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想桃吃
邳彤在巨鹿城南看到过魏军用来运送粮食的甬道,乃是两百年前秦将章邯、王离进攻巨鹿城时所筑,于道旁筑墙,竖立望楼,人马车乘行于其内,以防敌军进攻,至今尚有遗存。第五伦将粮秣从河内、魏地调来,再分给前线与铜马主力对峙的中路军耿纯部。
至于巨鹿之外,就没有甬道这种好东西了,粮食是通过一条发端于河内,名叫“洹水”的河流输送,这条河贯穿魏郡,直达清河、信都郡,最后在渤海汇入大海。
邳彤便是跟着满满一船秋粮,回往故乡。洹洹,盛貌也,谓三月桃华水下之时至盛也,然而如今是十一月隆冬,天空晦暗,寒意逼人,岸边桃树也凋零殆尽,就像河北的现状一般。
清河曾是闹流寇最严重的地区之一,虽然铜马主力不在此,但亦有尤来、青犊等几支活动在境内,他们受了刘子舆的印绶,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君侯,带着几百上千人在清河各水泽占山为王,甚至攻打县城,大有从流寇变坐寇的趋势。
船上兵士告诉邳彤:“马将军过去三个月没有向北急进,就忙着在清河境内联合各豪姓,剿除流寇,疏通洹水航道。”
邳彤颔首,马援的选择是对的,若放着彼辈不管,粮道被断,大军就将陷入铜马包围中。
船只抵达郡界后转陆路运输,走数十里才能抵达前线大营,道路两侧复修甬道,多筑望楼,邳彤发现,守卫粮道的多是本地豪贵,不少人还是熟面孔,少不得一路招呼。
“这不是伟君么!怎从南方归来,莫非也从了魏王。”
“原来是刘伯!”
邳彤抬头一看,却是来自信都郡桃县的土豪,滚滚大腹撑得祖传楚式甲胄紧绷,他也在望楼下指挥徒附。其先祖桃安侯本是西楚霸王之叔父,姓项,因协助汉高皇帝灭楚而封侯,赐刘姓。
桃侯一家也算大汉开国元勋,后代里还出了一个丞相,待遇与宗室相同,可如今时代变了……
“我不以刘为氏了,已复故姓,叫我项伯。”
看来马文渊这三个月没白待,确实将清河、信都的豪右都拉到魏王阵营里来了,相比于只破坏不建设的铜马流寇,魏军怎么看都更像秩序的维护者,原本还心存疑虑的人,听说魏王连邯郸赵刘都赦而不诛,更是踊跃投靠。
如今马援的兵力已不止北上时的万余,而是增了一倍。
但邳彤却只心念一个人:”项伯,昌成侯刘植,听闻魏王邯郸宽释赵刘宗族之事后,有何动向?”
“怎可能!”
这位项伯嗤之以鼻:“刘伯先乃是广川王后代,前朝余孽,铁了心追随铜马,如今被拜为将军、信都都尉,官越做越大,我看他是要自取灭亡!”
……
昌成县在信都郡城以西数十里,汉宣帝时,广川缪王的一个儿子被封到这做侯,自此便有了昌成侯一系,在王莽代汉后也一样被剥夺了爵位。
这一代昌成家主名叫刘植,字伯先,亦是一方豪杰,天下大乱之际,与族人纠集了宗族宾客三千人拥兵自保,控制了几个县的地盘。
在刘子舆东奔铜马之际,刘植毫不犹豫相迎勤王,被封为“骁骑将军“,信都都尉,算是宗室中最受器重者。
但即便是刘植家,在铜马与魏军将战于信都之际,内部也有巨大的争吵。
在刘植召集族中各支系,商量捐出粮食补给即将经过昌成,前往信都支援的铜马军时,事关切身利益,各房长老立刻就炸了。
“天下刘姓都死光了?凭什么单要昌成出粮?还一口气要三万石!”
刘植也颇为头疼,只要搞清楚魏军和铜马不同的军粮来源,就明白信都、清河等郡豪强为何会一边倒投靠马援了。
马援经营清河数月,剿灭小股盗寇,疏通河道,粮食从魏郡送来,每月数万石,眼下不但能满足大军所需,甚至还可周济被铜马赶出老家,前来投靠的豪强武装。
反观铜马军,刘子舆身边没有萧何之士,也不存在后勤补给,皆是以战养战,打到哪抢到哪。但河北大乱数年,普通人家早就抄不到粮了,铜马便将目光盯上了富家和大户,一些豪右明明已降服于刘子舆,甚至封了侯,铜马却不管不顾,将粮食一抢,甚至侵犯家眷,逼得不少人怒而投魏。
随着抛弃坞堡庄园,南下投靠魏军的越来越多,剩下的豪强也被摊派了更多军粮,昌成侯刘植家就成了冤大头。
长老们不由对刘植抱怨:“家主,皇帝所赐不过是一匹大骊马及绣被衣物,空有将军、都尉名号,可却要昌成承担全军之粮,家底再厚也经不住如此消耗啊!”
有人大着胆子提议道:“过去是觉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汉、魏之间,吾等刘姓宗室只能拥护嗣兴皇帝,可魏王宽厚远超想象,邯郸赵王一系,不也没被族灭么,主动投效者甚至还封了伯……”
话音未落,一直没吭声的刘植便赫然起身,八丈高的身躯走到那人面前,铁手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怎么,难道汝也要学着桃侯,改刘为项,南下投魏不成?”
被赐姓为刘的项家在改朝换代时可以改姓,但高皇帝的血,却流淌在他们的血管里!
刘植宁可耗尽家财,也不愿背叛这血脉。更何况,他亲见过刘子與,相比于庸碌的赵王真定王广阳王,这位皇帝确有英主之姿态!身在河北,不依靠他,难道还指望南方的刘永、刘秀?
他教训家人:“勿要心存侥幸,第五伦厚待河北诸刘,不过是想离间吾等与嗣兴皇帝,就像其令人散播,说皇帝身份为假一般。一旦汉家再度倾覆,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汝等到时候欲出粮求得活命,亦不可得!”
家人的怨恼好歹是压住了,但刘植也知道,自家粮食顶多帮铜马东路军三万人撑个把月,马援只要拖下去,铜马甚至会自行溃散。
“眼下唯一的机会,就是在降雪前击败马援,食其粮秣。”
而刘子舆政权的未来,居然寄托在能否南下取得魏郡、河内之粮上,所以他们拖不起,只能进攻。
皇帝还是信任他的,刘植是此役副将,知道除却自家与铜马、信都城合计四万联军外,在青州平原郡,接受了刘子舆“济北王”封号的赤眉别部城头子路,也带着两万人,在向清河进军。
“此役,我军合计六万之众,击马援两万之兵。”
明明是以众击寡,但刘植信心却不是很足,只暗道:“只望能断其粮道,倍而胜之了!”
……
十一月上旬,邳彤抵达信都以南数十里的辟阳县魏军大营,在此见到了久闻其名的马文渊。
这位魏王的丈人行、魏国的骠骑大将军、国尉待人平易如老卒,但坐下来后,却又谈吐不俗若大儒。因其出身,与豪强大姓能够往来交接,又以其做盗寇的经历,同流民走卒也能打成一片。
虽然是与邳彤初次见面,但马援却一点不拿他当外人,不但让斥候当面禀报军情,还拉着邳彤一起吃饭。
马援也没搞“与士卒同食”那一套,他好滋味,庖厨里时常开点小灶。
“军中不讲究礼节,伟君,你就与我同案而食,便吃边说说巨鹿情形罢。”
邳彤也不拘紧,下著吃着面前的碎鱼肉,只觉鲜美肥嫩,腴而不腻,问道:“此乃何鱼?味甚甘啊!”
马援正用汤汁儿拌粟饭,也不讲究礼节,端起来吃,筷子扒得碗底朝天——军中吃饭就讲究快,因为说不准下一刻会不会来个紧急军情,亦或是钟鼓大作,逼得你吐哺而出,而下次坐下来吃饭不知什么时候,能多吃一口也算赚到。
一碗下肚后,抹了抹嘴,马援才笑道:“此乃鯸鮧鱼(河豚)也。”
听闻此言,邳彤顿时大骇,这鯸鮧鱼乃是河海之间的鱼类,状若大蝌蚪,文斑如虎,腹下白,然而肉有剧毒。邳彤曾见过有人误食此鱼,顿时嘴麻手麻,睁不开眼,咽不下口水,呼吸都无力完成,最后在彻底的无力感中结束生命。
而现在,邳彤也感到自己舌头发麻脖梗子发硬,他稍懂药理,按理说,这时候应该立刻立刻扣着喉头将食物吐出,亦或是灌下粪汁呕上一阵保命。
但马援还跟没事人一样,剔着牙,笑吟吟地看着他呢!
投毒啊这是!
邳彤刚刚投靠魏王,奉命来马援麾下听令,也不好在主将面前露怯,只忍着拍案而走的冲动,努力镇定道:“听闻鯸鮧鱼有毒,煮之不熟,食者必死,将军受魏王重任,实在不应如此行险啊!死一邳彤无关紧要,若将军有个万一,东路形势便要大变了。”
“伟君多虑了。”
马援却不以为然,他年轻时放着好好的太学生、孝廉不做,兄长们苦心替他铺好的仕途大道不走,偏要去仗剑云游天下,做督邮,当盗寇逃犯,就是喜欢刀尖上跳舞的刺激。
“只要挖弃肝和目,此鱼之毒便自去矣。”
他品味着这剧毒与美味之间的鱼肉,打仗不也是这样么,胜利让人甘之若饴,但微妙之间一旦出了差错,作为败军之将,恐怕就要马革裹尸了。
马援甚至还带着邳彤去看看捞上来的河豚,它们吞下大量水或空气,出水后鼓成了球。
“鯸鮧鱼遇险鼓大,想要恐吓敌人,无从下口。”
“然这鼓起来的庞然身躯,不过是虚的。”
“就像如今的刘子舆、铜马,看似兵多,实则是乌集之众。”
“斥候禀报说,铜马各部六七万人向信都、清河汇集,彼辈是想从我这东路打开局面啊!”
终于说到正题上了,邳彤打起精神来:“敌数倍于我,马将军打算如何应敌?”
“像收拾鯸鮧鱼一般,拔其肝,抉其目!”
马援道:“破鳞剖腹取肝之事,我自为之,但需要伟君替我潜入信都城。”
“刘子舆的丞相李忠,实乃伪汉之眼,若无此人统筹,铜马及那城头子路来再多人,皆是一盘散沙,想围歼我马援?”
“用魏王好用来骂人的话说,简直是想桃吃!”
……
PS:第二章在23:00。
第416章 两面包夹之势
李忠是青州人士,新莽时来冀州信都做大尹,需要仰仗地头蛇邳家相助才能站稳脚跟,再加上他和邳彤是邻郡同僚,在乱世里步调一致,这才能互保至今。
但如今,李忠见到通过熟人路径潜入信都,秘密来访的邳彤时,带着浓重东莱口音的语气中满是责备:“邳伟君真是善走啊。”
“我听说你离开了下曲阳,本以为会直接到信都,岂料却只让人送了封信回来,折了一大圈,南投魏王,做起说客来,难道不怕家眷出事?”
邳彤打着哈哈:”我与仲都乃是托妻献子的交情,有仲都在信都,自能保我家人不失,何须顾虑。”
李忠确实替他打了掩护,谎报说邳彤家族抛弃坞堡,南逃投靠马援,其实是偷偷藏在了郡守府中,只埋怨邳彤道:
“嗣兴皇帝深怒汝不辞而逃,宣布抓获邳彤者封侯,城中不知多少人等着擒你而献,你还敢回来?”
邳彤道:“刘子舆已是将倾之厦,时日无多,岂会有人糊涂到还要投其屋中,一起覆灭?”
这话李忠就不爱听,刘子舆对他是有大情谊的,当初入信都郡,还解下自己所佩带的绶带替李忠戴上,以示恩宠,君辱臣忧,立刻肃然按剑道:“邳彤,汝若是为了家眷而回,看在你我多年交情上,大可带着汝父弟及妻子离去。”
“可若是替魏王做说客,汝便是李忠的敌寇,李忠蒙嗣兴皇帝大恩,思得效命,若纵贼不诛,则二心也!”
“贼?”邳彤大笑:“我邳彤,堂堂信都第一著姓,三代人在汉、新两代皆为二千石,竟被李兄说成了贼子。”
李忠也没法对老朋友下死手,只叹息道:“各为其主罢了,我之英雄,彼之敌寇,我之敌寇,彼之豪杰,古往今来,莫不如此。”
“非也!”邳彤却和他卯上了:“今日愿与仲都好好论一论,孰为王,孰为贼!”
“名不正则言不顺,先说名义,魏王吊民伐罪,兴仁义之师,荷戟大呼于鸿门,则王莽捐城遁逃,军民伏请降。自上古以来,亦未有感物动民其如此者也。又高举攘夷之旗,于北州不绝若线之际,遣兵痛击匈奴,斩首万级,阻胡寇南侵之势,此王者之正名也。”
“反观刘子舆,区区卜者王郎,假名因势,因为赵王刘林的死欲,竟成了汉成帝的儿子刘子舆。本是傀儡,后来侥幸脱逃奔入铜马,用花言巧语骗得渠帅信从,用高皇帝上身这种把戏哄士卒信赖,初见觉得神奇,仔细一想尽是骗术,此贼寇之伪名也。”
邳彤再道:“二论信义胸襟,魏王虽欲覆灭诸汉,对河北刘姓宗室却不尽诛,击破邯郸时,刘林丧心病狂,欲令所有赵刘宗族为汉殉葬,连孩童都扔下城墙,幸为魏王所救,释而不杀,仁义之至!此王者之道也。”
“反观刘子舆,对不附从者,动辄相逼,竟欲捕我家眷相威胁,说什么‘降者封爵,不降族灭’,君视臣为草芥,臣自然视君为仇寇!此无道贼寇也。”
邳彤说到这,李忠皆不能否认,却听邳彤再言:“三论将士军纪,魏王麾下人才济济,左丞相耿纯,宋子大姓,名门望族;国尉马文渊,茂陵大豪,天下俊杰;其余景丹等,皆是一时之选,出身不是太学便是孝廉郎官,知文守礼。”
“其士卒军纪严明,破长安而不掠,反而发太仓粮秣于京师百姓;此番北上信都,粮秣自河内千里运送,不少饥民作为民夫羸粮得了差事,这才免为饿殍,此王者之军也。”
“反观刘子舆,麾下尽是昔日贼寇,渠帅分分为王,沐猴而冠,地位窜到了你我之上。士卒也多是乡野恶徒,每到一处,劫掠大户,索要粮秣,称之为抄粮,连中家贫民也不放过,将百姓捆绑鞭打索要财物,称之为淘物。”
邳彤说起他控制的巨鹿郡北部所见所闻,也是促使他背离刘子舆,投靠魏王的原因:“铜马贼寇渠帅各寻华丽宅子居处,争相掳掠别人妻女供其奸淫,若有反抗便动辄杀戮,所烧屋舍不可胜数。”
“刘子舆虽下令军中不得胡乱杀人,然兵士分别隶属各渠帅,都不听命,此番南下与魏军交战,竟无粮秣辎重,只一路靠劫掠维持,彼辈过去是贼寇,如今更换旗号,却依然还是贼!”
“以此三者来看,高下立判!”
说到这,邳彤的语气变得焦虑起来:“仲都虽然不是本州人士,但来此数载,想必也和吾等这些土人一般,对冀州有些情愫。”
“自从新末大乱,冀州各方混战,岁余无耕稼,人饿倚墙壁间,我这一路南下北上,沿途见到人食人的惨剧已经开始了,这也是铜马军越来越多,竟号称百万之众的缘故。”
“但铜马只会害冀州更惨!彼辈除了流窜吃光下一处粮秣外,别无他能!能救冀州者,唯有魏王!”
他听马援说起过,曾与李忠通过信件,但此人一直没明确答复,此刻见李忠面露踌躇,邳彤催促道:“仲都还在犹豫什么?莫要告诉我,你曾身为新室二千石,竟对汉家死心塌地,一年前,天下皆以为刘氏当复兴,可事到如今,谁还信什么人心思汉!”
“我南下时,遇上了耿纯,他说得对啊!人心所思念的,并非是汉家,而是安定!谁能带给冀州安定,谁就是圣王!”
李忠叹息,邳彤所言三点都是事实,但他摸着腰上刘子舆亲自为他所佩的印绶道:“能救冀州者,绝非魏王一人。”
“铜马当初何等桀骜,犹如决堤河水,如今却被嗣兴皇帝驯服。”
“真定王刘杨何等傲慢,本欲为帝,如今却被嗣兴皇帝笼络,重为忠臣。”
“只要皇帝能驱逐魏军,南取河内,西守太行,便能让冀州熬过这个冬天,来年稍加以改制,以嗣兴皇帝之才,定能让冀州恢复安乐。”
邳彤诧异地看着李忠:“那王郎骗术何等厉害,竟连仲都都为之心折?”
李忠摇头道:“伟伯若见皇帝一面,亦会如此,其气度远超赵王、真定王,非真龙皇嗣不能如此。”
但邳彤却嗤之以鼻,惑人的把戏,如浮影游墙。即便是矮小之人,也能投射出巨大的影子,张牙舞爪,博取利好。然而只要遇上炽热的太阳正面射来,巨影便会消散,越缩越小,恢复它原本的面目!
他去过魏军营垒,认为第五伦和马援,拥有能致胜的力量!
“仲都,此战魏军必胜。”
“哦?我看未必。”
李忠却以为不然,铜马巨鹿王孙登,与昌成侯刘植以三万余人驻扎信都城南,而青州赤眉受了嗣兴皇帝印绶,城头子路的部队正在向西进发,数倍的兵力,要以两面包夹之势围攻马援……
然而就在此时,外头黑漆漆的府院中却响起一阵嘈杂,李忠皱眉出去一看,却是城头的军吏来禀报:“丞相,魏军来袭!”
李忠大异,马援大营离这可有一天行程呢:“是小股斥候,还是大队人马?”
“是大军,数不清楚,兵卒过万。”
马援以弱势兵力,居然主动向信都发动进攻?这是李忠没料到的,等回到屋内质问,邳彤也是一脸发懵,不由冷笑:“伟君也不知?看来,这位马将军,是将你当成郦生了!”
刘邦的谋士郦食其曾为汉游说田横兄弟投降——也就是第五伦的老祖宗,结果快谈妥时,韩信忽然发动进攻,导致田横认为郦食其使诈,一怒之下将他烹杀。
虽然李忠不至于怒而烹友,但邳彤确实有些尴尬,甚至有点恼火:“让我来信都劝降李忠的是你,如今不打招呼进攻的也是你,马将军,你意欲何为?”
但仔细一想也释然了,从马援吃河豚一事上看,这就是个不拿自己命当命的狠人,岂会在乎别人的命?作为方面之将,何时进攻何地,当然是他说了算。
“仲都且慢走!”
李忠忙着要离开,却被邳彤喊住,一回头,却见老友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匕首——因为信任,李忠放邳彤进来时,连身都没让人搜。
冒着寒意的刀尖对准李忠,一如邳彤的目光般冷酷,李忠没料到这光景,只冷笑:“伟君,你游说不成,便要刺杀我?看来你当真要做郦生啊!”
这话语是一语双关,郦食其投降刘邦时,替他游说秦朝的陈留县令,县令没答应,于是就被老朋友郦食其半夜起来割了人头献之。
而郦食其的儿子郦寄,后来更是以“郦生卖友”的典故而闻名。
抉目的机会就在眼前,但邳彤却哈哈一笑,反手将刀尖对准自己,而把刀柄递给了李忠。
“选择之权,还是在仲都手上!”
“但仲都可要想清楚了,你手里不止是自己一个人的性命荣辱,还有信都兴废,冀州百万生民存亡!”
李忠没有接刀,更没杀邳彤,只是返过身,将他扔在屋里,仗剑走到院中,大声喝令道:“点兵,随我上城墙!”
“准备击‘贼’!”
……
信都城郊,鼓点响彻夜空,狂野而急促,昌成侯刘植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钻出还没焐热的床榻,让人敲响集结的鼓点。
刘植手下的昌成兵两千余人,在乱世里长期训练,稍有秩序,甲胄都是庄园自备,但面对敌军的仓促来袭,依然显得手忙脚乱,人和马在黎明前的寒气里跌跌撞撞,骑从们纷纷跃上不住吐气的战马,步兵则边跑边紧着腰带,刀鞘拍得盾牌当当作响。
而等刘植全副武装走出营地时,却见铜马大营依然乱作一团,甚至有营垒在仓促中失了火,亏得天快亮了,否则一片黑暗中指不定就会出现营啸。
巨鹿王孙登满脸慌乱,派人来质问刘植出了何事,一张口就满是酒味,刘植甚至看到他营帐里有女人的身影,肯定不是携带妻子,多半是路上抢掠来的。
看在嗣兴皇帝的面子上,刘植忍着怒意:“马援大军来袭,被布于二十里外的斥候发觉,如今魏军距此不足八里!”
“斥候回报说,魏军已经在平原上摆开了阵势,缓缓前进,最多小半个时辰就能抵达。”
孙登愕然,然后骂骂咧咧地催促士卒集结。
等铜马军好歹乱糟糟开出营地,匆匆列了算不上阵列的杂阵时,朝阳已自地平线升起,和耀眼旭日一齐出现的,除了翻飞于长竿之上的魏旗外……
还有遍野的黄巾!
既然魏王还没确定究竟是什么德,是金是木?不管以后要换成苍头还是绿巾,眼下依然按老规矩,以黄巾为标志。
马援也在胄上裹了一块,夹马纵骑而行,远眺信都城前被自己惊扰了好梦的铜马军,笑道:
“欲与城头子路联手,两面包夹我?”
“谁夹谁,还不一定!”
第417章 友军
两面包夹听上去简单,实际做起来却不容易。
若我军与友军相距千里之遥,斥候驿骑绕开中间的敌军往来联络,汇合时间一般只能精确到“某月上旬”,因为双方组织度不高,每日路程成谜,拿不准究竟哪天能到,只能定一个模糊的时间区间,各自努力。以至于经常出现抵达时,发现友军尸体都臭了,只能为其收尸的情况。
而若是经常配合的兄弟部队,或许能约定“某日会战”并当真能做到,一方可能上午抵达,友军可能拖到傍晚才慢吞吞赶到战场。
至于精确到“某日某时辰会战”的,那恐怕是后世才有的天兵,执行力强到惊人。
铜马和城头子路的合战,仍停留在第一阶段,路上可能遇到的随机事件太多:桥断了,路垮了,找不到渡河的船只,与敌人斥候分卒遭遇交战,路过某坞堡想抢粮食久攻不下,士兵疲惫要多睡会不肯再行,你还拿他们没办法,弹压重了直接哗变跑路。
双方要合拍实在是太难,若有一边驻定倒是会简单些,于是铜马大军便在信都城郊驻扎——这可不是等死,而是由后勤决定,方便从信都城仓搞到粮食,另一面与马援对峙拖住他,等城头子路靠近后,再联络议定下一步。
可即将被包夹的马援可不等他们慢条斯理合战。
“破两面包夹之势的办法,便是先打垮一路!”
马援用兵看似大大咧咧,实则外松内紧,斥候放出去很远。他发现,作为魏军的老对手,城头子路那一方很是油滑,利用流寇的优势,分兵道进,对大会战不感兴趣,反而往马援大后方清河摸去,看这架势,是欲先断他粮道。
流寇似泥鳅,这种治安战打起来没完没了,马援当机立断,留下几个月来投奔他的上万豪强武装陪城头子路慢慢玩耍,自己则带着主力魏郡、河内兵万余,抵达信都!
铜马成了“大汉王师”后,兵力扩张,已经从流寇变坐寇,信都守军加铜马大军、昌成刘植的武装,三军约合4万。
河北平原一览无遗,刘植能很清楚地在地平线上看到魏军阵列,随着旗帜出现,远方已经响起了魏军那标志性的腰鼓声:咚咚,咚咚咚!
还有带头的腰鼓手,大红鼓布十分显眼,如同舞蹈一般敲击节奏,身后的士卒已经披上了甲,稍事休息后,就跟着鼓手的步伐前进。每走过几十步,就停下来对齐一次,保持阵列的整备。
按理说经过整夜的长途行军,魏军此刻一定筋疲力竭,可看上去却还精神不错。
“夜行三十里而不疲不乱,确实是强军啊。”
刘植心生艳羡,回头看看铜马,光出营作战都略显杂乱:其实他们更擅长流窜运动,反而是正经排兵布阵不太习惯,马援就是看透这点,才主动出击。
瞧魏军那速度,会战还在半个时辰后,这场仗避无可避,铜马大帅孙登也从最初的慌乱中稳住了心神,派人来请刘植过去商议此战该怎么打。
“打出去在村闾中交战何如?”孙登见己方人多,又觉得马援主动杀上门来,让自己很没面子,想全军前进,决胜于两军之间那大片村闾,夾窄的村中犹如巷战,于铜马有利。
刘植看法却不同,力劝道:“不如勿要主动进攻,摆开大阵,背靠营垒及城池守御,让马援前推,好叫魏军多走几里路更加疲敝,一旦进攻数次不能得手,士气便会跌落。届时,信都城中李忠带数千人从北门绕后,击其侧翼,此役可胜也。”
孙登最终同意了刘植的建议,但却点了他手下的昌成族兵做前锋,最先与马援军接阵。
等刘植回到己家阵列后,听闻这个安排,族人们顿时颇为不满:“铜马这是故意要消耗我家啊!”
信都、昌成、铜马,虽然都在刘子舆旗号下,然互不统属,散装的军队罢了。
但为了汉家社稷,为了大局,刘植还是忍了这口气:“我家族兵甲兵最利,巨鹿王以吾等作为中坚,情有可原。”
在族人的低声抱怨中,阵列最整的昌成兵两千余移至中阵,他们甲兵是庄园自产,披甲率达到了惊人的三成,和魏军相差无几,与旁边披甲不到一成的铜马“精锐”对比鲜明。
然而,魏军的鼓点却停了,漫山遍野的黄巾抵达城东的大片里闾村庄后,就留在了那,铜马的斥候散兵被赶了出来,马援以村闾作为自己的指挥所。
一刻过去了,魏军环里闾而阵,竟未曾再挪动半步,因为起得仓促,铜马没吃饭,士卒站了许久肚饿烦躁,孙登的耐心也在慢慢流逝,又派人来将刘植唤过去:“敌军在休憩?”
刘植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或是在等日光。”
铜马大营背靠城池,坐西面东,马援选择一大早自东面来进攻,占了阳光的便宜,待会交战,铜马军中本就不多的弓手得迎着日头射箭。
孙登将信将疑,少顷后,却又看到魏军大营内燃起了烟火,本以为是炊烟,但随着它在无风的清晨冉冉上升,刘植眉头大皱:“平白无故狼烟高悬,马援莫非是在与什么人联络传讯?”
他请求孙登将斥候往西、北、南三面都放远些,提防马援遣兵卒绕道,也给他们来个“两面夹击”。
然而方圆数十里内只有马援一军,正在刘植疑虑之际,族人忽然大喊。
“烟,城内也起了烟!”
“什么!”
刘植大惊,回首却见信都城中,亦有三道烟柱高升,顿时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莫非是李忠叛汉了?”
而马援的斥候骑队更欺身靠近到城北一里开外,朝着城内高声呼喊道:“马援已至,还望李仲都应约出兵,与我两面夹击铜马!”
……
“不好,中计了!”
李忠一早就披挂甲胄,带郡兵上了城墙,邳彤的一番长篇大论没能说动他,李忠还是打算履行自己“丞相”的职责,试试看能否协助铜马击退马援。
可当城内燃烟响应马援时,李忠才发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谁放的烟!”
他心中大惊,立刻令人去彻查,得到回报说乃是城内大姓马宠等人所为。
“马氏联合十多家豪姓,带着千余人在城中,裹黄巾作乱!”
马家是信都仅次于邳氏的豪强,据说也是马服君之后,只不过是赵括的后代。铜马肆虐河北后,将宗族搬到了城内避难,李忠接纳了他们,其家里兄弟几人在郡府做着官吏,李忠对他家颇为信任,岂料竟被马援策反了!
而伴随着马援派人在城北的那声大喊,听在众人耳中,李忠更是黄泥落裤裆,说不清了。
城外的铜马一阵骚乱,很快就有数千兵从营垒分出,朝信都城赶来,大概是要来接管城池的。
连李忠的亲信都又惊又喜地看着明公,暗道:“本以为李公带吾等上城,要击的是‘魏贼’,没想到却是‘铜马贼’啊!这一语之别,实在是高明!”
李忠恼羞成怒,立刻让人将邳彤带来,斥道:“本以为伟君只是一个因间说客,没想到,竟是死间。你口口声声说马援信义豪杰。岂料却行此卑鄙伎俩,当真要逼我烹了你么?”
邳彤也哭笑不得,他现在明白马援出兵的时机,为何非要选在自己入信都游说之际了。自己临行前还跟马援提及,说信都大姓马宠,也是马服君的后代,或可叙一叙宗族亲戚关系,将他拉到魏军这边来,以为内应。
马援当时还装得兴致寥寥,没想到人家都不需要邳彤做介绍,早就勾搭在一块了!
邳彤又想起,入信都时,陪同他来的那个年轻侍从潜入城内后就没了踪迹,他不知道,那人正是绣衣都尉张鱼,被第五伦派来协助马援,早就渗透进了信都城。
金饼攻势、官爵许诺、同为豪族的对方将领叙旧拉拢,亲不亲阶级分,如李忠般不为所动的人,毕竟是少数。
张鱼和城中内应接头后,等到马援燃起狼烟,便同时发动,到处放火制造混乱。铜马军急派了几千人冲入东门,朝内城涌来,李忠的部分僚属搞不清楚状况,已经和铜马交战,信都乱成一团……
邳彤暗道:“原来这才是‘抉目’的意思啊,如今铜马已是失了眼睛的鱼,在浑浊水中茫然不知所措,搞不懂信都究竟是敌军,还是友军!”
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算邳彤真是茫然不知,纯被马援当工具人用,李忠也不会信他的冤枉,也只能赶鸭子上架道:“兵不厌诈,成王败寇,事到如今,仲都欲如何?束手就擒,被铜马渠帅族灭么?”
这时候,李忠就算下令手下郡兵放下武器不加抵抗,命令也没法立刻传遍城池每个角落。信都大乱已是注定,而经此一遭后,城外铜马大军也人心慌乱,不管他选哪边,马援想要的“乱敌”效果,都已经达到了!
李忠看向城北不断高呼要求他作为“友军”相助的魏军斥候,又看看要来捕斩自己的铜马兵,只仰天长叹:“如此反复,愧对嗣兴皇帝,往后我要被世人,叫成李不忠了!”
他咬着牙下令:“速去东门挡住贼人。”
“什么贼?”这次属下得问清楚了。
“铜马贼!”
……
马援只烧了一股狼烟,就搅得信都大乱,铜马慌张,仗还没开打,士气和心理上就赢了先机,属下皆以为神。
马将军站在村闾中一间屋子顶上,远远看着这一幕,遂笑道:“李忠不能以言说降,只能逼降,魏王锦囊里的这毒计确实绝妙,不愧是世上最懂如何利用友军的人啊。”
当然,利用邳彤这黑锅,还是会被算到马援身上,马文渊也无所谓。
反观刘子舆,虽然胆大妄为,玩弄骗术确实厉害,但在打仗上却一窍不通。他居然将铜马、昌成、信都三方互不信任的势力捏合在一起作战,第五伦只需要一点离间手段,就能让其三军狐疑。
“再击鼓,进兵城下!”
信都的变数只是小伎俩,他不需要友军配合——多年的经历告诉马援,有时候友军越多,失败概率越大,还不如独自打拼可靠。
“马援一军,便能打出两军的效用来!”
……
PS:第二章在23:00。
第418章 游击
刘子舆的“丞相”李忠被迫造反,信都城中狼烟四起,铜马军一时间内外受敌,分兵进攻信都东门,却被郡兵和豪强武装顶了回来。
而前锋与马援军交战亦不利后,铜马总算想起自己做流寇时的能耐,跑路的速度,倒是让马援叹而观止。
相比于得花几天甚至月余才能集结数万大军,短短半个时辰,铜马就丢下几千具尸体和整个营垒,化整为零,分成几路向西、北撤离,来时乌泱泱的涨潮,走时则是哗啦啦的退潮。
去城中联络内鬼作乱的绣衣都尉张鱼出来后请命:”城中铜马已肃清,大姓皆愿发徒附随骠骑将军追击,马国尉,是否要追?”
“然后遇上铜马反击时,彼辈就抛下我军先跑?”马援对城内大族也信不过,下令前锋,随便追上几十里就可以了。这任意的态度,若非知道他的魏王的丈人行,还以为是消极怠战想养寇自重呢!
马援却有自己的理由,过去小半年,他和铜马及城头子路打了十多场小仗,也将流寇的脾性套路摸透彻了。
“正面交战,铜马十战九败,但若我麾下校尉轻敌追击,则是十追九败。”
客军哪跑得过对铜马这些本地人,河北虽然是大平原,但也有不少森林草泽,铜马熟门熟路往里头一钻,一旦魏军追得急了,队伍前后脱节,很容易被潜伏其中的铜马调头狠狠咬一口,防不胜防。
而马援兵力也不足,只能达到“击退”,想一举歼灭数万之敌,可以啊,魏王再派几万人来。
所以与铜马交战,万万急躁不得。
“更何况,我怎敢将后背交给李忠此人?”
马援看着刚刚撤下汉旗的信都城,给属下发令:“控制信都,占据各城门,解除李忠麾下官吏党羽兵刃!”
此人的反正,是由于马援的阳谋,被逼无奈而为之,倘若过几日后悔,说不定又会叛回刘子舆阵营去。
李忠倒也有自知之明,等马援纵马踏足城城时,他已识趣地肉袒自缚来见,只是城中的羊都赶出来犒劳铜马渠帅了,李忠只能捏着一根空草绳,走到马援面前,单膝下拜道:“李忠不智,未能早举事响应魏王,使敝邑遭刀兵之灾,忠之罪也,如今任凭将军发落。”
马援下马搀扶起他:“李君乃是阵前起义,无罪而有功,何必如此?不过要如何给李君封赏,是魏王说了算,大王仰慕君名多时,还望仲都勿要耽搁,速去巨鹿城谒见。“
马援知道,李忠这场易帜举得不情不愿,心中不一定服气,得让其远离前线和兵权才行。
而对邳彤,马援则大加勉励,虽然邳彤全程都是第五伦、马援的工具人,但若无他游说打底子,李忠也不一定会归降。
“魏王有诏,令邳伟君兼任巨鹿、信都两郡太守!”
一人兼两守,作为刚加入的新臣,实在是颇为器重了,也算邳彤那碗河豚肉没白吃,这趟差点被马援坑死的入城游说没有白走。
送走李忠后,邳彤也迅速进入角色,请命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马援道:“且先巩固好信都城,伟君要将本郡豪姓要召集起来,助我一点点收复县邑坞堡,向巨鹿方向推进。”
邳彤颔首:“只可惜此战铜马只损失了二三千人,大多数竟逃散了,彼辈一定会逃往西方数十里外昌成县,昌成侯刘植死心塌地效忠于刘子舆,只怕比信都还要难攻,是一场苦战啊。”
“经过此役,铜马东路军散走后,还能在昌成县重新集结先前半数兵力便不错了。”
马援却对为未来战争信心十足:“贼之得势在流,铜马还是流寇时,能输很多次,哪怕首脑被杀,亦能复起。”
铜马优势在于善于流动作战,就是不与你打正面阵战,让各政权疲于奔命,连马援也奈何不了他们。
“现在铜马有了皇帝,渠帅做了诸侯,得到地盘后,便成了坐寇,既失流动之势,又不能得地方拥戴,犹如无根之木,铜马,已经越来越输不起了,贼之失势在止!”
……
自从王莽始建国年间黄河决口后,自东郡瓠子以下,黄合就成了一条季节性摆动的河流,犹如一条土黄大蟒,在华北平原上扭动庞然身躯,让摆动的区间变成了黄泛区。
在黄泛区的中心平原郡,也有一支以流动作战出名的势力:青兖赤眉。他们是赤眉大军转移后留在本地的别部,自奇女子迟昭平被第五伦逼得跳黄河,兖州人“城头子路”就做了首领。
城头子路的本名叫爰曾,算是马援的老对手了,此番接受了刘子舆的济北王号,顺便带手下弟兄到河北抄粮,铜马军派来使者,希望他能在十一月中旬到信都汇合会战。
然而城头子路却认为不宜与马援决战,一面进军,一边派人回去商量,结果信使再来时禀报,说铜马已经大败,马援占领信都!
城头子路立刻令属下勒兵不进,骂道:“愚蠢。”
“铜马军恐怕是做了诸侯太久,忘记身为流寇的优势了。居然和马援打堂堂阵战,这不是放着长兵利刃不用,非要空手与人肉搏么?”
马援驻守魏郡、清河期间,城头子路也没少与之交战,可打也打不过人家,辛辛苦苦夺得一县,马援一出手,立刻又原样奉还。
既然正面战打不过,只好玩骚扰偷袭,想要让魏军拿他们没办法,干脆流动起来。
城头子路决定以己之长击魏之短,将部属打散,二三千人为一队,利用黄河边川泽森林遍布的地形神出鬼没,专门打马援的大后方和断其粮道!
“楚汉时,彭越替汉挠楚。”
“我城头子路没别的本领,如今也要学学同乡彭王,为汉挠魏!”
……
身在巨鹿的第五伦,在十一月中旬接到了来自信都的捷报,但同时送来的,还有城头子路率众进入清河郡,破坏魏军甬道,导致粮食运输大成问题的噩耗。
第五伦稍听张鱼禀报后道:“城头子路的战法,确实和楚汉时的彭越很像。”
“当是时,刘邦兵败荥阳、成皋间,然而项羽始终不能专力向西,主要便是彭越在后袭扰,足足扰了项羽两年。”
盗贼出身的彭越战法相当灵活,始终不以一城一地得失为目标,而是配合刘邦,对项羽实施疲敌战术。项羽一个不留神,彭越就在他后方打下几十个城市,给刘邦送去抢来的粮食,如此也算就食于敌了……
难怪时人评价,认为彭越功劳仅次于韩信:微彭王,项氏不亡!
而青兖赤眉也多来自巨野附近的黄河泛滥区域,亦是穷苦出身,按理说当年有机会被第五伦吸纳入队伍,只可惜他们的首领迟昭平死于魏郡,城头子路至今仍在愤恨,对耿纯和魏王数次派去的使者,直接扔河里溺死!
既然城头子路一意孤行,没法谈,那就只能打了,第五伦不会因为他们出身穷苦,便对敌人有任何心慈手软!
但问题是,城头子路的部队在清河、信都沿河一带神出鬼没,行踪飘忽不定,你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出现,调集大军要去击剿吧,人家不和你正面作战,往山泽川林中一钻,追得深了还会被袭击,得不偿失。
当只蚊子不搭理他吧,却又嗡嗡乱飞不堪其扰,冷不丁就狠狠扎你一下,猛地吸口血。
河北有句俗话,十月曰伏槽水,十一月十二月曰蹙凌水,今年比去岁还要寒冷,进入夏历十一月后,水路渐渐凌汛不好运输,而河流又尚未完全冻结,用不上第五伦和陇右作战时用的雪橇,粮车只能走陆路。
相较于水面,陆上遇袭的危险无形增加了许多,马援不得不调集大量兵员保护,以至于拿下信都后,马将军没敢贸然继续挺进巨鹿北部,给了铜马重整旗鼓的机会。
城头子路竟以一己之力,拖住了魏军东路部队的速度,让他们未能将信都胜势扩大,第五伦的东路大迂回计划,就这样耽搁住了。
第五伦都忍不住夸城头子路道:“游军之形,乍动乍静,避实击虚,视羸挠盛,结阵趋地,断绕四径。”
“这才是流军的正确打法。”
游击战的精髓第五伦也知道,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倒背如流。现在麻烦之处在于,当敌人运用游击战术时,如何应对?
“不能置之不理。”第五伦清楚,一旦不管清河郡,城头子路向北可以扰乱马援后路,向西甚至能一口气杀到赵地来,配合铜马主力进攻巨鹿。
“但也不值得耗费太多军力人力。“
第五伦思量后道:“从魏郡派民兵数千过去,让邳彤带着清河、信都两郡豪强徒兵坚壁清野,保于坞堡之内,令城头子路无机可乘。东路军暂且停于信都,不必往西深入太多,让文渊想办法先拿下河间郡。”
既然东路进度迟缓,而中路暂持守势,就得从其他方向突破了。
“西路的景孙卿,也该有战果了吧!”
第419章 西线无战事
西路军整整月余时间,未有进展,而近日以来,天上的绵绵冬雨下个不停,给魏军带来了致命的打击,冻病倒下了不少人,连主将景丹也染病。
他坚持带病指挥,裹着熊皮裘,抬头看着覆盖太行层峦叠嶂间细雪,发愁之间,不由说了这句话。
“军中岂有女子乎?”
景丹后方大营所在的地方,名为“妒女关”(今娘子关),据说是春秋时所建,关内还有一个“妒女祠”,但凡有妇人服靓妆经过妒女祠时,本地神主必兴雷电,大发嫉妒,降下雨雪。
这一带本该是干燥的气候,自从王莽代汉以来,天气却越来越怪,冰期提前、雨雪也不再规律,景丹就不幸遇上了,这就使得妒女关以东的井陉道湿滑难行。
景丹得带着军队一座山一座山往前推进:乏驴岭、北横口、绵曼水、亮子岭,这一路上,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队伍拉成一字长蛇前进,如此翻山越岭几天,才能抵达真定王刘杨亲自镇守的井陉关(今土门关)。
抵达此处后,哪怕涵养如景丹,也望着眼前的雄关想骂娘。
井陉关东扼滹水常山疆域,其西南万峰插天,羊肠一线。关口三面环山,唯独东边面向平原,扼守着山间的狭窄通道,真定王和铜马军可以通过河北粮食安然镇守关内。
而冒着严寒和霜冻走到这,魏军前锋已经极其疲敝。
即便如此,景丹还是令前锋叫嚣挑战,诸如让人挑着女子衣裳,笑话刘杨胆怯,但可不管他们如何搔首弄姿,井陉关内的真定王就是不上当。
刘杨喜欢寒冷的天气,轻抚瘤子道:“彼辈当我不知道,当年韩信是如何击败赵军的么?”
刘杨虽为庸人,可毕竟家族在真定、常山待了这么多年,也知道本地掌故。
两百多年前,井陉爆发过一场决定楚汉形势的大战,汉将韩信带兵抵达此处,为投靠楚国的代王陈余、赵王歇所阻,赵代联军二十万,占据井陉关,而韩信便诱惑其主动出战,赵、代联军轻敌,而韩信诈败退往西边的绵曼水,在那里打了著名的“背水一战”!
如今魏将景丹与刘杨的处境,同昔日形势何其相似,尽管真定兵加铜马足有四万之众,至少是魏军的两倍,但刘杨可不会蠢到重蹈覆辙。
魏军眼看再度挑战不成,遂退往绵曼水的营地,他们已经在那耽搁了月余时间,士卒越发疲惫,而粮食更得从太原郡经妒女关千里转运,并州刺史郭伋发太原民众羸粮。
“反击的时机到了。”
眼看将魏军锐气消耗得差不多了,真定王刘杨与被刘子舆派来协助他的铜马渠帅、河间王上淮况商量出兵事宜。
刘杨已经将自己定位成刘子舆六七大限后的继承者,对铜马渠帅依然很瞧不上,说话居高临下:“河间王可知道广武君李左车?”
惭愧,上淮况还真不认识,只能摇摇头。
刘杨更加高傲:“那赵将李牧总知道罢?”
“李左车,便是李牧之孙,得家族所传兵法,楚汉之际,作为陈余谋士,他曾建言说,汉军千里来袭,士卒饥疲,且井陉谷窄沟长,车马不能并行,宜守不宜攻。只要严守,就可以万无一失。”
“但陈余不以为然,不严守井陉,被韩信稍稍诱惑便出战,结果大败。”
“韩信战后得知李左车之策,不由大惊,悬赏千金求此人,最后引为上宾。”
之所以知道这么清楚,因为刘杨手里就有一套《广武君兵法》。
“李左车当初自请带兵三万,从北边山中间道出其后,断绝汉军粮草,如此必胜韩信!但陈余不取,反倒被韩信令灌婴走间道袭后,遂大败。”
“由此可知,谁能用好山中间道,谁就能在井陉占优。今日魏军乘太原、上党之胜而去国远斗,景丹曾在潼塬大败绿林,也算名将,其锋不可当。寡人拖了月余,让其士气稍落。而现在彼辈千里馈粮,士有饥色,樵苏后爨,师不宿饱,粮食必在后方。吾等大可以运用李左车之策!”
刘杨道:“寡人带着万余真定兵,深沟高垒,坚营勿与之战。”
“而河间王则带着铜马兵,轻装走间道绝其辎重。如此一来,景丹前不得斗,退不得还,铜马奇兵绝其後,使野无所掠,不出十日,魏军必溃,景丹可擒也!”
妙啊!
上淮况也很高兴,拊掌道:“计是好计,但……”
他对刘杨的傲慢早看不惯,遂板起脸道:“你是个王,我也是个王,你麾下万余兵,我麾下三万兵,真定兵还有冬衣穿,我的铜马兵却只能着夏日单衣,要论甲兵也是你更好,凭什么不是铜马兵守关,真定兵出关而战?”
……
北汉内部的派系斗争、互不信任又开始了,为究竟有谁出关走间道袭魏军之后,双方扯皮不休,只能写奏疏去禀报刘子舆,由他定夺。
这一来一去又是几天时间,天气更冷,而景丹的病情也更加严重,虚弱到下不了榻,不得已从绵曼水大营回到妒女关,每日醒来喝药前,他都会问一句:“敌军是否已出关走间道袭我?”
当初的背水一战又不是机密,刘杨知道,景丹自也知晓,明白单纯诱敌难以复制韩信奇迹,只能从粮道上打主意,希望己方漫长的补给线能将敌军骗出来杀。
若对方是个当机立断的将军,早就钻进景丹陷阱立了,岂料北汉的内部倾轧,效率低下,反而让魏军伏兵空等了许多天,这让景丹颇为气馁。
若是真定王与铜马打定主意守关不战,那在井陉方向,景丹还真拿对方没什么办法。
如此又过了数日,就在景丹打算写奏疏向魏王告罪,表示确实没办法突破井陉关时,好消息传来。
“将军,敌兵遣兵暗暗出关,沿间道而来!”
……
“皇帝毕竟姓刘,胳膊肘往内拐,果然还是偏袒刘杨。”
虽然奉诏出兵,但上淮况心里仍不痛快,铜马军中对刘子舆许诺往后将皇位传给真定王家族颇为不满,总感觉铜马辛苦打下来的山河果实,却被什么都没干的真定王一系窃夺了,凭什么?就凭他是皇室,凭他脖子上的大瘤子?
要上淮况说,就该趁着铜马兵多,胁迫刘杨带兵出井陉与魏军交战,最好是刘杨落败,而他上淮况则闭关不助,让刘杨死在外头,如此,便能名正言顺,吞并真定王势力。
但刘子舆对铜马也并非完全信任,想让真定加以制衡,此时若痛下杀手,逼得真定势力投靠第五伦,乃是自取灭亡之道。安内必先攘外,刘子舆还是明白的,近来东线战场信都城已失,中路无甚进展,西线绝不容有失!
更何况,在山间作战,确实是轻足利便的铜马更加擅长些,在刘子舆的勒令下,真定王也不情不愿地让手下将冬衣和鞋履让给铜马军。
这山中间道依然十分狭窄,险要程度甚至超过了井陉主路,带兵踏上这条路后,上淮况深深怀疑刘杨的《广武君兵法》一点都不可靠。
“这破路能走三万人?能走骑兵?”
上淮况只带了五千,已在山间拖了老长的尾巴,前后不能相应。寒夜冻得铜马兵直哆嗦,途经一处叫鹿泉的泉眼,竟已冻住,得破冰方能取水,冷冰冰的水灌进肚子里,更加难受了。
次日趟过绵曼水,许多士卒脚已经冻坏,再难行走,只能留下休息。等翻越牛马山后,更是全员气喘吁吁,再也走不动路。铜马兵脚力已是不俗,却还得在路上歇一宿,才能从这井陉间道绕到魏军后方,袭其粮仓陉山驿。
“若是真定兵走,说不定要多费时一天。”
等陉山驿终于就在眼前时,上淮况只松了一大口气,他趴在山上,能看到满载粮食的车舆从西边太原郡运来,集中于此,再由人运往东边数十里外的魏军前哨。
上淮况招呼减员严重的铜马兵集合,随着他一声大吼,数千铜马冲出山林,朝陉山驿杀去!
然而等惊慌失措的魏兵撤走,铜马占领陉山驿后,上淮况喜滋滋地用刀子剖开粮袋,准备先让弟兄们吃口热饭时,却发现麻袋里装的不是粟米,尽是枯草沙石。
魏军克扣粮秣,到这种程度了?
不等上淮况惊呼不妙,带兵撤走,埋伏于陉山驿周围的魏军便冲杀出来,景丹料定真定王不会从正面出来应战,所谓前哨只留了数千人,大部队都押在后方,等了铜马整整一个月了!
几个时辰后,魏军粮秣真正的囤积点妒女关,病榻上的景丹终于收到了前线捷报。
“斩首三千,只有贼首带着两千余人逃回!”
这是苦等月余后,西路军打的开门红,众校尉都十分高兴,觉得魏王那边可以交待过去了,唯独景丹却大失所望。
“铜马没有倾巢而出,只来了数千人,且未能全歼?”
他有些恨恨地锤了一下自己咳嗽不休的胸膛,自己因病没能亲临指挥,果结果还是不太一样啊。
魏王不会关心他歼敌多少,损失多少,魏王只要井陉!
“如此一来,反而是惊扰了敌军,真定王与铜马便再也不会出关了!”
景丹一激动,又剧烈地咳了几下,最后伸手道:“地图!”
属下将地图奉上,景丹的手哆哆嗦嗦在上头摸索,太行如同一道天堑地垒,隔绝了并州与幽冀,只在山间留有一条条狭窄的细陉,大的就有八条。
井陉位于中央位置,而在井陉以北,确实还有几道途路,曰蒲阴、曰飞狐……
这两道,入口可不在太原,而在辽远的代郡,那里目前是胡汉、魏、北汉的三不管地带,一片混乱。而蒲阴、飞狐的出口则是常山、中山两郡北部。
但魏王在景丹兵临井陉之际,考虑到这绝非一场努力就能成功的战役,便临时起意,下手微操。第五伦从并州调出一支千余人的偏师,冒险进入代郡。一方面联络上谷太守耿况,请他依照第五伦之策,遣“北路军”南下进攻广阳王。同时尝试从蒲**南下,以绕井陉之后,搅乱敌人后方。
没想到,当时魏王的一子闲棋,如今却成了西路军唯一指望。
“事到如今,只能仰仗这一路奇兵了!”
……
PS:第二章在23:00。
第420章 北道主人
代郡作为并州最靠东北的一处,地处常山以北,两郡以巍峨的恒山和险峻的常山关(今倒马关)为界吗。
十一月中旬,随着天降润雪,第五伦临时起意微操派出的那支千余人奇兵,已经在常山关挨了真定守军和糟糕天气的前后夹击,损失数百人毫无建树后,不得已退回代县,若是景丹得知,定会大失所望。
好在,他还能指望友军。
代郡被绵长的桑干河穿过,一分为二,如今北半部为胡汉、匈奴所占,城郭农田沦为胡虏马场,在这里越冬的匈奴左部经常饮马桑干,望着南方的丰饶土地垂涎。
但对岸却也有一支强大的骑兵,阻止他们南下,桑干河以南数县多山地丘陵,如今落入了上谷太守耿况手中。他目前将步骑五千,驻兵于代县,提防匈奴继续南下,一面也接应了损兵折将的魏军偏师,给他们提供衣食。
但偏师送来的景丹手书,却让正值盛年的耿太守犯愁了,他年轻时本是学《老子》的读书人,然从军十年,在边塞身经百战,受过多次刃伤、矛伤、箭伤、扭伤、摔伤,而每一次的创伤,都让耿况昔日书生气质褪去一截,如今更像个结实壮健的将军。
捋着胡须沉吟良久后,耿况觉得实在是难以定夺,遂将自己最得力的副手,功曹寇恂召来,向他展示景丹的信件。
寇恂字子翼,乃是上谷本地大姓,想当初,他和景丹作为耿况的左膀右臂,训练幽州突骑,帮上谷独立于乱世之中,保住了边郡安定。
景丹地位今非昔比,但看着那熟悉的字,寇恂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看来孙卿是当真遇上难处了。”
“可不是。”耿况负手南望道:“孙卿打的可是井陉,天下九大雄关之一啊!”
九塞者,分别是大汾、冥厄、五阮、方城、函谷、井陉、令疵、雁门、居庸。其中的“五阮”,便是代郡与南方燕赵之地的五条隘口统称,魏军偏师败绩的常山关便是其中。
耿况道:“孙卿乃是我故吏旧部,如今虽贵为魏国前将军,但情谊仍在,而井陉也至关重要,若能夺下,孙卿东出,刘子舆与铜马便再无险厄能守,也方便我幽州突骑配合他,横扫冀北。”
“但我要助他,却也不容易,从代郡越蒲阴、飞狐南下,同样要面对真定守军,同为九塞之一,难道就比井陉好打?”
他起码要派去数千人,才有机会破关南下,但上谷再厉害也只是一个边郡,全郡15个县,仅有三万多户,十余万口,耿况做到极限,将适龄男丁全部征召,方得兵一万。
“还有一难,魏王秋天时发来诏令,让我做两件事,一是协防代郡,提防匈奴,我照做了,亲自带兵至此;二是进攻燕地,作为北路军,在河北战场打开局面,我也照做了,派出得力校尉将步骑数千南下,但在涿郡受阻于广阳王和雨雪,至今未有大的战果。”
耿况去年虽迫于形势,一度归顺北汉,但铜马和魏国之间究竟帮谁,于他而言根本不是个问题。
作为新朝臣子,他对刘汉不存在热忱愚忠,作为茂陵人,他和魏王还是半个老乡。再者,耿况的儿子、旧部、族亲都在魏国位列将军、三公九卿,耿家早就上了第五伦的船。
于是在北汉打算派新太守来置换他时,耿况便毫不犹豫杀了来使,宣布刘子舆是假皇帝,正式归顺魏王,恰逢北汉内乱,刘子舆和真定王也拿他没办法,只能听之任之。
如今魏王终于腾出手收拾河北,正是上谷报效新王之时,耿况颇为积极,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两只手,不可能同时做三件事。”
耿况摊开手无奈地说道,他手头所剩的支机动兵力数量不多,本打算稳定代郡南部形势后,就亲自前往涿郡督战。如今若应了景丹之请,将这批人派去打蒲阴,就会耽搁魏王诏令,你叫他如何选?
耿况叹道:“孙卿那边,我恐怕只能回绝了。”
“下吏倒是以为,就算明公亲至涿郡,孤军奋战,也不一定能击破广阳王的数万之师。”
寇恂道:“既然常山关守军颇多,倒不如走飞狐道袭中山郡,转向西席卷常山北部,接下来,或可配合孙卿歼灭井陉汉兵,亦能直逼刘子舆所在的下曲阳城!“
“那涿郡就会僵持住……”
眼看耿况陷入了踌躇,寇恂笑道:“主公,魏王是希望北路军打开局面,至于是从中山、常山还是涿郡打开,并不重要。”
耿况却仍踌躇:“伯昭年纪轻轻就是魏车骑将军,位列人臣之极,只有马援能压得住他,若是我应了孙卿之请而耽搁了魏王原先计划,会被认为是上谷一系结党勾连,对耿氏和孙卿都不好。”
寇恂倒是认为,魏王不会如此心胸狭隘:”那若有既不耽搁涿郡战事,又能助孙卿一臂之力的两全之策呢?”
耿况颔首:“子翼请说。”
“幽州突骑,可不止是上谷才有。”
寇恂下拜:“恂请东约渔阳,若能说动渔阳太守发兵南下助魏,两郡齐心合众,广阳王不足图也!”
……
耿况最终还是同意了寇恂的意见,他将手里最后一支兵力派出,自代郡南下,从防守松懈的飞狐道袭击中山。
而寇恂则立刻日夜兼程,赶往东方的渔阳郡。
渔阳、上谷,皆属于幽州边郡,民风彪悍,而如今的渔阳太守,却不是新朝旧官,而是北汉建立后,赵王派去的邯郸人。
随着形势变化,此人也开始了反复横跳,一会答应易帜投魏,一会又觉得刘子舆得了铜马相助势力强大,可以再观望观望。
故而一直拖到现在,渔阳都没有明确作出协助魏王的表示,寇恂打算去晓之以理,让渔阳太守不要再犯糊涂。
十一月底,风雪正大时,一行人等进入渔阳郡地界。
两郡虽然迫于匈奴、乌桓压力,协力互保于边塞,但双方都担心对面想火并自己,还是有所提防。听说是上谷使者,渔阳兵看他带的人马也不多,这才放行。
如今河北乱成一锅粥,上谷的突骑正在和控制广阳、涿郡的北汉广阳王开战,但渔阳却依然作壁上观,不过郡内倒是军备森严,寇恂东行路上,便见到许多兵卒在雪停之际持兵戈出巡道路。
“寇功曹,吾等能说服渔阳太守么?”眼看路过的几个县城依然挂着汉旗,属下们忧心忡忡。
“若是不能……”寇恂回首看着随自己前来的数十位上谷突骑。
“那我,也少不得要效傅介子斩楼兰王之事了!”
行至渔阳郡府以西的县时,他们却被拦住了去路,渔阳兵们就是不放行。
“天降大雪,东面路断了。”带数百人守在这的郡贼曹掾,名叫盖延,乃是一位身高八尺的汉子,背后一张大弓,恐怕要三百斤的力气才能拉开,这壮士警惕地看着寇恂,也不容他多解释,挥手就赶。
“那曹掾在此做何事?”
“听说有胡寇南下滋扰,故在此守备,汝等速归,勿要靠近渔阳城!”
盖延态度坚决,寇恂也不好将来意完全说明,只能带着骑从往南绕道,欲从渔阳南部名叫“狐奴”的县城绕过去。
然而抵达狐奴县后,他却感觉到了不对劲,夜色将黑,狐奴县同样戒备森严,墙垒上有火炬移动,焰苗于风中飞舞。发现来人后,胄上蒙了雪花的兵卒在紧急调动,接着出现了更多火炬,一队人马正自冲向他们!
寇恂只带着数十人,而对面至少数百,他没法顽抗,只令属下稍安勿躁,等包围者慢慢靠过来,寇恂举着火把在脸前晃着,表明了来意。
“我上谷郡功曹寇恂也,有事前来拜见渔阳太守。”
“上谷?耿君的臣属?”
为首的人纵马过来,他的口音和寇恂先前遇到的壮士盖延很像,或许就是同乡,但却稍微文质一些,笑着拱手道:“既然是远方之客,那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要见渔阳太守,便随我来罢!”
在这一夜前往渔阳郡城的路上,寇恂才知道,此人名叫王梁,乃是狐奴县令,确实和盖延是乡党。
“寇君遇上盖延了?还望勿放在心上,他便是这脾性。”
王梁一路上别的不关心,最心切者,却是上谷进攻广阳王的战事。言辞中还多次贬低刘子舆,称赞魏王伦,说他“尊贤下士,士多归之”“魏王方盛,铜马力不能独拒“之类。
一整夜,不管寇恂如何打探,对渔阳究竟发生何事,王梁都不透露,寇恂也唯恐王梁在套自己话,只含糊其辞。
等进入渔阳郡城时,天色即将大亮,寇恂这才能真切看清楚,昨天渔阳城发生了怎样的剧变!
郡城内的道路上,除了积雪外,还有挤满沟壑的血迹和尸骸,横七竖八地躺倒,而城中屋舍紧闭,百姓都不敢出来。
一群人正在拖拽尸体,收拾残骸,见了王梁后无不与他招呼,吹嘘昨天自己的英勇事迹。
这场兵变的中心是郡守府,此处攻防最为惨烈,看到这一幕,寇恂心中有所猜测:“渔阳太守,恐怕凶多吉少了。”
靠得更近时,他甚至看到了昨日在渔阳城西带兵断路,拦着自己不让进的郡贼曹掾盖延,浑身浴血——别人的血,如今已经结成了红色的冰渣。
盖延高达八尺,但此刻却在向一位背对而立,身高七尺有余的矮壮汉子行礼,弯下了腰。
不止是他,王梁也让寇恂等待,他自下马上前作揖,看得出来,此人才是这次兵变的头领,能叫盖、王两位壮士心服,这让寇恂对此人颇为好奇。
那人穿着一身宽松的甲胄,背对寇恂,腰上的刀没有入鞘,沾着厚厚的血渍。听着盖、王二人的话后不住颔首,少顷才扶着腰刀,转过身来。
这是位结实和壮健的中年男子,神态勇鸷,眼中却又不乏智谋与灵气,这时候寇恂才看到,他腰上居然还拴着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寇恂上前拜见后,此人打量他道:“君就是上谷使者,要见渔阳太守?”
寇恂应诺,岂料此人却道:“那要见的是故太守,还是今太守啊?”
不等寇恂答应,他就拍着腰间首级道:“故太守在此,因其不识大势,不愿听从吾等提议,出兵助魏,非要跟着刘子舆,屡谏不听,已被吾等兵谏所杀!”
说来好笑,寇恂还想效仿傅介子斩楼兰,不曾想渔阳内部有人抢在他前面,来了一场下克上!
但看着城头刚升起来的“魏”字旗,虽然是连夜绣好的,但这对寇恂来说,未尝不是喜讯,只拱手道:“壮哉,那我面前的今太守,又该如何称呼呢?”
汉子笑道:“在下南阳人士,故渔阳安乐县令,吴汉是也。”
“正好寇君来到,还望替我上书禀于魏王,吴汉已诛杀汉守,因事态紧急,来不及得到魏王任命,只能暂且自表为魏守,愿立刻发渔阳突骑南下,助魏灭刘!”
第421章 五德
郡守府中的尸骸才刚刚搬干净,看得出来,吴汉为人狠辣,前任太守的所有亲信悉数被他屠戮殆尽。
吴汉却依然谈笑自若,踩着满地血污邀请寇恂进入府中就坐,还真拿自己当太守了。
“子颜既然是南阳人,为何却跑到了幽州边地来?”
吴汉道:“吾家贫苦,在宛城做过亭长,我的顶头上司,便是如今魏王的大司农任光。新莽时,因宾朋犯法,我也出手杀了人,遂与之一同逃亡,一路往北来到渔阳避官吏追捕,后来以贩马为业,往来于燕蓟之地。”
他又说起一桩往事来:“两年前,我还做马贩时,魏王在魏郡,就得了任光举荐后,曾派谒者来寻我。”
“只可惜当时行踪不定,使者未能等到我便离去。”
吴汉就是那时候结交了渔阳要阳县人盖延和王梁,新莽覆灭之际,吴汉和二人拉了一支兵举事,后来被北汉渔阳太守招安,各任命为郡掾、县令。郡中兵权基本掌握在兄弟三人手中,直到今日以下克上,宰了郡守。
“原来子颜与魏王还有这般渊源。“寇恂了然,看来吴汉确实是真心要投魏,而不是欲割据一地,在乱世里做军阀山大王。
故而吴汉对出兵南下颇为积极,比寇恂还要热心:“渔阳、上谷突骑,天下所闻也。吾等若能合二郡精锐,附魏王击铜马,此一时之功也。”
二人一拍即合,不过在讨论具体如何作战时,却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寇恂提议道:“眼下上谷五千步骑正进攻涿郡,广阳王调兵两万守备,如今广阳国都蓟城(今北京)空虚,子颜可假意接受广阳王求援,派兵南进,只要能入蓟城,渔阳突骑可一鼓而下!”
“蓟城地处雄要,北倚山险,南压冀州,若坐堂皇,而俯视庭宇也。”
取蓟、涿后再慢慢向南推进,这符合寇恂稳重的性情。
但吴汉却是另一种性格,却见吴子颜皱眉道:“吾等兵变时,虽封锁了渔阳城周边,其余各县也闻讯而定,但还是有故太守亲信逃走,眼下消息恐已传到蓟城,若不能骗门而入,渔阳兵以突骑为主,而蓟城坚固,只怕不易攻下。”
蓟城历史悠久,乃是燕都,自汉以来亦乃渤海、碣石间的北方都会,人口繁多,城墙厚实,粮食也囤积颇多,广阳王刘接作为宗室,是铁了心要与汉始终,难以轻取。
“倒不如发挥突骑之速,绕过蓟城,子翼不是说了么,广阳王主力被拖在涿郡,蓟城之兵只够用来防守,不可能来追击吾等。”
吴汉的手指在地图上点着,寇恂的目光也随之而动。
“绕过蓟城后,便往南走,沿着涿郡和渤海郡交界各县乡,抵达河间郡,然后……”
吴汉的手猛地一划,仿若渔阳突骑也在他指挥下,突然向西。
“沿着滹沱河,直击刘子舆所在的下曲阳!”
寇恂并不胆小,却也听愣了:“子颜,全程跨越数郡,将近一千里啊!即便是骑兵,这天气里,也起码要走十天。”
吴汉哈哈笑道:“然也,如此长途奔袭,除了幽州突骑,谁能做到?”
寇恂再问:“子颜打算出多少兵?”
吴汉道:“渔阳人口比上谷稍多,五万余户,二十多万口,突骑加辅骑,也能凑出来五千。我只留一千守家,其余四千,尽数随我南下!两个人三匹马,轮换着骑。”
“粮食和马粮如何解决?”寇恂多年来管后勤,知道千里奔袭多不容易。
岂料吴汉却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是在沿途烧杀抢掠,以战养战了。”
他说得太直白,一旁的王梁连忙咳嗽着解释:“广阳、涿郡各县过去两年受广阳王庇护,未曾被兵,铜马也因为刘子舆的缘故,没有向北进犯,无数富庶的里闾,百姓等着携壶提浆,供幽州突骑人马充饥。”
“彼辈既然还在刘子舆治下,便是敌寇,食敌一钟,当吾十钟,何必如此顾虑,假仁假义。”
吴汉却不领情,反对王梁道:“君严便留下来看家。”
又对盖延道:”巨卿,汝与右北平豪杰熟识,替我跑一趟,就说魏王征发幽州十郡骑兵南下助阵,上谷、渔阳已动,还望右北平勿要迟疑,否则等河北大定,魏王就要以吾等为先锋,移师北向问罪了!”
等等,第五伦也就征发了上谷兵,何时传檄幽州十郡了?这吴汉的胆子当真大到难以想象,寇恂愕然,哪怕是上谷的小主公耿弇,也比不上他吧!
寇恂连忙劝阻:“子颜,邀约右北平等出兵尚可,但渔阳突骑独自南下,还是太冒险了。”
一则他还是认为,成功几率不大。二来,若吴汉侥幸成功了,那他们上谷突骑傻乎乎在涿郡帮吴子颜拖住强敌,好成全他盖世之功么?
但吴汉也就通知他这邻居一声,心意已决,笑道:“既然魏王没有想到,连子翼也不曾料到,那刘子舆与铜马,岂不是更茫然无觉?”
既然投靠魏王已经比元勋们晚了太多,要想引人注意,就得做最锋利的锥子,不及入囊中,便直接捅穿北汉的心脏!
“大丈夫千里立功以求封侯拜将,在今日矣!”
……
吴汉打算自渔阳起兵,在河北搞个大新闻,而与此同时,他的目标下曲阳城中,嗣兴皇帝刘子舆也正一筹莫展,对着地图发愁。
“吴孙子兵法诸卷,朕虽然翻看了不知多少遍,但要运用于实际,依然颇为艰难。”
纵观刘子舆这大半年来创造的奇迹,不论是单骑说得铜马归附,还是与真定王刘杨化干戈为玉帛,无不是怀揣一颗斗大的胆子,利用人的欲求,用言辞挠之,亲力亲为,才侥幸成功。
可当与魏军开战后,敌人却不吃他这一套。
东路败绩,李忠背叛了刘子舆,以信都归魏,铜马残兵只能退守昌成县,在马援打击下岌岌可危,只能一味避战。好在马援后方被城头子路所扰,也无法完全腾出手来大举西进。
西路情况也不好,真定王和铜马不睦,前几天还在间道袭击景丹粮仓的途中了伏兵,被歼灭数千人,好在兵力足够多,逃回关隘,死守尚能撑住。
北线的广阳王,面对上谷步骑的进攻虽然节节败退,但好歹以众敌寡,也能勉强维持。
而唯一处于攻势的南线,十万大军被耿纯麾下三万人占据地利,挡得没有脾气,锐气耗光却不能前进半步。
刘子舆一身招摇撞骗的本事,在须得用实力硬碰硬的战争里,根本派不上用场,只能干着急。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兵法里说得简单,可事到如今,哪里还有谋、交可以让朕来伐?”
刘子舆在他擅长的领域也做了尝试,最大的成果就是让城头子路投入己方阵营,可敌人的将军们,马援、耿纯、景丹、耿况等,完全没有被刘子舆说动背叛魏王理由。
敌人几如铁板一块,反而是刘子舆麾下,真定系与铜马系互不统属,他只能从中斡旋,身心俱疲。
“冬雪已降,哪怕是拖,也是朕先拖不起。”
铜马人数虽众,但粮食有限,前线大军粮秣已经十分吃紧,反倒是魏军从魏郡与河内源源不断输粮抵达,最多十天,南线的十万铜马粮食就将耗尽,只能撤回来了。
就在这愁云惨淡之时,好歹有个喜讯被送到刘子舆案前。
“陛下,臣派人试探过,大陆泽就快冻上了!”
来请命者乃是五楼贼渠帅张文,正是他最先遇到了出奔的刘子舆,这个桀骜不驯的豪帅,慢慢竟也成了刘子舆的信徒,相信追随这位皇帝,能给铜马和流寇们一条活路。
在四面受阻之际,张文提出了一条大胆的倡议。
“传闻第五伦在巨鹿城,北以大陆泽为阻,如今泽水边缘结冰,泽中有小道直通巨鹿城下。”
“臣过去数年一直在大陆泽畔为寇,熟悉地形,愿将敢死之士数千,潜入其中,直扑魏王行在!”
“魏军粮秣多屯于巨鹿,即便不能破城擒杀第五伦,也能一把火烧了其粮食,堕其士气。”
这个提议让刘子舆重新打起精神来:“魏军至今也未能统一号服,多以黄巾为标识,衣裳则是各色皆有。朕已令人多备此物,又伪造标识旗号,装作魏军,将军凭此,应能摸到巨鹿附近。”
只要让巨鹿告急,或许就能调动耿纯回马援回师救援,如此东路之难可解,南线的大军也能有所突破!
刘子舆立刻让张文带其本部四千人,于腊月初一南下,抵达巨鹿郡广阿县后,最后一次补充粮秣衣裳,而后便顶着恶寒,进入冬日干涸的大陆泽中。
严寒将大泽外围冻得结结实实,昔日的泥泞沼泽踩上去硬邦邦的,但也有没冻严实之处,让士卒一脚踩空陷入,即便救出来也冻得半死。
也只有这样的凶险之道,才能神不知鬼不觉逼近魏王行在啊!
走到第二天时,前方再无道路,也不可能淌着极寒的冰水涉湖而过,张文让一部分人划船从没冰的地方渡过去,大部队则头裹黄巾,举黄旗,冒充巡逻的魏兵,从泽边小道摸过去。
然而他们才行了十几里路,前方就遇到了一支巡逻的“友军”。
张文叮嘱手下们:“勿要妄动,等靠近了试试能否骗过,若是不能,再暴起袭之!”
然而对方只远远看到张文等,就立刻击鼓示警,引得大陆泽周边巡视的魏军都围了过来。
张文见己方暴露,厮杀一阵后讨不到好,只能悻悻退入泽中,打算发挥流寇之所长,带着麾下在此牵制魏军,至于能起多大作用,只有天知道。
他只是奇怪,对面为何一看到自己,就知真伪?
“将军,这巨鹿城周边的魏军,旗号与其他各处确实不同。”
张文也观察到了,巨鹿城边魏王亲兵,所持旗帜乃五色:赤、黄、青、白、黑。士卒虽然照例额缠着黄巾,手臂上却多了臂章,且每天随机换一种,就算能费力伪造五色旗,你也猜不透次日巡逻究竟戴哪色臂章,总不能准备五种备着罢!
“魏王伦果然狡猾。”
无计可施的张文,只能远远望着防备甚严的巨鹿城兴叹,但他却不知,第五伦折腾旗号臂章,除了提防铜马冒充偷袭外,还有政治上的原因。
……
原来就在前几日,第五伦听闻公孙述称白帝,建国号“成家”之事,他遗憾“魏蜀吴凑不齐“之际,也哂笑公孙述急不可耐地与自己抢金德。
“公孙述,真是小器量啊。”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讲究五德转移,相生相克。尽是五德从所不胜,虞土、夏木、殷金、周火、秦水,到汉兴之际,汉家为自己究竟是水德、土德还是火德,纠结数十年,最后王莽定汉德为火,故新朝生于火之余烬,是为土德。”
是啊,既然“土生金”那一套被公孙述抢了,木克土也不错,那魏王是要定木德,做青帝么?唯一麻烦的是,木有可能被金所克,还可能生出诸汉自命的火德来,如此就着了公孙述的道……
第五伦却道:“王莽、刘歆笃信五行方术,因为泾水改道,笃定水为土所掩,故而在不适当的时机讨伐匈奴,耗费国力,终致灭亡。”
“公孙述不识前车之覆,继尊这五德始终之说,玩弄小心思,余看他,距离灭亡也不远了!”
若是纠结于五德五行,岂不是堕入与公孙述、王莽一个等级?
于是第五伦赫然声称:“余之为人,温、良、恭、俭、让俱全。”
“魏之将相群臣,智、信、仁、勇、严亦全。”
“余在德行上,何不尽取五德而用之?”
什么五德始终的规矩,别和他讲这些,在第五伦眼里,这些东西说白了,就是“设定”。
殷周之际的《洪范五行》设计了一套,战国的阴阳家邹衍等又推陈出新另设一套,到了刘歆,为了证明他那套理论,又发明了新的一套。一路看下来就明白了,不过是先定结果,再改理论,因果倒置的游戏罢了。
反正第五伦想要的结果摆在这,剩下的事,交给谶纬家、方术士们操心去吧,最终总能牵强附会,从经典中摘文抄句,来为这胡闹的现实背书,并发明一种说得过去的五行新理论,直到下个朝代再被新的设定推翻。
于是,第五伦便做了秦始皇、汉武帝都没敢干的事。
“余不和公孙述争金德,也不为本朝单定某个德色。”
“五德五色,余全都要!自此旗为五色,都为五都!”
第422章 北京
河内太守冯勤很忙,秋天时才支援完魏王上洛,冬天又忙着督河内粮秣北上冀州。
河北之役已经从秋末打到腊月,规模远超过去两年历次大小战役,是正儿八经的灭国之战。魏军十万,刘子舆麾下联军近二十万,在河北四个战场上全面交锋,范围跨州连郡,随着天降大雪,几条战线同时陷入了僵持,双方都没有能力发动进攻。
仗打到这份上,考验的便是后勤了!
“昔日秦赵战于长平,打到后期,秦昭王也亲赴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及粮食。”
白起打赢了前线,秦昭王的募兵则赢在后援,若没有河内这出陆海膏腴之地,若是河内在乱世里遭重创,无法产出四百万石的恐怖粮食,这场仗第五伦根本没法打。
但河内虽然出粮,要论参与战争的积极性,远不如邻居魏郡。
在魏郡人冯勤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第五伦毕竟在魏地做过大尹,在此积蓄了争霸乱世的底盘,后来虽转战关中,但国号却依然是魏!可见对这片土地感情之深。
而昔日曾受过第五伦庇护之惠的魏郡人,也积极应征参战,郡中户数二十一万,征兵数目达到了可怖的三户一丁!在十万魏军中占了十分之七!是中线、东线的绝对主力。
哪怕是没有直接参战的人,也从魏地各县被征发出来,推着小车开赴前线。
而魏郡士人豪强也早就转变了对魏王的态度,总比铜马强啊,捐粮者不胜其数,多有年轻人自备马匹甲兵,在耿纯、马援麾下效力。
当冯勤再度督粮抵达邺城时,正好是腊祭日,但过去用来酿酒的粮食全部发往军营,连祭祀也随意,邺城里家家户户有人在前线,哪有心思庆贺。
但冯勤却发现,本该在冬日里冷寂的城市里,却陷入了某种狂欢!
耄耋老者拄着魏王赐的鸠杖,在里巷里相互祝贺,妇人脸上带着笑意,似乎忘了担忧父兄在前线鏖战,孩子们更是乐开了花,得了郡守发饴糖后,在街头巷尾跑着跳着,宣扬此事。
等冯勤抵达郡府,见到了兼任魏郡守的黄长时,才得知这欢庆的缘由。
在第五伦盘子扩大后,黄长和冯勤没那么尖锐敌对了,甚至因是魏地乡党,而有些惺惺相惜,黄长笑道:“朱弟今晨刚送到的诏书,伟伯还不知罢?大王实行五京制,自此之后,邺城便是其中之一,是北京了!”
冯勤却只哦了一声,以他的见识,不会对此大惊小怪。
魏王的先祖,战国时齐国就搞过五都制,分别是临淄、高唐、平陆、即墨、阿,每都皆有直属齐王的大夫驻守,并有五都之兵,换言之,齐国之五都,其实是“战区”。
王莽也搞过五都,以洛阳、邯郸、临淄、宛、成都为五都,并在长安和这五个大城市设立五均官,全面推行他的经济改制。王莽之五都,是都市之意,重点在于经济。
见冯勤误会了魏王的意思,黄长遂摇头。
“大王诏曰:‘泰誓有云,惟戊午,王次于河朔’,河朔冀土,禹贡九州中列位第一,岂能无都?”
“大王并非只以邺为军区、都市,而是与长安并列为京师!”
这下冯勤懂了,色变道:“是像周时东西京制?”
黄长颔首:“然也,邺城会有宫室行在,魏郡改名‘魏成尹’,与京兆尹同等,地位比一般郡守稍高。”
这下连冯勤都颇为高兴,对魏地人、邺城人来说,这可是极大的激励就算没有额外的赋税宽免,说出去也有面子啊——我家往后也是京城户口了!
于国而言,京师有特别的政治意义,第五伦赶在腊祭时宣布此事,除却他认为河北地区确实得有一个朝廷可以控制的行政中心外,也是为了给这场战争中出力甚多的魏地士民,涨一涨心气,作为革命老区,总得优待一二。
如此,若是往后称帝了更改国号,魏地人心理上也能更接受些。
同时第五伦还宣布,明年魏郡、河内、河东、太原等战争主要兵源地均减田租口赋,只望各郡能撑住这口气,支持魏王将这场仗打到底!
不过为家乡感到喜悦之余,冯勤也有隐隐担忧:“就算是周朝,也不过是东西两京,周公营洛而已。大王开五京之制,或是为了称帝做准备,但往后会不会使得陪都大兴宫室,使民疲苦?”
“此外,既然邺为北京,长安西京……往后洛阳或为中京,那南京、东京往又会设在何处?”
……
河内的粮食抵达邺城后,分为两路:东线走清河郡,送往信都,沿途正是城头子路与魏军捉迷藏打游击的地域,纵有当地豪强坞堡林立加以保护,但依然不时会遭到袭击。
万幸的是,城头子路亦是客军,且不为清河人所喜,不管“百姓”还是百姓,人心都站在魏军这边,替魏军粮队放哨还能分到口吃的,追随城头子路却只能在野地里挨冻,随着润雪降下,城头子路的威胁已大大减弱。
另一路则径直向北,抵达巨鹿城,再往北送达中路军耿纯处。
或许是因巨鹿城北出现了铜马偏师侵扰,也可能是心系前线士卒在这天寒地冻里过得如何,第五伦特地在腊祭日这天,亲自押着粮食和冬衣,抵达柏人县。耿纯以这一带密集的城郭和坞堡,挡住了铜马主力数次进攻。
魏军大营设在几座县城组成的防线后,靠近河流方便取水,昨日刚降下大雪,营地内外白茫茫一片,寒风吹来,裹挟着翻卷雪花,积雪压得毡帐颤颤巍巍……
魏兵士卒哆嗦地披着虽然厚实,却不保暖的粗麻褐衣,挤在营屋中,靠炭火的余温渡过寒冷的夜晚,围成一小圈,砍了几千年后,河北之地木材不比关中更多,冬日取暖是个大问题。即便魏王故技重施,让俘虏和苦力奴隶从深山挖出煤炭运来也不够烧。
当各营分发的薪柴烧完,他们只能将被衾裹在身上,将手伸到还未完全冷灰的坑灰上方,相互挤到一起取暖,恨不得钻到对方衣服里,好似这样相互热乎点。
一直熬到开饭的锣声敲响,哆嗦的士卒立刻化身干饭人,拿着自己的陶碗和简陋筷著、木匕勺就往外冲,一口气冲到营部。
隔着老远,鼻子尖的兵卒稍稍一闻,就顿时大喜:“肉,我似是闻到了肉香!”
一旁的袍泽笑他:“准是被严寒冻坏了鼻子,吾等能吃上糙米就不错了,哪来的肉……咦,我也闻到了!”
众人脚步更快了,走到营部开饭之处后,发现许多士卒都跑来,眼巴巴看着冒热气的大锅--魏军中的新炊具。却见灶火烧得正旺,庖兵正举着大木勺在锅中搅拌,肉汤的香味四溢。
等那锅里的东西打到碗中,原来是面疙瘩汤,粘稠的面汤里加了葱韭、冬葵,绿油油的看着喜人,还有些切碎的肉丁,汤上飘着一层肉眼可见的油花,尝一口后,发现盐也放得很足!
对战场上的士卒而言,相比于豆酱下干饭,这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了,军营中响起了狼吞虎咽的吸溜声,不时有人因吃太猛而烫到嘴。
“都别急着吃啊!”
有营中官吏站在旁边的土台上大声吆喝:“今日腊祭,魏王亲自前来劳军!特地加餐食肉!请众将士与神主共飨之!诸位,吾等一同谢过大王!”
“大王万岁!”士卒们喜不胜收,面汤还在嘴里的也抬起头嘟囔着附和。
类似的情形出现在中路军各营之中,而魏王则与耿纯在望楼上,就着三军的欢呼声,吃着同样的东西。
耿纯明明不爱吃这玩意,嘴上还得赞不绝口:“别看这面疙瘩汤卖相不好,远不如水引饼赏心悦目,但胜在易做,一碗下肚,寒意全消!”
又道:“兵法云,视卒如婴儿,故可以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大王于寒冬雪天亲赴前线,必能得士卒效死,大战定能功成!”
“也别顾着阿谀。”第五伦放下匕勺,见耿纯吃疙瘩汤沾了胡须,还用袖子替他揩拭,毕竟是儿女亲家嘛,亲昵些怎么了。
他说道:“这柏人乃古之邢国,亦是后来中山国险地,位于太行之东,与上党一东一西,皆地大力丰,两处东西相峙,如太行之两翼。往来走集,道里径易。”
“正因如此,吾等才能阻铜马大军于此,但仗已经打了数月,余不想再拖下去了!”
耿纯信心十足:“我军还有热汤面吃,铜马那边,已经只能喝稀粥,快要绝食了!”
不是他吹嘘,铜马军中,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为了那个“高皇帝上身”的刘子舆的帝业,连性命都不要,随着天气越来越冷,有时候耿纯派人带着炊具到前线插旗,高呼一声:“铜马军、真定军的兄弟过来吃饭。”就能骗几十上百个饥肠辘辘的铜马兵过来抢食,然后就甘愿投效魏军。
这是当然,第五伦是靠了河内、魏郡的支援才能撑下去,铜马人数更多,寅吃卯粮也有个尽头,补给已经趋于崩溃。
“只要再拖旬月,铜马便将自败!”
耿纯阐述他的计划,计划在腊月底开打,那将是一场自魏建国以来,空前绝后的大战,是对十万人的包围歼灭战!
唯一的问题是,即便第五伦数次征发河内人开拔到此,想要围歼流寇出身的铜马,依然有些不够,很容易就会叫其溜走,就像马援在信都的棋差一着。
而一旦不能打成歼灭战,即便消灭了刘子舆的政权,铜马等流寇依然会在河北拖住魏军很久。
所以才需要东路、西路军、北路军帮忙,只要他们任意一支能包抄过来,第五伦的计划就能顺利实现……
然而这世上最难打的,就是会战。
“西路的景孙卿病甚,甚至不能起榻,余派人御医,让他尽力即可,勿要勉强。真定王刘杨固守关隘就是不出战,恐怕是没机会杀出常山了。”
“北路军也渺无音讯,或许是被大雪所阻,未能按时南下。”
“只能指望东路军了。”第五伦已经发诏去催促马援,天气再差,补给再难,后方再有城头子路袭扰,还是要再打一场胜仗,从东面包过来,配合中路主力结束这场战争!
然而正在此时,却有斥候匆匆来报。
“大王、左丞相,广阿城的铜马前锋,忽然后撤!”
……
PS:体检查出来身体有点小毛病,要跑几趟医院,五月份事比较多,加更放到六月份吧。明天更新还是在18:00和23:00。
第423章 燕歌行
数日前,信都郡以北的河间国。
河间是一个小郡国,只有四个县,总人口不超过二十万。传国时间倒是挺长,从汉景帝的儿子河间献王刘德开始列为诸侯,刘德虽然只有区区十二个儿子,但八代下来,繁衍的子孙数百上千,也算河北一大土豪。
上个月马援拿下信都后,便让搞统战很有一手的绣衣都尉张鱼北上河间,招抚当地残余的豪右著姓。
说来神奇,河间刘姓对魏军到来竟是持欢迎态度,只因去年铜马还是流寇时,频繁进攻河间,末代河间王甚至被铜马杀死,还挂到了旗杆上!
等刘子舆控制铜马后,河间宗室哭唧唧地跑去告状,希望嗣兴皇帝给他们一个公道。岂料刘子舆非但不惩罚铜马,甚至将攻下河间的上淮况封为王来统治此地。
“这皇帝胳膊肘怎么往外拐,一定是假刘!”
闻讯后,河间刘顿时炸锅,又闻魏王在邯郸赦赵刘而不诛,于是就出现了滑稽的一幕,这群大汉宗室居然连夜绣了魏旗,积极欢迎张鱼来接收各县,早日赶走铜马。
河间北接幽州,南临青、济,水陆冲要,滹沱沸浪,横漳腾波,不过张鱼来此却不是为其地利,而是为了粮食。
信都以南的粮道被城头子路袭扰,运输能力大大下降,马援遂让张鱼试试看,在河间能否搜到没被铜马抢尽的粮秣,就近缓解压力补给。
按理说河间郡陂泽沃衍,宜于耕植,也是个产粮郡国,但连续两年战乱几乎绝产,旷野除了贼就是兵,见不到普通百姓,连躲在坞堡里的豪强徒附都瘦巴巴的。
张鱼亲自走了三个县,收获寥寥无几,只能犯愁:“粮没多少,盐却缴获了好些。”
毕竟河间东面就是渤海郡,自身也有些许盐卤池,如今也只能将这一车车盐卤送去凑数了。
“还有西边武隧县未搜。”
张鱼不死心,听说河间最西边的县靠近滹沱河,田亩最多,人口最众,遂决定亲自带兵去看看。
然而未到武隧县之际,本已和张鱼接上头,表示愿意归附的县豪却狼狈地跑来哭诉,说被一支“铜马军”打了。
“是真的铜马,骑兵甚众!恐怕有数百之众,直接冲入县城,烧杀掳掠无所不做。”
“铜马怎会有这么多骑兵?”张鱼自己就是干情报的,表示怀疑:“莫非是上谷突骑打到河间了?”
他知道魏王还安排了一支“北路军”,但据张鱼所知,上谷兵还被阻在幽州一带,莫非是有了进展,前锋抵达了?
张鱼遂派人去武隧县一探究竟,前哨抵达县城时已是傍晚,对面让其对口令,尖兵们哪知道啊,于是就挨了一阵猛烈的箭矢。加上双方一边魏地方言,一边是口音浓重的幽州土话,鸡同鸭讲,一言不合遂打了起来!
这便是张鱼抵达武隧县后看到的情形,双方已经打出了怒火,完全没有对话的可能。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魏军以为对面人少,想趁着敌人夜晚不好使用骑兵,一举破城。而对方也毫不相让,黑暗中双方越打越猛。魏军连续发起三次冲锋。第三次终于攻上了城墙,双方展开惨烈肉搏战,最后还是被撵了下来。
打了半宿,魏军因为熬不住严寒和伤亡先收兵后撤,张鱼只觉得纳闷极了:“铜马士气大不如前,尤其是守备县邑的散兵游勇,更是一触即溃,今晚这些敌虏,怎如此经打?”
张鱼遂做了初步判断:“看来不是上谷突骑,恐怕是幽州仍有助刘子舆者,发生力军南下助阵啊!”
这是十分重要的讯息,张鱼立刻令人去信都通知马援提防北边来敌,他自己则琢磨着,要在河间发动豪强相助,拖住这支敌兵,不要让他们加入战场。
他带来河间的人不多,只能暂且撤离,张鱼一宿没合眼,到次日天色将亮时,才稍稍眯了会……
但就是这短短的松懈,等他在剧烈的鼓点中再度睁眼,发现己方居然被包围了!
来自幽州的突骑披着毡衣和毛茸茸的毡帽,何止数百啊!几有二三千骑之众,只要他们愿意,绝对能将张鱼这千余人聚歼于此!
张鱼额冒冷汗,就在他以为自己要为大魏殉国时,对面看清楚他们的黄巾和旗号后,却派人来招呼。
“吾等乃渔阳突骑,举义旗,南下助魏灭汉。”
“误会,是误会!”
渔阳突骑原本只是按照吴汉的计划,来河间抢一波粮食,补给军队,岂料刚打进县城,才吃饱饭,占了民房,骑吏们抢了豪家女眷,想赶在大战前快活一番时,却在武隧和一股“汉兵”碰上,一番交战下来,双方各有损伤。
吴汉带着大队人马抵达后,认为不可让这支兵将渔阳突骑南下的消息传出去,遂亲自引兵来追。
眼下吴汉纵马出阵,与张鱼见了面,渔阳突骑昨夜杀了张鱼几十个手下,吴汉却跟没事人似地,笑道:”难怪,我还在想,与匈奴作战,同乌桓血拼,也没这么难打,原来是大魏王师,是自家人啊!”
谁跟你是自家人!
张鱼方才已经惊得做好自刎殉国打算了,眼下一看似友非敌,顿时又气又喜。
气的是渔阳突骑下手极狠,张鱼损失不小,上一次遭友军进攻差点全军覆没的,还是窦周公。不过对面甲骑精锐,不是越骑营那些废物能比的,或许能派上大用场。张鱼也不好痛斥这个叫”吴汉“的渔阳太守,将他又逼到刘子舆那边去,只在问清楚缘由后,以魏王亲信的口吻道:
“我奉国尉马将军之令来河间征粮,如今粮食为贵军所食,这也就罢了,还杀伤我上百麾下,虽是误击友军,但吴太守也实在是太过莽撞了。”
痛击友军是自第五伦在新秦中时就有的优良传统,但经过越骑营与窦融的事后,魏王亲自定了一条军规:不提前通报进入战场被友军误打,活该,但若是确认身份后还“误伤”友军的,也要被惩处。
“如今倒是有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张鱼指着南方道:“马国尉正驻兵信都城,吴太守不妨随我去拜见。”
吴汉一一询问张鱼东线战事及魏王对战役的具体的安排,然张鱼为人谨慎,吴汉说什么“心慕魏王,杀汉守,自表为太守”,实在是可疑,甚至不能确认渔阳突骑降魏真伪,这些军事机密岂能细说?
张鱼只想将吴汉骗到信都郡马援军中,扣住此人,让马援直接接管突骑!
然而吴汉亦不轻许张鱼,只道:”既然马国尉与铜马对峙于漳水之畔,那我亲将骑从走侧翼袭其后,而马国尉以正合之,必能完胜!只要打穿东路,魏王的河北之役,离全胜也不远了!“
不行!万一抵达战场后,吴汉忽然反水,助铜马袭魏军该如何是好?张鱼坚持己见,非要吴汉先入魏营,吴汉也留着心眼,表示战机一瞬即失,不容耽误。
完全陌生的两支军队,想建立信任何其难也,更何况是开衅有了死伤后,将领还能假模假样交谈说话,他们属下看对方的眼神,就只有浓浓的恨意了!
双方就这样扯皮半响,最后不欢而散,决定各打各的,省得今天这样的“误会”再度发生。
张鱼多疑,还是得将这渔阳突骑视为潜在的敌人,向马援示警。
而吴汉也有自己的想法,暗道:“我若随汝入马援大营,就算不被扣下,功勋多寡有无,就得马援说了算。大丈夫宁为鸡口,毋为牛后!”
他吴汉既然要投靠魏王,就不打算给人打下手,要做,就做与马、耿、景等大将平起平坐的方面之帅!“
但吴汉对军争亦颇为敏锐,粗中有细,知道何为大局。
渔阳突骑加入东线战场,确实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吴汉遂下令道:“让掉队后至的一千骑留在漳水一线,保持与张鱼联络,适当之时,给那马援助助阵,省得事后彼辈向魏王告状。”
“其余三千,在河间多掠粮食,吃饱喝足,继续随我向西!”
从张鱼口中知晓铜马东路军所在后,吴汉决定稍稍更改一下计划。
“既然铜马军在漳水以东,那其粮道救援,必在漳西!”
光去下曲阳城坚城外吓吓刘子舆可不够,吴汉打算,顺手将铜马的大动脉也给切了!
吴汉回过头,看着赶了几百里路依然士气未衰的渔阳突骑,他们皆燕地男儿,一开口就是慷慨之歌,顿时雄心更壮。
“有此三千骑,幽冀可横行!”
……
吴汉是一往无前的横行猛冲,来自幽州燕地的另一位将军,麾下也是三千人,却是暮气沉沉,满腹踌躇。
腊月中旬,常山郡北部,耿况回首望去,绵延横向的山脉峰峦如聚,上头覆盖着冰雪,像守卫平原的巨人。
而他们拼死拼活也无法攻克的常山关(今拒马关),依然稳固。
常山关是蒲阴陉最大的隘口,若能破开南下,从山区到平原,顺着河流,区区二十里下坡路可至。
然而天下险塞毕竟需要尊重一下,耿况终究未能破关而入,就只能走号称“十八盘”的山路绕道。上谷兵为此要多走两百里山路,沿途蜿蜒曲折,坡度大,转弯急,一面是高山,一面是悬崖,且有些路段山势陡峭,无道可行,得临时架桥才能通过。
费了数日时间,他们才钻出太行山区,兵卒减员不少,战马也损失严重,但好歹是翻过了天险。
进入平原后,耿况立刻带兵进攻了上曲阳(今曲阳县)。
上曲阳和北汉都城下曲阳名字虽像,却不是一座城,甚至不相邻。
下曲阳(今河北晋州市)在巨鹿北部,上曲阳却在常山郡北部,两城相隔两百多里。
下曲阳是大城市,上曲阳却只是个偏僻小县城,夺取并不困难。
难的是上谷兵下一步的去向,耿况接到了寇恂遣轻骑紧急送来的信,讲述了渔阳发生的剧变,以及吴汉的胆大妄为。
那吴汉也是心大,居然请寇恂在他不在时,帮忙照料渔阳政务烽燧,寇恂现在要管上谷、代、渔阳三郡之政,头都要大了。
寇恂又担心吴汉孤军深入,功败垂成,错过了两郡突骑联手,横扫幽冀的大好时机;但又怕他侥幸成功,占尽功劳,让上谷难堪。
寇恂虽然稳重,但毕竟正值壮年,功利性还是有点重,耿况却一点不担心,反而感到一番喜悦。
“吴子颜横空而出,倒是让老夫不必发愁了。”
耿况最忧心的不是如何建功立业,而是怕上谷突骑表现太过卓著,立功太多。
他的长子耿弇年仅二十二,却已经是魏车骑将军,军中二号人物,专领并州军务,前段时间又打了场富平大捷,光芒盖都盖不住。
儿子都这么厉害,若是当父亲的再能征善战,魏王是不是要将幽州也交给耿家啊?耿况担心,魏王伦恐怕会寝食难安,毕竟他亦是以臣子身份反了王莽。
耿况虽然南下,但对直接去协助景丹夹击真定王仍有迟疑,上谷兵绕后确实能一举改变西线形势,但景孙卿是他的故吏,耿况又怕魏王会觉得,他们在撇开王命串联,搞一个“上谷系”出来。
这下好了,有个宁为鸡头的吴汉冒尖,那他老耿,就可以舒服地做“牛后”,笨拙地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又不至于惹人瞩目。
“继续向南,行两百里,击真定郡与井陉关之间粮道。”
拉景丹一把,这是情义;但又不帮彻底,这是分寸。
不愧是学《老子》出身,才四十多岁的耿况,很明白多藏必厚亡的道理。耿弇负责盈,做父亲的负责亏就行,如此耿家才能像月亮一样,虽时有盈亏,却能长悬于夜!
耿况捋须笑道:“后生可畏啊,这天下,还是交给伯昭、马援、吴汉这些年轻人去征伐罢!”
“至于老夫,给汝等做陪衬即可!”
……
PS:第二章在23:00。
第424章 君王死社稷!
下曲阳城在滹沱河以南,又有一条汉代开凿,名为“大白渠”的沟渠作为护城河环绕,仅南面有出口,在平原上也算易守难攻之地,加上一度作为新莽时和成郡的首府,城池够大,所以被刘子舆看中,赶走邳彤后,将此处当成了北汉的新都城。
而邳彤经营和成数年囤积的粮草,就成了支持铜马大军熬过这个冬天的唯一粮食来源。
刘子舆带头降食省粮,这位皇帝与穷奢极欲的刘玄相反,颇为简朴,一天只吃一顿,可随着腊月将尽,仓中粮秣渐渐见底。
雪上加霜的是,下曲阳与东路漳水前线的补给线,还遭到了一支骑兵的袭击,导致刘子舆与孙登、刘植部断了联络。
但刘子舆也顾不上担心部下了,那支切断北汉大动脉的骑兵,很快就向西突进,将战火烧到了下曲阳近郊!
刘子舆即便不登上城楼,依然能看到城外里闾被点燃,絮絮灰烟升上晦暗的天空。
这支骑兵带着幽燕之地的蛮横和寒意,和一向自诩军纪良好的魏军主力不同,一路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极,但毕竟远道而来,对下曲阳伤害性不大,造成的惊恐却极大,
城内人心惶惶,都在议论:“听说是来自北方的幽州突骑,魏王已尽得燕地乎?广阳王败绩了么?何以燕骑能跨越千里兵临城下?”
随着渔阳骑兵利用其机动优势,将下曲阳外围乡里烧了一遍,烟雾缭绕好似大军围城,城内的众人开始慌乱,连忠心的杜威都跑来劝刘子舆:“陛下,下曲阳危矣,还是前往真定城或南线大营为妥!”
刘子舆虽然不擅长军争,胆子却依旧很大,尤其擅长人心算计,看出敌人的小心思,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敌骑烧下曲阳东、北、西三面近郊,却唯独留着南边不烧,此乃围三缺一之计。彼辈是骑兵,没有攻城器械,城内尚有士卒数千,足以守备,他见朕在城内奈何不得,这才以恐吓城中,好将朕骗得出奔,朕一旦离开城池庇护,必为其所擒!”
他猜得一点没错,吴汉就存了这样的念头,就等刘子舆傻乎乎出城,成就他的盖世之功!
刘子舆这假皇帝竟能顶住压力,城内却有人被吓坏了,很快,刘子舆接到举咎,说北汉的大司农密谋造反,要绑了皇帝献给魏王。
阴谋虽然被戳穿,但一场屠戮后,下曲阳的朝廷也清洗了一小半,剩下的人虽忠心耿耿,但也力请刘子舆速调真定王或东山荒秃来下曲阳勤王。
刘子舆却认为,一旦下令,那过去几个月的仗就全白打了。
“若是真定王不支援常山井陉关,景丹旬月可破关而入。”
“而一旦南线大军后撤,必是被魏军追击,全线崩溃。”
撤退可比进攻难多了,即便铜马发挥他们化整为零的能耐迅速撤离,想将人全都聚集起来,亦是难于上青天。
“慌什么!”刘子舆强自镇定,斥责了惶恐的群臣。
“昔日高皇帝被项羽射中当胸,却仍谈笑自若,言虏箭中趾矣。相比于楚汉之际,荥阳之困,今日又算得上什么?”
他一挥手,勇气颇足:“只要敌骑的箭还没射到朕脚边,情势就不算危急。”
“令南线发兵二三万归来,驱走突骑即可。”勤王之师多了影响前线战况,少了则是给突骑送人头,刘子舆的决定颇为正确,再给他几年时间,说不定也学着会打仗了。
然而渔阳突骑已封锁了下曲阳通往外界的通道,任何使者都会被射杀,刘子舆一封诏令都送不出去,救与不救,派多少人回来救,已经不由皇帝说了算。
于是便有了南线的渤海王东山荒秃听闻下曲阳告急,情急之下,竟然全线撤退的事出现——不撤也没办法,粮食已尽,铜马在前线撑不下去了。
亦如刘子舆所料,东山荒秃手下将近十万主力,赶了两百里路撤到下曲阳附近,已经只剩下五万,其他要么是见战争不利各自逃走,亦或是在撤退路上被紧随其后的魏军耿纯部衔尾追击,冷不丁咬一口肉。
不过东山荒秃的归来,确实解除了下曲阳之围,使得渔阳突骑知难而退,吴汉顺手击灭了几支铜马散兵后,带着遗憾跑到滹沱河以北,等待下一次进攻的机会。
屋漏偏逢连夜雨,东线的战场也决出了胜负,靠着吴汉截断铜马补给线,孙登、刘植部士气趋于崩溃,与他们周旋许久的马援果断发动进攻,孙登败走,带着残部逃散,不知所踪。而刘植则忍痛放弃了祖辈生活的族邑,收拢残兵近万撤到下曲阳。
如此一来,刘子舆麾下的铜马诸军,合计后只剩下七万余兵。
魏王伦亲征,旗帜即将抵达下曲阳南方百里外的宋子城,其部约四万余。
马援已渡过漳水,向西靠拢,其部两万余。
幽州突骑渔阳、上谷两师,在下曲阳北、西游弋,各二三千骑。
事到如今,大决战的态势已经很明显了,魏军已经从西、北、东、南四面合拢,将北汉刘子舆七万余人包围在下曲阳周边百里之地。
论数量,魏兵其实与铜马相当,但愣是打出了包围聚歼的架势来,而刘子舆也不清楚敌方数量,总是会高估一些。
常山郡的真定王、上淮况部三万人,亦被景丹拖住,被上谷突骑截断与下曲阳的联系,对下曲阳之困爱莫能助。
“魏军的包围圈颇为松散,眼下唯一的机会,便是趁着其东、南两部尚未合拢会战之际,集中兵力,选择一方,一举击破!”
昌成侯刘植丢了祖传族邑,但他对汉家依然忠心不贰,向刘子舆请命道:”东线马援兵少些,还请陛下以臣为前锋,全军向东击之!”
“只要先击败了马援,再调头与第五伦决战,或有胜机!”
然而众人虽同意刘植“先打马援”的提议,却不愿与魏王决死。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只要破开马援军,陛下便能东狩,不必与第五伦纠缠。”
“东狩?”刘植大怒,看着提议逃跑的杜威:“你的意思是,放弃国都?”
“也只能如此了。”杜威不敢看刘植和刘子舆,竟然哭了起来。
北汉群臣已经达成了共识:下曲阳的丢失是注定的,千不该万不该,不应和第五伦打消耗战,被魏王将擅长短期决胜的铜马拖入自己熟悉的节奏,最终箭尽粮绝。
足兵、足食、民信之矣,如今的北汉,也就兵员还勉强够数,粮食和民众支持皆无——巨鹿本地人对外来的铜马也颇为畏惧嫌恶,宁可被魏王统治,对他们来说,皇帝姓刘还是姓五、姓六,有什么区别?
若是能还河北安定,姓七都行!
东山荒秃也同意刘植的提议:“没错,一路向东,杀回信都、清河,与城头子路汇合,而后东投渤海!这才是最好的路。”
东山荒秃就是渤海人,铜马中半数亦是来自那儿,同样是深受河患的黄泛区,冀州待不下去,回去就是了。
“渤海虽然在水灾后荒凉了些,但起码地盘广大,再不济,往后还能往青州跑。”
铜马军的流寇本性开始发作,渠帅们你一言我一语,都觉得这是好主意。于他们而言,不就是换个地方,重头再来么?青州现在还没有较大的势力,铜马虽然打不过魏军,去进攻那齐王张步,鸠占鹊巢,还不是轻而易举?
刘子舆心里虽不乐意,但他也清楚,大难临头,自己这个皇帝若不依着铜马的意思办,他们指不定就会抛下自己,亦或是强行劫持而走,如此,威信势必大跌,都不必第五伦打过来,自己就散了。
“就依诸卿之策。”
刘子舆让众人下去,只留下刘植,交心说话时叹息起来:“群臣皆惧魏,唯独昌成侯骁勇无畏啊,诗云,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果然没有说错!方才唯卿所言甚合朕意。”
刘子舆站起身来,吐诉自己真实的想法:“巡狩,最初不过是史家为天子讳言,将周王出奔或赴诸侯之会,说成狩于河阳,但也是百年少有之事。”
“到了近年,皇帝们却是动辄巡狩,王莽南狩汉中,授首宛城。”
“刘玄斩了王莽头,还派使者来炫耀,要朕归附,然而他也一样,在赤眉打上门时,也抛下国都落荒而逃。南渡后,听说只能偏王于荆南卑湿之地,西迫于公孙,北逼于楚黎,东边更被其昔日臣子吴王秀所压,当真可怜。”
对刘玄,刘子舆是颇看不起的,只觉得此人根本不配作为汉家天子,对不起他身上的汉高血脉!
你一个真刘,还不如我一假刘有能耐、有胆量、有骨气!
若是刘子舆也学着此人,仓皇出奔,不是成了自己最鄙夷的人么?
刘子舆道:“昌成侯可知,外头常有传言,说朕不是孝成皇帝的子孙,是假刘、假皇帝!”
刘植当然听过,他的族人们为了说服刘植弃汉投魏,也没少宣扬此事。但刘植却对刘子舆信之不疑,为何?
当然是因为,他从这位皇帝身上,看到了少有的天子恢弘气度!
就如今日!
刘子舆确实比刘玄勤奋一百倍,任何做皇帝需要的知识,他都能现学现卖,几年下来,哪怕是生僻的典故,也能信手拈来了。
“赵地的大儒荀子有言,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
“然而古人又云,三人成虎,关于朕的身世,说朕是邯郸卜者云云,竟也有不少人信之。”
“想要让天下知道,朕是真刘,是真天子,只有一个办法!”
刘子舆看向刘植,说出了他真正的计划。
“《礼记·曲礼》有云,士死制,大夫死众,国君死社稷!”
“自第五伦入寇冀州以来,无数铜马兵卒信朕爱朕,前赴后继而死,他们是士,为朕的宏图汉制而死。”
“还有诸刘子弟,皆是大夫,其中有人苟且偷生,数典忘祖,投降第五伦。但也不乏为了大汉存亡,率领民众保卫家国而死者,不计其数,朕相信,昌成侯便是这样的贤大夫!朕封你为‘广川王’,恢复汝祖宗之国!”
“陛下。”刘植凝噎下拜,他不在乎这封地,他愿意为刘子舆而战的原因,是因为在其身上,看到了孝武、孝宣皇帝的影子啊!
气氛忽然有点悲壮,刘子舆道:“士、大夫尚且如此,身为国君,朕岂能独自逃走?”
“朕意已决,集中兵力,向东击破马援,在那之后,朕不会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走,而是要调头,与第五伦决一死战!”
说到动情处,刘子舆也流下了真情实意的泪水,戏演到现在,他早就分不清真假。
他是王郎,是冒牌的刘氏子孙,但胸中这份对大汉炽热的爱,假得了么?
“朕要在河北战到最后一士一大夫,一皇帝!”
“哪怕败了、输了,我刘子舆,也要作为汉家最后一位真天子,殉我炎汉社稷!”
……
PS:明天的更新还是18:00和23:00。
第425章 独立
巨鹿郡宋子县虽不如下曲阳繁华,但早在战国时便是赵国大城,燕国乐师高渐曾逃避秦始皇追捕,在宋子隐藏为佣,他在此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
而因为这层渊源,“筑”这种乐器,也成了宋子人的最爱,乐风酷似燕地,慷慨悲歌。如今大姓耿纯还乡,光复本县,宋子人便在城头执竹尺,击筑欢庆。
耿纯抬头看到这一幕,喜则喜矣,却让人将在高处击筑的老人们请下来。
“别忘了高渐离是如何刺杀秦始皇的。”
若是魏王伦入城时被刺客盲狙一筑砸碎脑袋,那可就神作了。
自从去魏郡给第五伦做副手后,耿纯已经许多年没回故乡,眼下带大军抵达耿家坞院外时,却见昔日的高门大户,只剩下一片丘墟。城外的祖坟也让铜马给刨得一干二净,陪葬品被盗窃一空,尸骨随意抛洒,与饿殍及战死者混杂在一起。
死人倒了大霉,但好在活人没事,耿家人早在一年多前,便被耿纯陆续接走。
“福兮祸兮。”耿纯对军中的族人说道:“魏王刚刚起兵鸿门之际,刘子舆也自立尊号,连我亦能受了北汉御史大夫之印。后来汉魏敌对,北州疑惑,我宗族众多,生怕汝等生出异心,犯了糊涂,是以举族迁至魏地,以绝反顾之望。”
“当初汝等不愿离开,却因此逃过一难。”
现下倒是不可能再有人犯嘀咕了,河北形势已定。
等第二天,第五伦也入得宋子城后,得知了耿家庐冢遭难之事,遂大度地表示:“等灭了刘子舆,余要给伯山重建耿氏坞院。”
又似是半开玩笑地说道:“若是伯山愿意,可更易封地,来做宋子侯,富贵还乡!”
耿纯却婉拒了魏王的好意:“大王,臣不打算回宋子了。”
若昔日他家穷困如今富贵,那当然要锦衣在故乡走一走,但耿家过去就相当于宋子县封君,如今再回来装给谁看?
耿纯对家乡不眷恋:“树挪死,人挪活,昔日族中坟冢还在时,族人安土重迁,不肯离开。如今既然被王郎所毁,倒不如乘机迁走,大王需要耿氏去哪,我家就去何处!”
这番政治表态,让第五伦颇为舒服,若耿家留下,“河北第一豪强”必是他家。
但耿纯先前听闻第五伦在关中所作为,知道魏王虽暂时拉拢河北豪姓打击铜马,但事后肯定会加以压制,自家身为”外戚“,在冀州也颇多姻亲,还搁在这阻碍魏王施政,实在不妥。
离开河北,不会影响耿氏富贵,留下来反而会被各路愚蠢的亲戚拖累麻烦,还是走为上策。
南路大军入驻宋子城后,某位将军也绕路过来谒见魏王,正是来自渔阳的吴汉。
不过从东路军赶来联络的绣衣都尉张鱼,却早吴汉一步到达宋子。
……
当第五伦问张鱼,吴汉如何时,张鱼便能抢先给魏王留下印象。
“河间的事,臣与吴汉皆有过错,臣的错还更多些,虽是渔阳兵先开衅射箭,部下被迫还击,但我身为绣衣都尉,专管敌情,却连对面究竟是敌是友都没搞清楚,就任由麾下与之交战,实在是大过。”
不愧是第五伦带大的,张鱼说话很讲究艺术,对容易被认为是“公报私仇”的河间误击友军事件,哪怕自己稍占理,也带过不提,只讲了吴汉不肯跟他去拜见东路主帅马援,而自行其是。
“万幸,吴汉及渔阳突骑切断了铜马东路军补给,使其内外交困,也算助了马国尉些许。只是类似的事可一不可再,渔阳突骑虽骁勇,但毕竟是初降的客军,总得听大王调遣才行,而吴汉虽有才干,却也性情桀骜,不易服人。”
如此一来,好话坏话全说了,暗示吴汉跋扈,第五伦不动声色,让张鱼下去,召吴汉来见。
吴汉毕竟刚从百里外赶来,风尘仆仆,能明显看到衣上的冰渣,湿一片干一片,脏乎乎的,有些地方还在脱甲时扯破了,也顾不上洗沐,一身马味。
他容貌乍看敦厚,身材不高,与第五伦差不多,二人就算站着也能平视对方。
吴汉稍稍躬身:“臣吴汉,拜见魏王!为大王贺寿万岁!”
第五伦亲扶起他:“任伯卿常与余说起,曾在他麾下做亭长的吴子颜,称你为奇士,子颜可知余盼了你多久?”
吴汉道:“请大王先容臣告罪。”
第五伦道:“卿立了大功,何罪之有?”
吴汉再作揖:“前年魏王派人召我过来,当时吴汉行走外地贩马,以至于错过,后来河北闹起铜马,道路断绝,又听说大王去了长安,于是没有南下,此一罪。”
“上个月,没有大王诏令,汉就自表为渔阳太守,二罪也。”
“在河间天色大黑,误击绣衣都尉,三罪也。”
这哪里跋扈了?张鱼的话,要么因为个人好恶有夸大之嫌,要么就是吴汉看似莽撞,实则心细,会看碟下菜。
但只要对魏王能毕恭毕敬,别说张鱼,哪怕吴汉对其他大将鼻孔朝天,都没问题。
“汝是有过错。”第五伦似是开玩笑地回应道:“不过最大的过,在于今日才来,若是早来两年,以子颜才干勇锐,何止于区区二千石?”
“至于河间的误会,绣衣都尉已与余解释过了,张都尉大度,将过错都揽到了自己头上,子颜也勿要记在心上,日后可要与他把酒释怨,相互赔罪才是。”
第五伦一拍手,让军中庖厨上些吃的来,考虑到武人的喜好,都是硬菜:“说完这些‘过’,子颜可要好好与余讲述你的功绩,渔阳怎样举义,又是如何跨越千里抵达巨鹿,都要说说!”
然而吴汉却将杀北汉渔阳太守的功劳归到盖延头上:“盖延乃是渔阳塞外豪杰,多亏了他伏兵收之,臣才能手击杀故太守。”
至于渔阳替第五伦传檄幽州诸郡,眼下已经说得右北平郡派兵南下助阵,进攻广阳国蓟城的事,吴汉则归功于王梁。
“王梁修书与右北平太守,晓之以理。”
原来王梁书信里是这样劝说右北平太守的:“盖闻上智不处危以侥幸,中智能因危以为功,下愚安于危以自亡。危亡之至,在人所由,不可不察。”
“如今河北败乱,四方云扰,公所闻也。魏王兵强士附,河北归命,公所见也。刘子舆内背诸姓,外失众心,公所知也。公今据孤危之城,待灭亡之祸,义无所立,节无所成。不若一同归魏,转祸为祸,免下愚之败,收中智之功,此计之至者也。”
右北平遂征突骑千余,随盖延南下击蓟,此事恐怕还会连带辽西、辽东等郡争相投魏,无疑是替第五伦“传檄而定”了。
将一武一文两个副手,都推荐给魏王后,吴汉最后才讲了自己带四千骑转战千里之事。
吴汉几场小仗确实打得漂亮,不过第五伦听张鱼说,吴汉一路烧杀抢掠,以战养战,如此维持给养。
不过第五伦也没资格站在道德高地上批判吴汉,一来他没给吴汉派督军,二来也没给人家提供粮食,渔阳骑自带干粮入场。
再者,这时代哪有军纪好的部队,比烂罢了,魏军也就那鸟样,第五伦亲自盯着时稍好些,不敢光天化日抢掠,第五伦不看时,各部队立刻给你秀下限。
就比如,他离开长安几个月,留守关中的官、兵们,恐怕已经撒欢腐化了罢?去年的腐肯定是白反了。
而河北战场上,扩军之后,军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猛然跌落,冒犯里闾、顺手牵羊、甚至将百姓说成铜马打杀,抢走粮食衣物,比比皆是。真要按后世标准严肃军纪,魏军十万人里,起码要惩罚一半。
第五伦能制止的,只有军队公然屠戮罢了,底下的小恶,数都数不清。在人性和时代的惯性面前,第五伦也是螳螂,只能张开臂,能挡点是点,若想往回推一点点,他也需要几十年时间,需要更多双臂膀。
兵者凶器,野隼爪利,不但挠猎物,也会啄人,这吴汉是有毛病,只能像熬鹰一样,慢慢熬呗。
不提这些让第五伦有心无力的糟心事,二人又议论了如今的军情,吴汉虽然受限于出身,质朴少文采,但仍能用简单明了的语言,点出河北形势。
“铜马等贼众虽多,包围内七八万,包围外,千里之内,各郡散斗者或有十余万。然皆劫掠群盗,互不统属,胜不相让,败不相救,非有仗节死义者。臣一路南下,皆望风披靡。除了城头子路外,不足惧也。”
“只要将刘子舆歼灭,连统合群寇的首脑都没了,河北流寇将重新变成一盘散沙,可各个击破。”
听到这,第五伦基本对吴汉做出了判断。
“此人勇鸷有智谋。”
勇鸷突出于他敢手刃前郡守,起兵转战千里,相比较隔离上谷骑的慢条斯理,渔阳骑表现卓著。
智谋则体现在外表朴厚,实则有点小心机,先告罪再表功,还不忘拉副手一把,看来此人不贪小功。
他贪大功!
第五伦对吴汉比较赏识,暗道:“我麾下勇将,第七彪、郑统、张宗等,鲜有能及吴汉者。”
这评价颇高,作为一员勇将已经合格,但能否独当一面呢?不好妄下判断,没带万人以上的大部队作战前,谁也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但未来幽州诸郡会拉起来一支骑兵突骑,但兵权宜分不宜集,不好再让耿氏来掌握,吴汉倒是不错的人选。
于是第五伦给他的犒赏也颇为丰厚。
河北诸郡,原本皆在刘子舆治下,各为其主,战场交兵后,或有改换门庭者,第五伦为了犒赏公平,以其先后及主动被迫,分为起义、投诚、投降三种。
吴汉这一类便是起义部队,将领和军队待遇也会最好,因献地起义之功,一个千户侯就到手了。
加上帮忙传檄右北平,千里奔袭,再加数百户,眼下决战未打,吴汉还要赶着回部队,也没时间搞仪式,第五伦只能口头许诺,笑问他可有兴趣封回老家南阳去?
不过给吴汉安排的军职,却是实打实的。
“魏军依照战国之制,有军、师、旅之分,一军数万人,由将军统帅,一师万余人,由偏将军统领。”
这是战时的部队编制,骠骑将军马援,左丞相、后将军耿纯,前将军景丹,都带一军,数量从两万到四万不等,全看魏王调配,不到万不得已,第五伦不会越过军这一级,去给底下的师、旅跨级指挥——打赢了还好,输了主君还要自己背锅啊?他就算微操瘾犯了,也是管管战略,给将军们下令。
但也不能完全兵权下放,第五伦还是会保留一些部队,不列入军的正常等级编制序列……
第五伦看出吴汉是个不容易服人听指挥的,也给他自由发挥,看看成色的机会。
“子颜,汝麾下虽才四千人,但余给汝万人编制,也不划归骠骑将军后将军麾下,作为偏将军,直接隶属于余!”
“是为‘独立师’!”
当然,派遣一二郎官和绣衣校尉跟着吴汉,做魏王的眼睛是少不了的——不算监军,刚起义的部队,暂时只观察不干涉,否则容易被人拿着鸡毛当令箭,慢慢收紧整编。
吴汉对这个结果很满意,面前的肘子也快吃完了,战争不知何时就会打响,准备拜谢告辞回军中去,第五伦却又喊住了他。
“将军的衣裳脏了破了,大军初来乍到,也找不出像样的裁缝,余与将军身材相差不大,特以锦袍两套赐之,裹于甲中放箭!”
“只望将军鲜衣怒马,为余破此残敌!”
……
“魏王,真英明之主也!”
这是吴汉谢恩离开宋子臣后,回味与魏王见面的感触。
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臣亦择君,魏王伦的表现,确实让吴汉觉得值得效力。
聪明秀出,谓之英,对他的封赏颇为得当,指点江山起来,英姿勃发。
细查秋毫,谓之明,连他身上衣裳脏破都注意到了,有人情味,令吴汉如沐春风。
但吴汉准备安心打工之余,对这新老板也有点小小遗憾。
“只可惜,少了些王霸之气,不似雄主啊!”
……
PS:第二章在23:00。
第426章 就算是五万头猪
吴汉是起义部队中的先进分子,带着几千骑外加一个郡投靠,直接给自己挣了个侯位。
而前北汉丞相、信都太守李忠,则只能算作“投诚”。
当初信都一役,李忠在邳彤入城苦劝的情况下无动于衷,直到马援用“抉目”之计让李忠里外不是人,再无退路,他才不得已宣布投魏。
这样的人,在政策和待遇上当然与备受魏王器重的吴汉有重大不同,赏了个伯爵当马骨而已,兵权是想都别想,甚至都不放心让他继续呆在信都。第五伦找了个借口将李忠调到身边,充作顾问。
李忠想起信都之事就觉得惭愧,只觉得自己是“李不忠”,不干净了。当初本打算成仁的他,入了魏营后,只要魏王想不起来问话,李忠就一言不发。
直到大战前夕,第五伦开完军议,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来,招来李忠一句:“仲都见过王郎多次,此何许人也?”
虽然第五伦让人给李忠展示过刘子舆乃邯郸卜者王郎假冒的诸多证据,但李忠心中还是不太确信,只因刘子舆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于是李忠不顾对面的耿纯朝他暗暗使眼色,竟直说道:“也算是一时英雄。”
如此高的评价,第五伦倒是颇为诧异:“为何?”
李忠如实答道:”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这两者,刘……王郎都占了。”
如果这身份真是假的,岂不是更显得王郎胆大过人?
第五伦不以为然,在他心里,当然是“天下英雄,唯秀君与伦耳”。
与他们这俩挂逼相比,刘子舆不过是靠诈术侥幸一时,他也算英雄的话,那后世搞传销的家伙们,岂不是人均英雄?
耿纯看出魏王不快,说道:“仲都不识人也!我看那王郎,做卜者时,不过是李少君之流,靠言语方术蒙骗世人,胆子虽大,也算聪明,不过是小道。”
也就他舅父刘杨那种傻子,才会上刘子舆的当咧!
“王郎与铜马合流,不再是傀儡后,这一年来也未见有什么治国领军之能,反而使郡国越发混乱。藉使王郎有庸主之才,麾下数十万铜马,纵是人臣仅得中佐,河北虽乱,也不可能被大王数月之内逼入维谷。”
李忠忍不住反驳:“子婴纵有心拒六国之兵,却也无力回天,形势使然也。魏王东出,犹如秦扫六合,设使成帝复生,天下不可得,况诈子舆者乎?“
看似奉承第五伦,其实暗含的意思是,若给刘子舆一年半载时间,整合河北,战事就不会这么顺利了。
可大争之世,谁会容你耐心发展?去年第五伦在关中还没站稳时,刘伯升和隗氏给他时间了么?
不过,一味贬低王郎也没必要——对手如果真的是菜鸡,那你魏王的胜利也要打折扣啊!
“好了。”第五伦让二人停止议论,下了定论:“余问卿王郎为人,是想知道,如今之势,以他的性情,会如何抉择?”
料敌知机在方寸,不但要考量敌我数量、甲兵、天时地利人和,连主君的性格也得参详。
王郎是在下曲阳坐守等死、突围逃窜,还是心存侥幸,鼓起勇气来和第五伦打一场大决战?
“应该会死战。”李忠依然认为,刘子舆有雄主之胆。
第五伦道:“卿是说,事到如今,他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耿纯却笑道:“王郎本来就是瓦,自以为是玉罢了,大王,臣赌他会跑。”
话音刚落,结果就来了,绣衣都尉张鱼匆匆来禀:“大王、左丞相,斥候及渔阳突骑,皆发现上曲阳城外铜马军出动,人数或有数万之众,伪帝炎旗亦在其中,向东行进!”
东边数十里外,是正在缓缓向西靠拢的马援军。
耿纯拊掌而笑:“我说什么来着?”
“瓦,终究是瓦,定是想击破马骠骑,然后东遁与城头子路汇合。”
李忠垂首不语,是他看错了么?
第五伦知道张鱼和吴汉有“误会”,另点一个绣衣使者传讯:“去告诉吴汉,带幽州突骑衔尾追之,但勿要靠太近,只等主力交战后再伺机陷阵。”
但第五伦却没有急着令大军一窝蜂追击,只点了耿纯道:“伯山带两师向东行进,争取与文渊东西夹击,歼敌于野。”
“再遣一师,去看住下曲阳城,提防城内还有铜马藏匿使诈。”
“余自将一师殿后。”
李忠的话,第五伦还是听进去了,对王郎这个最大的变量不得不防。
第五伦赫然起身:“但不管王郎是玉是瓦,就算外面包了一层‘铜’马,碰上了余的铁军,都会被击得粉碎!”
……
被第五伦夸为“铁军”的魏军以善站著称,魏王美其名为“阵地战”。
他们喜欢依托地形,与敌人打正面阵战或消耗战,然后用己方比较完善的后勤拖垮对方。
建国以来的大仗,潼塬之战、渭水之战、周原之战等,莫不如此。
但赤眉、铜马这些流寇却与之相反,擅长的是大范围的流动作战,他们在数郡诸州间来回穿插奔波,在运动中寻找战机,伺机进行突破。
先前几个月,被刘子舆后的铜马从流寇变坐寇,心态出现了变化,加上天气、地形所限,铜马放弃了自己所长,傻乎乎地被魏王牵着鼻子走,和他对峙消耗,损失惨重,也打得憋屈。
直到今日,已经决定抛弃河北的东山荒秃,才找到了纵横幽冀大地的肆意快活来。他带着下曲阳的大半铜马兵,乘着一个雾天,多树旗帜扬起烟尘,开始向东突围。
按照东山荒秃估计,魏军人数,其实不比他们多多少,所以这“包围圈”,其实有许多大漏洞。
既然是突围,也不必拥在一起,直接分成了十多支各散而走,每支二三千人不等,朝着东面广袤的平原分散撤退。
马援的东路军只有两万正卒,聚拢拦截罢,可能会叫刘子舆跑了,分散追击吧,铜马冷不丁就掉过头来反击。
有句玩笑是“就是5万头猪,抓3天也抓不完”,这笑话放哪个时代都不会过时。新莽时期,成昌、昆阳的十万、三十万新军比猪还不如,成建制地溃败、投降,都不用三天就没了。
但如今铜马却是直接一躺到底,发挥流寇本色,直接将一心想跑,没有战心的人,当成了几万头猪来用!
抓吧!看多少天你能抓完!
就算有渔阳骑兵游弋在下曲阳,也不过三四千骑,半数还在千里奔袭中失去了马匹,只能充当步卒。
长距离折腾,对于人和马都是巨大的耐力考验,渔阳骑兵虽然骁勇,但经过十多天的奔波,也疲累到了手不能握住缰绳,而需要用布条将缰绳缠在肩上来驾驭战马的地步。不少人马都形容枯槁,几近乞丐,亏得在宋子吃魏王辎重补给了一波。
只可惜他们挑错了方向,马文渊,是大魏善站之师中,最擅长打运动战的将领,之一。
见到这拙劣的伎俩后,马援不由冷笑:“铜马欺我脑子像新莽庸将一般愚笨,不知变通么?”
魏军之制,万人为师,一师五旅,校尉统之,马援调出来一师,让五旅校尉各自拦截敌散兵,但要保持阵型不准乱追,互为犄角,随时能够相互驰援。
“让军后方一师信都、清河民兵也结垒阻挡,能拦下多少是多少。”
而马援则自将一师,在万猪乱奔中保持战斗阵型,岿然不动。
这便让在后带着两万主力,打算在马援中计散而自斗之际冲杀过去,一举将其打败的东山荒秃无从下手,也只能让手下渠帅各自散走。
聚聚合合,这就是流寇的日常,离开前,东山荒秃还对渠帅们说道:“若能逃过这一遭,天气转暖后,就在渤海郡城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聚合!”
今天已经是腊月三十,明日就是新的一年了。
分散离开的各营都带着一辆马车,车上竖炎汉旗帜,唯独东山荒秃这支队伍什么都没打,只带着无帜之车,从魏军的围追堵截中巧妙地穿插过去。
但毕竟是大平原,人多的一方真想乱跑,还拦得住么?
一口气跑到天色将黑,东山荒秃的手下已经只剩下二千人,其余都不知散在何方。
这是一片废弃的农田,旁边就是里闾村庄,左近都没有魏军出现,东山荒秃觉得差不多安全了,让人进入村闾稍事休憩,又走到没有旗帜的那辆舆车上,下拜问候。
“皇后,太子,吾等冲出来了!”
车舆被掀开,里头的人露出头来,却是一个民妇打扮的年轻女子,脸上抹着灶灰,还有一个才七八岁的小男孩。
女人是刘子舆的皇后、真定王的外甥女、耿纯的表妹,郭圣通。
男孩则是真定王之子,被刘子舆立为太子的刘得。
刘子舆竟只将皇后、太子送了出来,他本人,不在出逃的铜马大军之中!
且说,刘子舆花了一天时间,召见铜马各渠帅:一心想走的编入东山荒秃军,对他忠心耿耿愿意死战断后的则编入刘植军,最后前者得六万,后者有一万……
然而刘子舆却忽然宣布道:“渤海王带皇后、太子离开,朕则留下,亲为诸位断后!”
“若是亡亦死,战亦死,朕宁愿死国矣!”
此言一出,愿意留下和他们的皇帝共生死的人,立刻变成了两万余……
这便是东山荒秃所带五万人的由来。
郭圣通看着左右,里闾残破,不知被多少支乱兵袭扰过,村道中还倒毙着被冰雪冻住的尸骸,极其可怖。
她哪见过这些啊,顿时忧心忡忡,只来得及问了一句:“渤海王,陛下他……”
“陛下尚在下曲阳。”东山荒秃含泪如是说,他也没想到,皇帝陛下会如此大义凛然,但东山荒秃不像刘植、张文那般死忠,这件事给他带来的感动,也就是答应护卫好皇后、太子,给大汉留个种子。
虽然刘子舆本意是想让东山荒秃等一心想走的人,帮忙吸引汉军主力,尤其是骑兵!而他好实现自己与第五伦“王对王”的决战,以期奇迹出现。但在东山荒秃看来,直接突围还是更易出去,皇帝是给了他一条生路啊。
然而她们也不必忧心刘子舆了,不等东山荒秃回答,远处却响起了一阵隆隆马蹄声!
渔阳突骑,还是追了上来!
尽管长途追击敌人,连续交战冲杀,将人、马都累的几乎气绝,然后他们依然在吴汉的指挥下,鼓起残余的最后一点力量,催马朝这支铜马兵冲来!
吴汉伏在马上,这南阳汉子骂骂咧咧:“半日内连破三支铜马,车舆都竖汉旗,里面却空空如也,乃公就不信了!“
“既然有旗帜的都是假车,你这没旗帜的,说不定是真车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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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7章 瓦玉
原本吴汉对铜马还颇为轻视,认为他们是劫掠群盗,胜不相让,败不相救,非有仗节死义者,所以他才能带着渔阳突骑横行千里而无阻碍。
然而在追上这支人数较多的铜马后,吴汉却陡然发觉,原本还只顾着逃命的铜马贼,竟好似疯了一般调头反击起来。
“伪帝刘子舆定在其中!”
吴汉不惧反喜,举起环刀,呐喊道:“刘子舆人头购赏千金,魏王那儿,有数不清的金饼待领!今日封侯之秋,诸君勉之!”
他的手下也不讲究尊卑,哈哈笑起来:“将军果然少文,封侯之冬才对吧!”
渔阳突骑对魏王不存在没来由的归属感和忠诚,但对黄金丝帛就不一样了!
一时间众人高声应和,结成在边塞与匈奴、乌桓交战多年练就的雁翎阵飞驰而出,滚滚马蹄与犀利刀刃融汇月光,落下后又绽放为血光。
里闾外地面滑溜,半是烂泥,半是没化的冰雪,很影响马速。好在大多数铜马都是轻装突围,没有甲胄,这使得渔阳突骑即便冲击速度不快,但只要刀刃或矛尖划过马侧敌人,亦能造成巨大的创伤。
吴汉右手持刀,左手挺矛,在最后关头放平矛尖,刺穿了一个倒霉的铜马兵,将矛留在他的胸膛里。
碰撞的冲击令他肩膀麻痹,旋即又遇上了一个马前惊恐的面容,那铜马兵发抖的手中,戟刃斜指,正对马脖子。
吴汉反应极快,双腿一夹,让马稍变方向,而后挥起手中刀刃,没击中脖颈,只从肩头到腋窝齐齐砍下他的胳膊!
到这时,刀刃也残卷得不成样子,吴汉扔掉了刀,拔出了一柄斧头!
他出身低微,年轻时做过樵夫,使过好多年斧子,混上亭长后要砍盗贼的脑袋,也是斧刃好用,直到今日,吴汉马上还会留一把备用,顺手!耐操!
这稍稍停顿,一支箭“咔哒”一声撞上厚甲,吴汉猛地转过头,如若猛虎,盯上了那个站在里闾矮墙上射箭的弓手,立刻纵马朝他冲去!
渔阳突骑的马抵达矮墙时,都猛地人立起来不敢跳,但吴汉却直接纵马一跃而过,一斧准确将那忙着上弦的弓手脑袋劈烂。
战斗会让人害怕恐惧,可有时候,也会陷入一种叫“战斗狂热”的状态,过去和将来一齐消失,惟有此情此景、此时此刻,而恐惧、思想都不复存在,只有杀戮。
吴汉不太能控制这种情绪,杀到兴起时总难以停下,仗着甲厚,他人挡杀人,斧到之处,阻拦的铜马纷纷手折头裂,而吴汉斧刃上沾满脑浆和骨渣。
他的麾下也一样,跟着骁勇无畏的首领,渔阳突骑击穿了铜马那脆弱的阵线,何必惧怕敌人那缓慢的戈矛,他们在马上挥动刀剑,犹如轻舞欢歌,在夜色中放声长笑!
可随着外围战斗结束,铜马退入村闾,在狭窄的里巷中交战,骑兵的优势开始被消解。
吴汉兴起时冲入里闾,却被一个从巷口忽然冲出的铜马以戈击马腹,导致爱马倒地。
吴子颜重重堕马,膝盖先着地,给他带来了一阵钻心的疼痛,甚至能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
吴汉忍着剧痛,即便跪在地上,仍反手将那铜马兵击杀,但却发现左腿已难以走动。
“我在做什么?”
这伤痛也惊醒了他,吴汉扶着墙,一瘸一拐离开战场,在渔阳突骑接应搀扶下,回到了闾外的指挥位置。他让没有参加战斗的骑从在周边防备,小心他们的“金饼”刘子舆再度趁乱而逃。
亏得吴汉最后时刻的猛醒,铜马果然从村口南方突围,爆发了剧烈的交战,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还听到了一声女音。
等吴汉瘸着脚过去查看时,战斗刚刚结束,却见马车周边尽是倒毙的铜马,而马车上也扎满了箭矢,不少直接透车舆而入,车底滴滴答答流着血。
封闭的车厢中,还传来了孩子的抽泣声。
等吴汉用刀挑起车帷,先看到一个瘫坐车中哇哇大哭的孩童,七八岁年纪,脸上虽然抹着灶灰,吴汉的铁掌伸过去一擦,却露出了白皙的皮肤,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车中起码扎入了六七支箭,这孩子却能幸存,并不是他运气好,而是车中同坐的女子,最后时刻用身体护住了他。三支箭自女子后背、肩膀钉入,翻过身来,年纪轻轻,其中一支箭自肋部穿透而出,这便是她的死因。
人没气了,这应该是铜马渠帅的家眷吧,那孩子也哭哭啼啼问不明白,吴汉遂回头看向渔阳突骑,没好气地问道:
“谁放的箭?”
“力道很足啊!”
没人承认,伤痕累累的渔阳突骑依然嘻嘻哈哈,没人真正在乎自己造成的死亡。
他们南下千里,在河北幽冀大地上,见到了无数死去的女人、孩子、男人、老人,有的是被渔阳突骑抢粮时所杀,有的在他们经过时早就冷透,正在被野狗啃食。
眼前的死者,不过是这场席卷北州的战争中,上万、十万牺牲者的一员。
不过在吴汉逼问抓获的铜马渠帅,得知这对“母子”,实则是姐弟的身份后,却没法淡定了。
“伪帝的皇后和太子?”
男孩是真定王的儿子,被无子的刘子舆立为太子,这可得看好了。
渤海王东山荒秃死在保护车舆的战斗中,也不知他的人头值多少黄金。
更有木讷的渔阳突骑问,既然刘子舆购赏千金,那他的皇后,值不值五百金,要不要砍首级?
“砍你母!”
要不是吴汉瘸了条腿,肯定朝说这话的人屁股狠狠来一脚,没记错的话,这伪帝的皇后,还是魏左丞相耿纯的亲戚,人死了也就罢了,尸首还是好好保存为妥。
而更让吴汉跳脚的事情还在后头,但擒获的几个渠帅招供,说刘子舆竟还在下曲阳,手下还有两万多人,正准备和被大军抛在后头的魏王决一死战!
吴汉大惊,立刻让人牵马过来,要带人折回去,但左腿的伤痛却让他无法骑行,渔阳突骑们劝吴汉休养,他们去西边看看情况,却被吴汉骂道:“魏王封我为侯,又立为偏将军,如今他有危难,而我却伤卧不动,此非,仗节死义者所为也!”
再者,若是魏王有个不妥,给渔阳突骑的犒赏还作不作数?
吴汉遂勃然裹创而起,问道:“拉甲胄的辎车何在?快拉过来,我乘车而返。”
渔阳突骑披甲率不算低,但甲皆是沉重的连缀札甲,胄也是燕地式样,极重,穿着如此笨重的甲胄,如果要长距离徒步行军,对人、马体能无疑是巨大考验,到了地方人和战马都累得无法作战,那就好笑了。
所以渔阳突骑一般是轻装而行,快到战场才顶盔掼甲。
打完一战甚至会再脱下来,吴汉军中有几十辆车专门拖甲胄。
然而今夜追击太过急迫,吴汉也丢了不少属下,甲是穿身上了,但辎重载甲的车却没了踪迹。
吴汉一急,便让人将刘子舆“皇后”“太子”所乘马车扶好,重新找马上辕,拆了车帷,他乘此车而行。
为了让马车能跑快些,他卸了甲扔在地上,露出里面的锦衣——魏王所赐,经过一夜鏖战磨损,如今再度又脏又破。
“快走!”
吴子颜瘸着腿坐到车中,咬着牙强忍剧痛,催促属下催马沿原路折返,颠簸之际,他手往后按,却沾了一手的血,黏糊糊的。
吴汉皱起眉,本要按着习惯,将血往衣裳上擦,但想起此乃魏王所赐的“鲜衣”,又犹豫了,只瞧见车舆中还落着一件没绣完的黄地缣长寿绣衣——男式的。
遂扯了过来,随手擦拭后,扔出了车外!任它被渔阳突骑马蹄践踏而过!
……
而在吴汉西驰之际,耿纯才刚和马援完成会师。
乱了,这场仗彻底打乱了。
铜马恢复流寇做派后,五万人化整为零在大平原上四散突围,不但他们跑得乱,魏军追得也乱。
战斗进行到腊月三十日入夜时分,耿纯的军队里,偏将军找不到校尉、校尉找不到屯长、屯长找不到什长,什长一回头,嘿,他手下的兵怎么跑没了一半?
误击友军的事时有发生,直到月亮升得老高时,耿纯才与马援汇合。
这时候,方面之将与一隅之将的区别便显现出来了,耿纯尽管努力控制,但手边只剩一个亲卫旅还建制完整,其余都在追击中跑散,马援却还能拢着上万人。
耿纯大惭,与马援见面后询问起情况:“文渊可抓获王郎了?”
“不曾。”马援神情肃然:“儿郎们拦截了数支铜马,其多树皇帝旌旗,更有车舆被保护在其中,但要么是空车,要么是铜马渠帅家眷,竟无一辆是王郎御驾。”
“渔阳突骑追得更远,但尚未有回报。”马援笑骂道:“以那吴汉的脾性,就算有所斩获,恐怕也会缚之直接去献给大王,而不会知会你我半句。”
对吴汉先前的表现,马援倒没感觉自己被冒犯到,他行走天下,类似的草莽豪杰见得多了。
耿纯对王郎是鄙夷看轻的,不认为此人多厉害,而是铜马、刘杨太愚蠢,所以依然将王郎视为“瓦”,遂道:“昔日楚汉荥阳之战,刘邦被困日久,陈平乃连夜赶了城中女子二千人出东门,楚军囚击之。陈平乃与刘邦从城西门夜出。”
“刘子舆不是总自诩为汉高真正子嗣,还经常请刘邦上身么?会不会故技重施?”
“王郎既然能诈为刘子舆,是否也会披上铜马贼寇的衣裳,潜藏在人群中逃匿?”
五万头猪,还是晚上,确实不那么好抓,有大半人已经逃掉了,若真如此,王郎极有可能逃出生天!
马援也拿不准,好在须臾后,终于有校尉押着愿意招供的渠帅来报。
“王郎,不在突围铜马之中?”
马援恍然,忽然大笑起来:“这伪帝,好狗胆!”
想到第五伦猜测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幸言中,耿纯忍不住骂出了声。
“他这瓦砾,还真想做玉啊!”
……
“陛下,魏军主力与骑兵悉数追击渤海王而去。”
“知道了,只望渤海王及皇后、太子能顺利替朕东狩,等朕击败第五伦后,再接她们回来。”
此时此刻的下曲阳城,刘子舆正擦拭着自己的”天子剑“,他说这口剑是汉高斩白蛇的那一柄。
本为王莽所夺,在第五伦入长安时遗失,可如今却回来了!某天晚上有神灵降,金光四射,刘子舆醒来后发现手里多了这把剑。
“此乃天赐!意味着朕将斩第五伦!“
然而事实是,这斩蛇宝剑,早就由第五伦派冯衍送给陇右,如此才促成了西汉的建立。
刘子舆手中的剑,和他这个人一样,是假的!
但刘子舆依然擦得很认真,恍惚间,想起自己年少时,跟着父亲到处讨生活的场景。
他父亲王况作为卜者,虽然卑贱,心却很大,见识广博,一意想成为汉武时李少君、文成将军、栾大那样的名方士。本事除了占卜、天文、历法,精通相面算命之术等外,还有就是……骗!
王郎也得配合父亲,从小他就换过许多个身份:来求药的小童、随王神仙学艺的富家子弟,病怏怏的孩子,被王神仙一帖药后生龙活虎。
父子二人从这种招摇撞骗的生活中获利不少,当然,也有被戳穿身份后被放狗追的窘境。
已是少年的王郎被恶犬狠狠咬了一口,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掉,这之后嚷嚷着不想再扮了。
他想做真正的良家少年、王候子弟,而不是扮演时才能享受片刻的身份。
王况也厌恶了这种小蒙小骗,野心勃勃的他见新朝民不聊生,百姓思汉,又听说刘子舆的故事后,决定干一桩大事!
“最后一次。”
“郎儿,你只用再扮一个人,成为他,今后便再也不用作假!”
于是从那天起,王郎就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刘子舆。
他需要将父亲多方打听,将民间关于刘子舆种种版本的故事融会贯通,对从来没去过的长安、蜀地风物如数家珍,甚至还学了精准的雅言。
为了这个身份,父子整整筹备了数年,眼看骗得新朝魏成大尹上当,富贵垂手可得时,却被第五伦破坏了。
王郎在漳水畔目睹这一切后,仓皇跑回邯郸,但数年如一日的扮演后,他发现……
自己再也做不了普普通通的卜者之子王郎了。
“我就是刘子舆。”带着这念头,他鼓起勇气,干了一件极大胆的事:走入邯郸宫,拜见赵王刘林。
当时刘子舆尚稚嫩,刘林看出了他的骗局,但其也正需要推一个能让河北共尊的傀儡出来,刘子舆的故事与他的野心不谋而合!
这才有了之后传奇般的经历。
做皇帝的滋味真好啊,尤其是不再当傀儡后,信徒日多,无数人崇敬你,一言一行犹如天宪,这两年来习惯了此身份后,刘子舆更没法褪下这层皮囊了。
他很清楚,一旦“东狩”,刘子舆的政治生命就彻底结束,往后也再难再起。
“被第五伦追得到处跑,重新变成王郎,或者换一个名字,我或许还能侥幸苟活下去。”
但昔日被狗撵被人嫌,朝不保夕的日子,他已经无法接受。
你既然曾站在巅峰指点江山,如何还能退隐里闾普普通通?这种落差,比杀了他还难受。
是重新变为瓦砾被踩在脚下,还是以璞玉般的决心再搏一把?
刘子舆选择后者!
第五伦询问李忠刘子舆性格以料敌,而刘子舆最擅长猜测人心,也琢磨过第五伦。
“听说魏王伦一向谨慎,定会遣人去追东山荒秃,而他自己则率师殿后。”
只要能打一个时间差,出击歼灭第五伦,魏王一死,魏国就算不立刻四分五裂,也会陷入短暂的瘫痪。如此,刘子舆向西去与常山的上淮况、真定王三万人汇合,还有一丝复振的机会!
想走的人都随东山荒秃跑了,而城内所剩者,皆被刘子舆感动,愿意随他赴死——起码渠帅如此,下头的小兵纵有迟疑,但刘子舆有的是办法让给他们坚信决心。
于是刘子舆在城中祭坛披头散发,玩起了自己最擅长的把戏。
却见刘子舆持着自制的“天子剑”,伏地焚符诵咒,两手都从小指起挨次攀压成状,然后面向东南双手一揖,大呼咒语:
“芒砀山请高皇帝下我!“
又向北一拜:“代邸请孝文皇帝下我!”
最后是西方:“未央宫请孝武皇帝下我!“
念咒完毕后,却见刘子舆忽上下齿不断哆嗦,俄而口吐白沫,众人皆呼曰:“祖神降矣!”
刘子舆缓缓睁开眼,气度大不相同,他继承了汉家的荣光,高、文、武,在这一刻灵魂附体!刘子舆自问虽没有刘姓血脉,但却是当世唯一一个合格的汉帝,足以继承大汉的历史和传统,在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
表演完各路祖宗上身后,刘子舆让那些最笃信自己的铜马渠帅上来,也各自给他们“施法”,将天子剑在左右肩膀一点,又把食指中指并拢,在其额头一点,请大汉的将相附身。
对刘植如是说:“淮阴侯韩信下汝身,自此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
对五楼贼渠帅张文如是说:“舞阳侯樊哙下汝身,自此忠勇无畏。”
对一直追随自己,放弃突围的大夫杜威则道:“留侯张良下汝身,自此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众人也配合地焚纸香,磕头触地。
至于诸多渠帅,则分别是周勃、周亚夫、卫青、霍去病等上身,好似人人都发了一个守护灵。
铜马等河北流寇出身低微,加上河北燕赵之地本就淫祠盛行,很吃这一套,这也是这位奇怪的皇帝能给他们归属感的原因之一。
看着台上各路帝王将相轮番登场,底下的士卒也议论着他们所见皇帝创造过的奇迹。
“年初时皇帝单骑入铜马,还有许多强横之辈不肯放行,于是天子取出五铢钱一把,随手一掷,阻拦者首级皆堕落。”
“在信都、元氏城莫不如此,天子望气,谈笑杀人!”
“汝亲见否?”
“吾亲眼得见,并非虚言。”
于是皆相信为神,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亲近士卒的皇帝呢。
等仪式结束,刘子舆打开了下曲阳粮仓,让众人用最后的米粮饱餐一顿后,东山荒秃等突围时,将好的甲兵悉数留下,以至于城内铜马披甲率居然还挺高。
一直等到天色将亮,得到禀报,说魏军一师逼近下曲阳,准备来接管这座“空城”时,刘子舆让人吹海螺。
登时间,下曲阳城内刀矛林立,刘植、张文各将一万人,声势浩大地从城南两座城门冲了出来!
而下曲阳城南二十里外,一面五色旗引导的魏军师旅,也在向北挺进!
“下曲阳中果有铜马精锐出击么?”
“看来李忠说的话,确实是‘逆耳忠言’啊!刘子舆胆子确实够大。”
幸亏第五伦一向是“料敌从宽”,做军事安排时,除了主计划外,还有一个“备胎计划”,考虑另一种可能性,并在地图上做兵棋推演,以免临时遇变猝不及防。
第五伦遂站在鼓车上,对绣衣都尉张鱼下令道:
“依照军议结果,若刘子舆当真留有后手,诱走主力,欲与余决死……”
“那搁置未用的备胎计划,便能转正了!”
……
PS:第二章在23:00。
第428章 譬如朝露
魏王虽然将李忠的话听进了心里,对刘子舆决死一战有准备,遂有了所谓的“备胎计划”。
但正月初一黎明的这场战斗,过程依然远超执行者的预料。
“赵将军,大王令第三师在此阻敌两刻,等后方主力介甲赶到。”
赵尨是第五伦在魏郡时,由马援招募的贼曹掾,后来又随魏王西行,带着百多人留在河东。去年,魏军打响河东之役时立了功,升为河东都尉,干干抓贼剿匪的活,曾完成了对境内青犊贼的驱逐。
今年第五伦东行,因为军中魏郡兵较多,而对手又是流寇,考虑到赵尨治安战有经验,又将他带上,作为偏将军,掌一师,编入耿纯麾下。
但赵尨做都尉还行,当真领兵却有些勉强,与铜马对峙期间,数次差点为贼所袭,耿纯军中都公认第三师最差劲。
张鱼传的命令让赵尨有些委屈,心中暗道:“我虽然不如其他偏将,但魏王认为,我只能顶住两刻么?”
结果证明魏王还是识人的,仓促应战的第三师,差点连两刻都没撑住!
尽管赵尨卯足了劲头想要表现,但当两万余铜马冲出来时,还是给吓到了。
铜马出了下曲阳城,如打了鸡血般,不要命地往前冲,士气如此之盛,完全不像一支即将败亡的军队。
“材官弓弩,准备!”
赵尨连忙令前阵匆匆结阵,戈矛手蹲下放些长矛,而弩兵排成三段在前施射。
每一次齐射之后,对面黑压压的铜马军中,都会传来刺耳的嚎叫声,只见火把掉了,熄灭了,但是铜马仍然挥舞刀刃长予,高喊:“日月照,大汉兴!”
脸色阴深高个子的“信都王”刘植,亲自冲锋陷阵,带领着一群铜马兵径自向魏阵冲过来,月亮照耀着这些丧失理智的莽汉,照耀着他们的戈矛和旗帜:炎炎汉旗!
一排弓弩射过去,大旗倒下了,又举了起来,接着又倒了下去,再举起来!
大平原上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屏障的地利,弓弩的火力远不能阻挡敌人靠近,甚至造成的伤亡都不大,两万铜马,最终以无畏的姿态冲入魏阵,双方在夜色中混战起来!
当战役开始变成乱斗时,铜马兵竟占了些许优势,赵尨顿时慌了,他的手下多是秋天刚从魏地新征的兵,忠诚度没有问题,但训练日短,还处于“善站”的初级阶段,战术僵化。在这种遭遇战里,被灵活机动的铜马打得晕头转向。
亏得张鱼耳提面命,说第三师只需要顶住两刻就可以撤,赵尨才没将预备队全派上去,最后只悻悻尊令,鸣金收兵,且战且退,伤亡或有千余。
“魏军败了,魏军败了!”
在第三师徐徐向西退走,铜马军迸发出了巨大的欢呼,刘植抹去额头的血水,回头看向他们神灵附体的皇帝陛下。刘子舆也亲自出征,在后方被“樊哙附身”的五楼贼张文保护,看着这一幕呢。
但刘子舆对杂牌师不感兴趣,此刻天已大亮,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南方数里开外,飘着五色旗帜的魏王亲卫师。
让突围之众引开魏军主力和骑兵,而铜马精锐尽出邀击第五伦,是刘子舆唯一的机会。
所谓邀击,便是突然截击,打的是对方的措手不及,来不及列阵披甲就卷入战斗。这是经过与魏军数月苦战后,刘植发现铜马唯一能赢的方式,一旦跟对方正面摆开阵势,铜马必败。
只有靠乱斗和运动战、遭遇战,才能击垮强敌!
他最怕的就是第五伦油滑,见状不妙直接撤回宋子城去,若是铜马追之不及让他溜进城中,那就只能望城兴叹了。
岂料第五伦竟然浪费了第三师争取的两刻时间,非但不退,反而往前走了半里,摆开阵势,看这样子,他也想与刘子舆王对王呢!
“昊天有灵。”
刘子舆张开双臂,感谢上苍,和过去一样,运气,又一次落到了他头上!
或许自己真的就是天命之子呢!
……
“我讨厌赌狗。”
而在魏军本阵,确定刘子舆真在对面后,第五伦大摇其头。
当年刘伯升赌渭水决战,是因为他只能进不能退,只能一战定输赢,还情有可原。
而刘子舆则更可恶一些,这家伙,是在赌场上使老千的惯犯!
“骗刘林,收铜马,入信都,联真定,一次又一次,你之所以能赢,胆大会许好处利用人心是一方面,但还是运气太好的缘故。”
尝到甜头后,一发不可收拾,才有了今日赌博式的决策,还真骗得魏军主力离开,第五伦都给他气笑了。
“今日便要让你知晓。”
“什么叫久赌必输!”
……
刘子舆毕竟不是真懂打仗,放目望去,除了那醒目的五色旗外,愣是铜没有看出第五伦这支亲卫师有何不同。
倒是一旁的五楼渠帅,被刘子舆封为“清河王”的张文说起:“月初时,臣奉命横渡大陆泽袭击巨鹿城时,铜马原本擅长川泽作战,那里该是吾等主场,但散兵乱斗,却被魏军撵回了冰水里!”
他指着远方五色旗下的魏军道:“当时彼辈所用,就是类似今日两翼之阵列!”
魏军过去的作战,以呆板著称,总是列一个大阵,站就完事了。
不过这种阵法遇上最为灵活的铜马却不好用,昨夜,耿纯追击敌军,把自己从“军长”硬生生追成“旅长”就是例证。
考虑到即便击灭刘子舆,也无法将流寇完全收拾,河北恐怕会陷入漫长的治安战。更何况,往后还要面对让第五伦颇为在意的“赤眉共和“,赤眉军也是类似的战法,密集的方阵已不能适应这种战场需要。
第五伦在巨鹿做运输大队长那几个月,就让自己的亲卫师开始训练新的阵法,张文有幸尝到了首战,灰头土脸跑回下曲阳,也让魏王确定这阵法对付流寇确实有效。
于是今夜,在友军“第三师“争取足够时间后,后方的魏军在正面,依然是呆板的车垒大阵,由去年……不,今日是正月初一,所以应该是前年冬天在周原之役里表现突出的两个旅构成,顶得住陇右良家子骑冲击,还挡不住其实没马的铜马?
然而在左右两翼,却是小而疏散的阵列,前后重叠。
阵列以什为单位,什长一名,持挂了红缨的戟——卜字戟上有一醒目的红缨,既能当指挥旗用,急时也能攒刺。
刀盾兵两名,持盾牌环刀;矛兵四名,持八尺矛,还有两人,举的居然是来自河内淇园的毛竹子,削减了头而已,枝丫都没砍尽。最后是伍长,负弩及戈。
这样的小阵以屯、营为单位,展开的横队不宽,但纵深却很足,各营、屯、什分别承担不同的作战任务。
不过远远看上去,就会觉得阵列不严实,每一纵队相隔十多步,若是铜马一齐冲过去,这阵型根本拦不住他们!
奉命带着前锋朝魏军发动进攻的刘植便如此想,兵器杂乱而不伦不类,比起中央严阵的方阵,似乎不堪一击啊。
然而等真正打起来时却不然,刘植派人缠住中央的方阵,又派数千人突击魏军看似薄弱的右翼。铜马首先遇上的是刀盾兵的盾牌,但若想以多敌少,就会被其后面的两根大毛竹扫来。此物看似取材简易,却避无可避,被扫中后,没有甲衣保护的铜马兵非得脱一层皮不可。
不过毛竹比较笨重,但后面是四名矛兵,一旦前出的铜马被扫倒于地,四个长矛手便一跃而上,手持长枪把敌人刺死戳伤;最后还有什长、伍长二人相互配合,负责保护本队的后方。
若是单独面对这样一个阵列也就罢了,然而铜马撞上的是由上百个类似小阵组成的整体。一旦铜马拥在一起齐齐扑上,想用人命冲出一条血路来,魏军便能依次靠拢,形成了密不透风的横阵。
而若是铜马散而乱战,魏军也能分散自斗,比起过去灵活太多!
“这恐怕是魏王伦专门为铜马所设计啊,不愧是天下兵法大家严伯石的弟子!其长处可不止是兵权谋,亦在形势与技巧!”
刘植现在明白,为何张文突袭巨鹿会以失败告终了,这还是在平原之上,若是于川泽遇到这样的敌手,只怕更加麻烦。
更要命的是,等与魏军交手后,刘植才发现,第五伦的五色旗下,居然还有一队骑兵!
这是魏王从并州调过来的兵骑,耿弇十月份将匈奴、胡汉的联合入寇击退,边塞暂时平静了几天,反正景丹在太行山区也用不上骑兵,第五伦便将整整一个营五百骑的并州兵调到自己麾下听命。
眼下他们便驻马于阵列后,视情况从正面增强突击力量,或从敌侧背实施迂回包围,夹击敌人。
此阵行动方便,长短兼具,攻守兼备,就是训练要求高些,关键在于整体变阵配合,令行禁止。第五伦甚至没法全面推广,作战部队也没空练这个,只能让自己的亲卫师训练数月,小试牛刀。
不过毕竟是第一次用于大规模战役,阵列之间有时候缝隙太大,漏铜马冲了过去,而骑兵营也来不及阻挡,竟叫数百人喊杀着冲到了魏王的本阵!
“我身上有汉家开国勇将附体!刀剑不入,随我冲!”
如此嚎叫着杀过去的铜马汉子,却被一支弩箭贯穿了胸膛,跪地摔倒而死,旁人顿时醒了,刘子舆的天子剑加持,并不能让他们真的刀枪不入。
即便顶着弩箭抵达近处,这些人却更加绝望,因为第五伦虽有心练阵,但对自己的保护依然十分得当。在他的五色旗周围,亦有整整一个旅的亲卫环而结阵,个个都顶盔掼甲、光彩照人,手执斩马刀以逸待劳,严阵当之,在波涛中屹然不动。
和被仓促招安的铜马不同,魏王经营魏地多年,武安铁矿持续产出了许多甲兵,加上拿下邯郸,又一个大铁矿到手,后勤甲兵源源不断供应。虽不能每支军队都武装到牙齿,但重金将亲卫旅砸成扎甲铁人军,倒也不成问题。
反观冲到近前的铜马,虽然披着杂七杂八的燕赵甲胄,然或面有菜色,或疲惫不堪,与精挑细选的虎贲截然不同。
如此冲锋,无异于鸡蛋碰石头,随着魏军阵列合拢,他们很快就消失湮灭,连一个活口都没出来。
战至三刻,数千铜马已颇为疲弱--第五伦用第三师耗尽了铜马前锋的气力,即便刘子舆派出了预备队,但屡冲无果,反而损失惨重。随着太阳越升越高,铜马士气开始衰落,出现了没有命令便自行后退的情况,渐渐地,整个战线开始被魏军向前推动。
第五伦五色旗挥动,鼓点敲响,方才“败退”到西面的第三师,虽然也在诈败中跑散了小半兵卒,但剩下的数千人,亦在憋了口闷气的赵尨带领下折返回来,要与魏王前后夹击刘子舆!
直到此时,旭日已上一竿,第五伦这才松开了紧紧握住剑柄的手——这佩剑还是桓谭送他的,第五伦偶尔会想起这老朋友,不知其是死是活。
还好,没有智计白出,一个冬天蹲在巨鹿,兵也不是白练的,亲卫师的精锐不曾拉跨。
如此,第五伦也不必采用“C”计划,在局面不利时跑路回宋子城,坐等救援。
现在第五伦可以豪迈地对旁人重复开战前的那句话了:“不管王郎是玉是瓦,就算夹了‘铜’,碰上了余的铁军,都会被击得粉碎!”
随着魏军两路夹击,铜马从黎明时的狂热冲锋中清醒过来,开始了狼狈的奔逃溃败,连刘子與的交龙旗也只能不甘心地调转方向。
经过几个时辰的鏖战,己方的各路大军,都在回来的路上了,铜马就算能再度突围回下曲阳,也已经败局已定。
“刘子舆啊。”
第五伦摇头叹息:“我之所以称你为伪帝,以为非英雄也,远不如刘秀,不是因为你血脉、身份为假。”
“而是因为,你这靠骗,靠哄来的数十万簇拥者,也是假的!”
没有牢固的利益挂钩,没有治理和组织,不过是乌合之众,想让铜马与真定王搭伙作战,更是笑话,只靠一个刘子與自己都写不明白的“汉”字,完全不够凝结众心。
骗术纵能哄得了一时,却没法永远奏效,传销集团口号喊得响亮,铁拳之下却也是分崩离析的命运。
犹如这原野上凝结的朝露,当太阳升起时,它们会一点点蒸发,最终消失不见!
第五伦现在,有资格对刘子舆说这句话。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徒劳!”
……
PS:这章补昨天,下一章在18:00。
第429章 新年快乐
刘子舆和第五伦不同,甚至没为自己准备一套“乙策”来备用——对弱势一方而言,选择永远就那么几个,甚至没有。
随着赵尨带第三师折返,从侧翼夹击铜马,铜马开始溃败,刘子舆虽再三鼓舞士气,甚至又施了两次法,让高皇帝上了两次身,但这把戏能骗愚民,却骗不了实打实的甲兵刀斧,终难挽颓势。
渠帅们已经不再遵守嗣兴皇帝的命令,铜马军先前被刘子舆那套装神弄鬼仪式激发的热血开始消退,遍野都是败逃的铜马和在后赶杀的魏兵。
刘子舆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忠士”们在短短一个早上分崩离析。
荒野枯草上残留的露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虚假的力量得来时多么容易,消散时就有多快。
尽管刘子舆仍有部分死忠,但前线的刘植也陷入魏王亲卫师包围,他的旗帜倒下消失不见,不知生死。
亏得张文拼死护送刘子舆,带着数千人回撤,往下曲阳城方向逃去。
然而这时候,刘子舆才发现,最绝望的事莫过于,第五伦不但实力远超自己,连玩弄“阴谋诡计”也比他要强!
下曲阳城外,本是铜马大军的营垒,在前天东山荒秃率众向东“突围”后,便空了下来,可如今却被一支客军占领。
原来是第五伦活学活用了韩信背水一战的套路,在与铜马交战之际,早就令张鱼带着两千人趁下曲阳空虚无备,突然出击。守营的老弱病残如何挡得住?遂顺利袭占城外大营,迅速拔下汉帜,插上魏旗,一时间五色旗迎晨风招展。
而下曲阳城中也爆发了喧哗与战斗,早就忍受铜马许久的下曲阳人在官吏带领下驱逐其残部,并派人来与张鱼接洽。
“下曲阳吏民愿起义应魏!”
过去十年,新莽和成大尹邳彤统治着下曲阳,耿纯家在此也有许多姻亲故旧,他们在本地威望极高,二人投靠魏王,下曲阳人自然也心向往之。反而是刘子舆在此毫无根基,连粮食都是抢下曲阳人的,这便是铜马根本没办法守城死战的原因,土著与客军流寇的矛盾,远大于阶级。
更何况,铜马早就在刘子舆发的各种头衔里飘然而上将自己当成了帝王将相了,往后发展下去,不过又是一支绿林。
刘子舆的第三任丞相杜威被杀,至此,城池及营垒皆易手,铜马已进退维谷,残部数千人被困在城外。
“生擒王郎者,购赏千金!”
第五伦传令重复犒赏,他对这个大骗子确实很感兴趣,以一人之力骗得河北诸侯晕头转向,为幽冀豪杰所拥。更绝的是竟让桀骜的铜马为其所用,虽是诈术,但一朝振臂,万人呼应影从,愿意随之赴死,险些就真成事了。
真如李忠所言,再给刘子舆几年发展时间,确实可能成长为大患,亏得第五伦撇下陇右不打,直接来河北将此人扼杀于萌芽。
若能擒获刘子舆,让他将自己虚假的身份公开,对某些人至今执迷不悟的“天命在汉”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眼热黄金的魏军士卒再度发动进攻,铜马在刘子舆周围布下的保护圈越来越小。
刘子舆当初为了稳定人心,说什么“只要敌人的箭没有射到朕脚边,就不算危急”,眼下一语成谶,流矢不时从身边划过,危如累卵喽!
在这千人呼万人喊的嘈杂战场中,站了一早上的刘子舆停止施法,颓然坐下,抬起头看向万军从戈矛林包围下,越来越狭窄的天空。
你说他一个小小的卜者,怎么就做了皇帝呢?
不是后悔,而是临死前的自傲,在占卜者方术士这一行里,他也算登峰造极了。同行老前辈们再厉害,也不过是“骗了皇帝”,可刘子舆呢?他是“骗了个皇帝当”!
真像是一场梦啊,只可惜终究有醒来的一天。
“陛下,换上士卒衣裳,让臣再突围一次罢,或有一线生机!”
张文浑身负伤,来恳求刘子舆,但刘子舆却茫然问道:“今天是正月初一了罢?”
“是……”
“新年啊。”
刘子舆笑了:“如此说来,眼下已经是嗣兴三年了。”
他是前年八月被河北诸侯扶持登基,年号已经到了第三个年头。
想到这,刘子舆非但没有脱下皇帝冕服,反而正了正自己的冠,叹道:“值了。”
过瘾,这三年,真是过瘾啊,比他过去三十年加起来还要痛快,本是蛇虫蝼蚁,却靠着头上的假角,得到了像龙那样腾云而飞的机会。
这时候,靠得更近的魏军又在高呼传令:“大王有令,王郎若降,可免一死!”
魏军的呼喊响彻原野,若是贪生怕死心存侥幸,这时候归顺魏王或许还来得及。就像那个在成昌给赤眉送了十万大军的新朝太师王匡,被绿林擒获后,不就改了个名,作为“王筐”活下来了么?
但刘子舆却赫然起身。
“第五伦可得死子舆。”
“却不能得生王郎!”
刘子舆拔出了那柄假的天子剑,颤抖着将剑刃对准脖颈,他想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将在死亡这一刻定格。
他要留下一个,能让如司马迁那样的私家著史者津津乐道,发挥无限想象的迷!一段真假难辨的传奇故事。
“千百年后,只要还有一个人相信,我是刘子舆,是大汉的末代皇帝。”
“这就值了!”
刘子舆的血,洒在了冀州最后一面汉帜上。
“君王死社稷,既死真社稷,岂有假君王!?”
……
“快,再开快些!”
吴汉因作战时堕马伤了膝盖,只能靠在一辆辎车上,催促赶车的渔阳突骑拼命往西走。
骑行在他左右的还有数百突骑,经过一夜追击鏖战,都累得人困马乏,甚至有人骑乘时睡着滚落下来。
但吴汉不管这些,他只知道,将军们中了刘子舆的计策,而下曲阳的铜马精锐,或许正在落在后面的魏王本部团团包围!胜负难料。
再去晚一些,说不定魏王已经不堪受战败之辱,无奈自尽了!
在回程的路上,渔阳突骑还遇到了也呼呼赫赫跑步前进的耿纯部,因为是白天,旗号鲜明可见,且都累得够呛,便没有发生误击友军的事件。
然而耿纯也不在马上,同在一辆车上,手捂着肩膀,表情十分痛苦。他是急着率部赶回时速度太快,以至于马蹄被沟壑所绊,耿纯坠马肩部折伤。
但和吴汉不同,耿纯稍了解第五伦些,知道魏王性格圆滑,不喜与人冒险决死,且亲卫师甲兵精锐,足以保第五伦不失。退一万步说,若是军争不利,第五伦用“丙策”,跑回宋子城待援即可。
耿纯之所以焦心,是因为军议时,他误判了刘子舆的意图,是要负责任的!
但而等日上三竿之际,两支人马一前一后回到下曲阳附近时,才发现战斗已经结束,铜马或降或逃,俘虏抱头蹲在地上,没了迷信鸡血的亢奋,所剩只有低落颓唐。
而五楼渠帅张文为保护刘子舆战死,刘植却不知所踪,毕竟还有部分铜马从周边的荒闾树林突围而遁。
听张鱼说起此战经过后,耿纯只骂自己记性差:“大王毕竟是严伯石的弟子,早年也曾亲自领兵过,只是后来这些事渐渐下放给将军们罢了,遇敌再拾起当初的本事来,也是寻常。”
同时想起自己急着回援时,马援却笃定魏王肯定能击败刘子舆:“大王亦是善用兵者,外谨内勇,铜马赢不了。”而马援也和耿纯分工,他在东边收拢跑散的魏军,同时提防逃跑的铜马调头。
耿纯不由自嘲:“同样是亲家,还是文渊了解大王多一些。”
而对第五伦了解更少的吴汉,则惊讶于魏王的果决从容,本想着再来一出救驾之功,不料第五伦竟然自己解决了。
“如此看来,魏王胆量亦不小啊。”
等抵达战场深处时,却见第五伦正在查看刘子舆尸骸,他不放心,让李忠等北汉故臣反复确认此人就是“刘子舆”,这才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玉碎了。”
他的死会给魏军宣传口制造点小麻烦,虽说死人不会说话,不会反驳,第五伦可以随意给他盖棺定论。
但官方话语不可能完全遮盖民间喉舌,这个人的传奇故事,应该会在河北之地长久流传下去吧。
不过第五伦自己也在纠结:究竟是将此人当做骗子,死罪难逃,还是给予敌国待遇,妥善安葬?
“头肯定是要砍的,得坐实他已死这件事,否则铜马残部再弄出几个假王郎出来,无限套娃,以凝聚流寇及汉室死忠,河北便仍无宁日。”
最后第五伦决定:”枭首传示于真定、常山、广阳等地。”
“之后再以首合身,以庶人之礼葬于邯郸城外。”
这时候,耿纯、吴汉带伤而来,下拜为第五伦道贺。
第五伦谈笑依旧:“伯山可是余的肱股肩膀,快将伤养好才是。”
说完替耿纯揉了揉,嘿,更疼了!耿纯还得笑。
又见吴汉一瘸一拐:“将军膝盖中了一箭?”
等吴汉说是堕马后,第五伦让手下人将自己的车驾分一辆副车出来,给吴汉代步。
又瞧见自己先前所赐的鲜衣再度变得又脏又破,只赞道:“血染征袍透甲红,幽冀谁敢与争锋?敌虏之血,也算给将军添了彩。”
这话让吴汉十分满意,却是忘了自己手上还沾着女人的血。
直到下午禀报各自斩获时,耿纯才知晓此事,一时间百味杂陈,纵是刘子舆皇后,但毕竟是他的表妹,还是舅父刘杨害了她啊!
士卒虽疲,将军也伤了,且西边的常山、北面的广阳战事尚未结束,但但明眼人都知道,随着刘子舆死去,北汉业已宣告灭亡。
“这算是余灭亡的第一个汉。”
第五伦却没有将目光局限在河北,问两位战将:“还有几个?”
“还有四个。”吴汉如是回答,陇右的西汉,塞北的胡汉,偏安江南的绿汉,还有势头正盛的梁汉,他现在已经决定栖定魏国这根树枝了,少不得请命替魏王灭上一二。
第五伦却摇摇头:“不,是五个!”
上一次听到刘秀的消息还是数月前的,只听说他已经扫平淮南、豫章,如今手里有一个完完整整的扬州,以及徐州临淮、泗水两郡,只不知这个冬天,吴王秀又干了什么?
“等拿下了真定、常山,以及幽州后,余就举行封赏,因功劳给诸将军定侯位,加户禄,士卒该有的犒赏,也会尽快发下去。”
第五伦意味深长的说道:“今日是新年,而这一年,司隶、并州、幽冀,也该有些新气象了!“
作为老朋友,耿纯这次听懂了第五伦暗含的意思。
“横扫河北后,便是三分天下有其一,时势已足。”
“大王应是要今年合适的时候,称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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