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给他一个师
“什么,汧(qiān)县(今陇县)丢了?”
腊月中旬,尚在渭南上林苑一带,与万脩隔着长安城对峙的西汉大司马大将军隗嚣,没从后方等来援兵和粮食,却惊闻此噩耗。
隗嚣麾下将校们都悚然不已,汧县乃是退往陇右的必经之路:陇关道上的重镇,乃是他们的大后方,怎么会忽遭袭击呢?
“魏军不过七百余人,冒充汉兵自汧县之西抵达,汧县令不曾有备,发觉不对时,竟为其袭门,县邑遂失。”
“魏兵据汧而守,陇关、陈仓守军两日后才闻讯赶到时,却见城门紧闭,未能攻下,魏将宣称将军已为第五伦所败,汧县不少人信以为真,竟助其守城……”
汧县得名于汧水,说起这条河流,陇右人可谓记忆深刻。当年秦国从天水往东扩张时,秦襄公以七百人向东挺进,翻陇山,进入汧水谷地,终于到达了汧渭之会的陈仓,并在那里营建新的都城,完成了东出大计。
由此可见,汧水、汧县对陇右势力的重要程度,魏军的突袭,占了座县城,虽不至于完全阻断道路,但也让陇右如噎在喉,这次进攻,当真是打在他们命门上了!
可隗嚣想破头都想不通,这批魏军是从哪冒出来的,莫非是第五伦在新秦中的旧部?他们难道会飞不成?
“飞倒是不必,但此将翻山越岭确实厉害。”
他麾下猛将牛邯倒是看出端倪,指向地图上,正在被陇右两路大军围攻的北地郡鹑觚等县。
“魏车骑将军耿弇在此,素闻此人善于用兵,胆量颇大,莫非是赶在我两路大军合围前,带着小股兵卒,从夹缝里钻了出去,竟径直往西走小道沟壑山塬,袭了我后方?”
若真如此,那此子就确实可怖了,陇右这次违反常识,隆冬出兵,就是想要夺取北地郡和萧关道,为往后第五伦从关中平原向西仰攻制造更多困难。
可如今萧关道没拿下来,陇关道竟被人反手扼住了,遂叫隗嚣如坐针毡。
“耿弇此举,恍如我军在与第五伦正面持长戈对敌时,忽然绕到后方,用一把匕首,顶着我的背啊!”
牛邯询问:“大将军,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
隗嚣在关中耗了这么久,也算明白了,除非他们要学刘伯升孤注一掷,与第五伦决战赌输赢。否则继续拖下去,吃亏的还是陇右一方,区区一个陈仓的粮食,可没法与整个渭北相比,一旦开春,魏军发动反攻,今日靠着豪强投靠,占得的城郭土地,依然要丢给第五伦。
“我叔父诱敌不成,彼坚壁清野,又是冬天,这场仗,恐怕打不赢了。”
隗嚣本就不是很愿意东出,如今更是萌生退意:“让陈仓守军围住汧县,拖上十天,孺卿,你带着胡骑营断后,我大军得慢慢往后撤了。”
“撤回武功,再撤回陈仓,先解除后顾之忧要紧。”
言罢,隗嚣又看了眼地图,眼睛在那些明明难以通行的沟壑大塬间游走,说道:“谁能想得到,这僵持局面,却被区区七百兵卒打破了。”
“耿伯昭,何其神也!”
……
被这意外弄傻的不止是隗嚣,第五伦也傻了。
对这场仗,作为全局总指挥,第五伦追求的无非是一个“稳”字。
隗氏的意图很明显:围点打援。围攻北地数县,诱使魏军支援。
第五伦上万部队被绿汉牵制在潼关、峣关,万脩手下还有万余人,与隗嚣对峙于长安两侧,真正布置在五陵的军力并不多,守则由于,攻则不足。
于是第五伦也乐得拖下去,寒冬腊月对进攻方不利,反正隗氏一时半会也打不下北地郡,不如以空间换时间,等到春暖花开,从长安、五陵征募的新卒练成,他就有足够的兵力发动反攻。
可万万没想到,前几日耿弇让人送来一份请罪奏疏,自劾奏矫制,将第五伦惊得坐不住了。
“耿伯昭,意欲何为?”
上次与刘伯升决战时敲打了一番,还以为小耿听话了,这个冬天,就让他在北地那几个县打打防御战,再磨一磨性子,立功的机会留给其他人。
可第五伦没料到,耿弇竟没听从自己“坚守”之令。
第五伦气归气,但还是仔细看了陈言兵状,情绪开始变为了忧虑。
虽然棋手发现棋子在自己动,不是什么太美妙的体验,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子妙棋,而只有耿弇这等胆大包天之辈才敢走,恐怕连敌人都没料到。
“此乃敌后穿插,挺进陇东啊,可筹划与实操毕竟不同。”
计划就是用来打破的,敌方甚至是友军,往往都不会按你设想的行动,第五伦都习惯了。耿弇的方略看似环环相扣,可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便是覆军杀将的惨败!
“这要是不慎败了,非但坏我军略,连他的小命都要搭进去!”
第五伦开始犹豫起来,是置之不理,让这小子自生自灭,还是……
尽管不太喜欢下属打乱自己的计划,但第五伦负手思索良久,还是琢磨如何才能帮上耿弇的忙,遂招来负责渭北作战的御史大夫景丹。
“大王,我军部属在五陵半个师,前锋在醴泉乡提防陇右兵深入,老卒新卒加一起,也才半个师,倒是民夫较多,有两师之众,都发了兵刃,披甲者约有一成,但未经太久训练。”
在这场大战前,第五伦刚对军制进行了小小改革,按照古之制度,最高的是军,其次是师,以万人为一师,后面则是部、曲、营、队、什、伍。统辖一师的,已是将军了。
“新兵能站就行,我的旧部,哪一支不是这么过来的?“第五伦自嘲地如是说,下令道:“让在醴泉乡的第七彪拔营,率众向西进发,收复好畴县!”
“而卿则带着五陵士卒及民兵,紧随其后!”
景丹没搞懂第五伦忽然破坏计划是为哪般:“大王是要支援北边?”
第五伦道:“不,向西进发,一直打到岐山脚下去,做出截断隗崔军退路之状。”
景丹有些忧虑:“彼辈多骑兵,而我以步卒为主,若非敌军主动去战,恐怕截不住啊。”
第五伦笑道:“截不住不要紧,此乃吓敌之策也。”
对双方来说,耿弇的行动就是个意外,不管他奇袭成与不成,都会吓隗氏一大跳。
尽管第五伦也惊出了一头冷汗,但对外人,却得说:“耿伯昭乃是依余计行事。”
尤其得让敌人也如此认为,毕竟对方猜不透第五伦心思。这边若能适当配合,将一个意外,包装成一次魏王亲自策划的迂回大包抄,一副要全歼隗氏大军的架势,让隗氏叔侄越发惊恐。
第五伦说道:“三军之灾,起于狐疑。这一恐,仓促撤军之下,或许就能给魏军提供战机。”
景丹明白了,不由暗暗感慨:“大王对伯昭当真是厚爱啊。”
若是换了旁人,景丹肯定会劝第五伦,这种不听号令的将军,就不能纵容惯着,更不可为他改变大计划。但耿弇不同,景丹曾在其父亲麾下做过很多年的官,回来投效第五伦前,相当于耿家的“门生故吏”,与小耿也关系莫逆……
等等,景丹猛地警醒,正因如此,有些话,他才更得说啊!
景丹遂赫然下拜道,肃然道:“但大王已严令耿伯昭与原涉在北地坚守,若因其一意孤行冒险,导致数县沦陷,那便是得不偿失。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车骑将军此次矫制兴师,纵侥幸得手,渐不可开也。”
“卿言有理。”
第五伦却道:“但将在外,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将军们在前线,对战机的把握,比余在后方看着地图指点江山要真切得多,总不能都按照余的几句话、发下去的阵图去打仗罢?畏手畏脚如何能胜?”
“汉时霍去病千里奔袭河西、陈汤矫制斩郅支,这等壮举都是临机应变,事急从权,还是得容忍,但前提是……”
“做这种事的人,只许胜,不许败!”
第五伦道:“更何况,余也不忍伯昭英年葬身于沙场,好好一个将才,才二十一岁就丧命黄土沟壑里,改变方略事小,损我一员大将事大!”
“总之,战罢该赏是惩,功过如何区分,那是后话!先让伯昭和士卒们,能活着回来,此事最为要紧!”
这一番君臣对话,景丹算是对第五伦表明了态度,从此以后耿是耿,景是景,他是魏王的御史大夫,不再是耿氏的旧僚私臣,忠心已表,同过去完成了切割。
而第五伦这一番肺腑之言,直接与当事人不太好讲,景丹聪明,肯定会将自己的话语传到耿弇耳中。好叫这个年轻人知道分寸:第五伦不希望麾下将校,也变成刘伯升那样的赌狗。
一番部属后,第五伦还得紧张地等待前线消息,耿弇这次钻得太远,一口气捅到隗氏大后方,甚至连斥候都联络不上,只能通过敌人的进退来判断。
在第七彪已将前锋出击后,南边的朱弟也赶回来传消息:“大王,隗嚣退兵了!以三千骑从断后,三军则缓缓撤离盩厔,回了武功,据斥候隔河查探,恐怕是要一口气退回陈仓去!”
“万将军请命,询问要不要追击!”
万脩风格与小耿截然相反,第五伦没说打,他绝不会有半点动作。
第五伦暂时没回答,只问:“隗崔呢?”
“隗崔正在围攻漆县,如今也在向西南方撤军。”
“善!”
第五伦一拍双手:“如此看来,是耿伯昭当真得手了!”
苦等几天得到这结果,真是又惊喜,又令人后怕。这下,魏军和陇军,当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第五伦笑着对景丹道:“这耿伯昭,你要给他一个师,他敢打到天水成纪去!”
朱弟又进来请示:“大王,军情紧急,万将军询问,追还是不追?”
第五伦一挥手:“追!”
“渭水和沟渠有冰,无法漕运,三军携干粮,穷追猛打,做出直扑陈仓,将隗氏聚歼于陇东之势!”
第五伦要配合耿弇,将这场真假难辨的大戏演到底,心中暗道:“若论临阵作战,我乃中庸之将,但要论虚张声势……”
他也是个好演员啊。
第341章长杨
隗嚣为人与第五伦的上一个对手刘伯升截然相反,有人说他是“仁厚犹豫”,做起事来瞻前顾后,却又容易受周围人影响:他本意不想东出,但叔父隗崔及主战派跃跃欲试,隗嚣遂不痛快地答应了。
但如今在撤离之际,隗嚣倒是显露出他骨子里狠辣的一面来。
陇右兵西撤至武功县时,当初来投奔,携壶浆以迎的豪强们顿时急了眼,都簇拥在隗嚣面前拦着不让他走。
“大将军不可抛弃吾等啊。”
“渭南著姓合力,也有数千徒附,可为大将军所用,回首与第五伦追兵决战,以逸待劳,必得大胜!”
隗嚣只垂泪告诉众人:“百姓相随许久,安忍弃之?此乃假意撤退也。”
大姓苏回等人面面相觑,如此仓促,这“假意”也太像真的了吧。
隗嚣说道:“诸君当知晓,魏军占据长安以北,哄骗愚民为卒伍,使我骑从不能深入烧其粮秣,而若大军贸然东进,又恐长安沦为战场丘墟,波及无辜黎民。”
“是故,不如假意退却,诱敌追击。”
隗嚣已经安排妥当了:“诸君便带着徒附,在硕大上林苑中埋伏,待魏军追至盩厔一带时,我便将大军调头还击,而诸君则从上林杀出,前后夹攻,则魏军可破!”
好说歹说将豪右们劝回去,隗嚣为了争取他们,承认了刘伯升时给众人瓜分上林苑的作为,上林广袤三百里,有宫室园囿,又有彼辈各自占了地盘后,偷偷储下的存粮,足够守很久了。
等众人走后,霸陵王遵才问道:“大将军当真要诱敌反击?”
隗嚣却不直接作答,只道:“第五伦令耿伯昭翻山越岭击汧(qiān)县,断陇坂道。又在渭南、渭北都开始追击,竟毫无顾虑,这绝非巧合。依我看,他是存了将我军聚歼于陇东,一劳永逸的念头,吾等得退到陈仓,与叔父汇合,方有一战之力。”
至于这些豪强武装……
隗嚣对他们并不信任,顺风仗时能帮着打一打,与第五伦大军决战时,他们或许就会为了家族延续,反戈一击以求魏王宽赦了。
“倒不如让彼辈在上林苑中,替我阻挡一时。”
“一来可使阻扰魏军追击,二来,也可使万脩有后顾之忧。”
第五伦让耿伯昭袭他后方,隗嚣没这本领,但却可以在上林苑中埋下许多钉子。
“大将军这是壁虎断尾啊。”王遵颇有物伤其类之感,又对要弃整个渭南与第五伦心有不甘。
隗嚣却道:“我没骗他们。”
“若能在陈仓反击第五伦得胜,局势逆转之际,这些埋下的暗子,便能起到大用!”
他说了会反攻,但没承诺,究竟是数日之内,还是旬月之后啊!
……
张宗三个月前在潼塬强渡黄河,打绿林军七寸,扭转局势,一战成名。事后被第五伦封侯,爵号“阳泉侯”,虽然是最低一档的“千户”,但也算跻身功勋之列,成了河东士人在朝中的表率。
他在河东养了几个月伤,稍稍痊愈,随着东线局势稳定,便与三千河东兵一起,被调到长安附近,听从万脩调遣。
但张宗对万脩的方略却不敢苟同。
“素闻万将军用兵谨慎,与小耿截然相反,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张宗不像第七彪、郑统那般有话直骂,骁勇的外表下有一颗识大体的心,只暗暗嘀咕。
他们奉命追击隗氏兵,但一天只走三十里——因为大量时间,都浪费在肃清盘踞在上林苑中的豪强上。
上林中宫室林立,宫旁一般有小苑,刘伯升给豪强分了林苑,隗嚣为了表示陇右对“百姓”的厚爱,索性连附带的宫室也送给了他们。豪强们失去了坞堡后,带着族人徒附逃到这儿,如今被隗嚣留在这负隅顽抗,不少人还当真坚信隗大将军是诱敌反击,傻乎乎拒守宫室。
但修建时就作为享乐之用的汉时离宫,终究比不了专门用来防御的坞堡。万脩麾下的部队在霸陵、杜陵打掉了十几个大坞堡后,对攻坚已颇有心得,三下五除二就能收拾一个。
军队后面跟着的就是从长安征募的数万民夫,归任光统辖,每每打下一处,俘虏连同战利品,就交给他们带回去,游街耀武,让长安人知道魏军天天都有大胜。
但张宗却对这种小胜不以为然:“隗氏仓皇而走,本当衔尾而追,多咬块肉下来,如今却受阻于上林,等吾等赶到武功,隗氏已从容退到陈仓了,真是因小失大。”
但万脩却不理会麾下将校的抱怨,仍有条不紊地向西推进,宜春苑、萯阳宫、汉武帝昔日驾崩之处五柞宫,从东到西,一处处打了下来,肃清残敌,最后开到了盩厔县附近,位于渭水边的长杨宫……
宫中有垂杨数亩,因为宫名;门曰射熊馆,据说汉武帝年轻时很喜欢微服来此,带着羽林骑们驰射鹿豕狐兔,手格熊罴。
如今的射熊馆中被大姓盘踞,他们来自杜陵,曾积极投效刘伯升,自是被打压对象。与第五伦、万脩算得上有破家灭族之恨,最后一刻仍带着少许徒附负隅顽抗,他们在被张宗攻破射熊馆后,不肯降服,竟疯狂地点燃了离宫!
一时间长杨宫烟火弥漫,冬日天干物燥,苑内百亩婀娜多姿的垂杨早被砍了不少,如今都是枯木残枝,在烈火中扭曲着身形,仿若汉时的深宫鬼魅重现人间。
万脩让士卒抢救,勿要让火焰弥漫将整个上林苑都烧了,但也只来得及划出防火带,对长杨宫却救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秦汉以来,有两百多年历史的离宫在火中化为丘墟。
与长杨宫隔着一条渭水的,便是槐里县(陕西兴平),第五伦已移驾至此,与万脩平行西进,此刻见到长杨宫被焚,跟在魏王身边的奉常王隆忍不住唏嘘遗憾。
“《长杨赋》,是夫子到京师后的成名作啊。”
王隆记得扬雄与自己说过,写这赋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先是花了三个月时间雕琢词句。而写罢此赋,立刻疲倦地倒地酣眠,昏睡了三天三夜,梦见自己的五脏六腑飞出体外,在空中飘荡,与前辈司马相如相遇。梦醒之后,老扬雄全身乏力,又花了三个月之后才得以恢复,足见其呕心沥血之深遂。
当时《长杨赋》一出,京师振动,士人万口传诵,而如今长杨被焚,真是可惜。
同为扬雄弟子的魏王伦却不这么认为,站在凌汛的渭水边笑道:“要余说,这宫室烧了好!”
“文山可记得夫子写此赋的深意?”
第五伦道:“前汉元延元年,汉成帝为能在南下朝觐的单于、胡王面前夸耀汉朝物产之丰盈,珍禽异兽之繁多,征调右扶风百姓上万人,入终南山围猎,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捕捉熊罴豪猪、虎豹猿猴、狐兔麋鹿,用装有围栏的车子运到长杨宫射熊馆。用网子围成圈,把野兽放在里边,让胡人以手搏之,汉成帝则带着赵飞燕、赵合德等,临观取乐。”
“但此事却大为耽误农事,夫子随驾见此情形后,才追作了此赋。”
王隆自是记得,甚至背得里面的话:“颇扰于农人,三旬有余,其勤至矣,而功不图,岂为民乎哉?”
他拱手道:“是臣看得浅薄了。”
话虽如此,但王隆望向长杨宫的目光,依然是怜惜的,纵是汉成不爱民,但长杨本身是没有罪过的,从司马相如到王褒、扬雄,这些上林离宫承载了多少文雅佳事,如今却化作灰烟。
第五伦又道:“早在王莽时,这长杨宫射熊馆豢养的黑熊就统统被杀了节省经费,空空如也,但时至今日,上林中,仍有不少‘熊罴’!”
他指的是籍刘伯升、隗嚣二人的“宽厚”,得以盘踞霸占这儿的渭南豪强,如今却是趁着战争,将其一扫而空!
第五伦笑道:“万将军、张将军在上林中搏豺狼,手熊罴,何其壮哉!文山,这难道不值得作一篇赋么?”
王隆应诺退下,方才静静听着,一直缄默的少府宋弘,却又询问魏王:“等赶走豺狼熊罴后,大王会如何处置上林苑?”
刘伯升、隗嚣动了上林苑,开了个坏头,故而魏王麾下不少人也眼巴巴看着。
宋弘倒是不感兴趣,但他知道,魏国之中,有些人也正打着主意,若是魏王能像刘、隗一般,将上林分给功臣宗室圈地经营就好了!甚至连魏王宗室里的第四咸,都对上林念念不忘,曾到他这来探听过消息,被宋弘黑着脸赶走。
宋弘很想知道,第五伦会如何处置这前朝皇家私产。
第五伦却反问宋弘:“少府以为呢?”
宋弘说道:“这上林的渊源,起自秦时,秦始皇帝欲大苑囿,为优旃所劝。”
“汉初时,萧何曾谏刘邦,说长安一带土地狭窄,而上林苑中却有着许多空地,已经荒废了很多年,可以让百姓自取耕种,而勿要光长草木喂了禽兽。然刘邦大怒,认为萧何乃是自媚于民,将其下狱。”
“这之后,上林遂成了皇家园囿,汉武时征数县之地,扩大过一次,东方朔曾以三害谏之,他说得确实有些道理。”
“上林气候适宜,有稻梨栗桑麻之饶,土宜姜芋,水多蛙鱼,贫者得以人给家足,无饥寒之忧。这样物产丰富的膏腴之地,却因为皇家私利,投入猛兽,变成虎狼之墟,确实是可惜。”
第五伦明白宋弘的意思了,拊掌道:“余与少府之见略同。”
其实在汉武治世,圈了上林,却开发出渭北更多的田地,于国家并无损失,盛世时也无可厚非,可如今是乱世,生态环保,还是放在活命之后吧。
第五伦做出了决断:“上林苑中的池塘、山林,乃至于其中的金、银、铜、铁、豫章、檀、柘,异类之物,此百工所取给,万民所仰足,归少府、水衡都尉所有,私人不得开采。”
“但一些平阔地带,则可以辟为农田,能得上万顷地了,乱世里,长安不少人失了本业,余不忍其饥寒交迫,来年开春后,大可来此耕作屯田,自给自足。”
宋弘听罢,松了口气,这永远严肃的君子,缄默寡言,对第五伦骗他离开长安还有些怨恼,但今日难得对魏王有所赞誉:“刘伯升、隗嚣将上林分予‘百姓’。”
“而大王,则要将其,分给真正的百姓!”
“扬子云在《长杨赋》中,以为君王应以养民为准则,动不为身,玄默为神,淡泊为,我深以为然。身为弟子,王隆只见其辞藻皮毛,但大王,却是得了子云翁此赋之真意啊!”
“素闻少府刚直君子,不喜阿谀媚上之人,今日怎也如此?余不爱听这些话,少府倒不如为我做好此事。”
见宋弘跟自己站在一边,第五伦自是欣喜,除却景丹、任光外,他还有这一位可用啊,只道:“不过,剖分上林,但那是开春后的事了。”
第五伦指着渭南渭北平行西进的军队:“首先,得将陇右的‘虎豹犀象’,驱而远之!”
第342章守户之犬
随着大军推进,离开槐里往西走一百多里路,便是武功县。
汉代武功县和后世陕西武功位置还不一样,在渭水之南,乃是右扶风重镇,往南眺望,便能看到百里之外,秦岭第一高峰太白山,时值腊月,山顶皆有积雪,雾雪塞路,人迹罕至。
第五伦看着那边,举鞭道:“有人说,五月份时,刘子骏便是在那施法布阵,请太一降天罚于王莽?”
随军的王隆应道:“正是,王莽败亡前夜,确实有太白经天……”
这才有王莽带着百官太学生哭天,而灞水之畔的北军被此异相所惊,不战自溃,也搞得第五伦麾下不少人,将那天发生的事视为祥瑞。
“文山,你信么?”
王隆摇摇头:“那天象虽与王莽覆灭有关,但恐怕与刘歆无涉,是他擅观天象,预测到当晚之事,这才放出消息,刻意为之。”
若老刘歆真有那本事,怎么不再降一个天雷,将魏王劈死?
说话间,武功县城已到,过去一个月,此处曾是陇右军向东推进的基地,如今也是魏军的前沿阵地,距离县城还老远,就能看到城中冒起的烟火,听说是隗嚣撤离前让人将粮仓给烧了……
前锋的张宗回来报讯:“大王,隗嚣令人烧仓,为本地豪姓苏回所阻,如今火已扑灭,粮食还剩小半。”
“苏回?他不会投靠了隗嚣,还被封为右扶风三老么?”
这倒是让第五伦意外,他现在在百姓中美名远播,但在“百姓”中却是恶名千里啊!
按理说,现在渭南豪强应畏他如虎,纷纷奔逃才对。这苏回前几天才携壶浆以迎隗氏,抱着隗嚣马腿求他不要抛弃关中豪族,理应是被魏王清算的对象,如今怎么转了性,莫非是还心存侥幸?
于是第五伦便在城前匍匐的队伍中,见到了苏回,笑道:“苏君为何没随隗季孟走?”
苏回也是出于无奈,隗嚣口口声声要为豪强张目,可跑起来却比谁都快,让苏回大失所望。他家几代人都在武功,不舍得离开,遂决定冒险一试。
“祖上右曹典属国苏公坟冢祠堂在此,不敢弃。”
这句话是点明利害:我是苏武的后代,在本地名声很好,你不能杀我!
但仅此肯定不够,毕竟从传闻上看,魏王为人阴损狠辣,绝非良善之辈,苏回再顿首:“小人前时为隗嚣所迷惑,直到近来做梦一个梦。”
“梦中有神人对小人说,魏王举义兵诛暴莽,今岁五月二十八日,太白经天,汝邑在太白峰下,当应此瑞!”
“小人惊醒后,让人在梦中隐约看到的井边寻找,竟发现井口隐隐发着白光,令人绳坠而下,竟找到了一枚白石!”
第五伦的麾下将校大臣们面面相觑,献祥瑞,这是武功人的老路数了,当年王莽就派人来此伪造过武功白石,作为新朝建立的十二神器之一。
第五伦听后忍俊不禁,看向苏回:“汝等发现白石的井,与当年王莽所得的武功白石,是同一口?”
这神井了不得啊,祥瑞还能量产,跟母鸡似的,几天一个蛋么?
苏回有些尴尬:“不是一口,乃是相邻。”
他连忙让人将所得白石献上,因为怕有歹人抱着石头砸魏王脑袋行刺,由卫士一一传递过来,却见那石头一看就是人工雕琢过的,被磨成了五棱五角,上竟有几个丹书著石……
“太白经天,乃天下革,民更王,魏王伦当为白帝!”
第五伦明白了,这就是苏回和武功人的自保方式,不由哑然失笑,不愧是王莽时的祥瑞谶纬重灾区,尝到过甜头,这是上瘾了啊!
苏回自顾自地说道:“高祖曾斩白蛇,白蛇者,白帝子也,刘邦,赤帝子也。而今陛下以白帝取赤帝天下,偿昔日一剑之恨,灭诸汉,理所应当!”
言罢低低俯首,倒是群臣看他目光不善,心中暗想:“大王明确说了要‘缓称帝’,是故近来无人再劝,若要劝进,也轮得到你这老叟?”
而第五伦也捧着这白石,感慨:“此县原本以水为名,就叫武功,新莽元始五年,以此为安汉公采地,改名曰汉光邑。”
“等到王莽代汉,又改名新光邑。”
“今日,汝等是不是还想改名叫魏光邑啊?”
他摇了摇头:“还是不必改了,继用旧名罢。”
说着,第五伦便将这人工制造的白石头,随手递给一旁的张鱼,让他扔回那口井中:“伦德行浅薄,这石头,还是先还给那‘天使’罢!”
他不排斥迷信,但这么低劣的祥瑞谶纬,第五伦用了都觉得掉价!而武功人想一招鲜吃遍天,再骗个免税赦罪的打算,也落空了。
至于苏回等反复之辈,看在他这次成功将自己逗笑的份上,第五伦只让人控制起来,等打完仗再发落不迟。
而就在第五伦与万脩的大军入驻武功时,却也从北边得知了一个坏消息。
“第七将军追击隗崔,在岐山以北为其骑从所袭,损兵数百。隗崔撤往陈仓,与隗嚣合兵一处。”
……
“叔父无恙,侄儿心中就安稳了!”
右扶风陈仓城,看着须发上沾着雪的老叔父朝自己走来,健步如飞时,隗嚣心里其实是有些失望的。
隗崔也对这做事犹豫的侄子没好气:“季孟,你且说说,好好的后方,怎会叫魏军袭击了?”
他认为隗嚣这边掉了链子,拖累了自己,又得知攻下汧县的人才七百,豪侠了一辈子的隗崔更是怒不可遏:“区区七百人,就算占了一座县城,也无法阻断道路,何必让两路大军都撤回来!只要再多几日,我与刘隆便能全取北地数县,会师南下了!”
“叔父。”
隗嚣在长辈面前,不像一位大将军,反似个小媳妇,他委屈地解释自己的谨慎:“侄儿以为,此乃第五伦之策,以偏师断我后路,再发兵反击,欲全歼我大军于陇东……”
“全歼?”隗崔哈哈大笑:“好大的口气,他问过老夫么?”
言罢便与侄儿炫耀起自己在岐山以北的战绩,留下一队良家子骑,成功将诸的太猛的魏军第七彪部打得损失惨重,大挫魏军士气。
“叔父年过六旬,却仍有万夫不当之勇,真乃六郡之杰,不亚当年飞将军。”隗嚣恭维着从小就崇拜李广的老叔父,还是磕磕绊绊地提起自己的打算。
“为今之计,趁着第五伦为上林豪右所阻,耽搁了数日,而其北路偏师也暂时受挫,我军可从容向西,从陇关道或渭水峡道,退回陇右去……”
“退?为何要退?”隗崔拍案而起:“此役已成了一半!这右扶风已归附于隗氏,豪强也深惧第五伦,愿意出兵出粮相助,岂能弃之?更何况,那方先生不是说过么,守陇必守雍!”
右扶风的精华在陈仓、雍县一带,这儿历史上曾哺育了周人、秦人,周以岐下八百里而得天下,秦国也建都于雍,也算春秋一偏霸。
当初秦襄公等,苦巴巴地从陇右往东打,图什么?陇山以西半农半牧,人口稀少,土地贫瘠,六个郡加起来,户口还不如一个右扶风多!
隗崔来到右扶风后,看到这的沃土、粮食、人丁,都是陇右最缺的,哪舍得轻易离开?
右扶风在手,他们还有争天下的可能,但若是丢了……
那所谓“西汉”,就是个局限在陇右,再难东出的大笑话!隗崔那“六郡子弟坐天下”的梦想,就要夭折了。
然而在隗嚣看来,龟缩于老家,倒也没什么不妥,没有那份实力,就别妄想一统天下。他觉得,这世道应该会像战国一样,四分五裂,维持好几代人,于他而言,陇山以西一诸侯之位,足矣。
可这话隗嚣不敢明说,只道:“守陇必守雍不假,可雍地无险可守啊。”
右扶风和关中平原是一个整体,岐山也就是渭北一角,无法阻碍交通,第五伦随时能打进来。
隗崔却持相反意见:“无山川之险是好事,陇右六郡骑方能在陈仓以东,纵容应敌。”
叔侄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在这时候,有来自陇右的信使赶到,告知二人一桩大事!
“上月下旬,趁着山林枯萎,蜀王公孙述遣兵上万,出白水关,击武都郡,至本月初发信时,武都郡守已降蜀!”
虽然冯衍先生如今被困在何处不得而知,但他奉命鼓捣的“魏蜀联盟“,好歹起了点作用,公孙述得知西汉、魏国交兵的消息后,等了半月才出兵。
武都郡太偏僻了,本就是隗氏传檄而定的地方,也不甚重视,陇右甚至没有多余的兵力派去驻防。如今被蜀兵一打,竟望风而降——反正对当地氐人羌戎尊长来说,这些中原王侯叫汉亦或是叫蜀、魏,有何区别?
隗氏叔侄被这噩耗惊到了,隗嚣喃喃道:“武都虽僻在西陲,但接壤羌戎,控扼祁山噤要,通道陇蜀,山川险阻,为北伐之道啊。”
他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从耿伯昭奇袭,到公孙述击武都,这一切,果然都在第五伦计划中,欲毕其功于一役!”
本以为靠着方望牵线,可以让第五伦两面受敌,没想到被夹击的,竟是他们自己啊!
“叔父!”
隗嚣屏退他人,这位堂堂的大司马大将军,竟给隗崔长作揖,用上了哀求的口吻:“叔父,公孙述虽受阻于祁山之险,冬日难以突破,但若吾等被第五伦久拖在右扶风,恐蜀军开春后会继续北伐,陇右大军悉数被吾等带出,家中空虚,还是退回去罢!”
“你这条只会看家的狗,没志气!”
隗崔气得给了隗嚣一巴掌,力道极重,隗嚣脸上立刻浮现红印,他愣住了。
隗崔也愣了,打完后才觉得有些过分,只扶起隗嚣,语重心长地说道:“季孟,吾等带着六郡子弟东出,若就这般仓皇而退,岂不是会威望大失?为人所笑?人心一散,十六家联盟,便要瓦解了!”
这西汉朝廷的基础,不是扶持的刘婴小儿,而是陇右豪强的共同利益。
“侄儿明白叔父的苦心。”
隗嚣仿佛醒悟了,一副乖巧知错的模样:“但如今陇右人心惶惶,非得有人坐镇不可,不如叔父回去镇守,让侄儿留下对付第五伦……”
“要回你回,老夫才不回!”
这不是笑话么?他侄子以经术见长,哪会打什么仗?
“季孟,你带着数千人西归,给我留两万兵,右扶风,交给老夫来守!”
隗崔一脚踏进了隗嚣的套里,隗嚣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应道:“诺!侄儿回去安定人心后,便立刻征发青壮及羌胡骑,来援叔父!”
隗嚣离开后,才轻轻捂着自己被叔父铁掌扇红发疼的脸,心道:“此战若是胜了,第五伦大不了退回长安,可若是败了,隗氏危矣。”
老头子这一巴掌,倒是将隗嚣彻底打醒了!
“做守户之犬,也比丧家之犬强!”
第343章 六郡皆良家
站在陈仓城头,目送隗嚣带着数千人西去,隗崔皱着眉默然不语,直到队伍尾巴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他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吾侄柔懦犹豫,不似六郡子弟,反像关东儒生。”
虽然看不上侄儿的做派,但他毕竟是“大司马大将军”,这一走必定引发人心动荡,隗崔也少不得召集诸家首脑,请他们宴饮,用六郡人喜欢的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来安抚战前军心。
隗崔举碗扫视众人,陇西杨广、狄道牛邯,皆乃陇右一时英杰:“吾等祖上,家家都称得上是良家子。”
所谓良家子,乃是家财十万甚至百万以上的中家、富家子弟,可以自备战马甲兵。六郡,指的则是金城、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郡也常被囊括,都是关西缘边地区。
这些郡的特点是迫近匈奴,汉人与羌胡杂处,于是武德充沛,家里有一定资产的良家子年少起就开始修习备战,修高尚气力,以射猎为先。他们颇受汉朝皇帝青睐,常得以入补郎卫,或者从军因善骑射,有功而为名将。
隗崔依然记得父辈曾与自己说过的沙场故事。
“孝文皇帝中年,赫然发愤,遂躬戎服,亲御鞍马,从六郡良家材力之士,驰射上林,讲习战陈,聚天下精兵,六郡子弟由此而兴。”
“孝武皇帝时,选拔六郡子弟,守卫建章宫,初称为建章营骑,后改称羽林骑,其意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在座十六家陇右豪强的祖辈,谁没在汉武帝身边持戟执勤过?随他骑射于上林?
而绵延了数十年的汉匈大战,也是六郡子弟出生入死,往往祖、父死于漠南、河西,儿孙又前赴后继,继续入伍,驰骋于漠北、西域,这汉家硕大的边郡,每一里上都洒着六郡子弟的血!
隗崔饮酒赞道:“陇西李广,用善骑射,杀首虏多,号飞将军。金城赵充国为人沉勇有大略,少好将帅之节,而学兵法,通知四夷事,天山一战,威名赫赫,跃马河湟,诸羌震惊。北地甘延寿,少以良家子善骑射为羽林,投石拔距绝于等伦,与陈汤驻西域,斩郅支单于,扬威万里!”
其余义渠傅介子、公孙贺,狄道辛武贤、庆忌,郁郅王围等辈,皆以勇武显闻,不可胜数。
回想过去,那真是六郡子弟的黄金时代啊,至今歌谣慷慨,风流犹存。
可这一切,都在汉元帝时,与匈奴彻底和平后戛然而止。狡兔已死,飞鸟已尽,还需要猎犬、弓箭做什么?随着边塞晏然,朝廷也不再派兵出征,六郡子弟延续百多年的军功仕进就此结束。
那朝中郎卫总还能当罢?但汉家已经完成了转型,退武人而用儒生,五经优异者容易做官升职,羽林、期门不如太学生吃香,且分配的名额越来越少。
“外戚、关东儒生与五陵人合起伙来,排挤六郡子弟。”
这是隗崔六十年来所见所闻造就的认识,他愤慨地击案,开始地图炮。
汉武以后兴修的五陵邑,在发展百年后迎来了全盛,五陵人士读经风气浓厚,富贾、豪侠、高官频出,反观陇右却一天天被边缘化。昔日傲然的良家子去京师,竟成了给关东五陵相侯站岗把门的存在——为了竞争朝堂一官半职,关东、五陵人士开始疯狂内卷,陇右的大老粗哪卷得过人家?
王莽以新代汉,对西域、匈奴用兵,本以为是复兴六郡地位好机会,但新军之弱令人瞠目结舌,反而送了不少子弟的性命,而新朝更加好儒。
陇右豪强也试过转型,他们隗氏就培养出了一个善经术的隗嚣,但又如何?依然只能给刘歆做吏,无法混入新朝高层。
故而当天下大乱,方望将刘婴送来时,隗崔立刻意识到,这是让六郡复兴的大好机会!
“若是汉家天子为陇右控制,吾等位列朝堂为三公、九卿,做了人上人,子弟们便不必担忧被五陵恶少年、关东儒生压一头了!“
这便是隗崔的迷梦。
“可如今,五陵人却想故技重施,将吾等赶回陇右山坳里去!”
“第五伦及其宗室,长陵人也;马援、耿弇、万脩、原涉,茂陵人也……”
在隗崔眼中,所谓的魏国,就是一群五陵人推了第五伦当头,甚至连南边的蜀国,也是茂陵人公孙述做王。
六郡人看不惯五陵人,在他们眼中,五陵都是恶少年,仗剑倚马、轻财任侠、饮酒赋文,长于私斗而怯于国战,每次出征匈奴、西域,都给良家子拖后腿!
“吾等曾为汉家皇帝而战,喋血边塞,远征异域。”
“吾等曾为天下黎民而战,保得关中、关东两百载不受羌胡侵扰。”
“可到头来,吾等得到了什么?”
被烹,被弃,被遗忘,被边缘化,他们的愤慨藏于心中。现在,是时候用武力取回本该属于自己的荣耀,保住右扶风,甚至更进一步,让六郡子弟来坐一坐天下了。
隗崔将酒碗重重摔碎在地上,拔出了剑!而屋内噼啪碎盏声不绝于耳,杨广、牛邯等也杖剑而起!
“这一次,六郡子弟,将为自己而战!”
……
尽管隗崔颇为鄙夷“五陵恶少年”,但他们不得不承认,茂陵人耿弇以极大的勇气,翻山越岭奇袭汧县,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战局。
但拿下县城后,他们的日子却不好过,虽然耿弇诈称陇右已败,否则他们怎能深入此地,骗得本地人助他击退了陇右兵一波又一波的攻势,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这说辞不攻自破,耿弇麾下不到七百人,不但要抵御敌军围攻,还得防着县城里二三千人。
于是他在一个雪天陇右兵缩在营中时,竟将城内居民逐出:“两军交战,不忍使汝等死伤。”
反倒是陇右兵以为是魏军出击,仓皇之下反击,杀了不少无辜百姓……
这是耿弇故意为之,此子心狠手辣,经此一事,县城里的人对陇右兵绝望,再无人言降。
腊月下旬时,隗嚣的旗帜出现在汧县郊外,派人来喊话劝降,只道第五伦已败,魏军主力被歼灭,魏王逃回栎阳,再也不会来救援了,希望耿弇能早日投降。
“嚣仰慕耿将军久矣,将军在魏是车骑将军、封侯,若能归顺大汉,仍复其职爵,共兴汉家,亦有灌绛之功!”
“敢问隗君复兴的是刘氏之汉,还是隗氏之汉?”
耿弇却决然不信,让人在城头对外头回复:“天数有变,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此乃自然之理。平哀失政,王莽代之,汉祚已尽,汝等欲复汉家,无疑于使死人复活,虽强起而难以持久,终将朽败。”
“如今诸汉并立,不过是地方将率大姓借名而已,刘婴痴傻,其实不过傀儡,权柄在汝家手中,名为汉相,实为汉贼!所谓天子之命,不出家门,百姓不知所从,士人莫敢自安,乱兵四起,竟使得元元叩心,更思莽朝!”
“汝等非救天下,实乱天下也!”
“唯魏王诛暴起兵,驱逐王莽,万姓倾心,四方仰德。今已定关中,带甲三十万,良将百员。谅尔等陇右、南阳腐草之萤光,如何比得上天空之皓月?岂不闻古人云:‘顺天者昌,逆天者亡。’我倒是要劝隗君,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魏王念在昔日旧谊,仍不失封侯之位。”
这一席话传回去,隗嚣不由哑然失笑:“这小耿将军,不但用兵勇锐,口才也了得。”
这就是五陵士人与陇右的一大区别了,文武兼修,作为移民,思想活络,不拘泥于地域之见,关东、关西的优点兼容并包。也难怪元成以后,他们会压了六郡人一头。
既然谈不拢,那便只能攻,这根刺不拔掉,总会心里膈应,隗嚣要赶着回西边安稳人心,将攻击县城的任务,交给了陇西大姓杨广,每日以数千人击之。
吸取被耿弇奇袭的教训,千山塬上也安排了一支千余人的兵卒,让北地魏军再不可能穿插而来。
城中食物倒是充足,但箭矢已尽,乃发屋断木以为兵,继续固死坚守。
耿弇让人将水浇在城墙上,凝结成冰,让陇右的梯子难以搭上来,敌人的进攻一次次被击退,战至疲敝时,眼看伤亡者越来越多,而救援迟迟不至,军司马蒙泽也会有些气馁迟疑。
“将军,魏王不会当真败退,不管吾等了罢?”
耿弇用雪将刀刃上沾着的血擦拭干净,反问蒙泽:“当年在新秦中,魏王坐视匈奴横行,不敢渡河了么?”
隗嚣与自己的亲叔父互不信任,但耿弇对第五伦,却颇有信心。
“两军临阵对敌,魏王是匹中驷。”
他心中暗道:“但要论兵略谋划,抓时机,魏王却是上驷!”
否则第五伦怎能在所有人都反对时,敢带着八百人入关中,无中生有掀翻了新莽呢?
耿弇看向城外的陇右兵:“我这七百人,至少拖住了四五千陇兵,加上隗嚣带着西撤的兵卒,陈仓的敌军,绝不会超过两万。”
“陇军已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魏王要是抓不住,那他,就是下驷了!”
……
第五伦两军也已汇合,两万余兵抵达郿县,这里是秦国名将白起的故乡,这是第五伦知道的。
他不知道的是,而再过一百多年,六郡良家子最后的大英雄董先生,会在这里修筑一个庞大的坞堡:郿坞。
但如今的郿县却空空如也,既没有高耸的坞堡,连粮食都被悉数带走、烧毁,军粮得由五陵、长安民夫从后方运来。
“这便是隗氏的打算,拉长我军粮道,好使其骑从能绕袭其后。”
以万脩等人为首,还是认为,应该等到春暖雪融,渭水和沟渠能够运送粮食后,再徐徐西进不迟。
第五伦却反问众人:“耿弇在汧县能守到来年么?”
没人知道。
“若我军梭巡不进,隗氏便能从容调遣大军围攻耿将军。”
“如今其有后顾之忧,已调了大批士卒去看着耿伯昭,陈仓一带只剩下万八千人。”
陇兵的主要组成,除了六郡良家子骑外,还有胡骑营、十六家豪强徒附,以及右扶风、渭南的部分豪强武装。
在人数上,魏军是有绝对优势的,南北两路合兵后,有两万余正卒,更有起码三万民夫随军。
“若是缓图,民夫就得频繁往来五陵与右扶风之间,在长达三四百里的路线上运粮,必被陇右骑滋扰截断。”
一个月前,是陇兵补给线长,而第五伦本土作战,所以能拖。
但如今形势反了过来,他要么将大军撤回五陵、长安去等冬天结束,来年再战,要么就得长途馈粮。
“陈仓距此不过百多里,最慢三日可至,倒不如令三军携十日之粮,尽数西进,迫使陇右以弱势之兵与我决战!”
万脩等人有忧虑:“若陇兵也学着大王,坚壁清野,拒守城郭坞堡呢?”
第五伦笑道:“那他便要担忧,我军进入陈仓一带后,分兵北上,去救了耿伯昭,彻底截断其退路陇坂道了!”
这一仗,在隗崔眼里,是六郡对五陵之战。
是良家子对甿隶兵之战。
但在第五伦心中,却也是“百姓”对百姓之战!
而一个天然的战场,就横亘在双方之间。
“岐山下。”
“周原!”
第344章 战于周原
喝了隗崔的那碗酒后,牛邯和六郡子弟们都热血沸腾,过去一个月,魏军龟缩不战,但如今态势转变,战线已经拉长,轮到他们坚壁清野,而发挥骑兵优势,截断魏军粮秣了。
但他所率的胡骑营,接连几天在五陵通往郿县的干道上守株待兔,等来的往往是运假粮食的伏兵,每每引诱陇右骑从,却立刻以大车结成四武冲阵抵挡。好不容易付出子弟性命将魏军击退,环刀往粮车上一戳,却发现麻袋里只有秣,没有粮。
牛邯顿时大奇:“魏军在这条路上尽以假粮诱我,那彼辈真粮如何运到郿县?郿仓已烧,几万大军,总不能嚼冰块度日罢?”
慢慢才搞清楚,魏军竟在依靠成国渠来运粮……
牛邯感觉不可思议:“冰天雪地,渭水和沟渠都冻得梆硬,漕船难行,魏军如何还能水运?”
带着疑惑,牛邯冒险越过魏军的防线,靠近渭水,趴在一片被积雪覆盖的塬上,这才明白了原委。
成国渠窄且小,腊月里往往会被冻得结实,也不存在凌汛,表面颇为平滑。却见魏军粮队在沟渠上鱼贯而行,运粮的不再是普通的辎车,被牛马所拉的,竟是一种奇怪车舆。
其形状如船,两头略微翘起,很像传说中大禹发明的“橇”,但要大许多。钉上横杆,加上支柱,做成车舆,有辕有底,却无轮毂,驾以牛或马,走冰上如飞。而牛马脚下也裹着绒皮,钉着铁掌,以免失蹄。
据抓到的民夫供应:“此乃魏王于新秦中时所制之物,唤作‘爬犁’,上个月伐甘泉山、少梁山树木,令少府工匠造了上千乘。”
为了这场冬日作战,五陵坚壁清野这个月,也并非什么准备都没做,第五伦将这在新秦中时发明的爬犁又拿了出来,今年雪多且大,沟壑全被冰雪覆盖,爬犁在沟渠或河边前进,速度比马车快多了。
而成国渠从第五伦的老家长陵,途经武功,一直通到郿县,犹如一条高速公路,连接了渭北和右扶风,使得粮运畅通。
牛邯看得有些发怔,数了数这批爬犁,竟然有几十乘,每乘二人,一人驾车,一人持兵护卫,沟渠边还有络绎西进的兵卒民夫保护。
他令人去袭扰,运粮兵显然是受过训练,立刻将车保护在后,退到冰面上,骑兵敢上去,就会丧失机动。
而更有后续的魏卒闻讯,开始绕后包抄,牛邯孤军深入,不得不带人撤了回去。
牛邯立刻赶到陈仓,将这最新情况禀于隗崔:“白虎大将军,第五伦有成国渠及爬犁之利,魏军恐怕能在郿县、武功等地从容过冬!”
他们想让第五伦吃吃坚壁清野苦头的计划恐怕要落空了——其实隗氏还是高估了第五伦的后勤能耐,顶多往前线送十天半月的粮食,真像久持依然不易。
但在隗氏心中,一旦拖到了春天,第五伦将更加肆无忌惮向西调遣人力,成国渠、渭水都能行船,运载量更大,反观陇右,只能吃陈仓雍地的粮食,隗嚣承诺的援兵,要翻越陇坂才能过来,打持久战绝不是第五伦的对手。
是故,当隗崔、牛邯得知第五伦的大军离开郿县,向西进发时,心中反而一喜。
“第五伦弃必胜之势,而急切西进,这是难得的机会。”
两个选择摆在隗崔面前:是将兵卒分散,坚守陈仓、雍县两地,与第五伦久持;还是集中兵力,与之决战?
霸陵大姓王遵连忙提议道:“不如让牛将军带骑兵稍稍后撤,而白虎将军与我带步兵守城,陈仓、雍县各五千人。第五伦少了几万兵卒难以攻下,而骑兵则可以四面出击,截断粮道后路,不出十天,魏军必败退,届时再追击溃兵,可得大胜。”
牛邯却觉得此策不妥:“既然魏军有了爬犁,以渭水运粮,便不太好截,反容易被其设伏。不如趁其初至,立足未稳!”
王遵认为还是稳妥些为妙:“第五伦兵多,正卒加民夫,合计恐有五万之众,远胜于我!”
牛邯道:“第五伦军中多是在鸿门的甿隶小卒,临时抽拉的佃农市人,而我有六郡良家子,以一当五不在话下,更何况以一敌三?”
当他们得知,第五伦进军的方向不是被汧水保护,城高池深的陈仓,而是秦国故都雍县时,隗崔明白,己方已经没有选择了。
“第五伦必是欲先取雍县,再沿着汧水北上,就近派兵救援耿弇,与之合力,彻底断我后撤之路!”
侄儿隗嚣说得没错,这第五伦机关算尽,是真想将己方全歼于右扶风啊。
隗崔推倒了地图上的铜俑,选定了最适合陇右良家子骑的战场。
“岐山下,周原,决一死战!”
……
“这成国渠真是了不得的工程。”
第五伦这些天才算深刻理解老家门口前那条沟渠的妙处,和平时它作为横穿两郡,灌溉数万顷地的甘泉,战时与爬犁一搭配,竟成了运粮食物资的高速路,回想当初与第七家在渠边争水的一幕,真是感慨良多。
末了又为成国渠等汉武时的大工程叫屈:“有人写上林苑,赋长杨宫,为何就没人写篇《成国渠赋》?”
王隆这段时日频频被第五伦约稿,又是为他焚券作赋,又根据魏军驱逐上林中豪右熊豹,写了篇《反长杨赋》,都成御用文人了,如今骤闻魏王此言,脸上不由苦涩。纵他才思敏捷,也忍不住虎口有些疼。
亏得第五伦没逼着王隆再度熬夜,笑道:“算了,等往后等余拓展沟渠,让她能一路往西,延伸到岐山脚下,与汧水连在一起再说罢。”
虽只是随口一提,但大军抵达岐山附近时,看着这片土地,第五伦只觉得,若再不兴修水利灌溉,这周原只怕就要荒废了。
他记得扬雄教《大雅.绵》里有句话:“周原膴膴(wǔ),堇(jǐn)荼如饴。意谓:周原多么肥沃,连长在这的苦菜都变得甜美。
诗经中的周人发祥地,被描述得极其美丽,草木葱葱,平原漠漠,河泽盈盈,岐山巍巍。在第五伦想象中,应该个郁郁葱葱的地方,哪怕是冬日,北面险阻峭拔岐山的上,林木也应密密麻麻才对。
然而抵达此处后,见到的不是秀丽周原,反而是一处略显凋敝的荒野,不少土地因缺乏灌溉而抛荒,连宿麦都没来得及种上。岐山的林木也早就砍伐一空,好似被人剃了个秃头。
想想也是,从周人迁徙至此,一千多年过去了,土壤不似当初那般肥沃,庞大人口对薪柴的巨大需求让斧斤不顾时限,频繁入于山林。
“这岐山上,应该再听不到凤鸣了罢?”
周原的今日,就是渭北的明日啊,关中依然是天下农业最发达,亩产最高的地方,但此处的生态也有些遭不住了。
但就是这片冬日里寂寥枯萎的大塬,却也是一处现成的战场,魏军骑兵较少,经历过越骑营的暴雷后,不再作为单独的建制作战,而是分给各军,做做斥候之事,如今大军行进,便分散在周围数十里,一旦遇敌便能立刻回报。
“大王,前锋于西方三十里外,见陇军大队人马,其斥候追击,交战互有死伤!”
说是互有死伤,其实是魏军斥候吃亏较多,马上功夫,哪怕是越骑营,都比从小在马上玩耍游猎的良家子差些。
第五伦立刻派人召景丹、万脩前来,与二位将军商量对策:“我军为诱陇兵决战,先纵第七彪贸然追击受挫,又故意远离城郭,来此周原,做出驰援伯昭之状,如今隗氏果然中计而来。”
万脩对第五伦随军离开郿县略有微辞,若是有误,便会铸成大错。
但第五伦以激励军心为由,甚至笑着对两位将军道:”勿虑也,尽力去战,哪怕是败了,余也输得起。”
此刻,万脩只推算起双方兵力来:“民夫杂兵并非越多越好,是故一万民夫留在后方。我军如今有四万之众,其中能战老卒两万五千,新募士卒、民兵万五千人。”
“据降者招供,敌约一万八千,或有出入,骑兵不超过五千,其余多是豪强徒附。”
五千骑兵,虽以轻骑为主,但也是很恐怖的数字了,他们还不是半路出家的“骑马步兵”,而是从小在陇右边塞山林草原里纵马驰骋的良家子,在过去两百年间,与匈奴人相遇也能以寡敌众,打个平分秋色。
对这样的敌人,万脩不是很有信心。
亏得第五伦军中,还有个自称“善于克骑”的家伙。
景丹在先前军议时,便支持第五伦的冒险举动,还提出了许多对付敌人骑兵的妙招。
“臣在上谷,曾与老耿将军同匈奴、乌桓角逐,当地有幽州突骑,是故可以骑制骑。而我军纵得上郡、西河马匹,但骑兵绝非一年半载能练出来,此战用的,无非是以步制骑,以车制骑之策。”
从月余前,少府宋弘便奉命为景丹的“以车制骑”“以步制骑”做准备。少府、水衡的人手加班加点,木工、轮工、车工们,不但打制爬犁,还做了一批既可以作为辎重车,粮食一卸又能作为武刚车用的车乘。
而冶金匠人,则制作了一批专为陇右骑兵准备的武器,交付老卒使用训练,第五伦巡视时,也提了些主意。
今日它们终于有机会派上用场了,景丹甚至有些兴奋。
“周原看似平坦,但一些地方雪深二尺,于骑兵不利,彼辈若贸然突击,一旦马蹄陷入,便只能下马步战,是故当寻有雪处扎营布阵。”
第五伦颔首:“依前策布阵,左翼交给君游,右翼则交给孙卿!“
“至于本王,依然亲自坐镇中军!”
就在万、景二人奉命归阵之际,又有斥候匆匆回来禀报。
“大王,陇军前锋向我军行进而来!”
远处数里开外,一支庞大的军队出现在周原的尽头,可听见敌军的隆隆战鼓,上万只黑色马蹄践踏着白色的积雪,缓缓向尚未完成列阵的魏军走来。
他们都披挂着颜色各异的甲胄,手中擎着旗帜或矛戟,式样不一,背上负着弓弩,力道石数也参差不齐。前排马匹和主人一样全副武装,多负具装。
此乃良家子骑,从马匹到甲兵,身上每一样都是自己私人出资筹备,西市骏马,东市鞍鞯,靠的是家中的庄园供养。这群人,俨然是汉朝的骑士阶层,每个人身后跟着一到两人仆从辅兵。两千良家子和三千仆从骑,构成了陇军的主力。
至于那十六家豪强和渭南大姓的徒附?因被骑兵落在后方,暂未看到。
反观第五伦这边,清一色的甿隶大头兵,本是王莽要送去南方的炮灰,却机缘巧合跟着第五伦造反,从此走上了一条改变命运的路。
半年前,他们曾是扶不上墙的烂兵,差点毁在长安城里。可经过半年来在河东、渭水、潼塬的一次次大战,活下来的人,也从矿渣淬炼成铁。今日,纵然见了陇右军这极具压迫力的骑兵阵列,竟也能握住兵刃,听着士吏号令,推武刚车从容列阵。
他们打心里相信,只要魏王在,就必胜!
随着一阵悠长的号角,六郡良家子骑动了起来,趁着第五伦布阵未毕,他们要发动一轮试探性的进攻!
一支上千人的骑从离开阵列,斜斜朝魏军右翼边缘冲去,马蹄飞驰而过,溅起雪泥,整个周原,也好似开始微微颤抖。
六郡鼙(pí)鼓,动地而来!
第345章 突骑
“想当年在新秦中,吾等是随大王打过匈奴胡骑的,如今回想,骑兵也不过如此,撂倒在沟壑中,乃公手起刀落,一刀一个!”
秦禾是当百,管着一个百人队,他不喝酒的时候,话倒是不算多。但麾下的士吏也是老兵,嘴上不把门,总跟手下弟兄吹嘘,当初随魏王中流击楫,渡河打匈奴的事迹,那唾沫飞的,比黄河水还泛滥。
说完还反问默默听的秦禾一句,要他为自己作证。
“秦当百,彼辈不信,你来说说!”
秦禾只点头,权当默认,其实是不好意思说谎,只在心里暗道:“吾等那时候刚被收编,若真赶上了那一战,立了功,现在早就管一营了。”
比如他俩的上司,管一千人的军司马便是如此,魏军现在派系不少,新秦中旧部自诩嫡系,但嫡系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追随魏王的次序早晚,主要战役是否参加?立没立功?都是排辈次的重要依据。
虽然与事实略有偏差,但毕竟听袍泽叙述经过,加上后来驻守烽燧,也跟匈奴人的游骑交手过几次,秦禾对骑兵确实不算陌生。
这世上还有比胡骑更厉害的骑兵么?
就更别提在魏军中地位一落千丈的越骑营残部了,看他们的战绩,步兵打骑兵好像也并不难啊。
“陇右骑,应该介于胡骑和越骑营之间罢?”
可真正临阵之际,在士卒们感受着地面的震颤纷纷咽口水时,秦禾脸上镇定,心中却也颇为紧张。
他们在阵列大后方,左右的兵丁还在匆匆集结。敌军竟不阵而后战,就不讲武德地杀了过来,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秦禾爬上配给他们的武刚车居高眺望,目光越过前方阵列密密麻麻的黔首和黑冑,能看到敌骑犹如一场暴风雪,自西边,滚滚而来。
“不对劲。”
他将嘴里嚼着缓解焦虑的枯草根吐掉,目光中有了些诧异,秦禾虽然离得远,但也看出,这支骑兵与匈奴骑截然不同:不似胡骑那般轻装上阵,以弓箭为主要武器,且驰且射,来去迅捷。
反而集合在一起,千余骑结成一阵,竟就这样冲杀过来,前排皆有具装马甲,多以长矛环刀为武器。
到了百余步外,本该驻马射箭的地方,陇右骑也不停歇,反而加快了马速,继续向前奔突,径直朝魏军右翼边缘冲来!
这是一场遭遇战,魏军初至,所带车乘尚未布置妥当,阵列也还散漫,沟壑根本没法挖,鹿角都顾不上放。在鼓点中匆匆站到一起的前阵士卒,才来得及射了两波弩,刚举起他们的戈矛,就被骑兵冲入阵中!
长戈刺在马铠上折断,剧烈的冲击使得人仰马翻,良家子骑集中攻击一营,长达百步的阵列都遭到了袭击,顿时陷入一阵混乱。
敌骑攻势迅猛,不让人有思考的时间,前头的士卒愕然,后面的兵丁也有些发懵。这还是他们第一次与大规模骑兵正面交锋,纵有长官耳提面命,但事到临头还是会猝不及防。
被良家子骑突入的那个营,上千人都乱了,披挂具装的高头大马犹如怪兽,被吓坏的魏卒开始往后跑。
一个点的崩溃能带垮一线,再蔓延到整个面,若换了半年前,只怕会发生倒卷珠帘似的大败仗,前方败了,后面的也要崩溃逃散,但这一次,后方的阵列愣是稳住了!
缓过神来的士卒架起矛来,对准得了小胜还想继续往前触突的陇右良家子,也对准了慌不择路的败退袍泽。
“敢反身而奔,犯我阵列者,杀无赦!”
“丙营的,跟我走,往前挪!补上缺口!”
人头攒动间,秦禾听到军司马的大声呼喊,也看到了校尉的小旗在摇,要他们从侧面包过去,后阵变前阵,将来袭的良家子骑拖入混战中!
但陇右良家子们也机灵,一冲得手后,便立刻纵马而去。马匹丧生的甚至与同伴合骑一匹,且驰且射,依次退却,只在雪地上留下了一地的残尸死马。
这一趟进攻极其惨烈,起码有上百名魏卒当场战死,伤者二百有余,而良家子骑战死不过十余人,受伤的也堪堪撤了回去——后面还有上千仆从骑在一里外接应呢。
“不准追,都撤回来,列好阵要紧!”
秦禾他们已经推着武刚车,顶到了最前排,替换了损失惨重的营。
秦禾低下头,雪地一点不白,很脏,黄的泥土,红的鲜血,污秽不堪,好像一幅画。
他面前是一匹倒毙的马,具装马甲覆盖了它的胸前和面部,起码有三四根戈矛在刺向它时被折断,只有一根深深刺入当胸和鸡颈的结合部。但这马愣是没死透,竟还踩死了一个倒地的魏卒,马蹄上沾着血和肚肠污秽。
可它还是倒下了,脖子上破了个口,血已流尽,乃是其主人用一柄匕首,结束了它的性命。
“这马的甲,比人的还好。”
秦禾摸着做工精致的具装,他不太懂行,只知道铁好,皮也好,编缀得更是精细,薄薄的甲片排列在一起,有种冰冷肃杀的美感。不知是庄园里几十上百农夫工匠,花了几月几年的功夫制作而成?
他抬起头,看着雷霆一击后趁着魏军未能包抄过来断后,迅速撤走,只留下一地泥泞马蹄的敌军身影,捏了一把冷汗,暗暗道:
“与他们比起来,匈奴人算个屁啊!”
“这世上最强的骑兵,就是陇右良家子骑了罢?”
……
良家子骑对右翼末梢的攻击突然而干脆,吓了魏军各部曲一大跳。
阵还没列好就被突袭,这下完了!
但作为右翼上万人的指挥官,御史大夫景丹倒是没慌,他知道,这是敌方趁己方立足未稳的试探进攻,顺便也打击一下魏军士气。
看着他们从容退去的身影,景丹不由感慨:“这天下间,最强的骑兵,当属上谷、渔阳的幽州突骑,但良家子骑也不逊色多少,可为第二。”
虽有武灵王胡服骑射,但战国时的骑兵,只是军之辅翼,做做断粮道、追残敌等杂活——当然,如今的越骑营也只能干这种事。
汉初与匈奴交战,过去打内战的老战术行不通了,白登之耻虽众说纷纭,但汉兵被陌生的战术教做人是肯定的。痛定思痛,遂开始大肆养马,大搞骑兵。
但不论如何培养,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能也,非要与三岁骑羊、五岁射狐的匈奴人在这上面分个高低,是弃长取短。
既然骑射玩不过,遂采用了一种能发挥汉军坚甲利刃优势的战术:突骑!
突骑者,言能冲突军阵也。最初仍只是“骑马步兵”,马匹是拉近距离的工具,目的是与匈奴展开白刃短兵之战。到了汉武时,已从步、车的附庸摇身一变为军队核心,远可骑射骚扰,近能冲击步战。
这一招以霍去病最为熟练,数次奔袭匈奴大后方,将匈奴打懵了整整一代人。
而霍去病最后一场仗,打的是匈奴左部,封狼居胥。军中以幽州、并州人为主,如今的幽州突骑,俨然是继承了霍骠骑战法的最正宗突骑,自新朝以来,常年与匈奴、乌桓周旋于塞外。
尽管陇右六郡子弟的祖辈也有不少追随过霍去病做其偏将校尉,但出了霍去病射杀李敢这样的事后,难言还有多少羁绊。良家子骑们的突骑战法,更多是学于西羌。
西羌与陇右汉人杂居,其兵长在山谷,短于平地,最著名的一点就是勇于触突,一言不合就骑兵突击。这点为良家子骑效用,今日算是亲眼见其勇锐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景丹在上谷亲自带过幽州突骑作战,他很清楚突骑的优势,也很清楚其弱点!
“只能期冀于一冲之力,不可持久!”
……
魏军中军,选了一处地势稍高的小丘立旗,在这儿能清晰看到整个周原战场的局势,当良家子骑对右翼发动突袭时,第五伦瞧得一清二楚。
“大王,右翼第三曲甲营几乎崩溃……”
第五伦身边的张鱼等人,都劝他勿要立于危墙之下,还是退到身后的荒村里闾中,等待战争结束即可。
“谁说他们崩了?“
但却被魏王训斥了一通,第五伦目光重新看向战场,右翼在努力调整,后排的士卒补上了前排的空隙,没有出现一触即溃,大规模奔逃的情况,这大半年的仗,没白打。
“遭遇战被敌骑突击,能如此已经不错了。”
第五伦也注意着敌军动向,同景丹简单明了的判断不同,第五伦心里想的事,就复杂多了。
“陇右良家子骑虽是中原骑兵中的翘楚,但在我眼里,他们的弱点可海了去……没高桥鞍、没马镫、没马蹄铁,这样的骑兵还能冲得起来,只能赞一句,勇者无畏。”
第五伦现在用的御鞍,仍是当年北上从军前,王后送他作为礼物的小马鞍,乃是低桥鞍,中部明显下凹,但是其两端仍然很平,和后世电视剧、赛马场上所见两端高耸的高马鞍不大一样。
用起来虽比原始鞍垫好些,但依然止不住剧烈摇晃。是故在突骑冲击的那一瞬间,不但将魏卒撞飞不少,连马上的骑士也常会整个人飞出,重重摔在敌人面前。
马蹄铁也不存在,倒是第五伦先在魏军中推广了此物,哪怕钉上去的是木头,也能缓解牛马的四蹄磨损,减少它们受伤倒毙的几率,在牲畜珍贵的时代,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对面的陇右骑战马没有这样的优待,纵被良家子爱惜着,非作战时只乘驮马,让它们空着背随军。但翻越陇坂,道路崎岖,加上冬日雪天,马儿可比人金贵多了,只怕也有数千马匹倒毙或失去战斗力吧……
“陇右还活着的马,比秋后时,只怕是羸瘦了一大圈。”
冬天无牧草,右扶风也不可能提前屯干草,只能让战马以麦豆为食,一匹马要吃起码五个人的口粮。这么多张马嘴,只怕也叫隗氏焦头烂额,他们撤退的一大原因,除了害怕被小耿断后路,也迫于后勤困难吧?
不打决战,陇右战马也会损耗大半,倒不如赌一把……隗崔大概是这么想的。
马镫自不必说,如今只有单边镫,甚至只挂一条绳结,方便战时迅速上马而已。第五伦听说,自诩骑术高超的陇右良家子们,甚至以在鞍下挂单镫为耻辱,以无镫上马为优异。故而他们冲击时,不但手上得握矛持戟,挥舞环刀,还得分心让双腿紧紧夹着马腹。
第五伦暗道:“虽然良家子骑乃是专职的战士,但缺少马镫这个马上立足点,双腿不能横向借力。”
“一旦冲锋作战陷入人马混杂的近身搏斗时,当马匹停止运动时,被步卒围攻,便将落于下风!”
“越骑营就是这样自信冲锋,被来来歙两千人杀得人仰马翻的罢?“第五伦也开始辱越了。
陇右骑兵的试探性进攻效果不错,接下来他们恐怕会更加膨胀,第五伦下令道:“传令下去,好叫三军知晓。”
“右翼第三曲,击退了数千敌骑进攻,杀伤过当,稳住了阵脚,每人赏金饼一枚!”
又是老套的金子攻势,第五伦出手是极大方的,反正深受消费主义文化熏陶的他,没养过猪也见过猪跑,往后有的是办法,将金饼从士卒手里再骗……不,是收回来……
顺便用“杀伤过当”的假消息,告诉三军:敌骑不可怕。
陇兵主力,十六家豪强的步卒已进入战场,旗帜猎猎,就在五里开外集结,骑兵缓缓后撤,列于两翼。
而魏军也从方才的慌乱中恢复,战车推向前方,阵型排列整齐。
分明是大冷天,但第五伦却只觉得有些发热,这场仗,是对自己势力野战能力的一次大检阅:
“天下数一数二的骑兵,善突触的陇右良家子。”
“遇上了善站的魏兵。”
“是汝等的矛尖,还是我的盾硬?”
……
PS:第二章在23:00。
第346章 贵贱
冬日的阳光探出头来,照在岐山脚下,回首看陇右军,因光线的缘故,但觉旌旗铠甲,光照天地,其锋甚锐。
不过只要伸手到额头,遮住刺目阳光的反射,就会发现,良家子骑甲胄颜色不一,有的漆成黑,有的染成红,甚至还有涂成黄的。式样也有新有旧,札甲、鱼鳞甲、襦铠。在这儿,你能找到从秦朝至今所有类型的甲胄。
只因它们乃是各个家族代代相传,战争是流淌在六郡子弟血液里的东西,闭上眼睛时,跟着耳边呼呼的寒风,隗崔仿佛能听到父辈追随卫、霍、赵充国等将军,横行漠北与异域的马蹄横吹之声。
隗崔年轻时也去过西域,他那读经术太多的侄儿,恐怕是无法领会这种情愫罢?
“愿先祖庇佑。”
白虎大将军睁开眼,而今日,他将带着六郡子弟,去争夺过去一甲子时间里,六郡武士一点点丢失的地位与荣耀!
隗崔排兵布阵十分熟练:“陇右十六家,共有士卒上万,为方阵居中,右扶风本地豪右有徒附兵数千,为后阵。”
“分突骑三千翼军左右,以良家子骑两千为中坚,亦分作两校,左射右,右射左。“
总计两万左右的人数,只有魏军的一半,但光是那五千骑从,在这平坦周原上,便能发挥其优势!
但将军牛邯禀报试探进攻成果时,却让隗崔很失望。
“什么,折了十余人,马则损失了上百骑?”
隗崔感到心里在滴血,马鞭点着数里外,恢复秩序的敌军阵列:“第五伦麾下,尽是甿隶之人,迁徙之徒也,几万卑贱的瓮牖绳枢之子,被王莽聚在一块要去送死,如今竟窃居关中,占了百官族姓的土地。”
除却他们,剩下的便是佃农、长安市民,这样的兵卒,是过去良家子们最为鄙夷轻视的,这种交换比例,让隗崔很不满意。
良家子骑的马,都是十里挑一,肩高七尺以上的好马,否则也负担不起沉重的具装,一匹具甲战马的价值,超过十个、二十个人的性命!
而最可惜的是那十多名战死的六郡子弟,你知道培养一位良家子骑需要多少年么?得让他们从小就修研五兵,学骑射之术,将贱民料理农事的功夫、关东儒生皓首穷经的时间,统统用来习武,如是十几二十年,才能得到一位优质的“武骑士”。
能够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身体健壮,几乎人人都身高超过七尺五寸——像第五伦那种才高七尺三寸的家伙,根本不够格!
这样的战士,对面的甿隶兵一百个都比不上!
那这仗要打成什么样,隗崔才能满意?
“步骑携手,先击敌右阵,徒卒在前掩杀,而武骑士击其侧翼。”
“隗义,你去!”
隗崔点了另一个侄儿。
“十骑败百人,百骑走千人,如此,方能对得起丧生的子弟和好马!”
……
那场试探性的突击只是正餐前的一点小菜,当两军结阵完毕,才开始丁对丁,卯对卯。
陇兵害怕第五伦就地筑车阵、挖沟壑,消弭骑兵的优势,在马匹歇得差不多时,随着隗崔一声令下,便果断发动了进攻。数千徒卒排列整齐,向前迈步。
作为豪强的部曲武装,他们的训练可比成军短短半年的魏军主力久多了,加上陇右人武德充沛,那挺矛而进的架势,竟隐隐有几分当初秦地人东出岐山,横扫诸侯的架势。
景丹站在指挥的戎车上,察觉到陇军的用意,显然是将赌注压在攻击自己的右翼上,不由气笑了。
“这些陇右人,真拿我右翼是软柿子了!”
是,他的麾下被第五伦安排进来大量新募的佃农和市民。精锐不算多,五六千而已,有一营算一营,都押到了前排,只在后面留了护卫督战的人手。
先前良家子骑掠阵时,前排在慌乱后稳住了阵脚,但后面的新卒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仍有些混乱,第五伦那“击退数千敌骑,赏黄金”的假消息传来才稍稍安分,但仍止不住左顾右盼,让景丹甚至觉得,当初不带他们来周原,对己方会更加有利。
陇右的将校都是在边塞与羌胡打过无数仗的,这点动静自然瞒不过他们,但也不能就此轻看他罢?好歹他景孙卿,是魏军中最知道如何对付骑兵的。
只可惜景丹的名声还是不如资历更老,经历战阵更多的万脩,陇右只知道他是第五伦的旧友,破格提拔委以重任,打了场潼塬之役,占了地形的便宜。如今在平地上,或许便是个庸将。
寒冬作战,吃亏的不止要小心蹄下积雪是骑兵,还有远射材官,有的是弩弦冻住,得捂在怀里暖一会才能用,有的是严寒冻得手抖,戴手套也不管用,开弓时颤了一下,差之毫厘谬以数步。
风向也对他们不太利好,西北风呼呼地吹啊,射出去的箭甚至会反过来往后跑……
陇右兵倒是利用这天公相助的优势,在周原上奔跑起来,他们可不是绿林的下江兵,一点雪就哆嗦得不行,陇右、河西的寒冬只会比关中更冷。
隐隐还有鼓吹之声传来,陇右兵迈着骄傲的步伐杀到近处,与收弩持戈矛的魏军接触,都是规整的汉式步阵,双方的长兵努力往前伸,想要刺到对方,虽然魏军这边耍了心眼,用上了超长的夷矛,但一时间无法集齐那么多,略显笨重,在戳死两个陇兵后,就被环刀斩断。
魏军右翼前排皆已接阵,随着景丹旗帜挥动,后方三个营三千人开始往前包抄,他们胜在人数多,可以以众凌寡。
但就在此时,随着一声声鼓角,在半里外观战等待的陇右良家子骑又动了!
刚吃完一整袋麦豆的战马被催动,踢开残雪,随着武骑士驾驭向前迈步,绕的圈比魏军预备队还大。
到达合适的位置后,整整两千骑随着旗帜开始转向,他们的目标是魏军右阵侧翼!
隗崔的目光、景丹的目光,第五伦的目光,都死死看着那边,右阵侧翼,俨然成了战场的焦点:而受景丹调动的三个营已经护住了这最脆弱的位置,匆匆站住脚。
三个营都是专门用来对付骑兵的精锐,推着几辆武刚车为阻碍,攒长矛三重外向,张镞利刃,挟以强弩。
两百步距离,几个呼吸内,骑兵就能杀到,片刻后,必将是天地冲撞!
“是矛利,还是盾硬?”
……
“来了来了!”
“第三曲丙营的兄弟,都打起精神来!”
低沉的号角声响彻魏军北面,那是岐山的方向,也是陇右骑兵占据的高点,地形有点微微的下坡,对进攻方将更有优势——这也是隗崔选择右翼为突破点的重要原因。
秦禾发现,先前还大言不惭的士吏,忽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只猛地低头,抓了一把脏兮兮的残雪,就往嘴里塞。
“你疯了?腰间不是有葫芦么,喝光了?”秦禾吓了一大跳,以为他渴了。
“也不怕你笑话。”这士吏嚼着肮脏的雪,努力吞咽:“我平素吹嘘时唾沫飞溅,可眼下,嘴里忽然干得像老家十年没浇灌的旱田。”
秦禾明白了,也抓起一把雪,给自己擦了擦后,又往那些脸色铁青,嘴唇干裂的士卒脸上抹去:“都清醒清醒!”
又回头对老袍泽说道:“你不是常吹嘘说当初随大王渡河击胡,如何骁勇么?那场仗吾等虽未赶上,但今日这一战,打赢了,也能吹许多年!”
呜呜呜呜!他们的对话被打断,远处,陇右兵的号角突然发出了最大的鸣响,一时竟盖过了正面的厮杀声,紧接着,马蹄践踏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陇右骑的总攻开始了!秦禾昂首望去,却见作为指挥的隗氏旗一马当先,正在快速移动,其后一千良家子骑,一千仆从骑排成了两个阵,开始徐徐朝他们行进,然后老规矩,百步外猛地加速!
先前的突袭,秦禾他们好歹是站在后阵远观,已能感到突骑的气势,如今他们却已顶到了最前排,守护背后的本阵。纵是打了半年仗的兵卒,面对这场面依然会哆嗦,亏得人挨着人,恐惧被平摊,勇气却被分享。
魏军被要求五十步才可施射,练了半年后,魏军材官已经很熟练了,每一轮箭矢射了出去,箭簇密如飞蝗,总能让数十人跌落下马,但却少有一击毙命的。
前排良家子骑甲厚,秦禾先前扒开过死者的甲,发现里面居然还有几层厚厚的丝绸衣!再加上这风也偏爱敌军,六石弩都不一定能在五十步内射穿甲胄。
“都是大户子弟啊!”当时秦禾如此感慨,量产的魏兵,单独拎出来,没法和后面站着一整个家族、庄园供养的良家子相较。
秦禾发现自己竟然失神了,连忙一晃脑,大呼道:“举矛!”
前排三重长矛已斜指苍天,这是为了对付陇右骑兵,大王和景丹将军专门要求的训练,只可惜武刚车数量有限,无法形成足够的壁垒,只能防一段是一段,但陇右骑也会挑没车乘阻碍的地方冲过来!
敌人越来越近,无数顶圆圆的铁胄在起伏波动,与他们身下颜色各异的骏马汇成了一股洪流,马蹄践踏着雪泥,发出了隆隆的轰响,好似要将大地崩裂一般。
士卒们脸色更青了,攻势较试探时更猛,他们,会成为马蹄下的血泥么?
秦禾的瞳孔也急剧缩紧,心跳陡然加速!但还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握紧了手里的钩拒。
他们必须顶住冲击,否则后方正在与陇右步卒鏖战的各部曲,必被两面夹击!
秦禾嘴笨,不知道如何激励士气,好在他们的军司马却懂得。
“诸君,退了这一步,就会退到大王分给吾等的田土上,退回做受人鞭笞凌辱的奴婢、佃农时!”
若是高呼“为魏王而战”,都有些气虚。
但一想到怀里的金饼和地契,许多士卒就硬生生稳住了想要调转方向的腿,有些虚软的矛顿时挺得更直,抖落了上面的泥巴和雪,三个营凝聚成了钢铁丛林一般的坚阵!
“难怪他能做军司马,我只能做当百。”
秦禾来不及胡思乱想了,那些披挂鳞甲的马状怪物已冲至跟前,上头全副武装的良家子骑或挺矛戟,或举环刀,目光凶恶,伴随着一阵阵嘶声力竭的大喊,双方重重碰撞在一起!
轰轰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巨大的冲击力,让十多名良家子骑飞出马鞍,重重落在了密集的魏军人堆当中,倒霉的戳在矛上,运气好的打了个滚竟然还能站起来挥刀。
无数矛杆被折断,具装战马撞在了魏军士兵的血肉之躯上面,又将他们踏在蹄下。
也伴随着噗噗噗的利刃入体之音,一些魏军矛戟刺入马匹或他们主人防护不到的皮肉上,透体而出!
这一瞬间的冲击,魏军死伤必然更重些,但不论如何,三个营并没有因为上千突骑的冲击就轰然溃散!
“顶住了!”
秦禾只感觉自己的手,也要随着手里的兵器一起断掉,站前排的人以血肉之躯扛下了剧烈的突触,他那爱吹牛的袍泽就在那儿指挥,如今生死不知。
也顾不上其他,现在能做的,便是不辜负用鲜血和性命赢得的空间时间。秦禾等人手里举着长长的拒,架住那个在马上左右劈砍的良家子骑军吏,让他无法继续向前。
而身后的材官弩兵,则举起弩,瞄准,在这极近的地方射出了几枚致命的箭簇!
那良家子骑也举着手弩欲反击,却被矢射穿了甲,低头看了看,嘴角淌着血,从马背上轰然跌落!
也有士卒用的是特制的钩矛,类似卜字戟,但小叉是反的,勾住良家子骑身上的甲片或兵器,几个人猛地一拽,就将其拉下马来!
而混战中,自有持刀盾者上前,乱刀砍下,结果他们的性命。
而这群个子娇小的刀盾兵还有一项任务:专砍马腿。
总之,为了实现以步制骑,第五伦和景丹集思广益,什么损招都用上了。
类似的事在奉命用性命来顶住冲击的三个营中不断发生,就像景丹对麾下校尉、军司马们说的一样:“顶住一轮突击,只要不调头逃,该逃的,就是突骑了!”
随着鸣金响起,一冲不动的良家子骑开始退却,秦禾的钩拒断了,随手抄起了一根军中因为钩拒不足,而用来凑数的铁粪叉追在后头。
这场景似曾相识啊,奔跑中,秦禾一时有些恍惚,是了,那应该是数年前,还在做关中某家豪强的徒附佃农时。
他在田里艰难挺起酸痛的腰,看向路边,望见东家的子弟在纵马游猎,猎犬追逐野兔进了他们租种的田里,随意践踏,佃农却只能忍气吞声。毕竟豪强家的儿子可以声称,练习骑术,是为了报效国家,杀敌立功。
只有他们这群卑贱的甿隶、迁虏,则只有被征召时作为徒附,紧随其后的份。而若是不幸成了敌人,甚至连面对面交战的机会都没有。
撤退的良家子骑中,不少人也面露迷惑,这些隗崔口中不入流的甿隶兵,一张张因常年农活被晒得黑乎乎的脸,和家里的佃农没什么区别。
他们是胆怯而脆弱的,本该在铁骑轰然突触时崩溃,或举起习惯拿农具而非兵刃的双手投降,或掉转身没命的逃,犹如惊恐的野兔,让他们随意驰射劈砍才对。
可为何,在第五伦麾下,却忽然就有了如今坚毅的勇气,竟在突骑冲击下岿然不动,甚至还能发动反击呢?
这个良家子一时想不明白,也可能永远都不会明白了。
因为伴随着一声惊呼,他的马轰然摔倒,却是被一个在践踏冲击中没死透的士吏猛地翻身起来,砍了马腿!
良家子只来得及将手里的矛刺了出去,然后便在天旋地转后,被自己的战马压在身下,马身外加具装,实在太重,他已动弹不得。
那袭击他的士吏挨了一矛,也支撑不住,颓然跌倒在地,瞪大眼睛,模糊中,一双沾满雪和泥巴、鲜血的布鞋走近,蹲下来。
入目是秦禾那张因为疲倦、厮杀而显得更丑的脸,血和汗粘在面孔上。
秦禾发现,自己手下这多嘴多舌的士吏,当初在新秦中一起被魏王收编的袍泽,胸口已被断矛贯穿,眼看是没法活了,他却还在笑,努着嘴喃喃道:
“秦禾,我现在口中……咳,有唾沫了,一吸溜就响,你听,嘶,嘶……”
“是不是,比黄河水,还要多。”
这哪是唾啊,分明是是止也止不住的血沫子啊!
秦禾嘴唇颤抖着,他不喝酒的时候,嘴就拙,不知道该和濒死的袍泽说些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其咽下最后一口气,停止了抽搐。
秦禾默默起身,回头看到了被压在马下挣扎的良家子骑。
他一定出身于陇右某个了不得的坞堡庄园,或许就是十六家豪强的子弟。
身上的甲胄颇为精美,鱼鳞甲编缀得像真正的鱼鳞,胄不知飞到哪去了,脸上裹着丝绸内衬,防冻也防箭破甲伤肤,还有那具装骏马,恐怕也价值百金,光一个当胸,就能换秦禾身上的札甲十几件吧?
良家子此刻也抬起头,仰望这个凝视自己的魏卒,曾经的庄稼汉子,这是难得的角度,本来永远不可能的角度。
豪右富户之子,与甿隶佃农之辈,谁高谁低,难道还用说么?
可如今,秦禾却能够俯瞰着自己的敌人,撇去身上这些家什,他们在沙场上平等的较量,而结果,是甿隶兵们,赢了这一阵!
他胸腔里带着老袍泽战死的愤怒,二话不说,对着这年轻的良家子,举起了手里的粪叉!
良家子倒不是害怕、颤抖,反而勇敢地挺起胸膛,他应该是记起了父辈的荣耀,或者想起这身甲承载的故事,他的某位祖先,可能追随卫、霍出击匈奴,也可能持戟骄傲地站在孝武、孝宣皇帝身旁,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他骄傲地抬起头,挺胸说道:“吾乃汉左将军,陇西狄道辛公之后,我叫……”
但秦禾却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皱眉猛地一戳,粪叉刺穿了良家子的喉咙,结束了他的性命,也将未尽的遗言噎在鲜血中。
他用得最熟练的,还是这物什啊!
又杀了一个良家子,在隗崔眼中,一百个甿隶兵加起来,都不划算交换性命的陇右武骑士。
但秦禾却并没有因此感到好受半分,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只颓然坐在袍泽和敌人的尸体中间,既不指挥,也不去砍首级,只任由魏卒们从自己身边经过,抱着染血的粪叉,想到袍泽平素吹的牛,忍不住哭了起来。
“你这厮,自此以后,我逢人就要替你,吹嘘这场仗了!”
……
PS:不小心写多了点,晚了些,明天有加更。
第347章 冲就完事了
“大王,敌步兵先击我右阵,鏖战之际,良家子骑突击右阵侧翼,第三曲乙、丙、丁三营御之,敌不能入!”
右阵侧翼那一小片让数百人付出性命的冲撞与厮杀,放在整个战场上,只是极其微小的一环,交战双方的勇敢、畏惧、挣扎,就化作这么短短一行报告,送到第五伦面前。
“余在看。”
第五伦何止在看,他看得心情激荡!
虽然和景丹针对敌军最优势的良家子骑,做了许多准备,但演练终究不比实战,真打起来会如何他也没谱,此刻望见士卒们顽强击退了敌骑第一波进攻,第五伦竟生出了巨大的感动来。
回想八个月前,他刚刚抵达鸿门,接手这支军队时,他们简直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是第五伦带过最差的兵。若是直接拉上战场,和王邑在昆阳,被刘秀三千人就打得狼狈奔逃的那三十万新军毫无区别。
五月二十五日举义诛暴后,得知不用去南方送命,而要调头打朝廷时,士气神奇地涨了不少,但依然只能和北军比烂,进了常安城又迅速堕落,差点拉不出来。
当时甚至有将领气馁地提议,索性将这四万人都扔掉,回魏郡算了,那里的旧部总比他们强。
但第五伦没同意。
“谁是天生的战士呢?”
“军队的中坚,八百猪突豨勇士吏,五六年前,不也是农夫、甿隶、佃农、轻侠、奴婢么?”
他们,不也曾是这副鸟样么?用铲子抄起来,放进熔炉里猛火使劲炼,时代的大风犹如水排鼓囊呼呼作响,如此才能从石头变成铁。
第五伦费尽心思,发过金子,在河西与田戎鏖战,渡河夺取河东郡,只为练兵……虽然仍是比烂,但一场场仗打下来,也有点军队的样子了。潼塬之战、渭水一战,对上绿林里最能打的刘伯升、王常军,也能利用地形战得有来有回。
直到今日。
在平坦没有任何防御的周原,他们竟已能面对这世上数一数二的精骑突击,硬生生扛住伤亡,将对方顶回去!
良家子骑一冲不动,迅速退走的那一刻,第五伦泪水夺眶而出。
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位老母亲,含辛茹苦将不成器的孩子拉扯大,不论旁人如何说这娃儿天生废材,再生一个罢。却仍不离不弃,不但物质上倾力给予,内心也给他关怀,终于见其成器的那一刻。
“没白疼。”
见魏王拭泪,旁人还以为他在悲悯士卒之伤亡,悼他们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但第五伦很快便重新恢复了往日冷静,哈哈笑起来。
“那白虎将军隗崔,空有优质的骑兵,却没用对啊!”
倒也不能怪隗崔,人是经验性的动物,仔细想想,自突骑诞生伊始,他们的主要对手,就是匈奴胡骑,百多年来,并没有太多和精良步兵较量的机会--除非汉军一口气打到埃及去,与罗马硬碰硬。
细细数来,突骑过去遇到的步兵,都是什么玩意?比如西域城郭兵,西域南道的小城郭常常组成联军,作为匈奴仆从,被陈汤轻蔑地视为“一汉可敌五胡”的存在,只要良家子骑出马,一冲即溃。
在停止和匈奴的交战后,良家子骑们或被征辟到屯骑、长水、胡骑营中,在镇压反莽势力中出力,那所谓的翟义十几万大军,亦是纯粹的乌合之众,在战胜王邑指挥下,一冲便散。
而留在陇右当地的,则经常与西羌作战,羌氐人的步卒连阵列都不会,亦是一冲能胜。
经验能让一支军队顺利往前走,不必绕弯路,但经验,也同样会成为绊脚石。
今日与魏军交战,陇右的将军和大豪们轻视甿隶、市民、佃农组成的魏军,遂沿用过去的习惯:“冲就完事了!”
结果就撞上了一块硬邦邦的盾,砸得满头包,这一场突触,魏军战死者二三百,对面却起码损失了百多名良家子和二三百匹战马,其中不乏具装。不同于练半年就上阵的魏卒,个个都是要花十几年栽培的,马儿更是金贵,老隗崔恐怕要心疼得苦胆水都吐出来了。
但一位将军是否优秀,不在于永不犯错,而是能否在意识到错误时积极改正补救。
陇右的调整确实很快,一冲不动后,隗崔大概也发现想靠良家子骑冲阵一蹴而就不容易,遂改变了战术。正面依然是上万名陇右十六家豪强的徒附兵与魏军交战,相互磨着对方体力。骑士不再硬冲右阵侧翼,而选择绕更大的圈,往魏军更加薄弱的后方进攻。
第五伦方才还在笑隗崔无谋少智,空有良骑而不善用,人家就直接突后阵,要擒贼先擒王来了!
站在后阵的士卒,多是入伍时间更短的民兵,良家子骑的攻势便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当真是势如破竹,连破三营,那一往无前的架势,叫第五伦看着都心惊。
但奈何魏军人多,容错率也高,第五伦身边也留了许多精锐,立刻调了第七彪过去支援,又令张鱼等收拢溃卒。
良家子骑就像是一柄铁锤,对着城墙猛击,纵能敲下点墙皮,敲开一点裂缝,但仍无法撼动整面墙体。
在第七彪堵上缺口,良家子骑第二次突击无果而终,只能再度悻悻退了回去。
连续的奔走冲阵,战马已经极其疲乏,因为翻山越岭远征损耗的缘故,连更换的辅马都少,得歇歇了。果如景丹所言,突骑是一次性的兵种,不能持久,纵是分批来用,冲三次已是极限。
相较于良家子骑的努力,陇右的步卒就显得有些躺,战役进行到半个时辰时,左右翼已全面交锋,他们非但没有往前推进半步,反而在魏军优势兵力的抵御下,其左翼竟开始步步后退。
“不可深追!”
眼看左翼张宗部开始迫不及待向前奋击,第五伦却远远看出那支陇右兵退却时步伐不乱,颇为从容,意识到危险,立刻令人鸣金制止!
但号令传到前方需要一点时间,张宗部的河东兵三千余人,已经脱离了大部队向前迈步,如同一枚尖锐的锲金,试图成为胜利的突破口。
这退果然是陇右军的策略,此乃隗氏的徒卒,最为精强,见诱敌得逞,他们在百多步外停下脚步,迎击张宗部的追击!
良家子骑已在休憩,隗崔只调了一支两千余人的仆从骑,分为两队,斜斜从两军阵地的缝隙间插入,朝张宗部包抄过去!
他们没有太多具装,甲胄也差了些,既能驰射,也可突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若能将冒进的张宗部击溃,左翼必将出现一个巨大的缺口,或将成为扭转劣势的最后机会!
张宗部三千人,是潼塬一战后以河东兵为主力组建的,以随他渡河打绿林七寸的死士为主。
却见他们仿佛对侧后方来敌视若罔闻,竟是按兵不动,眼看大量的骑兵从两翼包围河东军,射出漫天箭雨扎向严密队列。
后者也不急于还击,停在原地默默忍受洗礼,这个举动让隗崔觉得对方已遭完全压制,可以被骑兵的冲锋所轻易屠杀。于是,大批突骑赶在魏军其他部曲抵达前,收起手头的弓箭,以长矛和环刀扑向方阵,这就类似经典的锤砧战术了。
未料张宗按兵不动,河东死士镇静地俯伏在盾牌下,直到突骑进到十步距离时才突然下令,河东兵同时俱起,扬尘大叫,直前冲突,而阵中数百架强弩雷发,戟盾步兵突进肉搏,使突骑陷入乱战之中!
第五伦吊起的心落了下去,而前线也爆发了一阵高呼:“张诸君!河东虎!”
是万脩的左翼兵壮张宗之举,在放声呐喊,他们渐渐击破陇兵阻碍赶到支援袍泽,反将贸然冲阵的突骑围住,令千余骑脱身不得。
第五伦方才吊得高高的心重新落了回去,赞道:“张诸君之签虽短,却总能而长我军胆壮。”
第五伦麾下的帅才有好几位了,马援、景丹、万脩都能独当一面,岑彭威望还有待提升。小耿太年轻,总爱把自己当将,轻易冒险,有待磨砺。而在将才上,则有一个郑统,一个张宗,将万人会手忙脚乱,但将千人之众时,却往往能创造奇迹。
打到现在,陇右突骑三突而不能入,三鼓已竭,战局已经注定,随着一阵阵的鸣金响起,战损高达两成的良家子骑们重新上马,连同逃回来的仆从骑,共计四千余,开始护着隗崔的大旗徐徐退却。
至于顶在前头的徒附兵,乃至于右扶风的豪强们,则成了被抛弃的对象,被魏军包抄围住,投降与歼灭只是时间问题。
第七彪前来询问:“大王,是否要遣兵追击?”
在岐山以北冒进追击,吃的亏还没够?没必要画蛇添足,第五伦摇摇头:“我军脚程不如敌军,不可贪多,将眼前万余人吃下即可。敌失步兵徒卒,只剩下骑兵,便难以守城,右扶风已在我手中!”
第七彪应诺,魏军开始从容不迫收割战场。
细细回想这场仗,隗崔虽然第一次遣良家子冲阵略显莽撞,但后续应对没有太大问题,陇军最致命的弱点至于:他们的胜利,太依赖良家子骑了!
就像某游戏中的四保一,明知风险很大,不成功便成仁,一旦被寄予厚望的点哑火,那就彻底完了,但是经不住过去尝到了甜头,遂一次又一次反复用。
陇右兵也一样,自半年前起兵以来,在攻击安定、进攻北地等战役里,良家子骑屡建奇功,稍稍冲一冲,对面的新军就濒于崩溃,他们不断强化自己优势,当那这最利,也是唯一的尖矛无法一蹴而就创造胜势时,就不知道该怎么打仗了。
“大王,你已站了一个半时辰了。”奉常王隆在旁提醒,第五伦才发现,自从开打以后,自己就没再坐下过,戎车的扶手也被摸得全是汗。
“将士们都还未休息,余凭什么坐下?”
第五伦仍挺直身子,等待最后一个陇右兵放下武器投降,将校们前来报功的时刻,而群臣也只能和他一起站着。
魏王倒是问了若有所思的王隆一句:“文山,看完此役,你可想起什么诗赋来?”
“有。”
王隆瞥向北面屹然而立,与他们一起见证这场大战的古老岐山,曾经它芳草萋萋,今日其草木枯萎。
“臣想起周颂《天作》一篇。”
“天作高山,大王荒之。”
“彼作矣,文王康之。”
“彼徂矣岐,有夷之行!”
王隆道:“《国语》有云,周之兴也,鸑鷟(yuèzhuó)鸣于岐山,灭商虽然完成于周武王,但大王、文王两代实为奠定了基业,所谓有夷之行,开创周以百里取天下的大路。”
他朝第五伦作揖:“而魏王无先代之荫,一人走完了大王、文王、武王的路,这岐山脚下的一战,力挫陇右,也仿若凤凰之鸣。再往前,通往霸业帝业的有夷之行、康庄大道,便有了!”
……
PS:第二章在18:00。
第348章 关门大吉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这大概就是站在陇坂之上,回望遮掩在风雪中的关中时,隗崔、牛邯及六郡子弟们的心情。
周原一战他,他们输得颇为憋屈,除了骑兵四千余骑靠着脚程撤回来外,十六家的上万徒附,连带右扶风的豪强武装,统统扔在了岐山脚下,被魏军或歼或俘。
这一仗败后,退守陈仓也不再可能,陇军立刻向西北行,抵达汧县,与围攻耿弇的陇西大豪杨广汇合。虽然陇军憋了一股气,想打下汧县,诛杀万恶之首耿伯昭泄愤。但时间不等人,魏军前锋在缓缓朝这推进,陇军也只得悻悻而退,再度翻越难行的陇坂。
隆冬的陇关道,本是不能行军过人的,山上酷寒无比,路又落雪湿滑,人马不知摔死多少。其坂九回,翻过去花了整整七天,一清点人数,好家伙,本来还剩四五千匹马,眼下只剩一半了,人也冻死病死不少。
因为又气又病,已经上不了马,由人抬过来的隗崔得知此事,只捶胸而哭道:“我带着两万子弟东行,如今归者不足一半,真是无颜面再见六郡父老了!”
他的原本还有不少黑色的头发经此一役,变得全白,人也憔悴不已。
好在抵达陇关后,等待他们的便是热腾腾的黍粥,隗嚣仿佛早就料到叔父会败,亲自来此接应。此刻迎出来,也没拦着隗崔,学着楚王逼死子玉,怼他一句“叔父若入,其若天水、陇西之父老何?”
隗嚣反倒是亲自扶着老叔父,唏嘘不已。
“叔父,侄赶回陇右后,调兵遣将,守住了南方祁山,使蜀军不得入,又安抚了十六家人心,本欲烹煮宰羊,等待叔父大捷,却不曾想……”
他开始往自己身上揽过:“都怪侄儿,若我不归,而留在右扶风协助叔父,或许……”
这话看似孝悌,实则却阴阳怪气,事到如今,隗崔也没脸骂隗嚣胆小,想到先前扇他的那巴掌,脸上跟火烧似的,只拽着侄儿的手说道:
“季孟,老夫之所以不效李广自刎,都是为了带子弟归来,如今回到陇右,老夫也安心了。”
隗崔只觉得自己怕是撑不到老家成纪县了,其言也哀起来:“只是这一役,输得太惨了,损耗过半,两千良家子,起码四分之一折在了战场上。”
隗崔对被抛弃的徒附,其实不甚可惜,低贱的武装,随时可以再从庶民里征来,但良家子却是死一人少一个。
若是能胜,他们的牺牲还有价值,可如今却丢了右扶风,堵死了争天下的路,这心里也堵啊,想到这,气更攻心,直吐了一口老血!
“报仇。”隗崔捏住隗嚣的手:“不可忘了此战之耻!”
你以为自己是阖闾,而我是夫差么?隗嚣心中不以为然,嘴上却应诺:”侄儿必不忘此辱!”
这相当于将隗氏族长大权,正式交给侄儿了,隗嚣站在关隘前的风雪中,态度敦厚,朝每一个归来的六郡子弟拱手、宽慰、勉励。他过去虽只是叔父的傀儡,但总能以一位敦厚孝悌的大司马大将军形象面对乡党。
“这一战,西汉输了。”
隗嚣看到被六郡子弟拖拽着的肮脏汉旗,经过诸汉林立的闹剧后,大汉的旗号,似乎没那么香了。打完此战,汉帝被魏王压了一头,失去了争天下的机会。
“这一战,陇右输了。”
将近五百名良家子战死、病死,马匹损耗多达万匹,军队锐减上万——陇右河西不比关中,人口稀少,名义上目前还有八个郡,但人口加起来也不超过百万,撇除老弱妇孺,适龄丁壮二十万而已,经不起消耗。
“但隗氏,没输。”
隗嚣机敏,提前将隗氏兵带回来大半,及时止损。而天水、陇西十六家损失不小,遭到了一定削弱,往后反而更容易控制。
“尤其是我,赢了!”
隗嚣看向被抬进陇关,奄奄一息的隗崔,就算老叔父能再撑几年,经此大败,也被几乎家家发丧的陇人记恨上了,再难得到他们信任。
而隗嚣回到陇右,安定了人心,声称阻蜀军于祁山,将这当成自己的资历和胜利,他需要收拢残兵,建立一支忠于自己的军队。
是时候让像叔父一般,心心念念进入长安做三公九卿操持天下的陇右豪强们丢掉妄想,开始老老实实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了。
让天下回到战国时代,令四分五裂的局面维持下去,对并无太大政治野心的隗嚣而言,如此足矣。
“往后陇右人需要的,不再是一天下、争正统,将六郡子弟一批批送去东方战死的‘西汉’朝廷。”
隗嚣令人将陇关大门合上,打算将其永远对东方关闭:“而是在恰当机会送走刘婴,可以同第五伦、公孙述和谈共存,割据一方、保境安民的隗氏陇王!”
……
隗嚣打算改变陇右势力的战略,闭陇关、萧关两道以自守时,已经拿下右扶风,莅临陈仓城的第五伦,却也对继续向西毫无兴趣。
数日前,面对一身伤痕的耿弇来拜见后,就请命追击陇兵,第五伦却笑道:
“伯昭骁勇,跳出包围,转守为攻,跃进汧水,以七百人越数百里山川,乱陇军布置,使敌仓皇而退,方有余今日之大捷。“
“周原之胜,肇于汧水,将军此役之功,可与孙卿、君游并列了,休憩旬月将伤养好,不必急着再战。”
经此一役,除了景丹入伙晚点,食户堪堪突破四千大关外,耿、万的食户也快赶上马援,几乎要并驾齐驱了。其中万脩第五伦是频频抬一手,勿令其掉队导致军队失衡,而耿弇则是暗暗压一手,别让他太雀跃。
不过就事论事,周原之战,景丹、万脩指挥确实是太好了,左右翼配合得当,没给陇右骑兵一点机会。加上先前的潼塬大捷,景丹一时间风头无两,第五伦遂顺理成章,就在陈仓城,给景丹拜了正式的将军封号:“前将军。”
这魏国制度,乃是秦汉新三朝的缝合怪,第五伦虽然没设内朝,但却保留了汉时的重号、杂号将军之制,毕竟乱世不知持续多久,三公九卿在外出征是常有的事。
但第五伦又故意空着最至高的“大将军”不授,只拜马援为排第二的“骠骑将军”,耿弇为第三的“车骑将军”,万脩为第四的“卫将军”。
如今再把景丹拉进来,魏国就有四位重号将军,往后完全可以划分个四个战区,令他们各领一方军队,随着地盘扩大,这是不可避免的事。
就比方说,随着陇兵西退,右扶风完全落入第五伦手中,此郡境自秦岭以北,达于岐、雍,夹渭川南北岸,沃野千里,所谓秦川也。当关中之心膂,为长安之右辅。
如此重要的地方,肯定要留一位将军,暂时住在当初秦始皇行冠礼的蕲年宫内,第五伦目光在两个名字上看来看去,分别召见,询问他们对于未来的方略和看法。
两位将军的回答很有意思,分别代表了他们的性格与态度。
耿弇只道:“右扶风缮兵储粟,西越陇坂,南入褒斜,可削平陇、汉。”
万脩的回复就颇为谨慎:“右扶风陇关西阻隗氏,益门南扼绿林,为大王西门户。”
一个国家跟开公司差不多,战略是要考虑投入与回报的,陇右这地方,确实是很好的兵源地,河西马也不错,但六郡子弟颇为固执,不可能对第五伦立刻效忠,而战马资源方面,第五伦也还有上郡、西河、新秦中这些选项。
而另一方面,陇右险要难攻,别看六郡子弟进攻被第五伦打得狼狈而退,他们若在主场作战,以险阻之地据守,想夺取也要付出大量人力、时间,与其将主力硬耗在这,东出攻略关东、河北膏腴之地不香么?
丢了右扶风后,陇右实力大损,很难东出,双方共享陇山之险,将他们关在西边先自闭几年罢!
于是第五伦做了决定。
“以卫将军万脩将兵八千,镇右扶风!”
第五伦将右扶风军权交给万脩,勉励这位昔日曾吓得自己绕车走的儒侠道:“卿乃余之后背!”
万脩很稳重,受命伊始便派兵把守汧县,防陇兵再度东来,又令人去陈仓西南方的散关,扼散关道,郿县南的斜谷口也派兵守住,这是从汉中往北最常走的道路。
“如此一来,不止是东南方的峣关;正东的潼关;还有西边的陇山;南边的散关、斜谷、子午谷口……”
第五伦当年撤离常安时就说过:“关中关中,有关才有中,若无关,那就是‘不中’”!
而现在,经过半年的努力,关中的大门小门偏门暗门,都一道道被他关上了。
“还差哪呢?”
第五伦将目光投向北方,关中地形是坐南朝北,北方门户洞开,现在的形势和汉初很像,没了长城和边郡庇护,这草原上的寒风,能一口气吹到渭桥来!第五伦可不想某一天在甘泉宫望见烽火。
既然不要关门,那就只有将鹰犬放出去,阻饿狼于院外,才能让家里安心发展。
车骑将军耿弇也不必失望自己没能得到右扶风的兵权,第五伦早就给他安排好了能发挥长处的去向。
那便是将耿弇调回泥阳等县,收拢兵卒,秣马厉兵,为来年开春,夺取北地郡,让关中与新秦中连成一片做准备,如此也能与陇右共享萧关、回中两条入陇道路,取得地缘上的优势,彻底将西大门封上。
第五伦自有思量,语重心长地与耿弇交心:“余与西汉、绿汉鏖战之际,北方胡汉卢芳也在匈奴单于协助下,统合了五原、朔方、定襄、云中等郡,拥兵数万。”
他切齿道:“这卢芳,名为汉帝,实为‘汉奸’!”
“打去年秋后起,卢芳引胡虏南下滋扰越发频繁,常扰我西河郡,甚至深入到上郡边缘,新秦中也饱受胡寇袭扰,黄河以西两个县几乎要弃掉了。”
这边内战打得热闹,也不可教胡虏的儿皇帝成了气候啊!
耿弇颔首:“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大王所虑甚是!”
他虽生于关中,但却长于上谷,也与匈奴、乌桓作战过,很能理解第五伦的担忧。
第五伦道:“故而,余在北面并州诸郡,须得有一位方面之将,为中原阻塞北之腥膻!顺便也能以并州豪杰壮士为基,练一支真正的骑兵出来!”
他这话,又辱越骑了。
周原一战,看着对面的良家子骑横冲直撞,第五伦也羡慕啊,若是他手里有这样一支兵,战略、战术选择就多了不少。
但和步卒不同,骑兵对骑手、马匹的要求很高,只有边郡,才有这样的地利人和。
年轻人不是有使不完的劲头和气力么?挥洒在祖国边疆,大好河山上去罢!
耿弇欣然应诺:“只需一年半载,臣定能为大王,练出一支‘并州兵骑’来!必叫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
……
PS:第三章在23:00。
第349章 江东子弟多才俊
“文叔,当真要离寡人而去么?”
腊月时,自号“徐州牧”的刘秀再度婉拒了广陵王刘宏恋恋不舍的挽留,广陵虽然好,但这里的温柔舒适他不敢长享。
且说,初冬的时候,刚靠着狐假虎威,从临淮太守侯霸手中得到兵权的刘秀丝毫不敢停歇,立刻响应了末代广陵王的求救。他带临淮兵击江中贼,救得广陵城,帮广陵王恢复了四县,又令麾下的冯异担任广陵都尉,守备此地。
靠着临淮、广陵两处富庶之地,理论上,刘秀控制地盘的人口也已有百万,但他并不满足于此。
广陵太小了,只是一个跳板,他真正的目标,还是邓禹在与他问对定策时,瞄准的会稽郡!
“临淮豪强尚未完全归心,北方的彭城、东海尚有赤眉别部及梁王、董宪混战,以吾等现在的实力,不可与之争也,而西方有自称‘淮南王’的李宪,亦是兵多船众,亏得他被更始遣将讨伐,无暇东顾。吾等就要趁此良机,先取吴、会。”
世事急迫,刘秀眼看经过月余时间,广陵局势差不多安定下来了,又让能文能武的王霸带着铫期、祭遵留在临淮,自己则带着朱祐、邓禹等班底,从广陵郡江都城渡江南下,前往会稽。
“未来大江,不信其大也。”
刘秀也算走南闯北见识颇多,自诩几个有名的大渎如淮、济、汉、河都曾游历,可如今才知道。
“其余诸渎,加起来都比如大江宽阔!”
乖乖,这还算冬天水小的时候,便望之无际,船要行驶半个时辰才能抵达南岸的丹徒县,真叫刘秀叹为观止。
也只有这样的天险,能够拦住北方盗寇和觊觎者吧?
但会稽的情况,比起乱哄哄的北方其实也好不到哪去。王莽时,这里有个大盗叫瓜田仪,比绿林、赤眉举事还要早,搅得扬州不得安宁。只是后来瓜大盗死去,部众分散,一部分投降了庐江的大尹李宪,另一部分则转移到了西面的丹阳郡,会稽本地只剩下些杂寇。
刘秀此番南来,因为船只有限,仅带了三千兵卒,但收拾些许小盗足矣,没废多少功夫,就从会稽最北面的丹徒县,打到了一度被王莽改名“有锡”的无锡城。
和长江边草泽芦苇、鹤唳阵阵,充满了荒芜和野蛮的气息不同,无锡等地已经十分繁荣,到处都是空空如也的水田,平原沃野,里闾密集,堪称鱼米之乡。
也未见到断发文身的山越人,经过楚、汉几百年开发,会稽也是人口超过百万的大郡了。本地发式服饰与中原早已无异,儒学也传播得不错,曾诞生庄助、朱买臣等汉武时的大臣。
要说不一样的地方……无非言语拗口难懂了些,当地水网交错,吴人以舟为马,就连出门都驾驶一艘竹筏。
再往前,广袤的震泽(太湖)就在眼前,烟波缥缈,刘秀看愣了,想起自己的老朋友来。
“庄(严)子陵说过,他离开太学后,要效渔父,来此隐居。”
那些披着羊裘在泽中垂钓的人,会不会是自己的老舍友呢?
但刘秀顾不上多想,一路进抵会稽首府:吴县城下。
抬头仰望,刘秀惊觉,这城居然修得赶得上宛城了。
光是它的北墙,就足有六七里,整个城池周长近四十里,且北面还嵌套一座小城,亦周长十余里……
“本以为广陵作为荆吴之都,就是南方最大的城,不曾想,只有吴县一半大小啊。”傅俊等人过去还瞧不起江东吴越,以为蛮荒之所,岂料这吴县竟如此气派。
作为军师,邓禹脸上一副“我没说错罢”的得意劲,说道:
“春秋时,吴王阖庐已败楚,大霸江淮,乃委计于伍子胥,使之相土尝水,象天法地,筑小城周十里,后吴王夫差又在小城之外加筑大城,周四十里。”
“十年后,越王勾践灭吴,亦以姑苏为都城,为越国南都。到了楚春申君时,又经营此地十数年,如今的吴县虽只是一郡之都,却堪称东南一都会,光是城门,就有八座。”
会稽郡十分之一的人口,都集中在这座城里,他们没有去据说吊过伍子胥眼珠的南门,而在北边的“望齐门”驻军,打着汉旗,刘秀让人大喊。
“吾乃大汉更始陛下扬州牧刘秀,奉诏徇行江东……”
好家伙,他在江北还是徐州牧,到江东就变扬州牧了!
吴郡虽然早就拔了新朝旗帜,也知道王莽败亡的消息,但因为李宪、赤眉、江盗阻隔,更始迟迟没有派人来传檄,今日见此情形,面面相觑,上头白发苍苍的老太守只让人传话……
“自入秋后起,本郡已经来过三位扬州牧、五任会稽太守了……皆乃盗寇渠帅冒充,入城后奸淫掳掠,为吴地诸姓所驱,如何证明汝等为真!”
刘秀一愣,和邓禹等人面面相觑,哑然失笑,感情还有人比他们更早来骗啊!
他的任状、印绶都是在广陵时伪造的,且让广陵王的弟弟帮忙喊话,告诉会稽人刘秀助他们破江上盗贼,保得广陵平安之事,但城中依然不信,只吊了箩筐下来,让刘秀派人去详谈。
两个人同时出列:“明公,让我去!”
却是邓禹和朱祐,说完后看了对方一眼,邓禹拊掌笑道:“妙啊,若是仲先与我同去,可事半功倍!”
“汝等都是文士……”傅俊有些着急,万一这会稽太守心存不良要加害如何是好?总得有个能护得他们杀出来的。
刘秀却让邓禹说说缘由。
“来之前,臣等没少打听这位会稽太守。”
邓禹说起太守鲁伯的事迹,如数家珍。
“此人乃是琅琊人也,乃是《易》经施氏之学的传人,与哀帝时的丞相张禹是师兄弟。”
曾经在太学当过讲师高弟,差点就能混进经学核心圈子的朱祐捋须道:“鲁伯如今年已七旬,兴致都在这吴会之地传播儒学上。”
他看着邓禹笑了:“我虽然不才,也做过太学高弟,算是半个五经先生,而仲华更是年少高才,精通五经,对易也颇有研习。”
邓禹颔首:“吾等入城,虽不持一兵,只要投其所好,谈谈五经,晓之以利害,准保这鲁太守开城相迎!”
攻城略地有时候要靠兵丁强攻,比如对付丹徒的江盗;有时得靠刘秀卖身拉关系展现个人魅力来骗,诸如临淮;偶尔还得他抬出汉家皇族身份,譬如广陵。
而这吴县如此坚固,强攻不可取,里面的人也吃一堑长一智不信任何印信了,只能以口舌五经说之。
刘秀颔首,让二人入得城去,他也没闲着。则让众将校,勒令军纪散漫的临淮兵们装装样子,在吴县望齐门前排排坐,唱起一首“大风歌”来!
当“大风起兮云飞扬”唱到第十遍,大伙已经困得只打瞌睡时,朱祐、邓禹终于出来了。
他们这次不是像葵菜、雹突一般用篮子吊下来,而是从敞开的城门里昂首而出,而白发苍苍的会稽太守鲁伯,则高兴得一手拉着邓禹,一手拉着朱祐,携手来到面前,朝刘秀行礼。
“听闻刘州牧率兵救下广陵,又驱逐丹徒、曲阿盗贼,实乃齐桓公存邢救卫,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老朽却失礼如此,真是大罪!”
刘秀立刻应道:“区区列侯,岂敢以齐桓自居?秀能做一管夷吾足矣。也不必言报,只望会稽能与南阳天子,永以为好也!”
有礼有节,作答得体,当得知刘秀也是在太学读过书的高才子弟时,鲁伯就更高兴了,又与刘秀携手入城。
确实,一般的江湖盗贼、赤眉绿林,还真没法像刘秀这样,凑出四五个太学生来,想造假都难。
邓禹没白白打听,像鲁伯这种心思不在治郡,而在推广教化的大儒看来:“在这乱世里,还能恪守圣人学问,精通五经的士人,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
远离诸汉、魏王争衡,正在饱受盗寇围攻的东南士人、豪强圈子,天然与刘秀这种人亲近。更别说他还打着大汉更始皇帝的招牌,这旗号如今在南方,尚且还能唬唬人……
等言谈里,再知晓刘秀这和蔼谦逊的年轻人竟在是昆阳战神,那就更是惊愕之余,心生钦佩和点点畏惧了。
算了算了,能谈经还是谈经,真要动起刀兵来,恐怕不是其对手,临淮侯霸、广陵王、会稽鲁伯皆作此想。
鲁伯和吴地豪强们一合计后,会稽的著姓太分散了,比如南方余杭、山阴那些土豪,就修了坞堡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不管郡城死活,光靠吴地,加起来连丹阳的盗寇都打不过。
思来想去,倒不如依靠刘秀来确保平安,遂将本就没多少的兵权拱手送上。
如此一来,刘秀竟在短短三个月内,已连哄带骗,令三个郡投入其麾下,接受了“徐州牧/扬州牧秀”的统治。
虽然这和他原本历史上单骑入河北,三个月拿下两个州相比逊色许多……但刘秀不知道啊,仍感到颇为振奋,因为他终于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不用再寄人篱下了。
但刘秀也清楚,自己不过是三郡豪强、大姓、郡守、诸侯迫于形势,共同需要才拥戴的“守土长官”,根基浅薄,如同飘在水上的浮萍一般,毫不牢靠。
“一旦更始当真派州牧郡守前来,必生反复,而若梁王、李宪腾出手东进南下,三郡今日能轻轻松松得来,也会轻轻松松丢掉!”
上哪里寻找真正的立国之基呢?他的军师邓禹,早就一步步谋划,慢慢接近了那个答案。
“丹阳!(今南京、皖南)”
邓禹指着会稽郡西边的那个郡如是说。
“丹阳郡北部,被江盗王州公所占据,号称有十余万,其实不过是数十上百支盗寇分别占据县城、乡邑,拥戴一个首领罢了,乃是乌合之众。”
说是乌合之众,但他们也是对刘秀地盘威胁最大的人,不但经常乘船跨过江水袭击临淮、广陵,还侵入会稽郡。
“丹阳郡南部,则是当地豪强及山越渠帅所据。”
不了解南方的几位下属感到奇怪,丹阳要论人口,不如临淮,要论田地之多,粮食之丰,也不如会稽,为何邓禹偏偏看中了此处呢?
“明公可曾听说过李陵五千步卒,击败匈奴八万骑从之事?”
虽然李陵最终功败垂成,但投降什么的都是李陵一个人的问题,并不能抹杀那支步卒横行匈奴上千里,力挫胡虏的壮举!
“那五千兵,皆乃丹阳楚兵!”
“丹阳山险,汉越杂居,民多果劲,好武习战,高尚气力,精兵之地也。”
邓禹说道:“明公若能集合临淮、广陵、会稽三郡豪右之力,借兵剿寇,可得兵万余,练上数月,春耕后自会稽西向击丹阳。依次击溃大盗王州公部属,将其收入营中,可得数万,或为徒卒,或遣去屯田。之后再征募丹阳材官剑士入伍,只需八千人,便有了北上全取徐州,或背击淮南李宪的实力!”
此言听得刘秀一拍大腿,赞不绝口。
没错,这,才是真正能用来虎争徐扬的根基啊!
“与我谋谟帷幄,决胜千里,邓仲华也!”
然而不等刘秀为清晰的未来高兴多久,原本留守在临淮,奉命与王霸一起看着地盘的祭遵却来了,他面色迟疑,见了刘秀后,长拜不起。
“弟孙,出了何事?”
祭遵字弟孙,这字,比冯异的“公孙”还吃亏,刘秀发现他克己奉公,行法令不避权势,在广陵与江上盗贼作战时,刘秀在舂陵的舍中家奴乱行,祭遵二话不说就把他斩了!刘秀非但不生气,反而很高兴,任命祭遵为刺奸校尉,专门管军法。
祭遵咬咬牙,告诉了刘秀两个坏消息,终结了他三个月以来的好运气。
“更始皇帝所派遣的使者到了,侯霸已知明公不是徐州牧,他倒是没直接驱逐吾等,只将使者拦在淮上,终日置酒招待,令我来急问明公究竟!”
该如何回应侯霸,如何面对更始的官员,这是个大问题。
“还有一事……”
祭遵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一丝红色,那是与主君同哀伤的神色。
“十日前得知消息,明公之兄,冯翊王刘伯升率军入关,于九月底时,与魏王第五伦决战于渭水,不幸战薨了!”
嗡嗡的声响在刘秀耳畔炸开,比得知阴丽华被掳走的时候还要剧烈,他不知不觉已站了起来,第一反应是拒绝相信这件发生在两个多月前的事实。
“不可能,我伯兄,天下无敌!”
第350章 他年我若为青帝
姑苏吴城的冬雨像是凄凄惨惨的泪,让人感到彻骨之寒,似乎比北方还冷。尤其对是披麻戴孝,已经给亡兄连守三夜刘秀而言,这大概是他经历过最难熬的一个腊月。
最初刘秀是坚决不信的:“伯兄有万夫不当之勇,只有他破敌杀人的份,哪能被人斩杀?”
但事实就是事实,纵刘秀如何抗拒,都必须接受。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说起来,他和兄长都生于腊月呢,刘伯升是汉成帝在位时,而刘秀生于汉哀帝建平元年腊月初六,他父亲那时候是陈留郡济阳县令,后来调到汝南郡南顿县,卒于任上,那时候刘秀才八岁。
自此以后,兄弟姊妹们就相依为命,刘伯升与他一母同胞,更是长兄如父。他性刚毅,慷慨有大节,靠着结交豪杰,把他们这个支系中衰的名望振兴,成了舂陵刘氏之首。
曾经的兄长一直是刘秀倾慕的对象和目标,年幼时一起玩耍跟着他习武;稍大后听他与宾客们谈话,见他们时常愤愤,怀复社稷之虑,”复汉“的念头第一次植入了刘秀的心里。
成年后,兄弟俩为复汉奔走,刘秀对自己的定位,就是“楚元王刘交”,辅翼而已,希望能以自己所长,助兄长成就大业,胜利后为执金吾,做一方诸侯足矣。
纵是他打完昆阳后雄心顿生,也聚拢了一群宛、颍之士,但也只想着,捡起他给刘伯升提议却被兄长拒绝的“徇于江淮”计划。在东南干出一番事业,他日和兄长一东一西,会师于中原。
谁曾想,兄长创业未半而中道薨殂。
他曾苦苦劝谏刘伯升:“不要入关!”说过可不止三遍。关中有第五伦,此人是一个强悍的对手,刘秀设想过兄长一意孤行的结果必不会顺利,但何至于直接殒命?
听说伯升至死都死站着的,听说他身中十余创,听说他是用拍髀自杀的,又听说第五伦以将军之礼安葬了他……
这都不重要,对刘秀而言,重要的是,一直站在他面前遮风挡雨的大哥倒下了。心里好像少了什么,从魂魄到肉体都在发痛。
消息是舂陵的亲戚刘终送来的,还带来了一封从关中辗转汉中,再走南阳,过梁楚,秋去冬来春天都快到时,才艰难抵达的遗书。
刘秀迟迟没有拆开,直到三天后,饿了许久,数次几乎昏睡过去,兄长那高大的身躯在眼前模模糊糊。
他熬不住了,终于将手伸向了封牍,喃喃道:“字还是那般丑,真让人不敢信,你也曾混迹过太学。”
等读着这信时,眼泪又不争气地往下落。
“文叔性勤于稼穑,而吾好侠养士,故非笑汝事田业,似高皇帝之兄刘仲,难成大器。”
“然兄亦知,文叔,实乃天下士也!”
那从来不肯服软,宁死也要站着的兄长,有生以来,第一次给刘秀道了歉,他出战前也有些预感,亦曾悔不听弟弟之言。
刘秀忽然变得颇为愤怒,不是对第五伦,反而是他的兄长:“汝常自诩高皇帝,岂不知高帝亦常败于项羽,丧家失妻,太上皇几被烹煮,如丧家犬般奔逃。却终能亡秦灭楚而得天下,大丈夫能屈能伸,前方无路时,就不能退一步或绕过去么?”
但若是如此,他就不是刘伯升了。
气完之后,刘秀颓然伏在灵牌前,许久才动了动,对侍候在旁的邓禹道:“我要食粥。”
邓禹等僚属欢天喜地,尽管他们也难过,但若刘秀垮了,刚有点起色的势力怎么办?奉上粟粥后,但见刘秀一点点艰难吞咽下去,然后就一言不发去睡了一觉。
刘秀睡了整整一昼夜,起来后第一句话便是:“将舆图取来。”
他们的地图没法跟第五伦的比,颇为粗糙,但邓禹参考三郡所藏图籍,好歹把十三州部,一百多个郡简略标识出来了,至于江河山川错位,且忽略不计——谁会拿着世界地图满大街找路呢?
“天下一共多少个郡?”刘秀目光在上面扫动,他找到了故土南阳,兄长战死的京兆,还有他们所在的会稽。
邓禹道:“若按前汉平帝时计,有一百零三郡,王莽时增至一百二十五郡。”
而他们手里的,勉强有两个半郡:会稽南部的越地豪强自守,连会稽郡守鲁伯都管不了,广陵又小。
刘秀只感慨道:“天下郡国如此之多,今乃始得其二,魏王、更始、北汉,动辄占据一州,唯独我势力颇弱。别说与第五伦相较,连李宪、梁王皆能举手而灭我,仲华,你以前说,天下不足定,何也?”
邓禹下拜:“自从新莽覆灭,海内肴乱,已经半年。天下人饱受战乱之苦,期盼明君,犹如赤子思慕慈母一般。汤以七十里成帝业,文王以百里王天下,由此可知,古代兴大业者,在德厚薄,不以地方大小!”
刘秀点了点头,他现在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继承兄长的遗志。”
不再满足于做一方诸侯。
刘秀抬起头,看向门外的正月烟雨,目光坚毅,他的志向在兄长熏陶下一点点成型,如今终于浮出了水面。
“不止是要复汉。”
“要复兴的,是属于我的大汉!”
……
魏王二年(公元24年),正月初一时,第五伦离开陈仓东返,当抵达汧、渭交汇之处时,王隆却请求道:“大王,此处有雍五畤之一,是否要祭之?”
“雍五畤?”第五伦对复杂的祭祀体系不太了解。
王隆作为奉常,在其位谋其政,对这些秦汉祀礼自然如数家珍,只道:“数百年前,秦文公东行,狩猎于汧、渭之间,梦白蛇自天下于地,蛇口止于鄜衍乡,秦文公以为此乃上帝之神,于是作鄜畤,祀白帝少昊。”
第五伦点了点头,也没说要去,只随口问:“祭祀白帝需用何物?”
“白琥。”
“上何处寻此物去?”
“臣已备好。”王隆这奉常还是合格的,第五伦顿时乐了,看来今日的祭祀没那么简单啊。
果然,王隆下拜道:“陛下若去祭白帝,天子社稷皆太牢,诸侯社稷皆少牢,究竟是以太牢三牲,还是少牢二牲祭之?”
王隆这是在变相劝进啊,第五伦大笑:“你啊你,有话直说。”
王隆原本没这个心思,还是西征前夕,他叔父王元提醒的,在武功县遇上当地大姓苏氏伪造祥瑞后,王隆也上了心。
“大王举事鸿门,王莽自溃;后败绿林,关中弭定;今又拔河西河东,取右扶风,跨州据土,带甲十万。言武力则莫之敢抗,论文德则无所与辞。臣闻帝位不可以久旷,天命不可以谦拒,惟大王以社稷为计,万姓为心!”
在王隆叔侄看来,第五伦先前只称王,是为了迷惑诸汉,可现在他将绿林一通痛揍,又把西汉撵回了陇右,就没必要再装下去了。
王隆是希望第五伦能为帝的:“今日乃是正月初一,大王可祭鄜畤,祀白帝,继帝位,以承金德!”
没错,金德,这是王隆这作为奉常的,参考诸多祥瑞后认为第五伦所具的德性。
诸如王莽做梦长乐宫有五枚金人起立,以及五月二十八那天,有太白星经天,此皆金德之兆也。
然而劝进的不止王隆一人,对第五伦之德的看法更是大相径庭。
景丹见王隆最先开冲,也立刻跟上,同样是一番肺腑之言,但之后却又话锋一转道:“但臣以为,大王应该祭祀的,不是鄜畤,而是北畤!”
他说道:“自秦文公之后,对五帝祭祀渐渐齐备,雍地以东,有密畤,祀青帝太昊。”
“两地之间,有上畤,祀黄帝轩辕氏。”
“渭水以南又有下畤,祀炎帝神农氏焉。”
“但却迟迟没有黑帝之祀,直到汉高之时,东击项籍而还入关中,来到雍地,询问得知此处只有四畴,先觉奇怪,说道‘吾闻天有五帝,而如今只祭四帝,何也?’”
“百官众说纷纭,莫知其缘由。于是刘邦恍然大悟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
“于是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
景丹拜道:“但汉德并非黑水,汉武时先改为黄土,到了汉成帝时再改为赤火,是故可知,刘邦乃是赤帝子,绝非黑帝!”
“大王且想想,汉高所言’乃待我而具五也‘,具五,五!这说的,不就是大王之姓么!原来大王,才是黑帝啊!”
好家伙,原来这预言之子,是我啊!
第五伦得忍着笑,也明白景丹这绕了一大圈,建议他取水德黑色的原因:景丹窥见第五伦定制度喜欢效仿秦朝,秦也是水德。
王隆却不同意了,在上次谏言不要烧债券,又隐隐为豪强鸣不平被第五伦敲打一番后,再涉及军争、治国他不发一言,因祭祀是奉常的职责,他岂能任由景丹随意曲解?更何况王隆偏向以礼治天下,对第五伦政权里竟暗用暴秦之余已有不满,只不敢明说,岂能让景丹将新朝定为与秦一样的水德?
于是他咳嗽一声提醒道:“御史大夫,土克水,不合五行相胜之说。”
景丹却强词夺理:“奉常岂不闻五行逆克之说?土虽能克水,然水多土流。”
接着他还举了第五伦老家长陵长平馆泾水改道,起家之地魏郡黄河决口等例子……就算是水反淹没了土。
二人在此杠上了,而当初第一个劝第五伦称王的第七彪,本来也想跟着跟进,此刻却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称帝比称王复杂那么多,一套一套的,绝不是他这小脑仁能理解的,还是在劝进时跟着喊“俺也一样”算了。
最终,还是第五伦制止了两位大臣的争论。
“二卿,既然路过,那这白帝、黑帝畴,都先以少牢二牲去祭祀罢。”
王隆、景丹立刻哑火了,听第五伦这意思,是不打算现在就称帝。
“寇贼未平,四面受敌,何遽欲正号位乎?无其实而处其名,余不取也。”
这意思是,我肯定是要称帝的,但现在为时尚早。
第五伦言罢,却又意味深长的地说道:“对了,余家祖上本为田氏,起于东方,虽西迁两百载,却仍不能忘本,那青帝太昊之畴,也替余送去一份少牢。”
见第五伦态度坚决,王隆、景丹不敢再劝进,只应诺后,由王隆去筹办此事,而景丹则陷入了思索。
“祭祀青帝,莫非大王既不喜金德,也不爱水德,而偏向……木德?以木克新朝之土?”
但这样一来,又会被炎汉之火团团包围啊。
且让臣子们慢慢去纠结此事罢,第五伦现在可不打算急着称帝,这可不是换个名号就能简单了结的事,瞧瞧现在,光争一个德色就吵成这样,其他事更不用说。称帝需要涉及繁复的礼仪和祭祀体系,甚至影响朝堂结构,关中百废待兴,他现在哪有空忙活这些,故称帝当缓而不当急。
再往前走了数日,当第五伦抵达武功县时,一大群人已在此等候,其中有太学的老博士国由,以及长安城中的父老代表,黑压压的上百人,都跪在道旁,除了庆贺魏王驱逐汉寇隗贼,他们还受全体长安人之托,来此恳求一件事。
“万民期盼,还望大王,能够早入长安啊!”
金根车内,第五伦没有立刻回答,连车帘都未掀起,高深莫测。
张鱼、朱弟过来询问:“大王?该如何回复?”
第五伦道:“汝等还记得,余年轻时,是因何事而得到名望的么?”
“让梨?”
“辞官?”
张鱼、朱弟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三辞三让啊!
第五伦笑道:“此番众人求我入长安,若不来个五辞五让,岂不辜负了他们当初对余的冷眼而视?”
第351章 报与桃花一处开
为了方便长安各界人士就近来求他入京,第五伦借口“行春”,特地在京兆附近绕了一个大圈。
他顺路先去的是上林苑,当初在刘伯升战死后投降的绿林渠帅邓晔驻扎在宣曲宫,这附近有昔日北军现成的营房,听闻魏王抵达,立刻跑来向第五伦复命。
“赖大王之明,士卒用命,臣花了月余时间,将上林三百里内,盗匪及豪强残余全部肃清!”
邓晔麾下的绿林降兵,拉去右扶风打硬仗肯定行不通,治安战倒是颇为在行——邓晔过去在析县就是盗贼,还抢过第五伦家车队,让贼头子来剿匪,也亏第五伦想得出来。
在第五伦击退陇右后,邓晔更是认定第五伦的魏国最有实力,对他毕恭毕敬。
第五伦笑吟吟说道:“邓将军,宣曲宫可还住得惯,比之刘伯升赐你的钩弋宫如何?”
“住得惯,士卒们日夜都在念叨大王的恩德。”邓晔如此应诺,但第五伦和刘伯升不同,宫室没有作为战利品,直接分割赐予,所有权仍归魏国官府所有,但在上林剿匪的驻军,却可以入住——反正宫婢早就跑光,值钱货也被哄抢一空。
乱世里别的少,就是土匪多,新军逃兵、绿林残部、豪强武装,全扎在上林苑里讨生活,该收编的收编,打散分配给各位将军、校尉,亦或是拉到其他地方屯田。负隅顽抗的那批渭南豪强就按住狠狠打,只有打扫干净上林苑,第五伦先前目睹火烧长杨宫时计划的“退林还耕”才能实现。
第五伦稍后抵达了上林中最大的湖泊,广袤四十余里的昆明池。
少府宋弘与治粟校尉任光皆在昆池宫,以此地为临时官署,向第五伦禀报情况。
“大王西征期间,臣等带人走遍上林苑,地处虽然多有森林池沼,但平地也很多,尤其以东、南、西三垂附近尤甚。本就是秦末汉初关中人耕地,因圈地设苑之令抛荒弃了,只要移人来,比直接开荒要便利。”
第五伦颔首:“能得多少土地?”
任光道:“上林广袤三百余里,又有渭、沣、涝、潏、滈、浐、灞七水流经,多有现成的沟渠,若修缮一番,再募民一二万人来此,则第一年可开五千顷,来年可再开五千。”
第五伦颔首,他准备安置在上林中的人家,一部分是因战争产生的流民,一部分是长安的多余人口——乱世里贸易断绝,商贾绝迹,长安东西两市养活不了那么多非农业人口了,城里会务农的只要愿意,便可来此屯田。
这可不是白送,只相当于做国家的佃农,帮官府屯田而已,顶多田租较豪强的土地少些,也就收个四成而已……
至此,第五伦还颇为乐观,但看完宋弘、任光一同统计的“量入为出”,也就是今年的收支和预算后,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今年春夏之交,青黄不接时,全天下必会有一场大饥荒!关中也难以避免。”
此乃任光统计魏国现有仓库存粮,再粗略估计吞下整个关中后,魏王治下的人口后做出的预测。
这是肯定的,老子说过,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兵之后,必有凶年。反莽战争打了许多个年头,东方不少郡已彻底糜烂,人祸已经够惨烈了,就更别提反复无常的黄河频发天灾。
新朝后期这几年,军粮几乎全靠关中渭北吊着,去年王莽发数十万人东征,在春耕的关键时期,让青壮劳力离开了田地,耕作遂大受打击。到了秋天时,本就收成锐减,正值绿林刘伯升入关、陇兵进入右扶风,两个郡乱作一团,连秋收也耽误了。
“渭南的收成,尚不如往年四分之一,而右扶风的仓粮,也不到去岁一半。”
亏得第五伦控制下的渭北保住了夏种秋收,还能匀点口粮过来,否则现在,关中就要和关东一样,人吃人了!
看完量入为出后,第五伦顿时凛然,比和刘伯升、陇右决战都严肃。
宋弘和任光,都是支持第五伦均田的九卿,宋弘虽出身士族却颇为爱民,而任光曾是小地主乡啬夫,也较为接地气。
于是第五伦语重心长地对两位掌握钱袋、粮袋的官员道:“国家国家,国与家确实很像,汉时常以皇帝、太后为天下父、天下母,称万民为’子民‘,做父亲的,能对儿女生杀予夺。”
“但在余看来,应该反过来。百姓,才是王侯将相之衣食父母!”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叫宋弘肃然起敬,而任光若有所思。
第五伦道:“父、母都饿死了,王侯将相纵高高在上,没了根基,也要摇摇欲坠了。这些在莽朝时还活得好好的人家,若是在余治下饿到交换小儿女吃,余哪还有脸大义凛然说什么‘吊民伐罪’?”
“尚在西汉、绿林、北汉手中的郡县,余管不到。”
“但本王治下诸郡,决不能出现人相食的惨剧!”
第五伦又给自己定了一个看似简单,实则极难的目标。但在他看来,这是一个政权罪基本的底线,春天不急着打仗,最紧要的,便是保民生。组织修宫殿圈地猎麋鹿,还是修水利搞开荒屯粮食,只是统治者一念之差的事。
所以,后世子孙骂他饮鸩止渴也好,急功近利也罢,必须跟大自然争口活路了!
第五伦下令道:“春耕时,一万顷地必须开出来!一万户流民、一万户长安里闾人家要安置至此,设置‘上林县’,确保每户一到两名男丁,可屯五十亩土地。”
“渭南与右扶风因为战乱,百姓流离失所,错过了种宿麦,夏天恐怕要颗粒无收。“
宿麦就是冬小麦,乃是汉武帝时大力推广的作物,优势不在于产量多高、麦面多香,而在于与一般的作物季节不同,可以救急,麦饭虽然胀肚子,但总比饿着强。
一合计,如今五谷主粮的大窟窿是填不上了,得靠杂粮野菜来补。
“设法在上林之中的不种粮的荒地上,多播种苜蓿,亦可救饥。”第五伦对任光耳提面命,这种来自西域的作物,他在新秦中开荒时种过,是既能肥地,也能进嘴的好东西。
这是未雨绸缪,但确实还没困难到全民挖野菜的程度,第五伦又点着昆明池道:“余听闻昆明池如今已早不是教习水战的地方,而变成了鱼塘?”
“正是。”宋弘说道:“汉昭帝时,水衡都尉赵充国在此投鱼苗,后数年,昆明池所产的鱼不但能满足诸陵庙祭祀,还能多出不少,送去长安东西市贩卖。”
这倒是一桩好事,第五伦颔首,乱世里虽然有不少百姓饿极来捞鱼虾吃,但看池上小船忙碌,每一网下去都能收获颇丰。
任光则插话提及:“长安城中的国由等耆老、博士,曾派仆从来昆明池求鱼……这个秋冬长安贸易断绝,连牲口都不曾有人赶紧去一头。”
他笑道:“曾经无肉不欢的肉食者们,如今只求口鱼肉吃……”
太学博士国由等老家伙,作为长安人推举的“父老”,来跪求第五伦入还都长安,已经碰壁两次了。一次在武功,一次在盩厔,第三回还不知什么时候来呢。
第五伦却一点不怜惜他们的奔波劳累之苦,只道:“这昆明池的鱼,不供应陵庙祭祀,也不必送去东西二市了,每日所捞,分予长安周边驻军食用!”
“城中大腹便便的肉食者,且再饿瘪些再说,日后若想吃肉,亦或是上林中的果子,就用粮食或布匹来换,奴婢也行。”
第五伦希望尽可能将粮价压下去些,听说在东西市,将一个孩儿卖作奴婢,换等重粮食的事已经出现,为了避免有人囤积谷物坐等饥荒再高价抛售。第五伦已经开始考虑,等停了救济的粥铺后,要在长安发“粮券”,限量供应了。
安排完这些,第五伦离了昆明池,带着卫队继续绕着长安城“行春”,他接下来途径了白杨观、宜春苑等处。
昔日这儿是屋椽雕彩,椽头饰玉,辇乘阁道,绵延相连。削平高山,其上筑堂,台阁累累,重重叠叠,一切都是为汉家天子的游宴而准备。
可如今,却是昆明池鬼夜哭,昭台台栖枭鸟,一片战乱后的荒芜。
“还能住人的宫苑,尚余多少?”在车上时,第五伦如此发问。
少府宋弘还以为魏王前脚才大义凛然自诩“民子”,后脚就琢磨着享乐。
他是个古板君子,甚至连主君听郑卫之音、回头去看屏风上的女人画像都会不高兴,遂板着脸地说道:“原本有苑三十六,宫十二,观二十五,共七十三。王莽拆毁了十余处宫馆,取其材瓦营造九庙。绿林入寇,战乱损毁了二十余所,还剩一半。”
刘伯升、隗嚣将这些宫苑分给军队、豪强,第五伦却另有打算。
“各苑过去用来养虎豹、白鹿,如今就用来养作战用的牛马牲畜,观周围的屋舍,本就是宫女奴婢所住,先分给来屯田的民户。”
“至于剩下的宫室,则辟为工坊!”
第五伦笑道:“余都想好了,隶属于少府的工匠们,织布之人住茧观,攻木车匠轮匠们住白杨观、柘观、樛木观,酿果酒的住在蒲陶宫,制皮的住在虎圈观,如此便与原料相近,也有道路可通长安。”
“如此,也才对得起他们随余北上南下的奔波,以及战争中为我军制甲炼铁造兵刃缝袍服的辛劳,少府以为如何?”
宋弘听愣了,而第五伦只当他同意,掀开车帘继续往外看,虽然有些战后荒凉,但上林中也不乏新生的迹象:白杨观被烧毁的残木上,有绿色嫩芽探出了头,宜春苑里的初春残雪覆盖下,也一有绿茵缤纷,恢复了生机,再过个把月,桃花就要绽放了。
是啊,光是秋后将渭北三十三家豪强杀杀杀打打打,只破坏是不成的,生存、安全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发展与建设,他第五伦爱秋月九月八的菊,也喜春日二三月的桃花!
倒是宋弘,在上林苑的边缘,送别第五伦离去后,恍恍惚惚,又是喜悦,却有有些不真实,等他等回到昆池宫时,只对任光说起第五伦的决策来。
“士农工商,国之四民,如今加上兵卒,则是五民。”
“大王对士豪冷淡,对商贾苛刻,待工、农、兵却颇为厚待啊。”
宋弘还没见过这么特别的君王——某些思路和王莽有些像,但仔细琢磨,又有极大不同之处。
若是一般的士大夫在此,只怕要抨击第五伦一番,任光却笑道:“少府误会了,大王对士人可不冷淡,只是顺魏者昌,逆魏者亡,如此而已,至于优待工、民、兵,这难道不是好事?”
“我听说过一句话,烧瓦工挖光门前的土来烧瓦,但自家房屋上却没有一片瓦。”
“那些富贵豪家,王侯外戚,十指连泥也不碰一下,却住在铺满瓦片的高楼大厦。”
他开始极力美化第五伦的兴起之策,赋予含义:“可如今,农夫得以回到上林开辟土地,工匠走进其一手造就的煌煌离宫中。”
“士卒则能吃着昆明池的鱼肉,保家卫国。”
“出力必有所得,这便是魏王和王莽、刘伯升、隗嚣不一样之处了!”
……
而在渭北五陵,正在茂陵拄着鸠杖,悠闲晒太阳的前朝老油滑张竦,却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国君,半年不见,今日怎有闲暇来看老朽了?”
在尚冠里中的邻居国由,带着一群在张竦追随第五伦北上渡渭时,嘲笑他的老家伙,一脸苦涩地跑来,拜在张竦面前。
是长安不够暖,还是尚冠里住的不舒坦了?
“伯松,求伯松为吾等解惑。”
国由灰头土脸:“吾等乃是长安二十万人推举出来的父老,跪请魏王入于长安,还都京师。可魏王已连拒两次,前日,在杜陵第三次谒见魏王。”
“按理说三辞三让,第三次也该同意了,可魏王竟还是拒绝了,连见都不见,车驾径直向东,去了蓝田!”
老家伙们是没辙了,只哭道:“大王难道要学大禹,三过长安而不入么?”
张竦却默然不言,只静静听他描述三次谒见的挫败,末了却哈哈大笑,忽然猛地挥手,在国由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张伯松,你这是作甚?”国由又惊又怒又辱,却见张竦笑而不答,只指着国由胖脸上的巴掌印,对其余人道:“错了,不是三。”
“是五!”
第352章 还能离啊
一月中旬,驻扎蓝田的魏军迎来了他们的大王——还有许多车咸鱼。
第五伦亲登蓝田山,接见了岑彭与郑统两位偏将军。
“士卒们旬月取峣关,寒冬腊月还在此坚守,余特来劳军!昆明池离蓝田太远,鱼直接运来都臭了,特地用河东送来的盐腌过。”
光是鱼的话不算太稀奇,但腌了比它们更贵的盐后,顿时就成了稀罕物……
虽然窦融治河东,靠着上万名新军俘虏在那劳作,解池盐稍稍恢复,但产量仍大不如前,对关中的供应颇为紧张。士兵们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他们除了屯守外,还有训练、军屯等任务,劳动量很大,天天吃少盐的干饭和藿羹,总觉得没力气。
这咸鱼闻上去臭,但毕竟是肉啊,烹煮吃起来却香,再加上味道足,也算能稍稍改善伙食。
巡视一圈后,郑统向第五伦请命道:“峣关虽取,但绿林仍然在侧,臣愿将兵数千,为大王取商於,下武关!”
他听说商於六百里狭窄,好似个窄桶,那自然是一捅就通啊!
第五伦不置可否,问岑彭道:“君然如何看?”
岑彭想道:“臣倒是以为,武关不必急取。”
“兵法云,入人之地不深者,为轻地。我得则利,彼得亦利者,为争地。峣关便是这两者。”
“我可以往,彼可以来者,为交地。诸侯之地三属,先至而得天下之众者,为衢地。商於六百里便是交衢之处,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
“入人之地深,背城邑多者,为重地。行山林、险阻、沮泽,凡难行之道者,为圮地。此乃武关于绿林而言。”
“交地则无绝,衢地则合交,重地则掠,圮地则行。”
郑统听傻了,看着岑彭,不明白这绕来绕去是何意?
岑彭道:“若大王欲在夏秋之际进攻南阳,则春天必须拿下商於和武关,早做准备。”
“但若大王意在他处,东南方要处守势的话,将商於、武关留在绿林手中,反而于我军更加有利。”
他指出:”商於道阻难行,先前争夺峣关,绿林便吃了粮道太长的亏。“
“如今攻防形势逆转,关在我手中,彼辈若欲来击,必兴师动众,耗费国力。夏时东方必有饥荒,绿林根本不可能再攻峣关,就算来,臣也有把握守住!”
岑彭的回答让第五伦很满意,这确实也是他的计划,春天的主要精力用在恢复生产,唯一的用兵,是车骑将军耿伯昭带数千人进攻北地,打通与新秦中旧部的联络,同时构建对匈奴、胡汉的防线,如此而已。
“好一个岑君然,兵法上说‘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都被你说透了!”
第五伦如此称赞,若非岑彭资历太浅,因为个人经历,资历也浅,魏王都想将他提拔为重号将军了。
但重号不够,杂号来凑啊!
“郑将军一战商颜,二破河东,三夺峣关,为我军翘楚,拜为横野将军。”
“君然则为平林将军!”
这个名号让岑彭为之一震,抬起头看向第五伦,却丝毫没有讥讽之意,反而尽是勉励。
“且在蓝田为余好好练兵,鱼、盐、粮食管够,他年举军南下,扫平绿林,重夺宛城,好告慰吾师伯石公之灵,余还要仰赖君然之力!”
……
第五伦结束蓝田的劳军后,调转车队马头向北,要从霸陵绕回渭北去。
而就在他抵达灞上时,也迎来了长安耆老的第四次谒见。
和先前几次不同,这回国由等人往渭北跑了一趟,求得新朝时马屁界的集大成者张竦指点迷津,此番前来,却是带着从长安一百六十里闾收集来的“万民书”——其实就是各里正代签而已。
第五伦这次隆重接见,但还是叹息着说道:“伦功德浅薄,本欲逐王莽吊民伐罪,岂料竟因与刘伯升及陇右交战,波及长安黎庶,如今的日子尚不如王莽之时,伦无颜面入京,只敢退居渭北,长安,还是等待真正的有德之人居之罢!”
于是第四次拒绝了长安人的哀求,等国由他们再度灰溜溜地走后,张鱼笑出了声,而朱弟则是感到不太理解。
“从上月起,大王除了募兵及以工代赈外,还派人运送薪粮入长安,开粥棚让老弱来就食,以免百姓冻饿而死,东西两市重开贸易,长安已恢复秩序,为何长安人非要请大王还都?”
第五伦笑而不答,让张鱼猜猜长安人的小心思。
张鱼想了想后道:“在长安人看来,若非京师重地,此城随时可能再度被大王放弃。”
他幸灾乐祸地说道:“这个冬天又冷又饿,长安人是得了教训,再不敢两头下注了。”
有一定道理,但不止如此,从经济上来看,长安是典型的东方都邑,宫、朝大而市坊、居民区小。长安市民的生计,很大程度上是依仗于为宫廷、官府服务,少了这些官府的订单,少了源源不断从渭北运进去的粮食,长安两市连同这座城市的普通人光靠自给自足?根本活不下去。
而对于所谓的父老、诸生而言,也希望能团聚在新政权的周围,重新赢回他们过去的地位。若第五伦不定都长安,那他们迟早要被边缘化,而辛苦了不知多少代人才到手的尚冠里、戚里房产,价值也要一落千丈。
第五伦暗想:“长安人害怕被政权抛弃,但事实上,他们才是有资格抛弃君王的那一方啊。”
当初王莽上位,可是得到了长安附近民众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的上书,得到九锡之位的,堪称“民选皇帝”,但等王莽狼狈出奔时,长安几无一人相随,而是立刻给第五伦开了门。
第五伦将农民视为王侯将相之“衣食父母”,但对长安人而言,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原本没什么感情,仅仅是一起搭伙过日子的贫贱夫妻。
长安这渣男,可和不少好女子睡过,老王莽年迈貌丑,遂将其一脚踹了;但又瞧不上第五伦这嫁妆浅薄的小姑娘,一心欲与前前妻“汉家”续缘,结果发现绿林更烂。长安这才心生后悔,哭哭啼啼愿意破镜重圆……
哪那么容易?当初你对我爱答不理,今日就叫你高攀不起!
所以第五伦才故意晾了长安人那么久,就是不松口,没有八抬大轿,绝不再进你家门!
但他终究,还是得回去的。
“关中远不如两百年前了,等天下一统,是否要迁都是后话,但目前,没有比长安更适合作为都城的地方。”
第五伦可吃了不少亏,他的草台班子,都得拆散了放在各个县。而长安人的文化素质,放在全国而言是偏高的,年轻的士人要拉进政权中,更何况,上哪再找到那么多工商业人口。
新政权与长安的结合,算不上郎情妾意,但这才是生活啊。
“凑合过呗,还能离啊!”
……
“快成了,就差最后一次!”
当国由再度来请教时,张竦如是说。
“关键是要让大王看到长安人的诚意。”
“吾等诚意十足了啊。”
国由这个月连跑四次,人都黑瘦了一大圈,甚至有几个老家伙患病死了,该想的法子都已想,下次还能玩什么花样出来?他们只能指望张伯松了,此人当年可是将王莽哄得心花怒放,不但自己封侯,还将犯了谋逆死罪的安众侯一家子七个人也一同跻身侯位。
“下一次的谒见,要挑好地方。”
张竦说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魏王也不能免俗,如今王祖父回了长陵居住,而大王往渭北走,看这架势也是要还乡的,汝等便去临渠乡再拜,大王必定答应!”
国由将信将疑,但这件事,再气馁也得做,长安要么是都邑,要么什么都不是,遂于一月下旬,约合长安吏民上千名,赶赴临渠乡,拜在已成王乡的第五里前稽首哭嚎。
“父老、诸生、庶民千余人守在长安十二都门,日夜盼着大王与王祖父入京,而妇孺也自愿前往廷中、省户下扫洒,皆言:明诏圣德巍巍如彼,魏王盛勋堂堂若此,今当入长安,居未央,独奈何不来焉?”
“莫非是满城赤子愚钝浅薄,使魏王不愿为吾等之父?唯望大王勿弃子民。”
王族宗室和第五伦的乡党上万人,都跑来看热闹,长安人在那哭哭啼啼,他们则笑得颇为欢快。
声音传到第五里,在第五氏的老坞堡外,里仁堂中,第五伦正与垂垂老矣的第五霸对坐,听到这些哭喊,第五伦笑道:“竟追到这来了。”
他已经将长安绕了一个大圈,姿态摆足,火候也差不多了,遂笑道:“大父,长安中最大的房子,可愿随孙儿去住一住?”
也不知了了心愿还是为何,拜了“万里侯”的第五霸数月来衰老了许多,曾经能跨马开弓的老爷子,如今连拎着火钳追着第五伦打的气力都没了。
第五霸没有回答,只走到宗祠灵台前,将老祖宗田横的灵牌捧了起来。
“吾祖田王,曾经与刘邦俱南面称孤,后来汉王做了天子,而田王却成了亡虏,深感耻辱。先是跑到海岛上,但为了保全家族,不得已赶赴洛阳,因为刘邦说想见他一面,若愿来,大者封王,小者封侯,若是不来,便举兵诛灭,若如此,也就没有第一到第八西迁了。”
“可到了距离洛阳三十里的地方,田王觉得北面事之实在是屈辱,遂说,汉天子欲见我面貌,如今斩了头颅,驰三十里间,一天之内送去,容颜尚鲜!遂自刭,令宾客捧着头颅,驰奏于高帝。”
他叹息道:“田王最西边,连洛阳都没到,更别说汉都长安了。”
第五伦明白祖父的意思了:“正好,二月初一乃吉日,可还都于长安。吾等就带着田王,去看一看长安汉阙上旗号异色,长乐未央,变成我家的形状!”
第五霸颔首,捧起田横的灵牌:“但得给田王立一个庙。”
“立,被烧毁的刘邦高庙,我会加以恢复,而田王之庙,就立在边上,与之分庭抗礼,庙宇要更大,香火血食还要比刘邦更盛。”第五伦应下后,却忽然笑出声来。
“笑什么?”第五霸看着孙儿,第五伦忍俊不禁:“只忽然想到,若是汉高泉下有灵,忽见田王不请自入,时隔两百载,竟成了邻居,且主客异位,汉高会作何想?”
第五霸想了想道:“汉高好色,去了泉下亦然,应该正在让两个鬼婢帮忙洗脚,看到田王来,气得吹胡子瞪眼,直骂子孙无能……”
第五伦接过话:“但以汉高的英雄气概,骂骂咧咧后,应该会将一个鬼婢,连同一盏黄泉美酒推递过去,道一句……”
“你这齐地儿,终肯来见了!”
第353章 四灵
因为宋弘、任光在忙活上林设县及春耕事宜,还都长安的工作,第五伦就交给了“宗正”第八矫来筹办。
但第五伦万万没想到,平素温文尔雅的第八矫,却在“小事”上与自己杠上了。
“王后及王世子,乃至于往后的嫔妃们,只居于建章宫中,辟为禁中后宫。而未央宫不在设椒房等后宫之所,只单纯作为三公九卿办公官署,及上朝治政、举行大典之处,季正以为如何?”
之所以看中了建章宫,是因为此宫环境颇好,旁边就是上林苑,内部还有太液池、渐台,宫殿也较新,不似未央那般陈旧,不必花大功夫修缮。
第五伦本以为通知第八矫一声,让他照办就行了,岂料第八矫肃然起身道:“大王,此乃违礼之举,万万不可!”
不愧是当过太学生,主学尚书和礼的人,第八矫开始给第五伦讲解,为何这规矩不能破。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夏后氏化家为国,是故直接将家中的前堂后室,变成了前朝后寝。殷周秦汉新五朝沿用至今。是故进入未央后,先有三朝,曰‘大朝’,曰‘治朝’,曰‘日朝’。”
“大朝在未央宫中为前殿,乃是召见诸侯及举行登基、封侯拜相、立太子等重要仪式之处;治朝在未央宫中为承明殿,平素殿议就在此处;日朝则在宣室殿,乃是天子分别召见臣子问对之所。”
“然后有六寝,正寝为温室殿,还有五座燕寝。”
“最后才是六宫,皇后居椒房殿,其余五宫环绕。”
“《周礼》有云,朝,辨色始入。君日出而视之,退适路寝,听政,使人视大夫,大夫退,然后适小寝寝,释服。是故未央虽然大,却没有一处多余的宫殿。”
虽然听得让人发晕,但第五伦还是啧啧称奇:“季正啊季正,这才短短半年,你竟对宫省礼仪制度如数家珍了。”
第八矫这半年也没白过,时常召来汉、新两朝野老,询问宫廷制度,硬生生将其吃透了。
他说道:“大王于马上肇基,但却不能马上治国,礼仪草创,不能有太大偏差,免遭世人笑话,臣愿做大王之叔孙通!”
第五伦颔首,对他不懂就学的态度很欣赏,但却觉得第八矫太不自信,钻进死胡同里去了。
“你欲学叔孙通,大善,可余听人说起过叔孙通的一句话。”
第五伦道:“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仪可以因应时势、人情等因素而作出改变,不必全盘照搬。叔孙通为汉高制订的礼仪,即由混合夏、商、周、秦四代而成,等到汉武帝加以创举后,于是就有了如今被奉为圭臬的汉家制度。”
“可儒生们不满意,认为与古不同,不是好制度,于是就出了个王莽、刘歆,处处对照古文,模仿先王之礼,反而夸外观而失真意,改制是完成了,却将天下弄乱了。”
现如今,吃了大亏的士人又幡然醒悟,觉得汉家制度乃是世上最完美者,汉末成哀之际的黑暗全被他们忘脑后了……
于是第五伦总结了对付这群古代知识分子的手段:不能惯着!
能否治理好天下,根本不在这些虚无缥缈的古礼中,而在于与时俱进。
第五伦坚定了态度:“乱世里,不需要那么多讲究,建章在未央以西,有廊桥连接,看似两宫,实则一宫。你就当余将未央作为前朝,而建章则是后寝了!”
“至于九卿官署,则集中到桂宫去。”
桂宫在未央以北,就在北阙甲第和戚里旁边,因为战乱的缘故,甲第出现了一大批空房产,其中不少人被第五伦打掉的渭北、渭南豪强所有,现在就收归官府,分给大臣们居住,不论是去桂宫上班,还是前往未央谒见上朝,都颇为方便。
第八矫苦劝无果,只能应诺,而第五伦背着手看长安城宫室的简图,又选定了一个地方。
“这北宫位于长安正中央,周回十里,往日作为汉帝游乐之所,可观鸡鞠之会,角狗马之足,就让王祖父和陪伴他的宗室,住到此处。”
“长乐宫暂且空着,找人将被王莽放倒的十二金人统统拉起来。”
“至于明光宫……”
明光宫就是定安馆,孝平太后、黄皇室主王嬿住了十多年的地方。
第五伦思索后道:“这一宫室,专门用来收留战乱孤儿,正好未央宫里躲着几百名不愿也不敢出宫的宫婢,都打发去明光宫做事。”
这些宫女打小入宫,第五伦在时还能护她们一时平安,魏军撤走时,刘伯升也还算大丈夫,不予为难。可等他战死,宫人们先为绿林乱兵所辱,掳走不少,剩下的人冬天里都聚在宫中,靠挖掘地里的芦苇根和捕池中鱼虾为生,饿得皮包骨头。魏军重新控制长安后,才开了粥棚给她们续命,一问之下,老大不小的人了,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只会伺候贵人。
这不,第五伦就给她们找到了适合的岗位。
“这些宫女也怪可怜,不少人快五六十了,婚配也不可能有孩子,注定孤苦伶仃。倒不如让她们收养孤儿,领一份吃食,在明光宫做做杂务,相依为命,往后也有人养老送终。”
“那孝平太后……”第八矫小心翼翼地询问,现在摆在魏国政权面前的一个难题是:该拿这位前前朝太后、前朝长公主怎么办?大伙都摸不准第五伦到底想干嘛?
如果说第五伦第一次进长安时,王嬿对于他的政权而言,身份略有尴尬,也还有一定利用价值,那现在则是……无所谓了。
第五伦直接替王嬿做了主。
“孝平太后被王莽在长安一关十余年,恐怕是不想回这城中了,渭北地阔气爽,倒是养老的好地方。”
“就让她继续住在汉太上皇陵邑万年宫中,为已经灭亡的大汉,好好守陵罢!”
……
作为数百名表现优异,勤劳肯干,在战争中做出过贡献的织女之一,阴丽华与王嬿分别,去了上林县茧观做事,其中分别之情不必多言。
而在栎阳城中,也有一人在收拾行囊。
随着陇右败而魏王胜,班彪又一次被现实打了脸,如此一来左右颊都肿了。
得知第五伦要还都长安,班彪暗暗叹了口气:“荀子有言,可以有窃国,不可以有窃天下;可以有夺人国,不可以有夺人天下。”
“王莽是窃天下者,而第五伦,则是夺关中立国者。”
“然而荀子又说过,国乃是小具也,可以小人有也,可以小道得也,可以小力持也,所以第五伦才能侥幸一时,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
“然而天下者,至大之具也,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非圣人莫之能有!是故王莽欲为伪圣窃汉,终究败灭。”
言下之意,第五伦这“小人”也就嚣张一时,割据一方罢了,想要夺天下,那是不可能的!
亏得班彪只是腹诽,少有直接表露想法的时候,否则一心想要第五伦早日称帝的王隆,都要拔剑手刃他这吃里扒外的逆贼了。
班彪心里骂着,手上却不停,按照王隆的吩咐,将半年前才搬来渭北的海量图书分好类,它们可算要回家了。
但班彪却从王隆处得知,这些书,不再统一送往天禄阁。
“官府文献图籍,分门别类,运送到桂宫,交给三公九卿官吏保存。”
王隆按照第五伦吩咐:“六艺略的三万卷书,送往石渠阁。”
“诗赋略、史略、诸子略的一万卷书,送往天禄阁。”
“术数略、方技略的五千卷书,送往麒麟阁。”
“唯独兵书略,陛下将未央宫中一偏宫改名龙武阁,存放古今兵书五十三家,七百九十卷,图四十三篇,好教将校学之。”
班彪没搞懂第五伦将“七略”分别放在四处是何用意?王隆也不清楚,因为第五伦没有与他直说,只道:“或许只是为了方便管理罢?”
然而在第五伦心里,却有更深邃的打算。
还都前夜,他身在长陵的家中有些难以入眠,摸着一片四灵瓦当,暗想道:
“世间有四灵,龟、凤、龙、麟是也。在我看来,如今这世上的学问知识,也有四类。”
“六艺便是儒经等,自汉武以来,一家独大,到了汉宣帝石渠阁之会,更成了体系,已经盘根错节,被士人认可拥戴的唯一显学,是为神龟。”
“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它的壳被供在庙宇中膜拜,四条腿撑着天,砍掉这腿,天下文化的天都要塌掉,不可轻易大刀阔斧斫之。然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诗赋、史书、诸子,此乃吾国吾族数千年来文化之大成者,犹如彩凤,翱飞于天禄之上。”
他的夫子扬雄,也正好擅长这三方面,让它们回到天禄阁,也算告慰曾经在那辛苦校书的先师了。
“而术数、方技,则如麒麟。有时候麒麟降世,无人识晓,却被神龟入脑的士人怪而杀之,可哭可叹,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
汉时的术数、方技学问,包括了九章、历法、《汜胜之书》等,已经到达了一定高度,第五伦想利用权力,偏袒一下它们,护好这苗苗,偶尔还要揠苗助长一番。
“而兵书,则是龙——屠龙之术也,太平之世,学者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因为无龙可屠啊。但如今大争之世,却值得好好研习!”
四者在一起不好么?第五伦为何非要要将它们分来?
“因为其他三灵,尤其是术数方技之书,不应该只作为六艺的附庸才被甄别出来,存放在角落积灰而无人问津!”
从还都长安开始,不能再是草台班子了。不止在经济、政治上得做出崭新的变革,在文化上,第五伦也要开始埋一些伏笔了。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离开的时候到了。
大队人马悉数南下,有大臣官吏、宗室后宫、士卒工匠,挤满了道路,被当初北上时一样热闹拥挤。
第五伦在渡过渭桥时,回首望去,半年前,他离开了长安北上,靠着渭北作为战略腾挪的空间,顺利将一片死局盘活,而这回二次进长安……
“这趟入京。”
“我们应当考试及格,不要再退回来了!”
第354章 百废待兴
张竦站在尚冠里张氏老宅外,离开才半年,这里已被乱兵糟蹋得不成样子,门被砸破、瓶瓶罐罐不翼而飞。再在巷子里绕一圈,昔日的五邻十居已经大半消失,或死于战乱,或因为投靠过刘伯升,怕被第五伦清算,举家逃亡汉中。
唉,谁让他们当初不和自己一起跑到渭北避难呢?老张竦别的不敢说,政治嗅觉却是颇为灵敏。
但有位老邻居却在,张竦用鸠杖叩开好友陈遵家的大门。
“恭贺孟公兄!”
张竦笑着贴过去,低声道:“高升京兆尹!”
“伯松怎就知道了?快进来。”汉末和王莽时代闻名京师的儒侠陈遵,名声比张竦好,已经被第五伦吸收进了统治集团,利用他的名望,安抚关中还残余的士人豪右,进京后又召见,说准备让他做京兆尹,相当于首都市长……
“魏王知人善任啊。”张竦自有消息门路,说道:“孟公的祖父,便当过京兆尹。”
陈遵乐道:“你张伯松的祖父,不也是画眉京兆么?”
二人都是有家族渊源的,年轻时同时作为京兆史进入仕途,对京师治安颇为熟悉。陈遵更是三次作为地方二千石,有丰富的治郡经验。第五伦没有太合适的人选,起用他,也算发挥余热了,京师百废待兴,需要一个熟悉业务的人。
“但孟公的习性,要与汉末新莽时有所不同了。”
张竦好意提醒:“你当年昼夜呼号,车骑满门,酒席肉宴连续不断;做河南太守时,竟乘着官车,跑去寡妇家中摆酒唱歌,还起身狂舞,竟失足跌倒在座上,夜间又留宿在她家……结果被人举咎,丢了官。”
“可如今世道艰难,魏王已下令酒水不得私酿,朝堂以简朴为要务,好渡过饥荒,孟公还是忍一忍,勿要大酒大肉惹了魏王不快。“
说到这,陈遵倒是想起魏王老师的一篇作品来:“子犹瓶矣。观瓶之居,居井之眉……”
先前,扬雄当黄门郎时,曾作《酒箴》以讽谏成帝,他在文章中假设一位酒客责难正人君子的法度士,并以物喻人,文中写道:“你就好像一个青陶瓶,不愿意盛酒醪,倒是贮满了清水,不能左右活动,就这样拴在井绳上,处高临深。一旦失落,被井阑圈撞得粉身碎骨,便会整个散落入黄泉,骨肉化为泥土。”
“这般自寻烦恼,倒不如那盛酒的皮囊。因为皮囊圆吞如意,变化无穷,且又肚大如壶,整天都盛着美酒,别人还要用它来打酒,常做庙堂的用具,托身在天子后车中,出入于两宫之间,经营公家之事。”
陈遵当年就很喜欢这篇作品,所以和扬雄关系也不错,只是扬雄被迫害时,他也丢了官在外地,帮不上什么忙,这也是陈遵如今被重新启用的重要原因:“各人都有各人的性情,长短还要自己来裁定,伯松,这不是你当年说过的话么?我是酒馕,想来魏王也欲我如此,何苦东施效颦,仿你这青陶瓶?”
“我确实想做青陶瓶,但奈何,没扬子云那般清高,更何况即便是他,也被迫沾染不少污点。”张竦道:“王莽时,我不但能盛酒,甚至能盛溺尿,阿谀奉承,无所不用其极,肉食者想让我盛何物,我便装什么。”
“那你现在……”
张竦道:“我现在破了,污了,名声坏,魏王不好将我摆出来,但我也得主动做些事。”
“我当年与扬雄乃文坛对手,相互较劲瞧不上,可如今却得写文章,赞誉扬雄之作,岂不谬哉?”
张竦只觉得讥讽,他啊,在史书上注定是一个丑陋的小人了,只苦笑道:“你我不过是酒馕、烂陶瓶,但扬子云,却已经升格为鼎簋彝器。他要被魏王供奉在庙堂之上,排在孟、荀、董仲舒之后,当真成为‘西道圣人’了!”
……
第五伦入京后,除了修复老刘邦的高庙,以显示自己的大度外,还在旁边兴建“田王庙”,让第五氏的老祖宗田横堂而皇之进入长安。
此外,他又宣布,城北宣明里作为昔日王居,提升到与尚冠里、戚里一样的地位,让那儿本来凋敝的房价应声上涨……
又思念先师,修缮“子云居”,逢年过节要去祭祀。
而扬雄的诸多作品,也入藏天禄阁中,和孟、荀之作摆在一起。
被第五伦调回来,任命为“未央卫尉”的郑统就看着一车车书籍从栎阳送入天禄阁、麒麟阁,浑身不自在,只问一旁的“建章卫尉”臧怒道:“吾等一天到晚的活,就是看看门,绕着宫室巡视一圈,再看着这些书送入宫中?”
不然呢?保卫宫禁,这不就是卫尉的任务么?臧怒笑道:“和在峣关守城有何不同?”
既然第五伦决定东南方先守不攻,没有仗打,倒也没太大区别,而且将郑统和他麾下的死士们调来作为建章宫第一批卫兵,也是对他们的信任,顺便镀镀金。
和汉时一样,第五伦将卫尉一职一分为二,让朝、宫卫戍分离,但依然属于“九卿”,相当于给郑统升了一次官,要真再打起仗来,还是要外派的。
至于原先的卫尉第七彪,则改任为“中尉”,也就是汉时的执金吾。
卫尉们只需要管宫禁朝堂,但中尉则要负责长安的八街九陌,麾下兵卒主要是“当兵吃粮”,从长安募得的青壮,也算以长安人治长安。
中尉军今日再度出巡,庞大的队伍跨越横门大街,前驱鱼丽步卒,手持长戈长戟,后则属车鳞萃,旌旗招展,左右还有许多鲜衣怒马的缇骑,整整上百人。中间的第七彪则身被厚甲,颜色夸张,左右护卫,都手持一根黄金涂两端的大铜棒!
巡街震慑宵小,就是他的任务,刚刚经历了半年的无政府状态,长安治安依然较为混乱,不少里闾之侠偷摸抢掠惯了,得让他们知道厉害,正该用彪哥这种恶人去磨一磨。
第七彪要经常和京兆尹陈遵打交道,毕竟民、政在京兆府手中。不过这几日,第七彪重点巡视的地域,乃是位于城池北部横门大街两侧的东西两市。
……
市场以墙垣包围,又按照所售卖物品的不同,东西市分成了九个小市,方二百六十六步。
各市皆修筑了高大的市楼,以便市吏登临其上,俯察监督全市。毕竟九市过去长安城内治安最差的地方,有组织的偷盗尤多,百贾苦之。
一位身材胖乎乎的黑衣官吏正意气风发地站在市楼上,扫视自己的辖区。
此人正是第四咸,宗室里除却第七、第八外,还有点能耐的也就这一位了。他家本就经商,给第五伦跑动跑西做了不少事,苦苦等了半年后,终于得了点实职,做了“京司市师”,麾下有东市令、西市令,专管长安贸易。
第四咸对东西市太熟悉了,数十年营生,他都往来于长陵与此地之间,想当年此处颇为热闹:专门出售酒水的是为酒市,各地酒类应有尽有。出售各类食物的是食市,这里可以见到食肆、狗屠,熟食遍列,殽施成市。食市隔壁则是香市,来自南方的菌桂,来自西域的异香,散发着别样的滋味。
当九市开场之际,货别隧列,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阖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各个市集叫卖声不绝於耳,人来人往,喧喧嚷嚷,市道时不时会被堵住。
第四咸替第五伦卖煤球那几年,不知多少次抬头仰望市楼上的五均司市师,也不知给东西市令陪过多少钱帛好处,如今终于轮到他来发号施令了!
可如今东西市的现状,却让第四咸高兴不起来,持续了半年的战乱动荡后,市场凋敝得让人心疼。外地客商不见踪迹,三分之二的贩夫或死或逃,更有人为了一口吃的,去入了行伍。
第七彪带人巡至此处,第四咸下了市楼来见他,言语中难免抱怨道:“巴蜀商路断绝,要靠南方菌桂供货的香市彻底没人了;去年冬天长安大饥,狗都被吃完了,屠夫们无牲畜可杀,肉市自然也开不起来;连带着食肆也大受影响,偷抢频发,谁还敢在市场卖食物?刚摆出来就被饥民一拥而上,抢夺一空了。”
所以想要像第五伦要求的那般,在一年内,让两市恢复过去繁荣,首先就得将治安管好,公然的抢劫会被处以重典,偷儿稍稍宽松点,打发去城外干苦力修沟渠。
第四咸讥讽道:“最兴旺的,反倒是人市。”
卖儿卖女太常见了,第五伦甚至不好立刻取消这种罪恶的交易:人口贩卖是因为实在是没吃的,明面上禁止了,也会转入地下,无济于事。最紧要的是恢复长安的日常供给,募饥民去上林县屯田,令百姓不卖儿女老婆也有条活路,这才是掐断源头的办法。
有了第七彪的兵卒作为靠背,第四咸一点点将所剩商贾召集起来,宣谕魏王政令。
“魏国官府车队,会优先从渭北运来粮食,从上林送来薪炭,从河东送来盐,以满足长安百姓日常所需。”
第五伦给商品划分为几种:必需品、消费品、奢侈品。必需品要尽全力保障,粮市、薪市、盐市要先搞起来。作为消费品,酒市也可开张,但年内只准由官府酿的果酒入市,限量供应,中尉和京兆尹要加紧巡逻,发现私以粮食酿酒要处重罚!
让市坊商贾们稍稍安心后,第四咸还告诉了他们一个大好消息:“大王还说了,今年之内,贩夫贩妇来东西市贸易,关市讥而不征!”
……
未央宫宣室殿中,第五伦正在查看京兆尹、司市师送来的奏报。
“想要重振长安东西两市果然不容易,事到如今,只能靠官府强力干预,将商贸的底子重新打起来。”
这东西市更像是一个大批发市场,大宗货物贸易在此进行,再由贩夫贩妇将散货带到城内外各里闾的小市卖出,没有他们,整个长安就是个死水池塘。
任光等人以为第五伦对商贾苛刻,其实不然,他要打击的是发国难财的巨贾,贩夫贩妇的小本生意,以后会进行鼓励。毕竟船大难掉头,商业光靠官营的话,王莽时代搞五均六筦最终失败的教训已经足够深刻了。
这次再入长安,第五伦比上次从容了很多,不论是官员队伍,还是治理经验,都不可同日而语,不再是一团混乱无从下手,而是百废待兴!
而第五伦,也接到了两条来自东方的奏疏。
“国尉、骠骑将军马援,于一月时强渡白马津,烧绿林乌巢粮,解濮阳之围,又追至官渡,大败绿林淮阳王张卬,歼敌三千?”
这场仗听起来很耳熟啊!第五伦一直担心自己在与陇右交战,忙着整顿内政时,东边会有问题,这下河南的绿林军也遭重创,更过不了河了,这叫第五伦放心了不少,只笑骂道:
“就你马离谱!”
而魏地耿纯的那份急报,更让魏王在意。
第五伦这才知晓,正月时,北汉,出了一桩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