府,聆听圣人教诲,别无他物,只能献上少牢之祭。”

    徐宣握住孔安的手,笑道:“孔君,须得让曲阜、鲁郡乃至于兖州人知道……”

    “赤眉和过去,不一样了!”

    ……

    而在天下的西端,第五伦的车骑及五彩旌旗,也已经穿过了狭长的崤函古道,进入平坦的关中。

    王莽偏过头,就能看到,巍峨华山依依在望,这是他阔别许久的故都啊。

    自从刘歆死于洛阳后,王莽就像是蔫了,虽然相互背叛决裂,但毕竟曾是人生一知己,物伤其类啊。西来的路上,他只只整日愣愣的,连第五伦出言刺激,都不再有反击的欲望。

    朱弟奉第五伦之命,来车队末尾看看老王莽可还撑得住旅途的劳,末了,朱弟还颇为自豪地多了一嘴。

    “接下来的路上,王翁可得好好看看。”

    “长安和过去,大不相同了!”

第528章 看好了,我只示范一次

    “王翁,新室的大忠臣田况,便是在京师仓以北不远处被击败,最终自尽而亡,殉了国。”

    在华阴县京师仓下车换船时,第五伦拍着船栏,遥指北方如是说。

    此言激得本来愣愣出神的王莽怒从心起,骂道:“只恨当初瞎了眼,不识忠奸。”

    第五伦脸色厚如城墙,闻言反而大笑起来:“听王翁之意,吾乃乱世之奸雄乎?”

    王莽冷笑:“然也,亦如荀子所言,听汝言则辞辩而无统,用汝身则多诈而无功。上不足以顺明王,下不足以和齐百姓,弄权欺世、窃取高位,是之谓奸人之雄也。”

    “王翁骂我不学无术、不能顺汝心意,可以,但若论和齐百姓嘛……”第五伦摇头:“王翁与我之间,恐怕差了不少。”

    言罢,第五伦只上了自己的御船,而王莽则乘后面的一艘,让少府宋弘“照拂”他。

    他们乘船走的是水路,这条运河名叫“漕渠”,乃是汉武帝时所建,顾名思义,是为了关东漕运入京方便而修。自长安西南昆明池起,引渭水流经长安城北,切穿龙首原北麓东行,沿途接纳浐水、灞水,经鸿门、华阴京师仓入渭,长三百余里,此渠较蜿蜒曲折的渭水更加笔直,能使京师仓到长安的漕运从六天缩短为三天。

    不仅便利运输,渠水还能灌溉新丰、华阴等地上万顷土地,让这儿成了继渭北、周原后,关中第三大的粮仓。如今关东战乱,漕运断绝,关中不但要自给自足,甚至还要供应军粮,此地就显得更加重要,御船向东航行时,但见两岸人家都在忙碌:如今是四月份,抽芽的粟苗需要照料锄草,麦子开始由青慢慢向黄变化,正是急需水的时候。

    除却人工的提水外,自去年起,如雨后春笋般建遍关中的水力器械也修到了漕渠两岸,当然,上林苑和渭北少梁山的树木自然再遭到重创,连第五伦都自嘲说这是“饮鸩止渴”,但却不能不做。随着大量壮劳力东去输送粮秣,支援对南阳、兖豫的战争,大后方的劳力缺口,就得靠水力器械来补上。

    宋弘方才也听到了王莽和第五伦的对话,此刻只道:“王翁还记得,始建国年间的丈量土地么?”

    王莽颔首,当然记得,那是王莽上台后,意识到一切问题都是土地问题,兴致勃勃开搞的,弄清楚天下有多少田地,就能按照他设定的井田制,重新均分,如此则天下大定了……可十五年间,这桩事就始终没办成。

    宋弘当时也参与了此事,叹道:“仅仅是漕渠旁土地,花费数年,一共上报土地一万一千顷,较汉武时,才多了一千顷。”

    他告诉了王莽一个可悲的事实:“可实际上,武德元年,重新测量关中土地,却量得渠旁沃田,有一万七千顷!”

    凭空多出来六千顷,当然不是十年间新开的,而是瞒报的。数字出入不算特别夸张,但这是关中京畿,天子脚下尚能如此隐瞒,其他州郡,报上来的田亩数字,与实际相差几倍甚至十倍,则是寻常事。

    宋弘虽然主管少府,但对搜粟校尉任光管辖的田土也颇为清楚,说道:“如今度田量地只在关中进行,然渭北、右扶风均如此,实际田亩较新室时地方上报,往往多出小半。”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想当初,王莽想重测田地,结果惹得满朝反对,不得不将锅甩给主持此事的大臣,让他们下野。按照井田重分土地的计划,也从官府强制,变成了“呼吁良绅自觉进行”,结果可想而知。人家非但不肯分田,连田租都不想如数上缴,随便编个不算离谱的数字让官吏报上去,王莽却一点办法没有,上下利益捆绑,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能杀几个复汉的刘姓宗室,却动不了这群地头蛇。

    连最起码的丈量都做不到,谈何均田?王莽别无他法,又不敢直接掀桌子,故而只能通过改革币制和五均六筦,试图掏空豪强,充盈国库,结果适得其反。

    如今,当初死活没法丈量清楚的土地,在魏却轻而易举完成了,是关中豪强的觉悟变高了么?

    那是自然,宋弘亲眼所见,觉悟低的关中豪强,都在第五伦创业初期,就在各种“通刘伯升、通绿林、通隗嚣”等罪名下,在一次次大清洗中被铲除殆尽,且家产还被魏军查抄,坞堡也被捣毁没收,渭北三十二家的冤魂,还飘在五陵上空呢。

    因为类似的事干得太多,以至于彭宠管事的廷尉官署,被百姓戏称为“收地廷尉”,为此赫然造反的也有几家豪强,但因为没有外援,往往在谋划阶段就被镇压,顺便又兴起大案,连累了一批姻亲。

    宋弘指着渠边连绵成片的大田,往往广近十顷二十顷,旁边则是庄园,过去那是豪强的私产,如今田边却插着官府的旗帜,代表被没收的土地,农夫埋头在里面耕作,田埂上则坐着戴草帽遮阳的屯田兵监督。

    宋弘道:“这些大田,官府从获罪豪贵手中没收后,授予作战有功士卒,彼辈不必亲自下地,自有官府从流民中募佃农为其耕作,又专设农都尉管理,统筹引水灌溉等事宜。”

    最终的收成被一分为三,佃农拿四成,作为小地主的士吏家中可分得三成,官府也拿三成,作为田租。

    王莽时,面对瞒报摊牌的豪家,一成田租都收不上来,第五伦官府的税收效率无疑提高了不少。

    除了没收授田外,关中剩下的田地,属于小自耕农的亦不多,要么是跟第五伦一起举事的五陵豪贵,他们不但保全家中宅地,甚至还有封户赏赐,是妥妥的既得利益者,暂时不会在度田这种小事上跟第五伦纠结。

    此外还有“觉悟高”的豪强,则积极拥抱新官府,希望能让子弟混入军中朝中,面对带兵上门的度田官,也只能任他们在田间踱走。

    如此一来,自汉武之后,瞒报了百多年的土地,就在大乱后的武力逼迫下得以厘清。虽然关中经历了大乱,人口锐减一成,但外部流民涌入,撂荒的土地立刻就被重新开垦。宋弘看过,在税率不变的情况下,魏国在关中各郡收上来的田租,居然是新莽最好时的三倍!

    这不比王莽没钱粮时临时加赋,最终只落到平头百姓身上强多了。

    “有此粮源,这便是魏皇能源源不断,出兵河北、凉州、豫兖之缘由。”

    宋弘不得不承认,虽然第五伦也有太过好战,用民力过度,将大批战俘充作农奴佃农的“不仁”问题,但这种应急的“战时经济”,确实维系住了频繁的战事。

    第五伦通过改朝换代带来的混乱,依靠主要为猪突豨勇的穷苦士卒,趁机大肆收回土地,算是一举解决了根源,至少暂时看起来是这样。

    王莽看在眼里,经历了跟着赤眉军“打土豪分田地”的事后,他当然也知道,想要拿回土地,除了依靠暴力别无他法,第五伦的作为,与他在南阳时的做派,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老王依然不松口,只冷笑道:“第五伦虽得田亩,却不均分于民,反效仿暴秦军功名田宅制,小心他也闹得二世而亡!”

    ……

    船到新丰鸿门停下时,第五伦听说了王莽对自己的评价,不由莞尔。

    “二世而亡,总比一世而亡要好啊。”

    第五伦还认真地在王莽面前算起一笔账:“若从秦始皇帝横扫六国,一统天下算起,到汉高入咸阳,子婴降亡为止,刚好十五年。”

    “而新室自始建国元年,到地皇四年为止,也是十五年而亡。”

    “王翁虽常欲剧秦而美新,欲让新朝成为秦之反面,但这国祚,倒是颇为相同,而天下人也常以秦、新并列,视为闰统暴政,王翁笑秦?那岂不是百步笑五十步么?”

    老王莽气得说不出话,只道:“还不是除了汝等赵高、章邯之辈!”

    第五伦却话音一转:“不过,王翁有一点比秦二世强,亡国之际,虽然出了不少‘章邯’,但好歹有几个忠臣。”

    言罢,他目光凝视前方,一个车队也正往鸿门驶来,规模不小,举着哀旗,驷马大车拉着沉重的梓木棺椁,更有玄甲士卒百余名,列阵护送于左右,此时冷雨飘飞,让士兵铁鞮瞀顶上的赤缨化为暗红,犹如凝血。

    第五伦就这样冒着雨,静静地看着那棺椁靠近。

    王莽初时诧异,还以为这是第五伦麾下哪个大将战死在外了,看这来的方向,应是南,莫非是那个“平南将军”岑彭?他顿时心中一喜,南阳是王莽呕心沥血改制的地方,虽然赤眉主力葬送在河济,但当地亦有几万残余,或许是他们有了土地的羁绊后,大败岑彭?

    但很快,他这念想就被打破了,因为他看到,第五伦竟吊服而加麻,看那规格,应该是葬礼五服中的第二等“齐衰”没错,带群臣对着棺椁下拜。

    更有礼官高呼起来:“恭迎帝师严公伯石魂归于京!”

    王莽顿时一震,身子都快站不稳了,原来这运回来的,竟是严尤的骸骨!

    他也是直到近两年才知道,当第五伦起兵、昆阳大败,新朝沦亡之际,除了王邑外,只有两个人将新朝的旗帜打到了最后,一个是被第五伦在少梁山击败的田况,另一人,则是受困于宛城,得知新亡后,自尽而死的严尤。

    而今,随着赤眉崩溃,平南将军岑彭奉第五伦之命,在新野阴氏等当地豪强的协助下,进入南阳,攻克宛城。接着,岑彭找到了当年由他埋在城郊的严尤坟冢,将早已腐朽的骨骇,一点点放入梓棺,迁于关中。

    第五伦亲自上前,轻扶着做过自己媒人,又传授兵法不曾藏私的严尤棺椁,神色哀伤,对亡师轻声说了几句话后,让他们汇入御驾车队,一并回京,第五伦要将严尤,葬在挑选好的墓地中。

    王莽神色亦颇为复杂,严尤是他的同学,二人年轻时共读于长安敦学坊。他也早早发现了严尤的能力,在掌权后大胆任用,让他做到了全国最高军事长官的大司马,平定高句丽。

    只是后期随着王莽在制定兵略时越发偏执,严尤屡屡劝诫不听,渐渐疏远,但严尤还是为新朝战到了最后一刻。

    第五伦麻衣过于王莽身边,或许是受此影响,看他的眼神冰冷了许多。

    “严伯石无负于王翁。”

    “而王翁,自觉是否负了严伯石呢?”

    第五伦确实很知道王莽的痛处,这句话仿佛踩到了王莽的尾巴,疼得他立刻反唇相讥:“小儿曹,当初伯石被困宛城,予正要发大兵救之,若非汝在鸿门发难,伯石也不至于受困危城,予对不住他,难道汝对得起伯石栽培教诲?”

    第五伦仰天而叹:“未能救得先师,不能让严公亲眼看到这鸿门魏军之威,看着我以他所教兵权谋之术,横扫天下,乃我终身之憾。”

    “但那是无可奈何,因为纵我当初率众抵达宛城,恐怕亦要败亡。”

    “未战先怯?”王莽顿时来劲了,瞪着第五伦道:“小儿曹谋逆有胆,平贼无方?”

    第五伦却顺着话反将他一军:“不错,在王翁麾下,就算对手只是绿林、赤眉这些乌合之众,休说是我与严伯石,哪怕是孙、吴、白起重生,也赢不了!”

    “兵法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其一曰道。道者,令民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在王翁治下,民众日夜深恨新室,宁投赤眉绿林,宁可怀念汉家,纵侥幸以兵法胜于一时,也必将失败!”

    “新军遇赤眉,有成昌之败,再战绿林,则有昆阳之覆,三十万人,居然被刘秀三千兵冲垮,滑天下之大稽。”

    而反了王翁之后呢?”第五伦指着在鸿门列阵以迎严尤棺椁的士兵们:“我麾下主力,本是昔日新军猪突豨勇整编,然与绿林战,则灭刘伯升于渭水,破贼众于潼关;逢赤眉,更有河济赫赫之胜,樊崇就擒。”

    同样的兵,在王莽手里费拉不堪,在他手下屡建战功,高下立判啊。

    怼得王莽无言以对后,第五伦摆摆手:“我也不屑于与王翁相比,不说这些了。”

    “但要论王翁的罪过,除了滥改钱币,五均六筦,坐视大河泛滥外,还有一项,那便是穷兵黩武!”

    “放着国内乱相不治,却四处出兵,三伐句町无功,五击匈奴不胜,开边衅于西海,陷中原之师于西域龟兹,除了吾师严公平定了高句丽,竟是四面起火,丧师十数万,不曾有一胜,拖垮了益州,又让并州边陲烽烟四起。严公屡屡劝诫而不听,私下对我说,不明白王翁究竟作何想?”

    “今日当着先师棺椁的面,我就问个明白。”

    第五伦道:“王翁为何要对出兵四夷,难道真是只为了求得彼辈一时臣服,接受降爵,尊汝为正统皇帝?”

    换了往常,王莽自是不屑回答第五伦的审问,但今日面对严尤棺椁,他动了动喉结,还是道出了自己多年藏在心里,不能轻易为人道之的事,因为那不符合儒家传统道义。

    他抬起头,凝望着远方,喃喃道:

    “当时予看了汉武时所制舆图,心想……既然中原有余于民而不足于地,人满为患,兼并不息,而四夷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何不令募多余之民出征,取地于四方?再加以拓殖,最终以夏变夷呢?”

第529章 细线

    是夜,御驾停在鸿门行宫休憩——这还是王莽当年修的。

    第五伦虽经常奔波在外,但重要奏疏却一直追着他的行在跑,就算后天就能入长安,可有些紧急上奏,还是要立刻送到皇帝面前。

    这一封帛信,来自凉州,随着“西汉”的毁灭,第五伦在凉州安排了“三驾马车”:卫将军万脩因腰上驻留天水,主管陇地安民;后将军吴汉坐镇陇西,一边防备成家及落脚于武都郡的隗嚣残部,一面约束羌部。

    真正的“凉州牧”第八矫,则留在河西四郡。

    第五伦于灯下启封,打开奏疏后,不由一笑:“巧了,原来是与西域有关。”

    在此之前,中原和西域已经断绝音讯足足十年之久,究其缘由,还是得怪王莽这“皇汉”虚荣心作祟,为了向古礼看齐,竟将西域诸国王一律改称为侯。

    西域与中原语言不同,对当地人来说,君主其实都是城邦酋长,所谓王侯,实乃汉册封。可如今西域仰慕汉化已百余年,也有了爵号的概念,王莽骤然更改,自然激起他们不满。恰逢西域都护痛恨王莽代汉,竟带着几千人投了匈奴——谁让匈奴是汉家姻亲呢。

    西域顿时大乱,加上新朝使者滥征财物,小国禁不住盘剥,跟风投匈者不可胜数。

    若新朝武德充沛,这都不算问题,只是王莽派出的大军征讨西域,都不用匈奴出手,竟然被焉耆等国击败,全军覆没,只剩下新朝的西域都护李崇收拾千余残兵,退保位于天山南麓的龟兹城。那会是新天凤三年(16年),如今则是魏武德二年(公元26年),西域从此不通。

    但从第八矫遣使抵达楼兰后打听到的消息来看,龟兹的新军残余居然坚持了十年之久!李崇派出的人越过焉耆封锁,抵达楼兰,与魏国使者碰面,至此方知新朝已灭……

    到了第二天启程前,第五伦将这来自凉州的奏疏与王莽观看。

    “王翁,昨日我说错了,新室的忠臣,不止是田况、严伯石,还有这位李崇啊。”

    王莽也讶然地看着上面的文字,原来几年前,匈奴右部重新夺取天山,派人逼迫龟兹降服匈奴。龟兹遂降,然李崇带残部跑到龟兹东部的轮台城,依然在苦苦坚持,但已接近箭尽粮绝,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第八矫深感其不易,顿时犯了恻隐之心,如今使人来请示第五伦,问是否要派遣部分兵卒西出敦煌,宣扬大魏声威,重新将匈奴鞭长莫及的楼兰重新纳入朝廷属国之列,顺便帮助一下那西域都护李崇?

    王莽抬起头看向第五伦,却见此子决然道:“当然不帮。”

    “我还要发诏,狠狠申饬第八矫,先前让他派人入西域,是为了打探情报,了解匈奴向西扩张到了何处,究竟有多少西域小邦依附,而不是让他做大善人!”

    “河西如今南受诸羌威胁,北迫于匈奴右部,随时可能被拦腰截断,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救助孤悬万里之外的李崇?”

    西域太远了,那是强盛大一统王朝才能玩的疆场,第五伦现在连北方都尚未完全统一,他哪配啊。

    第五伦道:“李崇部众仅剩百多人,于匈奴毫无威胁,连临近的西域邦国都敌不过,对我而言,他毫无用处。为助百人而丧千人、万人,若是本朝有功将士也就算了,怎么也要救回来,既然是前朝遗种,说不定使者往来之间的一年半载,便已绝灭殆尽,死了倒也干净。”

    这一番不要脸的话,让王莽大为震惊,骂第五伦道:“小儿曹,如此胆怯,也敢称中国之主?”

    王莽没记错的话,第五伦的祖父还是跟陈汤打过西域的老兵呢,怎么孙子竟如此做派?

    第五伦不以为然,第五霸临终前是对西域念念不忘,但第五伦不会因此影响国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以为,这才是乱世中,一国之主决策时该有的态度。”

    他很认可一句话,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汉武帝多傲啊,仗着帝国鼎盛,对着万里之外的大宛两次远征,疯狂输出,以出征将士十不存一为代价,换回了大宛名义上的臣服,却差点把一个强盛帝国给拖垮了,汉朝在西域战略大收缩,四十年战争差点白打了。

    王莽也多傲慢啊,自以为五百年一出的圣天子,看不起周边四夷,以天朝上国的态度喊打喊杀,结果处处碰壁,成功打破了“一汉敌五胡”的神话,最后尴尬收场。当年他代汉时百邦来朝,如今第五伦从新莽手里继承的属国,竟是一个没有。

    帝国看似强大,实则脆弱无比,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大力量,在远方投放了太多精力,这也要占,那也要取,欲壑难填,最终只会精力耗尽,落不到好结果。

    第五伦继续道:“昨日王翁与我说,之所以开西海郡,击西域,除了凑齐四海祥瑞外,是为了取其地,以容中原多余之民,加以拓殖,最终以夏变夷,这想法倒是不错……”

    王莽虽然是大儒,但思路却颇为清奇,和一贯不喜欢对外扩张,耗费国力的汉儒不同,王莽觉得,汉朝时能将新秦中、河西从荒芜变为膏腴之地,那放之西海、西域也应该行啊!

    岂料第五伦却道:“但四夷之地数倍、十倍之于中国,若是分不清方向,胡乱征伐,实乃南辕北辙。”

    说着,他令人将一副新制作的天下舆图摆放在案几上,上面不止有魏国控制的州郡,连成家、吴汉也包括在内。

    第五伦提起笔来,在幽州上谷郡以北与乌桓交界的汉长城处落了一点。

    而后,又在公孙述成家政权控制下的益州郡永昌县(今保山)又落一点。

    随着两个点被第五伦连成线,天下就此被一分为二:汉朝、新朝的大多数州郡在线内,但并州、凉州许多边郡,以及王莽心心念念的西域、西海(青海),却在线外了。

    第五伦道:“往后就算我要学一学王翁,拓殖四夷,以夏变夷,也只可用于此线东南。至于此线西北之地,除了并州、凉州作为边郡蔽扞之用外,其余则不可贪一时虚名,贸然取之,必须慎之又慎。”

    “只因此线东南,每年降雨水约合二尺半,适合农作五谷,此线西北,若无沟渠水利,则五谷难活,更别谈长久。”

    王莽顿时就震惊了,他在位时也对天象颇为关注,一点变化就觉得是天意,若真如此,他怎么不清楚?第五伦的天官何许人也,每年降水多少怎么算出来的?

    “汝何以知晓?”王莽追问第五伦,莫非是有高人相助?

    第五伦却哈哈大笑:“我就是知道!”

    这条线,其实是400毫米等降水线,基本区分了农牧分界,几千年间根据气候大周期或有变动,但也出入不大。王莽执政时期乃是气候变化的节点,如今这条线,已经从秦皇汉武时的阴山一带,在往南慢慢退缩,这是人力绝对无法阻止的事,管你官府投入再大,移民再多,离开了河流两岸,庄稼该死还是会死。

    而这条线,也是人口分界线,第五伦让人算了算王莽主政时最后一次人口普查的数量。然后绝望地发现,这条线一如铁幕般,限定了其左右的人口,线东南集中了90%以上的人丁,线以西的凉州并州外加西域、诸羌统统凑一起,尽管土地广袤,然而依然被东部全面碾压。

    “这便是规则,人力决难改变。”

    仿佛开了天眼的第五伦,叹息着对王莽说道:“王翁不懂这规则,胡乱开拓,就算初衷是好的,最终也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第五伦看来,西北之地当然要“自古以来”,其于中原而言,政治、军事意义很重要。但对迈入近代前的脆弱农业国来说,单纯就经济而言,在此线西北的州郡越多,朝廷的负资产也越多。

    就算移民在西海、西域暂时站住了脚,只要朝廷无穷无尽的投入一断,或者气候周期一变化,移民要么羌化胡化,要么跑个精光。

    故而,第五伦打算留着并州、陇右御羌胡,再维持河西四郡这条长长脐带,与西方世界保持最低限度的交流即可。有了他这穿越者,至少在他有生之年,丝路上那点低效的文明交流,似乎也没那么迫切了。

    批评完王莽错误的路线,第五伦又敲着那条线东南方道:“我要是王翁,当初就不该用兵西北,而应开发南方。”

    如今的南方,尤其是交州、荆南,和西北一样荒蛮,不适合人居住,那里有桀骜不驯的蛮夷,炎热的气候,丛林中横行的蛇虫猛兽,令人谈之色变的瘴气恶疾,沿海更有难以捉摸的台风……想要开发得像吴郡、会稽一样富饶,可能要花几百年,死几十万、上百万人。

    但和西北不同,第五伦知道,对南方的投入,在筚路蓝缕后,是能得到持久回报的。

    第五伦前世就是南方人,对南方有痴情的迷恋和无法言说的信任。他的王朝,若能把南方开发成小中原,将中国的蛋糕扩大一倍,就算寿终正寝,也完成历史使命了!

    收起心中的遥远遐想,第五伦道:“故王翁感兴趣的西海、西域,休说派遣大军征取,就算彼辈自己送上门,请求朝廷驻军设郡县,数十年内,我也只接受臣服,令一二使者往来,却绝不会派去一兵一卒!”

    “同样,公孙述、刘秀指望我满足于北方,让彼辈在南方从容割据?此乃痴心妄想!”

    这一席话,让王莽想要嘲笑第五伦如盐铁诸儒那般鼠目寸光都无从下嘴,细思入关后所见种种,第五伦的施政,似乎都与自己的改制有相似的初衷,但却又在手段上大为不同,最让他难受的是,第五伦总是能成功。

    而这拓殖方向的选择,又是与王莽截然相反,可在这点上,王莽此生大概是看不到结果了……

    “狂妄。”

    “臆想!”

    第五伦表现出这种全知全能的做派,让王莽很不舒服,尤其是,让他想起了刘歆临终时的那番话。

    “五百年一出的圣人、王者,不是你王巨君。”

    “而是第五伦!”

    这是王莽万万不肯承认的事,只觉得那是刘歆老糊涂了,但相处日久后,王莽在第五伦身上,似乎还真看到了点天授的影子……

    但王莽很快就顾不上此事了,随着御驾抵达灞桥,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桥梁对面,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庞大的“请愿团”。

    黑压压的人群拜于灞桥以西,他们中,有高冠儒服的六经博士,也有剑服武冠的豪侠,更多的,则是来自关中各郡县的乡绅三老,在热烈欢迎魏皇陛下回京的同时,众人也用呐喊,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魏皇陛下,王莽有大恶于京兆之民,政令日变,官名月易,货币岁改,吏民昏乱,使商旅穷窘,号泣市道。设为六管,增重赋敛,刻剥百姓,工匠饥死,长安皆臭。为其所害者,何止数十百万!”

    “吾等虽蒙魏皇起兵,救于水火之中,然无一日敢忘王莽之恶。如今老贼诈死就擒,消息传来,长安人人皆恨不能生食其肉。”

    “今集三辅百姓之愿,上万民书,望圣天子早诛此国贼,为百姓出气啊!”

第530章 破防

    武德二年四月中,长安城早已从几年前的大乱里恢复过来,东西市的秩序得以维持,尽管魏国还未颁布新的货币,但贸易量和货物品种却在与日俱增,大宗交易用的是从魏兵手中流向市场的零散金饼。

    不过大多数金饼,却被魏皇用一种特殊的办法收了回去。因为士卒们出征在外,需要在所授田地上雇佣佃户、农奴干活,盖屋子也需要钱啊,遂由官府统一收钱,包办一切,金饼们绕了一圈,又落入第五伦手中。

    随着损毁的里闾相继修好,长安街景和新朝极盛时已差距不大,唯一的区别是,街上不再有端着泥水盆的小吏,为了执行王莽“男女异途”的诏令,看见异性并肩行走就上去泼了。第五伦甚至鼓励青年男女多多相处,挽手而行也不为过,哪怕第五霸去世的国丧期间也不禁婚嫁。

    战争损耗了大量人口,急需补充恢复。魏皇遂与时俱进,宣布凡能生第三胎者,每户由国家奖励鸡蛋一打……

    种种政策使得长安热闹一如往日,但这一日,城内却显得格外冷清,却是因为众人听说王莽回来,纷纷扶老携幼,跑到城东去看热闹了,从柳市陋巷的闾左少年,到尚冠里的富贵子弟,都不能免俗。

    等日头将尽,尚冠里的众人兴致勃勃地回到家中,却见有一老叟倚杖靠在里闾门口,笑呵呵地询问众人:“诸位,可见到王莽了?”

    此人名叫张竦,是汉末新朝与扬雄、刘歆齐名的笔杆子,王莽身边的御用文人。他的政治嗅觉极其敏锐,王莽当权时所上文书极尽阿谀奉承,混到了侯爵。莽朝后期一改当年作风,并散尽千金。因为张竦为恶不多,且家中无财产土地,避开了第五伦灭新后的大清洗,没被打成“国贼”咔嚓掉。

    等到第五伦与绿林刘伯升战于长安时,张竦又抛弃了家业,跟着第五伦转移到渭北,当时邻居皆笑他,事后他们被绿林抢了几遭,又饿了一个冬天,才深感后悔,皆以为张竦是“智叟”。

    近日风闻王莽被魏皇带回,尚冠里内,那些和张竦一样历经三朝的老家伙们,便聚集起来纷纷商量,要作为三老、里老出面,组织百姓去表忠心,历数王莽之恶,恳请魏皇将这恶贼早日诛杀!

    当他们约张竦加入时,张竦却以腿脚不便拒绝了。

    眼下见张竦倚门而问,带头的“三老”顿时得意起来,口若悬河地向张竦炫耀道:“吾等聚集在灞桥以西,人数何止数万,都向圣天子稽首请愿,望早杀王莽,声音将灞水川流都盖过去了。”

    “陛下受了万民书,说不日将在长安举行公投,与数十万长安人一起,代替上天审判王莽,决其生死,届时还得由三老、里老主持。”

    “吾等遂让开道路,但百姓还未尽兴,只远远跟着御驾还京,期间有人说在车队末尾看到了一白头老翁乘于车中,或许就是王莽……”

    一个中年富户接着道:“陛下太仁慈了,应该将王莽用麻绳系于马尾之后,剥去衣裳,让他赤身裸体,一步步走回长安,并受万人之唾!”

    张竦颔首:“陛下带着王莽,走的是哪座门入城?”

    众人道:“吾等自东门而来,但陛下则绕道城南,过三雍及太学,从安门入,反落在吾等之后。御驾应该会从尚冠里门前经过……”

    话音刚落,却听到一阵阵铜锣声响起,那是御驾抵达前,中尉第七彪在派人清道。

    尚冠里众人顾不上说话,连忙往外走,连张竦也拄着杖与他们同往。

    却见外头已是人头攒挤,长安一百六十闾,几乎每个里巷都空了,都想来看这热闹。

    在中尉军威风凛凛的开道绛骑一排排路过后,接下来便是郎官组成的亲卫队,护卫着皇帝的车驾,自秦汉以来,天子出行仪仗分三等,今日应该是第二等的“法驾”,一共六六三十六乘副车位于第五伦金根车前后。

    据张竦所知,第五伦不太喜欢排场,一般只以小驾出行,但今日情况特殊,皇帝获得了针对赤眉的大胜,乃是凯旋,又带着前朝皇帝,架势自然得摆足。

    前驱有九斿云罕,凤皇闟戟,皮轩鸾旗,后有金鉦黄钺,黄门鼓车,更有五彩旗飘扬。随着鸿钟猛撞、鼓吹齐鸣,张竦瞧见第五伦的金根车途经,据说那是铜板作壁的“装甲车”,能防劲弩,皇帝本人在车厢里没有露面。

    但第五伦肯定能听到长安人的欢呼,赤眉军虽然没对关中造成威胁,但人心思安,那群到处流窜打家劫舍的匪徒早日肃清,对所有人都是好事,更何况在第五伦回来前,关于他英明神武,在马援等将受挫不利的情况下,从容指挥河济大战胜利的消息已传遍长安,第五伦很重视宣传工作。

    山呼海啸的“魏皇万岁”此起彼伏,百姓士吏或出自真心,或迫于众意,反正第五伦的威望在长安渐渐趋于鼎盛。

    而等到副车即将过完,众人发现一辆多出来的小车走在后面,同样被绛骑和卫士护得严严实实,且车窗紧闭时,有人猜出那是王莽车乘,情绪瞬间就变了。

    “王莽老贼!”

    一时间,长安南北大道上嘘声四起,更有早早聚集在此的东西市的商贩,想起当年王莽执政时的痛苦,愤怒地向外涌,直欲将王莽从车上拽下来活活吃了。

    亏得被士卒拦住,闹事的人统统以“冲撞御驾”逮捕驱散。

    但还有不少人手里捏着烂菜叶,抽冷子就朝王莽车上扔,但多被扈从挡了下来。

    然而那些咒骂和嘘声,烂叶、鸡子偶尔打在车舆上引发的震动,依然让车中的老王莽惊魂不已。

    自从过了灞桥后,王莽就没舒坦过,一路来皆是义愤填膺希望他死的民众,或有猪突豨勇老兵叉腰痛骂于道,或是当年受灾,如今安顿在上林苑里的流民捧着草木熬成的酪,不怀好意地喊着,希望王莽能尝一尝,看看他当年赈灾时给百姓吃的都是什么东西。

    到了长安城南后,看着被刘伯升一把火烧毁后的新朝九庙,王莽心中百感交集,据说他的十二祥瑞,也一并在火中毁灭。

    幸好自己主持修筑的三雍和太学依然屹立于斯,然而里面的博士、弟子也争相逢迎第五伦,扬言王莽乃是少正卯一般的欺世盗名者,还望圣王诛之……

    进了长安后,对比就更加强烈了,前面的第五伦享受着人民的爱戴,山呼万岁。而王莽则遭受了最大的恨意,这真是冰火两重天啊,就算王莽早有预料,心里依然很不好受。

    等车驾进入未央宫中,缓缓关闭的大门,将声浪悉数关在外面后,王莽才得到了一丝清静。

    是啊,他当年长居于深居宫之中,听不到、瞧不见反对之声,如今没了这层隔绝中外的高墙,刺耳之音,便清晰无误地传入耳中,就算王莽将耳朵捂住,它们依然不依不饶地钻进心窝里。

    一直以来,王莽就算功败垂成,依然以“孔子”自居,诿过于他人,他对第五伦成见极深,其的言语很难对王莽造成伤害,但外面百姓的呼声却能。

    从洛阳西来的路途,也是王莽心中甲胄一片片剥落的过程,他啊,破防了!

    虽然早有殉道之心,但王莽心里却依然有隐隐的期盼,那就是有良善百姓知道他的不易,像那几万赤眉军一样,投自己不死,就算无法避免最终结局,也能给老王莽心中少许安慰。

    可看这情形,至少在长安,舆情是一边倒的。

    在车门打开时,王莽有些失魂落魄,甚至都挪不动脚。

    倒是第五伦踱步过来后,说了几句公道话。

    “二十年前,长安吏民有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书,希望王翁加九锡,为安汉公。那时虽有操纵,但民意大底不差。”

    “十多年前,王翁主持修筑三雍,振臂一呼,召集了十万长安百姓去城南工地协助,筛土版筑,旬月内便完工,堪称奇迹。”

    “我起兵鸿门时,王翁无可奈何之下,在城南哭天,竟也有上万人随汝痛哭流涕,可见那时候,还有人对王翁心存幻想。”

    “而今日,当初支持王翁的长安百姓,却在痛骂王翁,希望王翁立死,昔日长安人爱王翁甚深,今日则恨王翁甚切!何以至此?”

    换在刚被第五伦逮住时,王莽肯定会说是小儿曹操控民意,但今日,却蔫蔫的说不出话来。

    “是魏国士吏以兵刃强权威逼所至么?但其中不少人,只是贩夫贩妇,是自发从城外辛苦赶来,只为站在街边,对着王翁痛骂一声,以泄气愤。”

    第五伦却不放过王莽,继续道:“百姓既愚昧又精明,心中自有一杆秤,在过去,王翁曾得天下人心,而十五年间,昏招迭出,以至于人心丧尽。民心如水,曾托着王翁位居九五之尊,后来也让我趁机造势,借助这股愤怒,掀翻新朝这艘破船!”

    言罢,第五伦朝王莽拱手:“水则覆舟,水则覆舟,王翁起于长安,以此作为殒身之地,倒也不错。我会让王翁居住在昔日囚禁刘孺子婴的馆阁中,那是处僻静之地,还望王翁在剩下的日子里,好好想想,自己于天下,究竟犯下了多大的罪过?”

    把王莽囚禁刘孺子婴的地方,反手变成王莽最后的牢笼,若是老刘歆还活着,知道此事,恐怕会骂王莽咎由自取,高兴坏了吧……

    王莽却没有说什么,就在车门即将再度关闭时,第五伦却想起一事,又回头道:

    “对了,过几日,有一人会来看望王翁。”

    第五伦笑道:“汉孝平太后、新黄皇室主,如今本朝的二王三恪之一,她得知老父尚在人世,不知其心中,究竟是喜,还是憾呢?”

第531章 齐家

    破防的过程是痛苦的,王莽在被长安民众齐声咒骂的时候,虽然安慰自己说,这是第五伦找好的托,但仍觉得羞辱惭愧异常,甚至想到过死……

    现在死,一样是殉道,还能免去最后的耻辱,甚至能打破第五伦的计划,戳穿他的虚伪。

    但王莽终究没有下定决心,自尽的念头其实早在初入第五伦军营时就萦绕在他心中,可当时第五伦亦想到了,还与王莽有一个约定。

    “我按照王翁之请,赦免樊崇及赤眉军俘虏死罪,但王翁得答应我一件事。”

    “活着,勿要自杀。”

    当时王莽冷笑置之:“若予自尽,岂不免去了汝弑君之名?”

    除了这个口头约定外,王莽之所以一直隐忍而活,还因为,这一路西来,他能够见到两个想见的人。

    刘歆是一个,虽然会面过程并不友善,但这对老朋友,也算给一生的恩怨做了了结。而第另一位,则是他唯一在世的后代,女儿王嬿。

    能让王莽心怀愧疚的人不多,长女便是其一,当得知她仍安然无恙,未曾在乱世里丧命受辱时,王莽暗暗松了一口气,可在第五伦直言,说会安排王嬿来与王莽会面,老父亲的心一下子就乱了。

    王莽被第五伦安置在汉时大鸿胪府,也称“太子宫”中,这本是当初王莽用来囚禁刘孺子婴的地方,也是心虚作祟,在如何培养这位前朝太子的问题上,王莽故意让心狠手辣的五威司命陈崇操办。

    结果陈崇竟命令在此做事的奴婢、傅姆不得与孺子婴说话,更不许他迈出宫墙半步!十几年下来,孺子婴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成了个凡事只会哇哇乱叫的巨婴,听说亏得老刘歆在陇右数年教导,才让孺子婴有了八岁孩童的智力。

    如今风水轮流转,自王莽入内后,宫中仆从对他都不发一言,连书也不让看了,直让老王莽心烦意乱。

    与外界唯一的交流,便是侍郎朱弟,当他来告诉王莽,王嬿将于明日来此时,王莽竟彻夜失眠。

    到了次日清晨,一路来不修边幅的他,竟破天荒地梳了梳头,整理了下白花花的胡须,甚至思考着女儿入内时他究竟是站是坐。

    最后,倚门眺望片刻后,在王嬿真真抵达时,王莽却又坐回榻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眼睛却往门口瞥,却见一个素服淡妆的女子缓缓步入。

    “她还是如此喜欢穿素服。”

    王莽如此想着,却见王嬿仪态不如往日般端庄,走过来后,朝他行了一礼。

    “父亲。”

    这让王莽微微动容,看着女儿的模样,根本想不到她已经年过三旬,只当还是二十出头的少女,只是长期的颦眉,让她看上去满是忧虑。

    王莽儿女虽多,但真正让他投入感情的,恐怕只有王嬿一人。那时候,他还一心想做大汉忠臣,只打算维持王家外戚身份以求日后自保。所以对王嬿,王莽从小就以汉家皇后的标准亲自培养,他不耐烦管几个儿子,却每天将《列女传》的故事讲给她听,希望她不仅有窈窕之容,还能够成为通才卓识,奇节异行之人。

    她将手中亲自挽着的餐盒放在地上,打开后端出一碗尚有余温的粥来。

    “听说父亲常常两日只食一餐,这是女儿熬的鳆鱼粥,记得当初父亲忧心天下不能进食,便以此物充饥。”

    然而就算是亲女儿熬的粥,看护王莽的御医、官吏亦是要来检查的,不容分说地将其端走,大概是要去让专门养着试读的菜狗先尝尝……

    “荒唐。”此事让王莽很不高兴,觉得是第五伦故意为之。

    “难道吾女会毒害于予么?”

    老王莽本来是说个笑话,然而王嬿却没笑,她看向王莽的目光,并无什么温度。而接下来的话,更让王莽如坠冰窟。

    “今日女儿来,除了看看父亲外,还要作为证人之一,控诉父亲之恶行。”

    王莽脸色顿时就垮了下来:“第五伦不但愚弄了长安人、天下人,连你也要胁迫?第五真禽兽也!”

    王嬿却道:“与魏皇无关,女儿不谈天下大事,只谈家事。”

    “有些话,女儿想替那些已长辞于世,再不能质问父亲之人,为太皇太后、母亲、众兄弟,说出来!”

    王嬿道:“十八年前,居摄三年九月,祖母功显君渠氏去世,按照父亲宣扬的孝道,本应守孝三年,但当时父亲已是摄皇帝,儿子是君,母亲是臣,这礼该如何行?最后是刘子骏翻遍典籍,以为父亲居摄践阼,奉汉家大宗之后,只能以天子为诸侯服丧之制,服缌缞,居丧三日而已。”

    “功显君独自抚养父亲长大,虽然生时最后十几年也享受了荣华富贵,但父亲此举,与断绝母子关系何异?”

    王嬿对祖母印象深刻,王莽家虽出自外戚,但唯独他们这一支混得最差,功显君是个泼辣好酒的女子,但在培养儿子上却颇为上心。她对王莽也很满意,没少在王嬿面前夸王莽孝顺,让她们兄弟姊妹多跟父亲学学,可没想到,王莽最后为了他自己的政治野心,来了这么一出“哄堂大孝”!

    这曾经是让王莽辗转反侧的心结之一,在权势和孝道之间,他选了前者,也未反驳。

    王嬿继续道:“就算此事能用古礼遮掩过去,后来,父亲子事于太皇太后,然而却从太皇太后手中夺走玉玺。”

    她从小入宫,与外面断了联系,幸亏宫里还有王政君这位王家的老主母在,王嬿从少年到青年,多是她在抚养,然而那一天,王政君举起传国玉玺重重摔在地上的清脆声,王嬿终生难忘!

    这些事王嬿当初不敢说,今日却能够一吐为快:

    “父亲取代汉朝后,太皇太后只想做汉家老寡妇,过一天算一天。父亲却不让她安宁,强行废汉尊号,上新室文母太后之号,又拆毁了汉元帝的庙宇,新建一座长寿宫,供太皇太后居住,可怜老太后得知居所建在亡夫庙宇上,痛哭流涕。”

    “太皇太后崩时,留遗言,想以汉家太后身份,与汉元帝合葬于渭陵,父亲却阳奉阴违,在陵墓中间用一道沟,将太皇太后与元帝隔开,使之在黄泉亦不能相会,何其心狠?”

    物伤其类,此事这让孝平太后王嬿看得心有戚戚,今日,她终于能替王政君老太后,好好痛斥一下王莽了。

    “这两件事,便是为人子不孝!”

    王莽的身形似是晃了一下,而就在这时候,朱弟端着那碗鲍鱼粥过来,宣布它安全可食,还重新加热了一下。

    王嬿中断了倾诉,端起碗,坐到了王莽身边,用匕勺盛着粥,朱唇轻轻吹了吹,递到了王莽面前。

    王莽抿着嘴,看了一眼女儿,又看看那粥,换了过去,被亲女儿如此批评,王莽肯定大怒之下将粥碗都砸了,但今日,他却只是乖顺地吃下一口。

    “好味道,比御厨做得都好。”

    说到这王莽恍然想起来,在代汉之前,每次入宫,女儿都会亲自下庖厨,但自从他登上了九五之尊,就再也不曾有过这待遇了。

    靠得如此近,王嬿也发现王莽须眉头发再无一根黑丝,整个人较做皇帝时瘦了几圈,这数载在外流亡,想必受了不少苦。

    毕竟血溶于水,她顿时眼睛一红,但在给王莽喂完粥后,王嬿却又打起精神来,开始了新一轮的控诉。

    “我本有四位嫡亲兄长,然而皆亡于父亲之手!”

    “仲兄王获,失手打死奴婢,父亲坚持以命偿命,还算死有余辜,女儿也信了父亲之言,以为父亲乃是大公无私,先国后家。”

    “伯兄王宇,觉得父亲长此以往,或会害了王家,故而约人在门前泼洒狗血,以警示父亲,事情败露后,父亲竟不顾亲情,勒令伯兄自杀,伯嫂怀胎九月,关在牢中生产后立刻处死,从那时候起,女儿便不认识父亲了。”

    “而四兄王临之死,更让女儿想不通,就算父亲觉得四兄不足以继承皇位,将他废黜就是了,何必非要逼他自尽?听说四兄拒绝服毒,宁用匕首,就是要留下血来!”

    到这时候王嬿才明白,哪有什么公而忘私,她的父亲不过是一个自私到极点的人,为了心中所谓的理想,任何挡道、威胁到他权力的人,不管是朋友还是血亲,都会一一处理掉。

    那份道貌岸然是装给天下人看的,只有与他最亲近的人,才能看到隐藏在其中的可笑与不堪。

    “最后是三兄王安,从小便有癔病,成年亦痴傻,他虽非父亲下诏所杀,然亦在诸兄皆故的惶恐中坠楼而死……”

    想到与自己关系最亲近的三兄,王嬿的泪水不禁划过脸颊,沾湿了衣襟。

    “子不教,父之过,父亲此举,乃是为父不慈!”

    这份斥责中,还有她自己的一份愤怒,王莽精心栽培王嬿,对她敦敦教导,希望她能成为国母。小时候父亲的形象颇为高大,是一心为国的大忠良,王嬿也以此来要求自己,当外间传闻王莽要篡位时,她死活不相信。

    直到王莽抱着孺子婴,完成代汉仪式,站在禅让台上露出满足的笑,王嬿才如梦初醒。

    原来,自己也是父亲实现野心的工具!当新朝取代汉朝,她这孝平太后,无疑是天下最尴尬的人。

    王莽的形象崩塌了,那些从小教她的仁孝忠信故事,彻底变成了一个个谎言,从那以后,王嬿便自闭于宫室之中,直到大厦再度倾倒。

    “还有母亲。”

    王嬿已经难掩哭腔:“母亲跟随父亲数十年,生下四子一女,然而却得亲眼看着一个个孩儿死去,最终哭瞎了双眼,含恨而终,此乃为人夫不尽责!”

    若是她的父亲以全家为代价,能够治国有方也就罢了,可结果呢?

    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朽,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家庭事业的双重失败者!

    每个字都撞在王莽心坎上,儒家是出世的哲学,想要成为圣人,就要经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每一步。

    致天下以太平,这便是王莽心中最大的愿望,他做的每一个选择,辅汉也好,代汉也罢,甚至是协助赤眉樊崇,皆以此为基础。

    但那第五伦抓住王莽后,用一路西来的事实,告诉王莽:你治国无能,乱了天下。

    而如今,则被亲女儿斥以不能齐家……

    那些欺骗自己的心理防线,被一次次卸下,老王莽又破防了。

    还剩下什么?修身么?时至今日,面对抨击和千万百姓的愤恨,面对第五伦的嘲讽,他还能以道德为盾,站在高处么?

    第一次,王莽没有再称“予”,只哆嗦着道:“没错,我的一生,真可谓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言罢,王莽竟老泪纵横,伸手扣自己的喉头,仿佛女儿所制的鲍鱼粥,他无福消受,非得吐出来才好。

    而王嬿则在旁含泪看着父亲的丑态,也没有阻止,只在王莽呕吐时,伸手去轻轻拍着他的背。

    “还有一事。”

    等王莽结束痛苦地干呕后,王嬿站起身来,冷冷说道:“魏皇欲让我来做二王三恪,以继承新室宗庙。”

    所谓二王三恪,乃是华夏的老传统,新朝君主,给前朝、前前朝的后代封爵,以彰显“灭人之国,不绝其祀”。

    既然第五伦打算承认新朝是正统,便当与汉朝后裔并列,有人继承香火,以女子为二王三恪,过去没有类似的例子,但只要第五伦高兴,群臣也不敢有反对。

    若是王嬿答应,她这汉家太后、新朝公主的尴尬身份,便能够完美落地,作为二王三恪,她不是第五伦的臣,而是宾客。

    王莽抬起头来,若真能如此,也算第五伦做了一件大好事,他清楚自己的女儿,骨子里带着刚烈。

    然而王嬿却道:“但女儿已经拒绝。”

    她收起袖子,仿佛要与亡新保持距离:“我恨新室!”她道出了隐藏多年的心结:“父亲的事业,害得我家破人亡,母亲兄弟尽死,我岂能作为二王后,为其续香火?”

    言罢,今日的会面也接近尾声,王嬿踱步朝外走去,只留下满目绝望的王莽。

    可就在迈出门槛前,她却再度回首。

    她能与新室决绝而断,但对王莽,却没法做到,今日一见,竟是又敬又恨又怜。

    敬他早年的悉心教导,或许那些耐心与欢笑,并不全是利用;既恨他的残忍无情,又怜他失去一切的凄苦。

    毕竟,他已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了。

    “但若是父亲逝去。”

    王嬿说道:“我将以女儿身份,为父亲收尸,结庐守墓,直到黄泉。”

    王莽愣愣地看着女儿,迎着傍晚的阳光,王嬿在泪花里,对他轻轻一笑。

    这是今日唯一一次,王嬿对父亲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如许多年前,她被打扮得花枝招展,要入宫嫁人的那一天,也懂事地强忍不舍,扬起头,故作成熟地对老父亲展露笑颜。

    “女儿,一定会遵循父亲教诲!”

    门扉慢慢合上,王嬿倩影没了踪迹,作为一个失败的儿子、丈夫、父亲,王莽愣愣地在原地坐了很久,良久后,竟破天荒地掩面而涕。

    ……

    当朱弟将王莽父女相见的情况回禀第五伦后,魏皇陛下只叹了口气。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不过现在问题又来了,既然王嬿不肯作为二王三恪,那该由谁来顶上呢?要知道,王家人已经在乱世里死得差不多了。

    虽然不能解决王嬿的尴尬身份有点遗憾,但既然她决心已定,第五伦也不欲强求,只随便点名道:

    “就故东郡太守王闳一家罢。”

    那王闳也是惨,濮阳被赤眉攻陷后,他成了唯一一个被贼人俘虏的魏国封疆大吏,后来才被救出,此人与第五伦也有老交情,数年之间镇守东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是王家人,第五伦索性送他家一场世代富贵。

    不过眼下第五伦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另一件事上。

    分管教育的太师张湛、奉常王隆于入夜时分来面见第五伦。

    “陛下,因剿平赤眉之役,我朝第二次文官考试从春天推迟入夏,如今陛下已定日期在五月初一,各郡县士子陆续入京。而各试卷题目,已按成例,臣令六经博士及太史议定,唯独这策论题目,还望陛下拟定。”

    第五伦其实早就想好了,如今便公布了答案。

    “上一次考试,策论是‘汉家气数已尽’。”

    “汉之后,就该轮到新了!”

    “汉贾谊有《过秦论》,总结秦朝兴亡的教训……”

    第五伦笑道:“既然新朝与秦同寿,加上近日正令天下议论王莽之罪,公投其生死,不如就让士子们,撰一篇《过新论》,何如?”

    嘶……

    听闻此言,张湛、王隆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好一个过新论啊!

    杀人,还要诛心?

第532章 气得浑身发抖

    近来关中有种说法:新莽灭亡,天下纷乱,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五陵。

    不信且看,那蜀中的白帝公孙述是茂陵人,成家政权虽然也起用了不少巴蜀士吏,但亦多有公孙述的姻亲、故旧、宗族自五陵投奔,被公孙述重用。

    至于魏国就更不必说了,第五伦家起于长陵,朝中诸如马援、耿弇父子等文武群臣,泰半出身五陵豪贵轻侠。

    除了被第五伦清洗夺地的那批土豪外,五陵少年积极投身新政权,或参军入伍为军官,或参加文官考试成郎。时人都觉得,这是五陵在汉代百年来厚积薄发的结果,好文礼的世家、游侠通奸的豪杰,只要愿意,文武两途都有机会在魏国崭露头角。

    然而五陵之一的安陵县,偏偏有一位早早跻身朝堂,却又中途辞官引退的人。

    班彪已经从奉常官署辞职一年多了,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但这一载来,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除了刘子舆的“北汉”土崩瓦解外,曾经被班彪视为“正统”的凉州西汉政权也遭第五伦攻灭。坊间传言说,孺子婴被隗嚣献给了公孙述,连扶持孺子婴的老刘歆都幡然悔悟,认为第五伦才是真命天子,故而只身来投,病故于洛阳……

    作为一个铁杆的复汉派,在现实中找不到寄托的情况下,班彪只能将自己的苦闷寄思于简牍之上——他依然拒绝使用风行长安的纸张,对第五伦利用雕版印刷大批量炮制《汉德已尽》之类的文章散播天下,更嗤之以鼻,认为那都是没有魂灵的呆板文字。

    真正有灵魂的文字,只能出自于文士缓缓移动的笔触中,一如班彪现在所做之事:他正在为修一本《续史记》做最后的准备。

    “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自太初年间后,因太史公病故,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且最记载了昭宣之事,至于元成哀平,乃至于王莽篡汉,鲜少涉及。”

    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史学家,班彪当然要担起拾遗补缺的重任来。

    于是他依靠自己在魏国天禄阁上工作的便利,继采前史遗事,又在乡间旁贯异闻,如今资料初步完备,可以着手创作了。

    但班彪非但看不起给史记作后续的褚少孙等辈,对司马迁也颇有微词,觉得太史公三观有问题!

    “司马迁论大道则将黄老置于前,六经放于后。“

    “序游侠则看轻处士,而对战国奸雄大加赞赏。”

    “还有这货殖列传,通篇崇势利,羞贱贫,这天下熙熙攘攘,难道不是圣人帝王一手备物致用,方能成势么?与庶民何干?”

    最让班彪不满的一点是,司马迁明明活在汉朝鼎盛的武帝时代,但作史时,竟然只将汉代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简直是不可理喻。

    在班彪心中,汉绍尧运,以建帝业,功业不止空前,更是绝后!

    王莽复古复的是三代迷梦。

    而在班彪意识里,最好的年代,是文景、昭宣,再不可复得。为汉作史,这也是班彪与现实做对抗的唯一方式。

    不过,虽然班彪打算断汉为书,却不名为《汉书》,是因为班彪还存着一丝幻想。

    “除胡汉乃是匈奴傀儡,不足道哉外,玄汉、北汉、梁汉、西汉虽或灭或崩,但汉家没有尽亡。”

    班彪目向东南:“听说淮南江东的吴王刘秀,已经击败赤眉,控制了两州之地,麾下虎贲十万,战将百员。这形势,难道不比当初困于巴蜀汉中的高皇帝更好?第五伦虽然侥幸夺取北方,但说不定日后,吴王能锐意北伐,以弱胜强呢?”

    就在这时候,屋外的街道上,却传来一阵喧哗,吵吵嚷嚷没完没了,班彪被扰得颇为烦躁,开门出去看了看,却见门外大街上聚集了不少人,在那议论纷纷。

    “兄长,出了何事?”

    班彪问早一步出来,已经出去转了一圈的族兄班嗣。兄弟二人都选择隐于市,但原因不同,班嗣是真的淡泊名利,对一切出世做官都不感兴趣,班彪则是因为政治倾向。

    但再怎么保持距离,作为五陵人士的一份子,时代变化的浪潮,他们就算不迎头顺势而上,也会被卷动的余波所及,很难独善其身。

    班嗣摇头,告诉班彪:“是县中去长安参加会试的人回来了。”

    自前年的第一次文官考试过后,隔年一试成了定例。因为第五伦沿用的是太学考试及汉武时举试天下士子的旧例,不算特别突兀。加上乱世之中,过去依托孝廉的利益链条被打破,所以反对者不算多。经历了第一次考试的无序后,今年的考试参与人更多,毕竟甲乙丙三榜都能实打实做官。

    因战乱,考试日期从三月推迟到五月,给了五陵士人大量准备时间,他们不再是懵懂地单打独斗,而是以家族、师承为单位,平日就一起“复习”“猜题”,临了则集体出动,同去同还。

    只要有一个人考中,就是家族、门派的胜利。

    这不,因为年龄等原因,未能参试的士子,便围着归来之人,询问题目呢!

    “今年经术题里,五经各占的比例是多少,究竟哪家师承得以出题?”

    “数术考了是粟米还是积分?难不难?”

    “常识题问的是何事?去岁考的是种宿麦,今年不会考母猪如何产仔罢?”

    众人闻言一通大笑,经术题是五经博士的地盘,但为了以谁家为标准,各个流派每年都要打一架——字面意义上的打架,据说一位公羊老儒与人和善多年,为了究竟谁能在《春秋》的题目上成为标准,竟对两位榖梁老儒拳脚相向,将他们揍得看医。

    至于数术,今年分数比例提高了点,这是拉开差距的关键,逼得士人们不得不上心。

    不过最能体现考试风向标,据说能决定甲乙丙三榜排名的,还是策论!

    策论题目,究竟什么?是考试前所有人都颇为关心的事,而且不同于其他,好记!

    一个嗓门大、记性好的士子轻咳几声,大声道:

    “汉贾谊有《过秦论》,议秦兴亡。”

    “今新室骤灭,享国十五载,与秦相当。而王莽受擒,天下人并审其罪。诸位试为予著一《过新论》,以阐明新所以失天下。”

    “这便是策论题目!”

    一时间,喧哗再度占据街面,而院内的班氏兄弟则面面相觑,班嗣哑然失笑,觉得皇帝确实会玩,班彪则大为震惊。

    “第五伦也太过狂妄了!”

    班彪道:“汉初过秦之思,不独贾谊,而起源于陆贾,然而陆贾粗述秦朝存亡之征,写出了著作十二篇,为《新语》,献予汉高,但那亦是一统天下之后。”

    他收起惊诧,暗道:“如今天下未定,第五伦便欲总结新室兴亡得失,难道他觉得定鼎之事,非己莫属了?”

    班彪气啊,他之所以要为汉作史,就是觉得,第五伦为了树立正统,对前汉有太多刻意的贬低,自己必须阐述事实,告诉世人真相!

    然而他这边还没动笔,第五伦呢?竟急不可耐,翻过一页,开始总结新朝之灭了。

    想到上次自己《王命论》被印刷出的低劣文章淹没,这难免让班彪有种处处落后之感,班彪虽然固执,但不会胡编乱造,他为了搜集史事,已经呕心沥血。

    而第五伦呢?短短数十字,再以官爵为饵,就骗得天下士人为了趋利,替他说话。

    班彪俨然是以一人敌天下嘈杂之舌,他的良心之作,恐怕要又一次淹没在印刷传遍天下的策论里了。

    此事让班彪气急攻心,五月份的大热天里,全身冷汗,手脚冰凉,这个天下,还能不能好了?

    “新室乃是闰统伪朝,只有废,有何兴?”

    气得浑身发抖的班彪,只哆嗦着转过身,决定要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关三年,定要加速写出作品来。

    “我要在《续史记》里,加上《王莽传》,贬其为篡汉逆臣,以讥正得失!”

    ……

    然而,也就对第五伦成见颇深的班彪这么认为,对于这次考试的策论,参试的士人却是一片叫好。

    上次的“汉德已尽”题,还有逼人站队之嫌,如今随着形势变化,第五魏控制北方大部分州郡,大有一统之势。而前朝的新莽,则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论其弊病,根本没人会有心理负担!

    加上去新未远,大多数人都经历过新末的混乱与痛苦,就算历史、经术水平不够,写起来也颇有代入感了,据说考试当日,太学考场中尽是奋笔疾书之声,官方允许的键政,谁不积极?

    第五伦对自己的这一招也颇为得意。

    “让民众公投王莽生死,是借用民意。”

    “令考生论新朝得失过错,则是利用士心。”

    如此一来,上下层的舆论都被第五伦捆绑得死死的,有了他们作为助力,才能有足够的底气,来给新朝历史,彻底翻篇!

    当然,对臣下,第五伦是从来不全说实话的,只道:“予明为问新之过,实则是为大魏如何治国,看看天下士人见解。”

    这次的策论,也是一次摸底调查,当然不可能有人怀念新朝,但王莽那十五年间改制,也给第五伦挖下了无数个深坑。那些政策上的失败,给天下人带来的痛苦太深了,有的坑,就算第五伦觉得王莽本意不错,想重新填上,也要先试试水深浅,看是否会引起剧烈反弹。

    这一试不要紧,等到考试完毕,奉常官署完成了初步筛选,将得以列入甲乙丙三榜的文章拿来给第五伦一看,魏皇便只觉头疼了。

    他所料不差,今朝对前朝的反思固然是好事,但也会产生一种无法规避的现象。

    矫枉过正。

    汉世之初,认为秦朝之所以速亡是因为废封建而用郡县,欲大本枝,先封同姓。于是开国后重新封建,大封诸侯。

    如今,参试的士人们显然也抱着“矫枉必须过正”的想法,在货币改制、均田、废奴、国家对经济的管控、对外开拓等方便,都将新朝贬低得一文不值。

    就拿货币来说,许多深受新朝乱改币制之害的士人,居然提议说,三皇五帝时没有货币也能天下太平,反正如今民间都以物易物,要他们看,就不必再颁布新币,就这样过下去得了!

    只要没了货币,就不会有一系列经济问题,真是能和王莽掰腕子的人才啊!

    第五伦直接给这策论打了个大大的叉,看了一会,竟没有完全合乎心意的文章,不由嗟叹,也不看了,让人收拾起还算过得去的十来篇文章,准备摆驾出宫。

    朱弟应诺:“陛下要去何处?”

    “王莽所在之处。”

    第五伦道:“断卷不易啊,尤其这策论,光予可定不下来,得找当事之人,帮予斟酌。”

    又笑道:“若是贾谊写的过秦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之言叫秦始皇看到了,祖龙会作何想?”

第533章 不识大体

    也不知是事有凑巧,还是心有灵犀,与长安音讯不通的徐州彭城,称帝前夕的吴王刘秀,竟也晓有兴致地与人议论起“新何以亡”的大命题来。

    但相比于第五伦谋划已久,一环扣一环的舆情调查,刘秀这份过新之思,只是因为他在彭城遇到了一个人。

    “孤当年身在太学,早闻桓公之名,不曾想桓公竟避乱于淮南,若非桓公族侄桓春卿为议郎,告知于孤,孤险些就要与大才失之交臂了。”

    能让刘秀如此礼贤下士的,便是大名士桓谭,桓谭在老家沛郡被赤眉俘虏,沦为牛吏,又因病与弟子刘盆子等人分离,留在淮北,幸亏有同行的儒生拼死帮他,设法渡过淮河,进入刘秀控制的淮南。

    桓谭就这样辗转于江淮之间,病养了一年多才稍稍好转,等能自己走动了,他听说第五伦已称帝,横扫北方,寻思着去投奔,却在渡淮时遇上了逃难到此处的族人,同属于龙亢桓氏的族侄桓荣,他年纪小小,却已经投奔刘秀,做了一个“议郎”,兼着县令的活。

    于是桓谭便没法隐匿身份北归,而被侄儿一封上奏叫刘秀知晓,被刘秀请到彭城,成了座上宾。

    桓谭见识广博,且与第五伦关系莫逆,这是他被刘秀重视的主要原因,但刘秀给桓谭的第一印象亦极好——比桓谭初见第五伦评价其为“乡里之士”可高了去!

    本以为刘秀以昆阳之战起家,又是南阳土豪,为人或许武断倨傲,岂料一见面,却是彬彬有礼的儒王之相。他不仅对五经略通大义,即便在这天下未定之时,亦手不释卷,每到一处,都投戈讲艺,息马论道,博得士人喜爱。

    才一个照面,稍稍对谈后,桓谭就在心里暗暗颔首:“若论经学博览,政事文辩,伯鱼虽是扬子云之徒,然尚不如刘文叔也。”

    桓谭看向自己的族侄桓荣,他才十七八岁,跪坐在旁,看向刘秀的目光中,满是景仰,也难怪这小儿曹对刘秀如此倾心,非要拽着自己来见,确实不俗。

    更让人惊奇的是,刘秀见了桓谭,没有因为他见过公孙述,且与第五伦相善,就问自己与他们孰优孰劣,反而问起他一个问题。

    “近日孤常常在想一事,昔日王莽本已篡位成功,形势大好,何以短短十五年内,便失天下?桓公在朝中多年,常能谒见王莽,但又孤傲不群,想必早见新莽土崩征兆,还望指教。”

    问新朝政治得失,这意味着刘秀刚结束大战,就开始寻思治国之事,要矫前朝之过了。也难怪,彭城才遭大乱,如今刘秀竟已着手恢复生产,粟麦来不及种,豆子却得撒上,其部曲虽然多有劫掠之事,但总体上还在刘秀控制之下,且官员都衣冠整洁,颇有前汉威仪,将一些遗老感动得稀里哗啦。

    但不包括桓谭,他是狂士,一向吃软不吃硬,既然刘秀如此谦逊,也不吝赐教。

    然而桓谭一开口,却不贬王莽,反而夸起那老头子来。

    “王翁有三个过绝世人之处。”

    桓谭在王莽禅代前,也是他的崇拜者之一,鞍前马后做了不少事,对王莽的风采记忆犹新。

    “他的智慧,足以掩饰自己犯下的过失。”

    “他颇有辩才,辩起经来,能够穷诘名士,让人心服。”

    “他的威风,更能震惧群下。”

    说到这,桓谭却一声叹,可在安汉公不再满足于做摄皇帝后,一切就变了。

    “故而王莽手下群臣,无人能,也无人敢反驳其胡思乱想,更不敢干犯匡谏,至于新莽卒致败亡,是因为王翁不知大体。”

    刘秀颔首:“何谓不知大体?”

    桓谭道:“王翁刚刚执掌国政时,自以为是五百年一出的通明圣贤,而群臣的才智都不如自己,故而刚愎自用,举措兴事,除却询问刘歆等一二人外,都一意孤行,做事往往头脑一热,便下诏实施,结果与世不符,能成功者极少,此不知大体之一。”

    “王翁羡慕三代圣贤之治,而轻贱汉家王霸之道,在政务上多以变更,处处复古,释近趋远。他却不知道,千年前的政治,早已不可考究,那些所谓周礼,不过是战国儒生编造乱凑,相当于胡言乱语,岂能直接用于实际?此不知大体之二。”

    “王翁北伐匈奴,东征青徐赤眉、绿林之徒,竟然不择良将,只信任王邑等亲近之辈,有一严伯石而不能放手去用,这才有了昆阳大败,而第五伯鱼趁机袭其京兆,王莽便只能狼狈出奔。大王正面摧毁三十万新军,譬如断了新莽双臂,而第五伦则直接捅入心腹,新朝就此暴毙。王翁不识人,此不知大体之三。”

    “最后,王翁喜好卜筮,笃信谶纬,多作庙宇,以此来决断国事、战事,无计可施之下,竟到南郊哭天,可谓被谶纬鬼神蒙蔽到了极点!此不知大体之四。”

    桓谭看着手里伸出的四个指头,每每想起曾经让世人倾心的“周公”,短短二十年间,竟沦落到今日过街老鼠的程度,曾经辉煌的致太平,却使得天下大乱,他都能感受到世事的戏谑。

    “若王莽但凡略知大体,不至于速亡。”

    所谓知大体,就是有大局观,这是桓谭心中,为人君者最重要的特质。

    刘秀依然一副敬听教诲的模样,桓谭不由得意起来,为了进一步证明自己的理论,没有点到为止,开始了画蛇添足。

    他不再正襟危坐,而是斜着身子,用小拇指点着窗外道:“这天下诸汉,不论绿林刘玄、刘永、假刘子舆,还是大王兄长刘伯升,皆是因不识大体而亡。”

    此言一出,厅堂内几个跟随过刘伯升的将吏顿时勃然大怒,心想:“不识大体的是你这狂士吧!”

    倒是刘秀没有动怒,桓谭说的是实话啊,若他的兄长稍明白大局,就不会往关中猛冲,而应该听自己的话,往江淮发展,那样的话,他们的大汉,就不止是今日区区两州的局面了。

    至于刘玄、刘永,这两位亲戚已经作为俘虏,快到彭城了……

    刘秀只笑道:“那敢问先生,当今天下诸侯,可有识大体者?”

    桓谭一摆手:“齐王张步、楚王秦丰,顷刻覆亡,皆不足道哉。”

    “蜀中公孙述,我早年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虽早早称帝,得了传国玉玺便大肆宣扬,自命白帝,然而不过是泥首衔玉,顶多借天险自保一时。”

    桓谭朝刘秀一拱手:“故天下帝王能识大体者,唯独大王与第五伯鱼。”

    “大王不因兄弟被刘玄排挤而懈怠,昆阳一战,名扬天下。”

    “手无兵权,脱身入淮,辗转江东,得到了立足之地,以虎贲死士搏杀,骤灭淮南王,能联结士人豪家,以抵御赤眉为号,遂成徐扬二州之主。”

    桓谭就在淮南,刘秀起步虽然晚,但他的每一步,都踩得极其精准,且不急不慌,步步为营,终有今日局面。

    “若只如此也就罢了,但以我所见,大王心怀大智略,用人也得当,王霸在江东、侯霸在淮南,粮食不绝,皆政合于时,故民臣乐悦,我看大王在这东南之地的霸业,已经超过了夫差,能和吴王刘濞相提并论,只不如项羽了。”

    这是夸么?最后用吴王刘濞来做比喻,简直是骂啊!

    刘秀安抚暴怒的群臣,笑道:“刘濞当初若非用兵失当,亦是有可能问鼎于中原的,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孤就当这是桓先生谏言了。”

    又看向桓谭:“既然孤有幸被先生认为识大体,那另一人,当然是第五伯鱼了?”

    桓谭颔首,却不发一言了。

    刘秀奇怪:“先生为何不说了?”

    桓谭竟道:“我怕说起来,滔滔不绝,我与伯鱼有故,亲眼见他从区区一童子,一点点积攒人力,招揽豪侠,立足魏地,最终竟能覆灭新莽,横扫北州。”

    说好的乡里之士呢?桓谭这前后反差也太大了,但也正因如此,第五伦才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更让桓谭生出了期待来。

    “世上有围棋之戏,第五伦行事,就像对弈中的高手,看似随意落子,实则步步计算,仿佛能看清十步、百步之外,最终以权谋得道而胜。”

    “与之相比,大王起步稍晚,只能相绝遮要,以争便求利,靠形势而胜了。”

    这一席话,让刘秀感慨不已:“孤明白了,先生还是要北归,小小东南,留不下先生大才啊。”

    桓谭道:“不错,这几日蒙大王招待宴飨,让小老儿吃饱了肉,今日,正要向大王请辞,放我去魏国。”

    除了心系与自己亦友亦徒的第五伦外,桓谭也听说王莽未死之事了,这亦是他急着北投第五伦的原因之一,公投暴君生死,代天审判啊!桓君山最不嫌事大,希望能见证这一亘古未闻之事。

    “族叔!”

    话音刚落,一直跪坐在旁的桓荣连忙道:“吴王才是真命天子!且有谶纬赤伏符为证!”

    桓谭知道侄儿心思,不单是被刘秀的礼贤下士和宽厚给迷住了,还因为龙亢桓氏大多逃到了淮南,就在刘秀地盘上,不效命也不行啊。

    可这与他有屁关系?虽然是家族里名望最高的,但桓谭从来就不想担族长之类的责任,几次都婉拒了。

    在新朝,桓谭和扬雄一样,对王莽先期盼而后失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这群人,追寻太平的梦就此破碎,桓谭觉得,在第五伦那,还有机会!

    于是他大笑道:“别忘了王莽不识大体之四啊,那才是我,给大王的忠告,更何况……”

    桓谭倨傲地说道:“我不读谶,也不信谶!”

    “从周公孔子以来,便以仁义正道为本,对于奇怪虚诞之事,敬而远之。天道性命,连圣人都无法解释清楚,更何况后世浅儒,岂能通之?那些巧投机取巧之方士,编造图书,矫称谶记,以欺惑贪邪,诖误人主,已经骗了王莽,世人难道不该引以为教训么?”

    “大王难道指望,往后与魏交兵时,靠念着谶纬,让上天降下天雷,劈死第五伦不成?”

    刘秀当然也明白,但他这不是迫于实力不济,只能靠谶纬来撑门面么?你这狂生非要点破作甚?

    此言一出,厅堂内吴汉群臣忍不了了,几个武将骂骂咧咧起身,请求刘秀将这狂生交给他们收拾,准保去一层皮!

    刘秀却仍不以为忤:“既然桓先生去意已决,何必强求?”

    他拍拍手,让人准备好一系列车马和礼物盘缠,并点了信得过的人,护送桓谭西走梁地睢阳——目前魏、吴已经接壤,大致以三百里芒砀山为界,各自驻扎重兵,但都没动手的欲望,没办法,两国之间,还有无数赤眉残匪乱窜,且许多地方成了无人区,粮食都供应不上,根本没法开仗。

    刘秀甚至亲自送桓谭出城,在城门内时说道:“唯愿先生一路顺畅,孤只希望,先生到了长安,能替孤,给第五伯鱼带一句话……”

    ……

    桓谭刚走两天,彭城之外,又有一支队伍赶来,却是被刘秀在西线的将军,押送一支打着五彩旗的车队,竟是第五伦的使团。

    既然双方之间的迷雾散去,那使者往来自然也不足为奇,刘秀能让桓谭传话,第五伦当然也能派人前来。

    然而两国之间的关系至今未定,是汉贼不两立的敌国,还是怎样?所以刘秀没有贸然去见,只让自己的姐夫,光禄大夫、楚郡太守邓晨在城外接待。

    但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对面那位年轻侍郎,竟是阴丽华的弟弟,阴兴!

    蒙姐姐悉心教导,阴兴前年参加考试中了乙榜,成了最年少的入选者,之后就一直在朝中做小官。

    但奇怪的是,第五伦对他既不重用,也不冷落,就这样不高不低地用着,只在前不久西归前,却忽然给阴兴加了官,并交给他一项重要使命。

    邓晨心情复杂,阴丽华姐弟被窦融部掳走,是小长安之败导致的结果,他的发妻亦亡于新野沦陷时。姐姐蒙难、未婚妻被俘,那是刘秀一生最大的三个遗憾之二。

    邓晨当年与阴氏同县,平素没少去阴家做客宴飨,只记得阴兴当初还是个幼弱孩童,如今五年未见,也不过十七岁年纪,但穿戴着一身侍郎衣冠,面容肃然庄重,显得格外早熟。

    “君陵,数载不见……”

    不等念旧情的邓晨开口询问姊弟二人现状,阴兴却似不记得邓晨般,一板一眼地开口了。

    “魏使者阴兴,奉陛下诏前来,谒见吴王秀。”

    见对方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邓晨也板起脸来:“两国未曾相交,大王不宜见使者,有事且说,由我代呈。”

    第五伦早就料到这点,也没强求阴兴非要面呈刘秀,于是阴兴便道明了来意。

    “陛下有言,自新莽覆亡,至今四载,诸侯并立,天下生灵涂炭,父子流亡,夫妇离散,庐落丘墟,田畴芜秽,疾疫大兴,灾异蜂起。”

    “陛下兴义兵,诛群丑,诸汉相继残灭,赤眉俯首就擒,北方粗定,然四垂之人,肝脑涂地,死亡之数,不啻太半。陛下怜黎民苦难,不愿再兴干戈,又念与刘文叔有换玉故谊,故愿化干戈为玉帛。”

    “遂遣我来见,邀秀入朝,陛下欲策秀为二王三恪,以继前汉社稷,不绝血食。”

    “并拜秀为‘东汉将军’。”

    阴兴引吭而呼,将那四个字,喊得连城内的刘秀都听到了:“封爵为……‘大魏吴王’!”

第534章 尔虞我诈

    第五伦素来注重外交,魏国的使者不出则已,一旦派遣,便是成批出动。

    阴兴使于彭城,替第五伦给刘秀封他百分百不会接受的“大魏吴王”之际,几乎成了入齐专使的伏隆,也携绣衣都尉张鱼,双双出现在齐王张步的临淄小朝廷之上。

    张步自是极其重视,与伏隆上次入齐相比,短短一年时间,天下形势大变:张步和刘永的联合势力遭受赤眉冲击,大败于兖州,张步只能收起争天下的念头,退回青州。但他好歹比刘永强些,梁汉只剩下鲁郡曲阜一隅之地,竟还被赤眉残部再败,成了光杆皇帝,在来投奔张步的路上被刘秀派兵劫走。

    随着第五伦歼灭赤眉主力,马援将兵驻扎在梁地,而盖延、寇恂的幽州突骑,则移师于平原郡——这个郡是遭受黄河水灾最严重的地区,然而大自然造化神奇,在灾民逃走,田园荒芜后,被河水浸漫盐碱化的土地上,十余年间居然长出了大片大片的草场来,其中不乏牲畜可食的牧草,让骑兵这群吞金兽去那,好歹省点钱粮。

    同样,平原郡已属于青州,与齐王张步的地盘,就隔着一条济水河。

    他们如同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张步一边派兵将在济水沿线提防,对来访的伏隆,也毕恭毕敬,亲自招待,笑容也多了几分讨好。

    “不知步上次所贡鳆鱼,魏皇可还满意?”

    这是在表示,自己对第五伦绝无半分不恭,我无罪,不可以伐!

    但这大争之世,谁还管什么师出有名?张鱼知道,第五伦暂时不打算进攻青州,只是因为在河济的外线作战,导致粮食、人力消耗太多,必须歇一歇了。

    他们二人之所以被派来,就是再度伐兵前的伐谋伐交,一来观察此国虚实,二来加以迷惑。毕竟张步占据青州及徐州琅琊郡,天下势力里,能排第四,虽然被赤眉击败,但实力尤存,不可无视。

    于是张鱼笑道:“陛下祖上亦是齐人,嗜好海鲜之产,品尝鳆鱼后,直言品出了家乡之味。”

    胡说,那些干鲍鱼,第五伦一个没吃,全留着给老王莽了。

    张鱼又道:“但只食鳆鱼,陛下还未尽兴,故外臣此番入齐,除了回赠齐王以关中特产外,便是奉命寻找另一种海货。”

    他展示了携带的画卷,却见上面画着又黑又大好一根长物,还生了许多肉刺,中有腹,无口目,其下有足。

    张步原本还对伏隆、张鱼满怀戒心,一见这东西瞬间秒懂,哈哈大笑道:“此物若非海岱之人,恐怕见都没见过,莫非是伏大夫告知于魏皇的?”

    伏隆忍着恶心,他岂是那种迎逢上意的小人?连说谎也是身为使者,不得已为之,只道:“外臣虽与齐王同乡,但生来厌荤腥,平素鲜少知晓海中之物。”

    这次出使,他只是副职,张鱼为主使,伏隆乃正直君子,看不上这搞情报的幸进小人,再者,张鱼来办的,也不是什么好事,伏隆岂能不恼?他喜怒形于色,瞒不过张步,魏国正副使节不合,人尽皆知。

    张鱼连忙抢话道:“却是陛下平定河北后,新得燕齐方术士数人,彼辈说,此物有降火滋肾,通肠润燥,除劳怯症之效……”

    说得真婉转,张步心里冷笑,这东西,在青州名曰海瓜,但还有个更普遍的名号,叫“海男子”。

    至于为何这么称呼?是因为它与男子某物颇类,按照形补的常识,吃了它,管的当然是补肾益精,壮阳疗痿了!

    张步暗道:“听闻第五伦好色,不但与刘文叔有夺妻之恨,甚至将汉孝平太后也囚于长安,以供淫乐,如今先是鳆鱼,后是海男子,看来果然未能‘尽兴’啊!”

    如此荒淫无度,倒是让张步松了口气,想来也是,第五伦以二十出头的年纪,横扫北方,打下了老大江山,还不能享受享受?年轻人,恨不得死在女人胸脯上,张步也曾经年少过,还能不清楚?

    再看张鱼、伏隆二人,张鱼志得意满,伏隆隐藏愤慨,这不就是幸进奸佞得势,而正直忠臣苦谏不听的路数么?

    于是张步满口答应,让人速速给第五伦多备些海男子,并特地叮嘱,要挑选数十个容貌美艳的青州女子,每人捧一盒风干的海货,送入长安,定要叫第五伦直不起腰来……

    张步暗暗想道:“听说汉成帝素强无疾病,然而宠爱赵合德、赵飞燕姊妹,常食药丸及鳆鱼海男子,与之彻夜欢娱,一日醉食十粒。拥赵氏姊妹,笑声吃吃不止,后竟精出如涌泉,帝崩。”

    他恨不得第五伦来者不拒,重蹈汉成帝故事。

    办完这“正事”后,宴飨上张鱼只顾着与张步推杯交盏时,伏隆才来得及说起另一事。

    “近日有传闻,说吴王刘秀在彭城击败赤眉别部,又掳得刘永,意欲称汉帝,齐王是否接到刘秀使者了?”

    第五伦这是两手都要抓,一边派人使吴制造口实,搞个假和谈,一面离间齐、吴,毕竟他这个人最不喜狂傲,能各个击破就各个击破。

    张步也是不容易,上一次伏隆入齐,奉第五伦之命,怂恿张步夺徐州东海郡,而刘秀也遣使来,忽悠张步西取兖州。张步本来全都要,然而却被赤眉暴打,落得两头空。

    如今兖州泰半为魏军夺取,刘秀则占领了东海,如今的张步处境尴尬,就像第五伦的祖宗,楚汉之际的田氏兄弟一样,夹在刘邦、项羽两强之间。

    好消息是,他和两边都没仇——至少在张步看来是这样。

    刘秀称帝?好事啊!一山不容二虎,张步就希望第五伦和刘秀斗个痛快,自己好渔翁得利。

    但他却故作震惊:“吴王要称帝?此时当真?孤竟一无所知!”

    伏隆追问:“若真如此,届时大王如何与之相处?”

    这是在逼迫自己站队?张步哪边都不想投,但他也清楚,自己如今仅有一州之地,而第五伦几乎一统中原北方,辖境近七个州,兵力、民众至少六倍于己。

    哪怕刘秀,在获得徐州、扬州大部后,实力也比自己稍强。

    而且事实证明,这两家兵将极能打,第五伦歼灭赤眉主力,刘秀也获彭城大捷,不愧是昆阳战神……

    于是张步决定退一步,保留齐王名号,这是他的底线,且先两边都糊弄着,再从中拱火!

    于是张步立刻表态:“刘子舆、刘永等辈尽数灭亡,可见汉德已尽,魏德正盛!更何况,刘秀若亦称汉帝,就算招揽孤为诸侯,汉家的异姓诸侯,可曾有好下场?步自然愿向魏皇陛下称臣纳贡,每年鳆鱼、海男子不绝于道!”

    ……

    看上去,二人出使齐王的任务圆满完成,但离开临淄时,伏隆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他觉得第五伦战胜赤眉,俘虏王莽后,就倨傲了,松懈了,性情大变了。

    让张鱼这幸进细作小人来索要海男子等物,也就罢了,皇帝的私事,伏隆不敢置喙,只要别太过,真沾染前汉太后即可。

    但册封张步,招揽刘秀为吴王,又是何意?

    “难道陛下满足于半壁天下,想要效仿汉封赵佗,让张步、刘秀像南越国一般,成为外藩么?”

    伏隆忍不住对张鱼道:“绣衣都尉,张步虽然口头答应愿臣服于魏,但既不愿入朝受封,也借口其子远在琅琊,只说正月才送入长安作为质子,其意不诚啊。”

    “伏大夫也看出来了?”张鱼却早知如此。

    伏隆一愣,旋即道:“然也,张步野心勃勃,只打算与我朝虚与委蛇,暗地里必勾结刘秀,好让魏吴相斗,依我看,陛下对张步,太过姑息了。”

    他也是有些本事的,说道:“汉时,留侯张良有‘东西秦’之说。”

    “西秦自不必言,关中形胜之国,百二之险也,如今为魏独占。”

    “至于东秦,则是齐地,东有琅邪、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亢父之隘,西有浊河、济水之限,北有勃海之利,地方二千里,城郭百余,民众数百万,与西方悬隔千里之外,有十二之险。”

    伏隆自己就是齐地人,说起故乡形胜自然颇为熟络:“但如今张步虽窃居青州,但全齐四险,却止得琅琊、渤海。西边,魏军与其共享济水,南方,马国尉已派兵占据亢父关,赤眉残部盘踞泰山及鲁郡曲阜。”

    “张步已失两险,对付刘秀尚能靠琅琊山地阻碍一时,面对魏军,除了浅浅济水,便无险可守!”

    张鱼乐了,伏隆是第一次文官考试的甲榜第二,年纪不比他大多少,虽是文士,却有些刚烈之气,与他那个油滑的父亲大儒伏湛截然不同,遂问道:“那依伏大夫所言,当如何攻略齐地?”

    伏隆大胆地说道:“依我看,就该令突骑渡过济水,以祭拜齐壮武王(田横)及收取陛下祖地狄县名义,进占千乘郡,威逼济南!”

    “若如此,我不带尺寸之兵,进入临淄,定能逼迫张步纳土入朝,青州太守和都尉紧随其后,便可令青州各郡传檄而定。”

    张鱼暗暗颔首,心中道:“是一位良臣,只可惜太过迂阔偏正,但事情岂会如此简单,若真这么做,伏隆,恐怕要变成郦食其第二,遭张步烹杀啊!陛下没有看错人啊,难怪要以我为主。”

    他遂摇头道:“大夫之策虽过瘾,但还不是时候,陛下遣我东来时说了,正因张步对刘秀尚有守备之利,才更要稳住他!”

    “若早早与张步决裂,他定会彻底倒向刘秀,刘秀麾下良将智臣不少,若打着援助张步的名义,顺利越过琅琊,靠刚打完河济大战的疲敝之卒,陷于青州东部丘陵,只怕要相持许久。”

    张步对第五伦的一句话深以为然:“剿灭赤眉慢不得,一统天下快不得!”

    魏的实力最强,但决定冷兵器作战的因素太多,哪怕面对张步,第五伦也想要积蓄好力量,再一拳致命!

    因为伏隆是半道才接到诏令,不明真情,张鱼见其并非俗儒,遂与之道明了实情:“你我这次入齐,不过是施展纵横之术,封王也好,索要贡物女子也罢,都是尔虞我诈。”

    张鱼连称呼都变了,从生分的大夫,变成了称字号,靠近伏隆道:

    “陛下知道伯文性情刚正,便让汝以正合,而令我来做机巧之事,以免让伯文为难。”

    “竟是如此!”

    伏隆大受感动,竟不怪第五伦瞒着他,而感激皇帝用心良苦,替他着想了。设想,若真让伏隆全权包揽,这正直君子肯定憋屈难受死。

    张鱼道:“伯文回去后,不如将此间情形说明,并献上取青州之策……且安心,不消一年,等突骑食冀州之粮,恢复元气,幽州良马也补充完毕后,横扫青州西部诸郡,轻而易举!张步想两边站,必在东方也阻拦刘秀入齐,届时必悔之晚矣!”

    伏隆大喜,但又立刻陷入正人君子的思维陷阱里了,犯愁道:“那时候,既已册封张步大魏齐王,如何师出有名?”

    “哈哈哈!”

    张鱼大笑,他回过头,看着那群捧着贡物的齐女,这群人,按照魏皇的脾性,一个都不会放过,统统送去上林苑做织女啊!

    张鱼眼神变得杀气腾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张步所贡‘海男子’有毒,意欲谋害陛下,这,难道不是最好的开战借口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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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