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西蜀子云亭
“西蜀子云?怎么好像在哪听说过,却又记不起来。”
第五伦心中如此想着,景丹却说起这扬雄的事迹来。
“我在常安为太学生时便久闻此人之名,前朝成帝时,他与当今天子陛下、国师公刘秀,三人同为黄门郎,乃是同僚。”
“而扬雄虽不以经术出名,却有文采,擅长作赋写文章,王隆先前还说起过,认为扬雄是司马相如之后第一人,巧的是,扬子云与司马相如都是蜀人。《甘泉赋》《羽猎赋》《长杨赋》,皆为名作,只可惜,他已经封笔已久,很多年不曾有新作了。”
第五伦了然,低头看着这个醉得一塌糊涂,抱着毯子哼哼唧唧的老头,看来就是个落魄的文人啊,很多年没有新作,是才尽卡文了吧。
看护这宅院的仆从叫第四喜,倒是能和第五福能凑成“四喜五福”的组合。他按照第五伦吩咐的煮了热姜汤,灌给扬雄喝下,让他好歹睡过去,出来后直道这老叟运气好。
“若是没被两位撞见,恐怕就要冻死在外了,他家常年就一个人。”
第四喜作为同里邻居,他眼里的扬雄,与景丹所说的大才子截然不同,就是个孑然一身,整日找酒喝的穷老头。
“自从我来到宣明里,便知道扬雄出了名的穷,听说是一场瘟疫连丧两子,后来又丧妻,他本不富裕,却非要扶棺椁回蜀地老家去安葬,这得花多少钱啊,家道由此而贫。”
“那时候他好歹还有个中散大夫的职位,一年两千石,可不是小数目。但几年前,这扬雄竟卷进了一场伪造符命的谋逆案中。据说他当时在宫里楼阁上校书,五威司命上门缉捕,扬雄一时急切逃脱不得,竟从阁顶跳将下来,摔断了腿!”
说到这第四喜才想起来,让第五福出去找找看,扬雄平日在里中拄着的那根拐杖去哪了。
他继续道:“常安城里还编了歌谣讥笑他平日假装清高,如今活该瘸腿,是这么唱的。”
第四喜清了清嗓:“惟寂寞,自投阁;爰清静,作符命。”
景丹听到这叹了口气,摇头不言。
而后头酣睡的老扬雄好似翻了下身,第五伦转过头一看,发现他仍在梦呓,说着胡话。
“反正从那以后,扬雄官也丢了,又没什么营生,就越发落魄。可酒瘾却越来越大,特别馋时,竟会挨家挨户地来赊,我还给过他半壶酸酒,照喝不误。”
这时候第五福回来了,说是找遍了沟里,都没瞧见什么拐杖,不知扔哪了:“那沟中水可冷了,小郎君,你看我的手,都僵了!”
第五伦让他一起来灶边烤火,第四喜往里面添了柴,烘着手道:“说来也奇,扬雄虽然落魄,还是有些朋友,朝中几位大夫经常登门拜访,携带酒菜请他吃喝,只为求得他教点学问,对了……”
“连国师公也来过他家几次!”
……
第四氏在宣明里的宅第并不大,不过一进,小院东边是个堂宇,宽阔敞亮,用来会客之用。西边是厨房与旱厕,还有个小菜圃,种了点韭菜和冬葵。
南面是厢房,除了第四喜夫妇外,还能让仆从御者们睡个大通铺。北面是三间正房,第五伦、景丹、第八矫住了进去,两侧各有一间耳房,正好用来安顿扬雄。
次日平旦时分,第五伦艰难地起床后,刚出门就发现,昨夜还醉得不省人事的老扬雄,此刻却已精神抖擞地倚靠在堂宇处。
凌乱的头发愣是被他用手梳得一丝不苟,扎了块布条,再洗了把脸,这么一看,还真有点老名士的架势了。
第五伦过去时,扬雄正与景丹说着话:“听你的口音,里面有……有东楚那边的味道,却又混入了秦地五陵之音。你……你祖上应是楚人,后来迁徙到关中,莫非是昭景屈之后?家在师尉郡?”
景丹有些愕然:“扬大夫,我名叫景丹,确实是东楚景氏之后,吾家已经搬到关中两百年,不想你光听口音,就知道我的族源。”
扬雄抚须笑而不言,天下方语各异,就比如说,洛音雅言的“奴婢”一词,秦晋之间骂奴婢曰侮。关东陈魏宋楚之间,谓之为甬。荆淮海岱杂齐之间,骂奴曰臧,骂婢曰获。
扬雄对这门无人钻研的学问产生了兴趣,他花了整整二十七年,收集先师遗书,又利用在朝中做官的便利,常手握毛笔,携带白绢,与来自各郡国的孝廉、役夫闲聊。
从近于雅言的秦晋宋卫,到音韵走样的齐燕,他的老家巴蜀,甚至是被中原视为“蛮夷鸠舌”的南楚。各地方言异语,统统收录在那本巨著《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里。
可以这么说,新室十二州部,近两百个郡,就没有扬雄不会说的方言。
“扬翁且来听听我的。”
第五伦也凑了过来,朝扬雄拱手,说了几句久仰大名之类的废话。
扬雄闭着眼睛:“我听出了一些齐地的声调。”
他抬起头看着这年轻的小后生:“又混杂了秦地三辅之言。”
“按理说,你祖上应是从齐地迁入关中,或是诸田后裔,应该是第四喜的亲戚。”
扬雄的白眉毛又皱了起来:“但你说话与第四喜不同,齐、秦之言皆非你母语,还藏着另一种话,虽刻意藏着那音调,话音仍有些变形。”
这一席话惊到了第五伦,他的母语,当然是前世的南方方言和普通话啦。来到这个时代后,继承了点记忆,发现古汉语与后世音韵语法差距太大,虽下意识控制,但偶尔口音还是会跑调。
第五霸只以为他学了雅言,其他人也没在意,不想扬雄居然一针见血。
第五伦只能解释:“吾乃列尉郡长平县第五伦,不瞒扬翁,我年少时有语难之疾,说话音调失准,后来才改过来,却留了点后遗症。”
语难之疾就是说话结巴,韩非就这病,扬雄也有点,第五伦如此解释还说得过去。
话也聊完了,朝食也吃饱了,蹭饭的目的也达到了,扬雄拍了拍肚子,慢悠悠起身道:“多谢二位昨夜相救,扬雄绝不会忘恩,不过,我那徒儿等了一宿不见我归去,恐怕要急疯了。”
嗯?不是说他家没人么。
说着向第五伦、景丹告辞,只是扬雄当年摔断了腿,必须靠拐杖才能慢慢行走。如今乘手的那根弄丢了,只能用木柴临时代替,很不顺手,才走几步就一副要摔的模样。
第五伦遂过去搀住了扬雄:“还是让我送扬翁回家吧!”
他一来有些可怜这曾经才华横溢的孤寡老人,二来得知他与国师“刘秀”有往来,不免多上了点心。
扬雄也不推辞,将第五伦当手杖,出了门后左拐右拐,二人攀谈着走了不过半刻,就来到扬雄家门外。
这应是宣明里最破落不堪的房子了,院墙和门扉许多年不曾修整,屋顶上长满了草,进去一看简直是家徒四壁。毕竟扬雄自从亲人尽丧,仕途也不如意后,就嗜酒如命,将家里每一样能换钱的器物都拿来沽酒。
此时扬雄家院子里,正站着二人,年轻点的那个高个青年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一脸的悔恨。而另一位打扮随意,大秋天里还晃着便扇,腰上挂着大夫之印的中年人,则冷静得多。
青年是扬雄的弟子,巨鹿人侯芭,他急得原地打转,内心充满自责:“都怪我,若非我昨日来迟了些,夫子也不会走丢,至今还音讯全无。”
他说着抬起手便要扇自己耳光。
“公辅!”
扬雄喊住爱徒,侯芭连忙出来拜倒在地,喜极而泣。
倒是第五伦看到那中年大夫不由一愣,竟是一个多月前,去列尉郡视察太学生名额的掌乐大夫,桓谭!
桓谭与刘龚的形神烛火之辩,让第五伦记忆犹新。
但桓谭已不认识第五伦了,毕竟只有一面之缘,他看着扬雄直摇头:“子云也真是,你年岁七十有一了,居然一宿未归,都快将公辅急疯了!”
桓谭还以为第五伦是里中哪家的后生,昨夜招待扬雄夜饮,便瞪着眼教训道:“汝家长辈即便留子云宿下,也该派个人来知会一声。”
扬雄见桓谭误会,正要出言解释,不曾想第五伦却应下了这罪过,低头道:“确实是小子欠考虑了。”
这让扬雄愕然,当第五伦对他笑时便又明白了。
人年纪越大越想证明自己没老,扬雄嗜酒本就被朋友、弟子诟病,如今更喝醉酒栽倒在陌生人家边,差点冻死,多羞耻的事啊,第五伦这是替他掩盖了。
这让扬雄心生感激,对第五伦印象极好。
桓谭少不了又数落了第五伦几句,不想这后生却朝他作揖:“桓大夫,你莫非不记得我了?”
桓君山先是一愣,稍后才想起来:“是那位让太学名额给宗弟,又有让梨之名的第八伯鱼?”
第五伦哭笑不得:“是第五伦,不是第八。”
桓谭上下打量第五伦:“汝家不是在长陵么?怎跑京师来了,居然还邀了子云饮宴。”
第五伦道:“今年天子开了特科,以四科取士,我侥幸中了德行科,得到郡尹举荐。于是便入朝为郎官,住在宣明里,昨日来时,偶遇了子云翁……”
岂料他刚说完,桓谭态度就变了,竟冷笑道:“原来如此,第五伦,看来你那太学名额,真是让对了!”
这厮的话开始变得难听,讥讽道:“若无几度辞让扬名,以你的才学,恐怕要等到明年后年才能举孝廉,确实是好计较。”
有话好好说,阴阳怪气是几个意思?第五伦原本对桓谭印象还不错,挺希望和他继续探讨下哲学问题。但对方既然这个态度,那么没什么好聊的,他也不怒,只礼貌地拱手:“桓大夫教训得是,我今日还要赶赴郎署,既然子云翁已送到,失陪了。”
第五伦告辞而退,他确实有大事要办,得与景丹前往郎署报到,跟来自全国各郡几百名孝廉、郎官见面。看能否结交点对未来有帮助的朋友,总不会全是废物点心吧。
倒是他走后,扬雄对忘年交的老友发起火来:“桓君山,你何必无缘无故出言讥讽?难怪朝中百官都骂你是狂生。”
“让彼辈骂去,子云兄知我足矣。”
桓谭说明缘由:“前些时日我还十分欣赏这第五伦,以为他让学其实是不愿埋头于经术章句,与我颇似。”
“可今日再见,方知他让人鼓吹让梨之名,接着让学,再后辞官,皆是心怀大谋,为了沽名养望,好欺骗郡官被举为孝廉啊。”
“我可不认为伯鱼虚伪。”扬雄摇头说了昨夜的事:“第五伦实是救了我一命,却丝毫不居功,事了拂衣而退,绝非钓誉之徒,你错怪他了。”
“只是巧合,不是他故意接近子云,想要借你再度扬名常安?”桓谭一愣,知道自己判断出了错误,还以为第五伦是他最看不起的“俗儒”。
扬雄倚靠在院中一角,摸着那只断掉的腿,问桓谭道:“我看此子器量不凡,君山既然见过第五伯鱼两次,不如来说说,他是哪种贤士?”
桓谭喜欢品评人物,曾将天下士分成五个等级:天下之士,公辅之士,州郡之士,县廷之士……最差劲的是乡里之士,如今俨然成了世人给人才评级的标准。
桓谭思索后道:“就算第五伦让学辞官不是为了骗取更大利好,也没什么好奇异的。我看他谨敕于家事,顺悌于伦党,充其量,不过一乡里之士也!”
……
第五伦不知桓谭对他的评价竟如此之低,回到住所后,便约着景丹一同出门。
第八矫则在里门与他们道别,他今日也要去常安城正南方,覆盎门外七里的辟雍、明堂和太学生舍报到。
而第五伦与景丹要去的郎署,则在常安城内,隔着还挺远。
沿着夕阴街往西,汇入尚冠前街,这儿更加宽敞,能容六七辆马车并行,但走着走着,他们却又遇上一次阻碍交通的清道。
庞大的队伍从南到北而来,前驱鱼丽步卒,手持长戈长戟,后则属车鳞萃,旌旗招展,左右还有许多鲜衣怒马的缇骑,整整上百人。中间的将军卿士则身被厚甲,颜色夸张,手持一根黄金涂两末的大铜棒。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庞大的警卫队,正在巡视城中。
第五伦只好停步于街道东侧,问景丹这又是什么官时,景孙卿答道:“本朝六监之一,奋武。”
又解释了一句:“便是前朝的执金吾。”
第五伦恍然大悟,原来是徼循常安的武官,负责保卫首都安全。
他只暗道:“王莽鼓吹简朴,唯独这暴力机关却简省不得,正因为有武力镇压,那些荒唐的‘雅政’才能大行于道,常安人并非心向复古,而是畏惧刀兵啊。”
在尚冠前街的西侧,几名南阳籍的太学生也各自背着行囊,驱车乘马,挤在攒动的人群中,对执金吾的仪仗指指点点。
道路再度畅通,第五伦和景丹纵马向西,而那群南阳太学生则往南去,与他们擦肩而过,越走越远,彻底错开在常安巨大的人潮和喧嚣声浪中。
这其中,却有一个身高七尺三寸,美须眉,面相棱角分明,唯独嘴巴略大的青年勒住了缰绳。
他再度回望北行的奋武仪仗队,眼中是乡下儿郎第一次进京的震撼与羡慕,轻声说了一句感慨。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
PS:两个大章,求推荐票。
第32章 驰名双标
行出城南东头第一的覆蛊门,来自南阳的太学生们在门亭休憩喝水,刘秀身旁却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文叔,我就跟在后头,却是一字不漏都听清楚了!”
刘秀转过身,却见是一个稚气未脱、头戴儒冠的孺子,个才及他肩膀高,满脸的促狭。
此人名叫邓禹,字仲华,年仅十三,比刘秀小了整整十岁。
和等了好几年名额才当上太学生的刘秀不同,邓禹是出了名的神童,别人家的孩子还在学《论语》《孝经》,他却已能熟背诗经三百篇。加上邓氏乃新野大族,财力雄厚,邓禹年纪小小,竟以南阳官学第一的身份入选。
因刘秀家和新野邓氏有姻亲,二人便结伴而来,十分亲附。
刘秀拿他当弟弟,大嘴巴厚唇露出了笑:“你听到了什么?”
邓禹凑近低声道:“当然是‘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好啊,文叔原来早看上阴氏淑女了。”
阴氏亦是新野县大族,与邓氏有亲,今年春天的三月三日,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刘秀受邓氏邀请去到新野,就远远见到了阴氏淑女,观其举止有度,又见容貌甚美,便心悦之,算是一见钟情。
当时邓禹也在场,敏感的他就觉察刘秀有异,今日再闻其志向,顿时知道刘秀为何连拒几次县中姻缘。
只是阴氏淑女的年纪,与邓禹一样,可比刘秀小了整整十岁,还是个孩子啊。
刘秀倒也不愠不羞,只道:“听到便听到,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我每个字都是诚心而发,又非戏言,没什么丢人的。”
“阴氏淑女年纪虽小,我便安心等到她十五及笄,再请吾兄替我去提亲,到若得到阴氏允许,我便是‘有妻子则慕妻子’了。”
他又严肃起来:“仲华,但这话还是勿要传出去,以免污了淑女名声,那就是刘秀的罪过,我百死不足偿。”
邓禹知道刘秀是个谨厚之人,一看他认真了,连忙表示绝不会泄露。
不想刘秀却笑道:“我说的是后半句,前半句,我巴不得你传回南阳去,好让吾兄刘伯升知晓。”
提及自己的兄长刘縯,刘秀眼神里都透着憧憬和崇拜:“我这一生注定比不上伯升的慷慨大节,但若他听说我想要仕宦为奋武,应该会欣喜吧。”
“至少,伯升就不会再讥讽,说刘秀没有志向,只喜耕于稼穑田业,谨修于家事,顺悌于族党,这一生充其量,不过一介乡里之士!”
……
“什么,扬雄也住在宣明里?”
第五伦与景丹抵达了位于北宫墙外的郎署,与王隆汇合。说及昨夜偶遇扬雄之事,王隆便兴奋起来。
“伯鱼、孙卿,能与扬子云为邻,汝等何其幸运!若是可以,我愿用北阙甲第的居所,和汝等交换!”
换啊换啊……瞧瞧这说的是人话么?
第五伦直想翻白眼,北阙甲第,那可是京师二环内的显贵外戚楼盘,被寿成室、桂宫、北宫夹着,南出就是常安的中心:北阙广场,简直是市中心黄金地段。
而宣明里远在偏僻的三环一角,这就意味着,他和景丹每天都要起一大早,挤着清晨的人潮,赶好几里地过来。王隆则能慢悠悠起床吃饱朝食,再出门过个马路,就到郎署了!
不同房产,贵有贵的道理啊。
王隆倒不是有心炫耀,他确实是扬雄的小迷弟,开始念叨这位大文学家的成就来:“吾等在小学时识字所用的《训纂篇》,便是出自扬雄之手。而在辞赋上,世人常将他与司马相如并列,称‘扬马’,且看,这可是扬前马后,而非‘马扬’。”
而后王隆便大赞扬雄的作品,从早年的《反离骚》《蜀都赋》,一直到入朝后的四篇大赋,颇多溢美之辞。
“扬子云之赋,不但词藻奇古华赡,且构思深邃,我常常想,那些词句,绝不是人能想出来的。不行,往后我也要搬到宣明里去,向他就近讨教。”
王隆说着连郎署都不进了,只想快去向扬雄求问辞赋之道,第五伦和景丹连忙拦下这赋痴儿。
这时候,来自全国各地的孝廉郎选也纷纷抵达郎署,足有数百人之多,没办法,扩招了嘛。
第五伦看到了同郡的萧言,萧言却嫌弃地离他们远远的,只与其他郡的贵戚子弟往来。
景丹告诉第五伦,他们虽被选孝廉入朝为郎,但却只是最低级的“外郎”。
“给事省中者为中郎,给事宫中的称郎中,给事宫外者为外郎,品秩最低,连寿成室都进不去。”
那是当然,不知根知底,怎能将几百号人全放进国家中枢里?他们目前连执戟宿卫宫室的资格都没有,距离外放去做县官也还早,得先在中央熟悉朝廷体制、文书律令,乃至春秋决狱。
最最重要的,是得经过几个月新朝特有的……政治教育?
负责管他们的官是“左中郎将”,刚开始时露了个面,象征性地讲了几句空话。
而后便匆匆离开,让几个老儒博士来给众人宣教,以一篇名为《剧秦美新》的文章,作为“新郎官”们的第一课。
这确实是奇文,开篇就从玄黄不分、天地相混,讲到生民始生、帝王始存,一下子又说到三代盛世。
三代鼎盛之后,难以为继,礼崩乐坏,所以才有孔子《春秋》之作,六经里描绘了三代的理想社会:老有所养,幼有所教,男女别途,路无拾遗,所有人的道德、仁、义、礼、智都臻于完美。
接着,老儒口中王道凌迟的“季世”就来了。
这文章以为秦屈起西戎,根本不知礼仪为何物,而将商鞅之法称之为邪政。至于残灭古文,刮语烧书之类的罪过,更是擢发难数啊!所以才二世而亡。
瞧瞧,秦政何其剧也!
然后就轮到数落汉朝了,这部分内容倒不多,主要指责汉家继承了很多秦制弊端,哪怕汉武帝独尊儒术,但对圣人之道还爱得不够深!这就导致帝典阙而不补,王纲弛而未张,至于汉宣帝搞什么“霸王道杂”,更是大错特错。
总结下来,在醇儒眼中,汉制仍不够完美,因此天命发生了转移。
当那文章开始讲至“逮至大新受命”时,画风一下子变了。
天下仿佛灵气复苏,什么玄符灵契,黄瑞涌出,一年内出现了足足四十八个祥瑞,凑到一起庆祝王莽代汉。
秦汉修宫室庙宇是折腾,秦皇汉武封禅是不体恤民情,北服匈奴是多事犯衅。同样的事,新朝改定神祇、钦修百祀、明堂雍台、修建九庙、四面出兵就是“上仪咸秩,壮观极孝,洪业广德”,文章里还怂恿王莽去泰山封个禅。
看看,新政何其美也!
第五伦都听傻了,这文章作者,绝对是古代第一双标狗啊。
再一想不由哂然,只要把德政仁义改成“民主”二字就易懂多了,古今中外驰名双标套路果然一样。
至于文章里说在新朝统治下,外面“百工伊凝,庶绩咸喜”,恕第五伦眼瞎,他从长陵到常安,一路上就没看到过,反见一片王朝末象。
最后,两位老儒总结全文,表示从前,五帝继承三皇,三王追随五帝,皆遵循古道。秦朝违背了这个理想,才会二世而亡,新室则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所以值得称美。
“天子之新政,不仅上承天意,也继承了圣人之道,虽有跳梁小丑阻碍大势,但终究是要实现三代之治的。”
他们现在绝对不会想到,新朝竟一世而亡,较之秦之剧而更剧,哪里美了?
第五伦还在那感慨,却不料下一句竟是要众人将这文章抄下来,回家好好诵读。
抄完之后已到下午,第五伦偷瞄景丹,景孙卿脸色也有些怪,只对第五伦摇摇头,看来他的感触差不多。这些话也就骗那些读书读傻的人,对从基层一路赶上来的景丹而言,就是个笑话。
等总算结束这堂政治课后,第五伦摸着发酸的手腕,出来忍不住问王隆:“这文章文采飞扬,文山可知是谁人所作?”
在第五伦看来,文笔确实华丽铺陈,但通篇都是阿谀奉承的嘴脸,全然不顾事实,作者一定是王莽的御用文人吧。
王隆倒是不觉有异,自然而然地笑道:“伯鱼难道不知?十年前作这《剧秦美新说》的,正是扬雄啊!”
……
今日郎署之行,倒也不是全无收获,第五伦领到了自己的官袍和印绶,代表中级官吏的铜印黄绶挂在全黑的皂袍上,倒是很有精神。
从今天起,他就是三百石郎官,又称之为“下士”。
新朝官吏等级分明,效仿周时制度,从最高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加上附城为诸侯。中二千石曰卿,二千石曰上大夫,比二千石曰中大夫,千石曰下大夫,六百石曰元士,五百石曰命士,四百石曰中士,三百石曰下士,秩百石曰庶士。
算下来,一共15级,第五伦才是2级小官,在这座官阶金字塔处于底层。
而扬雄,曾经爬到过比二千石的中散大夫,还作为王莽的御用文人,为他取代汉朝唱了不少赞歌。
只是,这十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这个本该在新朝混得不错的文人丢了饭碗,如今孑然一身,家徒四壁呢?
带着疑问,第五伦不由看向他家堂宇,扬雄又来了,正一边蹭着酒和饭食,一边与慕名而来的王隆聊辞赋。
王隆刚来拜访,奉上自己的前作《秋菊赋》,表示要向扬雄学习,也写一些体国经野,义尚光大的鸿裁雅文出来,流传后世。
扬雄却神情复杂地看着这后生,摇头拒绝:“辞赋者,童子雕虫篆刻也,壮者不为,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写赋了。”
这时仆从第四喜端着饭食上来,嫌弃扬雄不请自来,遂无情戳穿了他:“扬翁,这不对罢,我怎么经常见有好事者载着酒肴来向你请教游学时,你从未拒绝呢?”
这话让扬雄老脸一红,他这几年处境艰难,而除了一身学问又身无长物,只能靠“卖知识”来混点酒钱,吃人嘴短嘛。
但那些所谓的游学弟子,不过是冲着他文名而来,利用完就断了交情。唯独来自巨鹿的太学生侯芭比较实诚,一直对扬雄以师待之,每隔几天就背着粮食,来替他清扫院落。
王隆对辞赋太过着迷,怎肯放过这“司马相如后第一人”,钱他家有的是,遂表示,愿意带着束脩和美酒再来拜访,希望扬雄能收他做弟子。
听到“酒”字,扬雄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神情变得十分犹豫。
他虽然老来贫贱,却也不是没有机会挣钱。当年撰写《法言》时,蜀中有富人愿出十万钱,就希望在书中留下名字。扬雄断然拒绝,说富人无义,正如圈中的鹿,栏中的牛,怎么能随意记载呢?
可此一时彼一时,肚子里的酒虫不饶他啊,扬雄最后只能长叹息道:“既然君子心意至诚,我便随便指点一二罢。”
“我其实没什么天份。”
算得上汉朝数一数二的辞赋家扬雄谦逊地说道:“但只认准一点,基础要打牢才行。好好记住这句话,能读千首赋,则善为之矣!”
王隆拼命点头,听得很认真。
扬雄笑道:“我这些年收集了古今几乎所有辞赋,从屈子到前朝宣帝时的蜀人王褒,应有尽有。文山,你且去将它们全诵读十遍,抄录三遍,再来见我!”
王隆没察觉不对,只以为掌握了秘籍,欢天喜地地跟着侯芭去扬雄家了。
第五伦和景丹在旁听着,差点没笑出声来,果真是随便指点啊,看来,扬雄起码有五六天清净了。
扬雄也不回家,还赖在这,眼睛不时看向第五伦,欲言又止。景丹了然,立刻起身回屋,他才拄着杖一瘸一拐过来,朝第五伦拱手。
“昨日得了伯鱼相救,又在桓君山和我弟子公辅面前,给老朽留了一点颜面。我家贫,除了空空的酒坛就再无他物,实在是无以为报。”
扬雄抬起头,态度真诚:“老朽七十有一,此生禄禄,若说还有什么自得之处的话,那便是学问广博。”
“伯鱼若是像王隆一般,想要学老夫的一门学识,我一定尽心教授,分文不收。”
第五伦却没太大热情:“小子来自陋乡鄙野,孤陋寡闻,除了辞赋,还真不知大夫都会什么?莫非是五经?”
扬雄摇头道:“我少而好学,但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对五经不太擅长。”
他和桓谭,都不是典型儒生,反感在五经章句里耗尽一辈子的俗儒,认为读了原文理解圣人之言即可,而将时间用在试图蹚出一条新路上。
扬雄着迷老庄玄学,桓谭则对无神论十分笃信,只是这一路荆棘,殊为不易。
而扬雄确实是位高产的大才子:“我好古而乐道,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
“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
“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
“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
“箴(zhēn)莫善于《虞箴》,作《十二州箴》。”
“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而传颂甚多。”
“至于其他篇章,则有《蜀王本纪》《赵充国颂》等。”
说了这么多,扬雄却丝毫没提《剧秦美新》,那才是他流传最广的作品吧,都变成朝廷宣传教材了。
提及自己的得意之作们,老扬雄也恢复了一点自信,笑道:“不知伯鱼想学哪一种?”
但第五伦拒绝得很干脆。
“不,我不想。”
……
PS:求推荐票。
第33章 你也配叫刘秀?
听到第五伦拒绝,扬雄的面色垮了,一下子变得十分失望,方才的昂扬自信也瞬间褪色。
他恢复成了那个口吃不能剧谈,被兵追得从天禄阁上跳下,被人嫌弃只能以酒度日的落魄老叟,只讷讷起身,拱手告辞。
“子云翁且慢。”
第五伦却叫住了他:“我倒是对子云翁昨日一显神通,却没有列入这些得意之作的《方言》,有些兴趣!”
听到这扬雄却是一愣。
除了想要“报恩”不欠人情外,扬雄对第五伦其实是有些喜爱的,毕竟第一印象太好。
他家五代单传,传到扬雄时,两个儿子又同时死去,尤其是最聪慧的小儿子扬信。9岁时就能和扬雄辩谈那本以艰深而著称的《太玄》,竟也早早离世,让扬雄痛不欲生。
而侯芭虽然勤勉,但才学不高,对扬雄最得意的《太玄》《法言》理解有限。王隆等人,则只对扬雄早就自我厌恶的辞赋感兴趣。
若是能再收位有天赋的好弟子,将这些耗费了他一生心血的学问传下去,就好了!
却不料,第五伦只对他最冷僻学问有意向。
这方言一书,全称是《輶(yóu)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
据说周、秦时期,每年八月会派遣輶轩之使,到各地采集异代方言,收集整理之后,收藏起来,便于考察天下风俗。
秦朝灭亡,这些文献散落殆尽。像前朝刘向这样的大儒,也只闻其名,而不详其职。
倒是扬雄在蜀中时的老师严君平记诵千言,略知梗概。扬雄从学,并以此为基础,积三十年之功,终于收录天下各处方言于一书。
在时人看来,这是不入流的杂学,连扬雄也觉得,这不过是自己兴趣所在,为了完成师长夙愿而作,乃是悬诸日月,不刊之书。等自己死了,送入石渠阁收藏即可。
殊不知,第五伦倒是觉得,扬雄方才列举了种种学识,都没什么用处。
辞赋作得好又如何,给王莽再写一篇剧秦美新?至于什么《太玄》、《法言》,光听名字第五伦就没兴趣。易经和论语第五伦晓得,但扬雄仿照体例所作的两本书,恕他历史不好,根本没听过啊。
第五伦暗道:“应该只是扬雄的自嗨之作,后世要么失传,要么束之高阁了,一定是这样。”
他时间精力有限,不能用于实际的知识,诸如繁杂的章句训诂,第五伦是不会去学的。
但方言这项技能,第五伦有兴趣尝试一下。
第五伦之所以来常安,一是为了见识下王莽的“新朝雅政”究竟是如何闹得天下大乱,二是想与国师“刘秀”会一会。第三嘛,则是想在人物荟萃的京师结交四方豪杰,以待他日之用。
但这两天在郎署里,跟来自各州郡的孝廉们相处一番后,第五伦发现,大家光是想好好说话沟通都很难。
这年头十里不同音是常事,若是相隔千里,彼此方言基本就完全听不懂了。确实有洛音雅言作为“普通话”,但这年头没有拼音字母,随着时间推移,雅言本身都在产生偏差。就更别提因人而异,有的人不说雅言还好,一说你会发现……
“他还不如说方言呢!”
正因如此,数百人的郎官中,除了萧言与一帮前朝遗少自成一派外,基本都按地域分出不同圈子,彼此交流很少。
音韵相通是最简单的结交理由,谁会跟彼此无法交流的外乡人交朋友呢?
反正闲着也闲着,倒不如跟扬雄将这方言之术粗略了解下,多一项技能好过没有,以后可以说一句:没人比我更懂方言。
最起码,夸人和骂人的话得知道。
见扬雄久久不言,第五伦笑道:“莫非子云翁不舍得?”
“非也。”扬雄摇头:“只是想起,伯鱼是第二位对这学问有兴趣的人。”
“哦?第一位是谁?”
“当朝国师,刘子骏。”扬雄露出了苦笑,不再想提这件事,他还是习惯称呼国师曾经的名字:刘歆。
二人一起做过黄门郎,曾是莫逆之交,一起交流学问,抨击前朝成哀的黑暗政治,又同时被周身散发着儒家理想之光,俨然周公再世的王莽吸引住,甘心受他驱使。
但随着年纪渐长,随着新室的种种弊病显现,二人理念相左,居然反目成仇了。
刘歆曾嘲笑扬雄自苦创作,说他所写的简牍文书,以后要成绝响,世人不会理解,而要拿去当酱缸的盖子。
可刘歆又觊觎扬雄的《方言》,随着前年刘歆写信威胁索要,而扬雄回信说出了“缢死以从命“这样的话后,二人彻底闹掰,自那之后再无往来。
扬雄不愿再多提及老友,只打起精神来,开始给第五伦传授学问。
他前脚才支使王隆去翻阅辞赋自学,对第五伦却极上心,找来藏在家中的方言一书,耐心地说教。
“这天下方言,大致可分为十四区域。”
“秦晋为一系,梁及西楚为一系,赵魏自河以北为一系,宋卫及河内为一系,郑韩周自为一系……”
……
常安城郊的太学区舍处,刚来报到,准备在此游学一年半载的刘秀,正在面临一场刁难。
“你这前队人,名字叫甚么不好,偏要叫刘秀!这不是让吾等为难么。”
来为他们登记名册的博士弟子趾高气扬,手持木牍毛笔,对刘秀、邓禹等人呵斥起来。
前队,是王莽更改的南阳新名,南阳人都觉得难听无比,好好的南方大都会,一下子变成里闾小村的感觉。
可却又没办法,与他们同病相怜的还有河东、河内、弘农、河南、颖川,六个难兄难弟被凑成了王莽的“六队郡”,紧紧围绕着改名为“保忠信卿”的洛阳城。
但刘秀万万没想到,新室改名居然改到自己头上来了。
原因无他,博士弟子说,国师公就叫“刘秀”,二人重名了,于是他要求,刘秀平日里爱怎么叫怎么叫,却得重新想个名记在薄册上。
邓禹年少英才,有些不服,辩驳道:“只听闻天子登位,布名于天下,四海之内,无不咸避,却没听说过要为四辅三公避讳啊。”
听说国师公原名刘歆,正是为了避汉哀帝的同音名,才在二十年前改称“刘秀”。
如今却是少年变恶龙,要将改名强加到别人身上了。
邓禹还是嫩了些,论掌故,哪里敌得过这些博士弟子,却见那弟子冷笑道:“前汉时还真有为外戚避讳的,禁中者,门户有禁,非侍御者不得入,故曰禁中。新室文母太后之父,大司马阳平侯名禁,当时避之,故从此以后皆曰省中。”
“如今国师公嫁女予太子,也算外戚,避讳情理之中,一字尚且要改,何况你是姓名一齐撞了。”
“再者,太学中不少博士皆是国师公高徒,若是他们拿着薄册念名,读到‘刘秀’二字,岂不是直呼师长尊讳,是大不敬了?休得多言,速速想个写上去,往后在太学中,你也多称字,少说名。”
这一席话,让素来谨厚的刘秀都忍不住捏了捏拳头。
他这名,是亡父取的,是岁县界有嘉禾生,一茎九穗,因名曰秀。出生后三个月,告于舂陵祖庙,让祖先知晓,岂能随意改动,哪怕只是临时。
若换了刘秀的长兄刘伯升在,肯定大骂“这太学不上也罢”,拂袖而走,继续琢磨他的复汉大计去了。
但刘秀不同,他的冷静能够胜过愤怒,终究还是松开了手,接过了笔。
但要落下时却又犹豫了,写什么呢?刘文叔?但在一堆单字名里,二字岂不是太违和。
博士弟子催促道:“快些,若是不愿,便离开太学,回前队种田去吧!”
是啊,种地,刘秀在老家就喜欢埋头在农稼里,赶着粮车去城里卖钱是他最快活的时候。为此没少被自诩英雄的长兄刘伯升讥讽,拿刘秀与汉高祖那不成器的哥哥刘仲相比,说他没出息。
要不就刘仲?刘秀自嘲一笑。
可这也不行,因为刘秀同父异母的二哥真叫刘仲,在家里地位低归低,毕竟是兄长,这么做是轻视他。
要不,按照排行,刘叔?
博士弟子彻底失去了耐心,骂道:“莫要想了,当年,率礼侯刘嘉与前汉宗室三十二人皆知天命,或献天符,或贡昌言,或捕告反虏,立了大功,于是天子赐姓曰王。彼辈连姓都改了,你只在薄册上改个名算什么?”
姓都改了?连祖宗是谁都忘了么?真是屈辱啊。
刘秀家也算汉室宗亲,血缘可以追溯到汉景帝的儿子长沙定王刘发。
汉朝倾覆,王莽很快就取消了刘姓宗室的特权,他家利益自然是受损的,心中也难免有些怨气。
而今听这博士小弟子如此咄咄逼人,一向老实过日子,最大理想就是做执金吾娶阴丽华,从没生出过逆反之心的刘秀,却忽然想起兄长曾说过的大志向。
兄长在家称呼王莽为“篡位逆贼”,时常愤愤,怀复汉家社稷之虑,不事家族产业,倾身破财,交结天下雄俊。为此没少被叔父刘良埋怨,觉得他迟早惹来祸事。
“或许,兄长是对的。”
刘秀将笔一抖,在那薄册上写下了自己在太学的化名。
“刘交!”
刘秀只想着,他日兄长真效仿高祖举事的话,自己也不做埋头土地的“刘仲”了。
“我愿为今世的‘楚元王刘交’,若天下有变,就用在常安太学修得的学识,辅佐兄长做一番事业!”
……
PS:求推荐票。
第34章 大学城
常安城南郊七里,有一大片庄严的建筑,太学便坐落于此。
太学在周时被称之为辟雍,与明堂、灵台三位一体,并称“三雍”,乃是周政核心,毕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前汉时,很早就有儒生提议重建,但汉武帝忙着开疆拓土,同时大修宫殿苑囿满足自己享乐,对周政也无感,没有理会这些声音。
一直到汉元帝时,开始加大力度起用儒士,重修三雍之事被刘向等人重提。但周代古制早已湮灭而不可查,孔子本人估计都没弄明白,今文经的老博士们又有门派之争,就这样辩了好几十年,对三雍究竟要怎么个建法,依然没有统一意见。
“最后,还是国师公看不下去了……”
这几日不管走到哪都有人提与他同名的“国师公”,刘秀有些烦这老家伙了。
“你也配叫刘秀?”实在是太伤人了。
但刘秀面上却未露出不满,依然听带他们熟悉太学的“主事”说话——此人正是国师的弟子,名叫郑兴,字少赣。
“吾师刘颍叔当时是太中大夫,他写了一篇《移让太常博士书》,痛斥今文博士固步自封,抱残守缺,妒真道,失圣意,陷入了文吏之议。”
从那时候起,刘歆便扛起了古文经的大旗,跟已经腐朽积弊的今文经唱对台戏。汉哀帝崩,王莽复出主政后,开始全面采纳刘歆意见。
不但将古文经列入官学,还资助刘歆,让他在《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周官经》这五本收集自民间、秘府的古文经中,三下五除二,就找到了三雍的出处!
至于真假,就仁者见仁了。
既然有了葫芦,画瓢便容易得多。
郑兴道:“是年八月庚子日,当时还是宰衡的今上便捧着策书抵达此地,脱下宽衣博带,亲自下地铲土搬砖。此事立马传得京师家喻户晓,到了第二天,也就是辛丑日,从京师和三辅慕名而来十万人!”
“其中有诸生,也有庶民,甚至是商贾赘婿,为今上之举感动,全都自发跑来相助。在今上与将作大匠带领下,不过二十天,三雍便已完工!”
真是一个奇迹啊,那个道德沦丧的年代,人们期盼的就是奇迹。
郑行是发自内心相信这一切的:“古时候周公奉成王,据上公之尊,也花了整整七年才制定周礼。周礼堕废而没人能够复兴,连孔子也碰了壁,今上却只花了四年便完成制礼作乐,功德烂然。又用短短两旬,废弃了上千年的明堂、辟雍、灵台,便重新屹立于斯!”
“诸君,如此功业圣德,自唐、虞发举,成周造业,诚无以加。”
郑兴说得激动,毕竟他们从小学经,便将复周政视为使命,现在真有人实现了此事,把象征周代礼仪伦理的三雍肇造而成,王莽不是圣人,谁是?
汉家天下不禅给这样的圣人,说得过去么?
来自南阳的太学生们也纷纷颔首,唯独刘秀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他也学儒,但身上还有汉高皇帝的血脉,对故国岂能没有哀思之情。
每年例行的教育结束后,郑兴让新生自己熟悉太学。
太学一共有五个区域,南为成均,北为上庠(xiáng),东为东序,西为瞽宗,中曰辟雍。辟雍最大,修筑在水畔,墙形如壁环。
正北方是能容纳一万人的太学生舍,或许是王莽年轻时求学艰辛,当了皇帝后,便十分关切太学师生的生活起居。
在太学中设立市场方便他们生活,又设常满仓供应粮食,叫学生们勿要饿着。建筑不管远近,都有长廊相连,上设屋檐,让学生们雨不涂足,暑不暴首。
来自州郡太学生们虽然大多不是穷人,但郡官学相对简陋,进入制度完备的太学后都十分满意,听着郑兴对新政的赞誉,更是感动莫名。
毕竟太学生,确实是王莽改制中的最大受益人,读书人头一次被捧到了最高处。
刘秀倒是清楚自己来太学做什么,先是到了南边的成均馆,他有位同乡兼好友,名唤朱祐,字仲先,早几年入学,如今留在太学做“侍讲”。
刘秀来到成均讲堂外时,朱祐正在给一群太学生上课,他瞧见门外日角大嘴的青年,一眼就认出是刘秀。朱祐年少时常去舂陵刘家,与他们两兄弟太熟了。
“文叔,快进来。”
朱祐也不管规矩,笑着招手让刘秀入内,让他坐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上,惹得太学生们纷纷侧目。
而讲到一半,朱祐令众人自行诵读方才教的课,他则坐到了刘秀身边,十分高兴地说道:“文叔啊文叔,前几年伯升与我同来太学时约你一起,你却不肯,如今你是新晋弟子,而我却已是侍讲,还不叫声夫子来听听?”
刘秀笑道:“若仲先肯收我,师事于你又有何不可?”
朱祐忙摆手道:“方才只是玩笑,这太学之中,设了三十位博士。每位博士之下,又有主事八人、高弟八人、侍讲八人。非博士不可私自收徒,我区区一个小侍讲,只偶尔代师长来授业,可没资格教你。”
太学也是等级分明,方才当着新生的面,给王莽大唱赞歌的郑兴是主事,昨天逼着刘秀更名的是高弟,都比朱祐高。
朱祐又表示,他能给刘秀介绍师长。自从王莽上台,太学扩招开始,累计已有一万八百人在此游学,竞争越来越剧烈,往往得走关系才能拜入师门。
“太学有六经、分为二十门家学,不知文叔想学哪一种?”
刘秀来时就想好了,毫不犹豫:“我想学《尚书》!”
朱祐道:“莫非是因为当年伯升来长安,学的就是尚书?”
确实有这原因,刘縯虽然在五六年前就混了个太学生名额,心思却全在结交豪杰上,花重金求人抄来的尚书也扔在家里,倒是刘秀监督奴婢干农活时无聊,翻过几遍。
他来太学,也不单纯是为了学经,亦有见世面、知朝政、广交游的目的,选一个自己有基础的经术,能省很多精力。
除此之外,刘秀还觉得,学尚书,能明仁君治民之道,明贤臣事君之理,在兄长一心想做大事的前提下,学了或能有裨益。
“欲学古文?今文?”
朱祐道:“古文尚书乃是今朝显学,由国师公之徒作为博士,年终射策时多有中者。”
“吾不好古文。”
刘秀摇头,他现在对国师公刘歆师徒是绕着走,哪还愿意去凑热闹。
朱祐又道:“今文有《欧阳尚书》、《大夏侯尚书》、《小夏侯尚书》三家,文叔且挑一个。”
刘秀表示随便:“仲先与哪家熟悉,便荐我过去。”
最终朱祐替刘秀找到了教授《欧阳尚书》的博士,庐江人许翁,字子威。
等到刘秀去给许子威送束脩那天,正好刮大风,才出门他就感受到了一阵寒意,不由紧了紧身上的裘服,打了个哆嗦。
“这北方,真是冷!”
他的家乡南阳隶属荆州,气候温暖,哪似北国常安,一入冬寒风像是刀子般割肉,入夜后,屋里必须烧着火才能呆。
朱祐带着刘秀抵达太学北面的上庠馆,找到许子威家时,发现其居住讲学的院落外,已经排起了长队,却是其他来拜师的新生。
刘秀手里捧着束脩,其腰上已经挂着太学生每人专有的符传,上面写了他们的籍贯、姓名。
他的目光被前方那人的名吸引了,这姓实在是太罕见了。
“列尉郡,第八矫?”
前头的第八矫也回头看了这美须眉的大嘴青年一眼,又瞥了下刘秀腰上的木牌。
“前队郡,刘交?”
……
拜完师后,今日并无授课,第八矫便回了一趟常安,他要向第五伦他们告辞,自此之后,第八矫就要常住太学了。
才进宣明里的一进宅中,却发现这儿很是热闹,不单是景丹,连王隆也过来住了,正在埋头苦抄司马相如的辞赋,这是扬雄给他留的“作业”,天气寒冷,手冻得通红。
“这天气实在是寒冷,季正快些进来。”
第五伦让第八矫到屋内来,里面已经烧上了火炕,这应该是秦汉之际的发明,北方若没有这东西,冬天绝对很难熬。
第五伦虽然将太学名额让了,但对那边还挺好奇,便问起第八矫的入学感受,这一问,却是让他颇为惊奇。
先是听第八矫复述了主事们对王莽的赞歌,听说发动了十万学生、百姓跑去修三雍时,第五伦不由愕然。
“王莽这厮,在搞宣传和发动群众方面,确实很有一套啊。”
他还想起自家有面铜镜上的铭文。
找来一看,果见上面有两句话:“新兴辟雍建明堂,然于举土列侯王。”
“将军令尹民所行,诸生万舍在北方,乐中央……”
大概是三雍建成时制作的纪念品。
又听第八矫描述太学格局,第五伦不由莞尔。
“这不就是后世的大学城么?不止学生多达万余,里面还有市场、食堂。”
至于太学里的五个部分,辟雍、成均、上庠、东序、瞽(gǔ)宗,跟后世大学里那些名字古香古色的楼简直不要太像。
在王莽和他的国师将乐经补齐后,加上《诗》《书》《礼》《易》《春秋》,太学中六经齐备,恰似六大学院。
每经根据师承训诂章句不同,又裂变成了许多小门派,诸如什么《春秋左氏传》《公羊》《榖梁》,则酷似学院下分出的系专业。
三十位博士相当于专业导师,至于再往下的主事、高弟、侍讲,则像极了辅导员、临时讲师、博士后啥的。
可惜啊,第五伦暗笑,都是文科。
这时候,也在太学读过几年的景丹回来了,补充说:“除去六经外,当年陛下修成太学后,还不拘一格网罗天下异能之士,诸如天文、地理、图谶、钟律、数术、月令、阴阳及兵法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至者前后千数人,聚集在东序馆。”
第五伦再次愣了:“这还是座综合性大学?”
第五伦顿时觉得,后世论“世上最古老的大学”往往算到欧洲去,新莽太学表示不服啊!
他知道,这些肯定都是巧合,但对王莽这个人,第五伦是越来越好奇了,只可惜以他现在的地位,想见新朝皇帝一面几乎不可能。
冷静下来后,第五伦倒也没有后悔退学。毕竟太学生得苦读数年甚至十年,得到博士允许后,才有机会参加射策考试,竞争那一百个上岗机会。甲科四十人授郎官之职,才算混到第五伦现在的位置。
若是在太平时节,第五伦已经赢在起跑线上了,只可惜这是乱世,迟早会有一场重新洗牌。
第五伦能做的,只是在那之前,往自己手里攒更多的牌。
他只问第八矫:“每年皆有一两千名太学生赶赴常安,可谓人才荟萃之地,你一去数日,可遇上了有识之士?”
第八矫摇了摇头,他性格孤僻,一门心思读圣贤书,交游上没有用心,圈子局限在列尉郡同乡中。
于是,第八矫就被第五伦教训了一顿,让他勿要读死书,交际也不能落下。第八矫立刻告诺知错,表示如今拜入了今文尚书许子威门下,会与同门师兄弟多往来。
比如拜师排队时,那位待他十分和善的前队郡刘交刘文叔,看着像个老实人。
这场景让在旁的景丹忍俊不禁,明明第八矫比第五伦大好几岁,怎么好似他才是宗弟。但转念一想,自己也不知不觉将第五伦当同龄人来相处,丝毫不感到违和。
“或许这便是少年老成吧。”
就在这时,院落的门扉开了,第五福赶着驴车回来,进院子后跑来嚷嚷道:“郎君,你要的黄土和石炭找来了!”
……
PS:《后汉纪》卷8——“初,上(刘秀)学长安,尝过祐。祐方讲,留上,须讲竟乃共燕语。”
感谢盟主与风远走,以及其他读者的打赏。
第35章 家里有矿
黄土就是黄土,关中平原随便拿工具一挖,随处可得。
所谓石炭,却是些黑乎乎的东西,正是后世的煤。
景丹和第八矫不知第五伦弄这些东西来作甚,第五伦也没道破,只挑了几块,对第五福道:“你去将石炭锤成粉末。”
第五福满脸的不情愿,但听第五伦说若是做得好,他今天夕食有老肥肉吃,这才捋起袖子干活去。
事情还得从入冬时说起,第五伦前世是南方人,每逢冬天,常说自己“受到了魔法伤害”,觉得极冷,蛮羡慕北方有暖气。
直到来到两千年前,他才明白,取暖在后世是房间里的大象,因太过方便以至于现代人都忘了,在没有集中供暖的时代,北方人该怎么活。
第五伦不由上了心,开始细细观察。
这时代的燃料,主要是薪、炭,炭也由木材烧制而成。
在第五里时,旁边就有林子和山丘,只要不滥砍滥伐,还能良性循环,不至于无薪柴可用。
可来到常安后,第五伦发现,人口从帝国四面八方涌进京师,无论是九街八陌、东西二市的手工作坊、商铺,还是一百六十闾的居民,都数量惊人。就更别说宫女、官奴婢,南北两军,以及多达上万的太学生了。
一日两餐甚至是三餐,总得烧火做吧,入冬后需要供暖,燃料又得加倍,这三十几万人,平日里都烧什么?又来自何处?
他自然而然将目光投向常安西南广袤的上林苑,这巨大的皇家园林东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滨渭而东,周袤数百里,森林自是不少。
但上林苑是皇家官府禁脔,设置了予虞(水衡都尉)管理,里面的林木专供皇宫、官工坊及百官使用。
每天清晨,都有长长的车队拉着上林柴薪进入城中,最好的送入宫里,次一等的分给各个官署,剩下的送去铸币冶铁等工坊。各署长吏按照秩阶不同,能领到三斤到半斤不等的薪炭。
北阙甲第那些四辅三公的官邸廊庑之下,总堆放着大堆的薪柴。像第五伦这种品级较低的士,没有资格领,只能和普通百姓一样,自己花钱买。
“常安城薪贵于桂。”这是第四喜的吐槽,每天都有贩柴的车从里闾外经过,去迟了甚至抢不到,而价钱也一天一变。
“这些薪柴来自何处?”第五伦问他。
第五伦从长陵来常安时观察过到,渭水两岸已经看不到成片森林了。
汉朝两百年安定,关中人口一直在积累。虽然朝廷颁布四时月令,要求不准春夏伐木,且鼓励种树,但恢复哪有破坏快。
禁令只禁百姓,皇家、豪右却肆无忌惮,修筑宫殿、皇陵,加速了消耗。加上关中土地贵至一亩一金,开荒利益太大,人为制造的火焰总忍不住朝树林蔓延去。
元成时,泾渭两岸的森林已尽,以至黄土塬暴露在外,泾水越来越浑。儒士贡禹就痛心疾首地说:“斩伐林木亡存时禁,水旱之灾未必不由此也。”
另一个结果就是,常安百姓出城二三十里,都捡不到柴火了。
“现在的薪柴,多是来自终南山。”第四喜回答道:“每年农闲时,都有农夫成百上千的涌入京尉郡新光县终南山,将山上树木砍倒、分类捆扎,然后用畜力大车运入京师。”
王莽六筦之令也包括名山大泽,上山伐木是要收税的,而终南山距离长安一百多里,那边送来的柴薪附加了六筦税、运输费、过关税,自然贵得要死。
第四喜摇头:“贵也得咬着牙买,总不能天天过寒食节。”
如今几人再说及此事,第八矫平素埋头于简牍,不了解这些,只愕然道:“难怪我听人说,前汉时有朱买臣,微末时常艾薪樵,卖以给食,原来砍柴确实能当营生来做。”
景丹却道:“我倒是知晓,有些人不去远处终南山,而就近找到了伐木的好去处。”
“何处?”
“前汉诸陵。”
从西到东,依次是茂陵、平陵、延陵、康陵、渭陵、义陵、安陵、长陵和阳陵,犹如一串珍珠摆在常安以北。加上常安东南的霸陵杜陵,西汉十一位皇帝葬于山陵之下,旁边还有许多太后、皇后和大臣的陪葬墓。
陵区之内广种树木,还是上好的松柏,汉朝时管控很严,每一座都派人手看护。
如今大汉都亡了,活人尚且没了衣食着落,何况死人。虽然王莽宣布“其园寝庙在京师者,勿罢,祠荐如故”,但除了较为特殊的高、元、成、平之陵,其余都香火渐衰。随着新朝财政困难,守陵官吏也相继裁撤,于是光顾诸陵的不止是盗墓贼,还有伐木工。
即便有汉朝皇帝头上的草木支援,常安柴薪依然贵,第四喜道:“有些人家能买得起米,却买不起薪炭,还好有刍稿啊。”
刍稿就是农作物的秸秆,和汉朝一样,新朝收租时,还要收一份“刍稿税”,必须实物上缴,作为牲口冬天的口粮,或用于亭舍民户取暖之用。机敏的商贾经常将多余的干秸秆大车大车运进长安售卖,而且这些东西不耐烧,春夏秋还好,冬天时仍不够长安三十余万人烧。
于是便有了第五伦在城里看到的情形:由于燃料难敷需求,每到冬季雨、雪时,城内百姓往往不免冻馁。
“现在才农历十月中,就已经冷成这样,再过两月天降霜雪那还得了?恐怕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场面就要出现了。”
第五伦如此暗暗嘀咕,但他也知道,自己瞥见了商机,于是问出了一句。
“何不烧石炭?”
……
这可不是“何不食肉糜”,第五伦在长陵时就见过大块的煤炭被拉在牛车上运输,一些地方显然已经进行开采了。
但当第五伦询问第四喜时,他却觉得是异想天开:“郎君,第四氏在泾北就有个小石炭矿,露天的矿,开采倒是不难。但采出来后,一般只用于烧蜃灰、制陶、烧砖烧瓦用,连炼铁都嫌不好。”
“更别说家居做饭烧火了,又贵又不好点,有人试过,味道难闻!”
第五伦了然,价格高、不方便烧、燃烧产生有害气体,这是时人不用煤的理由,但最大的原因,还是观念没转过来吧。
若能解决前两个弊端,减轻第三个,在无柴炭可用的情况下,煤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于是他令第五福去城内制陶工坊,买了烧窑用剩的煤来。
眼下第五福在院子一角的菜圃旁,举着个木杵鼓捣了一会,已将煤块都捣成煤末。
第五伦前世小时候,老家还在烧小煤炉,有时候不舍得买,还会自制。他也捋起袖子下手,和第五福将煤末和黄土混在一起,倒点水搅合均匀。
整个工序里,唯一可以被视为有点技术含量的环节,就是煤末与黄土比例。这也不是什么难题,第五伦按照不同比例配了三堆,在院内能被阳光照射的平整地面摊平抹光,再用木碗当模具,一碗一个煤饼,又搓了些小煤球。
刚开始,第五伦是想做成蜂窝煤的,但仔细一想,何必呢?
这玩意根本没有技术含量,黄土到处是,煤炭也来源广,别人一看就学,一学就会。常安不管哪行都竞争剧烈,若能卖得好,今年你赚了钱,明年恐怕就有无数竞争者。
做生意要学一些游戏商啊,把产品一次做到位了,明年的DLC还卖不卖了?先做粗糙些,每年改进一点,比同行优秀就行,多挣几次钱不香么?
而最终的目标,是要将蜂窝煤和小煤炉一起卖。
于是第五伦停了手,只满足于简单的小煤饼、球。
接下来交给阳光和风即可,回过头,第四喜蹲在厨房门口满脸不解地看着这一幕:“石炭加水和土,还能用?”
他只觉得第五伦是儿戏——就跟小时候撒尿和沙子一样。
而到了傍晚,景丹回来时,看到院子里一堆黑不溜秋的煤球,也颇为诧异。
次日又是个大晴天,煤球里的水分一点点减少,被第五福捡到厨房里码好,第五伦打发第四喜出门去后,便准备试烧了。
第五伦带来了四万多钱,加上景丹凑的份,还有王隆这个土豪赞助,庖厨里是天天能见到肉的。
房梁上悬挂鱼肉和肘,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砖砌灶台与后世农村的区别不大。只是上面支着的是不是铁锅,而是甗(yan)、甑(zeng),镬(huo)等名字奇奇怪怪的炊具,理解成煮锅、蒸锅、大锅就行。
第五伦挑出不同比例制成的煤饼,塞进灶下,敲打燧石,试着点着秸秆——点火,这也是他穿越后学到的新技能,已经越来越熟练了。
和第五伦预想的一样,黄土少了,煤球酥脆,根本无法使用;黄土多了,又影响燃烧质量。
只有不多不少的那一份,却在灶里燃烧得十分顺利,第五福和闻讯赶来看热闹的景丹也瞪大了眼睛,发现这掺了土和了水的石炭球,居然燃烧与薪无异,其火候较薪为优。
而味道和烟好像也比直接烧小了些。
“成了。”
第五伦露出了笑,他根据常安的煤价,与薪炭相比较,算过一笔账。和了黄土后,煤球的价钱就算比同重量的木炭还低,也仍有赚头。若能让城里的中人之家购买,倒是一条不错的财路。
第五伦走出庖厨,抬起头,便能看到常安城中万家烧薪燃炭做饭升起的冉冉青烟。
不管哪个时代,燃料都是刚需,谁家也缺不了。更妙的是,新朝为了杜绝盗铸钱币,禁止携铜炭的禁令,几年前就迫于压力废除了。
第五伦现在只差一样东西了。
“差个矿。”
第五氏没有矿,但第四氏作为长陵的工商业主,在泾水以北,却有一座露天小煤矿,以此作为烧石灰的燃料。上次第四咸还抱怨来着,说石灰越来越不好卖,他都不想再干了。
“两条路。”
“将煤矿转手给我家经营……”
“或是合作。”
第五伦让第五福将剩下的煤球全部收起放到马车上,将院子清理干净,好似一切都没发生一般。
倒是傍晚第四喜回来时,看到院子里的煤球一个不剩全不见了,顿时乐了。
“郎君,我没说错吧,和了水和土的石炭,烧不起来,都扔了么?”
景丹笑而不言,第五福则被告诫,也默然无对,第五伦则说道:“后日轮到休沐,我要回长陵一趟。”
……
新朝的官吏休假制度和汉一样,五日一休沐。明天就是十月份第二个休沐日,来自各郡国的预备郎官们脸上都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毕竟接连几天的洗脑……不,是开会上课讲新政之德,他们也顶不住啊。再木讷的人,对王莽和新朝的歌功颂德听多了,也是会腻味的。
更何况是第五伦这心怀不轨的缓则?
连景丹也憧憬着今天赶紧完事,好回家与妻儿相聚,回过头与第五伦说起玩笑来。
“伯鱼听说过前汉成帝时,张扶主动放弃休沐,在官署办公的事么?”
哦?大汉也有自觉自愿践行996的打工人?
第五伦摇头,却听景丹笑道:“张扶是左冯翊贼曹掾,与吾等同郡,有一次休沐,他仍然不走,坚持坐曹治事。”
“其长官左冯翊薛宣便劝导他,说日至时官吏依照规定休假,由来已久,官署中虽有公职事,但家中也盼望私人间的恩爱情意。建议张扶遵从众人习惯,回家陪伴妻女,设酒肴,请邻里,一起欢笑相乐,这才合乎时宜。”
“然后呢?”第五伦追问,张扶有没有义正言辞反驳领导?
景丹道:“薛宣的话让张扶惭愧,官属皆善薛宣之言。”
第五伦露出了笑:“吾亦善之。”俺也一样!
旁边的王隆难得插了句嘴:“吾等算赶上好时候了,前汉昭宣时,郎官休沐可不容易。”
“当时郎官休沐的时间顺序,均由出钱贿赂上司多寡决定,有的郎官一年多都不得休沐。”
“还是汉宣帝时的平通侯、中郎将杨恽对此进行整治,让郎官疾病休谒洗沐都按法令行事,直至今日。”
第五伦颔首,真得感谢那个叫杨恽的人啊,不过听说他下场不太好。
除了他们列尉三人组外,其余郡国的孝廉郎官们也难掩喜色,第五伦就听到旁边几个人在议论明天休沐去哪玩耍。
“当然是章台街!”
一个年轻的郎官兴奋地仰着头,冠都快掉了。第五伦这些时日跟老扬雄学方言,算是粗通门道,听出这几个郎官的口音,乃是属于赵魏自河以北这一系。只不知是哪个郡,邯郸还是巨鹿。
至于章台街,乃是常安城里出了名的红灯区,这是憋久了吧。第五伦低头看了看自己十八岁的身体,惭愧,他也有点久了。
就在众人声音有些喧嚣时,却听到一声怒喝。
“诸君肃静!”
负责管理外郎的左中郎将、起武侯孙伋步入郎署,今天的他一改平日露个面就走的做派,正色道。
“诸郎下拜!国将、美新公到!”
……
PS:最早的煤饼发现于东汉的冶铁遗址。
推荐一本新书:《在群里拉家常的皇帝们》,皇帝聊天群类型的,感兴趣的可以康康。
第36章 灵气复苏?
刘秀后悔了。
他不该选尚书,更不该选许子威,这位老儒生学问肯定一流,但讲起课来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叫人直打瞌睡。
入学这几天里,许子威一直在给学生们讲解尚书里的《尧典》一篇,你猜光篇目两字,他讲了多少?
“十余万言!”
刘秀只对邓禹如此吐诉,引发了邓禹的共鸣——邓禹学的也是欧阳尚书,但师承另一位夫子。
邓禹说道:“吾师亦然,《尧典》中,开篇就是‘曰若稽古’,结果这四个字,居然讲解了三万言,还要吾等统统抄录记诵。”
对神童邓禹来说,这简直是煎熬,又得费多少简牍啊,而简牍还必须找博士手下的主事、侍讲买,又贵质量又差。
五经初始内容不多,甚至堪称短小,可每个派别都在拼命往经学里掺私货,称之为训诂、义理,导致五经内容注水千倍甚至万倍十万倍。
于是大半个人生,就这样砸进去了。
刘秀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有人童子时就来太学,可一直到皓首白发,仍不能通一经。照这速度,他和邓禹在常安一年,估计都学不完《尧典》。
刘秀透露了他从同乡朱祐处打听到的消息:“听说弟子分为门外、升堂、入室,吾等乃是门外弟子,自然不会倾心传授。”
得熬时间,拉关系,像侍奉父亲一般对待老博士,才可能升阶,成了入室弟子后,方能得到博士推荐,有资格参加射策考试,去争那每年八十个官位。
刘秀本就不想一辈子钻研经术,如今发现水如此之深,对射策考试也凉了心,只摇头道:“也罢,吾等略通大义便可。”
反正对他们这些闾右子弟来说,读书不行,大不了回去继承家产呗。
不同于对本专业的无趣,刘秀倒是对一些“杂学”来了兴致。
当年王莽大建学舍、广纳学者,并不限于正统经学之士,擅长兵法以及天文、历算、方术、图谶之类也在其中。
让刘秀着迷的,正是谶(chèn)纬。
说来也巧,与刘秀同住一舍的左队郡(颍川)人名叫“强华”,就专程跑来太学钻研谶纬。
“天与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事亦能影响天象!这些话,记载在尚书《洪范》里,文叔可学过?”
刘秀是读过经文,但具体的义理训诂,大概再读十年,才有机会听许子威讲吧。
强华继续道:“故从三代以来,灾异、祥瑞皆是应人间治乱而生,还会伴随着预言隐语与天书降世。前者就是谶,后者则为纬,与五经互为表里。”
说白了,谶纬就是对未来的政治预言。
“物盛必有非常之变先见,为其人征象。”
强华说起这些事来头头是道:“汉昭帝时,昌邑国社有枯树复生枝叶,预示着昌邑王刘贺继承大位,果然,他不久后便被霍光迎入京师。”
“可天命岂会如此简单?刘贺在昌邑国时,曾见到过一头白犬,高三尺,无头,大摇大摆进入室中,其他人却看不到。类似的征兆还有七八个,都预示着刘贺信用谗谀,必有凶咎。”
“果然,刘贺在位二十七天,因荒淫无度被废。”
“而先时,上林苑中一棵断掉的大柳树忽然一朝起立,生出枝叶,有蚂蚁食其叶成文字,竟是公孙病已立五字。不久后,汉宣帝刘病已便从故废之家的孤儿,受命为真天子!”
昭宣中兴啊,刘秀听了都忍不住憧憬那个时代,只可惜那已经是大汉最后的荣光了。
“成帝即位后,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陨,夏霜冬雷,春凋秋荣,陨霜不杀,水旱螟虫,《春秋》所记灾异一个不差,都出现了。这是对成帝昏庸不明,而任用奸佞,宠爱赵飞燕、赵合德的警戒。反倒是象征着外戚王氏的祥瑞,却一个接一个,终至国祚移鼎。”
刘秀听得暗自扼腕,倒是与他们同住一舍的第三人正在昼寝酣睡,被吵了许久,听到这竟笑出了声。
此人名叫庄光(严光),字子陵,他年过五旬,胡须斑白,都能当刘秀父亲了,但确实是他的太学生舍友。
虽然年龄差了许多,刘秀倒是挺喜欢庄光这随性不拘小节的风格,遂拍着庄光未盖被褥的肚子道:“子陵啊子陵,你梦到什么好笑的事?”
庄光却是连身都懒得起,只将刘秀摸他肚子的脏手打掉:“我在笑强华整日大谈谶纬,莫非是想做哀章第二?”
……
今日来郎署给第五伦等人上课谈谶的哀章,乃是太学的“骄傲”。
从汉平帝时太学扩招,直至今日,上万人里就出了哀章一个大官。他作为“四将”之一的国将,还被封为“美新公”,地位极高。
但第五伦听说,哀章并非靠经术上位,而是赶上了王莽代汉,进献祥瑞的风口。
从昭宣起,随着天人感应深入民心,谶纬盛行起来,王莽便利用了这点。他重新执政那年,你说巧不巧,自周朝后杳无音信的“越裳氏”就不远万里来进献白野鸡,群臣说这是王莽德比周公,感化了蛮夷。
一招鲜吃遍天,尝到甜头后,便越发不可收拾。
前朝居摄三年(公元8年),齐郡临淄县昌兴亭长做梦时遇到一位神仙,对他说:“吾乃天公之使也。天公使吾告亭长曰,摄皇帝当为真。若不信吾,此亭中当有新井。”
次日那亭长起来,在亭部转了一圈,愕然发现,门外昨天还是平地的位置,居然真多了一口新井!探头一看,入地百尺,井沿平滑,……这这这,绝非人力所掘。
等那亭长拽着绳子下去,以猴子捞月的姿势,在井底摸了摸,竟从冰凉透心的水中,捞出来一块无暇的白石!上圆下方,石上有丹书著文八个古字。
“告安汉公莽为皇帝!”
亭长激动地抱着井中白石赶赴京城,很快,这祥瑞便和不同地点、相同时间发现的巴郡石牛、雍石文一起送到关中,士民为之轰动。这三石摆放在未央宫前殿,王莽带着几名亲信去观看。
就在王莽踏入前殿那一刻,忽然天风大起,飞沙走石。等风止时,发现三块石头前本空空如也的地上,赫然出现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铜符帛图!
上面写着:“天告帝符,献者封侯。承天命,用神令。”
神迹,这是妥妥的神迹啊!大概集齐三颗神石才能召唤出来吧。
群臣立刻跪拜,山呼说,天命都直白到这种程度了,安汉公您也别扭扭捏捏再做什么摄皇帝,直接受汉之禅,当真皇帝罢!
但王莽还是拒绝了,大概是觉得时候还未到,三辞三让嘛,不凑齐怎么行,第五伦对此十分理解。
当此之时,太学生哀章嗅到了机遇。
居摄三年十二月,哀章穿着一身黄衣服,将两只匠人精心打造的盒子送至高庙,并对管庙的仆射说:“天帝使者令我将金匱送来,请即交安汉公。”
等这两个金匱送到王莽手里时,打开一看,原来藏了两份策书,一道写上“天帝行玺金匮图”,另一道写上“赤帝行玺某传予黄帝金策书”。
策书上说,连赤帝刘邦也觉得,汉家德尽,王莽才是真命天子,皇太后应该遵照天意行事。
如此拙劣的戏法,还真有不少人信了,而王莽也顺水推舟,决定趁热打铁,遂至高庙受禅,改元定号,与海内更始,完成了代汉事业。
不过那金策书上,还写了其他内容,比如大胆预言,新朝会拥有由十一人组成的核心领导班子,除了王莽亲信刘歆等八人外,哀章自己当然也名列其上。
最离谱的是,他还虚构了两个人,一个叫王兴,一个叫王盛,取兴盛之吉意。
这可怎么办呢?王莽为了验证符命,便派人在京城内寻觅,终于找到了一个卖饼的王盛,一个守城门的兵卒王兴。于是请巫者看相,认为就是策书上所说的两人。王兴、王盛因而一步登天,与哀章一同位列十一上公。
回想着这哀章的事迹,第五伦心中暗道:“这就是传说中恰巧站到风口上,瞬间起飞的猪啊!”
还顺便把卖饼的、看门的也一起带飞,新朝建立过程简直儿戏,什么叫魔幻现实主义,这就是。
不过,哀章等三人毕竟根基太薄,为公卿所轻视,王莽也没给他们实权。哀章只能管管宣传口的工作,否则他也不会闲到跑来给新晋的孝廉郎官们洗脑。
哀章已经不像儒生,反倒更似神棍姿态,坐下后就开始神神叨叨说起本朝的各种神迹来。
“皇帝谦谦,既备固让,十二符应迫著,命不可辞。”
作为蜀地梓潼人,哀章跟扬雄算半个老乡,但口音可比扬雄重多了。
哀章说,新室现在收藏着十二样神器。
第一是武功丹石,出于汉氏平帝末年,火德销尽,土德当代,皇天眷然,去汉与新,以丹石始命于新皇。
第二是新皇谦让,以摄居之,未当天意,故其秋七月,天重以“三能文马”。
三为铁契,四为石龟,五为虞符,六为文圭,七为玄印,八为茂陵石书,九为玄龙石,十为神井,十一为大神石,十二为哀章所献铜符帛图。
十二神器就收藏在寿成室王路堂中,摆在内朝大殿上祭祀,此乃朝廷官方供奉的至高神“皇天太一上帝”降下的神瑞。
可不比刘家蛐蛐一把斩蛇宝剑强多了。
任何胆敢对新室正统心存质疑的人,岂止是不忠不孝,简直是在亵渎神意天命!要遭天谴的!
最后,哀章用他那口音浓厚的雅言说着拗口的话:“申命之瑞,浸以显著,至于十二,以昭告新皇帝。新室既定,神祗欢喜,申以福应,吉瑞累仍。”
十年过去了,按照哀章的说法,天下仿佛出现了灵气复苏,以至于找到的麟凤龟龙,众祥之瑞,七百有余!
什么黄龙在江水里游啦,王家祖宗墓门梓柱生枝叶啦,母鸡一夜之间变成了公鸡啦,也不知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第五伦都听愣了:“这是……灵气复苏了?”
若这些全是真的,那这时代,改名叫“神话版新朝”得了。
幸亏第五伦几个月来仔细观察过,这世界确实还在他所熟悉的物理规则下运行,没有超出他认知的事情——穿越除外。
总之,平均两个月一个祥瑞,依据天人感应的理论,王莽新政,果然是追美三代之治,天下大同啊!比前朝什么昭宣中兴不知高到哪里去。
哀章在那抑扬顿挫宣扬君权神授,在场众人还真听得津津有味——能不有味么?两千年后,信谶(chèn)纬预言,信《推背图》,整日大谈祥瑞的高级知识分子甚至是官员,也不少嘛。
但毕竟业务还不熟,哀章等辈的造假能力跟后世比,实在太差劲,第五伦光听都觉得破绽百出。
第五伦颇觉荒唐滑稽,忍不住露出了笑,连忙摸了下嘴唇憋回去。
这时候他却注意到,坐在自己左方的一人,也在低头忍笑,手紧紧拧着大腿,以免乐出声来。
正是先前嚷嚷着休沐要去“章台街”寻花问柳的年轻郎官。
这时,哀章的宣讲也接近了尾声,他好歹做过太学生,用一句诗经里的话作为结束语。
“《诗》曰:‘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此之谓也。诸君当谨记,皇天明威,黄德当兴,隆显大命,属陛下以天下,新室万年!”
“新室万年,陛下万年!”
第五伦违心地跟郎官们一同山呼,等到起身回头时,那个低头暗笑哀章的年轻郎官,却笑呵呵地站在他面前,开口就是浓厚的赵魏口音。
“这位君子,方才何故憋笑?”
第五伦摇头:“我只是在忍笑,仁兄却几乎笑出了声,难道不是一百步笑五十步?”
二人心照不宣,再度乐了起来,第五伦朝他拱手:“吾乃列尉郡人,第五伦,字伯鱼。”
对方也礼貌回礼,站得笔直:“巨鹿郡人,耿纯,字伯山!”
……
PS:求推荐票。
第37章 你信么
“伯鱼就是那位‘义折强弓’的第五郎罢?”
“哦?伯山居然认得我!”
第五伦还以为,自己的名声是传不出列尉郡的,不成想才半个月就到常安来了?
京师人物荟萃,郡国豪杰齐聚,每天都有无数新鲜的事迹,刚刚流行的事物转瞬又会被人忘记。想要在此显名,比在长陵难上十倍百倍,所以第五伦入京以来颇为低调,连声望都懒得刷。
第五伦嘴上谦逊:“正是我,但那只是乡人夸大之言,不足为信。”
“伯鱼太过自谦。”
耿纯摸了摸自己那看上去总是快掉的冠:“上次休沐时,我去拜会同宗亲戚茂陵耿氏,便听人说起过你。能让原涉大侠赞誉的人可不多。再者,伯鱼这姓太少见,只要听一遍,想忘都难。”
嗯,确实难忘,除非和第一第二第三直到第八放在一起,就傻傻记不清楚了。
还有,原涉称赞自己了?第五伦真不知道,看来有空还得去茂陵会会原大侠,顺便将万脩那把断弓修好还他。
这时候,第五伦却发现了一件尴尬的事。
耿纯倒是知晓他,自己却对耿纯一无所知,看其性格,应该是个直来直去的人,这违心的“久仰大名”四字还真不好说出口。
“伯山前些年在太学读书过吧?”
一旁的景丹却来帮第五伦打圆场了,他上前自报了姓名,笑道:“你我应是同年入学,只是师承不同,但巨鹿耿伯山之名,我还是听说过的。”
景丹又对第五伦介绍道:“伯山之父,乃是济平郡(定陶)大尹。”
原来是两千石之子,难怪耿纯不过二十余岁,就能把太学、孝廉郎官一起上了。新朝有规定,六百石的“元士”以上,他们的儿子可以直接到太学旁听,也难怪景丹心心念念想做到六百石,为的就是后代赢在起跑线上。
而举孝廉时,二千石之间也经常会做些PY交易:错开年份,相互举荐子侄。所以孝廉名额中,真正“寒素清白”的人少之又少,像第五伦和景丹这种,已算异类。
耿纯与二人来到郎署偏僻处后,说起方才为何忍不住发笑。
“那还是十年前,我家中母鸡下了个双黄的鸡子,庖厨打开后,传于众人观看。”
“当时宋子城中,有一个燕地方士名叫西门君惠,他好天文谶记,正在我家做客,便说这是祥瑞,与新室开创有关系,当献于常安。”
“我当时年少,十分不解,难道这牝鸡,是受了天子隔着数千里的感应?”
这话把第五伦再次逗乐了,这耿纯虽为大尹之子,却对新朝皇帝颇为不敬,也是个潜在的反贼啊。
耿纯话语诙谐:“于是我便偷偷带着蛋去厨中,放进水里煮了,撒了盐,两口吃下,味道与普通的鸡子并无区别,之后也无任何奇异之事发生。”
“倒是那西门君惠大呼可惜,还说什么本可以籍此封侯,汝等说这可不可笑?”
确实好笑至极,新朝刚建立时,谄媚之徒见王莽喜欢谶纬,便疯狂向朝廷猛报祥瑞,这里的猪崽长了三条腿,那里的麦禾生了双穗。献得快的人,竟还真被封侯,搞得五等爵制大大贬值。
最后,连常安人街上见了都相互戏言说:“唯独你没有接到天帝的命书么?”
而“十一上公”里,也有人利用谶纬谋取私利,想搞什么“周召分治”,架空王莽。甚至利用“天书”求娶王莽的女儿,便是那位住在宣明里对面的黄皇室主。
五威司命陈崇进言,谶纬符命已成了双刃剑,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王莽立即采取措施,宣布胆敢自行制造者一律逮捕入狱。朝廷需要的符命,只能由他直接指挥的“五威将率”这机构发布,才断了祸乱之道。
“故而那西门君惠也没混上封侯,如今做了直道侯王涉的宾客,依然在谈谶纬。”
风口没了,现在还拿着谶纬祥瑞梦想轻松封爵的,那就是真猪。
耿纯离开后,景丹看着第五伦道:“如此说来,伯鱼莫非和桓君山一样,不信谶纬祥异?”
桓君山,正是那个前些天在扬雄家对第五伦阴阳怪气,事后也没来跟他道歉的桓谭。
过去十年,朝臣为了讨好王莽,宣扬图谶成风,连扬雄都未能免俗,唯独桓谭沉默不语。他甚至还在公开场合抨击祥异之说,是出了名的狂士,又持“形神烛火之论“,颇有一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
这点,第五伦是敬佩桓谭的,只是那人性格如此恶劣,即便扬雄引荐,他也懒得结交。
听景丹如此发问,第五伦却摇头笑道:“我不信谶纬。”
“可祥异,我却是信的!”
废话,尽管王莽鼓捣的这些祥瑞全是假的。
但他,穿越者本人,不就是这天地间,最真的祥异么!?
……
而与此同时,在城南太学生舍,强华被同舍的老太学生庄光一阵抢白讥讽。
这粗鄙无礼的会稽人竟然说什么“谶纬祥异皆为虚妄”。
庄子陵又嘲笑强华:“符命非五威将率所班,皆下狱,你现在去献天帝策书也混不到封侯,只能入监牢了。”
嘴拙的强华被驳得说不出话来,好在有刘秀为他二人说和,拉着强华离开屋舍,不去招惹庄子陵。
强华有气没处撒,只狠狠踢着地上的石头,却忽然回头道:“文叔相信祥异谶纬吧?”
刘秀颔首:“祥异,我信。”
春秋灾变尽现于成、哀之世,已经无可辩驳,灾害和汉家天子的昏庸无道都是真的,再加上世系三绝,灭亡有灭亡的道理。
但借着符命篡汉的新室,就真如王莽宣扬的那般,众祥之瑞数不胜数,天下一片太平么?
“恰恰相反!”
据刘秀所知,这十年来,世上的灾异更多了。
小的不提,就说大的,始建国三年(11年),大河在魏郡决口,泛清河以东数郡,而朝廷不知因何缘由,经久不予堵塞,导致河患愈演愈烈,肆虐兖州、青州,至今七载。自大禹治水后就固定了数千年的黄河,彻底改道,经平原、济南,流向千乘入海。
来到常安后,刘秀又听同门、来自列尉郡的第八矫提及,天凤三年(16),泾水在列尉长平馆雍塞,然后改道。可国将哀章却解说符命,认为这是以土填水的祥瑞,预示着新朝要灭亡北方匈奴,于是朝廷放着水灾不管,却拼命往北边派兵。
又听闻,天凤年间,有黄龙堕死黄山宫中,百姓奔走往观者以万数,虽然朝廷辟谣说这是假的,但刘秀却信以为真。
黄龙在王莽篡汉时几次现身人间,如今堕死,是不是意味着新室的土德将衰呢?
这些事藏在刘秀心中,轻易不敢对人言说,他学尚书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接触那篇解释五行始终的《洪范》真谛,了解这世间祥异大道。
刘秀看向远方:“至于谶纬,我更是信!”
早在王莽篡汉后几年,常安城内就有一个女子在槀街当众高呼:“高皇帝大怒,趣归我国。否者,九月必杀汝!”
朝廷说这女人是疯子,流放了事,但刘秀听后却觉得,这说不定真是高皇帝上身呢。
后来,又有“刘子舆”的故事广为流传,说是汉成帝的遗腹子,如今长大成人了,还曾拦住新朝大臣的车自报身份,说:“刘氏当复,趣空宫。”
那个人被收系族灭,官方辟谣说成帝的儿子被赵飞燕害死了,根本没有刘子舆。但民间有传言,说真正的刘子舆,还活着。甚至连十多年前高举大旗反抗王莽的大汉第一忠臣翟义,也尚在人世,正潜伏于不知何处,以待时变……
与秦末的公子扶苏、项燕,简直如出一辙!
作为汉室宗亲,这些谶纬,刘秀宁信其有,王莽以谶纬篡汉,难道就不能反过来?
而他最信的,还是兄长刘伯升在宛城听闻后,兴奋地对他提及的话,那句在民间渐渐有了声音的口号。
“汉家当复兴!”
……
到了下午晡时,郎官们修习完长吏教授的律令后,总算能回家了。
耿纯也算与第五伦二人结识,甚至还邀他们明日同游章台街,二人都推说家中有事婉拒——其实第五伦还真有点想去。
正说话间,一个与耿纯相识的郎官却匆匆几步走过来,也懒得避了,语速飞快,直接改用关中人很难听懂的巨鹿方言,对耿纯说了几句话。
耿纯面色一变,只对第五伦拱手道:“我住在冠前街修成里,伯鱼与孙卿闲暇时一定要来寻我,尝一尝燕赵之地的烈酒。”
言罢就匆匆离开,景丹道:“耿伯山莫非是等不及,今夜就要去章台街?”
第五伦却摇头:“不……是真出大事了。”
他万般庆幸,自己还有点语言天赋,而跟老扬雄这个方言专家了解天下方言时,是从北到南学的,拗口的巨鹿方言刚好能听懂大概。
第五伦低声道:“彼辈在说,刚刚天子颁布了一道密诏,要五威司命驰传天下,考覆贪腐,严查郡尹、县宰为奸利增产致富者!”
五威司命是新朝的监察机构,直接向王莽负责,监察上公以下,凡不用命者、大奸猾者、铸伪金钱者、骄奢逾制者、漏泄省中及尚书事者、谢恩私门者等皆在监督之列。
这次的事,总结起来一句话,王莽要反腐!
景丹听罢一惊:“这是真是假,吾等为何没收到消息?”
皇帝王莽做事一向想一出是一出,第五伦和景丹在京师又没有过硬的背景靠山,公府颁布的诏令,也没有必要先通知一群闲散外郎。
至于耿纯等人为何知道?人家是二千石的儿子啊,京师中姻亲、故旧一大堆,消息灵通。跟他们能一样么?至于邛成侯家的堂侄王隆……这呆子就关心辞赋,知道个屁。
耿纯的父亲是济平大尹,在这次反腐浪潮中,指不定会被牵扯上,所以他才焦急。也不止耿纯,郎署中许多二千石子弟都获知了消息,顿时没了休沐的闲情,都走得飞快。
新朝的官从上到下,都不清廉,王莽忽然来这么一出,恐怕全天下都要鸡飞狗跳。
景丹在疑虑后却又笑道:“说起来,此事与吾等并无太大干系,我之前不过是区区郡文学掾,又一向廉洁,就算五威司命查到我头上,也没什么好怕的。”
第五伦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道:“孙卿,子孝公他……”
“伯鱼!”
景丹明白第五伦之意,肃然道:“张公矜严好礼,一向不与浊流合污,绝非贪腐之人,吾等身为门生故吏,不可疑之。”
第五伦颔首,他担心的是,若是他们的举主张湛落马,那作为被举者,第五伦、景丹甚至是王隆、萧言都要受牵连。
希望真如景丹所言,张湛表里如一,两袖清风,那第五伦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才怪!
“孙卿兄,我等不到明日了,今晚就走!”
第五伦说完便骑马速速回宣明里,将还没吃饭的第五福喊来,立刻驾驶载有煤球的马车离开常安。
之所以这么焦急,是因第五伦忽然想起,秋天的时候,第五霸可是为了他的太学名额,贿赂过县宰鲜于褒的。
虽然这事黄了,可那些好处鲜于县令却没退,若被牵扯出来,第五氏恐怕会有小麻烦。
这反腐诏书不知道是哪天下的,五威司命也许已抵达列尉郡开始彻查,自己得乘着休沐赶紧回家看看情况,是福是祸,好做应对。
可他还是迟了一步。
入夜时分,当第五伦尚未抵达第五里坞院,就遇上了急匆匆想去常安找他的第五格。
遇到小主人的车,听到儿子第五福连连唤他,第五格连忙勒住马,连滚带爬下来,扶着第五伦的车栏惊恐地说道:“少家主,出大事了。”
“就在下午,鲜于县宰被朝中来的官吏抓了!”
“而刚刚又来了位督邮,将老家主带去了县中!”
……
PS:王莽反腐见《汉书.王莽传》天凤五年。
第38章 年轻人不讲仁德
列尉郡大尹张湛虽然治郡能力差了点,但在道德方面,确实无可挑剔。如景丹所言,两袖清风的三辅仪表张子孝,在这场动荡里独善其身。
这就使得想来为自家祖父说项的第五伦,在郡府门口碰了一鼻子灰。
“大尹已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
门下史当然认识第五伦,朝他歉意地拱手道:“鲜于县宰被捕,郡中许多豪右遭到牵连,今日登门求情者太多,郡尹一概不管,还望郎官见谅。”
第五伦不知该说什么好,若是事不关己,他肯定会大赞张湛不徇私情,是个大清官。但事若关己,则又要怨张湛爱惜羽毛。
没奈何,第五伦只能另想他法,他好歹有个郎官名号,跟郡里的官吏都打过照面,一家家拜访后,终于从郡功曹处得知了点消息。
“陛下以为,天下官吏道德沦丧,并为奸利,郡尹县宰家累千金,故而严查,五威司命之令在此,伯鱼你自己看……”
第五伦接过来一瞧,却见上面写着:“详考始建国二年胡虏猾夏以来,诸吏及缘边吏大夫以上为奸利增产致富者,收其家所有财产五分之四,以助边急。”
他心中暗道:“始建国二年,那就是九年前,这是要追根究底啊,王莽玩真的?”
新朝在南、北、西三面都有战争:西面刚丢了西域,而西海郡羌人叛乱层出不穷,南面则是与后世云南广西一带的句町国打仗,西蜀蛮夷也有异动。
更大规模的仗,则是北面与匈奴打打停停好几年,看这意思,王莽还想要彻底降服匈奴,让他们接受“降奴服于”的称号。只是近来国库空虚,万万没想到,王莽居然将主意打到贪官头上了。
若非自家也遭牵连,第五伦也许还会为此叫好呢。
而这时候,景丹也从常安赶过来了,将探得的消息告知第五伦:“在六尉六队查奸的是右司命孔仁,此人乃陛下亲信,五威司命副手,一向以以敢击大臣闻名。”
景丹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郡府:“你找郡君其实也无用,虽然张公清廉,但事后一个未能察奸的罪名逃不了,恐会遭到申饬,故不能施以援手。”
第五伦颔首,他其实只奇怪,他家既非郡县官吏,没机会贪污,怎么鲜于县宰被捕,立刻就遭牵连了?
莫非有人暗中作祟,比如第一氏?第五伦刚开始时这么想,来到郡里才知道,第一氏比他家更惨,因与第四氏合谋奸利增产,又给鲜于褒行过贿,第一柳和第四咸也被逮到了郡城,关在牢狱里了。
但自家贿赂鲜于褒之事还算隐秘,为何这么快就暴露了?
景丹叹息道:“因五威司命特地下令,准许吏告其长,奴告其主。”
从秦朝开始,便将子女控告父母,臣妾控告主人称为非公室告,官府不予受理。新朝也继承了这项法令,第五伦在郎署习律时还学到过,可这次竟然破了这个例。结果导致许多县官、郡尹身边的亲近奴婢忽然跳反,狠狠咬了主人一口。
鲜于褒便是被其臣妾给告发了,那臣妾还掌握了许多收据作为证物,这才导致与鲜于褒有金钱交易的本县豪右被一锅端。
在这时代,贪污被称为“受赇(qiú))枉法”,而行贿则是“请赇”。
“请赇罪,坐臧为盗,与盗窃同罪,行贿多少,就按盗取多少算,恐怕要剃去发须,罚做隶臣妾,此外还要将家财收走五分之四。”
第五伦想起在郎署学到的律令,若是都落头上,第五氏将遭重创,那简直是在逼他造反啊。
但事情未必没有回转余地,第五伦清楚,五威司命没那么多人手,不可能负责每个案子,最多派一个大吏负责一郡,真正奔走在第一线的,还是督邮们。
所谓督邮,乃是督邮曹掾的简称,一郡有数人,负责监督属县,宣达教令,司掌狱讼,缉捕逃亡。
第五伦想着,就算张湛爱惜羽毛不肯下场,自己好歹是个孝廉郎官,郡中几位督邮都打过照面,或能用人情换得他们高抬贵手。
可郡功曹却告诉第五伦一个坏消息。
“为防徇私,五威司命让各郡督邮交换督查,如今来查鲜于褒一事的,却是京尉郡北部督邮……”
“茂陵人,马援!”
……
马援字文渊,出身茂陵大族。
马氏血脉可追溯到战国时的马服君赵奢,汉武帝时,马氏出过两位列侯,备受宠信。只是在巫蛊之祸后,祖先马何罗、马通因试图入宫谋杀汉武帝而被族灭,只剩下一个庶子侥幸生还,藏匿在民间。
作为逆贼后代,马氏低迷了整整一百年,开始转型钻研经术。到了马援这一代,汉室衰微,也没人追究百年前的谋逆之事了,几代人积淀终于换来收获。
马氏家中兄弟数人,皆非凡俗:其长兄马况,官至河南太守;次兄马余,官至中垒校尉;三兄马员,官至新朝增山(上郡)连率。
一门出了三个二千石,即便放在冠盖如云的五陵,也极其少见。
唯独年纪最小的马援是个异数,兄长请名师教他《齐诗》,这小子看完原文就不学章句训诂了,以为是在浪费时间,转而遍览家中群书,却偏不想去太学深造。
家里人以为他想做官,在马援为长兄服完一年之丧后,郡中要举马援为孝廉,马文渊却直接拒绝,放弃了大好仕途,急得家人直跳脚。
马援却好似没事人一般,独自跑到上郡,投奔三兄马员。他也不做正事,只和当地匈奴杂胡厮混在一起,跟玩儿似的放了几年马后,才回到茂陵,做了督邮。
督邮权力虽大,但秩不过比二百石掾吏,较三位兄长差距太大。
就是这样一位行事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家伙,因王莽的反腐,被交换到列尉郡查鲜于褒受赇一案。
审问其他涉案人员诸如第一柳、第四咸时,马援都是坐着的。直到第五霸步入堂下,看到他手中那根杖,马援便立刻起身,朝第五霸拱手。
“事先不知老丈年岁,不然应由我亲自登门询问,真是怠慢了。”
前朝汉成帝时,有《王杖诏令册》,本朝全盘继承,给年七十以上老人赐鸠杖,杖高九尺,顶端是木鸠,鸠者不噎之鸟,欲老人不噎,身体康健。
但这法令执行力度不太够,第五霸的鸠杖,还是第五伦举为孝廉入朝为郎后,县里给他补上的。
如今鲜于县宰都给逮起来了,底下各曹掾也抓了一半,谁还顾得查验鸠杖名单。
持鸠杖的老人享有特权的:待遇比六百石,入官府不趋,见县宰不拜,马援立刻让人赐坐。
“可不是怠慢么!”
第五霸显得极其虚弱,佝偻着背,双手扶着鸠杖,好似要将整个身体挂在上面。边咳边看着不过三十余岁的马援道:“你这后生不讲仁德,竟派人连夜将七旬老者押来。”
“是押来的?”马援看了一眼旁边的佐吏:“我不是要汝驾安车去请么?”
佐吏冤枉地说确实是请的,第五霸却道:“那是请么,这一路颠簸,吏卒粗手粗脚的,老朽几乎没了性命。”
第五霸抚膺道:“督邮,我也做过乡吏,知道吏民有敢殴辱鸠杖老者,就是犯了不道之罪。当年就出过这样的案子,有平民王姓男子殴打持杖老人,被判斩首弃市。不必再说了,我要见郡尹,我要告汝等苛待长者!”
他就是在倚老卖老,先占了理,将水搅浑,好让自家从这案子里脱身。
马援始终只是笑颜相待,等第五霸说完后道:“老丈入过行伍吧?”
这话让第五霸一愣,却听马援道:“老丈持鸠杖的模样,好似持矛戟,律令里说,年七十以上者,甚至能杖击地方不良官吏,我若是挨了老丈一下,恐怕骨头都得断。”
马援这些年行走郡国底层,看尽形形色色,一眼就瞧出第五霸的虚弱全是伪装的,倒是脚下底盘稳如磐石作不得假。
更何况他已经打听过,这老汉曾一拳打倒壮汉,一脚踢断过轻侠肋骨,装什么装?
“后生眼力倒是不错。”
第五霸有些尴尬,他还是要点脸的,忽然之间,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坐得跟鸠杖一样直!
“老丈勿虑也,我请你来,只是问问话。”
马援遂问起鲜于褒臣妾举咎的事,说第五氏秋天时给鲜于褒送过钱帛。
“我家送来时明明是梨,怎么变成钱帛了?”第五霸愕然,一脸的冤枉:“督邮,鲜于褒之父与老叟是同僚,梨熟了送给子侄尝尝,也算行贿?”
一旁的佐吏急道:“但梨筐下,却压着不少钱帛,据那举咎的臣妾说,是第五氏欲求得太学生名额……”
“荒谬。”第五霸哈哈大笑起来:“督邮来自外郡,恐怕对此间事有所不知。”
“吾孙第五伦,在官学名列第一,本可前往太学,可他却因孝悌之义,让学于宗兄,此事郡人皆知。”
“不止如此。”
第五霸来劲了:“后来县令征辟我家伯鱼为孝悌,他又辞了。”
“郡尹听闻后,再除伯鱼为主记室史,他还是辞了!”
“督邮,你且说说,伯鱼连送上门的官都不做,我家何必为了区区太学名额,而给县宰行赇?”
马援笑道:“然后第五伦就被举了孝廉?”
第五霸脸色一沉:“这两事间有何干系?孝廉是郡尹举的,跟县宰无关。”
若换了别人家,早抬着第五伦的郎官身份来压这小督邮了,但第五霸尽量不提及孙儿,哪怕自己遭殃,也不能将他牵连。
这时候又有小吏过来,附耳低声禀报,马援遂颔首:“吾知之。”
然后便一挥手:“话已问完,老丈可以走了。”
第五霸一愣,他的话确实没问题,但这马援不简单,恐怕还要扯皮一阵,怎么就肯放自己走了?
而第五霸离开后,佐吏有些不解:“督邮,就这样将这老匹夫放走?若能交给下属,也不必殴打,关上他一夜不得安寝,定能招供。”
“你想自毙么?”
马援看着这愚蠢的下属,说道:“律令有言,年七十以上,人所尊敬也,非首、杀伤人,毋告劾,毋连坐。前朝就出过这样的案子,有乡中小吏因持鸠杖老者有犯法之嫌,便擅自扣留,导致其病逝,虽然没有殴打,最后那小吏也被判了弃市。”
鸠杖老人能不惹就别惹,若是做得过了,人家闹将起来,最后理亏陷于囹圄的,说不定是自己。
佐吏一心立功,反驳道:“过去律令不准奴告主,此番不也改了么?督邮,非常之时,应当用权。”
马援不再言语,冷冷看向佐吏,这次的事,最积极的就是底层斗食小吏,他们光脚不怕穿鞋,总希望能靠办个大案一步登天。
“你在教本督邮做事?”
……
第五霸走到县寺外时,却见第五伦已等候在外。
“伯鱼怎么来了?”
“在常安听闻消息后便立刻回家。”第五伦关切地问道:“那马督邮,没有难为大父罢?”
若是有,逼急了他还真效仿三国演义张翼德,闹一出鞭打督邮来。
“他敢!”
第五霸再度张狂起来,扛着鸠杖上肩,与第五伦到一旁,说了在里面的事。
“老夫一通义正辞严,说得那小马督邮无言以对,只避席向老朽赔礼告罪,又亲自将我送了出来。”
为了不让孙儿担忧,第五霸对整个过程轻描淡写,表示一切都在掌握中。
但关键处,他还是如实以告,比如马援一眼就看穿了他倚老卖老,确实极难对付,但不知为何,最后却轻轻放过。
第五伦也没想明白为何,唯一能肯定的是,马援此人,他竟是有印象。
具体来说,其实是先知道五虎上将马超,毕竟前世三国游戏太多了……又籍此听过马超的祖先“伏波将军马援”之名。
但马援的具体事迹、籍贯,甚至所处年代,第五伦这历史盲就不清楚了,今日听闻才恍然大悟。
若不是凑巧同名的话,除了皇帝王莽,国师刘秀外,他在这个时代,就有第三个认识的人了。
这时候,却有小吏趋行而出,朝第五伦作揖。
“第五郎官。”
“马督邮有请!”
第39章 用爱发电
郎官是三百石,还是京官,督邮才是比二百石,郡吏而已。
第五伦根本不用向督邮作揖,拱手平礼即可,反倒是马援得起身下堂相见。
当看到马援模样时,第五伦忍不住多瞅了两眼。
这位督邮身材高大,站起来起码七尺五寸,三十余岁年纪,须发漆黑,眉目容貌如画。
马援算是第五伦这一世见过最俊的人了……只不知他家中可还有姊妹?
马督邮也在观察第五伦,盯着他瞧了一会后才拊掌笑道:“有气度,不愧是‘孝义第五郎’。”
看来自己早先刷的名声还是有点用的,第五伦轻咳道:“马督邮,方才吾大父……”
马援却一摆手:“事情已查清楚了。”
他说道:“确是那鲜于氏的臣妾记岔了,汝家送来的是梨而非钱帛,毕竟全县近半的闾右之家,都曾与鲜于褒有奸利往来,误记一二也属寻常。”
这是第五伦没料到的,他刚才还专程记了些春秋决狱的案例,欲与马援驳辩一番,这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第五伦旋即明白,既然马援能派人将第五霸唤来问话,说明证据是充分的,至于确凿与否,是否要捅到五威司命那儿,其实就在督邮一念之间。
而马援选择帮自家一把,这让第五伦满腹疑惑。
马援也看出来了,屏蔽左右后道:“伯鱼是在想,我为何停止追查汝家请赇?”
“督邮不是说,我家没有请赇么?”
第五伦担心这是马援故意为之,就是要套他话。
马援叹息:“若如此提防,那伯鱼就有负盛名,实在太过无趣。”
第五伦摊手笑道:“我是郎官,秩禄较督邮更大。”
“但以马督邮的家世阀阅,堂堂六千石之家,当不会看得上这区区三百石。”
说罢,又见马援笑而不答,他总不会是和原涉、万脩一样,要借自己刷名望吧?
但这做派又不太像,第五伦沉吟后,想到听景丹在外提及,马援屡屡拒绝朝廷征辟,比他还坚决,太学不进就算了,连郎官都不肯做,莫非是对本朝心怀不满?
加上他记得此人“伏波将军马援”的称号,应该不是新朝的吧,指不定也是个潜在反贼。
第五伦心思一转,也打算试探试探马援,遂说起一个故事。
“我在常安,听说过前朝京兆尹孙宝之事,记住了一句话。”
第五伦低声道:“豺狼横道,不宜复问狐狸!”
“好个第五郎!你家若是狐狸,谁又是豺狼?”
马援本来觉得有些无趣的神情,立刻重新精彩起来。
第五伦滴水不漏,笑道:“督邮权当我说的是鲜于褒。”
马援满意了,但他的性格如此,与第五伦相会交谈,彷如聚会饮酒,酒入喉肠,则兴尽而罢,也不多说,只挥手赶第五伦。
“不能再说了,快走,再不走,本督邮恐怕要连你也抓起来!”
……
“竟是先欠了马援一个大人情。”
走出县寺后,第五伦松了口气,这桩事好歹有惊无险,他立刻去给等候在外的第五霸、景丹等人报喜,却又听到一阵哭嚎。
回过头,却是鲜于褒的家眷,在他做县宰期间,住在宽大的县寺后院,享受君侯般的待遇,如今却在官吏逼迫下,被撵出了县寺。
自家的事了后,第五伦才顾得上关心别人,受贿算什么罪?
还是那个说服属下不要996,休沐日赶紧回家抱老婆孩子的左冯翊薛宣。
薛宣在任时,本郡的池阳令举狱掾为廉吏,薛宣还没来得及征辟,却有人告发狱掾收受囚犯家属贿赂。
这也能举廉?薛宣大怒,责让督邮彻查,最后发现是狱掾的妻子收钱,共一万六千,狱掾并不知情。
但即便如此,仍以“家私受赇”之罪,取消了廉吏资格,还要追究责任。在舆论与律令的双重压力下,那狱掾惭恐自杀。
若是不自杀,恐怕不但丢官,夫妻二人皆要受笞刑。
而鲜于褒收的肯定不止这个数,若是严查,重者弃市,还要抄家,他的家眷大概率沦为官奴婢。
由此可见,不管汉朝还是新朝,对贪污受贿惩罚力度还是大的。但第五伦所见,全郡清廉的恐怕就张湛、景丹等寥寥几人,其余皆视受贿为家常便饭,直到王莽忽然来了这么一出,顿时炸窝。
更让第五伦没想到的是,作为本郡清官的代表,景丹居然对鲜于褒这贪官颇为同情。
第五霸等人回家去了,而第五伦还要留在城里以观后效,仍是在景丹家歇脚,进门后,景丹喟然长叹道:“也不能全怪鲜于褒。”
“在本朝,家境不好的官吏若不受赇贿赂,是真活不下去。”
说起亲身经历的那段日子,景丹话语里带着苦涩:“从始建国二年起,直到前年六月,整整六年半。天子以‘制作未定,国用不足’为由。上自公侯,下至小吏,皆不得俸禄”
啥,王莽连工资都不发?
第五伦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脑子里只闪过一个词。
“用……用爱发电?”
……
“前汉时,薄吏禄以丰军用,小吏俸禄本来就低。”
不管哪个朝代,基层工作者都不好混,西汉官员的俸禄,从号称万石的三公,到县里百石以下的斗食佐吏,一共20多级,越往基层,俸禄也越薄。小吏拿着微薄的薪水,养家都困难,还要干着最累的活儿,地方政务自然是懈怠了。
汉宣帝时为了解决小吏入不敷出,还给百石以下涨了一次俸禄,涨幅高达50%。
可到了新朝,却开了一次倒车。
在景丹细细解释后,第五伦才知道,这新莽的官吏们,也不全是用爱发电,为了不让他们饿死,朝廷还是会发点东西的。
自公卿以下,官员每月有绸缎一匹,吏则有一到两匹麻布,若是换成钱粮,勉强够三到八口人活,再多就不行了。
景丹道:“比起前汉的俸禄低了何止一半,天下官吏怨声载道。我在老家还有几顷地出租,尚有衣食,可无地的小吏就难了,有人身为曹掾,竟十月无被,夜卧蒿束,何等凄惨。”
“甚至有的里附城,贵为关内侯,却因俸禄不足以养家,便在常安城内为人做庸保。”
于是侵渔百姓之事越来越多。
“乡官部吏,职斯禄薄,车马衣服既然不能出之于上,便从下面的民间索取。只受贿到够用的,已是良吏,但本性贪婪的恶吏,便会剥皮抽髓,不顾百姓死活。”
至于与地方豪右勾结牟利增产的,更是不计其数。
就这样过了六年,直到天凤三年(公元16年),王莽终于想起来,哦,该给天下官吏发工资了!
景丹依然记得当时官吏们的喜悦,笑道:“陛下说,予每念及官吏不得俸禄,未尝不心有戚戚焉。如今最难的时节已过,府库虽然还是不充实,但勉强能发俸禄,便以天凤三年六月初一开始,吏禄皆如制度。”
“四辅公、卿、大夫、士,下至僚吏,俸禄一共十五个等级。最低级的僚吏,一年六十六石粮食,稍以差增,上至四辅多达万石。”
原来,俸禄不一定与秩阶吻合。
第五伦做官后第一个月的俸禄还没领到手,对此概念还不太足,遂问道:“比起前汉,是多了还是少了?”
事关饭碗,景丹算得可清楚了:“前汉宣帝之后,僚吏月俸是八石,而本朝则是六石。吾等作为三百石官吏,若在前朝,到手的月俸是四十石,今朝则是三十八石半。”
停发六年半不补也就算了,居然还比前朝少了,这新莽简直是作死啊。第五伦做过社畜,要是哪家公司老板这么搞,可以想见底层员工怨念有多大。
对了,那高官俸禄呢?
景丹道:“涨了,前朝丞相、御史大夫、太尉月俸是三百五十石,本朝四辅一年有万石,月俸多达八百余石!”
果然啊,损下而肥上,这王莽不去开公司真可惜了。
景丹又言:“此外,天下吏比二千石以上,年老致仕者,仍可领取原俸禄三分之一,直至终老。”
这是……养老金?
虽然底层小吏工资不增反减,但好歹比那最艰难的六年强吧?发的还不是贬值严重不知哪天就废除的奇奇怪怪货币,而是实打实的粮食,起码能糊口了,不是么?
然而并不是……
景丹说起这个就来气:“吾等还是高兴太早了,一同下达的还有另一条诏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百官僚吏,皆由百姓供养,据说三代之时,圣人皆是遇到年岁丰收加俸禄,遇到歉收减俸禄。故本朝俸禄也不定死,若是年景好了,百姓收成足,便多发,年景不好,百姓收成少了,便少发。这就叫与百姓同忧喜也。”
听上不错啊,给官吏设了KPI和绩效,创意十足,只是第五伦笑得有些难看,王莽啊王莽,你总能给人惊喜。
王莽确实是认真在做这件事,听景丹说,朝廷还制定了细致入微的分配:太师、立国将军保东方三州一部二十五郡;太傅、前将军保南方二州一部二十五郡;国师、宁始将军保西方一州二部二十五郡;国将、卫将军保北方二州一部二十五郡。
“与吾等列尉郡相保的则是大司空,至于六司,六卿,都随所属之公保其郡县灾害,按每年收成赋税盈缩而损其禄。”
这是……挂钩?第五伦摸了摸下巴,告诉自己,该习惯了,不论听到王莽干什么事都不要惊讶。
“天子的本意,或是希望本朝官吏上下同心,劝进农业,安元元焉,只是……”
景丹摇头:“天凤三年、四年,连续两载,州郡水旱无常。尤其是列尉郡,泾水雍塞长平馆以北,改道而行,酿成大灾,那一年本郡税收减半,于是从郡尹到县令乃至吾等小吏,皆半之!”
而第五伦这才得知,身为郎官,他的俸禄也要根据太官仓库储备情况加为损益。按照去年的全国收成,第一笔月俸估计也要减半,遂忍不住在心里问候了王莽一声XXX。
景丹最后道:“天灾难敌啊,官吏因俸禄不足,便故疾复发,各因官职为奸,收取赇赂以自供给,鲜于褒只是其中之一,但他也只是收取点小贿,治县还算勤勉,乃是能吏。”
听完景丹叙述,第五伦算捋顺了。
王莽,是真想带着全天下官员跟他一起做圣人啊,前脚才提倡简朴,号召大家穿陋衣打补丁,后脚则力行反腐。或许除了要割贪官豪右韭菜以补充国库外,也期望以严刑酷法杜绝腐败?
“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
第五伦摇头,贪污当然是大恶,但新莽国情如此,起码小半贪官,是被这奇葩的俸禄制度给硬生生逼出来的。
所以景丹才会对鲜于褒报以一定同情,叹道:“此所谓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
孟子这句话说得好啊,新莽没有固定的准则,朝令夕改,却希望在下者尽职守法,岂不谬哉?
他又问:“伯鱼以为,此事最后会如何收场?”
第五伦沉吟了,天下二千石,除了张湛等少数几人,有多少是干净的?
而这新朝对基层的控制如此之差,反腐靠的是一群比两百石的督邮,俸禄也不高啊,联想到后世”督邮“的恶名声,恐怕其中贪吏也不少。
即便交换执法,人家凭什么脑袋别裤腰上,拼着得罪豪强二千石的风险,给王莽卖命?
那位马援马督邮,大概也看清楚此间缘由,所以不想管,故不宜复问狐狸,放了第五氏一马。
但其他郡的督邮们,恐怕是要反过来,抓小放大,既能给五威司命和王莽一个交代,又不得罪豪右大吏。
“恐怕是只问狐狸,不问豺狼!”
“我与伯鱼想一起去了。”景丹叹息:“此番定是几以禁奸,奸愈甚,欲以治贪,贪欲烈!”
一句话,现在新莽的情况是,不反腐亡国,反腐,恐怕也要亡国!而且是速亡!
王莽之前的改制,已经将豪强、工商、平民甚至是奴婢都得罪了个遍,俸禄制度早寒了官吏的心,这次骚操作一出,更是要将不少官员逼到对立面。
除了少数铁杆,还有那群太学生外,全天下各个阶层,恐怕都要和新室离心离德了。
已经不止第五伦,连景丹都感觉到这大厦的岌岌可危:“孟子有一句话,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
景丹看着在树底下筛着谷米的爱妻,捧着书简记诵的儿子,心中不无担忧:“可这幸运与安宁,还能维持几年?”
……
到了次日中午,第五伦才回到第五里,坞院外便有几个人匆匆过来将他围了,却是第四氏的人。
他们见第五霸安然而出,自己的族长却还关在县寺里,不由焦急起来,只能指望第五郎官帮忙。
可第五氏自己都是靠马援高抬贵手才全身而退,张湛又杜门谢客,哪还有门路去说项?
第五伦还不及宽慰宗亲们,又有一人姗姗而来,进来就朝他下拜顿首,行了个大礼。
“还望伯鱼念在同宗之亲上,也能帮帮吾父!”
竟是第一氏的嫡子,第一关。
他们家终于不再装死了,第五伦未动声色,只一口一个宗兄,请第一、第四两家进院说话,心中暗想,看来王莽这趟火线反腐,也不全是坏事。
经过这数月见闻,亲眼目睹王莽种种骚操作后,第五伦越发笃定,这天下会在未来几年内,陷入无可避免的大乱。
有人会在混乱的世道中,被崩溃的王朝拖着猛然下坠,万劫不复,但对第五伦个人而言。
“混乱,也是阶梯!”
……
PS:求推荐票。
第40章 炭治郎
若论天下开采煤炭最早的地方,当数弘农(右队郡)。
这其中还有个略显悲情的故事:前朝孝文窦太后的弟弟窦广国,年少时被人贩子拐走,转手十几次,卖到弘农宜阳做奴隶,为主人进山采煤炭。他白天干活,晚上和其他矿工在煤洞边避风睡觉。某天煤洞轰然坍塌,除窦广国侥幸逃脱外,其余一百多人均被活活压死。
比起右队,位于后世咸阳市的列尉郡煤炭储量略显不如,但仍是三辅煤炭资源最丰富的郡,矿脉沿着泾水向南分布,越往南越少。
第四氏家的小煤窑,大概是这矿脉的尾端,位于干涸的泾水故道以北,平日只有三十余人开采,除去钻入矿井采煤的隶臣农夫外,鲜少有人光顾。
天凤五年(公元18年)十月下旬,小煤窑却格外热闹,不但第四咸亲自跑来,连第一氏、第五氏的主事者也悉数光临。
见到手持鸠杖的第五霸下车,第四咸立刻过去作揖,不忘向他千恩万谢。
“若非伯鱼说动了那马督邮,算第一、第四两家为自告,稍稍减了惩处,我恐怕已沦为隶臣,受髡发之刑了。”
第四咸摸着自己险些遭殃的头皮,不由感慨,有位郎官在朝中做靠山就是好,若还像过去那般依赖第一氏,此番恐怕无法脱罪。
反正已经欠了马援一个大人情,第五伦索性欠到底,不计前嫌将第一柳也捞了出来。只是这老匹夫没脸见人,在家气病了,今日由其长子第一关前来,与宗族昆父兄弟相会。
他们聚于此地,却是响应第五伦号召,来探讨一下“临渠乡诸第攸关存亡之事”!
对第一、第四而言,家族确实站在沦亡边缘,自首只能免去受刑羞辱,家产仍被官府收走了五分之四,以助边急。
第一氏的粮仓、钱帛几乎被搬空,第四氏作为商贾,经营的产业也多被没收。
万幸的是,第五伦让第四咸匆匆写了张房契,将常安宣明里的房宅“送”给了他。家族总产业稍减,官府收走的钱粮也少了些许,还能让第四咸在石灰矿和煤窑之间,做个选择。
“留煤窑!”
第五伦如此叮嘱第四咸,让他有些疑惑。
“石炭”乃是燃料鄙视链的底层,百姓不喜,用来炼铁会导致质量大降,也就烧石灰、陶器、砖瓦等贱物时会用一用。更多人只将煤炭用于粮仓、墓室中防潮。
但第四咸不敢忤逆第五伦,这小煤窑便成了他家仅剩的产业。
众人先到半个时辰,第五伦才姗姗来迟,这是十月份第四个休沐日。他昨夜宵禁前出了常安,清晨方至此地,晚上还得星夜赶回。
马车上没睡好,第五伦眼中满是血丝,也不啰嗦,将一份契券交给第四咸。
“宗叔,宣明里的房宅我替你卖出去了,凭此契券,可去县北长平馆找邛成侯府取钱粮若干。”
“这么快?”第四咸大喜,又假装惭愧道:“如此一来,伯鱼在常安却是要另寻住处了。”
其实,第五伦只是将房子反手卖给了老去蹭住的王隆,房东、租客之间换了个身份而已。反正对邛成侯家来说,这点钱不过是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出价比市价还高了点。
第四咸本已做好宅产被第五伦私吞的准备,如今见他将获利尽数交还,大为感动,想将钱粮的一成送给第五伦以表谢意,却被拒绝。
“还是快些合议关乎三家存亡的大事要紧。”
接着,第五伦给第四咸、第一关展示他上次休沐时,让第五里众人制作小煤球,塞了几个在土灶里烧着。
时人不乐用原煤取暖,一大原因在于不好烧,密度同石头一般,空气很难进入空隙,得敲成小块才行。
煤球却没这弊病,煤块被彻底砸碎,以水与黄土相和,燃烧起来火力较木炭更大,唯一的问题是,不如木炭持久。
但以第四咸的眼光看来,做成这样也足够卖钱了,一直提着的心稍稍落下,咬咬牙后,他朝第五伦道:“我家愿从伯鱼之策!”
换了过去,第四咸绝不会冒险,但如今家族受创,这个冬天都难熬,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第五伦来的路上,已给各个家族列好了他们的任务:“第四氏只需如过去那般,让家中隶臣下井采矿,但人手得增一倍,此外再派遣能言会道的子弟数人,分管最后售卖一事。”
而第一氏则出三四十人过来,专管将煤块捣碎成末,再利用他家多牲畜舆车的优势,搞定运输环节。
“这就是伯鱼让我家出钱粮入官免罪,而一定要留牲畜、辎车的缘故?”
第一关讷讷应是,父亲已经倒下,临渠乡如今以第五伦马首是瞻,若再不合作,昔日最强大的第一氏就彻底边缘化了。
第五伦看向第五霸道:“大父,我家也出数十人,农闲时族丁里民也没什么活做,不如乘着腊月严冬前,来此处干一个月活。第五氏就管挖黄土、和煤球两事,应有不少人乐意。”
“如今世道不太平,再挑十来个强健的族人,带着弓刀护送车队。”
第五霸扶着鸠杖笑呵呵的,他现在很乐意听孙子指挥。
第四咸又追问道:“伯鱼,不知这煤球制出后,当运往何处售卖?”
“我已找好地方,正是城北诸闾!”
这是第五伦上个休沐日在常安周边转了一圈后,做的决定。
第一关对买卖不了解,不由疑惑:“何不去常安东西市?”
“出入东西市要纳税,入城亦然,也要交不少钱,里监门和里长还会驱赶,不让在门边叫卖。”第四咸了解此中门道,第五伦挑的地方确实不错。
常安一百六十闾,起码有一百二在城外的“郭区”,城北就三十余里,数千户人家,对燃料需求极大。
二来,那儿距长陵也近,牛车拉着煤球走几十里,过横桥就到。牛马要吃草,车舆会损坏,少走一里,就意味着省下大笔开销。
第五伦亮出了自己最大的底气:“管城北三十闾的是城门校尉、修远伯梁让,他与吾师扬雄是故识,我托了关系登门拜访,梁校尉已答应吾家辎车出入三十闾不受限制,还能在北市附近租间屋舍做仓库。”
“不愧是第五郎官!”
众人大喜,第五伦居然连关系都找好了,这让第四咸更加放心,在他看来,货物不重要,搞好人脉才是货殖最关键一环。
第五伦让众人不要担心租金问题:“先前昆父兄弟送我去常安,凑了八万奉钱,四万作为义钱,不得轻动,我省吃俭用,还剩下三万多,如今便拿出三万钱来租仓。”
如此一来,从原料、制作、运输到贩卖,每个环节都落实妥当,就剩最关键的问题:如何分利了。
第五伦道:“煤窑本归第四氏所有,加上采煤、售卖要靠宗叔,当取利三成半。”
第四咸心里飞快算着帐,觉得有点小亏,但没办法,这次的生意,绝非他一家之力能做成。
第五伦又对第一关道:“车马贩运成本不小,加上碎煤的劳力,第一氏可取利一成半。”
第一关没敢反对,他毅然违背父命,倾力与第五伦合作,希望让自家从绝境里缓过来。但对卖煤球成或不成心存疑虑,也罢,反正第五伦拍胸脯说了,今年若有亏损,由自己来承担。
“吾家则取利四成。”
第五伦看了众人一眼,他们都不敢有什么意见,尽管第五伦只是提供了思路,又让第五氏族人干最轻松的挖黄土、和煤饼的活。但保证这笔生意顺利做成的人脉、关系都在第五伦手里。再加上他是全宗族的希望,只差一个“宗主”之名,拿大头确实应该。
“剩下一成,则用来缴纳关税,若有剩余,则放入义仓,让来煤窑做活的族人优先赊借,何如?”
“便如伯鱼所言!”
在小煤窑这间低矮破旧的茅草屋里,三个家族就着昏黄的光线,在第五伦拟定好的三张帛书上,签下大名,并蘸着印泥,重重按下了的红手印。
……
转眼就到了十月三十,郎署第五个休沐日,第五伦再次连夜赶回,发现才过了短短五天,他们这“家族企业”的盘子已在煤窑铺开。
小煤窑几乎是露天的,巷道斜斜向下,不用挖太深,第四咸下了血本,增加了一倍的人手,五六十名隶臣、族人手持镐、锨埋头苦干,刚凿下来的黑乎乎煤炭用辘轳以人力绞起,在地面上敲成碎块,再用箩筐运到溪水边冲洗。
这是第五伦加的“洗煤”环节,做不到后世那般精细,效果不大,聊胜于无而已。
这边溪水里堆满了箩筐,第五伦却看到下游不远处居然有人在汲水,不由大惊,连忙带人过去阻止,发现是两个半大孩子,身上脏兮兮的,头发一团糟,正蹲在水边,光秃秃的脚杆冻得发红。
“汲水且去上游。”第五伦朝这两个孩子挥手,想劝他们离开,年纪稍大,长相极瘦的孩子却抬头畏惧地看着第五伦道:“君子,可上游没爬虫抓啊。”
溪中无鱼,他们却是来溪边翻石,捉那些相貌丑陋的爬爬虫充饥,第五伦后世在乡下时吃过油炸的,你别说,看着恶心,入嘴却真香,蛋白质还挺高。
可这时代哪有那条件,不过是陶鬲将水煮开,将爬虫扔进去烫熟进嘴,连盐都没有。看年纪稍小的孩子胀起的肚子,也不知里面生了多少寄生虫。
看着他们可怜,第五伦叹了口气,让人带了几个粟米饭团来,递给两个孩子,回头行了一阵,却发现兄弟俩跟在身后不走了。
“汝等跟着我家郎君作甚?”第五福骂骂咧咧要驱赶。
“你这仆从,君子都不生气,你气什么?我见这几天煤窑多了很多活,又是修屋又是挖土,还缺人么?”
年纪较大的孩子缩到安全距离外,被污垢所蒙的眼睛里满是期盼,举起瘦巴巴的胳膊:“这位君子,我有力气,翻得起石头,也能下矿,让吾等有口吃的就好。”
他回头看了眼虚弱的弟弟一眼,咬咬牙:“实在不行,一人份也行。”
第五福没好气地说道:“不缺!听说管饭,吾等三个宗族还有人争着来干活!快走,不走乃公要扔石砸你了!”
第五伦踹了这恶仆一脚,回头问两个孩子:“汝等叫什么名?”
“张鱼。”
“朱弟。”
“异姓,不是兄弟?”
“是兄弟!”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倒是把第五伦逗乐了,是就是吧:“汝等从哪来,父母何在?”
这下轮到年纪大的张鱼不吱声,好似被触到了痛处,还是年纪小的朱弟讷讷道:“在北边,前年闹荒,母亲走了好远的路,带着我来塬里,要我呆在此处别动,她去找吃的,然后……我就找不到他们了。”
第五伦瞬间就明白了,景丹在长平馆时对他提及过,前年,正是泾水雍长平馆闹灾之际,列尉郡和师尉郡产生了好几万灾民。朝廷赈济不力,身强力壮的人被豪强消化成为佃农徒附,老人、瘦病者的和半大孩子没人要,只能做流民。
而有的家庭,实在没了生计养不活孩子,就会骗孩子说带他们去找食,领至远处扔了。
虽没有易子而食那般残忍,但也是人间惨剧了。
张鱼大概也是类似的经历,两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却聚在一起,成了相依为命的兄弟。
该说什么好呢?第五伦只觉得心里有些难受,招手让二人近些:“几岁了?”
他们摇头,都说不出自己多大,目测张鱼十二三岁,朱弟十岁出头。
“这两年,汝等住在何处?”
张鱼又在装可怜了:“君子,吾等一直在换地方找食,去里闾讨过饭,但那的狗太凶,只能又回到溪边,住在北边的废煤窑里。”
难怪他们的脸总是黑乎乎的,跟第四氏矿里的隶臣一般。
这让第五伦有些难办,他虽是煤老板,可没打算招童工啊,但扔着不管,这俩孩子指不定哪天就死了。
心里一个声音说:“新莽乱政,民不聊生,这天下有多少这样的孩子,十万,百万?你怎么管得过来?多大能耐做多大事,还是先注重族人,提升自家实力,圣母病要不得,他们爱死不死。”
另一个声音则说:“若是不管,就是见死不救,身为穿越者,眼前区区两个孩子都救不了,还自诩这世间唯一祥异?我呸!”
这两个声音打了好久架,也不知是谁赢了,第五伦才问二人道:“汝等……会搓泥丸么?”
张鱼、朱弟却理解错了,吐了口唾沫在手心,伸手在脏兮兮的身上一搓,好家伙,还真是好大一把“泥丸”啊。
“黑煤块都比汝等干净。”
第五伦哭笑不得,使唤满脸嫌恶的第五福道:“带二人去上游,按进溪水里洗个澡,擦干净,换身厚麻衣,然后领到矿边,教他们搓煤球。”
这意思是愿意收下兄弟二人了,张鱼立刻拉着朱弟给第五伦下拜,连磕好几个头,什么做犬做马都说出来了,也不知是在哪学的。
第五伦却又板起脸,恢复了煤老板的黑心肠,对张鱼、朱弟道:“汝等可记好了。”
“我家,不养闲人!”
……
PS:求推荐票。
第41章 伯乐一顾
朱弟年纪稍小,加上七八岁就被父母抛弃,有点怕生木讷,都来矿上几天了,还分不清人。
还得自诩兄长的张鱼一一告诉他:“挖煤洗煤的是第四氏。”
“那些踩着踏碓碎矿的是第一氏。”
踏碓是这时代常见的器物,几乎家家必备,若非现在条件不允许,第五伦还想请匠人来,造几间郑国渠边能见到的水碓房,那样便能利用溪水之力,没日没夜粉碎煤块了。
张鱼又指着那些拉着人力辇车,从河边采土回来的壮汉:“挖掘黄土,再将土和煤灰混在一起的是第五氏,也就是伯鱼郎官的族人。”
朱弟点头,又掰着指头数了数后:“那第二第三在哪?”
兄弟俩还在那说着话,已经被提拔为工头的第五平旦招呼它们:“孺子,勿要偷懒,开工了!”
二人连忙从休息的棚屋草席上起身,来到加水和好的煤土堆前,它们被平铺在地上,用铲子划成一个个小格,每个小格可以搓一个煤球,搓好后放到一块长板上摊晒晾干。
一起干活的还有许多第五里的少年,年纪从十岁到十五六不等,都是听说矿上管饭,被父母打发来的。
这时代的百姓确实太苦了,各家的余粮都不太够,农闲时甚至会驱赶儿郎离家去谋生路,就为了省一口吃食,免得青黄不接时闹饥荒。关中劳动力多而土地、工作岗位少,只管食宿都能吸引不少人来,在后世根本无法想象。
张鱼和朱弟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搓煤球更简单的活了,就跟他们小时候玩泥粑粑一样,虽然双手弄得墨赤乌黑,但看着一排排搓好的煤球,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煤老板第五伦对他们这些“童工”要求不算太严苛,只要干上两个多时辰,搓完分配的量,过了监工检查那一关,就能休憩吃饭。
工头第五平旦眼睛尖,一边和着煤土,还能回头勒令想蹑手蹑脚去等吃饭的少年们,记得到溪边将手洗干净,别将煤渣吃进肚里坏了肠胃,影响下午干活。
张鱼和朱弟流浪两年,已不知几个月没吃上过热腾腾的粟饭了。同一个什伍的第五里少年都抱怨道:“张鱼明明只是小男子,却比大男子还能吃。”
张鱼却不怕他们,为了避免众人欺负朱弟,还经常吹嘘:“我与朱弟,可是郎君亲自捡来的!”
相较于流浪生活,两个野孩子满足于现状,但又来巡视煤窑的第五伦,却看着他们只摇头,心道惭愧。
“不过是从做奴隶而不得的日子,到了做奴隶的日子。张鱼、朱弟,汝等高兴什么?”
……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矿工和童工们也不得烧煤球,而是烧附近砍的木柴或碎煤,一群人挤在一起烘着手取暖,竟还说说笑笑,他们真的很容易满足。
第五伦也不自我欺骗,他承认,来煤矿干活的众人基本都拿不到工钱,矿上管吃住而已。
在一层宗族亲情的外衣下,是极其严重的剥削,所谓的小宗主,其实也是个奴隶主、资本家。
族人们都实诚,虽然矿上条件艰苦,却干活卖力,自得其乐。跟前世某款游戏里,天寒地冻没食物没煤烧人类随时可能灭绝,还要闹着要8小时工作制的“刁民”全然不同。
他们越是如此,第五伦内心就越是烦躁。
但也无可奈何,初期唯有如此,才能完成原始积累,先保证大家能吃上饭,改善生产条件的事,赚到第一笔钱后才能慢慢落实。
在真正开工后,第五伦以什伍制管理煤矿,将里中固有的邻居关系打散,挑了那些在秋社修宗祠、分肉时比较欣赏的人当工头,诸如第五平旦。
从采矿到装车运输,整个过程分工明确,再由管家第五格负责监督全局。
只可惜农夫们悟性确实太差,混乱几天才明白自己该干嘛,开始习惯与另外两个宗族的人合作,目前效率还勉强,也可以吹一吹“流水线”了。
见煤窑一切都在井然有序进行,第五伦时间有限也不久留,交待几句就回常安去了。
与他一同出发的,还有第一氏家的十几辆牛车,满载着黑乎乎的煤球,运送至常安城北市亭旁的仓库存放。还得感谢王莽的反腐,基层小吏们都心怀忐忑,暂时不敢跟第五伦盘剥索要好处,倒是省了一笔开销。
而许多县级官吏作为“狐狸”纷纷落马,京尉郡尤甚,听景丹说,县宰以下诸曹掾几乎空了一半。
往年终南山的薪炭,多是这些人经手贩运,借此增产奸利。如今遭到重拳出击,薪炭恐怕也将受影响,绝不会如往年那般顺利贩运。
进入十一月后,天气越来越冷,一旦薪炭出现短缺,煤球就有了与这些“传统燃料”一争市场的机会。
十一月初七,便是煤球开始售卖的日子,只可惜第五伦脱不得身,在郎署跟长吏学着春秋决狱,他都心不在焉,刚结束就匆匆纵马出城。来到仓库时,却见一众人等面色凝重,尤其以第四咸脸色最难看。
第五伦心中咯噔一下,问道:“卖了多少?”
第四咸吞了吞口水道:“只卖出去……三十斤!”
……
来自长陵的煤球刚上市就遭到当头一棒。
整个下午,第四氏的子弟们吆喝得嗓子都哑了,拉煤球的辇车绕着城北三十里都转了一圈,最后就七八个人肯买,都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第四咸吐诉道:“伯鱼,一听是石炭,哪怕价格比木炭稍低些,众人仍是不喜。”
毕竟煤作为燃料鄙视链底层,已经很多年了,哪可能一朝翻身。
第四咸开始想歪主意:“不如将其说成是木炭,如此还能售卖贵些。”
“宗叔,我虽不懂商贾之道,但也明白,货殖当守诚。”
第五伦却摇头,他们家的煤质量一般,虽然用溪水洗过一道,但烧起来味道还是大,一烧就露馅。若是里民觉得受到欺骗,一传十十传百,煤球还没卖起来,名声就臭了。
第五伦也不着急,先跟着第四咸去看了看,看他们是怎么售卖的。
驴车拉煤球也不容易,里巷中七转八弯,又是颠簸的路,车辙下留了两道黑色印记。
而一路上,还经常遇上竞争对手,运柴的、贩秸秆的、卖炭翁……尽管一如第五伦所料,因为王莽反腐引发的蝴蝶效应,终南薪炭的价格,比十月时贵了将近一倍,在价格上,煤球比木炭有优势。
随着商贩的一声声吆喝,被吸引来的里民还真不少,多是第五伦定位的市场目标:家财十万左右的中人之家,只有他们才有资格挑烧什么。
里民先问这“炭”怎么酷似马粪蛋,与一根根的木炭不一样。得知是石炭后,一半人就调头离开了,剩下的皱着眉翻来覆去问“这炭好不好烧”,然后就开始砍价,最终能达成交易的少之又少。
第五伦心中了然,回来后说道:“卖时不能再叫石炭球,得改名,让人听了觉得暖意阳阳。”
第四咸深以为然:“炎炭?”
第五伦笑道:“官府若是想到炎汉如何是好?”
第四咸吓了一跳,再想了半天,有了主意:“或可叫第五炭、孝义炭,我这几日在市肆中,都听过伯鱼之名望。”
这是想用他名望变现了,第五伦却不乐意,在室内烧煤是有风险的,万一出了事,死了人,被人联系起来,名声就糟蹋了。
这煤球生意,第五伦仍是让第四咸主持,租肆列也用了他的名义。就是怕自己上场,遭人告一个“以职谋私,奸利增产”,最后被王莽割了韭菜抄个五分之四的家产,那就白忙活了。
他的名望是宰牛刀,得爱惜,可不能用在杀鸡事上。
更何况,煤球之所以无人问津,问题还不止出在名字上。矿上的生产是跟上了,唯独销售环节太过拉胯,第四氏的卖货方式,还停留在小货担郎的程度。
归根结底一句话,销量不多,是因为广告投得不够!
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呢,在如何广而告之上,古人能跟天天遭受无数广告密集轰炸的现代人比?
第五伦遂道:“今日先不卖了,派人去弄块大木匾,在仓上钉好,再弄面帜来挂上。”
弄帜第四咸懂,常安城内外的店肆,经常悬帜甚高,就是为了让路人远远望见进去。
但弄大木匾又是要作甚?
第五伦也不解释,他先得回宣明里一趟。
“对了,常安城北里闾中,可有曼衍百戏?”
……
十一月十二日,天气愈发寒冷,连坐在车上的小梁鸿,都止不住流下了长长的鼻涕。
作为父亲,梁让也不嫌脏,直接用袖子给梁鸿擦了,语气略带责备道:“今日如此寒冷,你这孺子,非要闹着出门。”
梁氏地位不凡,乃是“修远伯”,事情还得从新朝建立那年说起,王莽效仿古时二王三恪制度,寻找古代诸王大贤的后代,什么黄帝、帝少昊、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帝夏禹、皋陶、伊尹,都要凑齐。
这当然是一抓一大把,结果梁让的父亲偏偏就被相中,被认为是“少昊之后”,奉祭金天氏,由此封伯。
而梁让就是第二代修远伯,又担任城门校尉,隶属于“五威中城将军”,管着横门和城外三十里闾治安。今日轮到休沐,又刚好城北有朝市,梁让不必执勤,他儿子梁鸿才十一岁,在家里闷了许多日,嚷嚷着要出城,梁让便难得地穿着常服,带梁鸿到市上转转。
除了常见的东西外,市上熟食卖得不少,熟食遍列,淆施成市,常安人就是这样,劳动时很懒散,吃东西却务求赶时令,尝新鲜。煎鱼切肝,羊淹鸡寒,臭鲍甘瓠,熟梁貊炙,应有尽有,食器下面用炭火温着,热气腾腾。
而常安城北各户,本就不多的燃料,更在加剧消耗。
市上最热闹的地方,当属靠近市亭的一座仓库,如今已被改成了肆列,老远就听到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小孩子生性喜欢喧闹,梁鸿拉着父亲过去,却见肆列前,正在演着曼衍之戏。这是民间的百戏,高絙——也就是踩高绳,还有吞刀、履火、寻橦等技艺,有两个壮汉角抵于前,周围叫好声不绝于耳。
梁让有些诧异,一般来说,这些曼衍之戏往往出现在社庙祭祀之时,或是王公贵族宴饮才会让他们去表演。如今不知为何,却被人聚到一起。
加上不断响起的俗乐,几乎半个市场都被吸引了过来,这是当然,汉武帝元封三年春,皇家在京师举行百戏表现,三百里内皆来观。今日之事,吸引三个里上千号人,还是做得到的。
一时间摩肩擦踵,观者如堵,梁让家的车都已经开不动了。
等人吸引得差不多,随着一声鼓响,曼衍之戏停了,第四咸穿着一身商贾素白衣裳站到小木台上,朝围观众人长作揖,清了清嗓子,开始说明今日为何如此喧闹。
他先从燃料紧缺说起,又提到有位心存孝义的小郎官,念百姓无柴炭之苦,忍受冬日严寒,遂动手改进了石炭,让它变得更加好烧。如今自家便托了那位郎君的福,得此技艺,便在常安城北开了家煤球铺,平日会在闾北三十里车载售卖,希望百姓们多多捧场。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说的少年郎君是谁人,梁让却是知晓。
前些时日,已经变成“扬雄弟子”的第五伦来拜访过,为宗族在此开设肆列打通关节。
梁让年轻时曾仰慕过扬雄的学问,随他学过几天,又见第五伦身负官职,素有孝义之名,便欣然应诺。
介于反腐形势,二人也没有任何金钱交易,只是开方便之门,留个人情而已。
梁让能够理解第五伦,百官公卿,利用族人间接经商的不在少数,谁家没有点产业呢?第五伦还算有谱,没有傻到自己上场,现在指不定在人群哪个角落里偷偷围观呢。
而等第四咸用略带紧张的声音说完词后,随着又一阵鼓点声,遮掩在肆列大门上的布匹被猛地扯下,露出了木匾三个大字:
“暖阳炭!”
在这大木牌旁,还支着一块大木板,用不算太出众的画技,画了一些在火焰里燃烧的黑圆球,算是给不识字的人指路了。
第四咸连广告词都备好了,让子弟齐声高呼:
“价低于木炭,火烈于薪柴,一入灶中,暖如旭日。”
“实乃居家必备之物。”
“首日所售一律九折!”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听到九折,都有些蠢蠢欲动,但还是没人踏出第一步。
终于,有个仆从打扮的人站了出来,走入店中,不一会,后门一辆马车驱赶而出,请求人群让一让,他们要立刻去送货。
而第四咸则卯足力气,让子弟随自己大声喊道:“郎官王文山,遣仆采买暖阳炭三百斤!”
没错,第五伦的套路,除了酒楼开张的标配表演外,还有另一个字。
“托!”
第二人也进去了,也是仆从,少顷捧着一大筐煤球出来,第四咸让人再高呼:“郎官景孙卿,遣仆采买五十斤!”
梁鸿看呆了,梁让却面色渐渐凝重。
他博览群书,算是看出第五伦的路数了,国师公编撰的《战国策·燕策》中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人在马市卖马,一连三天没人光顾,于是,他找到了伯乐,希望伯乐能到马市上关注他的马,离开时再看一眼他的马,如果这样的话,伯乐能得到一天的酬劳。
第二天,伯乐来到马市,按照事先约定的计划,伯乐“还而视之,去而顾之”,结果“一旦而马价十倍”。
第五伦恐怕也心存此想,这王文山、景孙卿只是开始,最后的目的,应该是想借扬雄之名,达成伯乐一顾之效。
毕竟,扬雄在常安太有名了——不管是受人赞誉的好名还是为人嘲弄的恶名。
梁让越想越气,第五伦简直是忤逆不道,一心功利,连名义上的师长扬雄都能利用,哪还有什么孝义啊,恐怕都是此子的伪装!
这吃相太过难看,梁让心里有些不快,如果第五伦接下来真敢利用扬雄之名,自己明天……不,今天,立刻就派人来,让这家煤球店肆关门大吉!
可等了半响,什么东里赵君、北里小赵君,南里黑君、西里任君都进去买了炭,从二十斤到百斤不等,就是没有扬雄。
“快没了。”第四咸又嚷嚷起来。
“今日暖阳炭将尽矣,最后两千斤,诸君莫要错过!”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从众?占便宜?反正自打出生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多套路的围观众人也有些耐不住了,纷纷走进市肆求购。
“第五伯鱼还算明白事理,懂得做事的分寸。”
未听到扬雄之名,梁让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没被一个无耻无德的小人利用,第五伦没有失德,仍是那个孝义第五郎。
既然对方还是君子,看起来做的也是实诚买卖,只是稍稍讨巧了点,那自己顺手帮他一把,又何尝不可呢?
一颗心安了下来,梁让笑着让仆从也进去肆列,给这家店的生意添把火。
“修远伯梁公,购暖阳炭四百斤!”
……
PS:两个大章,求推荐票。
第42章 杀人
修远伯梁让却是多想了,第五伦从一开始,就没起过把扬雄当成“伯乐”,帮自己打广告搞名人效应的主意。
景丹、王隆是相处多时的朋友,往朋友两肋插刀岂不是应该?
扬雄则不然,尽管第五伦只跟他断断续续学了点方言之学,但在旁人眼中,已是师事之。那些老扬雄来他家蹭吃蹭喝的酒肉,也全当束脩之礼了。
时人颇重师道,敬师如父,既然有了师徒之名,那便不能胡来。这点分寸,第五伦还是有的。
更何况,经过一个多月的往来,第五伦渐渐对扬雄多了些了解,猜测他定然不会乐意。
扬雄的大弟子侯芭就告诉第五伦:“当年夫子撰写《法言》时,蜀中有富人愿出十万钱,就希望在书中留下名字。被夫子断然拒绝,说那富商为富不仁,正如圈中的鹿,栏中的牛,怎能随意记载?”
现在扬雄已入古稀之年,有酒肉就吃点,没就家里蹲着,沉迷他那些不同于俗儒的学问,自认为安贫乐道。
第五伦看过扬雄号称是最后一篇赋的《逐贫赋》。从“扬子遁世,离俗独处”写起,假托自己和贫穷神的对话,最初他责难“贫”来找他麻烦。“贫”为此辩解,他最后居然被“贫”说服,认为贫困是好事,决心“长与汝居,终无厌极,贫逐不去,与我游息”。
总之,扬雄又没欠钱成老赖,怎可能放下大文学家的尊严,去帮商贾当托打广告。
更何况,只靠这年代绝无仅有的酒楼开张大戏,也足以让煤球打响名头,任何东西有了名气,便不缺市场。
“第一天就卖出去近万斤!”
第四咸到了晚上喜滋滋地来报讯,听上去多,其实不然,第五伦掂量过,新朝一斤大概相当于后世的二两半,一块小煤球的重量。这几日陆续拉来的货几乎被扫荡一空,第一关已经连夜派车往返运送。
第四、第一两家喜形于色:“若能日日近万,吾等恐怕得再加人增产。”
第五伦却没他们这么乐观,虽然首日大捷,但煤球比起木炭优势其实不大。
“这只是第一日,往后一天能售一千斤就不错了。”
之后数日,果如第五伦所料,煤球日销越来越少,最后稳定在千余斤的程度。
别看煤球卖得多,其实是薄利多销,第五伦算过,减掉运费和成本后,一枚重一新斤的煤球,大概只赚两文货泉的利润,这还是不给工人发工资的前提下。分利下来,第五氏一月最多净赚三四万钱,能换一百多石粮食,一年相当于多开了十顷地。
“若非伯鱼妙计,此番恐怕要血本无归。“第四咸感慨良多,自己家族枉为商贾多年,可在销售时,比起第五伦的花式操作,就是个弟弟,不由愧然,甚至提出,愿意再分半成利润给第五氏。
“契券已定,岂能轻易更改?若是要改,那就是出了弊病,三家坐下来一起商议。”
然后由他一言堂。
第五伦让第四咸安心,他往后用得到第四氏的地方还多,没必要在小利小润上占便宜。
看来,还是得尽量绕开朝廷六筦之禁,偷偷搞些奢侈品,去骗列尉郡诸豪强的钱,那才叫暴利。到时就不需仰仗第四氏的生产资料,自家拿九成利润都没事。
常安周边朝廷管控较严,商贾不敢以物易物,城北里民多是用货布、货泉来交易。但这些铜币一到手,第五伦就让第四咸立刻去市上换成硬通货——布匹和粮食。
新莽朝令夕改,从官员到百姓,谁都不敢存钱,三折肱而成良医,天下人已吃过许多次亏,生怕哪天王莽又抽疯,把通行的钱废掉。
故而钱贱粮贵,第四咸有些心疼,却也知道没办法,只偷偷跟第五伦抱怨道:“若能像前汉那般,将铜币换成黄金留着就好了。”
汉朝时黄金是上币,但王莽下达了黄金国有的禁令,要求从列侯以下不准私有黄金,必须送交国库换回等价物品。然而第四咸说,根本不等价,当初一斤黄金只能换回两枚“一刀平五千”的铜制错刀,简直是明抢!
“众人皆言,金换为铜,那铜还没交出去的黄金重!”
更秀的是,几年后错刀就废除了。
第五伦感慨,王莽真是个熟练的韭菜农,虽然许多人都暗藏黄金,但都不敢拿出来用了,只传说王莽将天下黄金都收集在宫中,金饼堆成了小山。
第五伦舔舔嘴唇:“也不知道那些黄金,最后会便宜了谁?”
现在受朝廷法令限制,商业上获得利润后,像过去那般买地、买奴婢都行不通,粮食有保存期限,也不好一次换太多,于是多余的利润资金只剩下一个用途。
“扩大再生产……”
第五伦笑了,王莽这么多骚操作堵死兼并,再联想到给小工商业主搞贷款的五均制,总不会是想逼出个资本主义萌芽吧。
他让第四咸聘请工匠,修建水碓,制作模具提高制作煤球的效率,再想办法买些铁来,给工人和农夫的工具来一次换新。小煤窑的效率必须提高,一旦落雪,到十二月就不能再干,那是真会冻死人的。
煤球的生产和销售都步入正轨,第五伦便不用老往那边跑了,到了十一月第三个休沐日,他终于能抽空,做一件耽搁许久的事。
“去茂陵!”
……
渭水上一共有三座桥,西渭桥又叫便门桥,乃是常安与雍州西部往来的必经之路。
过了便门桥后,第五伦抬头望去,却见从东到西,在黄土塬上分布着许多小山包,树木丰茂,寒如仲冬仍有绿意。其实那不是山,而是汉家帝陵。
从汉景帝的阳陵、汉高祖的长陵,再到安陵、渭陵、平陵等共九座。前汉虽亡了社稷,这些巨陵却如帝国残躯,静静屹立于斯。
最西边最大那座陵山,正是汉武帝的茂陵。
而已改名“宣城县”的京尉郡首府,就坐落在茂陵以北。
虽然遥望已见茂陵的山尖尖,但望山跑死马,从常安过去上百里路,来回得要两天。十一月十七日,第五伦刚走出郎署就匆匆离城,赶在月亮升至中天时,来到便门桥以北的细柳亭,打算在此休息一夜。
此处本是前汉周亚夫屯兵防御匈奴之地,如今已经废弃,营垒被推平开发成良田,路边是座小亭置,供过往驿骑、路人歇脚。
才进细柳置,却见院子里站着几个人,皆是被甲带刀的吏士,正将押送的囚犯推进亭中厕旁犴狱关押。第五伦只瞧着那犯人的背影有些眼熟,不及细看,犴狱的门就关上了。
一旁又响起爽朗的笑声:“这不是伯鱼么?”
回头一瞧,竟是半月前帮了第五氏大忙的马援。
“马督邮……”
“叫我文渊即可,不必生分。”马援也披着甲,头戴巾帻,腰间挂着刀,这督邮看来是能文能武啊。
“伯鱼深夜路过细柳亭投宿,是要赶往何处?”
“正要去茂陵……宣城。”第五伦道:“这些时日耽于郎署案牍,都来不及去文渊家拜访道谢,不想在此相遇。”
“区区小事,我都快忘了。”马援手一挥,对上次帮第五氏脱罪之事不甚在意,他性格任侠而有情义,这么多年行走江湖,不知顺手帮过多少人。
马援看了手下守着的小小犴狱一眼,忽然问道:“伯鱼交游甚广,此去茂陵,恐怕不单是为了寻我罢?”
“确实。”
知道马援喜欢直来直往,第五伦也不相瞒:“秋天时承了原巨先的情,此去也想拜访原氏,瞻仰关中大侠风采。”
“可不是巧了么。”马援将刀鞘放到案几上道:“亏得伯鱼半途遇见了我,否则就要白跑一趟。”
“为何?”
“原巨先惹上大事了。”马援幽幽道:“如今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这么不巧?第五伦好奇问道:“我听闻,原巨先说话比县宰还管用,一向是他家宾客惹人,谁敢招惹他?”
马援叹道:“还不是朝廷大兴奸赇之罪,前任宣城县宰下狱,于是就去了位新的县宰,人称尹公,素有酷吏之名。但尹公赴任之日,众人皆抱慧迎于城门,唯独原涉没来。”
原大侠托大了啊,第五伦暗暗摇头,这时代重人情礼节,一不小心就得罪人,尤其是心胸狭隘之辈。原涉骄横惯了,跟郡大尹称兄道弟,连真县宰都看不上,更何况尹公区区一个“假宰”。
马援手指弹着案几:“恰逢此时,原涉家门客到集市上买肉,仗着原涉的气焰,与屠夫争言。”
直到现在,第五伦仍是抱着吃瓜看戏的心态,闻言一乐:“莫非是要那屠夫将十斤寸金软骨,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
反正那屠夫也不是善茬,二人争执起来,原氏门客当场抽刀,将屠夫击成重伤,然后就跑路了。
就如当年郭解被门下轻侠坑害一样,骄横的宾客是双刃剑,幸好第五伦在长陵时没收那些恶少年。他宁可从族中发掘老实人,或者收留张鱼、朱弟等秉性不坏的孩子慢慢培养。
马援道:“若放在平日,这等小事派人缉捕门客就是,也不敢有人为难原巨先。可偏偏尹公新官上任,欲得威望以压服茂陵豪杰,加上朝廷严查贪赇,尹公便将两事拢在一起,要穷治原涉纵容门客之罪,并追究原氏治冢舍奢僭逾制。”
原涉当年为其父守孝三年,拒绝了几千万治丧钱,在博到名望发达后,又觉得对不起亡父,于是便花重金重新修治冢舍。他买地开道,将墓地修得周阁重门,立下了石雕表署,规格堪比王侯,当地人谓之“原氏仟”。
“尹公得了五威司命府撑腰,又有门下掾王游翁进谏,两罪并下,必杀原巨先以立威。伯鱼应当知晓,这节骨眼上,连郡大尹也不敢贸然下场帮原涉脱罪。”
确实,第五伦的举主张湛就对他家的事避之不及。
“好在原涉朋友多,同郡大族公孙氏、秦氏等皆与之相善,这才劝服尹公放过原巨先。最后原涉不得不肉袒自缚,双耳贯箭,跑到县寺廷门谢罪。”
风水轮流转啊,和秋天时原初羞辱第七彪的法子一模一样,原初当时万万没想到,他父亲也有这么一天。
“五威司命将此案上报朝廷,尹公从临时的假宰,直接升为真县宰。事情到此为止,也就原涉遭到县宰折辱,名望扫地而已,只是……”
说到这马援停了,靠近第五伦道:“原巨先是服了,但麾下的子弟宾客颇为不忿,又得知尹公听了门下掾王游翁之言,将‘原氏仟’拆毁,更是怒极。”
第五伦道:“彼辈总不会将县宰尹公杀了罢?”那样的话,定是惊动六尉的大案,原涉要么逃亡,要么可以直接造反了。
马援摇头:“原氏平日横归横,却也没那胆量。但在昨日,有人去了门下掾王游翁家中,将王游公及父亲击杀,断两头而去。”
这灭门惨案一出,本已平息的案子立刻再起波澜,原涉搞不好要变成郭解第二,第五伦想起马援押送的囚犯,恍然大悟:“文渊所押囚徒,莫非就是原氏宾客?”
“然也,杀人者今早到郡中自告,郡丞两个时辰便审讯完毕。”
马援看着第五伦,观察着他的神情:”我奉命押往常安司命府的囚犯,恰好是伯鱼熟人。”
他笑道:“正是那位万脩,万君游。”
……
PS:求推荐票。
第43章 酒酣胸胆尚开张
犴(àn)狱的门打开时,双手戴着沉重桎梏的万脩还以为,又是那位马督邮来套自己话。
但抬起头时才发现,进来的人竟是长陵第五伦,他将一盘肉一壶酒放在地上,又从怀里掏出两个跟亭卒索要的陶杯,对万脩露出了笑:“秋时与君游在长陵一别,不料再见竟是这番光景。”
万脩想要拱手,却为桎梏限制,只能低头道:“第五郎官为何在此?”
“本欲到茂陵拜访君游,凑巧路过细柳亭。”
第五伦打量着这小犴狱,真是污秽不堪,满是尿骚味、不知藏了多少虱子的麦秆,就是万脩今夜睡觉的床榻。
万脩愧然:“万脩如今是阶下囚,不能备宴而待伯鱼。”
第五伦倒了盏酒,上前递到万脩手中:“我方才在外与马督邮相谈,却听他说起事情缘由,又言,杀人者或不是你?”
万脩看着手中陶杯里的浊酒,摇头道:“人的确是我所杀,马督邮多想了。”
第五伦夹起片肉喂给饥肠辘辘的万脩:“但马督邮查证,死者老母、里巷中人多言是原涉之子原初带人登门,而你后到场,还护得死者母亲周全。”
万脩依然不松口:“县门下掾王游翁同母兄名曰祁太伯,祁太伯与原大侠相善,而轻慢王游翁,故其嫉恨不已。这才向县宰进谗言构陷原大侠,王游翁该死,但其母无辜,盗亦有道,我杀其子而护其母,何足怪哉。”
“这些事,我早已与郡大尹、郡丞说过,罪都定了,伯鱼听信了马督邮之言,想要我翻供?”
第五伦摇头:“我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虽与君游仅有两面之缘,却深知你为人。”
万脩笑了:“伯鱼知道我什么?”
第五伦道:“我听说原涉大侠被人称为‘当世郭解’,那君游可知郭解因何而死?先有罪于朝廷被缉捕,其手下宾客非但不隐忍蛰伏,反出于不忿而在外杀人。导致朝廷公卿认为,郭解以平民身份,玩弄权诈之术,门客因小事滥杀无辜,郭解虽自称不知,可这罪过,却比他自己杀人还严重,遂判处郭解大逆无道之罪。”
“当初君游听说我孝义的事迹后,便止住了原巨先派来刺杀我的轻侠,折弓取信,更一力促成和解。如此识大体明是非之人,岂会在紧要关头,犯下会害得原巨先为五威司命瞩目索拿的大错?这不是在替他出气,而是在害他。”
第五伦分析得透彻,万脩沉吟了。
第五伦继续劝道:“君游知道自己到了司命府,会被如何处置?”
万脩却哈哈一笑:“无非一死罢了。”
贼杀两人,其中一个还是县门下掾,哪怕是自首,也无法减罪。
第五伦怒道:“你妻儿怎么办?她们也会遭到牵连。”听马援说,万脩已经有个七八岁的儿子。
万脩闭上眼睛:“原大侠会代我照顾她们。”
“何必如此。”第五伦摇头,还想继续规劝。
或许是被第五伦只见了两面,就笃定他不会杀人给打动了,万脩叹息道:“我给伯鱼说个故事罢。”
他抬起头:“原大侠为人,温和谦逊,有情有义,以振施贫穷,赴人之急为要务。”
“二十年前,原大侠去茂陵鸡鸣里赴宴,刚入里就听到有凄厉哭声,便登门一观。他在最穷的偏僻小巷找到一户人家,以破席为门,穷得一无所有,而家中母亲刚刚去世,那少年只能拿草席一裹,连丧事都办不起,他才十余岁年纪,除了哭,别无他法。”
说到这,万脩面色戚戚:“原大侠看后,默然良久,只留下一句话,先给死者沐浴,待我归来!”
“然后他便去到办宴飨的朋友家中,叹息说,汝家邻居死去,躺在地上不能收殓,我哪还有心思享乐?请撤掉酒席!”
“宾客们遂抢着要为原大侠排忧解难,原大侠便侧席而坐,削牍为疏,在上面写下上至衣被棺木,下至饭含之物,无不周全。又交给宾客朋友去置办,直到日头偏西才买齐归来。”
万脩露出了笑:“原大侠亲自检视后,便与众人载着棺木等物,来到死者家,为死者入殓,自己则像此家齐衰亲戚般,直到下葬完毕才离去,原大侠就是这样急人之难、诚心待人!”
第五伦恍然:“那死者之子,莫非……”
万脩眼中隐隐有泪光:“那个穷到丧母不葬的无能小子,正是万脩!”
他站立起身,看着第五伦,眼神变为凶狠:“后来有人诋毁原大侠,说他是‘奸人之雄’,我就立即去把说这话的人杀了!”
“之后亡命数年,等新室建立,大赦天下后才回到茂陵,就此投到了原大侠门下,至今十年矣。”
“听到这,伯鱼还觉得我无辜么?”
第五伦却道:“听完这故事,我觉得君游流亡外地那几年,能改去急切,变得如此沉稳,着实不易,更料定人绝非你所杀。”
万脩无奈坐下:“不曾想,临死之际,竟遇上伯鱼这般人物,既然如此,我就与你说实话罢。”
他面色肃然:“我虽然粗鄙,却也听说过聂政之事。”
“聂政受严仲子之惠,在安葬母亲后,毅然偿还这份恩情,行刺韩傀,白虹贯日!他杀了许多人,最后毁面决眼,自屠出肠而死。”
“我钦佩聂政,而原大侠待我,较严仲子更甚。为我购宅、娶妻,又引荐儒士作为夫子,遂了我欲学圣人书的心愿,万脩能有今日,全靠原大侠。”
“如今原大侠老了,却只有一个独子在膝下。”
“该轮到我效仿当年的原大侠,急人之急了!”
说到这,基本坐实了万脩没有杀人,而是替那原初赴死。可叹啊,原涉手下上百号人,最后却只有万脩站了出来,亦或是他将其别人拦下,而自己笑着来担当这罪名?确实像他的性格。
想到这,第五伦不由对万脩又敬又哀,自己先前错看此人了,他原来不是为了博名,而是位真君子啊。
万脩坚定如此,规劝已无大用,第五伦沉吟后,将自己腰上的刀削解下,放在万脩面前。
“君游,其实还有不翻供,也能让你活的法子。”
“拿着刀挟持我,威胁外面的督邮放了你,然后驾车远遁,到了安全处再将我放了。若是幸运,还能幸免。”
万脩先是一愣,旋即哑然失笑:“伯鱼,我做过盗贼,连我都清楚,官府若遇上贼寇挟持人质,可以将人质一起击杀。”
“我是郎官,可不是普通人质。”第五伦道:“更何况我与马文渊相识,他应该不会对我下杀手。”
话虽如此,但第五伦心里还是有些发虚的,他对马援了解不多,只觉得此人说话做事随性而为,常叫他摸不清头脑,但也隐隐感觉马援话语中对万脩亦有同情敬佩,或可一试。
万脩仍是拒绝了第五伦的馊主意:“伯鱼学经术,应该听过一句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对吾等轻侠而言,名节重于性命。”
他弯下腰,将第五伦的刀削推了回来:“我就算是死,也要做义折强弓,不伤贤士,有始有终的万君游。”
万脩伏地长拜顿首,感谢第五伦的好意:“而不是贪生苟活,竟反刃劫持知己,最后名声尽毁的万脩!”
……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句“知己”,确实是发自万脩肺腑。
这更让第五伦感慨良多,他穿越以来性格有些变化,不容易动情绪,但今日不然。
因为他竟在这道德沦亡的世道,遇见了一位真正的侠士,而非原涉那种外温仁谦逊,实则内隐好杀之辈。
“可惜,真是太可惜了,我应该早点去茂陵,早些与万脩结交。”
第五伦暗叹着出了犴狱,想着还有什么办法能救万脩,然后便吓了一跳。
原来,马援竟一直站在门边,手扶着环刀柄,呼吸轻微,竟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此刻正面露微笑看着第五伦。
这厮在偷听?
马援却走出去几步,回头先开口道:“没记错的话,上次在长陵,伯鱼欠我一个人情吧?”
方才马援不是说已经忘了么?怎么忽然又记起了。
第五伦摸不透马援意欲何为,只拱手应是。
“那便今夜还了吧。”
马援笑道:“伯鱼能否出钱,请我麾下吏卒及亭中众人,痛饮一番?”
……
一个时辰后,坐在亭舍堂上,看着眼前的推杯交盏,第五伦心中暗道:“果然是只准州官放火不管百姓点灯,原来只要做了官,群饮基本没人管啊……”
马援非要第五伦请客还他人情后,便在亭中吼了一嗓子:“今夜的酒第五郎官请了!然后引发一阵欢呼,亭置里的存酒都被搬空。
第五伦当然只能乖乖掏钱,茂陵马氏堂堂六千石之家,虽然只当了个小督邮,还差这顿酒?这马援莫非是要……
确实不差,席间不论是跟在马援手下的吏卒,还是亭长亭父,都来敬马督邮酒,都被他拒绝。
“汝等且痛饮,酣醉亦无妨,眼看这寒冬时节,诸君却还要跟着我一路奔波,今夜就由马援来值夜,勿虑也!”
而席上另一个不怎么喝酒的,就是第五伦,留了个心眼。
马援虽然不饮,却也没闲着,在吏卒们的怂恿下,这位身高七尺五寸的美男子抚着胡须起身,来到堂下,亲自为众人跳了一支舞。
舞是他在上郡匈奴杂胡那学来的,与汉地舞风格颇为不同,但歌,第五伦却是听过,竟是首《平陵东》!
“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
“劫义公,在高堂下,交钱百万两走马。”
“两走马,亦诚难,顾见追吏心中恻。”
“心中恻,血出漉,归告我家卖黄犊。”
这诗唱的是汉末新朝的关中常态,故事发生在汉昭帝的平陵,离此不远,打家劫舍的不是盗贼,反而是官府小吏,这群人敲诈良民,使无辜百姓倾家荡产。
但如今,这首歌从最被百姓平民诟病唾骂最厉害的恶吏:督邮口中唱来,颇觉讽刺。
只是众人都喝到酒酣,早就没了判断力,歪歪斜斜跟着唱跳,也不觉得有异。
到了人定时分,整个亭舍杯盘狼藉,众人横七竖八地睡在各个地方,鼾声如雷。
只剩下两人还清醒。
马援在堂内走动,拍拍这个推推那个,甚至用脚踢一踢,确定他们都睡得死沉。
而第五伦则忍着难以遏制的困意坚持到现在,自己不喝,看一群醉鬼胡言乱语真是煎熬啊。
他在考虑,是否要将万脩确是替原初顶罪之事告诉这位马督邮,自己也出面作证,或许能让五威司命放过万脩不死?只是万君游那性格,指不定听说后就自杀了,拦都拦不住。
正要开口时,马援却先唤了他。
“伯鱼,起来,该做正事去了。”
“什么正事?”第五伦起身时瞅了眼腰上挂着的环刀。
却见马援果然开始低头解腰带……上的印绶。
那是郡督邮的半通小印,系着皂色的带子,马援将其放在手心看了一眼后,轻蔑一笑,竟直接扔进还未喝完的酒盏中!
“文渊,你这是……”
“醉了,我大醉。”几乎滴酒未沾的马援真有点摇摇晃晃,又从怀中取出一封帛书,也不知是何时写的,用杯盘压在案几上,而后便径直向外走去。
第五伦犹豫了一下,缓步跟了出去,却听马援道:“我今日醉得厉害,却并非因为酒醴,而是因万脩的侠义而醉,为伯鱼的仁义所醉!汝等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他轻轻哼唱起来:“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还能有谁?督邮、吏卒而已!义士不可枉死,我可不想以后也被百姓编进歌中唾骂。”
“吾意已决,司命府,不去了。这督邮,也不当了!”
第五伦却是听愣了,马援言罢笑了起来,只觉得十分痛快,而他大步迈向的目标,正是关押万脩的犴狱,解开桎梏的钥匙正捏在掌心!
“我要放了万脩!与他一起亡命山林!”
“伯鱼,可要同去?”
……
PS:新的一周,求推荐票。
第44章 未曾设想的道路
直到桎梏被解开后落到脚边,万脩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事情发生得太快,谁敢相信,今天才押送囚犯上路的督邮,不但放了自己,还提出要一起逃亡?二人也不熟啊。
看着站在一旁的第五伦,万脩下意识地觉得:“一定是伯鱼说服了马督邮!”
他心中大为感动,喃喃道:“二君,万脩何德何能……”
正麻利牵马准备跑路的马援却斥他道:“休得多言,快来备马。”
万脩应诺,也不矫情了,他为了还多年前欠原涉的恩情,自愿顶罪赴死,可正如第五伦劝他的那句话:“你死尚且不怕,何况是生?”
马援装好鞍鞯,回头看向第五伦:“伯鱼,当真不与吾等同去?”
抛下好不容易才统合到一块的宗族,放弃所有在手的底牌,凭着一腔热血义气,和二人一起流亡重新开始?这是第五伦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见他默然不言,马援笑道:“莫非是舍不得郎官之职?”
第五伦摇头:“文渊能将督邮通印扔到酒盏中,我便能将这铜印黄绶弃之于厕溷,怎会可惜?只是……”
万脩觉察到气氛不对,连忙道:“马督邮,莫要为难第五郎君,他与吾等不同,家有年迈大父。”
“大父在,不远游么?”
马援颔首,觉得在意料之中,也不再劝第五伦,不料第五伦却反问道:“文渊逃亡后,有何打算?”
既然第五伦不同行,马援便留了心眼,也不说去何处、投奔谁,只笑道:“还能做什么,隐姓更名,蛰伏于边塞山林,等待朝廷大赦。”
杀人放火受招安?第五伦和万脩面面相觑,等大赦,这靠谱么。
马援自信道:“天下不安,早则三载,迟则五年,一旦乱起,朝廷穷于应付,肯定会对豪杰有赦免。届时吾等便能脱罪,那之后的事,到时候再说!”
还以为马援有长远计划,没想到这老哥也是一拍脑门做事。
第五伦笑道:“看来我先前误会文渊了。”
马援皱眉:“伯鱼何意?”
第五伦道:“我曾听扬子云说前朝往事,秦末之际,汉高帝刘邦身为亭长,押送徭役去咸阳,结果中途逃走许多人。按照秦律,刘邦已犯下大罪,他索性把所有徭役都放了,与彼辈一同躲藏在山泽中做盗贼。直到秦始皇帝驾崩,陈胜吴广共举大事反抗暴秦,刘邦这才带人响应。”
他说道:“文渊以督邮身份释放君游而一同流亡,与此事颇类,我还以为,你亦有汉高之志!”
“汉高……高祖?伯鱼看我像么?”
马援顿时乐了,他是对朝政不满,平日里言语多少有所抨击,但确实没到蓄谋造反的程度,今日流亡也是临时起意。
“我也不全是出于公义,眼看十年来朝政堕坏,豺狼当道,天下必乱。大树倾倒时,离得越远的人越安全,正如春秋所书,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夷吾在外而安,出去几年倒也不错。”
茂陵马氏与新莽捆绑太深,若能有个游离在外的人,反而是件好事,这也是马援不肯做郎官的原因。
若换了两个月前,什么申生、夷吾,第五伦多半听不懂,好在他这段时日在郎署学了春秋决狱。而扬雄更是块宝,虽不通训诂,却博学广闻,不记牢历史怎么在作赋时用典?
第五伦便跟着扬雄学了点,他没把春秋奉为经术圣典,只当恶补历史知识了。
马援刚说的这个典故,第五伦是知道的,遂道:“重耳、夷吾也不能一生流亡在外,他们之所以能重归故国,还是因为朝中有里克啊!”
春秋时晋国骊姬之乱,被一直隐忍蛰伏的大臣里克所平定,又邀请重耳、夷吾回国。
第五伦朝马援、万脩拱手:“我说句大话吧,二位在野,我则在朝,穷则自保,达则兼济,比一直流亡等待大赦,起码多了条退路。”
先提刘邦,又自比里克这弑君之人,话里一个反字都没有,但第五伦心中潜藏的反意已昭然若揭。
万脩听得目瞪口呆,哪怕是原涉大侠,坐拥宾客数百,也不敢这么想吧。
马援亦然,方才还腹诽第五伦顾虑太多,不像个干大事的人。岂料这孺子深思熟虑,竟是憋着颗反心想搞个大新闻。这一对比,倒显得自己像个什么计划都没有的冲动莽夫,心中那点轻视之意尽去。
诚然,他若真需要“里克”,还在做二千石的两位兄长,可不比第五伦这小郎官强得多?
但光是这份胆大到吓人的心志,便足以让马援对第五伦另眼相看,欣然笑道:“善,狡兔三窟,从此之后,伯鱼便是吾等的内援!”
“二位待我片刻!”
第五伦匆匆回了一趟亭舍,再来时手中持着一物,将其交给万脩,却是那柄在长陵折断的弓。
“是一把好弓,可惜折了,我虽请匠人以鱼胶仔细粘过,只恐再难使用,且物归原主,君游留个念想吧。”
万脩单膝下拜,郑重接过,他仔细将弓绑在身上,视若珍宝:“不然,往后这弓射出去的,就是仁义之箭了!”
马援上马后道:“吾等一走了之,伯鱼恐怕会被五威司命唤去问话,倒是连累了你。”
“定不会泄露半句。”第五伦无奈:“我确实也不知二君将去往何处。”
这话让马援惭然,他方才疑第五伦不愿同行,故意不说,如今看来,却是小心过头了,着实对不住第五伦。
时间很紧,随时可能有人醒来发现一切,第五伦朝二人拱手作别。
“后会有期。”
“来日再会!”
二人纵马而行,但马援却又绕了回来,哪怕有风险,他仍将二人要去的目的地告知第五伦。
“伯鱼,吾等要去的地方,是厌狄郡(北地郡)!”
……
眼看两马消失在夜色中,第五伦这才叹了口气。
“伏波将军马援,不愧是这时代,除了王莽刘秀外,第三个让我记得姓名的历史人物啊,果有豪杰之气。”
堂堂男儿,谁没点热血呢?马援相邀一起远遁时,第五伦心里有个声音喊着让他答应!
但事后仔细一想,马援当然是性情使然,大丈夫敢做敢为,但也因为,他有浪的资本。
马援出身茂陵大族,两个姑姊妹是汉成帝的婕妤,其中一个还活着,在延陵守墓。
他家两位兄长身为二千石,马余官至中垒校尉,马员则为增山(上郡)连率,为王莽平定过叛乱,爵位是“子”,都是手握实权的大人物。马援家中妻女有二人护着,根本不会有事。也就是说,不管马文渊怎么浪,总有人为其善后。
“可第五氏,只有仰仗我,而我,也只有第五氏啊。”
工薪子弟效仿富二代讲义气,是要付出代价的,个人痛快一时,换来的可能是许多人的长期痛苦。搞不好连第五霸都气煞了,别人就罢了,对祖父,第五伦深有感情。
更何况……
“现在跟他走,究竟是谁跟谁混?”
文不成武不就,肯定是第五伦跟着马大哥混,做个狗头军师的角色,甘心?
第五伦深知,自己前世只是个普通人,要比豪情洒脱,当然敌不过马援这等青史留名之辈。
他的优势,是对未来有个清晰的规划,利用穿越者的远见卓识,一点点算计,铢积寸累,稳扎稳打,假以时日一定能做大做强。
“他走他的独木桥,我继续走我的阳关道!”
第五伦露出了笑:“几年后再会时,谁跟谁混,可就说不准了!”
回到亭舍时,亭长和吏卒们仍在通铺上酣睡,毕竟马督邮承诺,今晚他守夜,放心!
这件事没那么轻易了结,第五伦深知,现在摆脱嫌疑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地方狠狠撞一下受伤,然后惊慌失措唤醒众人。
可那样一来,在整件事里,万脩是毅然赴死的真侠士,马援是义释囚徒的真豪杰,自己反倒变成试图阻挠他们脱身的真小人了。
后世守法公民的思维必须改,要让自己的所作所为,符合时代欣赏的道德,这比遵循那劳什子律令重要得多。
第五伦拿起马援的帛信展开一看,不由失笑:“马文渊把所有事都揽到身上了。”
他稍稍安心,将信复塞回杯盘下,拎起还未尽的半坛黄酒,仰头吨吨吨喝了个精光!
“人生在世,哪能处处谨小慎微,而不冒任何风险?五威司命府,去就去吧!”
末了第五伦摇摇晃晃走到通铺,找个了暖和舒服的地方,倒头就睡!
……
“第五伦,你可知罪?”
此时已是第三日清晨,第五伦抬起头,看到了堂上的白虎纹图案……
这当然不是白虎节堂,而是五威司命府、右司命堂的标志。
五威司命作为王莽建立新朝后新添的机构,夺了京兆尹大半权力,已经到了什么都能管的地步。
前夜送马援、万脩离开后,第五伦用剩下的酒将自己也灌倒,次日起来装作和亭长等人一样吃惊。他顺利应付了马援属下及京尉郡官员,但深知事情不会轻易结束。果然,才回到常安半个时辰,就被右司命孔仁传唤了。
第五伦垂下眼睛:“伯鱼无罪。”
“还敢狡辩。”
新朝右司命孔仁头戴天文冠,据说这是皇帝王莽亲自所赐,孔仁一天到晚都戴在头上,他侧着身子坐在案几后:“郭弘,告诉这没见识的孺子,此处都管哪些罪徒。”
站在孔仁身侧,头戴獬豸冠的法吏郭弘便狠声道:
“其一,谢恩私门者。”
“其二,漏泄省中及尚书事者。”
“其三,铸伪金钱者。”
“其四,骄奢逾制者。”
“其五,不尊上命者,比如那纵囚逃亡的京尉郡督邮,马援!”
孔仁瞪着第五伦:“还有第六,便是你这类人,大奸猾者!第五伦,还不将你与马援合谋,纵杀人恶囚万脩逃走一事如实招供?”
第五伦满脸无辜:“下吏虽在案发亭中,但只是路人。”
“我在郎署学过春秋决狱,《春秋》经义反对连坐,恶及其身。哪怕是剧秦恶汉的法律,都只连坐父子兄弟、亲戚邻里,何时连过个路都要遭罪?”
“路人?”孔仁冷笑道:“你与马援、万脩都相识,又听人说,你在细柳亭还给那游侠儿送过酒肉,交谈甚久,还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这确实是无妄之灾啊,第五伦叹息道:“右司命,伦与马援、万脩只见过数面,交情很浅。更没料到马文渊竟如此大胆……事情经过,马援都写在那帛书里,案发次日清晨,亭长、佐吏与我一同打开,众人皆能作证,确实是马援对万脩哀而纵之,与我毫无关系。”
一旁的獬豸冠法吏呵斥道:“谁说无关!案发当夜,你忽然说要请亭中众人宴饮,搬空了置所的酒,灌倒了所有人,以至马援能从容释放万脩。就算你没有直接助二贼逃走,亦是从犯,有大罪!”
“这实乃无心之举。”
第五伦说道:“《春秋》之所听狱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对那些心有邪念之人,哪怕他犯罪未遂,也得重重治罪;而对心怀善意而不慎犯罪之人,刑从轻。”
“我请众人饮酒,是被马援所迫,当时不知其目的,不好拒绝。但我本心没想犯法,也不算罪过吧?”
“圣王贤人断狱,必先原心定罪,探意立情,让死者不抱恨而入地,生者不衔怨而受罪。第五伦无辜,还望右司命明察!”
孔仁都忍不住赞道:“好个巧舌郎官,这獬豸冠不让你戴,真是可惜了。”
第五伦抬头道:“句句属实绝非狡辩,更何况,我若是同犯,为何不跟二人一起逃跑,而要留在原地,等五威司命传唤呢?”
对啊,为什么呢?
堂上众吏面面相觑,确实有些道理。
孔仁却没这么好应付,此子能言善辩,还用不易反驳的春秋决狱为自己开脱,他下令道:“先将第五伦押入犴(àn)狱,不要给吃喝,直到他想清楚,承认罪行,供认马、万二人逃往何处!”
众人应诺,獬豸冠法吏请示孔仁何日再审,孔仁却不耐烦地说道:“不必审了,也不需什么罪证,更不用上报陈司命,随便改改第五伦的供词,再让亭长指证,直接定他首恶纵囚之罪!”
……
PS:求推荐票。
第45章 诸君!
法吏名叫郭弘,颍川阳翟人,家传《小杜律》,刚被选入常安为吏不久,闻言一愣:“首恶?难道不是马援?还有若轻易定罪,恐怕与律令不合啊……”
孔仁不耐烦道:“你所学是杜延年所撰的《小杜律》吧?在我看来,远不如其父杜周的《大杜律》有见识。”
“杜周有言,三尺律令从何而出?出自皇帝!从前汉家皇帝诏令成为了律法,今天新室皇帝的制言也成为疏令,当以今上为准,不必遵循什么古法。”
五威司命府自从建立以来,从主事的统睦侯陈崇,到右司命孔仁,办案的准则就是就是根据王莽好恶,若不涉上命,那就自行判断,法律只是一个皮筋,可紧可松,随便玩弄,还真当真不成?
孔仁大言不惭:“今日亦然,若事事遵循律令就行,要吾等官吏作甚?断案嘛,还是要灵活些。”
总之,快些将这案子了结才是紧要,孔仁知道,皇帝的兴趣在于制礼作乐,故锐思于天文地理,讲合《六经》之说。公卿早上进宫,晚上才出来,议论连年不决,反倒是日常繁杂的省狱讼冤之事,不甚关心。
这就导致案件积压,全推到五威司命这边,若是每起案子孔仁都按照律条,细细审理,可不得累死!倒不如大笔一挥,批量解决。
郭弘还是有些谨慎:“右司命,第五伦毕竟是位三百石郎官,一郡孝廉,不查到实证,贸然定罪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
孔仁心知,这次的事源于五威司命陈崇要给原涉一个教训,所以才为县宰撑腰,让他大着胆子与原涉为敌,让原巨先不要太过骄横。
但顾忌到罩着原涉的常安楼护、杜陵陈遵这两位有官爵在身,与皇室关系密切的“儒侠”,司命府也不能一棍子将原涉打死。用一个亲信门客代其子原初抵死,算双方都能下台的结果。
只是谁也没料到,马援竟在细柳亭将那万脩放了,还一起出逃。
孔仁气冲冲地要收拾这厮,牵连其家眷,一查却发现,这个小督邮居然有两位手握实权的二千石兄长。茂陵马家在关中势力深厚,姻亲盘根错节,甚至和皇室都有亲戚关系。
惹不起,惹不起。
与那些庞然大物相比,第五伦这孝廉郎官,只是小小蝼蚁。
孔仁对第五伦的身份不屑一顾:“我看过卷宗,第五伦出身里豪寒家,祖上并无任何阀阅。其举主列尉大尹张湛素来不受天子器重,如今张子孝因手下县宰受赇贪腐而受了申饬,在朝中更没什么声音。”
而第五伦入朝月余以来,似乎也没找到什么特别的靠山,只与同郡几位郎官走得近些,听说还拜了扬雄为师。
想到扬雄孔仁就觉得可笑:“那些文士常吹嘘扬雄,说他是什么‘关西孔子’,在我看来,不过是无能的蜀中老叟。”
当年就是孔仁带着人,将这老匹夫吓得从天禄阁上跳将下去,摔断了腿。
扬雄自从数年前,就对天子要他写的歌功颂德辞赋屡屡推辞,早就失了宠,十分落魄。听说又不自量力,和国师公绝交,彻底没了位高权重的朋友。
什么样的夫子带出什么的样的徒弟,在孔仁眼中,相比于此案涉及的原涉、茂陵马氏,第五伦才是最好拿捏的,既然卷进来了,管什么无辜不无辜,就你了!
孔仁打着哈欠,叮嘱郭弘等人:“早些结案,定他为首恶,就说一切为第五伦谋划,马援只是从犯,罪减一等,茂陵马氏那边便能交待过去。”
“说来第五伦也可怜啊,不必判太重,髡发流放即可,西海郡的苦寒之地,正缺人戍守!”
……
被人推攮着进了犴狱中后,第五伦只觉得滑稽,前天还给万脩送酒肉,今天就轮到自己身陷囹圄。
这真是锅从天上来啊,当时是否应该咬咬牙,随马援、万脩一起流亡,落草为寇,弄个梁山水泊出来,走在野起义的路线?
第五伦暗暗摇头:“我没逃都遭如此对待,若是逃了坐实罪名,第五氏的处境恐怕更糟,恐怕要被这些官吏狠狠剥皮抽筋,数月积累,毁于一旦,更可能再也见不到大父。”
虽然方才孔仁审案时,第五伦用春秋决狱替自己辩护,说得滴水不漏。而五威司命也没找到任何证据来坐实他是从犯,加上马援那封帛信,处境似乎安全了。
但第五伦丝毫不敢乐观。
若严格按照春秋决狱来办事还不错,可新莽烂到一定程度,彻底变成了人治,律令几已成为空文。同样的罪,不同身份的人判决截然不同。
打个比方,万脩这种民间小轻侠若是劫人抢掠,几乎必定弃市。马援若触律,因其家族势力与兄长维护,可能会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在常安服两年徭役意思意思。
而像第五伦这种不上不下的,大概率流放到西海郡,也就是后世青海湖服苦役。
想要脱罪,靠的不是精通律法,证据确凿,而是有无关系,靠山硬否?
这就是第五伦事先已料到的“风险”,赶在五威司命召唤前,他匆匆回家安排好了一切。
“名望和人情究竟有用没用,就看此役了!也不求彻底翻案,只望能让我不必远徙,就算丢了郎官职位,能留在关中继续经营宗族就好!”
没吃没喝,又饿又渴,第五伦在这寒冷的犴狱中抱着麦秆咬牙哆嗦,这次莫名其妙替马援、万脩背锅,算他穿越后最大的挫折。
遂忍不住暗骂起马援来:“你二人倒是走得痛快潇洒,我却挨这受罪,最讲义气的人,分明是我啊!这人情我算记下了。”
“但归根结底,谁让我有罪呢?”
第五伦自嘲着,让自己记住这个教训:“这世道,你出身寒门是为过,人微言轻,是为罪!势力弱小,更是罪加一等!”
……
“孙卿,老夫能帮上什么?”扬雄照旧来蹭吃蹭喝时,却惊闻第五伦锒铛入狱,不由骇然。
景丹对他道:“子云翁,伯鱼已预料到了,王文山已去恳求邛成侯出面,我这就去找同为郎官的巨鹿耿纯,伯鱼最近与他及许多郎官交情越发不错,吾等纠集起来前往五威司命府向统睦侯申冤,声势闹大些,或能逼得右司命孔仁放人。”
还要回列尉郡一趟,尽管张湛出面的概率很低,可景丹仍得去试试,他很珍惜第五伦这个朋友。
景丹不想让扬雄太担忧:“至于子云翁,在家静候佳音即可,明日伯鱼便能归来。”
扬雄就这样看着众人分头离开,只剩下他默默拄着拐杖,在院子里叹息。
“扬子云,你当真无用至极啊。”
扬雄对第五伦这新弟子十分喜欢,待自己有礼,家中酒肉也随便他吃。
渐渐的,教第五伦的学问已不限于方言,还包括扬雄熟知经传唯独不学训诂义理的五经。第五伦对待学问的态度与他很像,只看经传,不求甚解,却时常能举一反三,来两句让扬雄都陷入思索的惊人之言。
好肉好菜吃着,自己身子骨比过去稍好了些,应该能活到明岁,或许慢慢的,就能说服第五伦将《太玄》《法言》也学了,这是扬雄的心愿。
谁曾想,第五伦竟无辜遭囚,被唤去五威司命府后,至今还没放出来。
八年前,扬雄可是领教过五威司命的阴寒毒辣,抱着断腿躺在犴狱里哀嚎的滋味不好受啊,从那以后,扬雄便开始隐于市中,保持与权贵的距离,以免再被殃及。
这次也一样,按理说,他是不该卷进去的……
可扬雄还是免不了心焦,第五伦口才卓绝,心思机敏,若是司命能讲理,大可不必担心。怕的就是,他们和当年对待扬雄“谋逆”的罪名一样,根本不给第五伦辩解的机会,急匆匆就定了案。
虽然与第五伦交好的王隆、景丹都积极奔走,要走关系帮第五伦脱罪,但就算说动邛成侯、张湛,加上景丹联络的众郎官出面,就能让五威司命放过第五伦么?
扬雄当初能幸免于难,还亏得天子王莽足够了解他,知道他绝不会参与谋逆,多问了一句,这才逼得五威司命好好查案。
他思索后,觉得还是不能置身事外,遂招来大弟子侯芭:“公辅,你且带着我的手书,去一趟桓君山家,再拜访修远伯府,请桓谭和梁让也出面帮帮伯鱼。”
扬雄朋友不少,但大多是泛泛之交,见他贫贱失宠就相继断了往来,仅剩修远伯梁让还以师事待之,至于桓谭,更是贫贱不移的莫逆之交,也是最懂扬雄的人。
但这两位虽有爵位,秩禄千石,可放在常安,都算“人微言轻”。
还得靠“大人物”开口,才能安心啊。
能求谁呢?
老扬雄睁开了眼,下定了决心,他喊了守在院中的第五福,随他回了趟家,将那几卷视若珍宝的《方言》原篇一一取出,用袖子小心擦去灰尘后,放在褡裢里。
几年前,国师公刘歆曾向扬雄讨要此书,被扬雄言辞拒绝,几十年交情,最后相看两厌,二人从此彻底没了往来。
对自己欣赏的第五伦,扬雄恨不得倾囊相授,但对已经形同陌路的“老友”,扬雄一个字都不想给他。
可今日,他却不得不低头了。
为了自己的悲剧,不要在第五伦身上重演。
扬雄让第五福将他搀扶上车,有些颤抖的手指向前方:“去国师府!”
……
第八矫今日乘着休憩难得回来一趟,走到宣明里门口就发现不对劲。
众人都对他指指点点,里监门看他的眼神也满是同情,这是出了什么事?
进了里中后,却遇到第五福和扬雄驾车而出,白发苍苍的老者怀抱书简满脸苦闷,而第五福心急如焚,挥手让第八矫快让开别挡道。
第八矫却张开双臂拦下了马车,一问才知道事情缘由,不由大惊。
“伯鱼被抓进五威司命府了?”
“我……我能做什么?”
第五福烦了,下来将第八矫推到了路边,骂道:“你这只知读书的太学生,能做何事,毋要阻碍吾等就好。”
第八矫确实不在第五伦的营救计划中,但看着扬雄与马车远去,他却从地上站起来,面容决绝!
“谁说太学生不能成事?”
第八矫调头原路返回,送他来的牛车已没了影子,一时又拦不到去南边挡道车乘,一着急,便将宽袖卷起,在常安大道上小跑起来。
宽衣博袖的儒冠学生跑步前进,引来不少人诧异目光,第八矫脸都红了,他平日多在庐舍中专注五经,甚少动作,只跑了半里地就累得气喘吁吁,大冷天里出了一身汗。
脚底板有点疼,走得太急,履底竟磨破了,但第八矫强忍着,让自己勿要停下,只是他速度越来越慢,去太学十几里路,怕不是天黑才能到。
好在在拐入冠前街时,第八矫终于拦下一辆拉煤球的牛车——他们家却是将生意扩展,给城内购买的人也送起了货。
第八矫也不讲究,报上身份,便爬上了煤球车,一路颠簸而行。
煤球味道呛人,素白的儒袍好似染了墨,平日里注重仪表的第八矫却不在意了,心中只想到第五伦的音容笑貌。
当初让学于己的谦逊,说合第八、第五两家重归于好的大度。以及凭一己之力,将已经分裂两百年,几乎要形同陌路的临渠乡诸第整合,重新变成一个宗族的豪迈!
在第八矫看来,这都是极了不起的壮举,自己只能仰望之。俗言道见贤思齐,他平素默默读书,可在第五伦性命攸关的时刻,若不站出来做点什么,恐怕后半生都要看不起自己。
“我虽不能如伯鱼般大贤,亦能仗义死节!”
一路上车马犹如流水,有时候堵着路口,只能等待,搞得他心急如焚。
好容易出了覆蛊门再走七里,第八矫跳下煤球车冲入太学,也不理会旁人看他狼狈污秽的嘲弄,径直走入舍中,先喝干了一大瓢水,然后翻箱倒柜,将那件黄色衣裳找了出来。
新朝崇尚五行始终,太学生们尤甚,讲究“五色衣”,即“春青、夏朱、季夏黄、秋白、冬黑”。因为新朝自诩土德,尚黄,所以黄色超越朱、黑,一跃成为最尊贵的颜色,颇受朝野喜爱。
第八矫也不管它做工如何精细,那蜀锦材质如何名贵,竟毫不犹豫抄起刀削,将这件父亲花了不少钱为他置办的好衣服划开。
等出了门后,又抢了门口众太学生晾晒衣服的长竹竿,将衣裳绑了上去,一面简陋的旗幡便制成了。
区区一个太学生,只知道读圣贤书的呆子,面对冤假错案能做什么?
仰头看着那旗幡,第八矫想起发生在二十年前的事。
汉哀帝元寿元年(公元前2年),正是那位为天下百姓发出了“七亡七死”之呼的鲍宣,时任司隶校尉,派人制止丞相掾吏擅入驰道的违法之举,并没收其车马。
那世道跟现在一样,没有什么法理可讲,就看谁权势大谁有理。此举被视为冒犯丞相,中丞侍御史前往司隶校尉府,要鲍宣交出手下官吏。
但鲍宣拒绝,禁闭大门不让使者进入。于是朝廷便以“亡人臣礼、大不敬、不道”之罪逮捕鲍宣。因为他平日爱说实话,得罪人多,竟无人解救,判了死刑,此事轰动京师。
二十年前,正是在此地,有一位博士弟子王咸,听说此事后,于太学举起幡旗,振臂一呼!
结果有一千多名太学生麇集王咸幡旗之下,第二天,王咸率太学生们堵住丞相上朝去路,邀驾请愿,接着又伏阙上书,哀帝迫于压力,下令将鲍宣减死一等。
那是第一次成功的太学运动,这给了第八矫灵感,他抱着幡旗一路走啊走,来到太学生舍外,尚书弟子们休憩的地方。
今天气候不错,庄光庄子陵仍在酣睡,思考人生终极问题;南阳人刘文叔正和他的同乡、侍讲朱祐玩着六博之戏;天才少年邓禹在翻阅书卷,来自颍川的强华则依然在地上推演谶纬图符,认真极了。
还有更多人都住在附近的区舍中,总计有数千之众,本朝太学扩招猛烈,比汉哀帝时人数多了数倍。
第八矫扛着幡旗,站到了他们面前,猛地挥舞起来,这滑稽而奇异的一幕,吸引了众人注意。
邓禹少年心性喜欢热闹,最先跑了过来,朱祐也看到了,皱眉跟刘文叔低语几句,惹得刘秀回头望来。看到是第八矫,刘秀本来就大的嘴巴张得更大了,满脸不可思议。
还有更多人纷纷聚集过来,想看看平素半天放不出一个响屁的第八矫今日这般作态,意欲何为。
第八矫涨红了脸,他不是很擅长言辞,可今日却豁出去了,只拼命给自己壮胆,用嘶哑的声音大喊道:
“诸君,请驻足片刻,听我一言!”
……
PS:求推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