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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章 死狗

    “吾等喝的是醴,少蘖(niè)多米,两宿而成,可甜了,乡啬夫、郡吏,是否要尝尝?”

    第五霸说着,便让人端着一盆醴过来,确实有酒精的味道,但入鼻更多是粮食轻微发酵后的酸甜。大致可以理解成后世的醪糟、甜白酒,只不过原料是粟、黍,看上去颜色偏黄。

    那么问题来了,甜白酒是酒么?

    古人最重名实,不同东西必须取不同的名字,书经上说:“若作酒醴,尔惟曲蘖”。醴与酒一直是并列关系,一来用于发酵的不是朝廷严格管控的酒曲,而是麦蘖,也就是麦芽,根本无法控制。加上醴的酒精度很低,吃一整坛都不会醉,只会齁到。

    新朝效仿周公《酒诰》禁止群饮,主要是为了节省粮食,而醴里醪糟比液体还多,用麦秆吸完汁水,剩下的当食物吃都没问题,不算太浪费。

    所以若被人指责群饮,确实可以偷梁换柱后,扭头高呼:“你们要抓的是喝酒之人,与我吃醴的有什么关系?”

    “我尝过了,就是醇酒!绝不是醴!”

    第一柳却轴了,偏执地指着地上那滩水印和碎陶器当做证据,再次蘸了点放进嘴里舔了下,只差说一句:“文学掾不信也来试试!”

    这确实是里民匆忙之中不小心打碎的酒坛,没来得及收拾,第五格等人有些紧张。然而第五霸却一言不发,径直走过去,朝旁边那条还在舔舐地上血迹污秽的狗子,就是狠狠一jio!

    “死狗!”

    那无辜的土狗今天挨了第二脚,一脸懵逼,汪汪叫着跑开了。

    第五霸还捡起个石头猛地一扔,指着它破口大骂:“有人脚滑,不慎打碎了装肉汤的罐子,你这死狗吃矢没吃饱,竟跑来舔了半天,还撒了一地的狗尿!丢人!”

    这是指狗骂柳啊!

    第一柳脸都青了,末了第五霸还转过头,对他露出了笑:“不过,也亏得乡啬夫能从狗尿里面,尝出酒味来,不俗!”

    第五伦别开脸忍住笑,你跟老爷子比阴阳怪气?

    第一柳他急了:“你!文学掾,这老叟辱骂朝廷官吏。”

    第五霸却摆手道:“乡啬夫,这罪名可承受不起,我虽是乡下人爱说粗鄙之言,但啐的明明是狗,何时骂你了?”

    “第五霸,若没饮酒,你脸怎么红了?”

    “太阳晒的啊!”

    第五霸又能打又能说,第一柳嘴笨,浑身发抖,想向景丹求助。他以为自己这是身为啬夫举咎察奸,职责所在,不是兄弟争讼,加上证据确凿,上吏应该支持才对。

    岂料一向待人谦逊有礼的景丹,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第一柳,眼中已生出几分不耐来。

    难怪每年上计,临渠乡常是全县垫底,原来是摊上这么一位不识大体的啬夫。

    我奉郡尹之命专程跑到这穷乡僻里一趟,是为了抓人秋社群饮?你见过哪家打鸣的公鸡跑去捉耗子。

    “乡啬夫。”

    景丹举手阻止了第一柳,不让他再难堪下去:“先前我不知今日乃临渠乡诸第秋社之日,故唤了你同行带路。”

    “既然已经到了第五里,也找到了我要找的人……”

    景丹看了始终缄默不言,只让祖父全力输出第五伦一眼,笑道:“那此处便没你什么事了,第一啬夫,还是快回汝家中,主持秋社祭祀去罢!”

    ……

    第一柳遇上了社会性死亡的瞬间,面如死灰地回去了。

    而少顷后,在第五氏坞院中堂上,就只剩下第五伦与景丹二人。

    “文学掾,伦有罪。”

    “何罪?”

    “吾等秋社时喝的,确实是酒。”

    方才的事明明都过去了,第五伦却不知哪根筋搭错,主动承认了秋社聚饮之事,他抢先告罪后,抬头看着景丹道:“想必文学掾也早已察觉了。”

    景丹笑而不言。

    确实,景丹早在刚进第五里时,就从第五伦说话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

    那些喝酒的人总以为自己掩盖得很好,其实只是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旁(lao)人(po)却一嗅便知。

    这景丹不但鼻子挺灵,心思也灵,洞察后不揭穿,而是故意放慢脚步,东问西问配合第五伦拖延时间。

    毕竟群饮罪这种事,大家都知道是新室皇帝复古病又犯了,谁当真谁是傻子,管的不怎么用心,但若当面撞破也挺尴尬的。

    第五伦当时便意识到这点,两个聪明人心照不宣,却被第一柳这蠢货喊了出来。

    既然说破了,那第五伦索性直接承认:“此事罪在我一人,与大父、里民无关,若文学掾要责怪,便举咎我吧!”

    景丹却抚着短须道:“《酒诰》有言,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酿酒浪费粮食,群饮容易滋生出事,圣天子才下诏遏止。”

    “但周公也说过,饮惟祀,德将无醉。秋社饮酒,主要是用来祭神祭祖,勿要滥饮出事,便无伤大雅。这次的事,念在汝等初犯就算了,往后谨慎些。”

    也不知他说的是谨慎些别喝酒了,还是喝酒谨慎些别让人撞破。

    对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上则阳奉阴违,这就是郡县的态度,十年来,他们已习惯了皇帝王莽种种匪夷所思的新政。就像刚下达的“男女异路”,想想就知道,怎么可能呢?在景丹看来,这不过是照着古书上的字眼,按图索骥。

    不过景丹见第五伦没有自作聪明,倒是挺高兴的,便道明了自己来此的缘由。

    “还是说正事罢。我今日来,其实是承了郡大尹张君之命。”

    “前些时日,张君召长平县宰鲜于褒谒见,细细向他询问了你的事。”

    第五伦笑道:“区区孺子,年少识薄,非岩穴知名之士,自出生以来,事迹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哪里值得郡君降尊知晓?”

    “不知名?”

    景丹摇头道:“伯鱼太过谦逊,你年仅弱冠,却先让梨,后让学,更是为了阻止宗族兄弟阋墙而临危受任孝悌,事了后便拂衣而去,不贪恋职务帛币之赏。这名声已经传遍长平县,上达郡府,现在就连外县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传出了谚,‘两让一辞第五子’。”

    “郡君在听闻你的事迹后,感慨说,这样的少年英才,竟然没有显名于郡府,实在是为政者的失职啊!”

    景丹拿出了怀里寥寥几字的辟除书:“于是便遣我来此,欲辟除你为郡中‘主记室史’!”

    ……

    第五伦和景丹在坞院中堂里聊了很久才出来,景丹负手走在前面,皱着眉一言不发,而第五伦则在后面送他。

    再度路过祠堂里社时,景丹才停下脚步,指着屋子后面那个显眼的台子问:“我从没见过哪家里社后修台,伯鱼,这又是为何而建?”

    当然是为了以后让乡亲们看社戏了!

    在第五伦前世,像他这年纪的人,只要是上课没打瞌睡的,谁忘得了迅哥儿的《社戏》和田里偷吃的蚕豆啊!

    早在前汉时,民间的百戏、俳优就已经很流行,常出在贵人宴席上表演杂技或口说故事,靠滑稽来惹人发笑。等以后有闲钱余粮了,可以请他们来,第五伦自己编些东西让俳优去演,诸如田横五百壮士。演绎共同祖先的英雄史诗,也能凝聚临渠乡诸第。

    可第五伦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只道:“是欲往后让人在台上表演孝经故事,寓学于乐,好让不识字的百姓也能明白孝悌之道,体会圣贤之意。”

    虽然这年头二十四孝还没成型,但很多故事已经出现了,什么虞舜孝感动天,郯子鹿乳奉亲,子路为亲负米,曾参啮指心痛,闵损单衣顺母。第五伦没说谎,这些故事是要上台,孝是两千年不变的伦理。

    景丹倒是听愣了,微微颔首,经书难懂,门槛高,百戏俳优的表演却是下里巴人,更易普及,这想法妙啊。

    又听第五伦说,在没有节庆社日的时候,台上还可以有夫子讲学,底下的木墩则让里中孩童当案几,学识字识数,束脩和夫子的口粮由义仓提供,景丹更是愕然,回头看着第五伦。

    “你自己不去太学,却想在里中办蒙学?”

    “是,圣人说,有教无类,比起学成一人,不如教成一里。”

    从前朝汉文帝时蜀郡文翁推广官学,到如今各郡县皆有小学,但教育只普及到县上。若非中人之家,是没有财力去上的,贫民子弟一来承担不起束脩,二来路太远,基本都是文盲。

    如今第五伦却要将蒙学搬到里中,确实是前所未有之事。

    景丹再度打量第五伦,这个少年,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想,良久只感慨道:“第五伯鱼,你的志向,我明白了,会如实禀于郡君。”

    第五伦送景丹到里门,他上了车后,又挥手道:“今日不虚此行,伯鱼若有闲暇,可来郡城中找我,我家在城东里。”

    第五伦长拜:“改日一定去拜会文学掾,并向郡君顿首谢罪。”

    等景丹的车走远后,第五霸才带着满心疑问过来:“伦儿,郡大尹派文学掾来找你,所为何事?”

    “还能有什么事……”

    第五伦笑道:”大尹想要辟除我做主记室史。”

    “这……这是好事啊!”第五霸顿时笑逐颜开。

    所谓辟除,乃是官员自行聘请属员的制度,比如西汉元帝时,被誉为“材智有余,经学绝伦”的匡衡,就被大司马车骑将军史高辟为议曹史。

    郡县长官也可以自行任命掾史,甚至不需要跟朝廷打招呼。某位郡尹新近上任,往往会辟除郡中大姓子弟或地方名士,拉拢当地势力,以为助力。

    如今第五伦经过两让一辞,声名日显,俨然成了一位小名士,这才吸引了张郡尹的注意。

    至于主记室史,可以理解为书记……员。

    相比于之前不拿工资的乡孝悌临时工,主记史是有俸禄的正式郡吏,秩百石,位在主记室掾之下。负责在郡守身边记录文书、催督期会等。说白了,就是郡大尹这个市长身边的小秘书。

    第五霸挺高兴的,第五伦去到郡大尹身边是好事啊,若是得了赏识,几年后甚至可以迁官为曹掾!前途不可限量。说来惭愧,第五氏这两百年来,关系都只停留在县乡,还没出过一位铜印黄绶的郡官呢!

    至于第五伦说的未来可能“天下大乱”,第五霸只信一半,这新朝才建立十年,总不至于忽然崩塌了,族人要凝聚训练防备变乱,但当官总比白身强。

    他激动地问道:“那你何日去赴任?”

    “赴任?不用去了。”

    “大父,和之前一样……”

    第五伦慢慢后退:“这次辟除,被我婉拒了!”

    第五霸先是一愣,然后骂骂咧咧起来。

    “火钳呢?老夫的火钳何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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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草率了

    列尉郡大尹(大夫)名叫张湛,字子孝,亦是关中人,家在京尉郡广利县(平陵县)。

    张湛在前朝成帝、哀帝时便为两千石,新朝建立后来列尉郡任职,看上去是平调,实则却是降了。只因张湛为人古板正直,没有追随潮流奉上祥瑞谶纬吹捧王莽,故未能封五等爵,只混了个里附城,相当于前汉的关内侯。

    张湛倒也没有自怨自艾,或者心念前朝,仍兢兢业业做着本职工作,前年泾水雍塞改道,若非他积极救灾,恐怕会酿成更大的祸患,死更多人。

    而在郡人眼中,张大尹太过肃穆,永远板着张脸——与曹掾议事时如此,回到家与妻子相处如此,甚至独自居处幽室中也这样。

    他官袍整理得整整齐齐,每个褶皱都捋平,长冠扶得端端正正,冠带在下巴尖胡须正后方系了个很死板的结。十年下来,没有任何改变,关中人便给他取了个绰号。

    “三辅仪表张子孝!”

    在景丹回来复命时,张湛依然详言正色,直到景丹禀报说第五伦婉拒了辟除,他那张扑克脸上才有了一丝异动。

    身为府君,派亲信曹掾征辟一个小地主家的白身孺子,这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晋身机会,多是诚惶诚恐地道谢,即日赴任,但第五伦居然选择了拒绝?

    第五伦先前让学、辞孝悌的前科,让张湛稍稍有点心理准备,他倒也没恼,只问:“那孺子可说了缘由?”

    他倒是想听听,第五伦究竟是要在家里照顾年迈祖父不能远游,还是什么老掉牙的借口?

    景丹却道:“第五伦言,他年纪小,读书也少,身尚未修,家尚未齐,岂敢贸然为吏,助郡守治理郡国?”

    修齐治平,这是礼记里的话,也是儒吏的人生信条。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话确实没错。”

    张湛道:“而第五伦修身已做得不错,他重宗族、有孝悌、急人之急、名闻县乡,这也是我让孙卿去辟除他做吏的原因。但他居然说家不齐不为吏?”

    他冷哼一声:“前朝昭宣时的大将军霍光,治国有方,几近于平天下。但因为不学无术,霍光连家也未齐,教出了逆妻骄女横奴,使霍氏遭遇灭族之祸。可见齐家有多难,小小孺子,口气倒是挺大。”

    在张湛看来,修身齐家和治国并不矛盾,都是毕生的修为,绝非完成上一阶段才能进入下一个。

    景丹应道:“郡君此言有理,但据下吏亲眼所见,第五伦在齐家上,的确做得极好。”

    “哦?居然当得起孙卿‘极好’之赞?”张湛起了兴趣,他对景孙卿是十分信任的,别人会嫉妒蔽贤,景丹却不会。

    景丹便先讲述第五伦修筑义仓之事,是一项很有意思的举措,张湛听完后感慨道:“前朝鲍宣曾说过,民有七亡、七死,其中一亡便是阴阳不和,水旱为灾。”

    从成哀直至今朝,几十年了,这迫使百姓背井离乡的第一亡依然没得到很好的缓解,反而随着天灾加剧而愈演愈烈。前汉的常平仓制度早已撤销,地方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两年前泾水闹灾时张湛深受其害。

    他这大尹倒是很尽职,竭尽全力救助灾民,但因为没有长远谋划,救济粮只能吃几顿,面对被大水冲垮的土地,灾民要撑到来年谈何容易。于是在救灾官吏撤走后,便产生了一幕幕人间惨剧。

    而第五里的义仓,俨然是一种宗族里聚的“自救”之路。

    张湛捋须道:“这义仓承前朝宣帝时大司农耿寿昌常平仓之意,于公无损,于私有益,甚好。”

    而后景丹又说起第五伦借牛、犁给贫民之事。

    张湛听罢再赞:“鲍宣所言七亡之第四,便是豪强大姓蚕食无厌,导致富裕者连阡陌,贫贱者无立锥之地。第五伦身为里豪郎君,却反其道而行之。救灾恤邻,道也,行道有福,难怪他家名声在乡中这么好。”

    秦皇汉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元成之后,地方对乡里鞭长莫及,什么都管的大政府行政成本太高,王朝衰败期只能一缩再缩。这种豪右行善之事,郡县非但不会猜疑打压,反而持鼓励态度。

    景丹犹豫了下,还是说及第五伦与圣天子王莽不谋而合的男女分厕来。

    “居然还有这种巧合?”

    张湛反对男女异途,这不是胡闹么,对路厕区分性别倒是支持的,只赞:“先有了义仓确保灾年没有死亡,又得借牛、犁保证深耕丰收,最后开始明白男女之别了。衣食足着知荣辱,说的就是第五里啊。”

    那景丹最后提到的义学,就是“仓廪实则知礼节”了,第五里大有变成本郡模范村的架势。

    但景丹见义学还没来得及落实,不知后效如何,只简略提了提,倒记住了第五伦随口胡诌的“请百戏演孝经故事给乡民看,以普及教化,觉得是个好主意。

    随着景丹讲完见闻,张湛越来越惊奇,一向端庄的他,甚至拍着大腿赞叹起来:“我自从上任郡尹一职后,便修典礼,设条教,希望政化大行,却没有注意到,第五里竟出了一位年轻的贤人啊。”

    先前还叫人家孺子,现在直接喊贤人了。

    这下张湛有点明白第五伦为何婉拒出仕了:“如此看来,伯鱼明明是位不学自明的大贤,我却以为是小才,除以佐吏之职,难怪他不愿意出山啊,是我草率了。”

    张湛为人刚正,性格也有些偏执,倒是很擅长自省。

    “如此说来,郡君还要继续辟除他?”

    景丹笑道:“佐吏再往上,可就是曹掾了,莫非我下次去,要直接送他一个铜印黄绶?”

    他倒是给张湛添了把火:“《孝经》云,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若是第五伦真能将第五里治得井井有条,实现了修身齐家,让他负责郡中教化又未尝不可呢?”

    “郡君,若无合适的职位,我愿意将文学掾让出来。”

    景丹虽然看上去文质彬彬,却有一颗掌兵的心,他早就不想干这松闲职位了,希望换一个有实权的兵曹掾或贼曹掾来当当。这也是他没有对第五伦嫉贤妒能的原因,此刻拼命暗示张湛。

    张湛还真动心了,反问:“第五伦几岁了?”

    “十七。”

    “太小了,按照惯例,没到二十,做不了长吏曹掾啊。”

    张湛犯愁了,景丹还在怂恿他:“古有甘罗十三为相,何况十七做曹掾?”

    张湛太过古板,笃信程序,摇头道:“我是想继续辟除他,但又怕揠苗助长,第五伦是一株好秧,应该移植到上上之地去。”

    “他两让两辞,又在里中亲自实践孔子庶之、富之、教之之道。立操如此,别说列尉郡,放眼雍州都极其罕见。看来,他的器量与孙卿一样,绝不是小吏能容得下的,宜为当代名臣矣!”

    宜为当代名臣,是张湛对景丹的赞誉,如今又给了素未谋面的第五伦,评价竟然如此之高?

    景丹心中一惊,明白张湛的打算,甚至有点嫉妒了:“郡君莫非是想举他为……孝廉!?”

    ……

    孝悌,天下之大顺也;廉吏,民之表也。按照孝子肯定是忠臣,廉吏肯定能治好地方的道德逻辑,从汉武帝时规定郡国每年举荐孝顺亲长、廉能正直者各一人,遂成定制。

    举孝廉乃作为从汉到新,帝国的选官正途,乃是朝廷官吏的主要来源,名公巨卿多出于此,三十年前,张湛就是靠着举孝廉步入政坛。

    景丹说对了,张湛确实生出了察举第五伦为孝廉的想法,毕竟这两辞两让的品行,从前汉到本朝,都十分少有啊。加上他齐家治里的才干,传遍数县的名声,在张湛看来,第五伯鱼绝对够格了。

    “但不可能。”

    “绝不可能!”

    说起这个张湛就难受,经过一百多年发展,举孝廉早就没初时那么简单,毕竟郡国真正有德操的人其实是不多的。加上孝廉可不经考核直接做官,利益诱惑太大,这里面的勾当是越来越脏了。

    贿赂上位就不说了,就算正常举荐,也常常以族为德,以位为贤,贡举则以阀阅。浊流之下,连张湛这种还算正直的官员也不能免俗。

    张湛遗憾地摇头:“今年本郡两个孝廉名额,已经定下,一个是王氏族侄王隆,一个是萧家的嫡子萧言。名单已上交朝中,无法更改!”

    没办法,想要在郡上顺利理政,就必须和豪右合作。岂不见前汉那句话?

    “宁负二千石,勿负豪大家!”

    流水的郡守铁打的豪右,两百年积蓄的实力,不容小觑。

    这年头天下豪右虽众,但也分三五九等,最弱小的就是第五伦家那种小地主,也就在窝里横,出了村啥都不是,也没有任何阀阅。

    第二级是县乡之豪,他们势力更大,能够武断乡曲,祖上出过六百石以上官吏,比如第一氏,就是混得最惨的县乡之豪。

    最顶尖的就是“豪大家”,也可以叫大豪,其特点是田产遍及郡县,掌握地方要害,祖上是阔过的,出过二千石甚至三公九卿,自己则身居侯伯之位,手眼通天。

    至于势力跨州连郡、门生故吏遍天下的“世家豪门”,这年头还没有出现。

    列尉郡只有两个“豪大家”,他们甚至不是张湛能得罪得起的。

    一个是前朝汉宣帝第三任皇后的家族,邛成侯王氏,其家主王元喜好交往朋友,名望极高,听说与国师公的亲信,“国士”隗嚣是莫逆之交。

    另一个是萧何后代的家族,重新迁徙回长陵的萧乡侯萧氏。

    过去十年,列尉郡的孝廉基本是两家人轮着来,趋势很难逆转,族中子弟空缺时才由低一级的县乡之豪,或真正被郡守看中的贤人顶上。

    今年确实不巧,名额提前被萧、王子弟瓜分,连张湛颇为欣赏的景丹,都没混上“廉吏”,更别说第五伦了。

    “也不必继续辟除第五伦了,暂且先这样。”

    张湛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宽慰景丹,遗憾地说道:“既然名额已定,还是下次吧。”

    “孙卿与第五伯鱼,下次一定要入选本郡孝廉!”

    ……

    而另一边,临渠乡第五里中,第五霸终究还是没拿火钳收拾第五伦。毕竟族中大权,他都随着宰肉刀一起给孙儿了,这小鬼头,肯定有自己的计较。

    这天清晨,第五霸手持钩镶和没开封的环首刀,正与第五伦你来我往,教他武艺。

    一晃神想起前日的事,第五霸嘴上还是忍不住:“伦儿,你拒绝郡大尹辟除,实在是草率了些……”

    第五霸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官迷,或许是自己蹉跎一生只混了个乡吏的缘故吧,一心盼着第五伦出人头地,给家门阀阅加点资历。

    第五伦挥出一刀,笑道:“大父。”

    “此次婉拒,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一点都不草率!你且听我细细说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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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公元一世纪什么最重要?

    “大父,我家地产钱粮,算多么?”

    面对第五伦的反问,第五霸忍住一刀狠狠劈去的冲动。

    “不多,在你修了义仓后,还越来越少了。”

    “那我家族望阀阅,算高么?”

    第五霸默然不答,只是手里的兵器力度大了几分,与第五伦的刀相碰时,震得这孙子手掌发麻。

    老爷子不开心了,他们家两百年了还在县乡里厮混,最高就是个乡啬夫,没资格立阀阅,都低到地平线去了,丢人啊。

    第五伦再问:“我在小学数年,虽然名列郡中前十,但只学过孝经论语,要论经术之才,能赶得上那些胡子一大把的在野硕儒么?”

    “什么五经六经孝经,反正老夫都听不懂,怎么比得出高低来?”

    第五霸很不高兴,钩镶卡住第五伦的刀,一把将它甩飞出去老远,结束了今早的较量——第五伦最近对武艺很上心,祖孙二人每天都要练上一会。

    第五伦给祖父递了汗巾,笑道:“既然三者皆不出众,那从县令到郡尹,为何轮番来辟除我做吏?”

    “因为你孝悌,有才干。”第五霸不假思索,自己家的孩子,浑身都是优点。

    可他说得太宽泛了,第五伦问到了关键:“彼辈又何以知道我德才皆备?”

    他自问自答:“因为我的让梨让学,已经让出了名声来!其下成蹊,人便不请自来。”

    公元一世纪什么最重要?名望!

    正所谓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第五伦发现,这年头有个好名声太重要了。新朝没有科举,只有察举,虽然州郡举荐主要考虑族望、阀阅和故旧关系,但每年还是会有几个苦孩子一朝跃上龙门,靠的便是在郡县上的孝悌之名。

    “大父,你可听说过茂陵大侠原巨先的事迹?”

    “自是知晓。”第五霸对此人耳熟能详,而第五伦则是在县城里听人说的。

    原涉的父亲是汉哀帝时的南阳太守,原太守死后,原涉去奔丧,居然拒绝了当地豪强、官吏送来的丧钱上千万!上千万五铢钱啊,那时候王莽还没乱来,物价尚未飞涨,购买力相当于后世好几千万RMB。

    不但视钱财如粪土,原涉还按照严格的儒家礼节,住在冢庐墓道里,为父亲守孝整整三年。

    因为汉末道德败坏,履行三年之孝的人不多,加上拒财之举,一时间原涉名满京师。

    于是衣冠慕之辐辏,守丧礼刚完毕,请他去作郡府议曹的使者就像疾风一样赶来,仰慕他的士人也从四面八方聚集,自带干粮,愿意倒贴为宾客——听说第七豹就去给原涉当过马仔。

    连第五霸也对此人很佩服,笑道:“若老朽年轻上三十岁,或他早生几十年,说不定也去当原涉宾客了。”

    在第五伦看来,这原涉固然有官二代的出身打底,但能掀起这么大名望,还是靠了孝行。他凭着这名声,才二十岁,就被当时的大司徒史丹征辟为六百石县令。当地人也很服原涉,又畏惧他的宾客,原本动乱的县城一下子乖巧了,时人称赞为“不言而治”。

    如今原涉虽不做官了,但名声依旧响当当,郡国诸豪及长安、五陵轻侠恶少年皆归慕于他,原巨先说话比京尉大尹还管用。连皇帝王莽都注意到了这个人,几次借口原涉手下宾客犯事,让官吏逮捕他,最后又无罪释放,就是怕杀了他引起关中豪侠们反弹。

    除了王莽这个异数外,天下官二代、孝子不少,但能混到原涉这份上的却很少,如今连邻郡小儿,都知道原巨先之名。

    所以啊,人不能只靠自己闷头奋斗,还得考虑历史进程。顺应时代风尚,学会自我炒作,将资源与名望结合方能起飞。

    参考那位原大侠的成功经验,第五伦自我审视后,发现自己在家产、阀阅、学问上全面落后,真正的核心竞争力只有两个。

    一是身为穿越者的知识,他可以凭借此慢慢种田经营,打牢自家宗族基础,此为内在的硬实力

    二是通过名声滚雪球般扩大,让自己在地方上拥有一定影响力,天下大乱时才能一呼百应。不然关中豪右多如牛毛,别人凭什么投靠你而不投其他人?这是外在的软实力。

    所以面对郡大尹派景丹来辟除,摆在第五伦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

    是做一个市政府里的小书记员,满足于偶尔和市长打上招呼呢?还是再辞一次,让名望再滚大点!

    第五伦选了后者。

    这些计较他不能全说给祖父听,只故作骄傲地说道:“我的器量,是小小主记室史能容得下的么?”

    “大父你信不信?我每辞让一次,下回别人来请我做的官秩,就越大!”

    第五霸啐他:“你这小孺子,年纪不大,胃口不小,居然嫌郡吏小!”

    话虽如此,但第五霸也不再纠结此事,只担忧一样:“郡尹派文学掾辟除是看得起你,你直接拒绝,将他得罪了怎么办?”

    他家已经跟第一氏、第七氏彻底翻脸,若是将郡县也开罪了,麻烦还真有点大。

    这就是辞让带来的风险,若郡尹是个心胸狭窄的,说不定会勃然大怒,派人把第五伦绑了。

    但第五伦早就打听过,这位“三辅仪表张子孝”,至少看上去是个正直的官儿,应不会难为自己。再瞧那天景丹的态度,也是个有情商讲道理的人,如此第五伦才敢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祖孙二人又练了一会环刀与钩镶,临近朝食时,管家的第五格却匆匆赶来,瞧他脸上的高兴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抱孙子了。

    第五格确实很激动,颤抖着手,奉上了一封木帖。

    “家主、小郎君,有人自称长平馆王氏宾客,奉邛(qióng)成侯之命,来第五里投帖。”

    “邛成侯!?”第五霸听罢一惊,抢过那两块木板组成的帖,拆封一看,不由大喜,铁掌朝第五伦肩膀上重重一拍,差点没让阿伦脱臼。

    “好伦儿!邛成侯王元指名道姓,邀约你在九月九时,前往长平馆赴宴!”

    ……

    九月八日中午,第五伦坐在马车舆中,不耐烦地听着为他赶车的第五福喋喋不休。

    “小郎君,邛成侯王氏,那可是本县……不,是本郡最大的豪强。县北的长平馆是前朝行宫,如今却赐给了邛成侯家作为庄园,去过的人都说,那边可大了!”

    第五福的兴奋劲,和他父亲,乃至第五霸得知邛成侯发来请帖时一模一样,有必要这么高兴么?第五伦心中不以为然。

    他最初还以为那邛成侯姓王,或是新朝皇室,后来才得知是同姓不同宗。

    邛成侯的发达得从汉宣帝时说起,那刘病已本是巫蛊之祸遗孤,年轻时在民间厮混过,最喜欢斗鸡走马。他最好玩的“鸡友”叫王奉光,家住长陵。

    后来刘病已被大将军霍光拥戴为皇帝,念起过去与王奉光的友谊,于是就把他女儿纳入后宫……

    等等,我拿你当兄弟,你却要睡我女儿?

    第五伦被这关系绕晕了,他是个历史小白,对昭宣中兴这种冷门时代一无所知,只能靠打听。

    后来又是一连串复杂的政争宫斗,王氏阴差阳错成了皇后,王奉光作为国丈,封侯。家族一直延续至今,王元是第五代邛成侯。

    看第五霸等人受宠若惊的反应,邛成侯府确实是本县第一土豪,且手眼通天,不是他们这种小家小户能比的。

    第五伦不由挠头:“不是说前朝的剑斩不了今朝的官么,为何汉朝外戚到新朝还混得这么好?”

    他这次去赴宴,倒不是因为第五霸抄起火钳威胁,也不是怕得罪邛成侯,而是第五伦想着:“王元的宴席上,邀请的尽是各县闾右大族,提前去会会也有必要。这些人都是地方实力派,等以后天下有变时,他们或许是合作对象,也可能是我的……”

    “敌人!”

    长平馆在县北,距离第五里所在的县南有一整天路程,得提前出发,去县城过夜。

    这一路上,第五伦的感触,与前段时日从县中让学回来时大不相同。

    道上遇见的人,多是临渠乡诸第人物:衣服素白的商人,光着脚扛着米去集市的农夫,随身佩戴短刀长剑的轻侠少年。他们遇到第五伦的马车,都会与同行者低声嘀咕两句,然后就像行注目礼一般盯着第五伦看,第五伦回视时,路人则露出了笑,拱手朝他作揖。

    “见过第五君。”

    “第五君这是要去何处啊?”

    第五伦只好一一应诺,这种礼遇过去得回到第五里才有,如今他行走乡中,却得三步一回礼,看来名声确实散播开了,只是有些麻烦。

    第五福却得意了,每当别人问他们行程时,他都会骄傲地大声道:“邛成侯邀约小宗主去长平馆,赴重阳之宴!”

    第五伦踢了他一脚,第五福还觉得委屈:“小郎君,邛成侯的请帖多金贵啊,赴会者要么是本郡衣冠豪贵,又或是常安大官。第一氏枉称乡豪,却一次没受邀过,如今小郎君得以前往,这对第五氏来说,可是大脸面!”

    “多大,比郡尹辟除还大?”第五伦冷冷反问。

    第五福没听出主人的不快,想了想竟道:“我觉得差不多,郡尹过几年就会换一个,可邛成侯,已经在这好几代了。”

    果然是宁负二千石,勿负豪大家啊,第五伦倒是生出了些好奇,要去见识见识这时代的大豪!

    接下来的路上,第五伦依然会受到频繁礼遇,甚至连第一氏的子弟碰上了,都会主动绕着走,生怕得罪。

    路过一个亭舍时,亭长还热情地打招呼,非要约第五伦在亭中坐着歇脚,免费帮他喂马。

    第五伦婉拒后继续向前,倒是在亭中休息的几个路人,指着远去的马车,对一个头戴斗笠,身着劲装、背上还负着张弓的轻侠说道:“茂陵人,看,那就是近来名动全县的第五伦!”

    “原来就是他?真是年轻。”

    那轻侠抬起头,露出了一把络腮胡。他目光随着第五伦移动,而后不紧不慢喝干了亭卒给他倒的水,起身去解了马儿,翻身而上,两腿轻轻一夹,便顺着第五伦主仆驶过的车辙印,不远不近地尾行而去。

    ……

    虽然长陵人口繁盛,但也没到路途肩摩踵擦的程度,行了没多会,抵达两个乡交界处时行人车马渐少。远近一两里内,只剩下前面一辆车慢悠悠驾,后头骑士缓缓跟随,距离越靠越近。

    “怎么停车了?”

    第五伦睁开了眼睛,看向第五福,却见他脸色难看地下了车,路边揪了几片叶子,捂着肚子不好意思地说道:“郎君,我要去蹲会。”

    “懒驴上磨,在家时怎不去?记得走远些,别熏到我。”第五伦挥了挥手,让这厮快去解决。

    旁边没有路厕,第五福已经急得满头大汗,在小树林里钻来钻去,终于找到个好地方,这才解了腰带蹲下长唏一口气:“好险!”

    而第五伦百无聊赖地等在车上,抬头看着秋日里的朵朵白云,直到马蹄声越来越近,他才警觉地转过头。

    却见来的是一匹玉顶甘草黄的马儿,上面的骑士戴着遮阳斗笠,穿黑色麻布劲装,中等长度的环刀挎于腰间——这几年不怎么太平,而新朝只禁弩、铠,民间是可以持弓刀的,倒也不奇怪。

    骑士停在了马车后十步之外,抬起头眼睛与第五伦目光对上,开口道:“敢问,车上可是两让两辞第五伦?”

    “正是。”

    听口音是外县人,第五伦应诺,见此人拱手作揖,他这一路上遇多了类似的情形,还以为又是问好的,便也打算回礼。

    却不料,这人竟取下了背后所负之弓,眼看就要瞄准第五伦!话语急转直下!

    “第五伯鱼。”

    “我受人之托,前来杀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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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两位盟主“织田上总介信长”“熿裘”,以及其他读者的打赏。

第19章 犹豫,就会败北

    听到那个“杀”字时,第五伦便握住了腰间的佩刀。

    他带的是一柄中等环刀,长约三尺,熟铁打制,价格不过数千钱,估计只锻了十来次,算不上“钢”,开刃的那边恐怕还没后世菜刀锋利,但已算这年头好刀了。

    生死关头,时间仿佛变慢。第五伦左手扶刀鞘,右手捏缠绕红绳的刀柄抽出,眼睛死死盯着对方动作,心里计算着要如何应对。

    以短兵敌弓矢该怎么打?第五伦听大父说过他当年和西域胡人作战的经历,若对方是老手,如此短的距离不需要蓄满弦,半张即可伤人。

    在冲刺过去十步之内,刺客足以连续开弓射出两到三箭。第五伦不能赌此人准头不行,更何况他还骑在马上,能迅速拉开距离,自己恐怕没机会近身格斗。

    环刀已经抽出来一半,对方也已经解下了弓,第五伦想到一个办法。

    以刀遥击!

    这种掷刀法颇受民间轻侠喜爱,第五霸就很厉害,能隔着七八步奋力一投,让刀尖准确戳中对面的柳树干,扎进几寸深。但第五伦怎么练都不太顺手,加上对方有经验,距离保持得很好,十步之外,掷刀的准头会大打折扣。

    更何况他就带着这一把环刀,若是像荆轲刺秦王那般一掷不中,就玩完了。

    思索只在电光火石间,随着噌的一声响,第五伦已将刀完全抽出。

    他却没有嗷嗷叫着冲杀过去,也没有孤注一掷,反而脑袋一缩,身形灵活地跳下舆躲到车后面,利用车身遮蔽对方视线。

    第五伦身子贴着马车轻轻呼吸,他是这么计划的:“此人胆大,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在通往县城的大道上劫杀我。但不多时肯定会有人经过,所以这刺客拖不起,他一着急,就会骑马绕到正面,缩短距离。那一瞬间,就是我扑上去近身搏杀的机会!”

    毕竟是第五霸的孙子啊,还是有些武艺的。经过这些天的训练,身体记忆一点点回来了,虽然还是不敌老爷子三合,可与里中徒附对战却能打得有来有回。

    他用腕绳将刀柄紧紧系在手腕上,省得待会打斗时不慎脱手,紧张之下,脸颊都咬出青筋来。

    可第五伦在车后满头大汗地等了好几个呼吸,却不见那人纵马而来,眼看远处渐渐有了车马的影子,心中又喜又惑。

    喜的是拖着就能脱险,惑的是,这人难道不明白,犹豫,就会败北么?

    “第五伯鱼。”

    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还是慢吞吞的:“方才话没说完,我确实是受人所托前来杀你,但在县中打听时,只闻人夸你谦让孝悌,而无恶行,杀你有违吾辈侠义。”

    搞笑吧,这种伎俩就想骗我冒头挨箭?

    第五伦不上当,他只俯下头,从车轮的缝隙往后看,那四只马蹄仍在十步外,不耐烦地踢着土。

    于是第五伦将计就计,喊道:“你所言若是真的,就将弓扔了,我便信你!”

    这一喊不打紧,却听到一声脆响后,那人将什么东西扔到了地上,竟真是先前被其握在手里的弓!已经折成了两半。

    这是……玩真的?但徒手掰断角弓,这力气也太大了吧。

    那人又说话了,都这节骨眼了,语速依然像温吞水:“古人有言,孝悌忠信,能够敌过坚甲利兵。这弓并非为我所断,而是被君子的仁悌所折。我差一点误伤贤士,故不会再来,就此别过!”

    话音才落,四只马蹄便动了起来,那人果然是转身去了,这让第五伦有些发懵。他怕是拖刀计,直到马蹄都快看不到了,才小心地起身瞄了眼,果见到一骑影越来越远。

    第五伦哑然,一步踏到车上,冲那影子吼了一声:“壮士高义,但你好歹留个姓名!”

    不留姓名,我怎么找你?找不到你,怎么揪出那个买凶之人?不抓到幕后黑手,以后如何安心?

    那人似是听到了,却只反身抱拳,却不回答,而后就速度越来越快,直到路上扬起的黄土也落了干净。

    “这人有病。”

    第五伦如此骂着,抚膺发现心脏依然在狂跳不止,只感到后怕。

    幸好刺客确实有病,有这时代许多人都患了的道德病。若是来个穷凶极恶之徒,今日真有一场恶战,自己生死难料。

    他驾驶技术不行,也放弃赶马车去追,只捡起那折断的弓,发现弓料不错,应该挺贵的,翻过来后,发现弓梢尖上面刻着一个小小隶字。

    “万。”

    莫非那刺客姓万?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第五伦立刻握刀回首,吓得方便完回来的第五福愣在原地:“小……小郎君,我听到喊叫,出了何事?怎么都亮刀了?”

    “上车。”

    第五伦没好气地回刀入鞘:“回家!”

    ……

    家是肯定是要回的,这次虚惊一场的劫杀,让第五伦不敢再托大,他让第五福驱车原道返回,一路询问沿途亭舍。

    临渠乡干道旁的几个亭舍都认识第五伦了,崇敬他的名望,倒是很乐意帮忙。有个脸晒得挺黑的小亭长还自告奋勇,吹嘘他办案多么厉害,已经破获了盗墓贼、略人案、杀人案等多起,自信满满地顺着那马蹄印记搜索杀手。

    但走了几里后,马蹄就和往来的足迹车辙混在了一起,那亭长便没辙了。

    但在下一个亭,第五伦还是有了收获。

    “此人是午后来的,说是京尉郡茂陵人,在亭中讨口水喝,我还看过他的验传,名叫……游君。”

    游君?第五伦皱着眉看亭长递过来的记录,弓梢上明明刻的是“万”,那刺客用的怕是假名吧,新朝的验传就像介绍信,很容易伪造。

    但又听亭卒说,那人确实有茂陵口音,籍贯应该是真的,但茂陵人口比他们长陵还多,找起来也是大海捞针啊。

    再往后的亭,连这点线索都无法提供,第五伦只好回了家里,将此事告知第五霸。

    “谁,谁敢雇凶来杀我孙儿!老夫先去要了他狗命!”

    第五霸当场就暴怒了,下意识想到与自家有过节的第一、第七两氏,骂骂咧咧就要去找麻烦,被第五伦好歹劝下。

    “大父,现在我家没有证据,只能靠猜测。也不必急切,先派几个徒附,顺着大道一路问下去,直到茂陵,先找找线索。”

    至于能不能找到,天晓得。

    经过这一趟折腾,第五伦却还得重新上路前往长平馆。每件事都有两面,在得到第六、第八归心,第四氏示好的同时,他家也与第一、第七结了梁子。那位邛成侯王元算大人物,就更不能无故得罪了。

    但吃一堑长一智,第五伦这次带上了两个武艺尚可的徒附,还在车上放了远射武器。

    “大父。”

    第五伦出门时回首道:“从后日起,我不仅会继续学刀,还要好好学射!”

    ……

    九月初九这天,在县城过了一夜的第五伦起了大早,先去郡府交了拜帖,想拜会大尹张湛,为辞不就职来“谢罪”。

    这个时代的人情礼节比后世更重,细节不可忽视。

    只可惜,他被郡府小吏告知,张湛昨日接到朝廷传唤,去京师常安了。

    那没办法,只能改天再来。不过,第五伦也不用担心张湛因他的推辞恼怒了,因为“两辞郡县辟除”的事,早就在县城里传开。

    这可不是第五伦让人散播的,或是郡尹允许手下人传出,这说明,对方并不视之为耻辱,反而乐见其传,自己运气好,遇上了一位好郡尹啊。

    朝食刚过,时间还早,第五伦想起上次景丹说起他家住处,便去往城东里,想打声招呼。

    城中的里一如乡下,亦有墙垣、里门,只是更规整和小巧些,房子不会建得东一舍西一屋,毕竟城中地价也贵,这长陵……长平县也算首都圈旁边的二线城市。

    第五伦才到城东里的里门,就遇上一辆马车从里面驶出。车前是两匹白马,车上跪坐一人,三十多岁,面白短须,穿着一身常服,头戴小冠。

    第五伦一开始没认出来,直到两车错毂时,对面才咦了一声:“伯鱼?”

    再一看,原来就是景丹,他今天换下了官府和缁布冠,第五伦竟没认出,连忙告罪。

    景丹也不以为忤,反而因第五伦应诺来找他十分高兴,再一相询,景丹拊掌而笑,从怀中抽出那做工精细,字迹工整的木帖来。

    “巧了,我今日也得了邛成侯相邀,要去长平馆赴宴,伯鱼正好与我同行作伴。”

    他又点着第五伦笑道:“邛成侯家的重阳宴,可是郡中豪右名士云集的盛会,伯鱼能得他邀约,说明你的名声,已为闾右侧目啊。是该去看看,说不定,还能得一桩好姻缘!”

    第五伦连道不敢,在景丹的盛情邀请下,与他同车而行。

    景丹特地回头看了眼第五伦的马车,车上有盖,但没有过多装饰。虽是两马驾辕,亦是两匹牡马,但毛色却不一样,一为骊马,色黑,一为騧(guā)马,嘴黑而毛黄。

    他心知第五伦家虽是里豪,但不算富庶,又在义仓等事上投入甚多,本就没几匹马,同一毛色的牡马应该凑不出来。即便是驽马,价格也要好几千甚至上万钱,如今钱贱后就更贵了。

    景丹好心提醒:“伯鱼,是否要我在城中借一匹骊马,给你凑个钧辕?”

    钧辕就是两马同花色,第五伦一愣,明白他的意思,问道:“若不钧辕赴宴,算失礼么?”

    “也不算……只是,如今风气奢靡,加上侯府门槛高,赴宴者都是钧辕。”

    原来是怕他丢面子啊,真像后世去吃酒席、同学会,互相攀比开什么车,保时捷看不起BBA啊!

    不想穿越一遭,还是会遇上这种事,他这赴的是名媛之宴么?只不知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

    第五伦思索后坦然笑道:“既然不算失仪,那便不必了,顺其自然。”

    景丹颔首,想了想后,却还是在里门边停着,让仆人回去了一趟。不一会就牵了匹黄色的骠马来,却没有给第五伦,而是换在了他的车上。

    这下,景丹的两马也不再是同一颜色了。

    第五伦直呼内行,这一位情商也太高了吧!上次在第五里嗅到酒味故意放慢脚步,而今又特地照顾他的面子,不惜如此,这一刻,第五伦心里真有些感动。

    倒是景丹在第五伦无言作揖时扶起他,哈哈笑道:“不瞒伯鱼,我这钧辕白马,其实也是跟邻居借来凑对的,伯鱼真性情,让吾惭愧,索性也不装了!”

    原来他也是拼的,其实景丹却是想起,他来列尉郡做官,奔的是举孝廉中的“廉吏”。

    廉吏怎么会用得起同花色的辕马呢?后世拿贫困助学金的学生怎么买得起苹果呢?一个道理。

    景丹只暗道:“还是伯鱼能够表里如一,不故作掩饰自己的出身啊,此圣人所言被褐而怀玉是也,我应向他看齐。”

第20章 别看今日跳得欢

    经过这个小插曲,二人关系拉近不少,连第五伦对景丹的称呼,也从有些生分的“文学掾”,变成了“孙卿兄”。

    虽然这位大兄弟比他大了十几岁。

    前往长平馆的路上,因景丹熟悉本郡掌故,第五伦正好问起了一事:“孙卿兄,我第一次前往邛成侯府,有一事冒昧相询。”

    第五伦道出了疑惑,前汉外戚有很多,除了涅槃成新朝皇室的魏郡元城王氏,多已衰败。怎么这汉宣皇后家的邛成侯,却依然坚挺,莫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

    景丹说道:“确有缘由,孝宣王皇后无子,在宫中抚养汉元帝长大,被尊为皇太后、邛成太后。而元后则奉之为姑(婆婆)。邛成太后长寿,活到汉成帝时又成了太皇太后,直到永始元年(前16年)才去世,距今未远。”

    也就是说,这位邛成太后,比短命的汉宣帝多活了三十多年啊。

    景丹继续道:“到了平帝元始元年,邛成侯国因大宗祀绝而废。元后听闻后,十分感伤,念及与邛成太后的姑媳之恩,便下了诏书,封邛成侯旁支王坚固继嗣,一直传承至今。”

    平帝朝距今不过十八年,邛成侯府算是老树发了新芽,不过王坚固这名听上去挺搞笑的,那会王莽改制还没全面铺开,有不少双字名。

    这就捋顺了,元后王政君作为王莽的姑姑,是让王家权倾天下的大功臣。新朝建立后,她被奉为“新室文母皇太后”,王莽待之以母礼。

    所以,汉朝的外戚之家如许、赵、傅、丁、卫相继衰败族灭。邛成侯王氏却因是王政君钦定,幸运地留存下来,继续享有富贵,成了长陵豪右之冠。

    说话间,车子离开土道,驶上一条更加宽敞,甚至还铺了石子的硬质路面。第五伦不由感慨,这年头就能弄这个,真是有钱啊。

    景丹则指点着路两旁告诉第五伦,这都是邛成侯家的产业。

    场圃中果木成林,这些树木便是邛成侯家的田界,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中央田亩阡陌相连,许多大奴在田间劳作,洼地开发成养殖鱼蠃的陂池,稍高点的地方种着檀棘桑麻,更有放牛马六畜的小牧场,真是五脏俱全。

    这是典型的大庄园经济,完全能够闭门成市,第五伦看了都有点羡慕。

    “这还只是目光所及的,至于本县分散的地产、作坊还有许多,皆是前朝元、成时所赐,加上慢慢兼并的,田地加起来,超过了千顷!”

    乖乖,第五氏拥有的田地,也就五十顷啊,这就是斗宗强者……不,是豪大家的实力么。

    这时,又见远处广起庐舍,高楼连阁,这哪里是什么坞院啊,简直是座小城了。

    “那就是长平馆!”

    ……

    长平馆辕门处熙熙攘攘,尽是来赴宴的宾客。

    邛成侯家丞笼着手,笑眯眯站在门楣外,目光看着每一位登门的客人。

    听说两百年前的汉初,经过秦末战乱,天下还很穷。汉高祖刘邦的马车,连四匹同花色的都凑不出来,丞相九卿上朝多乘牛车。

    时过境迁,如今贵族聚会都骑乘健壮的牡(公)马,骑牝(母)马者甚至不得与会。拉车的马不凑个钧驷同花顺,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士大夫竟逐奢华,攀比成风,一马价高数万,饲养耗费的粮食相当于中家六口之用。车则贵十数万,相当于十多户人家的年收入。

    但除了这些,如何显示他们的身份呢?

    混迹在这样的圈子里,多年的待人履历让老家丞练就了一对好眼力,都不用问,光瞧车马服饰,便能判断客人身份地位。

    看见那位身材矮胖,大腹便便,下个车都需要踩着奴仆脊背的家伙没?老家丞微笑着与他作揖。

    那是前汉舞阳侯樊哙的后代,樊筑,此人虽然只是个县豪,却最好攀富显贵。今日便乘坚策肥而来,车上错镳涂采,珥靳飞軨,就是为车舆镶漆画彩,用丝绸装饰点缀。

    再瞧刚到那位,更了不得,乃是萧乡侯嫡子萧言,家丞小跑着过去,直接给他下拜,语气恭敬,笑容洋溢在脸上。

    作为郡中唯一能与邛成侯匹敌的豪大家,萧言的阵仗很大,连车列骑,马耳朵上悬挂着珠玉红缨。高车则是银黄华左搔,结绥韬杠——车盖顶上镶嵌黄金玉石,连车辕都用上好的熟皮包裹。

    这萧何的后代,一下就将樊哙的后人比下去了。

    老家丞就通过这些标志,对来客做个初步判断,脸熟的直接里面请,面生的瞧一眼拜帖,将他们分成上席、堂上、堂下三个等级,自有专人领进门,而仆从带着御者和车马去厩中停放。

    萧言自持阀阅最高,也不跟旁人交谈,昂着头进了长平馆。樊筑则艳羡地看着萧言的背影,只在门外与熟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老家丞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那些八卦,一面继续凝视路面,又等来了两位客人,让他皱起了眉。

    来的正景丹和第五伦,二人的车马在一众钧色马车中,显得十分碍眼。

    尤其是第五伦的车,骊马与騧马混搭,不伦不类。车也过于简朴,木軨无衣,长毂数幅,蒲荐苙盖,盖上没有漆丝之饰。

    他们甫一出现,顿时引起了门口宾客注意,身着罗纨文绣的众人都看了过来,脸上满是玩味之色。

    刚被萧言压了风头的樊筑,此刻有了打压对象,更是笑着说道:“邛成侯家的重阳宴会,聚集的都是本郡著姓名士,怎会来如此寒酸的客人?”

    景丹好歹是郡文学掾,家丞是认得他的,微微作揖,笑容和招待樊筑时差不多,请他待会去堂上就坐。

    “本县临渠乡第五伦,久欲拜访邛成侯,但无人相通。今日幸受邛成侯之邀,前来拜见。”第五伦一板一眼说完赴宴的标准言辞,作为礼物奉上一只羽毛鲜艳的野雉。

    这年头不同等级的人相见赴宴,准备的礼物也不同,士执雉,下大夫执雁,卿执羔,第五伦是白身,勉强算士。

    家丞早就将这个年轻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目测全身衣裳加起来不超过一万钱,还不如家里地位高点的奴婢光鲜,果然来自小家小户,寒酸气直扑口鼻。

    第五伦的名号,家丞是听说过的,但邛成侯只是顺手邀请,也没特地叮嘱家丞要如何安排。没错,第五伦是显名于郡中,可他依然是白身匹夫啊,岂能与上席的大豪京官、堂上的曹掾里附城们同列?还是跟郡吏、乡豪们安排在一起吧。

    家丞遂将笑容微微收敛,代替主人对礼物再三推辞,向第五伦表示欢迎,然后礼貌地告诉他:“请君子稍后堂下就坐!”

    ……

    “堂下就坐?”

    景丹知道后有些不快,但第五伦却是哈哈一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毕竟是主人家的安排,景丹也不好置喙。

    既然待会可能不在一块,景丹便先带着第五伦,为他引荐豪右官吏们。

    “此乃是郡功曹。”

    “此乃舞阳武侯樊哙之后,里附城樊君。”

    哦,樊哙啊!听到一个熟悉的名,第五伦眼前一亮,鸿门宴上吃生猪肩那位嘛,这后代确实长得跟猪挺像。

    “此乃阳陵景侯傅宽之后,里附城傅君。”

    景丹一个个介绍过去,除了樊哙后人,第五伦一个没记住。只知道这些人大多是汉朝开国功臣的后代……额,前朝余孽?

    他们怎么全扎堆在本县?想想就明白了,汉高祖葬在长陵,陪他打天下的老兄弟们也大多选择在帝陵附近下葬,死后也陪着刘邦。有了祖坟,自然就会有一支后代繁衍守护,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十一家前汉功臣后裔,号称“陵北十一氏”。

    最强大的自然是萧何后代,酂侯国与汉朝同始终,王莽上台后,只换了个名,改封为萧乡侯。

    其他十家就略惨,早就丢了侯位沦为平民。直到七十年前的元康四载,汉宣帝找到十家功臣后人,重新封给他们侯位。

    可这群人没有抓住机会,天降的富贵砸晕了他们,继续坐吃山空,攀比富贵的花样倒是学了不少,儒学经术却懒得碰,渐渐丧失了竞争力。

    于是到王莽代汉时,这十家没本事,便降级成了里附城,相当于关内侯,在郡中也一日日边缘化,只能依附于萧家。

    也算不错了,换了其他时代,前朝余孽肯定最先被清算,王莽却继续当猪养着,这得给财政带来多大负担啊。

    “哼,没落的旧贵族!迟早会被时代淘汰。”

    第五伦没意识到,他心里这句话,将景丹和自己都骂了。

    而对方也没正眼瞧他,两辞两让名声传遍全郡又如何?你有爵位么?你有官衔么?你家祖上阔过么?

    没有相应的底蕴资源,空有名望又有何用?依然是个小匹夫。

    于是众豪右嘴上笑嘻嘻,言语中对第五伦却没有半分敬意,那樊筑甚至拍着大肚子,阴阳怪气地笑道:“第五伦,你莫非是家中缺马?无妨,下次可来找我借!”

    景丹有些恼火,仿佛回到了年少时景氏大宗集会,众人都华服出席,唯独他这小宗子弟陋衣而至,遭到嘲笑愤然离席的那一幕。

    旁边的第五伦却道:“樊君高义,可说好了,我日后一定去‘借’!”

    景丹侧目看了一眼第五伦,这后生比当年的自己强多了,竟是不羞不怒,对异样目光淡然处之,只笑着应对,丝毫不以为耻。

    这让景丹心中生愧,觉得自己枉长第五伦十多岁,还身为官吏,竟没有他看得开,只暗道:“伯鱼年纪小小,却有颜回之性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

    于是景丹也撇去心里的膈应,反正都决定要好好做一个“廉吏”,表里如一,旁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

    景丹却是不知,第五伦今天来,是为了瞧瞧,本县豪强中都有哪些未来潜在的“合作者”和“对手”。如今发现这十家里附城都有点酒囊饭袋的意思,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第五伦都知道几年后天下大乱,还在意那些无用的外在之饰做什么?就像他送出去的礼物锦雉,羽毛越鲜艳,就越容易被猎人觊觎,成为箭下亡魂。

    还借你马?樊猪你等着,以后小爷一定守诺登门!

    别看今日跳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闲聊半响,是时候进去了,但还不等众人入内,长平馆内却呼啦啦有一群人往外走。

    为首的是位穿了一身朱服,佩戴远游冠的君侯,正是邛成侯王元,字惠孟。

    樊筑连忙上前,想和邛成侯打招呼,王元却只点了点头,脚步都没停下让他十分尴尬。

    路过第五伦身边时亦然,毕竟素未谋面,王元见他年轻,只以为是谁家带着子侄赴会。

    出到门口后,王元举臂笑着呼唤众人:“诸君赏光赴宴,元不胜感激,且不要急着进去,先随我迎一迎隗季孟,他的从骑来报,说少顷便到!”

    主人翁都这么说了,众人便都又聚集在门口,遥望远处涂道,等那位最重要的客。

    “隗季孟是谁?”第五伦好奇发问,能让这牛气哄哄的邛成侯亲自相迎。

    景丹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是陇右大豪,隗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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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蒂花之秀

    陇右第五伦知道,就在后世甘肃,但隗嚣嘛……

    他在脑海里搜了一遍,空空如也,果断摇头:“不识!”

    “第五伦,你竟连‘六郡良驹隗季孟’都不知。”

    方才嘲笑第五伦车马寒酸的樊筑又拍着他的大肚子,喘着气说道:“隗氏乃填戎郡(天水)大族,家产僮仆不亚于邛成侯,更有良马数百。”

    “季孟自从被国师公辟除为国士,到常安赴任后,就经常赠人骏马。他的车亦是龙骏骖驷,你运气好,待会能开眼了。”

    第五伦对骏马没什么兴趣,倒是听到“国师”两字时有些失神,但不等他细问隗嚣的事,众人便喊了起来。

    “来了,来了!”

    远处路面上,有两骑在前开道,后面隐隐有车影在挪动,在后的众人踮起脚尖,想瞧瞧陇右的骏马多雄壮。

    车已越来越近,能看清马匹毛色了,但邛成侯王元和其他人却都愣了。

    “隗嚣乘的怎不是钧驷之乘?”

    可不是嘛,一匹黄色骠马,一匹骅色枣红马,就这样拉着装饰简陋的车过来,近了后更发现,居然都是普通牝马!说好的八尺龙驹呢?隗嚣今日出行怎么如此低调?

    按照这时代的不成文规矩,乘牝者不得与会。众人一时缄默,还以为是弄错了。

    但王元与隗嚣是莫逆之交,当然不会认错朋友,压下疑惑迎了上去,才发现车上的隗嚣今日布衣素服,更是诧异,这不是往日那个鲜衣怒马的隗季孟啊。

    隗嚣的容貌是典型的关西大汉,他身材高大,浓髯及胸,但一开口嗓音却很细,说话文质彬彬。

    这不奇怪,隗嚣虽出身豪强大族,却是以精通书经得了名望,被新朝国师辟除为“国士”,又升为下大夫,秩职虽不高,但作为国师亲信,却有不小实权。

    与王元见礼后,看着他面上的疑惑,隗嚣却露出了苦笑:“惠孟莫要要惊讶我单车陋骑,这已是常安风尚,再过几日,这风就要吹到列尉郡来了!”

    “季孟快说说,常安究竟发生了何事?”

    隗嚣与王元挽手叙旧,说起近来在京师的“孔子之政”来。

    “陛上月便下达诏令,说孔子初仕,为中都宰,制为养生送死之节,长幼异食,强弱异任,男女别途,路无拾遗,器不雕伪,三月而大治。”

    “今天下四夷未平,而奢靡之风日盛,有违圣人之教。陛下便欲效仿孔子之政推行教化,从前日起,下令除了路厕要分男女外,还要诸侯士大夫遵循礼义廉耻,习之于衣食住行四事之中。”

    这诏令已经下至各郡,但除了重修路厕外,尚无其他动静,谁能想到皇帝居然是认真的!

    王元只感觉可笑,十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新室天子的想一出是一出,遂低声道:“恐怕又与群饮罪、行古钱二十八种等事一般,是陛下一时兴起。”

    隗嚣摇头:“不然,我听说,寿成室(未央宫)中,从皇后到宫女,又开始穿蔽膝短裙了,陛下的单衣也都打了补丁,恐怕是要认真推行。”

    仔细想想,他们的皇帝还真是干得出这种事的人。

    汉成帝时,王氏五侯奢靡,贪污腐败,终日沉溺舆马声色,搞得朝堂乌烟瘴气。

    家族里唯独出了王莽这个异类,他小小年纪便折节恭俭,孝顺母亲,照顾嫂子和兄子,一心学习儒经,与有识之士往来。封侯做了官后,也不贪图钱帛地产,俸禄和赏赐的舆马衣裘,都用来养宾客义士,家无所余。

    而等到王莽当上大司马大将军后,有一次其母亲生病,公卿列侯遣夫人去王家问候。王莽的妻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后出门相迎,她穿的是短裙,衣不曳地,布不过蔽膝,众夫人还以为她是奴婢,直到亮出身份才惊愕不已。

    至于后来做了安汉公、摄皇帝、真皇帝后,每逢天下闹灾,王莽就唉声叹气,带着群臣百官一起吃素菜食,更是家常便饭,王元都跟着吃过两顿,回家就恶补大鱼大肉。

    如今推什么孔子中都之政,不过是老调重弹罢了,王元听得呆愣,但还是觉得与己无关,只骂道:“季孟自在常安遵循即可,应我之邀来赴宴,又无五威司命派人监视,何必如此作态?赶紧换了罢!”

    “换不得。”

    隗嚣弹了弹自己的衣冠:“我出城时,正好遇上予虞(水衡都尉)唐尊。唐尊对此事最为上心,陛下如何说他就如何做,身穿短衣小袖,乘牝马柴车,睡觉在稿上,家里用瓦器,招待宾客用的竟是土鬲。”

    “他问我要去何处,我说来汝家赴重阳宴。唐尊便一本正经叮嘱,说孔子之政不能只限于常安,还要散播到各郡去。而我身为下大夫,当以身为则,到了列尉郡,也要如在常安一样简朴,好让本地豪族士大夫争相效仿。”

    隗嚣说完后拍了拍王元道:“惠孟,汝等很快也有这样一天了,这些奢靡华车,坐不了几日都要藏起,先等这阵风刮完吧,列尉离京师太近,五威司命可一直盯着。”

    言罢隗嚣就抬起头,恢复了京官的威严,将方才的话对出门相迎的众人重复了一遍,只收起那些对此事的不以为然。

    末了他半开玩笑地问道:“邛成侯,今日汝家赴宴之人,可有骑乘非钧驷者?”

    王元哪知道啊,看向家丞,家丞已是听傻了,只能讷讷禀报道:“有两位。”

    而众宾客也适时纷纷让开,露出了站在角落里的景丹和第五伦来。

    方才还在嘲笑二人车马简朴的樊筑此时已目瞪狗呆,他知道景丹是文学掾,负责郡中教化,又是郡守亲信,莫非早知此事?

    众人也都是这么想的,看向景丹的目光有羡有怨。

    羡的是有了今日之事,景丹或许能被隗嚣这京官记住,名声上传到国师耳中。

    怨则是觉得景孙卿枉为同僚,连这都不跟他们说,却悄咪咪地自己履行。真是一个为了博取名望不择手段,心思深沉的家伙啊!呸!

    景丹却是一脸发懵,只偏头瞧了第五伦,心中惊异:“伯鱼在天子诏令未下时,便在第五里分了男女之厕,与皇帝之意不谋而合。”

    “如今常安推行简朴之风,还未要求郡县效仿,连我这文学掾都不知情,伯鱼却再次抢先一步,自驾陋车羸马,这总不会又是巧合吧?”

    别人对景丹斜眼,景丹亦对旁边的第五伦侧目,认为此子不简单。

    隗嚣本是玩笑话吓唬吓唬众人,也没料到还真有,惊讶之余,只好笑道:“大善,诸君士大夫,皆要思与厥齐。”

    “谨遵大夫之言,吾等一定见贤思齐!见贤思齐!”

    众人只好乖乖应诺,再不敢有半句嘲弄鄙夷。

    隗嚣要王元引荐一下二人,景丹立刻上前见礼:“郡文学掾景丹,见过隗大夫。”

    “景氏?你籍贯莫非在师尉郡?”

    “正是师亭县人。”

    隗嚣笑道:“太师羲仲景尚是你什么人?”

    “是下吏族兄。”

    隗嚣颔首,又看向第五伦,只觉得此子好生年轻,待到听他报上姓名,顿时乐了:“莫非是那位‘让梨儿’?”

    “哦,季孟竟知道本郡的小名士?”

    王元这才想起,自己确实请了第五伦赴宴,不由大愧,连忙装作很熟的样子掩盖尴尬:“他两辞两让的贤名,已散播于全郡,如今都传到常安了?”

    隗嚣不知道两辞是啥,只抚须道:“前些时日,我在国师公面前禀政,恰巧国师之侄,下大夫刘龚从列尉郡回京师复命,他说起过第五伦退学、让梨之事,国师遂赞曰……”

    “少有贤行!”

    嘶!此言一出,从王元到众宾客,都对第五伦侧目。国师公是谁?那可是新朝四辅之一、皇帝陛下最亲密的朋友,如今第五伦声名也算直达朝堂了。

    岂料第五伦却并无喜悦,心里反而有些焦虑。

    上个月在桓谭、刘龚面前让学时,他还不知道国师公名讳。

    可现在不一样了。

    前些时日,当第四咸再次去里中时,第五伦想着这商贾行走各郡,见多识广,应该认识不少人,就随口问了他一件事。

    “对了,你可听说过一个叫‘刘秀’的人?”

    “哪个秀?”

    当然是蒂花之秀的秀。

    第五伦将那字写给第四咸看,本来想着不可能那么顺利,岂料,第四咸立刻就给了他答案。

    “岂能不知?”

    “刘秀就是国师公,国师公就叫刘秀啊!”

    第五伦当场就将口中汤水喷出,事情已经过了好多天,直到现在他还没回过味来。

    他不太懂历史,只想着,刘秀不是推翻了新朝建立东汉么?怎么又变成王莽的好友,新朝国师了?自己来的是平行世界?此事必有蹊跷!

    此刻也顾不上再去想那件事,在隗嚣说国师刘秀出言夸他后,第五伦得有所回应,不能傻站着。

    他只低下头,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道:

    “国师公,知世间有第五伦耶?”

    ……

    PS:昨天忙关心美国大选去了,心不在焉,短了点。

第22章 贫富差距

    在觉得第五伦不简单后,景丹对他不由多了几分观察。

    虽然都叫豪,但邛成侯家和第五氏,无疑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拿住的地方来说,景丹去过第五伦家,不过是小小坞院,能容四五十人栖身而已。

    而这邛成侯家的长平馆,可是前朝行宫,东西三里,南北四里,赶得上一座小城了。宅院数不清究竟有几进,屋舍皆徘徊连属,重阁修廊,院墙上饰以绮画丹漆,穿行其中,终日不能遍达。

    而院落中间还有花园,激流水注沟渠,挖开平地积为池沼,又构石为山,高数丈。奇树异草,无不种植,时值九月,百花凋零,唯独圃中的黄菊正尽情绽放。

    景丹只记得当年自己初次受邀前来,都有被震撼到,按理说像第五伦这种小户人家的年轻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更应瞠目而观才对。

    但第五伦脸上却一点惊奇之色都没有,打进了长平馆,就只是随意地左右看看,也无艳羡之情,这份镇定自若在出身寒门的年轻人身上极少见。

    景丹却不知,对第五伦来说,邛成侯府的观光之旅,新鲜则有,震撼却无。

    作为一个现代人,见得最多的就是“大场面”,高厦林立就不提了,古代的皇宫奇观,前世旅游时他也去过不少。更何况,这邛成侯家以财力精心打造的花园,从设计到管理,在第五伦眼中确实很一般,放后世,随便拎一个县城的人民公园就能吊打。

    但从外到内纵观邛成候的家底,第五伦还是有点羡慕的,光僮仆就有八九百人,加上族丁、徒附宾客,便有两三千人之众,以王元的地位名望,一旦天下有变,号召本县上万人聚集在手下不要太容易。而第五里太小了,若他也有如此大的基业,便能做更多事,往后救更多人。

    同行的景丹就这样一路观察第五伦,见他多是云淡风轻,直到路过一个小园时才停下脚步,目光瞥了进去。

    景丹也随之而望,却见是几个奴仆,奴儿衣纨履丝、婢女也丽美奢华,莫非是起了少年心性?

    但第五伦看的不是人,而是狗。

    几条毛发油亮的狄犬,正趴在上好的蒲子席上,大嚼鲜肉。

    那可是第五里普通族人一年到头,只能吃上三四次的好肉啊。

    第五伦没说什么,这是别人家的事,爱吃啥吃啥,他管不着,步伐只稍稍停顿,便跟着众人到了长平馆庭院厅堂。

    客人们按照等级分别坐于堂下、堂上、上席,第五伦本要在院子里落座,邛成候家丞却连忙过来朝他作揖:“老仆愚钝,先前不识君子高名,家主和隗大夫说了,请君子与景曹掾上席就坐!”

    那就听安排呗,第五伦只跟着家丞往里继续走,却见正厅高大堂皇,青铜灯架如同枝叶繁茂的大树,外面天还大亮,上面的膏烛却不要钱似的燃烧。

    主厅的堂上能坐十余人,多是樊筑等“前朝遗老”,他们看到第五伦得以继续往里,都露出了或羡慕,或不服的眼神。

    位于最里面的是一座与大厅相套的小堂,分东西席,东席坐着邛成候王元,还有一位面容文稚的年轻人,应该就是其族侄王隆,在郡中以文学闻名。

    西席之首是隗嚣,其次为萧乡侯嫡子萧言,再次为景丹,正与隗嚣低声攀谈,抬头看了第五伦一眼。看得出来,隗嚣似乎挺欣赏景丹,加上他是郡尹亲信,这才升了位置。

    第五伦就理所当然地坐到了西席末位,心中暗道:“我能进上席,恐怕还多亏了国师刘秀那句‘少有贤行’吧。”

    而宴席之上,第五伦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了豪大家和普通人的贫富差距。

    他面前案几用的是珍贵的桂木制作,黑漆涂染,雕镶了让人目眩的花纹。席子也不一般,也不知用的什么名贵草木,跪上去软软的,不像平民家里的草垫一样扎膝盖。

    奴婢们早就熟练地将餐具摆好了,什么爵、觞、樽、俎,第五伦无法全部叫出名字,堂中央还放置一个热气腾腾的青铜大鼎,钟鸣鼎食之家啊。

    案几上则是银口黄耳的金属杯盘,雕文彤漆的酒壶,还有自河内野王、做工精美的羽觞漆耳文杯,低头一看,木胎红底的杯中有“君幸酒”三字。

    想想他们家,只有不多的漆器,还得有贵客才用,平日都使陶器、葫芦瓢,与农夫区别不大。

    至于食物,倒是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殽旅重叠,燔炙满案。除了日常所见的肉类猪牛羊鸡鸭鹅一应俱全外,还有鱼鳖、鹿胎、鹌鹑,来自南方的楚橘、贩于蜀地的枸酱,在景丹等人看来,算是物丰味美。

    想想第五霸吃饭时,不过是豆羹黄饭,佐餐的常常只有一酱一肉,遇上喜事或客人才加菜,亦不过鱼脍熟肉,不至于像这般,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统统捞来,五湖四海之美物皆烩成佳肴。

    第五伦只能感慨一句,这就是有钱人枯燥无味的生活。

    这时候,东道主王元起身举樽笑道:“《诗》云: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今日列尉郡闾右著姓会于长平馆,岂可无丝竹鼓瑟之乐?”

    他拍了拍手,厅堂两侧的乐者侧身跽坐,或击缶、或鼓瑟。一群邛成候家养的美艳舞者翩翩上堂,挥动衣袖,体态恣意,跳的是赵地中山的婀娜舞步,那是前朝“妖后”赵飞燕的故乡。

    第五伦瞅了一眼隗嚣,他并没有任何异色,只笑呵呵地享受这一切,显然是习以为常。

    满堂众人都觥筹交错,欢声笑颜,入席前隗嚣在外面一本正经宣布的常安孔子之政,皇帝王莽带头的简朴之行,还有什么群饮罪,早就忘到了脑后,果然是只许州官放火啊。

    这新朝确实是奇葩,为政的拍脑袋下诏,想一出是一出。下面的人则在车马上佯装遵从朴素,关起门来却一切照旧。不知王莽晓不晓得这种阳奉阴违,知道了又是何种表情?

    宴席上并没什么值得一说的事,王元先给众人引荐了第五伦。这时候第五伦瞥见,坐在西席第二位的萧乡侯世子萧言在满堂欢笑丝竹中,却板着个脸,偶尔目光与第五伦对上,竟厌恶地挪开了。

    而坐在萧言旁边的景丹要举酒敬他,萧言也只单手举爵,弄得景丹有些尴尬。

    也是,从汉高祖时就一直传国,十多代人皆是贵胄的萧家,虽然改朝换代了,却依然是人上人,都可以算“世家”了。如何乐意与第五伦这种寒门子弟同席?对他而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若非顾忌隗嚣与王元的面子,萧言几乎都要拂袖而去。

    第五伦家是小地主,一代代衰败,脚已经踩到了泥巴地里,与里民同列。而萧氏传十余代皆为列侯,早就高高在上飞在云端中,再不接一丝地气了。

    吃了一会,众人皆酒足饭饱,王元便起身,邀约大家做重阳之宴最重要的活动——佩茱萸登高。

    登的却不是山,而是长平馆中的高台,台修在一座小塬上,能站下数十人。

    登到台上后,秋风掠过平原,除了凉意外,还带来花苑中的菊香。众宾客都头佩茱萸,跟随隗嚣、王元,临高而俯观,看着西边、南边一望无际的邛成侯庄园,奉承些阿谀赞美之辞。

    第五伦却被东北方的场景吸引了目光,脚步不由自主走了过去,然后站在边缘,瞪大了眼睛。

    这是自进长平馆后,景丹头一次见到,第五伦露出了惊异震撼之色。

    他看到了一个割裂的世界!

    ……

    如果说方才大半天,第五伦游走在一个充斥名贵奢靡的世界,如今,站在这富丽堂皇的巍峨高台上,才目睹了世界另一半的真相。

    长平馆以东,一道高耸的堤坝之外,过去是澎湃的泾水干流,可现在却完全干涸,只余有烈日下龟裂的河床,好似一条扭曲的丑陋伤疤,将天地一分为二。

    这条浑浊的大河来自黄土高原,素来以洪水猛烈、输沙量大著称,两年前因为雍塞而改道,转向东北方流去。

    此事第五伦听祖父说起过,但当时感触不深,直到今日亲眼目睹,才知道那场水患有多猛烈。

    东北方原本是一片富庶的农田里闾,却被改道的泾河所侵。大水一冲,几十个村落、数千顷地毁于一旦。如今第五伦能看到的,只剩一片狼藉的残垣,以及淹没在泥水里的田地,河边芦苇倒是长得老高。

    这时候景丹也过来了,见第五伦这模样,知道他没来过县北,遂道:“前年秋,大霖雨,京畿水平地丈余,泾水大溢,郡北数县受灾。”

    他压低了声音:“不过邛成候和萧、樊等十一家却未受损,只因他们提前在濒河处修了土垣,大水不能入,便席卷没有堤坝保护的穷闾民户,上万人流离失所。”

    “当时张郡尹初至郡,前任留下了亏空,郡仓余粮不足五千石,只能挨家挨户恳求豪右,说服他们各自出点粮秣,但……”

    “大尹亲自出面都没要到?”

    景丹点头道:“邛成侯家出了一千石,萧氏出了五百石,其余各家多是两三百石。至于樊氏,才肯拿百余石出来,还没伯鱼家的义仓多。”

    百余石,那樊筑一件衣服都值这个钱吧!

    这点粮自是杯水车薪,赈济出现了巨大的缺口,就在饥民们饿得拔树皮,准备流亡时,各家豪右似乎良心发现,纷纷派人带着粮食游走在受灾贫民中,表示愿意将粮食借给他们。

    第五伦明白了:“那粮食,是高利赊贷吧。”

    “没错,借一还二,甚至还三!”

    景丹道:“朝廷当时正在北伐匈奴,南击句町,西平羌乱,边境驻扎了二十万人,关中粮价奇高。郡大尹已经尽力周旋,但救济粮秣迟迟不到,灾民们为了不饿死,只能借了诸家粮食。”

    “大水已将田亩家园冲毁,以邛成侯为首,各家又不愿合力出人出钱,将河道归于原位,因害怕河道再改会波及他们田地。大尹上奏朝中,却敌不过邛成侯家有人脉,只能维持现状,至今郡北仍不时有水患。”

    “于是失了家园田地,又身负借贷的百姓,就只能与各家豪右签了契约,做了佃农宾客。”

    当然不是奴婢,这是绕开了王田私属令,没有产生买卖,却能变相地吞并人口。毕竟邛成侯和萧氏的地太过广袤,动辄几百上千顷,而佃农作为消耗品,每年可不得累死十几个,必须不断补充。回过头灾民和郡尹还得感谢这些豪右的“义举“!

    难怪他们不肯出赈济粮,原来是打算发国难财啊。

    而那些年老或瘦弱有病的农夫,无人收留,就只能在残破的家园苟延残喘。第五伦远远能看到有人影在邛成侯家已经秋收过的地里挪动,弯腰拾取着什么。

    她们是拾穗人,因为家里粮食不足,为免饥饿,带着孩子来地里找点收割时不慎遗落的粟穗充饥。运气好的话,一整天能拾取一顿的口粮。

    但才一会,就遭到了守田的大奴放狗驱赶,一个身材矮小似是孩子的身影摔倒在地,被恶犬扑上去凶猛撕咬,看得第五伦不由捏紧了拳头,直欲去踹走恶犬,可惜隔着太远。

    好在那孩子最终还是站了起来,只是一瘸一拐回去,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第五伦目睹了这一幕,再回首看看邛成侯府的奢华,亭台高阁崛起于院墙之中,不由触目惊心。

    真像啊,高楼大厦与贫民窟相邻,这边穷奢极欲,那边垂死挣扎。

    古人云,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这次他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兼并与扩大自家财富是豪右本能,连第五氏都想这样。但他觉得,做人,还是要留一点良知和底线的。为富不仁,要不得!

    “伯鱼可知,为何我去了第五里后,颇觉惊异么?”

    景丹说道:“这世上,很难找到与你家一般有仁德的闾右之家了,义仓居然不收利息,还愿借耕牛铁器给贫民,佃农的田租也不高,实属罕见。”

    惭愧,第五伦的初衷,其实是为了收买人心。只是在那场秋社后,随着他进一步融入这个时代,融入身边的人,这些事做着做着,连他自己也当了真。

    毕竟,他这一世是地主家的傻孙子,是剥削阶级。

    可前世,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

    他们这一代人很幸运,生活在充满希望的年代,耳濡目染了一些事,三观基本固定了下来。书本上学的历史,那些振奋人心、激情澎湃的口号,潜移默化印在了灵魂深处。以至于做事说话时是现实主义者,骨子里却是理想主义。

    景丹还在那感慨:“若诸家都愿像你家一般,分粮减息,以里仁为美,善待百姓,何愁本郡不治?何愁天下不安?”

    听到这,第五伦下意识脱口而出:“若是不愿,就得让他们愿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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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秋菊

    这句话,第五伦刚出口就后悔了,却是忘了景丹的身份,好在更过火的话他还没说。

    “如何能让彼辈乐意?”

    景丹不以为忤,很悲观地说道:“靠常安城寿成室里,皇帝的一道政令?你今日也看到了,不管是群饮罪,还是所谓的孔子中都之政,都是空文,根本无人当真。”

    “其实早在始建国元年(9年),皇帝就下诏,宣布天下田改曰王田,奴婢曰私属,不准买卖。又照古时井田制,一夫一妻授田百亩,要一家男子不到八人而田过一井(九百亩),便应将余田分给九族乡邻中无田或少田者。”

    乖乖,这不就是土地国有,外加让土豪分田地么!

    第五伦再度对王莽刮目相看,看来王莽是能意识到这尖锐的人地矛盾。他大概也知道,再不改革,就得亡国了!

    只是执行的方式和力度简直是可笑——王莽居然指望豪强的良心!

    此举只存在于书面上,根本无法推行,这不废话么,要是官吏上门要第五氏分地,第五霸也一百个不愿意啊。

    真是矛盾啊,国与族,公与私,集体与个人,大家与小家。可这就是人类的历史,在矛盾中纠结痛苦抉择,在矛盾中螺旋上升,一点点艰难进步,第五伦的政治课上得还是不错的。

    总之,如今新朝只剩下不准买卖王田、私属这两条还死撑着,算是扣在豪强头上的紧箍咒,限制他们难以满足的胃口。但从泾水闹灾一事看,豪右们已找到绕开这限制的办法,而郡吏乃至朝官,要么与之蛇鼠一窝,要么像张湛一样,无能为力。

    第五伦甚至看着各家在水患前提前修好的堤坝,恶意地揣测,这泾水雍塞,真的是天灾而非人祸么?

    京师脚边的列尉郡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更是无法想象。

    这矛盾根深蒂固,绝不是将汉家换成新室,或者再换过来,就能轻易解决的。当临界点那根弦崩断时,天下迟早要爆发一场大乱。

    景丹看着沉思的第五伦,拍着他道:“你年纪尚轻,应专注于精进学问,勿想太多,还是让朝中的肉食者谋之吧。”

    第五伦却道:“孙卿兄能说这么多,平日里也没少思索这些事啊。我还以为孙卿兄身在大豪之家,应也对王田私属之制深恶痛绝,如今听来,竟还有几分惋惜?”

    景丹摇头:“我只是景氏小宗闾左子弟,年少时过的是苦日子,能有今日全靠自己钻研经术。如今吃着朝廷俸禄过活,自己也没多少土地,我不似伯鱼一般有贤仁之心,只想升官出头。”

    “然后衣锦还乡?”

    “不,是远离故土,自成一户。”景丹笑道:“我不愿受宗族所缚,并非每一户豪右,都能有你这般的好家主啊。”

    看来景丹的过去,很有故事啊。

    而就在这时候,二人身后却传来一声冷哼。

    回头一看,却是萧言路过,似是听到了他们的几句议论,颇为不屑。但他也不理会二人,只带着君侯之子的雍容仪态,与樊筑等人踱步而下。

    第五伦与景丹只是面面相觑,暗道:“萧何怎么会有这样骄溢的子孙?”

    ……

    登高结束后,众人再度返回席上,作为饭后点心,邛成侯王元让奴婢摆上了蓬饵,就是蒸出来的米糕,而后又令人取来菊花酒。

    王元说道:“此乃汉宫旧俗,九月,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

    这时萧言接话了:“据说是汉高皇帝之戚夫人所创,与丰沛之俗相合。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可令人长命。”

    而那,正是他们萧家的黄金时代啊,萧何位列汉初功臣第一,封侯国延续十余代而不断绝。

    王元和萧言都是前汉外戚、功臣后代,算遗老遗少,对话里颇有对过往的怀念。

    隗嚣敏锐觉察到这一点,轻咳一声打算了他们,转移话题时,只点着第五伦笑道:“伯鱼,我方才听闻了你两辞辟除之事,你且说说,为何而辞?”

    第五伦只好将应付县宰、郡尹的借口又重复了一遍,隗嚣颔首赞叹,萧言却冷不丁地说道:“我听说过一个故事,楚威王听闻庄周是大贤,使使厚币迎之。”

    他已经忍很久了,也不管尬不尬,直接说起这个似乎一点不相干的事来。

    “庄周垂钓濮水之上,笑谓楚国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但汝等难道没看到郊祭时的牺牛么?好吃好喝养食几年,衣以文绣,以入太庙,一朝就没了性命。当是之时,牺牛即便想要做无人照顾的野牛,岂可得乎?汝等速去,勿污我!我宁愿终身不仕,游戏污泥之中自己快活,也不愿被有国者所羁绊。”

    萧言啰里啰嗦地说完这典故,看向第五伦:“我初闻第五伦两辞之事时,也以为他像庄周所说的犊牛一般,想甩着尾巴在泥水中自快。可方才在高台上,却听他与景孙卿说及朝政,竟颇为忧患,这是为何?”

    第五伦知道萧言是有意为难自己,思索后笑道:“因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此言掷地有声,景丹猛地抬头,隗嚣眼前一亮。

    “荒谬之言!”

    萧言却极其厌恶这句话,斥道:“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身为匹夫,却怀公卿大夫之虑,妄议朝政,简直是杞人忧天,可笑至极!”

    第五伦也不急,一副受教的样子,拱手道:“那萧君以为,我该关心什么?”

    萧言道:“你既然已经辞官,作为白身之人,该操心的,是家里的田产和收成,早日娶妻,多生男丁以续血脉,勿要非议国家大事。”

    生下来给你们这群大豪割韭菜?

    第五伦反问:“那萧君眼下尚无官职,不也是白身之人么?与我有何区别。”

    “我乃公侯之子。”萧言傲然对答,只没说过他已被内定为孝廉之事,又叹第五伦真是愚蠢。

    谁想第五伦跟他杠上了,急问:“公侯之子,即便还是白身,就能关心公侯之事?凭什么?”

    萧言有些烦了,斥道:“因为这便是天地秩序,人间纲常,天子之子为天子,公之子为公,卿之子为卿,大夫之子为大夫,匹夫之子为匹夫,世代不易!”

    意思就是阶级固化呗,作为传承了十多代的侯国,萧氏确实是利益既得者。在他家看来,恐怕恨不得连丞相之位,都要从萧何一直传下来呢!

    但这一句却是画蛇添足,被第五伦引出漏洞来了,第五伦笑道:“世代不易?萧君的意思是,前朝天子之子,仍当为天子么?”

    这简直是杀人诛心啊,连萧言都吓到了。

    他家作为前朝遗老,身份本就敏感,若被有心人传进朝中,皇帝虽然待前汉列侯很是宽容,可一旦牵涉入“复汉”这种敏感活动里,可是要被五威司命好好收拾一番的。

    “我绝非此意!”萧言有些失态,索性也不遮遮掩掩了,直接盯着第五伦,说出了他想说的话:“我的意思是,你恐怕是个虚伪之人,假意辞让吏职以博取虚名,图的是扬名郡中,好被大尹举为孝廉!”

    您可真聪明,第五伦却只是苦笑着摇头叹息,一副被冤枉的样子。

    还不等他反驳,倒是旁边一人,被萧言这番阶级固化乃天地规则的话惹到了。

    隗嚣忽然笑道:“巧了,我也听说过一个关于庄子的事。”

    他也开始讲故事:“南方有大鸟,其名曰鹓雏(yuānchú),从南海起飞前往北海,期间数千里,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路上有一只鸱(chī)鸟叼得腐鼠,发现鹓雏飞过,还以为是要来与他抢食,便仰头视之曰:吓!”

    说到这,隗嚣忽然又止住了,笑呵呵地看着萧言,未说之意其实大家都明白:“如今萧君也欲以汝口中所叼孝廉之位,而吓于第五伯鱼邪?”

    萧言顿时脸色涨红,欲发作,却又怂了,不敢得罪隗嚣这掌握实权的京官。

    他方才却是忘了,隗嚣家虽是陇右大族,但在有汉一代却没出过什么大官,多是祖辈良家子从军混点小军功。

    到隗嚣这一代,其叔父任侠,其族兄参军,而隗嚣自己学经术,也通过一些事迹炒了名望,这才得到国师辟除。隗氏算是本朝崛起的新贵,对萧言这陈腐之言当然不顺耳。

    而萧言骂第五伦虚伪博名,这不是将隗嚣,甚至是当今天子王莽也骂了么?

    加上隗嚣对第五伦印象不错,而萧家在朝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人脉,就是吃过去的老本罢了。郡尹张湛迫于压力得与之合作,隗嚣却不必,遂出言讥之。

    你再作,我回去国师面前三言两语,你家煮熟的孝廉说不定就飞了!

    这时候,景丹也出来说话了,他朝众人作揖道:“诸君应该知晓,郡尹张公子孝,素来矜严好礼,动止有则。他虽居处幽室,必定修饰仪容,即使对待妻儿,也若严君。遇到乡党,更是详言正色,三辅以为仪表。”

    “但也有人说,张公这是故作姿态,是伪诈,张公听说后笑曰,那便当我是在作伪吧,但别人是为了做恶事而作伪,我却是为了行善而作伪,不亦可乎?”

    景丹看向第五伦:“伯鱼两次辞吏,依然是白身匹夫,这与他关心天下事并无矛盾。我与之往来多日,只知他确实是在做善行施仁义,却不见有何作伪之处。萧君无缘无故,竟反疑伯鱼伪诈,可乎?”

    第五伦看向景丹,在他印象中,景丹一直是高情商会做人,可今日却为了他面触萧言,实在是不易。

    眼看萧言都快无地自容了,听愣了的主人邛成侯王元连忙出来打圆场:“诸君,菊花酒已经上来了,快些尝尝!”

    又见场面有些尴尬和冷淡,王元瞪了一眼从始至终都在旁边默默吃饭喝酒,几乎被众人当成空气的族侄王隆。

    王隆也不傻,感受到叔父目光,咳嗽一声后道:“隗大夫、诸君,昔日梁孝王招延四方文士,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之属莫不至,一日游于忘忧之馆,集诸游士,各使为赋。”

    “于是枚乘为《柳赋》,路乔如为《鹤赋》,公孙诡为《文鹿赋》,邹阳为《酒赋》,公孙乘为《月赋》,羊胜为《屏风赋》,韩安国作《七赋》不成,邹阳代作。梁孝王以邹阳、韩安国最次,罚酒三升,赐枚乘、路乔如绢五匹。”

    “自此之后,但凡游园饮酒,便不能无诗赋相佐,今日亦然。此处虽无曲水流觞,却有击鼓传菊,鼓停之时,持花者便要赋诗。不限诗、辞、赋,但必要有秋、菊二字,两者皆有最佳!”

    “小子先抛石引玉,来一首自作的《秋菊赋》。”

    言罢先举起杯菊花酒一饮而尽,吟诵道:“何秋菊之可奇兮,独华茂乎凝霜。挺葳蕤于苍春兮,表壮观乎金商……”

    一口气百余字脱口而出,真是惊到了在座所有人,第五伦这才明白,原来今日邛成侯摆宴,恐怕是要主推他这族侄呢!只是王隆席间太过低调,眼下才一鸣惊人。

    王隆诵罢,满堂喝彩,但第五伦听不出这汉赋是好是坏,只知道辞藻极其华丽,大概这时代的人就好这口吧。

    接下来开始击鼓传递菊花,因为王元请隗嚣主持,却是先轮到了萧言。

    这位公侯之子学问不差,只略加思索,便仰头诵道:

    “秋而载尝,夏而楅衡,白牡骍刚。

    牺尊将将,毛炰胾羹,笾豆大房。

    万舞洋洋,孝孙有庆……”

    却是一首《鲁颂·閟宫》,主题是歌颂祖先的文治武功,表达希望恢复先辈荣光旧业,倒是很符合萧言的心思。

    他肯定希望萧氏往后也如诗中所说的,不亏不崩,不震不腾。三寿作朋,如冈如陵吧?

    再然后,花传到景丹手中时停了。

    景丹看了看手中的黄花,却是想起与自家有亲戚的屈氏来,屈原也很喜欢菊啊。天下是浑浊无道的,他看似和光同尘,可内心中,却希望能像屈原那样坚持自我。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虽然志向与现在的人虽不相容,我却愿依照彭咸的遗教,景丹还得感谢第五伦,前有张湛,后有第五伦,让他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在坚持原则,行仁义之道的。

    接下来,就轮到第五伦了。

    “我只学过论语、孝经,不懂诗,也不会辞赋。”

    听他还没念诗就有些认怂的意思,萧言感到不屑,堂下也笑成一片,王元宽慰说没关系,伯鱼你随便说一句就行。

    第五伦看着他们,只感到莫名的恼火,不怨这些人心中对他这寒门子弟的不屑与讥笑,而是为了另外的事。

    连王莽都已经意识到,不改革不行,虽然是一通王八拳乱挥一气。但这些人还不如王莽,他们甚至没有大厦将倾的自觉,依然为富不仁。

    今日真是不虚此行,让第五伦看了贫富差距的巨大鸿沟。

    还有幸听了萧言这阶级固化的高论,知道有些人确实无可救药。

    而第五伦来到这世界后的迷茫,犹豫,渐渐消失,他想做的事,真是越来越明确了。

    从汉到新,积弊两百年,前朝的猪居然养到了今朝还不杀。

    这天下啊,光靠改,怕是没什么前途了。

    “得靠革!”

    第五伦想起前世一首在网上看到的诗,别误会,不为抄诗装逼,这破诗比起王隆的短赋弱爆了,啥都装不了,世人也不太喜欢七言,抄再好也无用。

    只因这诗很符合第五伦的心境,能将今日心中积郁的闷气挥洒出来。

    也是他想做的事!

    “我就随便念两句自己刚刚想到的七言吧,还望诸位勿要见笑。”

    第五伦端着漂浮菊花瓣的醇酒起身,目光看着萧言、王元,乃至堂下伸长脖子等他吟诗的十家遗老遗少们。

    他面带笑容,眼神冰冷。

    “待到秋来九月八……”

    “此花开后百花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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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不举者有罪

    很遗憾,第五伦昨日念的那两句诗,没有引起满堂轰动。

    反而是一阵发笑和敷衍的叫好,这时代七言颇少,只偶尔夹在赋中,第五伦这水平,在萧言、王隆看来,不过是一首……打油诗。

    更没人将这和造反联系起来,只有少数人才听出了其中含义。

    比如景丹。

    第二天直到正午,太阳已经升起老高,第五伦才睁开眼,看着周围陌生的摆设一时失神。

    然后才想起来,昨夜结束了在长平馆的宴饮后,实在拗不过景丹的热情邀请,在他家借了宿。

    起床穿戴好衣冠,瞥见屋内普通的器皿,推门而出,外边是个不大的院落,铺满秋日阳光的场圃中,一个中年女子正在扫昨夜的落叶,看到第五伦出来,连忙敛容行礼,又唤了她丈夫一声。

    “良人,客起了。”

    这便是景丹位于郡城中的家,以他文学掾的职位,相当于市教育局长,只要愿意,完全可以过得颇为富裕。如今看来却挺清廉,连钧驷白马都要向邻居借,看来真正表里如一的人,恐怕是景丹吧。

    景丹让妻子去招呼仆从准备朝食,又唤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拜见第五伦:“昨夜这孺子睡得早,未能见过伯鱼,尚儿,快叫叔父。”

    “景尚?”

    第五伦想起:“孙卿的族兄,那位朝中的‘太师羲仲’,不也叫景尚么?”

    他不由莞尔:“孙卿莫非是故意占汝族兄便宜?”

    “伯鱼误会了,其实是吾儿取名在先。”

    景丹苦笑道:“我那族兄原本是二名,直到前朝平帝时,今上为宰衡,改革礼制,诏令中国之人不得有二名,这才改成单字,竟凑巧与吾儿重名了。”

    所谓二名,就是两字名,在新朝被视为低贱的象征,多是奴婢、庶民使用。只要有点地位、文化的,多以单名为主,就算不是也赶紧改了。

    第五伦只感觉滑稽,王莽的政令里,这二名之禁反倒是推行得最顺利的。不止是华夏之人要改单名哦,据景丹说,王莽甚至连四夷首领的名也勒令改了。

    比如匈奴单于名叫“囊知牙斯”,王莽就派使者去软硬皆施,让单于上书,说仰慕中国礼仪,顺应时势改名为“知”。可匈奴人名本就是音译,这操作,好比一本正经地勒令漂亮国大统领正式改名川普一般,令人啼笑皆非。

    说完这插曲,景丹让儿子继续读书去,他则对第五伦肃然拱手:“昨日伯鱼吟诗后,众人皆笑,以为不成辞句,没有文采。可我却从这两句里,听出了伯鱼的志向。”

    第五伦一惊:“哦,孙卿兄听出了什么?”

    景丹道:“我年纪较伯鱼稍长,目睹了汉末之际险象,早在数十年前,有位儒生京房曾问汉元帝,当今是治世还是乱世?元帝都莫可奈何,只答,‘亦极乱耳,尚何道’!”

    “这乱世延续至今,让我想起了《十月之交》中对周厉王时的描述。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反贼不止我一个?第五伦笑道:“孙卿兄是把今朝比作厉、幽之时?虽是在家中,但还是要慎言啊。”

    景丹解释:“前朝哀帝时才是周厉王,如今应是共和行政,只是‘周公’得了天命,已坐定了天子之位。”

    他继续道:“此举虽让天下稍安,但政令变动,犹如烨烨震电,不宁不令。新室禅代,好比百川沸腾,山冢崒崩。而郡县豪右地位升降,更是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君不见汉家刘姓诸侯皆降了一级,而不少庶民匹夫或进献符命,或以经术、平乱封为公、侯、伯、子、男,乃至里附城者不计其数?”

    他表达了对遗老遗少的不屑:“萧、樊等氏不过是前朝遗孽,家业虽然大,却不思进取,已为昨日夏花,秋风一扫,尽数枯萎。”

    “而伯鱼出身寒门,虽为匹夫,却心怀天下,扬名于郡中。十年二十年后再赴长平馆,是时诸家皆败杀,唯独你才能傲然绽开,取而代之!”

    “我从伯鱼的诗句中,便听出了这志向!”

    这何尝不是景丹的心声呢?

    景丹说完后,第五伦只表示佩服:“知我者,孙卿兄也,竟是丝毫不差!”

    心中却不由松了口气:“景丹没听出来啊,我其实,是想革他们的命!”

    ……

    在景丹家吃过饭,第五伦便告辞了,景丹送行时还劝他,齐家和治国不一定要分开,若是遇上好的机会,不可再一味辞让,还是要积极出仕才行。

    “我虽知伯鱼之志,但若无青黑之绶,想要让宗族在县中壮大,想做成事,还是太难了。”

    等第五伦回到家中,才知道前日那个来“刺杀”自己的杀手还是没下落,而第七彪那边那没什么异动,倒是第七豹没了踪迹。

    第五霸这才细细问起第五伦那天和刺客对峙的经历,听罢又骂了他几句:“丢人现眼,一两支箭射身上又不会死,若是让老夫遇上那人,我就……”

    一个滑铲过去,叫杀手开膛破肚?

    第五伦讷讷点头,老爷子大概就是这意思,这话第五伦信,可人与人是不同的啊。

    反正之后出门多带两个打手就对了,第五伦只回了屋子,琢磨起这次长平馆之行的收获来。

    不止是喝了好些菊花酒,还让第五伦的见闻,从县南的小小临渠乡,扩展到了整个长陵县。

    王元家无疑是县北一霸,拥有绝对的实力;而以萧氏为首的十一家前朝遗老多在县东;听说县西还有个名叫“尚方禁”的大豪,因年纪太大,没有应邀赴宴。

    哪怕拎出樊哙的后代樊筑来,人家也是坐拥数百顷地,族丁徒附上千的县豪。与他们相比,第五氏真是一只小蚂蚁,虽然第五伦说什么“我花开后百花杀”,可若大乱提前到来火并起来,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我家的实力,大概占了全县1%的吧。”他粗略一算后,有了自知之明。

    就算把第一到第八几个宗族整合了,也不过8%,仍不如邛成侯、萧乡侯家一半实力。

    这让第五伦有些焦虑,发展得加速,钱粮要囤积,坞院要扩大加固,训练要提上日程,铁器得快点到位。

    做这些事的同时还要发展义仓、义学,为长远做打算,且不能杀鸡取卵失了人心,那就与第五伦的理想初衷背道而驰了。

    这也太难了。

    千头万绪,让第五伦有些头疼,还是单纯地刷声望容易啊。名望他是有了,却无法立刻转化成实利,在这个官本位的社会,白身匹夫想办事,真是麻烦。

    就这样过了数日,时间进入九月中旬,第五伦正在组织农闲的里民族人在水渠边建造筒车,城里却又有小吏造访,说是列尉郡大尹张湛从常安回来了,召他去郡府一见。

    ……

    郡府位于城北,与城南的县寺相对,却比县寺大了不少,大院深宅,峻宇雕墙。

    上次第五伦来是为了私事,叩的是郡府东小门,这次则是公事,便直趋正门。

    府门外有持戟的甲士站岗。门口屋檐下还有一些“孰”,让前来各曹掾办公的小吏们等待,队伍还排得挺长的。

    第五伦却不必等待,景丹已在门口等他,能直接入内。

    “孙卿兄,我看你满面春风,莫非有什么喜事?”

    “伯鱼待会就知道了。”景丹嘴还是严的,只笑着让第五伦随他走。

    进了正门后,景丹告诉第五伦,东边的小院是大尹及其家人、门下宾客居住的宅子,相当于后寝。西边则是诸曹掾的办公场所,乃是前朝。

    他们路过每一个小院,都是一个单独的曹掾。什么贼曹、功曹、议曹、户曹、金曹、水曹、科曹、仓曹、兵曹、五官曹,相当于后世市里的各部门单位,曹皆有掾。

    黑衣小帽的书佐、掾史不时捧着文书出入,第五伦上次若接受了“主记室史”的辟除,眼下恐怕也在其间奔忙了。

    景丹一直带着第五伦走到占地最大的廷中,当面一个高大的罘罳(fúsī),筑土而建,类似后世的照壁,用青色与黑色画以云气鸟兽,彰显郡廷威仪。

    绕过它就步入厅堂,第五伦脱了鞋履只着足衣随景丹趋行而入,却意外地发现,前些日子,在长平馆同席的萧言、王隆居然已经坐在里面了!

    邛成侯的族侄王隆,第五伦对他的印象就是那首《秋菊赋》。不过这人除了作赋时,总是呆呆的,偏着脑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概是在思索下一首大作的辞藻吧。

    萧言本就等得不耐烦,如今见冤家也来了,不由诧异:“景曹掾,第五伦来作甚?”

    景丹不卑不亢:“伯鱼亦在郡君召唤之列,至于何事,稍后便知。”

    王隆直到这时才发现有人来,看了第五伦和景丹一眼,然后又事不关己地发呆去了。

    景丹与第五伦在东边就坐,第五伦四下打量了一番,这厅堂虽大,装饰却极其简朴,鲜于褒的县寺比这都奢华,更别说邛成侯府了。

    此时天已经有点暗了,堂内却未点灯烛,萧言奇怪地问了一声,景丹却告诉他:“郡君下了令,黄昏未到,不得点灯。”

    萧言这生在云上的世卿子弟,烧蜡烛像烧柴一般,当然无法理解,抿着嘴,心里定是不屑。第五伦倒是暗暗颔首:“至少表面上,这郡尹张子孝还是节俭的。”

    可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啊,孝子廉吏治郡不一定厉害,瞧瞧邛成侯、萧氏的飞扬跋扈就知道了,张湛硬不起来,拿他们一点办法没有。

    不多时,张湛来了,却见他四十余岁年纪,留着三叉胡,一脸肃穆,无愧三辅仪表之称。穿一身有些旧的官服,腰束葛带,足穿麻鞋,这模样是平日便如此呢,还是在执行王莽的简朴之风?

    “见过郡君!”

    四人起身朝张湛行礼,张子孝不喜欢繁文缛节,直接道:“古人云,公卿大夫,所使总方略、一统类、广教化、美风俗也。从前朝开始,郡守、二千石便要挑选吏民中的贤士,每年推举二人入朝成为郎官,是为孝廉。”

    “新室以孝治天下,亦是如此,不举者有罪!”

    一听跟举孝廉有关,萧言面色有异,看着对面的第五伦,心中大疑。

    他早就听父亲萧乡侯说过,今年的孝廉有二,一是他萧言,另一个则是在郡里挂着”门下史“一职的王隆,名单都报上去了,走了流程,十月份就能入朝做郎官。

    如今张湛召他们前来,应是正式公布,景丹还可以说是教化之吏有资格旁听,将第五伦喊来作甚?

    莫非是张湛不知哪根筋搭错,要让第五伦顶替他们其中一人?

    如此一想,萧言不由恼怒起来,倒是像极了那天宴会上隗嚣讽刺的,猫头鹰按着脚下的腐鼠,只以为凤凰要与之抢食!

    万幸,赶在他发作前,张湛将话说完了。

    “然而今年有所不同,陛下有诏,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师。新室建国十载,今年要广开进贤之路,选拔豪俊文学之士,好让贤能稽参政事,祈进民心。于是今年改孝廉二人,为特科四人!”

    “特科?”

    在座四人面面相觑,原来早在前汉时,这察举制除了孝廉为常科外,还不定期招收特科。诸如贤良方正、贤良文学,甚至还有有明经、明法、尤异、治剧、勇猛知兵法、明阴阳灾异等……大概相当于特招的特长生吧。

    王莽却是将改革的刀挥向了仕晋之途,将特科与常科结合,弄出了前所未有的“四科取士”来。

    “天子令二千石举治下吏民有德行、通政事、能言语、明文学者各一人。”

    “一曰明文学,王隆,汝学通行修,颇有文章之能,可为之。”

    王隆已经从他的文学世界里缓过来,起身应诺,从那篇赋就能看出,确实是实至名归。

    “一曰通言语,萧言,汝家世代贤良,经中博士,又能直言极谏,可为之。”

    前两个还好,但什么“直言极谏”就八竿子打不着了,莫非指的是他善于抬杠?萧言显然是依靠族望阀阅才入的。

    萧言只默默拱手,看得出来,他对这安排极不满意。

    “一曰通政事。”

    张湛看向他一直信重的景丹,自己一直承诺孙卿一个郎官正途,如今算是实现了。

    “孙卿,你在任文学掾期间,明达法令,足以决疑,又能案章覆问,文中御史,可为之!”

    景丹应诺,感慨良多,他读完太学后射策不中,又因在师尉郡被大宗压制,难以出头,便毅然离开故乡,到列尉投奔罕见的清官张湛。

    虽然做了三百石曹掾,可终究不是仕途正道,景丹还是渴望一个察举,成为郎官,以后才能独当一面,去当个县宰。

    “一曰有德行。”

    张湛看向第五伦,说起来,虽然久闻其名,但这还是张郡尹第一次见第五伦。

    却见此子身材不高,却有几分气度,年纪是在座四人中最小。再想到景丹对他说起,当日长平馆中第五伦的言行,更多了几分喜爱。

    最后这个名额,张湛是顶着巨大的压力,专门留给了第五伦。

    “第五伦,你德行高妙,志节清白。孔子有言,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矣。”

    “这德行一科,汝可当之!”

    张湛语速很快,目光一直盯着第五伦,生怕他拒绝。而一旁的景丹亦然,眼睛朝第五伦频频暗示,让他快些应下,唯恐这小子又来个三辞。

    第五伦微微张口,还不等他说话,一旁有人却忍不住了。

    萧言忽然起身拱手,掷地有声:“小子才干浅薄,这通言语一科,实在是当不起,郡尹还是另请高明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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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明明是我先来的

    虽然大家都得了察举,能入朝为郎,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三个人还要分冠亚季,四个名额,就更有高低之分。

    新朝和汉一样,以孝德治天下,“有德行”,无疑是四科之首,相当于过去的孝廉了。

    在萧言看来,张湛这么做,跟汉武帝用人一样,后来者居上啊!

    内定也好,排号也好,明明是他先来的!萧氏与阳陵县留侯之后张氏约好,两家轮流举荐子弟,萧言为此多等了一年,今载本该顺顺利利,却平白无故被人挤占了第一的名额。

    他当然不服!宁为鸡首不甘牛后,萧言深以为耻。

    不论家世、阀阅、经术……对了,还有文采,自己哪点不比第五伦强?至于什么孝悌德行,在萧言眼中,始终是有目的的诈伪,沽名钓誉而已。

    不就是让个梨,辞个官么?谁不会!我现在就辞!

    于是萧言一时冲动,竟直接起身请辞,这察举,不去也罢!

    岂料他刚出口,张湛本来就一直严肃的脸,更加凝重,竟拍了案几,厉声斥道:“萧以时,天子诏布的四科察举,这是何等肃穆的大事,是你想不去,就不去的么?”

    在座四人皆惊,张湛虽然仪表肃穆,可为政其实是软的,哪怕泾水闹灾那会,都很少跟豪右红过脖子,今日却破天荒斥了萧言。

    不过张湛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跟萧言讲起了道理,苦口婆心地说道:“汝等可知本郡名士,宣秉?”

    第五伦不认识这人,但王隆却很熟悉,他父亲是邛成侯的堂兄弟,家族已经不在长平馆,而搬到了郡北的云阳县居住,而宣秉正是云阳人。

    “宣秉字巨公,少修高节,显名三辅。”

    此人当初的名气,大概比现在的第五伦还大。早在前朝哀、平际,宣秉见王氏据权专政,侵削宗室,有逆乱的倾向,就辞去了吏职,当时的二千石派人征辟他做曹掾,宣秉称疾不仕。

    等到王莽代汉建新后,听说了宣秉的名望,又令使者征之为孝廉,宣秉再次称病。这就是明显的不合作态度了,王莽遣人再召,结果却发现,宣秉已经跑路了,带着妻儿,隐遁于云阳深山中。

    第五伦听了王隆的介绍后了然,看来这个时代,还真有不少心怀汉室,拒绝仕新的士人啊。

    只不知有没有跳水殉国的。

    “还有就都郡(广汉郡)人李业。”

    张湛开始举例拒绝察举的严重性:“李业在前朝元始中举明经,除为郎,后来辞官回了故乡。”

    “就都连率召他出仕,李业不愿,便被下狱,几乎被杀。还是陛下仁德,宽赦了李业,又举他为贤良方正,到常安做元士。可李业仍然称病拒不为官,竟带着家人隐藏山谷,绝匿名迹。”

    接下来的话,张湛是瞪着还没来得及表态的第五伦说的。

    “平素汝等让个太学名额,拒个乡吏、斗食,本官还能容着。可四科察举乃是天子亲自布诏,四辅三公厘定名录,名单都报上去了,汝等若还拒辞,必然惊动朝廷。公卿们便会想,莫非是欲效仿宣秉、李业,心怀前朝,不愿仕新?”

    这话可就严重了,争一时之气的萧言都吓愣了,他家作为萧何后代,身份本就敏感,最怕被人扣上个“思念汉家”的帽子。平素小心翼翼,这次却是赶着去顶这罪名啊!

    第五伦则暗吐舌头,幸好有姓萧的上前趟雷,不然被张湛斥责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看来他想凑齐三让三辞,只能日后再说了。

    一句话,今时不同往日,在察举这种事上玩辞让,是要负政治责任的。胆敢拒绝,可能会被打入朝廷的黑名单,若是遇上一个想搞你的郡大尹,甚至可能会下狱,连累宗族,否则宣秉、李业也不会匆匆跑路隐居深山去。

    想到背后的家族,萧言还是怂了,讷讷地向张湛告罪,捏着鼻子应下了这“通言语”的察举名额,位在第五伦之下,乖乖做他的牛后。

    但心里对第五伦的厌恶,却又加深了几分,萧言只暗道:“张湛定是想着,第五伦年少寒门,能对他感激报恩。”

    经过这一遭后,他们和张湛的关系,已经是举主和被举者。萧言、王隆自有宗族阀阅,视察举为理所当然。可第五伦和景丹,乃是张湛力荐才能入选,按照这时代的规矩,是要视张子孝为君的。

    从此休戚相关,同褒共贬,被举者犯法有罪,举主会被牵连,反之亦然。

    张湛将事说完,他清廉惯了,居然连饭都不留四人,景丹、萧言、王隆走出了厅堂,第五伦脚步慢了一些,回首朝张湛作揖。

    “怎么,伯鱼难道也要请辞?”张湛板着脸,他已经将事情严重性说得很清楚,倘若第五伦敢再辞让,就不是赞叹其德行高洁,而是痛斥一番了。

    “伦不敢。”

    第五伦道:“只是心怀疑惑,我之前从未见过郡君,甚至还不识抬举,拒绝了你的辟除。郡君却不以为忤,向朝中举荐我,又以我为四科第一……”

    张湛大摇其头:“二千石官长纪纲人伦,佐圣天子劝元元、厉蒸庶、崇乡党之训哉。举荐本郡贤人才俊,难道不是职责所在?有何奇怪?”

    他只是在这个扭曲到不正常的世道里,做个一件该做的事,如此而已。

    见第五伦仍拱手未起,张湛知道他不问清楚不罢休,遂道:“之所以举荐你,是因你孝悌德行冠绝郡中年轻一辈。”

    “又因你在第五里做的事,兴义仓、补不足,深合圣人之意。”

    “也因你在长平馆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说到了老夫心坎里了!”

    张湛感慨道:“方才我所说的宣秉、李业,世人对他们多有赞誉,以不仕为高节,以隐居为独行。甚至有人将二人比作古代的伯夷叔齐,可在我看来,彼辈虽求仁得仁,却不足士人效仿。”

    他也做过汉朝的官,食刘家之禄。可在新朝却继续任职,没有选择不食新粟,当然有一番自己的挣扎和见解。

    “孔子周游列国时,曾经在楚地遇上两位隐士,名曰长沮、桀溺,在拉着犁耕地。”

    “孔子让子路去问路,二人知道来的是孔子,就对子路说,这天下纷乱如同滔滔洪水,混乱邪行流淌得到处都是,你要随谁一起去改变它们?还不如随吾等避世而耕。”

    “子路将二人的话告诉孔子后,孔子长叹道:人怎能像鸟兽一般活着?天下若是有道,丘也不必如此辛苦去寻求改变了!”

    张湛道:“伯鱼,我希望你学孔子,不要学长沮、桀溺。这天下虽不尽如人意,距离三代之治尚远。但正因如此,有志者才要去加以更易,而不是避世隐居,坐视世间道德沦丧。”

    第五伦明白了,张湛也是个在季世里挣扎的理想主义者啊,难怪会认可王莽之政。

    他欣然应诺,但心中却明白,自己的理想,和王莽、张湛是不一样的。

    不过话说到这份上,这次是没法辞让了,他还能扔下第五氏,自己跑深山里隐居,或直接去投起义军不成?

    更何况,第五伦也算摸清楚了这时代的逻辑:在官本位的社会里,想将名望转变成实利,你首先要有个官职。

    就他这水平,辛苦攀科技树种田一年,增加的亩产,可能还不如做官捞到的钱粮多。

    小偷小摸搞到的镔铁,可能远远比不上做官后打通的渠道丰厚。

    太学生得皓首穷经,拼命跪舔那些经师老家伙,才能通一经参加考试。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每年最优秀的甲科四十人,方能成为“郎中”。

    而四科取士和孝廉一样,作为正途,可以直接入朝为郎,过几年体体面面,外放当个六百石、四百石,手握实权,岂不美哉?

    更何况,第五伦对即将要去的常安城,确实很是期待,准确来说,是对那儿的两个人感兴趣。

    一个是寿成室里的新朝皇帝王莽。

    还有那位让他怀疑自己记错历史的国师“刘秀”!

    “来都来了,若不去会会这两人,岂不遗憾?”

    ……

    第五伦和景丹一起走出了郡府,他正打算去牵马回家,却发现正门外围了一大圈人,男女老少皆有,都垫着脚看热闹。

    看到第五伦出来,众人竟都很兴奋,大呼道:“第五伯鱼出来了!”

    这让第五伦始料未及,消息传出来了?不就是举孝廉么,至于如此激动,莫非还要和电视剧里一样,夸马游街?

    第五伦看向景丹想问问,发现他也满脸愕然。

    不对劲!

    再一看,却见被人群团团围住的地方,跪坐着一个仗剑游侠。他斗笠背在身后,露出了脸庞,三十余岁年纪,方口瘦脸,留了络腮胡,眉毛上有一道刀疤豁口,或是械斗所致。

    莫非是来郡府上访闹事的?那又关他什么事。

    此人见第五伦出了门,便朝他长作揖,然后慢悠悠开始说话。

    “君子,吾等又见面了。”

    第五伦愣住了,不会错的,他绝忘不了这温吞水一般的话语和浓重的茂陵方言,就是行刺他的那个游侠!

    “数日前,我家主人受第七豹之托,派我在县道上劫杀君子。”

    说完这句话,轻侠停顿了一下,等围观者惊呼和对第七氏的唾骂稍稍平息,才继续道:“但一番寻访后,我为君子孝悌之名折服,认为不可伤及贤人,便断弓而返。”

    “好侠士!”越聚越多的长陵县人开始大赞这人任侠有道,而第五伦德行高远,竟能让刺客放下手中刀。

    景丹不知道此事,也诧异地看向第五伦,只暗道:“果然是唯贤唯德,能服于人啊。”

    末了,那轻侠再道:“然弃君之命,不信,我返回茂陵陈述经过,主人方知事情原委,于是令我再度赶赴长陵,希望能消释误会。”

    “对了。”

    说了一大堆,他似乎才想起没报姓名,朝第五伦再拜:“吾乃茂陵原巨先门下轻侠,万脩(xiū)!”

    茂陵大侠原涉之名再度引发围观者惊呼,但第五伦却对什么原涉、万脩都没有太大感触,只愕然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靠邀名养望混到了孝廉,可今天却棋逢对手了,这原涉和万脩,简直是逮住自己就直接开刷,连前戏都没有的!

    对方还会发动群众,这下都不用费劲宣传了。

    虽然知道此事对自己也有利,但第五伦心中还是冒出一个念头。

    “你为何如此熟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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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流氓有文化

    事情还得从数日前,万脩(xiū)抽中黑丸那天说起。

    茂陵大侠原涉急人之急,名望很高,四方少年豪杰争相投奔,手下养了一百多人的宾客。其家门之前车马往来不绝,来者或是权贵慕其高义想要结交,又或有事相求……

    其中一项,就是请求原涉帮忙杀人复仇!

    但原涉自从被朝廷罢免了“中郎”的官职后,这几年自匿不见人,江湖上的事多交给长子原初去办。

    第七豹当年跟在原涉身边做过几年打手,与原初关系不错,如今受伤返回,哭嚎着告状,说是被乡中恶霸第五氏欺凌抢水,还羞辱了他兄长,此仇不报,他也不活了。

    原初年轻易信人,也没多想,觉得是小事不必禀报,就召来父亲手下三名轻侠,让他们探丸借客。

    所谓探丸借客,便是将小木丸染成红、黑、白三种颜色,然后让轻侠们抽取:抽到黑丸的负责打探消息,抹去踪迹;抽得赤丸的负责持刃杀人;抽到白丸的跟在后面,在赤丸遭遇不测时为他收尸治丧,解除后顾之忧。

    原涉手下,就这样三人一组办事,相互配合,十余年来无往不利。

    万脩抽到的是黑丸,负责在前探查情报,因另外两人是刚加入不久的小年轻,此行便以他为首。

    可等万脩率先抵达长陵,一打听第五伦此人,却发现不对劲。

    跟第七豹口中奸邪恶少完全沾不上边,反而备受称赞,甚至还被官府征辟过。

    万脩索性一查到底,原来是第七氏抢水在先,被第五伦祖孙阻止,自取其辱。

    他立刻做出了判断:“若吾等不分青红皂白杀了第五伦,不但有失仁义,还会给原大侠惹来麻烦。”

    他便于九月八日那天,尾随第五伦马车,正犹豫如何解释时,车却停了。万脩便上去攀谈,岂料话刚出口,就把第五伦吓得绕车走位。

    为了博得第五伦信任,万脩甚至连心爱的弓都折了,那可是父亲留给他的。

    因此事乃万脩自作主张,也不敢暴露身份,立刻拍马而回,在渭水边找到等他回来的赤丸、白丸二人。两个少年第一次出任务就遇上这种事,顿时没了主意,只能听万脩的劝告,返回茂陵复命。

    万脩料定原初刚愎自用,定然会勃然大怒,甚至亲自出马去杀第五伦。他便直趋原家冢宅,求见了深居简出的原涉,讲清事情原委。

    “吾辈行侠,本是为了赴士之厄困,不想为人利用。若非君游沉稳,吾子差点误听谎言,错杀无辜贤士了。”

    原涉做事一向有准则,他家本是二千石之世,年轻时以孝悌得到征辟,做过县令、中郎,以行丧推财礼让为名。哪怕是混迹黑道,帮人复仇取仇,犹不失仁义,做事还是爱惜羽毛的。

    于是原涉下令,让原初与万脩再来长陵,了结此事。

    这才有了万脩拜于郡府门前,乘着人多,他抢先将事情托出,好维护主君侠义之名,希望此事能以原涉与第五伦双赢告终。

    万脩的心思单纯如此,却不知对面的第五伦却对他十分忌惮,只觉得此人心思缜密,步步为营,竟是将自己当成名望来刷。

    但表面上,第五伦却顺着对方递过来的台阶,哈哈大笑道:“果是壮士,那天本想让你留下共饮盏酒,岂料你头也不回。我这几日念念不忘,还派人去找你,非是为了报复寻仇,而是为了……”

    “将那把折断的弓,还给你!”

    “我的弓,君子还留着?“这是万脩没想到的。

    但二人也来不及说太多,因为郡府外围观百姓的叫好声,已经将郡大尹张湛都惊动了,他出来后得知事情原委,竟不怒反笑。

    “大善,我与原巨先也算相识,不愧是其门下宾客,沾染了他的侠义之气。”

    “古有鉏麑(chúní)不愿刺杀赵宣子,触槐而死;今有伯鱼以仁义折强弓,万脩自述其过。亦是一段佳话了!”

    ……

    在和景丹、万脩等人同行的路上,第五伦最初没明白张湛这话的逻辑何在。

    邻市的黑社会老大派人来杀你治下百姓——嗯,应该是贤士,没成功。过了几天来自首,难道不应该先请进郡府里喝口水,让贼曹审问审问?然后逮捕幕后黑手?

    可张湛居然啥都不做,就在百姓的高呼怂恿下,直接把万脩放了,让他们有什么恩怨自行私了!

    第五伦本以为自己已经适应这个时代,现在才发现,他得努力才能理解他们。

    《春秋》之治狱,论心定罪。志善而违于法者免,志恶而合于法者诛。在张湛看来,原涉、万脩自然是在“志善而违于法”之列,不予追究。

    所以张湛非但不怒,甚至还觉得,这是教化推行得好的象征——否则怎么会出现杀人者为仁义所折,居然还回来自首的事呢?

    难怪张湛治郡不力,实在是太迷信德义教化了。

    在第五伦眼里,万脩这么做,纯粹是为了给原涉和他自己刷名望,邀名养望的手段比他还熟练,此子不可不防!

    景丹倒是不疑有他,与万脩攀谈了起来。

    “万脩,我听你谈吐,不像是普通轻侠啊,莫非读过书?”

    万脩说话还是慢悠悠的:“然,小人在茂陵拜夫子学过《孝经》,懂一点仁义之则,当然,远不如第五君就是了。”

    他确实是个老实人,景丹一问,就倒豆子般将自己的身世全盘托出。

    原来万脩的曾祖父叫“万章”,乃是前汉元、成时长安街闾豪侠,万章的势力范围在城西柳市,故称“城西万章子夏”。他做过京兆尹门下督,有资格出入未央宫,跟不少贵人相善,比如元帝时的大奸宦石显。

    等到成帝河平年间时,出了一位酷吏,京兆尹王尊。王尊厌恶三辅轻侠横行,就来了一次严打,捕击豪侠,将万章等人统统抓住杀了,万氏遂衰败下去。

    传到万脩这一代,已经跌到泥地里,家中贫苦,甚至连母亲死了都没钱下葬,还是同乡原涉知道后,号召宾客置办了棺椁等物,让万脩十分感激。等到万脩成人,便顺理成章做了原涉手下小弟。

    但万脩念及先祖的祸事,知道豪侠不易善终。于是自己攒钱拜师学经,原涉手下,唯独他能以儒术对答。

    听了这些后,第五伦算是明白了,这原涉、万脩,虽为任侠而饰以仁义,在行为方式上却更接近于儒士。

    古人云,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万万没想到,这两者居然结合了,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流氓有文化。

    “吾等追随原大侠,结私交、疏财货、为豪雄、明恩仇。”

    万脩说到这,看到第五伦嘴角不以为然的笑,停下解释道:“当然,因为人数太多,也会良莠不全,混入了第七豹这种为侠不仁之徒。”

    可接下来他们看到的情形,证明第七豹之辈绝非少数。

    离第五里还很远,第五伦就发觉不太对劲。

    再靠近些,却见第五里的男丁几乎全体出动,拿着各式各样的农具,二百余人如临大敌,这阵仗可比争水械斗时大多了。

    经过整合,第五里现在已经拧成了一根绳,只需家主振臂一呼,便能全体出动,争先恐后——只是战斗力还有待商榷。

    第五霸则持环刀站在院墙上,怒目而视,与不速之客对峙。

    而院门外,则是一支二十来人的队伍,皆纵马而至,着装也统一是黑色劲装,若再戴上墨镜就跟后世山口组如出一辙。

    为首的是个年纪比第五伦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轻侠,头戴却敌冠,腰间挂百炼刀,带了一个便携式的胡凳,叉着腿胡坐于上,态度十分傲慢,似是视第五里为无物。

    而他身边皆是带刀携弓的轻侠,还有几个或执长矛、或拿铁戟的壮汉侍立,看得出来,都是狠角色。

    第五伦瞪了万脩一眼:“这就是君游所说的‘化解恩怨’?”

    按照万脩的说法,原涉特地派了长子原初来长陵,要作为裁判,替第五氏、第七氏讲和,可看这架势,怎么更像是寻衅滋事啊!

    万脩也皱起眉来,他告了声罪,立刻纵马飞驰到坞院外,又几步走到原初面前,单膝下拜道:“原君,万脩幸不辱命,已邀约第五伯鱼归来。”

    原初瞥了万脩一眼,冷笑道:“幸不辱命?真快啊,万君游,你杀人不行,找人却是一流,果然,以后都给你发黑白丸便是了。”

    万脩知道,来之前,原涉将原初狠狠斥责了一顿,原少侠心里窝着火呢!

    万脩低下头:“上次是万脩自作主张,有罪。但此番来长陵,是奉了主君之令,要替第七、第五两家讲和,此事连列尉郡府都已知晓,万万不能滋事!”

    “汝当我是无知少年,不知轻重缓急么?”

    原初大怒,旋即却又笑道:“我这便让第七彪代替其弟,来第五里诚心谢罪!带上来!”

    话音刚落,一个人便被茂陵侠士们推攮着上来,脱衣自缚不说,还双耳贯箭,正是第七彪!

    一向蛮横的彪哥,今日却像落于平阳的老虎,他磨磨蹭蹭地过来,看了原初一眼,眼中满是哀求。

    “原君当真要如此?”

    但原初却没有半分怜悯,骂道:“此事皆由汝家而起,竟让原氏蒙受了无义之名。第七彪,今日当着我的面,就将此事了结!”

    第七彪无奈,只能当着数百人的面缓步上前,牙齿几乎咬出了血来!

    时值九月中,秋风凉飕飕的吹来,让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耻辱啊,这已经是两个月内,第七彪第二次肉袒谢罪了。

    上次是在县寺里,为了配合鲜于褒演戏,可那是给县宰磕头,而且还有第六犊陪着,好歹有个伴。

    可今日,第六犊带着族人,在远处看热闹指指点点,第七彪只能独自承受奇耻大辱。

    这些时日,第五伦的名望像极了胡麻开花,一节比一节高,已经不止是县令辟除了,连郡守都想招他做吏。每辞让一次,名声就再涨一截。

    第七彪本希望拉第一柳下场,制衡第五氏,不成想人家也不带怕,第五霸指狗骂柳,导致乡啬夫回去气得大病一场,心中有恨,却不敢有任何动作--他连与第五伦交好的景丹都惹不起。

    后来,第五伦更得了邛成侯邀约,赴长平馆重阳之宴,那可是跻身本县名流的门槛,诸第从未有过的荣耀,第一氏都馋哭了。

    至此,第五氏的崛起已无可遏制,隐隐有代替第一氏,成为本乡著姓之势。

    当初第七彪就千叮咛万嘱咐,让第七豹不要擅自找第五伦麻烦,岂料这厮满口答应,却连夜溜走,跑去茂陵搬救兵。

    若是第五伦真的遇刺,可不得变成大案,郡府县寺追查下来,第七氏恐怕就要遭殃,幸好黄了。

    但事情没这么简单结束,今日,原初忽然带着轻侠找上门,第七彪当年也在原涉门下厮混过,是小弟中的小弟,加上原家势大,他不敢不听。

    原初也不客气,直说第七豹太过执拗,打死不愿给第五伦赔罪,竟连夜跑了,也不知去往何处,大概永远回不来了。

    跑得了豹弟,却跑不了彪哥,原初急于完成父亲的命令,便硬要第七彪随他来第五里。

    讲和就讲和吧,第七彪不能像弟弟那般任性,为了宗族生存,不寒碜。反正他家也身败名裂,宾客四散,丢人不差这一次。

    顺着这个阶梯,与越来越惹不起的第五氏和解,倒也不错。

    可第七彪没想到,最不给他面子的,不是第五氏,而是原初。

    原初来时窝了一肚子火,他一气自己遭到欺骗;二气万脩自作主张;三气原涉斥责;四气第七豹不辞而别。

    于是原初就将气全撒在第七彪身上。

    名为裁判,其实骨子里,还是为了显示原氏的威风。原初直接让人拔了第七彪的衣裳,用箭贯在耳朵后,犹如插标卖首的奴婢,硬生生将好好的讲和闹成了示威。

    “君子,这恐怕不妥……”连万脩都看得出来,这做法太过分。

    只可惜有文化的流氓毕竟是少数,原初不如其父远矣,更不想听万脩的劝告,一意孤行。他要用第七氏的羞辱,来威慑整个长陵,看谁以后还敢对原氏欺瞒利用。

    这时候,第五伦与景丹也到了,见眼前光景,大概也明白了缘由。

    第五伦心中不由一乐:“万脩是聪明,厉害到连我都看不透他,只可惜,带了个猪队友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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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疏不间亲

    第五伦左右望去,发现不止是第五里、第七里,连第六、第四甚至更远的第一、第三也有人来观望,然幸灾乐祸者少,兔死狐悲者多。

    再闹也是一个祖宗,乡里乡亲,看到第七彪被外地人如此折辱,谁高兴得起来呢?

    第五伦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在原初的逼迫下,第七彪先朝坞院上的第五霸长拜,然后又要回头向第五伦顿首。不料第五伦却大步上前来,一把扶住了第七彪,不让他跪。

    “本以为是兄弟阋墙的小事,没太在意。实在没想到,最后竟闹得这般难堪,先是派人行刺,接着又有外人来裁决宗族恩怨。”

    第七彪只以为第五伦在数落他,心中忍着怒,岂料话音一转。

    “家丑不可外扬,第七宗叔,这场笑话,你我两家还要闹下去,让吾辈先祖齐王、齐相在泉下为不肖后人蒙羞么?”

    第七彪愕然抬头,却见第五伦神情哀伤,面带同情,不像是乘机问罪的样子。

    更令人惊讶的事还在后头,第七彪身子一暖,原来是第五伦竟当众脱下外裳,披给了他,又拔去了耳后的那两根箭。

    第五伦将箭簇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看得到,然后猛地折断,狠狠扔到地上!

    “箭易折,而骨肉血脉难断。”

    少年的话掷地有声,说给第七彪,也说给所有同宗之人听:“我听过一句俗话,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终究是一家人。”

    “先祖在上,第五氏与第七氏的恩怨,在此一笔勾销!两家复为亲戚,绝不相互报复!违誓者,有如此箭!”

    ……

    第七彪本以为,自己会受到第五伦小人得志的折辱,却不想在脸摔到地上前,对方不计前嫌帮他接住了。

    还递过来一个平缓的台阶,显然是想体面了结恩怨。

    见梯不下是傻子,第七彪立刻颔首应诺:“然也,小仇小怨,切不断两家血脉相连,第七彪也愿向先祖立誓。”

    话音刚落,却响起了一阵哈哈大笑,却是第五霸从坞院墙上直接跳了下来。

    老爷子走到近处,举起手时,第七彪还以为是要打自己,眼睛都吓得闭上了。

    岂料却是替他将外裳紧了紧,第五霸笑道:“这才像话,还是那个年少时总与乡中子弟跟在我身边,询问西域天地有多广阔的阿彪!”

    第七彪讷讷不知道该多什么好,第五霸豪爽地一挥手:“也不必多言,走,随我去家中饮酒!有什么话,都在酒里了!”

    祖孙俩这一唱一和,让第七彪真的有点感动,对第五氏的怨,化为了愧疚。整件事确实都是因他家,因第七豹而起,今日之辱则是原初强加,不赖他们。

    见两家重归于好,远近围观的诸第族人里民这才放下心来,欢呼赞叹不绝于耳。

    第五伦则走到看得发怔的原初面前,朝他拱手:“今日之事有劳原少侠了,但疏不间亲,同宗的恩怨,就让吾等关上门解决。改日我一定派人带着礼物,去茂陵谢过原大侠!”

    原初刚愎自用,将万脩苦心谋划的一场双赢大戏搞砸。第五伦则是顺杆爬,将本该由两家平分的名望,全搂自己怀里了。

    万脩只暗暗摇头,这下反而是原初有些尴尬了。

    “派人?难道不该是亲自去?”

    君辱臣忧,见小主君面露不快,跟来的几个茂陵轻侠立刻来了劲,叫住了第五伦。

    “第五子,且慢!”

    第五伦转过头,却见这几个轻侠老气横秋地说道:“今日之事,多亏了原君为汝等和解,你与第七彪,难道不该当面拜谢么!?”

    原初坐直了身子,他也如此认为。

    这在轻侠看来理所当然,每当原涉帮人办成事后,大仇得报或了却夙愿的人,就会稽首再拜,千恩万谢,欠着原氏的人情能用性命来报偿。

    第五伦却不觉得,自己欠原氏什么。

    第五霸年轻时也任侠好斗,对第五伦说起过关中的江湖世界,按照各自的地盘,大致可一分为四。北有茂陵原涉、中为常安楼护、南则杜陵陈遵、西边陈仓吕鲔……唯独东方缺了一席。

    四大豪侠瓜分了关中江湖,各成一派,他们的共同点是儒侠兼修,而且都混过体制,黑白两道通吃。

    这些适应了新时代的江湖大哥,平日里代替官府断私人恩怨,执行私刑,也变得习以为常,真像极了教父维托·柯里昂替人排解危难。

    但在第五伦眼里,这不过是他们以自己内部的那套准则,动辄刀刃相加,通过暴力手段来处置纠纷。

    原氏不问是非曲直,派万脩来杀自己,才是有过错的那方。他不追究就算了,对方还想强插一脚,干涉第五、第七氏私怨。

    若让万脩这明白事理的来操办,让大家又有面子又得名望还可接受,但原初却办得极其难看,还想让我谢你?

    第五伦都口头客气过了,他们还不依不饶,这原少侠的水平,跟万脩差太远了吧?

    于是第五伦也不装了,摇头道:“我不拜。”

    “大胆!”

    “忘恩负义之徒!”

    原初身边的轻侠手已经摸到刀柄上了,金鱼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而万脩只急得想阻止他们,但随着第五伦下一句话出口,便都蔫了。

    “我已被郡府举了孝廉,下月便要入朝为郎官。”

    第五伦满脸无奈:“身负官秩,非不为耳,实不能耳!”

    ……

    “孝廉?”

    这句话让原初身边的轻侠立刻松开了刀柄上的手,面面相觑,连原初也从胡凳上站立起身。

    轻侠们深韵欺软怕硬之道,吓唬一介匹夫百姓,扇他耳光逼他下跪,和威胁有官身的孝廉郎官低头,后果截然不同啊。

    身为孝廉,便是天之骄子,是郡中楷模,仕途直通朝堂,见了县丞都只需要平礼。若是挂上印绶,该是他们反拜第五伦才对。

    “孝廉!伯鱼举了孝廉!”

    而第五霸、第七彪等人也被这话惊到了,第五霸先是难以置信,然后面露喜色,这惊喜来得太突然,他颤抖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快速地撸两下胡须让自己保持镇定,不要大庭广众欢呼雀跃。

    而第七彪则看向第五伦,目光中是深深的惧意。

    两百年了,临渠乡诸第中,也就第一氏在汉武帝时出过一个郎官,还是捐粮买来的。而孝廉正途则绝无仅有,想到自家弟弟居然还敢找人刺杀第五伦,第七彪腿肚子都软了。

    他们乡的第二氏,就是因为与大侠郭解往来过密,帮他刺杀过官吏,才被汉武的酷吏连根拔起,再度流放远方的啊。

    万脩也暗暗抚膺,庆幸自己阻止了那次刺杀。

    “没错,伯鱼确实已被郡尹张君举为孝廉。”

    稍后赶到的景丹推开人群走了进来,证实了此事,他也不提四科举士,反正两者并无太大区别,跟老百姓说话,还是捡着他们听得懂的讲。

    见有腰挂印绶的官吏抵达,原初更不好纠缠下去。他家虽然跋扈于京尉茂陵,但在邻郡影响力没那么大,原涉近来十分谨慎,叮嘱儿子,与官府尽量不发生冲突,只好沉着脸招呼轻侠伴当离开。

    唯独万脩上马后回首看了一眼第五伦,拱手作揖,旋即紧随众人而去。

    万脩心中只道遗憾,这明明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能让原大侠的名望传遍列尉,却被原初的胡闹破坏了,更像是他们赶着上门给第五伦送威望。

    “我还是办砸了此事,真对不住原大侠。”万脩是老实人,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不等茂陵群侠离开,左右围观的人都涌向了第五伦,有恭喜他的,有满腹疑问的。包括第五霸在内,都想听他说说:被举为孝廉是怎样一种体验?

    第五伦几乎被众人团团包围,连与万脩道个别都没机会:万金油,你那断弓还没取呢!

    不等众人七嘴八舌,站在第五伦身边的第七彪,却猛地掀了外裳!吓了他们一大跳,还以为这厮要做歹事。

    第七彪却只是对第五伦肉袒而拜,头垂得低低的。

    他很清楚,在出了一位孝廉后,第五氏前途不可限量,俨然成了乡豪著姓,是万万得罪不起的。而以第五伦的名望见识,说不定以后还会当上郡县大官呢。

    彪哥终是下定了决心,壁虎尚知断尾求生,何况是人?他拦着一拥而上的众人,大声说道:“次公吾叔,伯鱼,过去种种纠葛,皆因吾弟而起,我已决定……”

    “从今日起,将第七豹,逐出第七氏!”

    ……

    是夜,第五里好似又到了秋社之日,家家户户都跑到里社祠堂,进行庆祝,用载歌载舞的方式将这喜讯告诉祖先和社神。

    这让第五伦感慨万千,真像前世那些山沟沟里的小村子,出了第一个大学生的场景啊,整个里闾都与有荣焉。

    第五霸今天特别大方,将家里的酒抬出来,让众人痛饮。

    “伯鱼,这次汝家喝的还是醴么?”景丹只吃了一盏酒,就笑着告辞了,他也入选四科,与第五伦同列,要回家与妻儿分享这件大喜事。

    而邻居亲戚们也纷纷前来祝贺,第七彪早就摇身一变成了最积极维护第五氏的一人;这次第八直不再派儿子代劳,亲自登门,恳请第五伦到了常安照顾下去做太学生的第八矫;第六犊又送来五十石粮食,他们里也只有这个了;第四咸则大方地表示,愿意为第五伦往后在常安做郎官的生活安排居所,需要采买什么尽管开口。

    甚至连人丁稀少的第三氏,也赶着前来恭喜。

    一盘散沙的临渠乡诸第,因一个孝廉的名额,竟又有了主心骨。

    唯独第一氏好似装死,依然没人登门,看来第一柳那老儿还没想通透。

    等欢庆稍稍平息后,第五霸与孙儿独处时,才抚着胡须上的酒渍感慨道:“好伦儿,果然如你所言,辞让得越多,之后得的官就越大!这么多年,老夫怎么没领悟呢?”

    第五伦失笑,第五霸还记着这个呢!他在乎的倒不是官秩,而是这身份带来的便利和渠道,以及去常安与王莽、国师“刘秀”会一会的资格。

    “孝廉,老夫虽然碌碌无为一生,却在死前栽培出了一个孝廉,也算对得起先祖了……”

    老爷子却纯粹是个官迷,他有些失神地在院里转起圈来,一直转到了大门处,指着门楣外道:“你做了郎官,我家便能在坞院外竖立阀阅了么?”

    第五霸眼馋别人家几十年了,要求不高,小点的那种也行。

    “能。”

    第五伦也有些醉了,晃着身子出来,手指星穹。

    “以后。”

    “伯鱼会为大父,竖起这天底下、人间世,最高大的阀、阅!”

    ……

    PS:《秦吏》没有番外,不过有书友写的同人。

    同人活动第一名的木子五少在起点上传了《夏秦帝国风云录》,想看的去康康。同人的内容是书友原创,七月新番和十月新番概不负责。

第28章 季布一诺

    第五伦次日起来时,发现祖父看他眼神怪怪的。

    “糟了,莫非是昨晚喝酒上头,说了不该说的大话?”

    第五伦有些心虚,仔细想想,只记得自己指着坞院大门,吹了几句牛。

    正想着要如何解释才能不吓到第五霸,岂料老爷子忽然叹息一声道:“吾孙有大志向啊!”

    第五伦暗道不妙,好在第五霸下一句让他松了口气:“你昨夜说要为第五氏修最高大的阀、阅,不就是有做四辅三公的志向么?”

    第五霸抚须道:“年少有志是好事,不瞒你说,当年老夫,还有封侯之志呢!”

    他又开始念叨起年轻时参军的经历:“汉昭帝时有位傅介子,最初是读书学经的,十四岁那年他扔了书叹息说,大丈夫当立功绝域,何能坐事散儒?于是就出使西域,斩了楼兰王首,封义阳侯。”

    第五霸骂道:“老夫就是想效仿他,只可惜没赶上好时候,等我入行伍时,边塞立功已难封侯,反倒是学儒术能当大官。”

    喝错了鸡汤的第五霸,就这样完美错过了时代风口,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伯鱼不同,你刚满18,便被举为孝廉,进京就是二百石的郎官。若你能活到老夫这把年纪,不管是封侯还是四辅三公,都能想一想了!”

    第五伦发现第五霸期待的方向,似乎跟现实出现了一点偏差,遂轻咳道:“大父,我虽要入朝为郎,但我家重心还得放在第五里和临渠乡,我以为天下动乱,是迟早的事,这官恐怕做不长久。”

    “什么叫做不久,晦气话,我不爱听,收回去!”

    第五伦只好闭嘴。

    “这世间会不会乱,老夫不知道。”

    第五霸还是没太当真,最近好事连连,他实在是太乐观了,做事越来越有底气,遂也说了句大话:“且安心去常安,你不在时,临渠乱不乱,第五说了算!”

    ……

    转眼就到了九月底,第五伦正式收到了郡里的文书,要他十月初一前入京报到。

    离别在即,第五伦倒也没有太多不舍,只因两地实在是太近了。

    长陵与常安城之间,就隔了一条渭水,直线距离大概50里,相当于后世的20多公里,轻车快马,一天就能跑个来回。有任何消息都能及时通知,遇到休沐,他便能回家带领族人种田致富。

    农业时代,想要做成任何一件事都极慢,不必栓死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去常安看看时代的中心也好。

    但还不得第五伦出门,外头就来了一大群人,全拜在门外,嚷嚷着要见第五伦。

    第五伦来到坞院外一看,却见他们大多褐衣布帻,一个个都是青壮汉子,也有蓬头的弱冠少年。无一例外全都腰间带刀、剑,只是有的新有的旧,有人甚至只有个空剑鞘装模作样。

    第五格在旁附耳几句,第五伦恍然,这群人多为当初追随第七彪兄弟的轻侠恶少年。

    “诸位来我家所为何事?”

    众人抬起头哈哈笑着应和:“当然是慕名而来,欲从第五郎君而游!”

    原来,义折强弓一事传开后,又与茂陵原大侠扯上了关系,第五伦的名望在“孝悌”之外,又多了几分侠义的味道。前段时间叛离第七氏的少年轻侠们遂如逐臭之蝇,蜂拥而至。

    第五伦却没有为势力膨胀欣喜若狂,他有自己的判断。

    按照阶级划分,这些没有生计来源,在乡间游手好闲的轻侠少年,可以算作“流氓无产者”。

    虽然都无产,但他们与劳动无产者可不是同盟,而是对立关系。

    像万脩那样确有侠义之行的少之又少,多数人不过是仗着手里的剑,在里闾街巷收收保护费,嘴里义薄云天,实则恃强凌弱。要是做了贵人的宾客,就更了不得了,常仗着主人的威望声势,干欺男霸女的勾当。

    一旦收了,这些人就是双刃剑,搞不好就坑得你吐血。

    第五伦听说过这样一件事:当年汉武帝迁徙豪民来渭北诸陵时,关东大侠郭解也在搬迁之列。郭解本人倒是聪明,知道自己成了官府眼中钉,搬家后低调做人,出门不坐车、晚上不喝酒,夹起尾巴来只求平安,他就算再豪横也惹不起皇帝呀!

    可郭解手下的轻侠不理解啊!郭大侠仁义与天齐,岂能受这种委屈?于是为他打抱不平,揪出那个把郭解划入“搬迁”名单的县掾,将其残杀。县掾的家人去向朝廷告状,人刚走到未央宫阙外,郭解手下的小弟们居然光天化日之下,直接冲过去把人给杀了!

    侠士嚣张如此,完全超出了朝廷控制,明天是不是要杀入未央,夺了鸟位?

    郭解遂被缉捕下狱,不过他与许多权贵有关系,还有希望赦免。

    可郭解在狱中时,长安城里一个儒生说了郭大侠几句坏话,又被义愤填膺的宾客割了舌头,头挂到了街上,这架势,可不就是在威胁皇帝么?

    一而再再而三,汉武帝勃然大怒,表示“解虽弗知,此罪甚於解杀之”。大概意思就是,郭解要为他小粉丝们的行为负责,遂将郭氏全家族灭。

    于是乎,那些狂热的小弟,就这样打着“为郭大侠好”的名义,将郭解送上了不归路。

    第五伦和第五霸做事有章法,能约束里民族人,高筑墙广积粮。可若是这些人投到门下,不听管束,打着第五氏的名头干点“大事”,反而不美。

    于是第五伦朝众人拱手,婉拒了他们的投奔。

    “伦赶赴常安,不能带太多伴当,诸位侠士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群人本就是来吃白饭的,便嚷嚷着说虽不能跟随第五伦,但愿替他保卫第五氏坞院,看家护门,做宾客徒附。

    但第五氏本有徒附族人,不少还是家生子,知根知底,可不比这群陌生人更靠得住?

    第五伦让第五格出面,只道家中粮食不够,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失望,底下便有人愤然起身,冷笑道:“人皆言,第五伦孝悌有侠义,今日一看,竟然为了几斗粮食不愿意收容吾等!长陵难道只有第五氏一家豪右?诸君,走,吾等投别家去!”

    说着便骂骂咧咧走了。

    还想道德绑架?第五伦也不留他们,众人便各自星散,竟真一个都没犹豫,看得第五伦直摇头,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果然没人是为了所谓“侠义”而来啊。

    倒是第五霸在众人走后,故意低声问他道:“伦儿,你不是整日都在说天下要乱么?多点人手不好?”

    第五伦笑道:“宁缺毋滥。”

    而且他也没说谎,家里钱粮缺口已经很大了,怎能再加这几十张大饭量的嘴,一吃数年啥正事也不干?

    第五霸很认可第五伦的选择,笑道:“你做得对!老夫年轻时去下邽(guī)游历,听说过廷尉翟公的故事。那翟公做大官时,家中门庭热闹得好似集市,关都关不上。可等到他罢官后,昔日满口忠心的宾客却全跑光了,门外冷清得可以设罗网捕鸟。”

    第五伦颔首:“我猜,等翟公再次做官时,曾叛离他的宾客又拜在门下了吧?”

    “然也!”第五霸道:“于是翟公将所有人赶走,还在大门外写了三句话。”

    “哪三句?”

    第五霸瞪了眼半天,然后道:“忘了,只记得说什么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没错,虽然这些流氓无产者引导得法,可以变成一股力量,但他们的忠诚度可没嘴上说的那般好听,一旦主人遭遇挫折,便会反水叛逃。

    而等到第五伦未来真正需要利用到他们时,他有信心。

    “狗饿了,就会回来的!”

    ……

    这小插曲耽搁了第五伦几刻,等第五霸送他到里道与大路的岔口时,才发现这里已经挤满了车马,居然是全乡有头有脸的人,都来给第五伦送行。

    从乡中的三老、力田,到诸多亲戚,都是满口祝福之语,折柳枝佩戴在第五伦身上,又敬酒为他壮行。

    末了,众人还按照这时代的规矩,陆续送上了奉钱,就是送行的红包。

    据说两百多年前的秦朝,汉高祖刘邦还是个小亭长,押送徭役去咸阳,萧何、曹参等同僚也送他奉钱。因县城小吏并无多少俸禄,一般人只送一百两百,交情深的送三百。

    结果萧何却偏偏送了五百,这件事让刘邦记了许多年。等到天下平定,汉家肇造时,不但以萧何为第一功臣,还在他封户食邑的基础上,又加了二千户,作为当年萧何多送两百钱的报答。

    萧何那是雪中送炭,今日诸家给第五伦塞红包,只能算锦上添花,不过,倒也添出了许多骚花样来。

    比如第六犊,代表家族送上奉钱一万,粮食若干。

    第五伦欣然接受:“真是解了燃眉之急,我家缺的就是粮食。”

    至于第七彪,则奉钱一万,还有他家收藏的刀兵武器二三十件,装了一大车。

    第五伦拎起一把刀试了试,欣然道:“兄弟阋墙,而外御其辱。我不在家时,多了这些兵器,又有第五、第七两家携手,就不怕有外乡人来欺我宗族了!”

    第八直则献上奉钱一万,还别出心裁,将家传的《韩诗》抄了好几卷,用丝绸仔细包裹着送给第五伦,这可是他们的家传之宝。

    第五伦面露喜色:“我听人说,只要学好了经术,取青紫之绶,犹如俯身拾草芥般简单,送我的不是书卷,而是大好前程啊。”

    这孺子太会说话,只让诸家如沐春风。

    轮到第四咸时,他家倒是简单粗暴,除了钱还是钱,一口气送了奉钱两万!虽然这几年来钱币价值猛跌,但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更夸张的还在后面,第四咸举起一枚钥匙叫众人看见,又将其郑重交给了第五伦:“还有常安城内宣明里宅一区,乃是我家置办的房产,如今暂无人居住,伯鱼在常安时,可随意使用!”

    不管在哪个时代,外乡子弟想在首都落脚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买房是不可能的,很多人努力一辈子都不可能。而租金、食物甚至是柴薪,也贵得吓死人。

    第五伦笑道:“宗叔可是给我省了一大笔钱。”

    又故意戏言道:“且先说好,这算赊还是贷?”

    第四咸则大笑道:“第五郎官,这已算贿赂了!”

    他说得没错,这些奉钱,已经超过了正常的人情往来,而是各家给第五氏交的保护费,以及对第五伦未来的投资。

    作为本乡两百年来第一个孝廉,第五伦被许多人寄予了厚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若能出头为官,能给宗族带来不少方便,尤其是第四氏,与第一氏翻脸后,急需新的靠山保证贸易顺畅。

    见第四氏如此识相,第五伦也决定,等下次回来,便该约着第四咸好好聊聊了。他目前想到的几种发财屯粮之道,都少不了商贾参与。

    倒是第三氏家主名曰“第三次”,挪到最后,见诸家或有花样,或出重金,唯独他家钱不过万,不免有些羞愧和畏惧,生怕第五伦不快。

    第五伦却不以为忤,同样郑重地收下:“第三氏人口不过百,却赠了我万钱,相当于每户多出了一次算赋,这份情谊,伯鱼记下了!”

    此时日上三竿,送行仪式结束,作为乡啬夫,第一氏竟还是没派人来,这是要装死到底了。

    第五伦心中冷笑,看来他们还扛着家族过去的荣耀不放,既然如此,那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将第一氏彻底边缘化!

    如此计较着,第五伦看着面前要用一辆车才能拉下的“巨款”,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古人云,黄金千两,难买季布一诺。”

    “而伯鱼之诺,又值多少钱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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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渭水不洗口赋起

    各家给凑的钱,当然不是已被禁止使用的前汉五铢钱,而是本朝最新的法定货币“货布”。

    这货布模仿周朝的布币,不是电视上常见到的孔方兄,竟是有棱有角,样子像个铲头。它长二寸五分,广一寸,其文是悬针篆,右曰“货”左曰“布”,看上去还挺精致的。重二十五铢,相当于小额的货泉二十五枚。

    第五伦让人将各家所赠奉钱收一起,又将第五霸给他的“生活费”,两万钱也放了进去。

    一共八万钱,便是3200枚货布,也够沉了。

    第五伦抓起几枚货布,手摸着上面的悬针篆,感慨道:“诸位昆父宗兄赠我奉钱,是因为常安城中与郡县不同,凡事必以钱交易,不然便是触犯律令,要去钟官服役。诸位唯恐我孤身为郎,钱帛乏用,举手触禁,也让外郡的郎官同僚笑话。”

    “可我也知道,这些钱,来之不易。”

    第五伦道:“朝廷八月案比算人,查验户口。民十五以上者,每人要交120钱,此为算赋;而七岁到十四岁者,每人交23钱。加起来,一户五到八口,每年必须凑数百上千钱来,还不得以粮食代缴,只能拿出家中粮秣布匹去集市贸易。”

    因为第四咸在,第五伦也不抨击奸商压谷价牟取暴利了,只道:“近年来赋税无常,许多人因凑不齐算赋,不得不为官府服役来偿。或被遣去西海郡与诸羌作战,或拉着粮车前往北方匈奴。背井离乡,寒暑侵袭,常常物故于道。”

    每个里都有这样的人,来送第五伦的不止是各家族长,还有些看热闹的普通百姓,这一席话,说得他们心有戚戚。

    说到这,第五伦竟将手里的钱重重扔回车里,叮当有声:“所以临渠乡的宗族里民,比我更缺钱!我大不了吃食省一些,衣裳穿旧一些,可汝等缺钱,却要付出性命代价!”

    前朝鲍宣有七亡七死之说,其中二亡便是县官一年多次收取更赋租税;三亡则为贪吏勒索贿赂;五亡是苛吏频繁征发徭役,让百姓失农桑时。

    新朝状况并无改善,七亡威胁之下,普通人家每年的钱都不够用,就更别提王莽动不动来次货币改革,让屯钱备灾的人家遭遇重创。吃一堑长一智,大家只能临时凑钱,不够的话,便找大户借高利贷。

    第五伦打听过,本乡最喜欢搞赊贷的豪右,正是第一氏!利息也不算高,百分之二三十而已,但第五伦连这点利,也要给他家刨了!

    第五伦言罢,便让人将八万钱一分为二,四万放在自己的车上,另外四万,则拎到各家族长面前。

    他走上前去,朝他们作揖道:“这些钱既然是昆父兄弟所资助,不如聚在一起,称之为‘义钱’,暂且交由我大父保管!”

    “与义仓一样,义钱专门借给那些因年灾绝收,而凑不齐算赋口赋,急于用钱的人。但与义仓不同,不限于第五里,从第三到第八诸家,皆可由族长写个契券为凭,来我家借贷。等过了最艰难的时节还上即可,不收利息!不收利息!不收利息!”

    他高声强调了三遍,此言一出,不等族长们表态,围观的普通百姓佃农先是一愣,旋即便大声欢呼起来。

    “第五郎君高义!”

    这声音太过高昂迅猛,而各家族长面面相觑,都有些始料未及。

    因为里面也混了第五里的钱,倒也不全算“慷他人之慨”,只是他们偶尔也会放贷牟利。不过仔细想想,自从王田私属之令颁布后,小豪强确实很难通过赊贷,逼迫负债的农夫出卖田产,沦为奴婢了,对各家利益损害不算太大。

    更何况第五伦这样做,占据了宗族相帮的大义,谁反对,谁就会遭到族人唾弃。

    于是各家族长只能强颜欢笑,欣然应诺,表示有第五霸主持,他们都相信这“义钱”能做到公平公正,造福乡里。

    倒是第八直对第五伦更加骇然,只在临走时拉着第八矫叮嘱道:“你与伯鱼同去常安,他做郎官,你赴太学,虽然隔着有些里程,但还是要多走动,勿要淡了交情!”

    第八矫莫名其妙,觉得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毕竟他近来颇为崇拜第五伦,哪怕年龄比他大了几岁,也甘愿附其骥尾。

    等儿子和第五伦相继乘车离开后,第八直才放下了手,背后拍了拍第四咸,低声道:“我先前还说,等到小儿辈们掌事时,第八氏要仰第五氏鼻息了。”

    “可如今看来,何必等吾等百年之后!从今日起,非独第八氏,临渠乡诸第,皆要北面事于第五伦矣!”

    ……

    区区四万钱,在常安连半套房都买不到,却让第五氏成为全乡当之无愧的领袖,又能对第一氏狠狠一击,这买卖无疑是巨赚。

    而每年征算赋口赋在八月,今年已经收过了,这期间将近一年,义钱都分文不会动,不用担心瞬间被借空。甚至还能先拿出来搞点实业,第五伦有的是时间回旋。

    说来也巧,早上时,那些想去第五氏做宾客吃闲饭却被拒绝的几十个轻侠恶少年,刚刚义愤填膺地在里闾里宣扬:“第五伦是假侠义,还义折强弓?如今为了几斗粮,而拒绝吾等侠士投奔。”

    结果下午就被啪啪打了脸,几百名兴高采烈的里民跑回家中,到处宣扬义钱之事,高呼:“第五伯鱼高义。”

    一传十十传百,大多数劳动无产阶级的声音,终究还是压过了少数的流氓无产者。

    于是在孝悌之外,第五伦的“仁义”也终于成了所有人共识。

    在第五伦轻车离开故乡,南下常安之际,一个朗朗上口的绰号,也在长陵县乃至列尉郡飞度传播。

    “孝义第五郎!”

    ……

    “伯鱼总算是来了。”

    临渠乡西南十里外,兰池宫,景丹终于看到了第五伦家的车马,他们前几日去正式拜谢张湛时,便约好要一同南下。

    “让孙卿兄久等了,乡人宗亲相送,耽搁太久。”

    第五伦连忙告罪,让第八矫来拜见景丹,这才发现,那个邛成侯王元家的“文痴”王隆也在,他家车马行囊比自己和景丹加起来还多。

    但王隆仍是那幅呆呆的样子,正端坐在车上,看着渭水里的石头出神,大概又在想新赋词句,第五伦喊了两遍他才反应过来。

    与王隆见过几次面后,景丹已清楚了他的秉性,只笑道:”文山在吾等面前倒是无所谓,可进了京,遇上与吾等共同为郎的数百人,乃至上官公辅,你这般模样,便容易得罪人了。”

    王隆有些不好意思,他不想文章时还是正常的,指着面前已经荒废的园林宫阁道:“只是触景生情,这兰池宫乃是秦始皇时引渭水为池,东西二百里,南北二十里,筑土为蓬莱,刻石为鲸,长二百丈,当年是何等的壮丽。如今经战乱洪水,石鲸破碎,只剩下条尾巴露在水面上,不能窥得全貌,不由嗟叹。”

    第八矫听后微微皱眉,他也读书,却没有文人的小情怀,只摇头道:“壮丽有何用哉?秦始皇发动劳役,运石甘泉,掘水为池园,只为满足己欲,还传出了民谣,渭水不洗口赋起!而汉家引水为成国渠,灌田万顷,造福后世百年,高下立判。”

    一个是文人,一个是醇儒,同样的景色映在眼中,看到的东西却不同。倒是这夸赞前汉的话,虽是事实却不可乱说,第五伦瞪了下第八矫,让他找准自己的位置,别在太学因言惹祸。

    王隆生性不爱争斗,也不辩驳,只默默颔首,然后说道:“萧言不与吾等同去?”

    王文山又魔怔了,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萧言作为侯子,一向傲人,再加上还记恨着第五伦的后来居上,更不会与他们同列,早就连车乘骑,前往常安了——却是忘了一提,王莽将前朝的长安改成了常安,这次不是反义词而是同音梗,不然京师的名字就要变成“短乱”了。

    四人结伴而行,离开兰池宫启程,第五伦他穿越后就再也没来过这边,只觉得周遭景色既熟悉又陌生。

    等到太阳西偏时,渭河已到。

    宽阔的渭水将关中平原一分为二,渭北诸陵平原上水渠纵横,广衍沃野间树木枯黄一片寂寥。渭南则见十里外常安城高墙巨阙,里闾百六烟云相连,旁有上囿禁苑,林麓薮泽尚有些绿意。

    而连接两岸的,是一座如虹长桥,正是渭水三桥之一的横桥,又叫中渭桥。石梁木板桥,桥广6丈,南北长380步,乃是列尉郡前往常安的必经之路。

    此时正值常安城内夕市,本该是横桥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刻,但一群头上扎帻,腰挂环刀,身穿札甲的士卒拦着过桥的行人车马,使得横桥两岸排起了长队,第五伦他们只能老远跟在后头。

    看这阵仗,怕是有大人物要经过。

    景丹因公务来常安次数较多,见识广些,对众人说道:“起码是四辅、三公路过,亦或是皇子皇孙,否则不会清道拦桥。”

    话音刚落,果见对岸开来一队声势浩大的车马仪仗。

    ……

    PS:推荐下好基友姬叉的新书《这是我的星球》。

    姬叉在圈内是著名LSP,后宫党魁,他的新书,类型是什么“太空歌剧仙侠”,我不懂,看了一晚上,只从字缝里看到三个关键词:我,的,球!

    至于是什么球,自己去康康。

第30章 新朝雅政

    那位“大人物”的车驾,足足花了半刻时间通过横桥,守桥的吏卒这才放开通行。

    第五伦回头望着长长的车队,只觉得那画满游龙的旗帜有些晃眼,问景丹道:“孙卿兄,可知方才过去的是什么人物?”

    新朝在舆服上全面复古,不同身份的人,在驾什么车、随从仪仗多寡方面都有等级之分,第五伦对此了解不多,加上近来朝中大刮简朴之风,一些标志性的仪仗被故意去除,就更难辨认了。

    “车子是朱班轮,兽伏鹿轼,旗帜则为九斿(yóu)旗上画降龙文。”

    景丹猜测道:“按照礼制,应是皇太子、诸侯的车驾。”

    一旁的王隆接话:“加上左右有染成绿色的车作为副贰,车中之人,身份应该是皇孙。”

    第五伦过桥时拿了一枚货布问守桥的吏卒,果然得到了答案:“正是皇孙、功崇公。”

    汉朝继承了秦时二十等爵,王莽代汉后,认为这是暴秦之制,遂全部废除,恢复了周代五等爵制。天子之下,依次是公、侯、伯、子、男,外加相当于关内侯的里附城。

    除了几位开国元勋,比如那国师“刘秀”封为上公外,王莽还给儿子、孙子们也赐了公爵之号,这禅代之后,依然是家天下。

    而刚刚过去的功崇公王宗,虽只是王莽的第四个孙儿,却最受宠信。

    景丹对这朝廷八卦倒是挺了解,说道:“听说今上在前汉最初的爵位是‘新都侯’,后来晋为安汉公,新都侯之位,便由王宗继承。”

    “到了居摄三年(8年)九月,今上之母功显君薨,群臣百僚跪求今上勿要弃天下于不顾,于是便由王宗代为服丧,在冢墓边一住就是三年。”

    这是什么?这就是政治资历啊!尽管王莽早早就立了四子王临为皇太子,但功崇公王宗仍被视为储君之位的有力竞争者,他也虚贤纳士。说不定皇帝哪天就改了主意,要传位给这“好圣孙”呢!

    第五伦了然,看来皇室内部,亦是有派别裂隙的。

    众人过了横桥一路往东南行,此时天暮秋凉,道边树木飒飒,后有藕池残叶,前头巨城雄伟,还没摸到城墙,周围便已繁荣起来。

    沿途多见街衢通达,里弄十余,每隔几个街坊,便能遇到一个集市,恰逢夕市刚散,商贾低头数着今日收获的钱,奴仆赶鹅提肉而返。

    这仍只是京师的外围,常安有十二座城门,他们入城的位置是位于正北的“厨城门”,如今已王莽被改为“建子门”——就是扇门,也逃不过改名狂魔的毒手啊。

    散市后回家的士、民和往来车马又在门口排起长队。景丹提醒第五伦和第八矫:“除了符传外,还得将大黄布千或货布备好,持于左手,如此才能入得城去。”

    这倒不是要交入城费,而是王莽折腾货币太多次,导致天下人不乐用新钱。新室遂出台了这么一项法令:“官吏和百姓从一地到另一地,要持有符传,及与此相符的宝货。否则,逆旅置所不准留宿,关隘渡口予以扣留……”

    但问题是,一枚能当一千钱使的大黄布千作为上次货币改革的产物,已经被抛弃,再过一年便要彻底废除,可出入城却还要它此作为凭证,岂不让人啼笑皆非?

    好不容易入了城,第五伦总算能看一看这京师风物,在他想象中,常安作为两百年首都,应是百姓既庶且富,都人士女,殊异五方,游士拟于公侯。总之,京城人士的昂扬自信总得有吧。

    可眼前景象却让他大失所望,格局确实大气规整,唯独少了一丝活泼,不论街道还是里弄,处处透着压抑。

    路上车马确实不少,但一辆比一辆破,财力冠绝天下,过去最爱攀比富贵的常安人,近来出门却都争相乘母马,甚至是牛车。

    车上的华丽装饰统统抹去,而行人也不再穿奢贵的丝绸,一个个皆着葛、麻,小袖短衣生怕浪费布料。妇女不戴金银之簪,反而用荆枝钗于发上,长长的裙子故意裁断一截,脚上的鞋履也不镶嵌珍珠玉石了,以破旧为美。

    真像是返璞归真回到了上古三代一般,不过若是细看,一些人粗糙麻衣里面,却露出了华丽的丝绸布料来,原来只是表面工程啊。

    景丹早知常安最近的复古之风,低声道:“天子以为,国虚民贫,咎在奢泰,于是便要民间器不雕伪,这才有了这番光景。”

    半个月前的长平馆之会,第五伦就是歪打正着,碰上这简朴之风,才被隗嚣列为典型,得入上席。

    此风已经弥散开来,京师周边的六尉郡县也加以推行,众人早有耳闻,来之前就去掉了车马上的装饰,身上还披了麻衣。第五伦回头看了看,不由莞尔:“再拉上一口黑棺材,就要变成出丧了。”

    抵达这儿,王隆便与他们告辞了。

    “邛成侯府在戚里有宅第,我要去那边落脚,孙卿兄、伯鱼,明日郎署再见。”

    众人与他告别后,景丹忍不住对第五伦道:“常安的宅第,一向是越往南越贵。”

    “孙卿兄还关心常安房价?”第五伦乐了:“最贵是何处?”

    “最贵当然是寿成室(未央宫)。”

    景丹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又道:“但那是无价之地,若要论有价的宅第,当属位于寿成室玄武门外的北阙甲第,也称之为戚里。戚里左桂宫,右北宫,住的多是世卿外戚,曾有金、张、许、史聚集,萧氏在那也有府邸。”

    “其次则是位于寿成室和常乐室(长乐宫)之间的尚冠里,北邻京兆尹,南有宰辅之第,汉宣帝微时也居于此中,据说常有神迹。四辅三公四将九卿六监,以及功崇公王宗兄弟就住在那。”

    “这两处,一宅能当千金之价。”

    第五伦只想着,如果一环是宫阙的话,那北阙甲第,不就是京城二环以内么?

    至于他们要去的宣明里,已经到了三环之内。但一区宅的价钱也高达百金,轻易不会售卖。只不知第四氏何时搞到手的,因价格太贵,难怪只舍得借给第五伦,而不是送。

    正因在常安生活成本太高,第五伦知道景丹离开了大宗自己打拼,家里也不富裕,便主动邀他同住,也方便相互照应。

    “汝等却是走错了,这是宣平里,不是宣明里。”

    停下问道时,一位手持木牍的里长给他们指了方向,又听出几人的外地口音,遂问道:“车上可有女眷?”

    几人摇头,很快便明白里长为何如此发问。

    却见街巷十字路口处,常铺着草席,跪坐着几个穿素白衣裳,头戴儒冠的人,身边还放着木桶。他们目光死死盯着每个路人,尤其是男女结伴而行的。

    若是有男女靠得太近,或是知慕少艾的小年轻忘了禁令手挽手出入,这群白衣男子好似猎犬见到猎物,立刻起身。他们蹭蹭几步上前,从木桶里抽出浸了红土泥浆的布幡,便朝“狗男女”身上重重打去!

    随着一阵惊呼,情侣、夫妻的衣裳污了不说,还要挨那群儒生上纲上线好一顿训斥。

    这场面把第五伦都看傻了,一问才知道,原来不是单身狗在报复社会。

    里长道:“那些白衣人是太学的博士弟子,这举止,却是跟予虞唐尊学的。”

    予虞唐尊乃九卿之一,他带头响应皇帝的复古简朴之政,这城里大搞表面工程的风气,就是他带起来的。皇帝王莽还大加赞赏,下诏申敕公卿向唐尊同志“思与厥齐”。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许多人就见贤思齐,有样学样了。那些读古书读魔怔的太学生,更是纷纷走上街头,严格执行“男女别途”的儒家理想政治。

    但这年头对性不像宋明那么死板,私奔改嫁都不算事,如今却连并肩同路都不能,实是矫枉过正了。

    里长也年轻过,对这风气深恶痛绝,念叨道:“真是奇了,男女同道怎就犯禁了?吾等年轻时,做过的事可比同途过分多了!若人人如此矜持小心,恐怕年过三十都难以成婚生子。要我说,三十不婚、子女不回家看望老父才是犯禁!”

    常安本该车如流水、马如游龙,这么一折腾,却是冷清了许多。也难怪,城里正在进行王莽和醇儒狂热的复古运动,行人仓皇,不敢久留,处处都透着诡异。

    这一路看下来,第五伦简直是无力吐槽,只暗道:“不愧为新朝,多有‘雅政’!”

    ……

    气氛如此微妙,他们也不在外久侯,顺着里长指的方向,沿东西向的夕阴街一直向东走,宣平里隔壁便是挂有“宣明里”三字的里坊。

    第五伦顾不得看自己新家“小区”的格局,而是转过头回望南边的宫殿。

    夕沉暮色,如红霞洒落城中,眼前这宫阙不似其他建筑般雄浑大气,那些翘起的屋檐反而有些秀气。且独立于寿成室、常乐室之北,自成一体,显得有些孤寂。

    第五伦遂指着它,问宣明里的里监门:“敢问这是哪座宫殿?”

    京城的看门大爷都与其他地方不同,早见惯了王侯将相打门前经过,第五伦、景丹两个小小孝廉郎官算个屁啊。

    他低头查看几人的符传,嘴中说道:“过去叫明光宫,现在改名了,叫定安馆。”

    里监门抬起头,没什么好脸色:“住在里边的人,是黄皇室主!”

    第五伦和景丹恍然,说的便是王莽的女儿,前朝汉平帝的皇后。

    据说她小小年纪在全天下的赞誉中出嫁入宫,没多久就守了寡,再过几年大汉也亡了。于是就从汉家太后,被王莽改封“黄皇室主”,又做回了新朝的长公主,在定安馆深居简出。

    算算年纪,她不过才二十二岁啊。

    这身份真是复杂而微妙,第五伦回头看了几眼,赶在太阳彻底落山前,与景丹步入宣明里。

    相比于长陵乡下的第五里,这宣明里虽在二环开外,却不愧是天子脚下,比户相连,列巷而居,不仅道路规整笔直,且十分干净整洁。家家户户门前都洒过水,将牲畜留下的粪便和树梢飘落的枯叶清扫干净。

    里民也是往来无白丁,待人彬彬有礼,遇到车马驶来,只是随意一瞥就挪开了目光,不会像第五里的族人那般,来辆驴车都会蹲在路边地看上半天。

    想到这,第五伦摇头暗道:“这才离开半天,我竟有些想家了。”

    两侧水沟潺潺流淌,青石板上有深深的车辙印,顺着它一直往里行驶,很快就到了一间不大的宅院旁。相较于邻居们的粉墙青瓦,有些许破败之意,一株老高的榆树从墙上探出头来。

    按照第四咸给的地址,应该就是这了。

    第五伦去正门叩响门扉,第五福下车来搬运行囊衣物,却被什么绊到,哎哟一声摔倒在地。

    一回头,却见这宅院外墙的沟渠边,竟然卧着个人!

    “死……死人?”

    第五伦和景丹闻讯过来,就着月光仔细一瞧,却是个须发全白的老头,一身的酒味。看他肚子的起伏和不时发出的鼾声,显然是醉倒了,嘴里还嘟嘟囔囔,说着玄之又玄,众人都听不懂的话。

    “身服百役,手足胼胝。或耘或耔,沾体露肌。朋友道绝,进宫凌迟。厥咎安在?职汝为之!”

    说着说着,他竟然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鼻涕眼泪粘在白胡子上,看着十分可怜。

    这时候门也开了,果然是第四咸家的宅第,有对奴仆夫妻二人在此看家,早就知道第五伦会过来,立刻将门槛抬起让马车进院内去。

    第五福磕破了下巴,骂骂咧咧继续干活,第五伦却让他们将那醉酒老翁也抬进去。

    “若是死在里面如何是好?”第五福不乐意,摸着出血的下巴,觉得不要多管闲事。

    “如今已是深秋,天气寒了,若是不管他,这么大年纪冻上一宿,恐怕真活不过今夜。”

    第五伦是很擅长虚伪博名,但心里还算留着点良善,景丹也认为应当如此:“既然能在宣明里中走动,说明是邻居,或是哪家老父喝醉走失,不能丢下不管。”

    第八矫便与第五福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将老人搬进院内,找了个草垫让他靠着,盖了层毯子,又让人去煮点热姜汤。

    宅中的仆从点了刍稿火把,在老人面前照了照,笑道:“这不是本里的醉老鳏(guān)扬雄么?今夜又上哪家骗了酒吃。”

    景丹听罢却一愣:“你说,此人是故中散大夫扬雄?”

    “西蜀扬子云?”

    ……

    PS:写《花与剑与法兰西》的学姐匂宮出夢复出了!

    新作《雏鹰的荣耀》,还是法兰西,重生拿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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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介绍:
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