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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新书txt下载     新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25章 远交近攻

    王遵字子春,乃是霸陵大姓,常居于常安。

    第五伦第一次入京时,他观望后,认为此子进了京居然还退出去,没前途,选择等待。

    后来刘伯升抵达,王遵以为其乃豪杰也,倾心投靠,并献上了分上林苑以换取豪右捐粮之策,刘伯升欣然采纳,一口喝了这鸩酒……

    虽然确实帮他赢得了部分豪右支持,但这件事并没能挽回刘伯升的败亡。而当初瓜分上林苑的数十家薄册,也成了随时可能被第五伦南下清算的名单!

    尽管魏军遵守第五伦“冬天不打仗”的命令,只满足于控制新丰、鸿门及蓝田,尚未席卷而来,但随着长平馆之宴的结果传开,“可能反”的渭北三十三家著姓都遭了殃,更何况是他们?

    有的人跟绿林走了,有的则还想去渭北哀求,更多人则茫然无措,开始气急败坏地埋怨王遵不该带他们投效刘伯升。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事到如今,诸君就算去第五伦面前将头磕破,泪哭干,也换不来他一丝怜悯。”

    王遵倒是冷静:“我家就在霸陵,第五伦若来击,我家首当其冲!”

    “各家如今退无可退,且各自保于坞堡,容我去西汉求援。”

    他与隗嚣也有旧,匆匆西行,于十月上旬抵达陈仓,拜在隗大将军面前。

    隗嚣依然是那么礼贤下士,一口一个“子春”,还亲手为他掸旅途所蒙的灰土。

    但西汉军师方望就没那么善意的,冷冷说道:“王子春,是上林苑的鹿脯不好吃,还是昆明池的鱼儿不够肥,你作为绿汉京兆尹,为何来陇右这小屋檐下拜会?“

    这是讥讽王遵,王遵却也不气,只强辩道:“我所以迎接刘伯升,随其戮力不避矢石,岂是贪图爵禄,亦或是上林苑的园囿土地?不过是人思旧主,家父生前蒙汉厚恩,做过上郡太守,而我思效万分耳。”

    “绿汉、西汉都是汉,元统皇帝、更始皇帝都是刘姓,是高皇帝子孙,我不管投效何方,都是汉臣,所持皆为汉印,总比降服于第五伦要强!”

    方望却指着外头的平坦周原反问:“周携王和周平王,能一样?”

    他指的是西周灭亡后,也有两个周王并立的时期。

    方望道:“晋文侯曾言,天无二日,国无两王。携王虽为先王兄弟,但没有得到诸侯公认而擅自称王,实属叛逆,天子应当予以讨伐,遂击而诛之。那时候携王奸命,岂会有诸侯说什么‘投效携王和天子都是做周臣’?”

    王遵一时哑然,只道渭南豪右跟错了人,如今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天子,愿意奉献版籍予元统皇帝。

    隗嚣让他下去休憩,只苦着脸问方望:“先生,如今形势,与吾等所料相差太大了。”

    按照他们的预想,刘伯升南国豪杰,怎么也能与第五伦打个平分秋色,慢慢耗上一年半载,而陇右好乘机发展。

    万万没想到,刘伯升入关不到一月就败亡,部众撤去了汉中,而第五伦挟大胜之威,开始从容不迫清理内部。

    这时候,还想两头站,谁输帮谁的陇右遂颇为尴尬,进攻北地的手已经伸出去了,也抓了一些东西在掌中,来歙也收留了,毕竟与隗嚣有旧,亦是一员猛将。

    但接下来如何处置与魏王的关系,成了摆在他们面前的难题。

    “若是答应渭南豪强恳请,派兵东进,便是与第五伦直接开战!”

    但陇右现在没有继续东扩的底气,看上去硕大的地盘其实并无多少人口。诸如敦煌郡,全郡不过三万人,还不如渭北一个县,既不能提供兵员,也无法交出粮食,顶多补充下马匹,但陇右最不缺的就是马……

    方望最喜欢的“传檄而定”开始呈现其负面影响来。

    “金城郡一带的羌人三天两头杀官作乱,西海羌豪也希望能回到河湟,不断东侵。”

    “匈奴右部也开始在河西四郡边墙出没,频频滋扰。”

    各地告急犹如雪片飞来,陇右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反而被牵扯了精力,隗嚣得小心翼翼地处理与羌胡的关系,他还是希望彼辈能为己所用。

    故而陇右目前自守有余,进取却略不足,光攻略北地郡,就派遣了上万兵力,他叔父隗崔亲自出马,如今当真要为了渭南豪强,倾尽全力,挺进长安么?

    “长安是第五伦的陷阱。”方望笃定地说道。

    “刘伯升便中了诡计,吾等绝不可重蹈覆辙。”

    隗嚣道:“那先生的意思是……和?”

    讲和,就是坐视第五伦夺取渭南,同时交出来歙,恢复昔日的友好关系。

    但经过这数月观察,第五伦欲自立山头的态度也昭然若揭,不可再幻想他可被诸汉招抚,甘心做一个诸侯王了。

    方望摇摇头:“西汉与第五魏必有一战,最迟拖到开春,但吾等可守而不可攻。不如安抚渭南豪杰,让彼辈自守于坞堡顽抗,拖住第五伦。”

    “而陇右要早早处置好羌胡属国,募其骑从入伍,准备在右扶风、北地与第五伦战!守陇必先守雍!”

    “也只能如此了。”隗嚣还是觉得感慨和遗憾,这第五伦,怎么就有那么大的野心呢?

    “吾等还要做一事。”方望压低声音提议:“不可教刘歆知晓。”

    “是何事?”

    方望道:“遣使者前往南阳,与更始皇帝联络。”

    隗嚣十分诧异:“先生方才不是还说,周平王、周携王不两立么?”

    方望脑子转得倒是挺快:“方才是吓唬王遵,彼一时此一时。若遇犬戎、蛮楚,两周恐怕也只能一同对敌。”

    “吾等先前还以为绿汉强而第五伦弱,想要让魏王在东方作唇,挡住关东来寇。可如今看来,第五伦已窃居十郡之地,皆膏腴沃土也,人口、兵员,皆远超于我。而绿汉最知名的将军刘伯升折戟于渭,更始皇帝纵然暗喜,也应该看清,谁才是他最大的敌人!”

    “岂不闻王遵所说,刘伯升临死前的话?这天下,宁予兄弟,不予国敌。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此之谓也。当派遣使者,绕道武都、汉中,送来歙回南阳,以诸汉亲戚,不可弃也,第五豺狼,不可厌也说之!夹击魏国!”

    仔细算算,刘玄跟汉成帝同辈,按照世系,北汉的“刘子舆”是他的侄儿,刘婴作为汉平帝的继子,则是刘玄的重孙子……

    难道国书里要称“皇曾叔祖父”么?更何况你是个皇帝,我也是个皇帝,一笔写不出两个汉字,怎么也不可能谈得拢啊。

    方望却笑道:”陇右是隗氏的陇右,而不是刘婴的陇右,只需要以外臣隗季孟之名修书即可,大将军甚至可以空口承诺……”

    他阴森森地说道:“拥立元统,是刘歆一意孤行,非隗氏及陇右之愿也,当时不知南阳天子所在,只为了安定人心。他日可废弃刘婴,让他降为王爵,一起做更始皇帝的臣子!”

    作为最早提出拥立刘婴的人,现在却毫不犹豫地抛弃这傻皇帝,纵横之士果然是心狠啊,隗嚣颔首:“从前周朝灭亡,战国纷争,天下四分五裂,经过好几代才得安定,纵横之事复起于今乎?”

    “先生这计策,乃是远交近攻啊!”

    ……

    可能是狗头之间心有灵犀,亦或是纯熟巧合,第五伦的“典客”冯衍,在第五伦战胜刘伯升,即将引来天下侧目,再没法韬光养晦时,也提出了相似的战略,甚至比方望还更早半个月!

    “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纵观天下,未曾应汉而欲自立者,益州公孙述也,他也北迫于西汉,东临于绿汉。大王当年不是与公孙子阳有一面之缘,更有一位师兄在蜀中做官么?不妨遣一使者前往结交!”

    冯衍指的是去过蜀地的王隆,但第五伦舍不得让自家师兄受苦,遂高兴地点了冯衍。

    “此事关乎我国存亡,非冯先生亲力亲为不可!”

    这才有了此趟让冯衍后悔不已的跋涉,第五伦封降将邓晔麾下的于匡做校尉,赐予黄金,让他做反间,装作刘伯升的败兵向南溃退,而冯衍则换了身衣裳混迹其中。

    同行的只有于匡及十多名魏兵死士——他们都是当初跟任光护送岑彭儿子北上的南阳人,口音上不会露馅,到了渭南后,靠着于匡,很快就混入一支绿林兵中。

    失了刘伯升后,入关绿林最后一点秩序也荡然无存,完全成了流寇游勇,“汉兵”重新变为匪徒,一路靠劫掠乡里来维持吃食。

    他们也想直接回南阳,但魏将第七彪已占领蓝田,截断了去路,只能走子午谷先去汉中。

    子午谷乃是王莽时所修,十分狭长,全程近七百(汉)里,因为横跨秦岭这道气候分界线,其景致一分为二,北段是崇山峻岭,跌宕雄浑,树木多是枯槁的落叶林,满目俱是萧瑟。

    南段乱石穿空,绮丽峻美,崎岖小山到处都是,植被也一派南国风情,冬天里松柏依旧郁郁葱葱。

    冯衍却顾不上欣赏,他作为纵横士上嘴皮下嘴皮碰一下倒是容易,可真正干起出使的活来,才知道不易。子午谷秃岭小道曲折绕着山峦盘旋,百步之内萦绕岩峦要转无数个弯弯,有时候绕了两天才发现,不过是从山脚到了山坡。

    最难走的还是栈道凌空之处,抬头能见六龙回日之高标,伏首则望冲波逆折之回川,百丈高处,人马却得踩着木制栈道前行,重量压在上面吱吱呀呀,一阵风吹来甚至有些摇晃,甚至有前行的骡马在破损处失足跌了下去,只剩下一阵惊呼,和重物坠地的笨重声响。

    七百里路,他们足足走了十五天!

    直到谷口南端就在眼前时,冯衍才心悸地回首,抚膺暗叹:“难怪我出发前,有人提议乘胜取渭南,负粮五,从子午谷入,循秦岭而南,不出十日可抵汉中,一口气夺了此郡,大王冷笑置之。”

    “吾等数十人就如此艰难,更何况是大队人马?”

    第五伦可是亲自走过这条路,知其艰险,冯衍他们运气好,没太多雨,若是天公不作美起来,沿途的栈道桥梁被洪水冲毁,在谷里一困月余,不得不退都是常事。

    如此天险,真是进攻方的噩梦,确实不宜着急。

    而汉中王刘嘉的将军也守在子午谷南口,此人名叫贾复,他令人认真检查每一个过关的人,尤其是他们的口音!

    不是南阳口音,都视为间谍,逮了去做苦力,甚至是杀了都不冤枉!

    这可苦了不少从渭南跑来投奔汉中王的豪强大户,又被宰了一遭。而亏得冯衍紧急做过方言功课,才没露馅。

    进入汉中后,就全然是南方景观,山林仍是一片绿意,刘嘉将汉中治理得不错,已经稍稍恢复了秩序,但从渭南撤出来的各支绿林残部又将这儿搅乱了,冯衍他们在西城附近落脚,开始慢慢打听起如何另一进南下巴蜀。

    “去巴蜀?”

    一支败兵听到于匡打听此事,气得将请他喝的酒重重拍在案几上。

    “吾等就是从蜀地败退回来的!”

    原来,就在刘伯升挺进关中之际,更始皇帝刘玄也任命了一位益州刺史,从汉中入巴蜀招安,岂料才抵达剑阁,却被公孙述的军队击败,仓皇从石牛道退了回来。

    也亏得深入到汉中,冯衍才就近得知了发生在十月初一,关中尚未知晓的“旧闻”。

    “那公孙述已经自尊称王了!”

    什么王?

    “蜀王!”

    ……

    而远在成都的“蜀王”公孙述,在扫平巴蜀广汉三郡,入主锦官城后,他的谋主名为李熊者,也给公孙大王献上了一策。

    “大王起于导江,安抚黎民,保一方平安,又大破绿林入蜀之兵,由是威震益部。”

    “方今四海波荡,匹夫横议。将军割据三郡,地广千里,什倍于汤、武,又势险众附,若奋威德以投天隙。”

    “如今又改名号,以镇百姓,自立为蜀王,都成都。”

    “但蜀国仍不安全,西北有西汉,欲取武都,扼我咽喉,北限于绿汉,占据汉中,如剑悬于吾顶上。”

    李熊道:“若想取武都、汉中,一统益州,成就霸业,不妨遣使远交近攻,结好魏王第五伦,与之相王同盟!”

    ……

    PS:明天的更新在13:00。

第326章 魏蜀吴

    “蜀都之地,古曰梁州。禹治其江,渟皋弥望,郁乎青葱,沃壄千里。上稽干度,则井络储精;下案地纪,则巛()宫奠位。”

    此乃扬雄蜀都之赋,作为蜀中大姓,李熊对老乡的作品背得滚瓜烂熟。

    他此刻正站在成都城墙上负手而立,回首纵观成都都门二九,两江珥其市坊,九桥带其波流。

    内外大小城中,街道宽敞干净,房舍鳞次栉比,行人往来频繁,蜀锦已经恢复了生产,在女工的操弄下,织机发出了唧唧之声,在盛世时,它们是中原乃至于西域最喜爱的名贵珍宝。

    而城外的四百余闾,炊烟袅袅,有人忙着打理芋子,有人忙着踩碓舂米。棕树下,手扶鸠杖的老人席地而坐,有人手捧食物向老人款款走来,黄狗趴在地上晒着太阳,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作为“相国”,李熊对此颇为欣慰:“能让成都在乱世中维持自汉以来两百年繁荣,蜀王之功也。”

    这也是李熊倾心为公孙述效力的原因,他敢说,纵观天下,新莽覆灭后,虽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但能让治下保持秩序生产的政权,屈指可数!

    李熊根本不相信什么“人心思汉”,曾扬言:“天命无常,百姓与能,能者当之!”

    而公孙述便是这“能者”,称王的资本,除了还秘藏而不敢公开的传国玉玺外,就是蜀地肥饶,兵力精强。

    “现在山东饥馑,人庶相食;遭到兵灾的屠灭,城邑都成了丘墟。”

    “唯独我蜀地沃野千里,土壤肥腴,果实所生,虽不耕种也可饱腹。女工之业,覆衣天下。名贵木材竹干,器械之富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又有鱼盐铜银之利,浮水转漕运输之便,此乃王业也!”

    靠着半真半假的“绿林汉兵劫掠杀戮”,确实将益州人吓坏了,能让一方平静的公孙述,如明灯一般吸引着他们投靠。乱世里,人都是往安宁的地方逃,譬如流水之归下,远方的士民多来依附。

    “如今东南方犍为郡(宜宾)已归附,越巂郡(西昌)的邛、笮酋长也已遣人去招募。”

    至于更南边的益州郡(云南),牂牁郡(贵州),乃是王莽时代搅乱的烂摊子,少编户而多蛮夷。牂牁句町国靠着击退新莽三次征讨名声大躁,成了一郡霸主,而益州郡的滇王后裔意欲复国、昆明夷桀骜不驯,只要他们不打出来闹事,暂且不必去搭理。

    “蜀国想要稳固,还是得北上东出啊!”

    “北面据有汉中、武都,阻塞褒、斜、祁山的险要;东面扼守巴郡,拒扞关之口,如此方算安全。无利则坚守而力农,见利则出兵而略地,东顺江流以取荆、扬,尽得南国,如此方能从王业,进一步建立帝业!”

    但到了这一步,他们政权所遇的阻力也十分明显,如今控制武都的是西汉,控制汉中的是绿汉,至于南郡、江夏,亦有接受了刘玄”南郡太守“印信的田戎势力,阻于三峡。

    所以李熊才迫切提出,应该与魏王伦结盟,共抗诸汉。

    问题在于,石牛道、米仓道等险要,蜀国这边能够封堵,更始皇帝和汉中王刘嘉也能啊。双方已经敌对,派遣使者北上很是困难,而若从三峡绕道又颇费时日。

    但让公孙述和李熊颇为惊喜的是,魏王那边似也注意到他这不曾尊汉的势力,竟遣了使者偷渡汉中来见,在葭萌关与蜀国守军接上了头,今日将抵达成都!

    李熊亦曾追问禀报者:“来使谁人也?”

    “魏国典客,冯衍字敬通,亦是魏王伦心腹重臣。”

    “然也,非重臣无以担任此任。”

    然而在第五伦心里,冯衍入蜀,不过是一子闲棋,成之无大用,不成也无损失,哪怕冯衍不幸殒命,第五伦肯定是会哭的,但落几滴眼泪就不一定了。

    李熊却记住了这个名字,身为相国亲自来城头等待,眼看远处一支车队驶近成都北部的“咸阳门”,遂下城到郭门外相迎。

    却见车上之人形容枯瘦,曾经的细皮嫩肉,也在子午道、石牛道上晒黑了不少,显得有些疲倦,但他手里却紧紧持着一根节杖:八尺长杆,杆上末端以染成黄色的牦牛尾装饰,为其毦(ěr),一共三重……

    冯衍可是将八尺竹杖分成五节,分别藏在不同人身上,又将牦牛尾也解了分开,直到与蜀人接上头,这才取出来组合到一起,真是殊为不易。

    此刻杖毦迎着干燥的西北风,轻轻飘扬,而冯衍持着他,在蜀人的目光下,朝李熊慢慢走来,优雅地一拱手:“外臣魏典客冯衍,奉魏王之诏,代他来扫洒子云公之墓,并拜谒蜀王!”

    同为军师,李熊却从冯衍口头承认“蜀王”中,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魏王也欲相王,第五、公孙,魏蜀共同覆汉!”

    和隗氏的军师方望见了冯衍同性相斥,颇为嫉恨不同,李熊看到冯衍如此做派,竟顿生惺惺相惜之情,观感极好!

    李熊只暗自赞叹道:“汉有张骞,而魏有冯衍。”

    “此人,真乃国士也!”

    ……

    刘秀麾下的军师,基本是从属里年纪最轻,才二十余岁的邓禹在客串。

    “明公昨夜又与侯霸同榻而卧,彻夜相谈,也不知谈得如何了。”

    冯异和邓禹在谈这件事时面上没有异色,他们都知道,这是刘秀老习惯了,喜欢示人亲昵。当初冯异初降刘秀,在打昆阳之战前后,刘秀便常留他同卧,商量军议,正因如此,冯异才能发现他枕席上有泪痕……

    而邓禹羸粮追随后,常宿刘秀同屋的人就换成了他,毕竟现在没地盘没仗打,冯异有力使不出,知识广博的邓禹却能够分析天下大势。

    而现在冯异得知,他还不是与刘秀共卧的第一人,有人比他和邓禹都先来……

    “明公在太学时,便常与同舍生庄子陵共卧。”邓禹给冯异分享了这个消息,冯异却只一笑置之。

    刘秀来临淮郡投侯霸,便是籍了庄子陵的关系,他是刘秀与侯霸共同的朋友,而以刘秀之性情,也很快与侯霸亲密起来,就差称兄道弟了。

    不多时,刘、侯二人便并肩而出,他们召集临淮群吏和刘秀从属在一起开会,竟相互推让起来。

    “君房乃是临淮东主,秀岂敢逾越?”

    “文叔是更始天子使者,有赫赫之功,又是徐州牧,乃是侯霸的上司,你不坐主位,谁来坐?”

    一番谦逊后,刘秀终究还是坐到了正位上,这一场景让邓禹、冯异颇为振奋,交换了一下眼神,看来靠着刘秀的善于结交、谦逊好义,“临淮郡究竟谁做主”的问题,在他们抵达近月后,终于有了定论!

    倒是侯霸的旧僚们面面相觑,都有些不太甘心,他们中不少人觉得,刘秀等人是来鸠占鹊巢的!

    然后侯霸却很清楚自己的能耐,他乃是河南郡人,王莽在位初年,被五威司命陈崇举荐,做了县宰。侯霸既然出身五威司命,自然通晓典章制度,也颇显循吏风格,案诛豪猾,分捕山贼,县中清静,有了成绩后步步高升,最终来到这东南之地为封疆大吏。

    他做事颇为胆识与决断,十年来,将政务料理得顺顺当当,王莽败亡时,也能纠集兵民,保郡自守,让淮阴之地维持了安宁。

    但侯霸很清楚,在大争之世,他自保有余,但想做更多事,却有心无力。

    “临淮虽有人口百万,但岂敢违抗于汉帝?不论是大江之上的盗匪北来,还是赤眉数十万人南下一冲,吾等皆为亡鬼也。”

    他听说举主陈崇被占据关中的第五伦视为“民贼”残忍处死,也心生惧怕,作为新朝残余官吏,侯霸思来想去,投靠绿汉求得庇护是最稳妥的,只恨赤眉阻挡、淮南李宪割据,消息断绝,无法往来。

    如今昆阳的英雄刘秀带着更始帝的诏令、节杖抵达,侯霸自然毕恭毕敬。

    但最初也颇为防备,没因为他们有个共同的朋友就放松警惕。直到观察逾月,数次同卧相谈,发现刘秀虽然看上去质朴,却仁智明远,多权略,乐施爱人。又见其麾下邓禹、冯异等,要么是大家子弟,要么是英俊豪杰,加上刘秀昆阳大战之威名,或许能补上自己最缺的军争之事呢?

    侯霸这才下定了决心。

    “这乱世里,我没有争鼎的器量,也不敢有此野心,倒不如让刘秀来做临淮的主,而我退为其辅翼,这才是长久之道。”

    于是他假意表示:“我乃是新莽乱贼之臣,如今汉室复兴,理应献出官印,自己去牢狱中待更始天子降罪处置,徐州牧乃乃帝室之青,还请另聘他人为郡守。”

    侯霸还没拜下去,就被刘秀给扶住了:”侯公何出此言?你德广才高,力抗南北盗寇,若非侯公,临淮几乎不保,吾等更不会有落脚之地。今秀刚刚上任,德行浅薄,不知所措,侯公就要忍心弃我而去么?天下将以秀为无义人矣!“

    这一番让底下两拨人数次站起来差点剑拔弩张的推让后,二人终于达成共识:刘秀为徐州牧,掌军事,而侯霸依然为临淮郡守,管政务和民生,刘秀这假冒的徐州牧还拍着胸脯表示,一定要写奏疏力陈侯霸之功,让更始宽赦并封他为侯!

    今日之事尘埃落定后,刘秀的“徐州牧”幕府也正式开张,在屏退他人只剩下亲信时,傅俊忍不住道:“这侯霸,终于肯将兵权交给明公了,也不枉吾等忍了这么久,算他识相,否则……”

    否则,他们几个急性子的家伙,就要火并侯霸,强行为刘秀夺位了!

    虽然民政还归侯霸管,而军队里也有侯霸旧部不服,但刘秀相信,稍用手段,自己和麾下从属很快就能掌握临淮数千郡兵。

    他笑着让众人按捺住激动,看向邓禹:“仲华,临淮已相当于为我所有,你且说说,接下来该如何?”

    邓禹来此旬月,没少借着”游览“的由头去勘察地貌,心中已有韬略,此刻侃侃而谈:“此郡沃野有开殖之资,邗沟淮泗有运漕之利。阻淮凭海,控制徐州。春秋时,夫差欲通中原,道出江淮,即从事于此,其后南北有事,皆倚为重镇。淮阴侯韩信生于此地,而项羽叔侄亦以此为基。”

    他分析道:“如今北方的彭城有梁王、赤眉阻碍,乃是强敌,西边则是新朝庐江大尹李宪割据,欲占有淮南,也坐拥上万之兵。临淮郡兵刚刚依附于明公,不可用于同强敌交战。依我之见,不如先向南,取广陵(今扬州)练练兵!”

    “广陵。”刘秀颔首,他是个举一反三的聪明人,已经知道了邓禹的计划,意味深长地说道:“那儿是吴王刘濞的都城啊。”

    “听说如今广陵末代王刘宏,被江上盗寇围困,已经向临淮数次求援,但侯霸出于谨慎未救……”

    “诸夏亲戚,不可弃也。”邓禹道:“若明公能救广陵王,取得此郡,必然在东南名声大躁,不亚于齐桓公存邢救卫!他日以广陵为港,遣将渡江南下,收取丹阳、会稽,便再无阻碍!”

    “吴王刘濞得广陵等三郡五十三城,遂为南方一霸;项羽以江东子弟八千北征,横行天下。”

    邓禹下拜:“明公若能取全吴之地,何愁王业不兴?”

    ……

    十月底的蜀、吴之地尚还只有点凉意,但魏王伦所在的关中却已十分寒冷。

    第五伦披上了厚厚的熊皮裘,正与众将校站在硕大的关中地图前,一根根地往上面扎钉子。

    “霸陵王遵、杜陵诸姓、还有盩厔、武功……”

    每一颗钉子,都代表了渭南一户负隅顽抗,还期盼西汉来救,或绿汉重入关中的豪强,随着渭北三十多家著姓被第五伦无情地打掉,他们对魏已不抱希望。

    随着渭北内部问题解决,第五伦的兵锋,也要向南进发了。

    最后,第五伦将最大的一根钉子,重重按在了蓝田山上:“还有峣关的刘伯升残部!”

    听到这个地名,商颜侯郑统已经不再羞愧低头,而是昂首战意十足!

    第五伦转过身,对岑彭、万脩等人,指着这些密密麻麻的钉子道:“诸君,一月之内,余要这地图上的钉子,一根不剩……”

    “通通拔掉!”

    ……

    PS:第二章在23:00。

    小姿势,刘秀喜爱与人共眠:

    (邓禹)常宿止于中,(刘秀)与定计议。

    因共偃卧,光(严子陵)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坐甚急。帝笑曰:“朕故人严子陵共卧耳。”

第327章 离谱

    “刘伯升的葬礼,陛下若是能真心实意哭出来,该多好。”

    十月底,南阳宛城,李通李次元,在结束一天的吊唁后,回到家中时如此感慨。

    作为最早起兵反莽的元勋人物,宛城李氏虽在前期差点被新朝灭族,但也在绿汉政权收获颇丰:李通为大将军、西平王;李轶为五威中郎将、舞阴王;李家还有一位族弟李松,被任命为丞相。

    刘玄这一手不错,这些王号、高官让李家就此倒向更始皇帝,不载支持刘伯升兄弟,但李通念着旧日情分,在发妻丧于新朝屠刀下后,续娶了刘秀的小妹为妻。

    他将自家视为更始、刘秀兄弟之间的粘胶,当初更始未杀刘伯升而遣其入关,李通是出了大力的。

    现如今得了结果:伯升战死于渭水,绿汉入关之策功败垂成。

    然而在邓晨、阴识带着噩耗回来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李通分明瞥见,头戴皇冕的刘玄,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居然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按理说,皇帝的心思深沉,对喜怒应该进行训练,严格控制,这种场合绝对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尽管刘玄旋即以袖子掩面“哭泣”,但那份喜气却藏不住。

    朝野都知道更始对刘伯升的忌惮,临机应变不行也就罢了,可既然在李通等人劝说下,大张旗鼓给刘伯升办葬礼,想团结君臣,那就将样子做足。

    但刘玄当日虽一身麻衣丧服,以弟丧之斩衰亲临,可在哭的时候,还是干嚎,演技太差,连李通都觉得尴尬。

    这让他不由想起前汉的一桩旧事。

    “昌邑王刘贺被霍光邀请入朝为孝昭主持葬礼,相当于是让他去做皇帝,但这刘贺快到国都,按照礼制应该痛哭时,居然自称咽喉疼,不能哭,到了灵堂也只是干嚎而已,这遂成了霍光废除他的一大罪证。”

    自家这位更始皇帝倒是与刘贺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若只是这也就罢了,更离谱的还在后头,刘玄居然在给刘伯升上谥号时动了小心眼,一面坚持要给他汉时霍去病、霍光等人才拥有的罕见双谥号以示尊崇,却又在定谥时咨询儒生后,亲手挑了“冯翊壮缪王”……

    按照谥法,壮字的含义里,不管是死于原野、胜敌克乱、好力致勇、屡行征伐、武而不遂、武德刚毅,都很符合刘伯升的一生,确实不错。

    可后面的缪字就意味深长了!前汉得了这谥号的几位王,比如广川缪王、平干缪王、长沙缪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亦或是狂放胡为,要么是喜欢用刀杀害奴肢解的变态。

    “这可是恶谥啊,陛下是指刘伯升名与实爽,还是伤人蔽贤?”

    名与实爽是讥讽刘伯升自诩天下英豪却败于第五小儿之手,身死魂销,伤人蔽贤?总让人感觉,这里刘玄还恨刘伯升当初反对立自己为帝呢!

    这些微妙的春秋笔法,肯定不是绿林渠帅们会玩的,大佬粗们哪懂这个啊,皆乃刘玄自作主张。

    但别人不懂,刘伯升旧部阴识、邓晨等,不是太学弟子,就是豪门君子,他们怎会不知道?阴识暗暗叹了口气,只告诉自己忍,他们阴家,对刘氏已经仁至义尽了;而邓晨则义愤填膺,只敢怒不敢言。

    刘玄对刘伯升的旧部们也不客气,彼辈在关中陪着刘伯升,做了诸多僭越之事,岂能轻易放过?天子尊严何在?

    遂顺了绿林渠帅们的意,将邓晨撤除了九卿职务,让他的侄儿邓奉取代;又废除了违诏私自出兵支援刘伯升的王常“舞阳王”头衔,勒令他将弘农防区,交给刘玄颇为信任的舞阴王李轶,自己滚回来请罪!

    至于李通小心翼翼地提议:“当召回刘秀,使其获其兄王爵。”

    刘玄却颇为不满,表示刘秀奉命出使赤眉,居然跑到了梁地就不知所踪,谁知是不是畏罪潜逃?坚决不允,也不让刘伯升的儿子继承。

    一通操作下来,邓晨等伯升旧部颇为失望,李通也大摇其头,他们这位皇帝,你说他蠢吧,时不时还能迸发点“借剑杀人”的小聪明,居然还得逞了。

    你说他睿智吧,却放着团结舂陵刘氏乃至于整个南阳、绿林势力的大好机会不利用,非要使点上不了台面的小花招来给自己出气,却耽误了大事。

    “有小智而无大慧,目光短浅啊。”

    刘玄就像一个乐师,滥竽充数可以,但作为“天子”这个身份独奏时,做出的事就总是离谱。

    妥妥的平庸之主,若是在太平世道,或许还能做个守成之君,可如今大争之世,还能废掉啊?

    但绿林渠帅就喜欢这样的人,耳根子软,对他们的劫掠也颇为放任。王莽才在汉中老林子里”死“掉没三个月,诸侯并立,部分绿林军的军纪,已经快和昔日的新朝王师看齐了!

    而随着刘伯升之死,内部的分裂大危机消弭于无形后,一个问题也摆在更始政权面前:迁不迁都?

    刘伯升旧部和曾在新朝做过官的降吏们,是很希望更始能打进关中去的。

    邓晨纵是愤慨于刘玄,但仍念着伯升临死前“宁予家奴,不予国贼”的遗言,还是力陈己见:“陛下起自荆楚,权政未施,一朝建号,而关西第五伦等雄桀争逐王莽,或窃居京师,自尊为魏王,或霸占陇右,尊前汉太子婴僭号皇帝。”

    “《春秋》书‘齐小白入齐’,不称侯,未朝庙之故也。如今第五伦已击灭刘伯升,若使其从容收取渭南,堵塞武关,昔日强秦之势将成,届时陛下虽卧于宛城,却得担忧西北第五伦一举一动,岂能安枕乎?”

    但这一席话,却被刘玄认为是想用自己“借剑杀人”之策,叫绿林主力和第五伦火并,他邓氏好与不知所踪的刘秀搞阴谋,反而加重了对邓晨的处罚,侯爵也削了。

    还有个更大的问题,连绿汉最能打的刘伯升都折戟关中,派谁征伐才能赢得过第五伦呢?

    绿林渠帅们面面相觑,他们依然山头主义严重,都想保存实力,谁也不肯去啃硬骨头,皆道:“听说关中和长安已被第五伦劫掠一空,上林宫室也被刘伯升分给渭南豪强了,入关无利可图,至于高庙……京师高庙不是烧了么?且在洛阳再建一个就是。”

    没错,绿林渠帅们提倡的是迁都洛阳,流窜盗寇出身的他们,在宛城已经呆腻了,对据说富庶不亚于长安的“天下之中”倒是很感兴趣。

    但李通等南阳大姓却出言反对,理由很充分:“陛下,洛阳并不安全!”

    “当年汉高已灭项羽,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洛阳,说什么‘雒阳东有成皋,西有崤黾,背河,向伊阙,其固亦足恃。’”

    “然而留侯张良却说,洛阳虽有此固,其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也。”

    “汉高已定天下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关东仍有不遵王命者!”

    李通指着东边道:“梁王刘永,虽接受封号,却拒绝让陛下的二千石入郡。此人与赤眉别部董宪勾结,二人占据梁、定陶、山阳、沛,如今正往鲁、东海进兵,割据东方,野心不小。”

    更要命的还是赤眉军,霸占了淮北、淮阳之地就食,几十万流寇,战力也不容小觑,究竟是开战还是招安,刘玄得有个准信吧。

    “淮阳到洛阳六百里,赤眉十日可至;梁地到洛阳七百里,更有鸿沟之便,只怕比赤眉还要快。”

    “再加上与洛阳一河之隔,便是第五伦麾下马援所占河内郡。陛下虽有亲临前线之心,但也要提防彼辈控制大河船舶,孤注一掷来袭洛阳啊!”

    这一席话,已经将头脑发热也想去洛阳看看热闹的刘玄心思浇灭了一半。

    李通继续进言:“更何况,南方亦不见得安宁。”

    “汝南僭号贼子虽灭,但在东南,有新莽二千石李宪,以击江上盗寇起家,仗着手中有甲兵万余,竟敢不传檄献土,而自称‘淮南王’,并置将帅,侵略郡县,据有庐江、六安、九江三郡。”

    “而在正南方,绿林起家之地南郡、江夏,如今被秦丰、田戎二人占据,彼辈虽接受了郡守、将军的名号,但一样拒绝陛下任命的荆州牧入境,以至于江南长沙等郡,也只能遥举汉旗,实则难以沟通。”

    “一旦迁都洛阳,南方无暇顾及,会叫李宪等人坐大,亦会叫南方郡县更难往来。长沙、零陵乃是舂陵刘氏起家之地,陛下焉能舍之不顾?欲先都洛阳而放弃南方,是不识其本而争其末啊。”

    虽然李通是担心刘玄北上后,南阳再遭兵灾,叫他们这些宛地大姓受损,但确实句句在理。

    没错,舂陵刘氏是发端于南方的,他们的祖宗是汉景帝的儿子、长沙定王,靠着“推恩令”,被分封到了零陵郡泠道县的舂陵,那各荒蛮鸟不拉屎的地方,这才有了此家族。直到汉元帝时,因为舂陵太苦,舂陵侯哭哭啼啼你哀求,才迁侯于南郡白水乡,距今不过六十余年。

    一些族中老人如国老刘良,还念着要回长沙、零陵给始祖祭祀血食,告诉他们舂陵后人做大汉皇帝了!

    长安的高庙没拜谒,长沙、舂陵的祖宗不能拉下啊。

    在李通的劝说下,刘玄总算打消了迁都的计划,先继续留于宛城,将岌岌可危的后方稳固,同时加强对关东的控制,去北方与第五伦、北汉争天下不迟。

    但静下心仔细一看,绿汉需要处置的隐患实在是太多了,刘玄不由发问:“那西平王以为,如今应当先处置哪一方?”

    “梁王先不急,李宪及南方田戎、秦丰要处置,但都不是迫在眉睫。”

    “最紧要的,莫过于赤眉!”李通说出了南阳大姓们的担忧,听说赤眉与绿林不同,依然是流寇状态,专杀豪大家,必须解决了他们才得安寝。

    李通说出了自己大胆的设想:“若是赤眉能为我所用,加以引导,使之向西进攻第五伦的关中,倒也是一把利剑!”

    不管刘玄如何想,李次元视第五伦为绿汉大敌的,当初第五伦来南阳新都接王莽儿子时,他俩就打过交道,李通被第五伦这“路人”敲打得很惨,知道此人手段了得,可不能让他安然整合关中。

    刘玄皱起眉来:“刘秀不知所踪,谁能为我说降赤眉?”

    他看着李通:“西平王愿意么?”

    李通吓了一大跳,他上次与第五伦往来,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今日将复昨日之事?好在李通心中早有人选:“新市兵渠帅、振威将军马武可担此重任!”

    “马武,刘秀的妻兄啊……”刘玄心中如此想,但好歹没直接说出来,毕竟李通也是刘秀“妹夫”。

    李通道:“一来,马武驻扎在颍川,距离淮阳近;二来,他尚武而豪侠,或许能对上赤眉樊崇的脾性。”

    还有第三点他没说出来,李通还是心念刘秀的,传闻刘秀没于赤眉,被抓了做俘虏,可以让马武去看看究竟,若能救回来,也算对得起他与这对兄弟的交情。

    刘玄迟疑:“但此人乃是匹夫之勇,能说降赤眉么?”

    “遣一能言善辩的文士为副手随行即可。”李通举荐了几个人,刘玄这才勉强答应。

    但在李通离开后,刘玄这善于发挥小聪明的皇帝,却又让人,给远在陈留的绿林渠帅发了一道秘诏。

    “卫尉大将军张卬为淮阳王,如今淮阳为赤眉所占,他没了封地,告诉张卬,若是赤眉不肯归顺,就遣兵袭之!”

    在刘玄看来,赤眉不过是一群散兵游勇,赢了新军几次有何了不起的?焉能敌得过如今收缴了中原大郡武库后,换了精锐甲兵的绿林?

    而此举也能让赤眉迁怒于马武,叫这个当初支持刘伯升做皇帝的绿林渠帅,死于赤眉手中,岂不美哉?

    正想着时,娇滴滴的声音从帷幕中响起。

    “陛下,还没好么?”

    “这就来,这就来。”刘玄将笔一投,让人将诏令发出去,把身上装模作样给刘伯升戴的孝随手一扔,立刻笑呵呵地回到他的一众后宫莺莺燕燕怀中,继续饮宴了。

    ……

    刘玄又想“借剑杀人”,但几乎是半个“傀儡”的他,对前线绿林渠帅的掌控能有几分,亦不得而知。

    十一月初,继弘农的王常自作主张出兵帮刘伯升后,驻扎在陈留的绿林“淮阳王”张卬,也发现辖区内的粮食因连年兵灾、春耕秋收被耽误,竟有些不够吃,遂按捺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对岸河内郡斥候探哨眼中。

    “马国尉,绿林张卬出兵濮阳,东郡大尹王闳无计可施,遣其侄来求救!”

    这几个月,大魏三公之一的马援,在河内闲到只能玩外孙子。

    可随着第五伦派第八矫来将妻儿接去关中,马援连小外孙都没得玩了,顿时怅然若失。

    而第五伦又要求河内、魏郡保持与北汉的和平,想打仗也没地方。

    如今听闻绿汉击濮阳,马援遂赫然起身。

    “东郡有白马津,还有船。”

    “唇亡齿寒,必须保住王闳,更何况……”

    马援以飞快的速度披挂好甲,笑道:“大王刚击灭刘伯升,汝等说,绿林会不会西击关中为其报仇?”

    黄长等人也没法笃定,只能说:“或许会。”

    马援等的就是这句话,将胄也戴上:“吾等就算只隔着河,将绿林一部耗在濮阳城下,也是为王分忧!“

    ……

    PS:明天的更新在13:00。

第328章 不似人君

    哪怕王莽已“崩”,“治亭大尹”王闳的毒药小囊却依然挂在腰上,随时可以再度服毒自尽。

    只因这世上能叫自己毙命的人,比过去更多了。

    “铜马诸寇在我北方清河郡;梁王刘永在南方定陶;魏军在我西方魏郡河内;而绿林在我西边陈留。”

    小小东郡成了各方势力中间的鸟卵,任谁全力来捏一下都能瞬间爆碎,好在这几个月各方无暇他顾,王闳才能保全郡中三十余万百姓。

    可好日子终究到了头,随着绿林兵锋东指,诸县尽失,王闳只能坚守于濮阳,茫然无措。

    投降绿林是个好办法,但前有王邑为新自焚,身在洛阳的王氏子弟纷纷遭绿林屠戮,王闳虽是王家的异类,但绿林会听他解释么?听说河内大名士蔡茂,都在去投绿林途中被劫杀,此事让兖冀士人对绿林观感极差。

    再者,那刘玄年号用什么不好,非得用“更始”,兖州百姓可是唱过“太师尚可,更始杀我”的,这两个字天然受嫌恶,听闻“更始皇帝”派兵入东郡,都惊呼“廉丹复生矣”,哭爹喊娘,朝濮阳涌来寻求避难。

    王闳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向好歹打过交道的魏郡耿纯、河内马援求助,愿以东郡归附于魏王,又尽力将一船船百姓渡过河去,好让他们免遭兵灾。

    若说入关的刘伯升是绿林军纪天花板,那张卬部则是秩序的下限,进入东郡后,对豪户、中家大肆掳掠,真无愧于“更始”二字。

    老王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又对西边的大河对岸翘首以盼。

    “也不知吾侄能否说动国尉、魏相。”

    就在绿林将濮阳围困两角之际,对岸终于出现了一卷黄旗,援兵自白马至瓠子口,看上去浩浩汤汤,队伍拖得老长,营垒灶火也颇为兴旺,看上去足有上万。

    但马援带来的人,只有寥寥三千:驻扎河南、成皋的绿汉两位诸侯要防备,与上党的交通要道得守着,还得留兵镇着河内各方势力,捉襟见肘,这是他能带来的所有兵力了,相较于对岸绿林万余大军颇为不足。

    大军初至,马援也不想将兵力耗在此地,让随行幕僚们各出计谋。

    有个河内人便提了一个毒计:“不如以水代兵。”

    “瓠子口有汉武时宣防堤坝,正对濮阳,只需要征召魏地、河内民夫,扒了堤坝,大水一冲,非但绿林自灭,大河东南方向的赤眉余部城头子路等数万贼寇,也将荡然无存!”

    此言顿时激起义愤:“但如此一来,东郡也毁了,与战国时齐、赵以邻为壑何异?”

    “就算没有大水,如今也被赤眉绿林毁得差不多。”河内人强词夺理:“一张白帛,好作画。”

    黄长本来为人阴狠,唯独在此事上颇为反对:“大王破赤眉迟昭平后,曾沉璧于河,说迟早要治了大河水患,还两岸宁静。你这竖子却要反其道而行,岂不是要平白污了大王的名声?”

    还有这种事?河内人愣住了,而马援毫不犹豫地比手:“将此人叉下去!”

    但黄长却又对马援意味深长地说道:“赵惠文王十八年,赵军至此地,决河以淹齐、魏,使得濮阳受灾,水潦百里,因决堤而溺亡者便有八九千人,其损坏的房屋上万所,十万人受灾。但后世谁记得赵惠文王此举,都只记得渑池之会,将相和,赞他是一代明君。”

    马援瞥了黄长一眼:“所以赵惠文王有蔺相如、廉颇、赵奢、虞卿等一时英杰,却难成大业,一生迫于强秦。”

    “因为他心里只有霸,没有民!而天下之所可畏者,唯民而已。民之可畏,有甚于水火虎豹,赵惠文王虽然胜于一时,却失东方人心,终不能尽得卫国济西之地。”

    黄长了然,作揖道:“那这一仗,国尉要怎么打?”

    “先将濮阳的船,统统收缴。”

    马援看着濮阳城下的绿林大军,不断有粮车从西方推至,点了王闳的侄儿王磐来见:“绿林最近的粮仓在哪?”

    “敢告于国尉,在白马津以南,乌巢!”

    ……

    十一月中旬,听闻马援与绿林对峙于河上,远在河内襄国城的“嗣兴皇帝”王郎,顿时兴奋起来。

    王郎虽是冒名顶替的假刘,却比西汉刘婴那傻子、绿汉刘玄那庸人两个真刘更加努力。他不爱美色享乐鼓乐,平素就刻苦练习汉家宫廷的一步一揖,打磨作为皇帝的一言一行,入夜时分也在研习典籍,力求不说错一句话。

    他们赵地的大学问家荀子说得好啊:“我欲贱而贵,愚而智,贫而富,可乎?曰:其唯学乎!”

    他也可以通过学习,从卑贱的王郎,变成高贵的“刘子舆”!

    在王郎的努力下,除了刘林等少数人知道他是假冒外,群臣的疑心都渐渐消失,连亲来谒见的河北三刘之一,广阳王刘接,都赞叹说:”真孝成皇帝之子也,有帝王之姿!“

    与“望之不似人君”的刘玄,截然相反。

    可在屏退外人,只留下赵王刘林“问对”时,王郎却立刻卸下了伪装,卑躬屈膝,拜在公然坐在皇榻之上的刘林脚边:“赵王,这是南取魏地、河内的天赐良机啊!”

    王郎拜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殷切地说道:“赵王虽让小人迁都于襄国(邢台),但南距邺城,不过两百余里,且一马平川,车骑两日可至!”

    “如今第五伦自尊为王,留诸汉印信而不受,又击败刘伯升,威震华夏,其野心已昭然若揭,想要他臣服于嗣兴,只怕是不可能了。”

    “倘若第五伦统合了关中,便会向东进兵,届时以河东击上党,以魏地包河北,襄国犹如其掌中之物也。”

    王郎再拜,提出了自己的计划:“倒不如乘着冬日之际铜马暂退回渤海、河间,压力稍小之际,使上党鲍永断绝轵关道,使魏军东西不能呼应,而真定王自太原击河东,赵王挥师南下,击魏、河内。”

    “如此,则两河膏腴之地可入于吾等手中,山河表里,方可遏制第五伦之势。”

    言辞诚恳,但刘林却只看着王郎道:“我知道,你与第五伦有仇。”

    杀父之仇啊!王郎的父亲亦是神棍,不但给他包装了“刘子舆”的身份,还想和前魏成大尹一起“复汉”,结果却被第五伦奉王莽之命前来扫灭,父亲身死,王郎只能退到邯郸。

    此刻被刘林道破,他也不藏着掖着,只垂泪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小人也是真切为赵王考虑。”

    “吾知之。”刘林也很烦恼,如今虽然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奉北汉号令,用“嗣兴”年号,但地盘多被真定王刘杨、广阳王刘接得了去,刘林竟被天杀的铜马军拖累,使得他的地盘在建国数月毫无拓展。

    这怎么行?虽然“天子”在手,但刘林也知道这是假货,还是得自身实力过硬才行,广阳王尚好,但那天天摸着瘤子的刘杨,也有一番勃勃野心啊……

    魏地、河内,刘林觊觎早已不是一两天了,但仍是摇头:“得再等等。”

    “真定王不会答应与其外甥耿纯开战。”

    “吾等这个冬天,且先拔除耿纯一家在和成郡的势力,将那和成郡守邳彤驱走,除去后顾之忧。”

    刘林透露了自己的计划:“而后,等腊月时节,你与真定王甥女郭圣通成婚时,在婚宴上挟持刘杨,才能行此事!”

    且让真定王忙活着吞并太原、雁门、代地等郡吧,迟早都是自己的!

    “诺!”

    王郎应诺,时间不早了,刘林从皇榻上起身,让王郎坐回了这位置,在下人得令进来时,只能看到刘林毕恭毕敬地对王郎行礼告辞。

    而在刘林走后,王郎发现,自己的手,却在忍不住地发抖。

    他在害怕啊,一面要利用刘林,为父亲报仇,另一放面,王郎也知道,当刘林利用婚宴吞并真定王势力,强势到不再需要自己时,就是“刘子舆”恶疾暴毙之时!

    或许在此之前,还会玩一出嗣兴皇帝“禅让”给赵王的闹剧呢!

    深夜的襄国行宫中,王郎只低声告诉自己:“舜非尧之子,禹非舜之裔,却都能成为一代圣君,延续三代之治。”

    “我虽非真正的刘姓,却能做一位比成、哀、平,乃至于那刘婴、刘玄更好的皇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汉家天子,宁有种乎?”

    ……

    东方、河北纷纷扰扰,关中倒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拔钉”计划。

    而第五伦的妻儿,也已在他亲自去蒲坂相迎后,抵达了成国渠畔的兰池宫。此处可以追溯到秦代,秦始皇引渭水环绕,又挖池筑岛造兰池,按照海上仙山所建。

    “我当年初入常安,与王隆、景丹二人途经此地,还曾望着池沼俯仰古今,念及秦始皇曾在此遇寇之事,却不曾想,今日此处却成了我家暂居之处。”

    第五伦对史谌对兰池宫的修缮很满意,没有过多豪奢耗费太多民力,又不失典雅,能满足临时行宫的需求。

    但他也没太多时间陪伴妻儿,经常是一大早就接到战报,就匆匆起身离去了。

    第五伦既没有和男人同榻而卧的习惯,对要表达信重的大臣,最多就会把臂而交,甚至还有点排斥同性近身,所以与一般的帝王不同,不让男仆、宦官给他做更换衣裳,伺候大小便等太过亲近之事。

    异性也一样,甚至都不肯让婢女给他系腰带贴太近。

    倒不是不好女色,马婵婵听说,自己不在期间,第五伦还是有两三个暖床之人的,但都是一时兴起,从不留宿,每次都结束得很快……

    第五伦这老渣男,对此并未相瞒,如实告知,还振振有词说什么“**会影响理智”。

    马婵婵虽有一点不高兴,但也知道……

    “大王猜忌心其实是很重的,除了知根知底的,哪会让别人长宿身边?”

    马婵婵心中如此道,贴身给他系上腰带,第五伦逗了儿子一番,就匆匆离去。

    魏王后这才有时间好好巡视一番兰池宫,得将与第五伦有过关系的女子单独安置到偏殿去,总不能再糊里糊涂,有了子嗣都不知道是谁的。

    巡视期间,却见到一位与众不同的靓丽婢女,衣着秀丽,鹤立鸡群,群婢对她毕恭毕敬,也不干活,只指点众女做这做那,看上去好像她才是这兰池宫的主人一般。

    马婵婵没有说话,只笑盈盈地居高临下瞧了一会,让人将她唤来问话。

    岁月不饶人,这个女孩比她年轻,才十七八岁,甚至容貌娇嫩也超过了些,看着就是大家淑女,礼仪十分周到,倾身下拜,声音很甜:

    “贱婢名叫史罗,奉父命入宫,为王后婢女。”

    ……

    PS:第二章在18:00。

第329章 无题

    入夜时分,第五伦忙完公务回到兰池宫时,发现第五明被几个傅姆轮流领着,在父亲给他设计的摇篮床上撒着欢。八个月大的孩子,还是男娃,衣角、手指、玩具、傅姆的耳垂,什么都想放进嘴里品一品,人类幼崽渐渐进入精力极其旺盛的年岁了。

    而妻子裹着白狐裘,斜靠在榻前烤着暖炉,灶火烘得脸色绯红,看上去心情很是不错,起身与第五伦行礼说话,还摇摇晃晃,颇为羞涩地自言,今日喝了点米酒,有些微醺。

    第五伦笑着拉过她的手:“细君与何人饮酒?”

    马援好酒,马氏的女儿逢年过节也会喝点,但今天又没什么高兴的事……

    “在兰池宫中遇到一个婢女,相谈甚欢。”马婵婵如是说。

    第五伦奇了,虽然马援外表看似武夫,可马氏也是诗书传家的,妻子可谓博学淑女,引经据典不在话下,待婢女虽然有礼,但骨子里的士族傲慢仍在,不会没事与她们闲聊:“哦?是什么婢女能与细君说得上话?”

    “她不仅出身高贵,还通五经六艺。”

    马婵婵给第五伦倒了一杯水:“少保史谌不但为大王修缮了宫室,连他的嫡亲女儿都送入宫中充当下婢,这份忠心,真叫人好生感动,难道不值得妾浮一白么?”

    短短一瞬间,第五伦的神情就经历了诧异、羞怒、杀意浮现、淡然自若四个阶段,最后只化作了一句端起盏喝水轻抿时,没有情感的:“哦……”

    史谌是曾向他提出,应该在兰池宫多派些女婢人手,好照顾嗣君,第五伦也未拒绝。宫闱之内,主要点了第五氏在里中时知根知底的旧婢,虽然她们不懂宫廷礼节,但信得过啊。

    人手也不必多,第五伦一直觉得,任何宫廷雅观,最后都是屎尿屁性这些下三路,诸如如厕时还要在旁边、外头伺候的人手,就可以削减。

    他听闻,汉武帝喜欢在上厕所的时候接见大臣,为了方便,还让侍从拿着虎子,随时备用,很多名臣都是从持虎子开始起家的。

    第五伦则相反,有旁人在甚至盯着时,那是一点便意没有,非得全赶走才行,有臣子还试图规劝:“大王不闻晋景公溺厕之事乎?”

    听完这个笑话后,第五伦愕然之余,只道:“等余年迈腿僵,蹲不下去再说。”

    至于外围的杂活人手,就让史谌看着办。

    却不曾想,这史谌居然在不禀报自己的情况下,把女儿都塞进来了,这是几个意思?今日能塞女儿,明天就能送个刺客进来!

    看来这后宫规矩,是得让王后好好管一管,立一立了。

    且慢,倒也不是没禀报,第五伦面不改色,抽空去看了一眼今日带回来的奏疏,果然在最底下,发现了史谌请求让他的女儿服侍王后一事。

    对此事,第五伦没有再提,直到傅姆们带着孩子去了隔壁,夫妇二人要入睡时,第五伦才又问:“细君与那史氏谈了些什么?”

    “可说了不少话。”

    马婵婵絮絮叨叨,从史氏女的容貌到她的娇憨天真都一一道来,末了又笑道:“她最初有些拘谨,被妾劝了些酒后才慢慢放开,说起当初被王莽选为皇后的忐忑,毕竟王莽是六十多的老翁,还对家人颇为冷血薄情,四子一孙皆无善终,老妻也哭到眼瞎,也不知入了新室会如何?真是可怜。”

    “亏得大王在迎亲当天,举义兵于鸿门,驱逐了王莽,而她父亲反正于灞桥,这场婚事就此不了了之。”

    “只是碍于身份,再没人敢上门提亲论嫁,毕竟差点就成了一国之母,新朝皇后,谁还敢娶?史少保真是为此操碎了心,愁白了头,亏得有位先生,一番话点醒了史家。”

    马婵婵挽着第五伦的手,头枕在他肩膀上,依然是妇人八卦的口吻:“听史氏女说,大王的典客冯衍,当初劝降史谌时,曾特地提到,大王之所以在王莽大婚时起兵,除了除暴安民外,也有其他用意。”

    “这或许是冯先生的策略,虚与委蛇罢了,但史少保却记在了心里……”

    马婵婵提供的信息很重要,难怪啊,这几个月里,史谌急谏魏王广开后宫,多抚子嗣,被第五伦训斥一顿;他吸取了教训,又以王后、王子为由,劝他修筑宫室,又将女儿送到马婵婵身边,试图曲线送女。

    第五伦了然,询问道:“细君喜欢那史氏女?”

    马婵婵颔首:“相见恨晚,她命苦,模样又好,仪态万分,我见了也颇为怜惜。”

    这算什么命苦?幸运还差不多。

    第五伦叹了口气:“史少保如此忠恳,他家女儿嫁不出去,我岂能不为之分忧?”

    “分忧?”马婵婵一愣,只当自己白说了,竟弄巧成拙,遂又提起一桩旧事来。

    “汉宣帝刘询在民间时几次与王奉光斗鸡,乃是老友,而王奉光之女有克夫之命,每当要出嫁时,男方就突然去世,三番五次,再没人敢娶。等到汉宣帝继位后,就将王氏纳入宫中,后来提升为婕妤……”

    她笑道:“大王莫非也要效仿这美事?”

    是啊,再后来,因为许、霍两后或崩或废,王氏又做了皇后,这就是邛成太后,也是王元、王隆他们家发达的起源。

    第五伦见马婵婵有些急了,一个故事将克夫、宫斗等要素都罗列进去,只笑她跟自己玩欲擒故纵还有些嫩,遂道:“细君误会了。”

    他是打着“诛暴”的名义起兵的,可若是剧本按冯衍所说、史谌所盼的往下写,传到民间,流于后世,铁定会变成”第五伦冲冠一怒为红颜“。

    就好比是周武王伐纣打进朝歌,然后纳了妲己,整场战争的性质,直接从吊民伐罪,跌到狗血历史剧的层面上……

    第五伦冤啊,比窦融还冤!

    不管那史氏女多无辜,多美貌,多“可怜”,这个人,第五伦必须敬而远之!

    回想起来,他真正全身心投入的爱情,可得追溯到前世去了……至于这一世,连明媒正娶,都有很大的政治联姻考量,更何况是纳嫔妃?

    第五伦摇头:“她的年纪,我的身份,共处一宫,传出去可不好听,已连夜让人送出宫,遣回家去了!”

    “是故,从此细君在兰池宫也好,往后去了常安也罢,都见不到史罗了,再见面,得在大臣外妇入宫朝一国之母时。”

    马婵婵明白第五伦的意思了:“大王是想要……赐婚?”

    但差点成了王莽皇后的女子,哪个老实人敢娶?

    第五伦道:“别人我不知,但有一人却敢!”

    “此人胆大包天,自诩才高,甚至敢替主君做主,越俎代庖!”

    “又功勋赫赫,家世渊源,贵为君侯,位列九卿,阀阅和职位,都配的上史家,更妙的是,他只有几个侍妾,尚未正式娶妻。”

    马婵婵心中一乐:“大王指的是……”

    第五伦眼里压着对某狗头的恼火:“没错,吾之‘张仪’,冯衍,冯敬通!”

    ……

    在蜀都锦官城这半个多月里,冯衍受到了极高的礼遇,蜀相李熊视他为国士,蜀王公孙述也几度接见,还派人送他去郫县祭祀扬雄之墓,虽然被公孙述保护得极好,修了庐舍,有专人看护。

    也不枉第五伦亦将公孙述在茂陵的祖坟保护得妥妥当当。

    而第五伦的师兄侯芭,也做了公孙述的文学大夫,亦在当地娶妻生子,此番要作为使者,随冯衍北上。

    等冯衍再度回到成都城时,李熊高兴地告诉他,蜀王已经决定,正式与魏王达成覆汉同盟!

    “此番魏蜀联盟达成,先生当居首功!”

    “昔有张骞凿空西域,而今日冯先生亦穿过绿林贼寇之地,冒千难万险入蜀,亦是凿空壮举也!”

    公孙述亲自敬酒,冯衍有些飘飘然,虽然被灌得醉醺醺的,但还是眯着眼将公孙的国书看了又看。

    除了官样文章与攀旧交情外,这国书还是有点实质东西的。

    其一,魏王承认蜀王,蜀王亦承认魏王,二者独立于诸汉之外,否认各路汉家天子的合法性,斥刘婴为痴呆,刘玄为僭号,卢芳为胡种,刘子舆为假冒。

    其二,两家共击西汉、绿汉,第五伦在关中发难,而蜀国则通过白水道(阴平正道)讨伐归属于西汉的武都郡(陇南),再击绿汉之汉中郡。

    需知,蜀地通往外界的传统道路有三:石牛道是蜀郡、广汉抵达汉中;米仓道和洋巴道连接巴郡与汉中。

    但还有一处鲜少人知,便是剑阁西北的白水关,有白水河与武都郡相连,有道名“阴平道”,此为正道,与西边偏僻大山里人迹罕至的七百里阴平小道相区别。

    这旬月之内,蜀国又得到了越巂郡归降,南方基本没有后患,巴郡江州的大姓也接受了公孙述的政权,可以专力北向了,遂使将军开白水关,为春后用兵做准备。

    公孙述考虑到汉中为绿林所占,又得刘伯升残部投靠,兵力雄厚,想通过传统的三条道路北伐有些难。倒不如先取夹在西汉、绿汉,双方兵力都无法顾及,只满足于“传檄而定”的武都郡,再沿着汉水顺势击汉中,就简单得多。

    只是在宴饮之后,方才还与冯衍把酒言欢的公孙述,却对李熊说道:“虽在盟书上约好春后共同出兵,但届时,孤还是要借口大雨,让第五伦先攻。”

    “等魏军将西汉主力统统吸引到右扶风去,吾等再趁机北伐,如此方可轻取武都!”

    公孙述记得与第五伦的见面,那时扬雄刚死,第五伦才十八九岁,小儿曹罢了,其友桓谭还颇为无礼。如今算起来,也才二十三四,与这种人平起平坐,公孙述心里是不以为然的。

    “第五伦野心不小,若让他早早一统关中,迟早也会有称帝之欲。”

    “且让魏王与西汉、绿汉缠斗,而蜀国趁势进取,以得全益之势。”

    公孙述抚摸着他视为珍宝的传国玉玺,上面的纽交五螭迟早要被他盘没了。

    “孤有一天怀揣玉玺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神人对我说,八厶子系,十二为期。”

    “八厶子系,公孙也。”

    “相国,你博学多闻,且说一说,这究竟是在说,孤还有十二年寿命……”

    公孙述抬起眼睛:“还是说,孤将在十二年内,一统天下?”

    ……

    离开成都城,与侯芭一同踏上归程时,冯衍拄着节杖,志得意满。

    “昔日汉高令儒士随何二十人使淮南,至,如汉之意,游说淮南王英布叛楚,解刘邦之困,随何之功,贤于步卒五万人骑五千也。”

    “而我今日入蜀,相当于禽将户内,拔城於尊俎之间,折冲席上,功过于随何!起码也相当于十万步卒、一万骑兵了!”

    冯衍兴致勃勃地想道:“不知我此番返回,大王,会给我什么功赏?”

    ……

    PS:明天的更新在13:00。

    明天有加更。

第330章 你坐啊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史谌今日算是深刻理解这句话了。

    此事会搞得如此复杂,史谌根本没有料到,当初冯衍劝降他时,曾信誓旦旦地说,魏王选择五月二十五日起兵,一大原因,是为了阻止王莽与女儿婚事举行!

    听上去不可思议,但史谌当时无路可走,加上这个缘由,遂欣然响应。

    既然郎有情而妾有意,那之后就应该快点纳入宫中才对,可这之后魏王一点点抽走他的兵权,彻底架空,却唯独忘了此事。

    这不是鸟尽弓藏么?魏王的承诺呢?

    史谌不敢明说,带着怨气,试探后碰壁两次,更加委屈,觉得不对劲,又不敢质问第五伦,遂气呼呼地去找冯衍对峙。

    冯衍当时正要去蜀地出使,对这件事,他居然都已经忘了!

    陇右、东方、巴蜀,需要冯敬通操心的地方很多,哪有功夫管这种小事。

    而冯衍自诩张仪再生,张仪可是曾夸口说给楚国六百里地的,纵横策士的话能信?

    但也不好承认是自己胡言乱语,冯衍遂满嘴跑火车,让史谌往其他地方再使使劲。

    “这或许是因为……因为大王惧内吧!立嫔妃岂能不经由王后准许?少保,你可知吾意?”

    冯衍是见过王后的,一个理智的女子,就史家女那种身份,她绝不可能答应此事。等史谌再度遇挫,多半就死心了,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万事大吉,不说了,他要入蜀做大事去。

    史谌恍然大悟,这才有了之后的操作,听说王后抵达兰池宫后,将魏王的三个侍婢妥善安置,给了她们“上家人子”的身份,看上去应该是个大度雍容之人。

    史谌遂利用修缮兰池宫的职务之便,让女儿也作为女婢去“服侍”魏王后,加以讨好,利用王后的心软,求得在后宫的一席之地。

    又怕第五伦再度拒绝,遂与一个经常在兰池宫往来走动巡视修缮进度,与自己相识的递奏小尚书郎通了气。

    由此得知第五伦的习惯,每天都会将没看完的奏疏带回宫中,头晚批一半,次日一早起来再批一半,遂赶着魏王办公完毕,让尚书郎将奏疏收起时,把史谌那份压到最底下!

    这样就不能说自己不通报,但等第五伦看到奏疏时,女儿已入宫中一夜,魏王便说不清了。

    自己可是渡灞的大功臣,三孤之一,予取予求、卑躬屈膝到这种程度,大王不念功劳也念苦劳,还能往外赶么?娇滴滴的女子,谁舍得啊。

    过上一段时日,求得王后同意,此事就木已成舟,自家女儿貌美知礼,既然大王本就有心如此,也就半推半就接受了,往后最起码也能成为婕妤,如此史家尴尬的身份便能化解。

    但岂料女儿被连夜疾速遣回,问她发生了何事?喝得有些醉的女儿吐了史谌一身,只支支吾吾地说与王后饮酒,喝到最后问什么答什么……该说不该说的全说了。

    而当史谌应诏抵达兰池宫前时,颇有些战战兢兢。

    “史少保,你坐啊。”

    王后不似平日里的常服朴素,今日戴着假髻、步摇、簪珥,衬托得娇小的身形也有些高大起来,神情倒是很温和,对拜在地上的史谌如是说。

    史谌应诺,坐到席子上去,战战兢兢,更像是跪在那儿,屁股都不敢沾着坐榻,而王后的声音传来。

    “我在茂陵时,就常听闻许、史之名。”

    汉宣帝麒麟阁十一功臣,虽是一时翘楚,但真正在汉朝后期历代稳固的,还是许、史两家外戚之属。汉宣帝的母系史家、恭哀许皇后家,许氏在成帝时因后宫斗争失败中衰,倒是史家及时站队跪舔王莽的缘故,一直延续至今。

    “史氏抚养宣帝长大成人,而史高、史丹乃是元成功勋,尤其是乐陵顷侯史丹,力挽汉元立嗣风波,帮成帝稳固了太子之位。”

    “敏以敬慎曰顷。”

    马婵婵道:“这谥号,给的很准确。出了两代皇后的许氏衰败了,而自汉宣后没有再入后宫的史氏保全了,其中缘由,真令人深思,令祖的敬、慎两个字,少保还是要多多品味品味。”

    “臣……”史谌冷汗津津,知道王后指着是什么。

    “史氏是汉朝外戚,差点成了新朝外戚,假如,我是说假如,如今若是再做了魏之外戚……”

    马婵婵摇头:“三朝外戚,那可真是亘古未闻,绝无仅有啊,真不知天下人会如何看,如何说?这于大王威名不利,于少保家,亦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少保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明白。”嘴里如是说着,史谌知道自己的心思尽在王后眼中。

    “我昨夜贪杯,竟让君女陪着饮酒大醉,真是失礼,已经送回去了,也不必再来。”

    马婵婵道:“但我很喜欢她,怜惜其哭诉说,被王莽坏了名声,难以嫁人,既然如此,往后我会择善者为其做媒,少保勿虑也。”

    第五伦这几个月内,有侍妾三人,她一一妥善安置,给她们定名分为“上家人子”。但史氏女却绝对不行,那敏感的身份,想想都让人头疼。

    更何况,马婵婵知道,第五伦最讨厌的,是别人越俎代庖,史谌、冯衍二人所作所为,满口的“忠心”“权变”,但已是触了他的逆鳞。

    这件事让第五伦气得不行,才有了昨日的恼怒之言。他是个大好人、大善人么?能忍住不像对付蔡茂那般,下手杀了或送去给别人杀了,已是仁至义尽。

    史谌只战战兢兢起身而拜,才出了兰池宫,又闻第五伦召见。

    等匆匆赶到第五伦办公的偏殿时,却见一个来自第五氏义学的小尚书郎被剥了衣裳在外当众杖责,打得血肉模糊,正是史谌贿赂的那人,听说打完就撵回家去了!

    “完了。”

    史谌顿时腿肚子都软了,几乎是被人搀进去的,而第五伦正批阅着昨天没看完的奏疏,见到史谌来,第五伦遂自顾自地说道:“让少保笑话了,魏国初创,制度不明,很多地方颇为草率。”

    “朱弟才奉命去了渭南几天?他手下几个小儿辈,就犯了糊涂,学了府衙小吏的手段,敢贪于贿赂,抽拿群臣所上奏疏,看来这尚书郎署和后宫一样,得立下制度规矩,好好清理清理了。”

    这次抽了压下头的是件小事,可下次呢?还不是外戚,就有了外戚的胆子和脾气,你是什么东西?需要惯着?

    第五伦自己也有反思,很多事,不能再以草创为名随意处置,规制严格的尚书台要立刻建立,汉时的封奏制度也要搞起来,任何制度的漏洞,都会叫小人钻了空子。

    “臣……”史谌舌头打结,一时间怕得说不出话来。

    第五伦却不言语了,只一封封慢慢地阅,等翻到最后时,拿起了史谌的奏疏,在手里怕打着,那声音噼啪入耳,和外头小尚书郎挨打的惨叫呼应,让史谌更加战栗。

    可终究没有对他喊打喊杀,只是一声叹息,第五伦让人将奏疏递还给史谌,一切尽在不言中。

    “昨日得报,渭南杜陵已经被万脩打下来了,史氏在下杜的房宅田产,悉数还予少保,君家祖上坟冢在杜陵随汉宣帝之葬,是时候去吊唁一番,以慰先人了!”

    第五伦直到这时,才看着在地上好似一滩泥的史谌,想起来忘了给自己的“三孤”赐座了。

    “史少保,你坐啊!”

    ……

    史谌的差事悉数被收回,好不容易得了第五伦些许信任,获得的小小权力也统统撤销,他的政治生命,也将就此结束。

    此事不宜公开,但也不会有大臣为史谌的“莫名被贬”打抱不平,他啊,只是一个降将。

    雷霆雨露,俱为君恩。

    今日却是满头雷霆之后,只有一小滴雨露,亦只能双手捧着,心里虽苦,但谁叫他当初信了冯衍的邪呢?满心迎逢上意呢?

    “好个冯敬通,大王定无此意,都是你在胡言乱语,枉老夫与你是下杜同乡,竟欺骗至此,你我势不两立!”

    但骂归骂,冯衍现在“位高权重”,而史谌作为马骨,后半生挂着“少保”名号做一个富家翁,已是最大的宽赦,他又能怎么样?只望第五伦能狠狠责罚冯衍!

    史谌现在可不敢再揣摩第五伦的态度了,他说什么就做什么,没几天就带着族人,推着车赶着马落魄地离开了渭北,沿着搭建好的西渭浮桥南下。

    此处丝毫没有渭北的安宁稳定,史谌看到在刘伯升败亡后,乱兵践踏之余凋敝的里闾,过去本该种满宿麦的田亩上光秃秃的,一直到来年夏天,渭南将再无一点收成,全得仰仗渭北供应。

    当初没有跟随第五伦北上的百姓茫然地站在残破的家乡,他们已经不再如最初那般畏惧魏军,也再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可抢,甚至连避寒的衣褐都没有,三五成群,伸出手来对回乡的人乞讨。

    “将我家所带多余的粮食,统统给他们!”

    史谌猛地想到什么,欲做点好事弥补一下自己在第五伦心中的观感,但这话才说出口就后悔了,又立刻叫停。

    “万一魏王觉得,我是心存不满想要在渭南发粮食收买人心怎么办?若是百姓吃了我的粮,说魏王派人设的粥棚所给食物不多,又该如何是好?”

    他已经不敢做任何事,只默默带着族人往南前进,一路抵达了刚结束一场鏖战的下杜县。

    半个月前,第五伦按在地图上的一颗颗钉子已拔除得差不多了,西汉的救援迟迟没到,在万脩挥师南下后,霸陵王遵家坞堡率先被捣毁,然后是长安周边的各县:南陵,杜陵。

    史氏坞堡大门敞开,听说这儿在史家离开后,被一群绿林盗寇所占,如今又被魏军驱逐。

    打下此地的军吏叫秦禾,是个样貌丑陋的大老粗,将弟兄们从史氏坞堡里唤出来,移交给南下有些早的史少保。

    而第五伦派到渭南巡视的尚书郎朱弟,也告诉了史谌一件事。

    “君家坞堡,仍可用于抵御盗寇,但不得再私自加固!”

    等关中安宁后,第五伦会要求渭南的坞堡统统拆除!

    史谌讷讷应诺,再不敢私自决定任何事,等士卒们陆续远去后,他看向自家祖祖辈辈居住的宅院坞堡,虽然失而复得,但史谌仿佛看到它们轰然倒塌,砖落瓦掉的那天。

    “有谈范蔡之说于金张许史之间,则狂矣。”

    史谌想起扬雄的那首赋,作为汉宣以来的京师四大家族,他们的富贵,也在两次改朝换代后,终究到了尽头,一切试图延续的努力,都是白费。

    楼起楼塌,短短数十年,几代人而已,时代的潮打来,凝聚在上一个皇权的豪门,就如沙土般,全散了。

    史谌腿又软了,颓然坐在残垣断壁前,念叨道:

    “往后在魏国崛起,权倾朝野的外戚,就是马、耿了罢?”

    ……

    PS:第二章在18:00。

第331章 钉子

    作为尚书侍郎之一,朱弟不知道,本来只是负责替第五伦搬简牍奏疏的尚书郎里,在他来渭南这几天里,竟出了那么大的纰漏。

    他所有的精力,都在完成第五伦交给的任务上:奔走各地,将自己在这场渭南“拔钉”战争里看到的事记录下来,再回去禀报魏王。

    “这关中本没有坞堡,边塞才有,是用来防御羌胡的。”

    站在霸陵边上的王遵家坞堡上,这场战争的总指挥万脩首战告捷,心情不错,与朱弟多聊了几句。

    “汉之盛时,京畿安定,勋贵豪右虽然经营田舍宅邸,但在朝廷的掌控之下,纵有小盗寇,篱笆高墙就防住了。”

    万脩继续道:“直到王莽时,关中才遭了场大乱,槐里男子赵、霍二人起兵,以响应翟义反莽,众稍多,至十万人,攻打常安,祸乱乡里,逼得不少大姓举族自守,遂纷纷营建这堡垒一样的住宅。”

    从那时候起,机敏点的豪强就看出乱世要来了,而等到王莽末年,关中秩序越来越乱,坞堡也自然如雨后春笋般建立起来。

    他们眼前王氏宅第确实可以用“堡垒”来形容

    朱弟跨入坞堡大门,便能感受到这种建筑特有的那种封闭与安全感。抬头仰望天空,像站在了一个桶形的峡谷底,墙高达四丈,不亚于城垣。

    房间内都有喇叭状攻击孔,平时用来通风采光,战时则是防御攻击的射击孔,东南西北四座角楼,居高临下俯瞰一切。又有二口用来打水的暗井,仓库里储备着粮食,遇到被围,里面能坚守很长时间。

    朱弟看了一圈后道:“和第五氏的坞堡也差不多,只是更大更坚固些。”

    很多豪强地主往往以高垒厚壁、望楼林立的大型坞堡,将宅第围起来。自此常深居坞堡内,享受着饮宴歌舞,偶尔外出游猎,便旗仗簇拥,甚至跋扈于乡里间无人可制。

    他们还效仿军队编制,来训练所属的宗族、宾客、子弟等,这些人也就成了坞堡的私人武装力量,称为部曲。平时是佃客在外围耕作,作战时是士卒,关中大乱之际,各家还趁机进一步吸纳流民,势力膨胀了几倍,俨然一个个的小王国。

    当初第五伦在鸿门举兵反莽,攻略各县,进入常安时,渭南豪强们就躲在这些坞堡内,看着城头旗帜变换,而当时第五伦内外交困,也拿他们没办法。

    但如今第五伦通过战略转移至渭北,击败被渭南豪右寄予厚望的刘伯升后,遂腾出手来,要收拾这些坞堡了。

    “大王是铁了心要练兵啊。”万脩已经撕掉许多份请降信了,第五伦对曾投靠刘伯升的豪强们只有一个要求:选择投降,打开坞堡,忍他宰割!

    渭北三十多家豪右还没干什么呢,就被第五伦收拾得那么惨,更何况是渭南之辈?彼辈自然不甘心,有举家逃去汉中、右扶风的,也有负隅顽抗,寄希望于西汉来救,亦或是雪天到来,魏军铩羽而归。

    但他们注定要失望,此番“拔钉”之战,魏军做了充分的准备,第五伦收缴了常安武库,可找到了不少好东西:一捆捆扎好的弓、大黄弩,甚至还有两轴三轮的连弩之车!

    这些远射器械,在迎击刘伯升渡渭时是御敌利器,如今则成了攻坞之物。

    而少府的工匠还利用甘泉山、骊山的木头,制作了一大批诸如云梯、攻车等器械,加上不断试验精度的投石车,在朱弟看来,用这些攻打大型城郭的装备来打坞堡,颇有点“杀鸡用宰牛刀”的意味。

    将校们也如此认为,但第五伦却说了一句话:“老虎搏兔,亦用全力。”

    然而真正的原因是……

    “没办法,再好的器械,总得让士卒们练练手吧。”

    万脩道:“飞石重十二斤,为机发,可投百余步,但想要投得准,那就像是用脚来投壶,太难了。”

    所以渭南各个坞堡,俨然成了工兵们的训练场,而里面的豪强及其部曲则要胆战心惊地看着石头从头顶飞过。虽然发射极慢,准头也很差,但只要偶尔砸中坞堡,顿时墙壁开裂,瓦片掉落,砸得人头破血流,好几个坞堡的部曲宾客就是受不了这恐吓,索性绑了主人投降。

    而攻车如何撞门、耧车如何将梯子架到坞壁上,都是手熟方能生巧的细活。

    每个坞堡聚集的豪右部曲其实并不多,投入千余人不等,缓步推进,万脩则在地图上,将一个个目标上画了叉。

    “霸陵县以逃到西汉的王遵为主,还有一匹汉时元康复侯者,堂邑侯陈婴之后等五家,或降或克,皆已悉数拔除。”

    “接下来就是杜陵了。”

    “杜陵张、萧等皆是前朝士族,门阀高大……”

    顺魏王者昌,逆魏王者亡,管你是不是前朝豪门大族,军队都会无情推过。

    虽然关中豪门只是萌芽阶段,但第五伦却不心软,该团结的要团结,该扼杀的也要找借口扼杀。

    朱弟赶到杜陵史氏坞堡时巡视时,攻打这里的是秦禾,他在击河东时是当百,现在还是当百,只因秦禾运气不好,被划归窦融统辖,他的队伍也跟着一起倒霉,在潼塬之战里没捞到半点功劳。

    如今被抽调来渭南作战,士卒们都十分积极,毕竟这是不少人的家乡故里。

    秦禾与这个平易近人的尚书小侍郎,说起自己过去也在坞堡内生活过。

    “我家过去是佃农,没自己的地,只能租坞堡主人的种,不论寒暑,天天弯着腰为其耕作。”

    秦禾回想起自己没做猪突豨勇前的过往:“当时有两个念想,一是拥有自己的地,万幸遇到大王,在魏地武安实现了。”

    “其二,则是拄着锄头看着坞堡主人车骑出行游猎时,也会想,你说这坞堡里,究竟是什么模样?在那厚墙屋檐下睡觉,是不是比我的草房土壁要舒服?”

    他现在也实现了当年的奢望,占据史氏坞堡的贼人乱兵,才射了几次弩就被吓跑了,秦禾等一拥而入,肃清残敌后,得以一窥其内部面貌。

    士卒大老粗们进去以后,纷纷对史家坞堡评头论足:

    “看这墙壁,真硬,飞石都砸不垮,夯筑时肯定和了米浆啊。”

    “这壁上的画好看,那屋角上的鸡也精神。”

    朱弟笑道:“这是孔雀。”

    “孔雀?这是什么鸟,往后我家也弄一个。”

    “再瞧这井,呸,真深!”

    “你这厮,要试深浅也不必吐唾沫进去啊,吾等还要喝水呢!”

    “我没撒尿进去便不错!”

    亦有人弯腰钻进关奴婢的外围屋子看了一眼,咳嗽着骂骂咧咧地出来了:“真黑啊,你说这史氏如此富裕,奴仆的住所也与吾等无异,又冷又硬,真似给狗彘睡的。”

    “那是最低贱的奴婢,若是能讨得主人欢心,是能住院中的,吃好饭,睡暖榻,穿好衣的。”

    众人哈哈笑了,他们出身低,过去最大的期盼,就是混成这样的“大奴“,可以拎着鞭子,大热天里背着手站在树荫下,看其他奴婢干活,看谁不顺眼,就去狠狠抽一下!

    可现在就不同了。

    朱弟看着士卒们的架势,颇为奇怪,询问秦禾:“秦当百,汝等也进过长安,甚至见识过宫廷,为何对这小坞堡,还如此稀奇。”

    秦禾挠着头笑道:“朱侍郎,这不一样。”

    “宫室,那不过是去转一圈看个热闹,往后也是魏王的,与吾等太远了,羡慕也没用。”

    “但这坞堡不同啊……”

    有什么不同?第五伦不像刘伯升,会将宫室坞堡都赐人,宫室收归公有,以后开些织纺之类倒也有现成的地方,而坞堡除了还给史氏等“马骨”外,就作为军队驻地,保障开春前在渭南的分地,总之要让随自己在鸿门起兵的四万士卒,在渭北、渭南分到田!实现他“均田”的目标。

    但和新兵不同,老卒们的心,已经变得更大了。

    秦禾嘿然,他的副手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道起自己的梦想来:“吾等都是跟着魏王西来的八百士吏,如今大多当了官,或为军候、或为当百,高的甚至做到了军司马!众人累功都分到了田地,多者已经数百亩,少的也至百余亩了。”

    没错,他们已经不再是一无所有的猪突豨勇,而是背后有良田美宅甚至是佃农帮忙耕作的小地主了!

    “吾等不识字,当不了大官,也别无奢求,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像这般。”

    秦禾踩了踩脚下的青石砖,伸手指着头顶上坞堡的天井,憧憬地说道:“也能回到土地上,用大王赐的金帛,建起这样的坞堡大房子!”

    ……

    十一月下旬,当朱弟回到渭北时,第五伦正在筹备建立完善的尚书台制度。

    因为王国草创,一切从简的缘故,尚书郎的作用没汉时那么大,主要是在殿中主管收发文书并保管图籍。第五伦将他们细化,让能接触奏疏的人减少到五名。以朱弟为首,其余多选谨慎小童,并严格了规定,在尚书台,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像之前被人买通抽换次序的事,不管缘由,一律处死!

    朱弟也听闻了先前的事,只小心翼翼上交了自己的报告,他就是魏王的眼睛、耳朵,他们也会被安排去各处行走,在第五伦无法抽身的时候,如实传回前方的消息,好与大臣将军们粗略的奏言对照着看,才能不变成“王之蔽甚矣”。

    听完朱弟的经历后,第五伦站起身来,怅然若觉。

    “那些现在替我推倒坞堡的人,自己最大的梦想,却是想有朝一日,拥有这么一座坞堡么?”

    “没错,没错啊,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

    第五伦手掌捏紧又松开,那他现在心心念念的拔除关中的钉子,就是为了在未来,种下更多的“钉子”么?

    思索许久后他才暗道:“可以钉,也必须钉!但不能在关中,不能在中原,得钉到别处去!”

    ……

    “岑彭小儿,背德之人!”

    十一月下旬,关中的东南门户,蓝田山峣关之上,守备这里的是刘伯升的残部,他们看到来犯的魏军所举“岑”字旗帜后,唾骂声不绝于耳。

    这些声音传到此役的指挥官岑彭耳中,犹如冷风刮到脸上,生疼。

    而作为此战主将的,则是商颜侯郑统,他斜视岑彭,对其两面三刀举动亦是颇为不齿,又当他是来混军功的,只冷不丁地说道:“彼辈如此骂,是想乱我军心,我还担忧来着,但岑将军倒是无动于衷啊。”

    岑彭苦笑:“将军有过耻辱的时候么?”

    耻辱么?没人比郑统更清楚这两个字,他虽然出身低贱,但原本也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但入了猪突豨勇后,却遇到了一个有不同癖好的上司,被按着侮辱!那些狞笑和剧痛一样,他永远忘不掉!

    从此之后郑统就变了个人,变得蛮横凶狠,对每一个靠近的人颇为提防,在嗤笑和不齿中艰难生存,直到第五伦接管他们那天,缉捕了众军吏,又将刀放在面前,而他第一个手上,持刃喋血,洗刷了自己的屈辱。

    但几个月前,在这峣关,他又一次蒙羞了,因为不擅长攻城指挥,郑统举止失措,功败垂成。

    “想要雪耻的人,应不止是我。”岑彭经过这些年的沉浮滚打,已有些大将风范了,他知道现在冬天战事不多,诸将都抢着想打仗,第五伦特地点岑彭来峣关,是希望他能证明自己,用一场胜利来塞口实。

    但如何处置好与同僚的关系,是今后考验他的一大难题,可再难,这道坎,也必须过去!

    因为他岑君然啊,也想用严伯石在宛城教的兵法,再尝尝“胜利”是什么滋味!

    “我现在心里只有一件事。”岑彭朝郑统作揖。

    “那就是替大王拿下这座雄关,将关中的东南大门,合上!”

    ……

    PS:第三章在23:00。

    (以下内容是发出来后加的,不算钱)声明一下,写完这本就休息,是很早就产生的想法,不少人都知道,书评区也在传。主要是身体原因,得歇歇了,我就是头懒驴,不但上磨屎尿多,一见有坡!赶紧下。

    其次是状态、精力、知识、阅历快跟不上连载创作的节奏。我就是个三十岁小年轻,学的还是中国民族史,钻研傣族土司的偏门学问,自学数载,边写边钻研,诚惶诚恐,现在腹中已空空如也。

    和人的寿命一样,作者的创作寿命也是有限的。以后可能生个娃、考个博,换种不一样的生活玩玩。

    昆明天晴升温了,说出这些心情格外轻松,不会患得患失失眠了。

第332章 云横秦岭家何在

    十一月下旬,南阳宛城。

    第五伦那边在搞意义不大的“魏蜀合纵”,陇右隗氏也在鼓捣事关他们生死存亡的“陇汉连横”。

    方望这趟出使,可是绕了大远路:先从陇右南下武都郡,再进入汉中郡向绿汉军队表明身份,汉中王暗暗派人护送他东出,至宛城拜见刘玄。

    看这宛城新修的宫殿颇为奢华,方望心里对绿汉颇为轻蔑,刘玄只占据了荆、豫区区两州之地,就真过起了天子一般的享受,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他听说绿林的许多诸侯王,也开始穷奢极欲。

    “果然不似人君啊,还不如刘婴那痴傻傀儡。”

    但明面上,方望却仍毕恭毕敬,朝刘玄下拜:“隗氏外臣方望,拜见更始天子。”

    刘玄暂且没有发言,他也不太会说话,只颔首未答,装作高深莫测,朝底下陪坐的大臣们点头,为首一人遂质问方望:

    “方先生来自所谓‘西汉’,为何不自称僭号者元统之臣?”

    方望顺眼看去,绿林群臣多为草莽出身,因为朝廷礼节缺失,所以衣服也是乱穿,什么绯服紫服混在一块,帽子歪歪斜斜,颇有点“楚人沐猴而冠”的意味,不愧是南方小侯之后,粗鄙。比起被老刘歆调整过的西汉朝堂礼仪差远了。

    但也有例外,发话之人峨冠博带,整衣端坐。虽一身文官打扮,却身高马大,站起来怕有九尺之巨,光坐着都快有方望高。

    这独特的仪容,让方望马上猜出了其身份:“莫非是复汉元勋,西平王,李次元?”

    “正是李通。”

    方望笑着作揖道:“久闻李氏乃宛城大姓,诗书传家,岂不闻《左传》有云,家臣而欲张公室,罪莫大焉!”

    “我既为隗公家臣,凡事自然要为隗公着想,元统皇帝与我无关。”

    “是么?”李通笑道:“但我听闻,当初正是平陵方先生,将刘婴送去陇右,这才有了后来称帝之事啊。”

    方望叹息道:“西平王有所不知,此乃第五伦之计也!”

    他开始满嘴胡扯:“第五伦起兵鸿门,进入长安之际,已心生野望,杀戮公孙禄等复汉老臣十余人。他知道以刘婴前汉太子的身份,不好处置,遂派人设计,说有人要加害前汉太子,假意纵火,令人将刘婴送出了城,要加害之际,正好被我遇到,将其救下……”

    绿林众人将信将疑,李通冷冷道:“然后,第五伦还逼着先生立刘婴为帝?”

    “不是逼,是骗!”方望接下来所言倒是句句属实:“第五伦知复汉乃天下大势,有违他自立野心,故而欲使诸汉并立,不但封锁消息,传言说新莽大军已击溃绿林,占领宛城,更始皇帝驾崩,又遣其谋士冯衍入陇,以陇渭合力,共抗新莽为由,说得陇右豪强匆匆拥立刘婴,等吾等知道实情时,已来不及了……”

    当初若是隗氏听他的话,先立为王该多好,得其实利而不必务虚名,陇右就有了更多的回旋余地,如今却被架在火上,难以进退。

    “非独刘婴,那所谓的北汉嗣兴皇帝之立,甚至是汝南刘圣称帝,都有第五伦使者在作祟!”

    方望义愤填膺:“吾等也是近来才发觉第五伦毒计,悔之晚矣!”

    半年将至,聪明点的人,也该反应过来,李通心中同意,却哈哈一笑:“听方先生之意,你此来宛城,是隗氏幡然醒悟,想要复归真天子?”

    “那又有何不可?”方望语出惊人,甚至当面直呼”元统皇帝“姓名:“拥立刘婴,乃是老刘歆一意孤行,隗氏忠于的是汉家,不是痴傻的前朝太子,既然如今知道真天子在南阳,隗氏很愿意废除刘婴,让他降为王爵,归附更始皇帝……”

    此言惊得绿林诸王面面相觑,而刘玄更是面带喜色,他还是喜欢传檄而定。

    倒是李通没上当,追问道:“何时废黜?”

    方望道:“骤然废之,唯恐陇右豪强惊慌失措,内部大乱,不如等两家共灭国敌第五伦后,再令刘婴亲自来宛城谒见陛下。”

    所以还是口头之言,不可信啊,李通一挥袖子:“我看先生此来,恐怕是畏惧第五伦先击灭陇右,不得已向南阳求援罢?”

    “第五伦想灭的,可不止是陇右。”方望摇头,他听说李通也吃过第五伦的亏,而观刘玄亦是个胆小之辈,遂夸大起第五伦的实力来。

    “我常在陈仓,观第五伦与刘伯升决战,深知彼军虚实。”

    “刘伯升乃是陛下麾下柱天大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举事舂陵、唐河鼓阵、围攻宛城,战功赫赫,列为诸侯。”

    “然其入关不过旬月,竟为第五伦轻易击灭于渭水之畔,消息传回,难道陛下与诸位大王就不感到愕然和畏惧么?刘伯升尚败,谁还能当第五伦全力一击?”

    方望渲染第五伦的军力颇为不顾实际,开始了战忽模式。

    “第五伦所统马步水军,约有二十余万。”

    绿林诸王面面相觑,他们起兵这么多年,至今将杂七杂八的军队、民夫加一起,也就这个数啊:“莫非诈乎?”

    “非诈也,第五伦在魏地河内,已有旧部数万;在鸿门掌管大军,又得八万奔命……”

    这是新朝官方加倍的夸大数据,和昆阳的百万大军一个意思,方望就直接拿过来用了。

    “进入长安,得北军数校归降;平了河西河东,收编田况、王寻旧部,至少又得五六万;新招之兵三四万,以此计之,再驱长安百姓而战,何止二十万,三十万都有了!”

    这是夸张,第五伦都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强,而方望吹嘘起第五伦的麾下战将更是不遗余力:“足智多谋之士,有任光、冯衍等辈;能征惯战之将,何止一二百人。助第五伦败刘伯升者,万君游耿伯昭,击溃王常者,景丹第七彪,加上窦融等降将,皆善战之人,又有河内马援,魏地耿纯。”

    “总之,第五伦如今兵强马壮,士气正旺,其所辖之郡有十,皆膏腴沃土。”

    “古人云,关中之地不过只占天下的三分之一,人口也只有十分之三,但这里的财富却占了天下的十分之六,第五伦若封峣关,击灭陇右,三分天下,已有其一,强秦之势成矣!”

    方望道:“想那战国之时,凡天下强邦,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绿林在南方,好比是楚,第五伦在关中,好比是秦。第五伦若无陇右之忧,现在只需要遣将出潼塬,下甲据弘农,洛阳将危;马援出河内,下濮阳,取成皋,豫州兖州不为陛下所有。”

    “届时马援、窦融等攻颍川昆阳,第五伦自将大军下商於,举甲十万出武关,宛城难当,陛下社稷安得毋危?此外臣所以为陛下患也!”

    “第五伦欲使诸汉相争,他好得渔翁之利,但如今的形势是,汉魏不两立,与其被他各个击破,不如合力灭之!兄弟阋墙外御其辱,故而隗氏遣外臣来见,说以利害,隗公所求,不过是汉家名下,一个诸侯之位罢了。”

    刘玄听了此言,不觉变色,绿林中没有特别利害的权谋之士,分析问题不如方望这般“透彻”,他也是今日方知,不知不觉间,第五伦就如何强势了?

    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低头刮席,末了又看向李通,却他也面沉如水,李通是吃过第五伦大亏的,明白对此子不可小觑,但也明白绿林现在根本没精力与第五伦交战:最大的隐患还是赤眉!马武等人才去了几天,目前尚无消息传回。

    若能说动赤眉,驱这数十万流寇入关“去过好日子”,与第五伦火并,才是最好的办法,只是……

    只是形势不等人,在让方望暂且去馆舍休憩后,两个消息传来,让宛城上下皆惊,也叫刘玄、李通下定了暂且联合陇右,对付第五伦的决心。

    一件是来自弘农:窦融等人带着关中、河东民夫,在潼塬上建立起了一座关隘,无关尚且不能突破,如今有了险隘,河南的绿林军就更无法西进了。

    另一桩则来自商於:“魏军万余人自蓝田南下,击峣关!”

    ……

    十一月底,北方天气已颇为酷寒,冻得来自南方的军队瑟瑟发抖。

    狭长的商於走廊上,最大的城池叫做“上雒”,此乃古鄀国之地,如今此城仍为绿林所占,给刘伯升办完那让人失望的葬礼后,更始皇帝刘玄也意识到第五魏已成气候,虽暂时没有精力再攻长安,但还是派了二位大王前来。

    宜城王王凤乃是绿林大渠帅,宛王刘赐则是舂陵宗室里的放弃刘伯升转投刘玄的佼佼者,他们带着三万绿林兵进入商於谷地,足见刘玄对这条走廊的重视。

    毕竟更始朝廷里虽鱼龙混杂,但亦有李次元这等有见识的大臣,力陈道:“商於之地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武关巨防,一举足而轻重分焉矣。”

    但于二王而言,对这趟差事就没那么开心了,中原大把膏腴之地不能去,却得到这阴冷狭窄的鬼地方来御敌。

    不满的不止是二王,送完刘伯升噩耗回南阳后,被派到上雒的阴识甚至有些悲愤。

    “二位大王,末将当然知道,商於之地关乎南阳安危。”

    “但在峣关与敌交战,实非良策。”

    “为何?”

    “不守关隘,难道还要放进来在谷地里打不成?”

    阴识做过太学生,年轻时在这条谷地里往来数次,倒也有他的一番见解。

    “这上雒过去是鄀国,春秋时,秦楚曾争于此,但不管楚如何强盛,鄀地还是为秦所占,何也?从南阳到上雒,要途经武关险道,绵延千里,而本地粮食又不够大军吃,只能飞刍挽粟。”

    反倒是关中蓝田等地,距离峣关极近,打起消耗战来,必是南方政权吃亏。

    更何况是这冬日里,随时可能下雪的天气,峣关虽险要,粮食也够吃一段时间,但要命的是箭矢的消耗跟不上!更始政权也是草台班子,至今仍没设立稳妥的军工作坊,箭矢等物仍在用新朝地方武库,哪能比得上魏军啊!

    冬衣也是个大问题,绿林本就多来自南方,对北方的酷寒没有心理准备,军衣也是靠掠夺中家、百姓来解决,士卒多是将衣帛层层叠叠裹在身上,挤在一起靠抖来取暖,很多人冻得脚都迈不动步,一旦下起雪来,就更是灾难。

    阴识从关中逃回来的豪右部曲口中得知,第五伦在九月下旬击败刘伯升后,没有急着拓展地盘,而是先将渭北三十多家豪强一网打尽,处置好内务后,才有条不紊派兵南下,从霸陵、杜陵,一个个拔除会对大后方构成威胁的坞堡钉子,慢慢推进到峣关。

    如此一来,岑彭、郑统身后的粮道颇为安全,平原运粮和他们在小道运辎重,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阴识的意见是,在峣关久耗,只会让己方被拖垮,不如放进来打!

    “从峣关到上雒,皆是羊肠山岭小道,在上雒摆开战场,以众凌寡,以逸待劳,我军必胜!”

    但阴识虽然熟悉本地地理,可在打仗上也是个半吊子,新朝降将孔仁反问他一句,阴识就答不上来了。

    “阴将军,若是魏军目标只在夺取峣关,而不入商於谷地呢?吾等岂不是白白弃地予第五伦?若是更始天子问起罪来,阴将军可愿承担责任?”

    阴识哑然,只能退下,他离开后,王凤失望地摇头道:“阴氏家主没有见识,我与宛王奉命至此,就是要寸土不失。”

    否则二王在更始政权里的排位此列,便要骤降了,他们也希望此番表现良好,往后也能像其余人一样,独镇一郡。

    刘赐颔首:“更何况有些事,阴识并不知晓……”

    他展开刚从宛城送来的热乎诏令,上面是刘玄与诸王商议后的决定。

    “死守峣关,拖住魏军,迫其增兵!好使陇右六郡骑,袭第五伦所在,令关陇混战,相互损耗,而我待到春暖后进军关中,后发得利!”

    ……

    PS:第二章在18:00。

第333章 雪拥蓝关马不前

    “还请岑将军解释解释。”

    魏军大营设在蓝田谷中,大帐内,正副两位指挥官正剑拔弩张。

    经过几天岑彭交心深谈后,郑统原本对此人印象略有改观,而第五伦也耳提面命过,说他负责自己擅长的事情就好,兵略上,交给岑彭来定。

    “岑彭管的是打不打,你来管怎么打。”

    这是事先给二人划好了职权,省得还得像景丹一样,还得跟第七彪来什么“大事你管小事我管”。

    但在峣关下久顿不攻后,郑统骁勇无前的老毛病犯了,心里颇为急躁。

    “岑将军,你口口声声要洗辱,便是如此洗的?吾等来此已有十余日,你却都只提议做试探攻击,却整天让士卒们在周边广插旗帜,建立营垒,一个人要烧两个灶火,这是何意?”

    外头已经有很多校尉抱怨岑彭胆小、害怕,将他视为窦融第二了……

    岑彭却笑道:“我记得郑将军曾与我说过,第一次攻峣关的情形。”

    “将军见守的峣关人少,以四千之众仰攻,结果却没能打下来。”

    郑统更怒了:“此事我已向大王禀报,与你也在喝了酒后说过不下三遍,岑君然,你反复重提,莫非是故意辱我?”

    岑彭请他稍安勿躁:“我的意思是,换了任何一位将校,在士卒不熟悉攻城战法之时下强击此关,都会功败垂成。”

    险隘还是要尊重一下的,岑彭说道:“兵法云,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輼(fénwēn),具器械,三月而后成。当初将军首战时,我军哪有什么攻城器械,只能靠人命去硬填。如今数月已过,才算准备好了一切。”

    但峣关地势高,卡在隘口上,大型攻城器械运不上来,还是得靠简易器械外加人命去填。

    岑彭遂道:“然即便如此,若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若是急于一时,非但攻不下,还会受损,所以得用计策。”

    岑彭跟刘伯升北上时注意过此关形势,心里有了计较。

    “刘伯升败后,绿林谨慎,绝不可能出关交战,故意示弱诱敌无用,于是我反其道而行,示之以强。”

    “我之所以让士卒广立旗帜,多设灶,是为了让敌军以为吾等有数万之众,而绿林忧患之下,也只能增兵。”

    然而在这种窄地方攻防,小小关隘上能站的人数有限,顶多上去几百上千人,故而兵力不是越多越多,一旦到达某个临界值,人数之众只会添麻烦。

    岑彭敏锐察觉到了这点:“自秦国夺取此地数百年来,峣关从来都只需面对南方来敌,而不必戒备北边,故而驻军居住的屋舍小城都设在蓝田谷内,就是吾等大营所在。”

    因为第五伦稳步向南推进的战略,又有任光、景丹二人负责,后勤得到了充分保障,渭水浮桥重新修好,第五伦在秋天囤积的粮秣,加上魏军在渭南坞堡的缴获,被民夫源源不断送来,足够岑彭、郑统手下士卒吃到春后了。

    “而关隘南方呢?”

    岑彭告诉郑统:“我来时,关南本是一些沟壑林子,现在绿林不得已增兵,三军总得有容身之处罢?遂开山辟地。我派人在山上观察,发现绿林帐篷简陋,每日需求柴火极大,已经砍光了左右不少林子,而所吃粮食已无储存,只能每天靠着数千人,从百多里外的上雒运来,然上雒粮亦不足,甚至得从南阳运。”

    王邑数十万大军为何不走此“捷径”,反要绕道洛阳再南下?不是他愚蠢,而是因为武关道实在是太难走了,就岑彭所了解的绿林军组织能力,他们不怕速战,怕的是持久战。

    郑统算是明白岑彭的计划了,但见示弱诱敌,还真没听过示强诱敌的——也是巧了,来自陇右战忽分局的方望跑到宛城一通游说后,绿林诸王真以为第五伦有三十万大军!那岑彭在此虚张数万之众,似乎也合情合理。

    “但也不能一直耗下去。”郑统追问道:“大王说,打不打,得听岑将军的,敢问究竟要等到何时?”

    “将军是北方人吧。”

    岑彭却岔开了话题,搓着自己冻到发红,怎么揉都没法暖和的手道:

    “我与绿林军一样,是南人,家在棘阳,地处荆州。来到北方,颇觉天干气躁,入冬后,更是格外寒冷,一时难以适应?”

    “而在南阳,雪有时候一年一下,有时候竟无雪,若是打仗时下起雪来。”

    岑彭笑道:“我恐怕彼辈连矛杆,都握不住了!”

    ……

    岑彭所料不差,因为山路曲折,后勤难以为继,绿林在商於谷地虽有三万之众,但顶在最前线,却只能由宛王刘赐亲带六千人守峣关。

    关隘以南既没有现成的城郭宿地,就只能在野地里扎营,眼下岑彭已干耗了许久,魏军好吃好喝穿着渭北送来的冬衣暖烘烘,绿林却是裹着抢来的单衣充数,住在简陋的营帐中,狭窄拥挤,还不保暖,一到晚上,寒风无孔不入,熬了十来天后,对士气和体力,无疑是巨大的打击。

    而绿林军对谷道运粮的依赖,果然引来了魏军的,郑统亲自带着千八百人绕道蒉山,袭击了窄道上的辎重,将其悉数烧毁!

    随着浓烟冉冉升起,绿林士气再遭重创,王凤在上雒好不容易凑出的冬衣,士卒们渴求的粮食,全没了!

    刘赐大惊:“当年高皇帝击峣关,就是派人绕山岭小道至其后,我已做了防备,布置士卒守备,怎么还被越过了?”

    一问才知,来者是死士,锐不可当,守备小道的绿林兵反被其击溃。

    这袭击逼得绿林吃了几天余粮熬稀粥,刘赐亡羊补牢,加大了对沿途的戒备,这之后击退了魏军几次冒险,再没出过事。

    然而十一月三十日这天,已阴沉许久的天空,忽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下雪了!”

    当听到这吆喝时,那些来自江夏,一辈子没见过几场雪的绿林兵们没有兴奋地跑出去观看,而是哆嗦地靠到了一块,聚在怎么烧都嫌小的火堆边发抖。

    这是蓝田的第一场雪,来势汹汹。眼下随着大雪一降,积雪没胫,绿林兵本就冬衣不足,坚冰在须,缯纩无温,堕指裂肤者不知凡几,甚至有在夜晚冻死的。

    宛王刘赐也裹在裘服里抖得不行,只暗道:“常说六腊不兴兵,在南边时不知,吾等打唐河一战,也是这时节,来了北方才知道,寒冬雪天不可作战。”

    ……

    “雪天,才是杀人的好气候啊。”

    飞雪落在岑彭手上,不管营中如何诽谤,也不管多少人暗暗向魏王弹劾以谤书,岑彭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在厉害的将军手中,气候、地形都是他的武器!

    岑彭看向郑统:“将军,大雪封山,还敢再出击么?”

    “有何不敢?”

    雪将郑统眉毛胡须都染白了,他却忽然不惧:“这点雪比起比起边塞,算个屁!”

    岑彭颔首,向郑统及八百死士敬热酒送别,目送他们经一处叫“火烧寨”,据说是樊哙放火通信,常年黑漆漆不生草木的地方,上了荒山。

    这是当年刘邦派樊哙翻山越岭,袭击峣关相反的路线,登七盘,经乱石岔、蟒蛇湾、风门子,抵达了峣山山脊,却见天地开阔,大雪之后,整个世界都是一片银装素白。

    眼下连飞鸟、野兽都不见踪迹,只有千八百名披着素裳,裹着冬衣的魏军迈步在深足没过脚踝的雪地里。

    掉队严重,有人脚直接紫了,换了一般士卒肯定会打退堂鼓,但这是郑统组织的敢死之士。

    郑统抓了一把雪往脸上一擦,一行人继续前进,连下十二道坡,可算是绕过了不算高的峣山,关南的绿林军大营就在远处十里外。

    斥候钻回来禀报:“将军,今日绿林大多缩在营帐里,连各山口小路戒备都松懈了许多。”

    郑统冷笑:“这大雪封山,南人见了雪就缩脚,却不知吾等北方穷苦人,这天气里,依然要去砍柴打猎。”

    他回过头,看向掉队一半后,尚余数百人的士卒们,人人皆裹素色白袍,跟给人服丧似的。这次他们越过山岭,不为袭击绿林粮队,而是要直捣其老巢!

    “等岑君然的信号!”

    郑统以水就着干粮艰难下咽,等了许久,就在不少士卒要在低温中昏死过去时,忽然峣关以北,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在多日的试探进攻后,岑彭今日,终于来真的了!

    绿林大营仿佛炸了锅,缩在帐内的士卒纷纷被催着拎起兵刃出了帐篷,一部分人去关上支援,其余则负责运送箭矢等物,要命的是这大冷天里,烧个水都烧不开,想用来烫“蛾附”的敌军都不方便。

    “将军,杀出去罢!”

    眼看岑彭这次来真的了,敢死之士们都颇为兴奋,他们是魏郡中甲兵最精、待遇最好、立功最多、待遇和分地也最丰厚的一支,伤残者都会被安置到后方去,又有郑统做首领,都敢打敢拼。

    郑统却不急了,抿着嘴等啊等,一直等到绿林被岑彭今日格外凶猛的攻势打得营地有些混乱、有些顾此失彼之际,才赫然起身。

    戴着鹿皮手套的双手,抄着刀盾,猛地一拍!

    这动作震得头顶的松树上积雪掉落,撒了郑统一头一脸,使得原本憋足了劲头的兵卒顿时破防,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郑统晃掉胄上的雪花,大声道:

    “诸君!”

    “雪耻雪耻,没有雪,如何雪耻?”

    他转过身,举起刀,带着数百士卒,以远超平素的速度,朝远方的绿林峣关大营走去。

    “要我说,还得有血!”

    ……

    “三十日,岑君然雪天身冒矢石,亲自带头仰攻峣关,士卒为之振奋;而郑统绕山以敢死之士击其后,破三重侧翼防线,在营中纵火,绿林大乱。攻关之兵先登,斩首俘获数千,我军伤亡千余。绿林余者溃逃上雒,宛王刘赐死于乱军之中……”

    腊月初二日,渭北细柳营,第五伦扬起这满是醒目赤字的帛书,告诉万脩、景丹、第七彪等人这个大好消息!

    “而这份报捷奏疏,则是以宛王之血写就的!”

    满帛都是沙场的血腥味,还有峣山的彻骨之雪啊,但却让第五伦如遇春风,寒意顿消!

    因为,若是岑彭、郑统在再不得手,第五伦就要发诏去斥责了。

    因为也就在第五伦兵发渭南这些天,隗氏的军队在右扶风集结,多以骑兵为主。

    虽然两家在北地郡已进入了交战状态,但还没完全撕破脸。

    可现在,绿汉绝对是和西汉达成了某种战略上的同盟,隗氏也已经放弃了对第五伦的幻想,而就在昨日,更得知隗崔叔侄集中六郡步骑万余,离开了陈仓,抵达雍地,又向东进至好畴,侵入了魏军辖境!

    “赖岑君然、商颜侯及万千士卒用命,关中的东南门,终于合上了。”

    第五伦看向众人:“那关好门之后,该做何事呢?”

    众人下拜,异口同音:“一如大王之令,痛打入户之狗!”

    ……

    PS:第三章在23:00。

第334章 百姓

    武功县位于渭水之畔,在新朝时,这座城地位便很特殊,乃是王莽的封邑,改名为“新光”,助王莽登位的几大祥瑞便是在此“发掘”,而王莽对这座城也十分优待,免除赋税。

    故而在新莽倒台时,武功人颇为遗憾,因为自此以后,免租税的好事可能就一去不复返了。

    武功最大的豪右乃是汉时名臣苏武之后苏氏,他们与满城豪姓联手,凑了数千徒附自保。第五伦、陇右、刘伯升,各方势力来征粮,就交出点来,但绝不让他们的军队进城。

    这种不偏不倚的态度,直到十月之后,关于第五伦杀戮著姓分其土地的“谣言”在渭水两岸散播,才顿时改变。

    腊月初,当隗嚣的大军抵达武功县时,满城父老一改往日态度,开城迎接,苏武的重孙名“苏回”者,拜在隗嚣马前垂泪道:

    “大将军可算是来了,吾等武功豪右,乃至于渭南渭北著姓,盼王师如望甘霖也!”

    隗嚣依然是一副虚心纳士的态度,下马搀扶起苏回,等进入武功城中,他首先就提出:“我要祭祀右曹典属国苏公之祠!”

    这是苏武的官名,隗嚣这是要表态度啊,武功人自然求之不得,引领他进入苏武祠。

    苏武的塑像屹立于此,手持节杖,隗嚣解甲长拜道:“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

    等祭祀完毕后,苏武就借着苏武祠外的场地,询问道:“武功诸姓都在这了么?”

    苏回禀报说都在,这时候,从城外而来的霸陵大姓王遵也匆匆入内,带着一群身上还沾着雪花的人来,见了隗嚣都眼泪汪汪。

    “此皆乃渭南豪强也,有的来自杜陵,有的来自盩厔,我家霸陵、杜陵、南陵的坞堡,皆被第五伦派兵攻下,倒是盩厔一带还在抵抗,日夜盼着大将军拯救!”

    甚至还有渭北美阳、好畴等地豪强跑到这来投奔的,第五伦的兵力主要集中在五陵和泾水以东,对边缘小县控制力不是很足。

    隗嚣看着济济一堂,颇为欣慰,颔首让众人安静下来,说道:“诸位知道,何谓‘百姓’么?”

    他在豪侠群出的陇右,本就以精通经传而闻名,又相当于老刘歆半个弟子,对这些抠字眼的名词自然颇为了解,这也是隗嚣言必引经典,很受豪右和士人喜欢的原因之一。

    却听隗嚣说道:“我粗通经传,在长安时学过毛诗,小雅《天保》一篇有言,群黎百姓,遍为尔德。毛传遂注言:百姓,百官族姓也!”

    “我又尝读《国语》,在《楚语》里面有一句话:民之彻官百,王公之子弟之质能言能听彻其官者。而物赐之姓。”

    “这两句合在一起,可知三代及夏商周时所指的百姓,乃是百官族姓,放到现在……”

    隗嚣露出了笑,指着在场众人:“便是汝等著姓豪右!”

    出身和屁股所处的位置,会决定一个人所见所想。

    在隗嚣眼中,这天下便是由他们这样数百上千家“百姓”支撑的,他们支持谁,谁就能坐得江山。

    王莽上台,便是受到了豪右支持,不论是被王莽刻意逢迎的刘姓宗室,还是得到复侯对他感激不已的功臣后代,都满心盼望安汉公能代替眼看就快不行的汉家摄政,维护自家的利益,对这大圣人,天下豪右也没少高唱赞歌。

    可没想到王莽这厮不当人子,上台后撕下了面具,开始大肆改革,在王田、私属上深深触犯了豪右利益。于是豪强从暗暗的不配合,到后期群起反对,王莽的新室天下遂分崩离析。

    新室虽覆,但世道还是没变,不信且看,纵观这乱世豪杰,各路帝王,除了卢芳被匈奴支持较为特殊外,哪家不是一群“百姓”撑起来的?

    绿汉虽是绿林肇造,但最终支持起政权的,是南阳豪强。

    北汉就更不必说,本就是河北三刘贺几十个刘姓小侯鼓捣起来的。

    益州的蜀王公孙述,不过是巴蜀豪右希望稳定一方秩序的代言人。

    他们“西汉”就更是明显,陇右的举兵和第五伦依靠一群穷苦士兵不同,靠的本就是十六家豪强联合,凑了几万人马才成了事。

    如今虽是隗姓最大,隗嚣叔侄被推举为三公,但底下的官职,基本都叫十六家瓜分,所谓的西汉朝廷利益,归根结底就是十六家“百姓”的利益。

    所以“西汉”政权才拨乱反正,将王莽分裂郡国,断截地络。田为王田,卖买不得。规锢山泽,夺民本业等改革,喷得一文不值,统统改回原样。

    隗嚣很清楚自家政权底色,他们该为谁张目,该守护谁的利益。

    但有人却不知道。

    隗嚣暗道:“第五伦前脚才赶走了王莽,却犯了和王莽一样的毛病。”

    “击败刘伯升后,魏王越发狂妄自大啊。”

    “他自以为能吞并关中,大事已成,竟轻辱诸姓,宰割渭北三十三家,将其土地分予甿隶小卒,对渭南豪右也喊打喊杀,围攻坞堡,将他们像钉子般一颗颗拔掉。以至于关中豪姓惶恐,这才有武功携壶提浆以迎陇右的盛况。”

    若非如此,这场仗,素来谨慎犹豫的隗嚣,本是坚决反对打出来的。但如今渭南豪强沸腾,渭北还没被打掉的各家也面面相觑,等待时机。

    是坐等第五伦扫清关中,从容向西,还是趁着他内部动荡,又有大量兵力被绿汉牵制时,打出来试探试探?

    他的叔父,隗家真正的掌权者隗崔坚持要出击,隗嚣本想等方望归来,但又拗不过内部的主战情绪,只能顺水推舟。

    虽有些不大乐意,但隗嚣是个明白人,知道自己就是陇右的牌面,必须做好职责,否则他这“大将军”都不一定做得稳当——毕竟他也是百姓们拱上来的,随时能换一个。

    也罢,虽然隗嚣知道,第五伦肯定不会像一些说的那样,得罪豪右就“亡无待日”,但多少也会被牵制,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削弱他的机会。

    “申命百姓,各安其所,旧业一概不动。”

    隗嚣在苏武祠加大了音量,将隗氏与第五伦那截然不同的政策,宣谕于“百姓”们。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王莽和第五伦不明白这点,隗氏却懂得。”

    隗嚣朝在场众人作揖:“值此各家宗族存亡之际,还望渭南、渭北诸君出粮出力,与我一同,共抗魏五倒行逆施!”

    ……

    “隗氏兵分成两路,一路由其白虎将军隗崔,带着数千骑兵占据好畴。”

    细柳营中,第五伦中枢的兵棋推演正在进行中,代表陇右的旗子插到了渭北好畴、渭北武功两处。

    “依臣看,这是想效仿刘邦还定三秦之战。”

    第八矫不常用右手,因为缺了小指头,不太雅,只用左手指着地图道:“当是时,刘邦大军出故道,抵达陈仓后,便让曹参将兵至雍县,又击好畴,最终攻至雍王所在的废丘城,也就是今日槐里县,再往东,就是五陵所在,最终又渡泾水击栎阳塞王。”

    第五伦颔首,看向管后勤的任光:“搜粟校尉觉得呢?”

    任光谦逊地说道:“臣只管粮草辎重,不敢妄议军争。”

    “无妨。”第五伦笑道:“畅所欲言,又不真要你带兵打仗。”

    任光应诺,却是从后勤上分析:“隗氏兵力不多,粮秣也不算充足,此番匆匆与我开战,或许只是想试探一下,不会心存决战一劳永逸之想。”

    听上去是说了,但跟没说也区别不大,任光是将更多的话留给景丹,不想抢了这位打完潼塬一战后,如日中天的御史大夫风头。

    景丹的分析是最接近第五伦心中所想的:“隗崔军或是欲切断大王与北地之间的联络,好和北地的陇右兵,一起夹击耿伯昭及原涉!”

    “但也不能忽视,隗氏的主力,还是在武功县。”

    “隗嚣在武功县召集渭南渭北豪强,发檄文痛斥大王复王莽之政,欲均著姓田土,乃是欲壑难填……最近谣言在关中到处散播,都说大王要杀绝关内著姓。”

    第五伦挠了挠下巴上的短须,这倒也……不算全是谣言。

    他两个月前对渭北三十三家前朝遗老下手,就做好了剧烈反弹的准备。果不其然,内部公然造反的倒是没有,可一贯“谁赢帮谁”的渭南豪右顿时就不爱投降了。

    不少在坞堡拼死抵抗,非得万脩带着魏军刚建设的工程部队一个个拔掉,确实牵制了他们的大量兵力,也让著姓和魏王关系更加不可调和。

    亏得第五伦一直在强调这是政治清洗,不针对所有豪强,不曾投靠刘伯升的家族不会有事,他又火线提拔了一大批渭北著姓子弟做官,否则还真会惹大麻烦。

    加上东南方和绿林周旋于峣关,兵力摊得有些散,倒是叫隗氏看到了出击的机会。

    等任光、张鱼退下后,景丹笑道:“大王可曾后悔?”

    他指的是长平馆之宴,对豪强采取强硬手段之事,若当初选择怀柔,今日渭南或许早就打下来了,而隗氏也无法趁虚而入。

    “我不后悔。”

    第五伦一直认为,那些看似顺畅的捷径,实则处处是坑,他宁可行走在荆棘丛生的小径上。

    “但我需要一把刀。”第五伦伸出手比划道:

    “替我劈开多刺丛生的荆棘小路,再将入户想以攻代守,夺取右扶风的隗氏狗给宰了。”

    “这刀,孙卿替我磨锋利了么?”

    景丹知道第五伦指的是什么:“经过旬月厘定,目前尚在关中的三军、三万名士卒土地,都已经分好了!”

    “本以为渭北三十三家豪强,只打大宗,加起来所得土地,应该不过万余顷,可没想到,最终却得到了近两万亩!这些事,前时已禀报大王。”

    第五伦笑道:“有不少将小宗当大宗打了,又牵扯亲戚的冤假错案吧?”

    “有。”

    景丹也不羞于承认,执行命令的是人,就注定会良莠不全。整个案子的缘起,本就是第五伦清算“腹反”罪,搞栽赃陷害,手段粗暴,时间又紧,真能处处秉公无私就奇怪了。

    “但也因如此,收得土地较多,分起来也较为平均,人均五十亩。”

    “而土地上的佃农,也都完成了减租,都减了一成。”

    看上去不多,但在天下混乱,各地政权,比如西汉隗氏,都开始为了筹粮给庶民加田租一到两成甚至三成的情况下,第五伦还能减一截。

    就犹如别人往后大踏步时,他还往前站了一小步,差距还是颇为明显的。

    “至于彼辈过去欠各家豪右的债券……”

    第五伦已经想好了:“明天在茂陵,召集五陵的父老和佃农中年长者,做个见证。”

    “大王是要……”

    “焚券市义,用这仪式,做个表率。”第五伦笑道:“隗氏不是在武功召集豪强,大肆宣扬他要优待‘百姓’么?”

    “我既已失豪右支持,在真正的民心上,就得多争取争取,这腊月里征召他们服役运粮,可是要招致不少怨言的。”

    “这不止是魏国与西汉争夺右扶风之战,也是一场百姓对‘百姓’的战争!”

    第五伦暗道:“我的想法究竟能不能在这个时代实现。”

    “关陇豪强的武装力量究竟有多大?是否真能将我所有努力一巴掌掀翻?”

    “就在这场仗里,见个分晓吧!”

    ……

    PS:晚了些,明天的更新在13:00。

第335章借贷

    “文山,你也要余三思?”

    茂陵城中,第五伦迎来了一个劝诫者,看着自己的师兄王隆,他有些感慨。

    第五伦打击渭北三十三家豪强时,王隆与其叔父王元作为被第五伦敲山震虎的“虎”,没敢说话。但今日,王隆却忍不住来进谏,请第五伦打消风传于五陵的焚券之事。

    王隆拱手道:“合符节,别契券者,所以为信。有家有国者,足兵足食民信之矣,其中以信最为重要,契券本是信誉之凭借,不可焚也!”

    对王隆,第五伦还是愿意讲点实话的,沉吟后道:“文山,你虽以文学才干闻名五陵,但可曾细细行走过乡里看看?”

    “如今关中小农,大多是五口之家,能在田里耕作的壮劳力,不过才二人,二人合力,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获不过百多石。”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平素还得上山砍伐薪樵,替官府服徭役,运气不好甚至会被打发到羌中西海去,一去就是几年。两个壮劳力,就变成了一个,那种时候,妇孺老幼都得下田才能保证收成。”

    “农夫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才能勉强满足衣食所需。还得算进平素亲戚应酬,红白两事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家中也没有余粮、存钱。”

    “已勤苦到如此地步,可收成却不稳,还得担忧水旱突发,以及官府急政暴赋,赋敛不时,尤其是新莽时的朝令而暮改,一言不合就要訾产征收粮食,逼得多少农户家破人亡。”

    “于是每逢天灾人祸,青黄不接,亦或是交不出口赋,小农就得借贷。在城郭附近的,向‘子钱家’,也就是高利贷者借钱粮;在乡野者,则求助于大宗及豪强富户。”

    “但利息都很高,来年还不上,便是利滚利,最后利息高于本金,小农就只能卖田宅甚至将自己也卖为奴婢、做佃农来偿债。”

    这些事,一心沉迷于文学的王隆或许有知晓,但想要他躬身去细细了解,是不可能的。

    毕竟他更多的时候,也就是站在长平馆上,看着外面悲天悯人,感怀伤春罢了,写一篇赋也是强说愁而已。但第五伦虽也曾登台阁,但毕竟是曾花了功夫,脚踏实地,在民间仔细调查的。

    “余当年在第五里时,已痛疾小宗旁支受债之弊,悉数免除,又建义仓应急。做户曹掾时,行走于渭北诸县时,据查,一里之中,或有泰半之人是佃农,这其中大多数,就是因为借贷,不得已卖了田,几代人下来,当初借的债利滚利,没有还清的时候。”

    “佃农收成只留口粮,其余都交给了债主,明明辛勤如此,也不敢再借,可当年留下的利息却仍越滚越大,根本见不到头,只能做更多事来偿还,诸如充当部曲服役,送儿女为贱奴。而以渭北三十三家尤甚。经过治粟校尉计算,一些佃户所欠利息,已经十代人都还不完。”

    他放过贷,管过贷,查过贷,甚至为了试验,亲自借过贷。第五伦可以自豪地说一句:“没有人比我更懂债券!”

    第五伦言罢,看着王隆道:“贷一斗之粮,收数代人千石之利,这就是文山所说,万不可毁的信誉?”

    如今,随着三十三家被打掉,大宗被抄查的土地分给了士卒,而这些债券也落到了第五伦手里。

    无非就两个选择,继续沿用,逼迫那万余户佃农继续含辛茹苦上供,做实际上的农奴。

    亦或是……帮他们将头顶上压了不知几代人,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债券大山,一把火烧了!

    但王隆认为,此举太过剧烈,还有第三种选择。

    他确实是为第五伦着想,苦口婆心地劝道:“下臣自知百姓之苦,但也不必公然焚毁,倒不如封于府库,不向佃农追讨利息即可。否则,恐怕会让关中豪右及五陵各子钱家忐忑不安,生怕终有一日,这把火会烧到自己头上。”

    王隆是豪家出身,随着渭北三十三家覆灭,那种物伤其类的心态,连他都有点,更何况是别人?

    他说道:“富人不贷,贫民且饥,若是大王带头表示,债券可焚可毁,往后谁还敢借贷?不是会逼死更多穷苦小农么?王莽也曾痛疾民间借贷利息颇多,故行五均之贷,宣称不要利,最终却只是一份空文,只肥了贪官污吏及城中大贾,于小民和贩夫贩妇却毫无利好。”

    “下臣唯恐大王是只图一时痛快,却遗患无穷!”

    第五伦不同意:“古时有孟尝君门客烧其券,民称万岁,孟尝遂为四君子之首,同样的事,为何到了你口中,就是祸患?”

    因为孟尝君烧的是自己的券,而第五伦是在慷他人之慨!

    王隆没敢直接如此说,只垂首道:“此乃械数小道,都是治理的支流,不是治理的本源,所以孟尝君最后才落得身败名裂。上位之人爱好权谋,臣下百官中,诡诈欺骗之辈,会乘机跟着欺骗。”

    第五伦笑道:“那依你之见,治之本原是什么?”

    王隆抬头应答:“君子者,治之原也!”

    “只要大王爱好礼义,崇尚贤能,少些械数之心,在下的百官也会极能辞让,极忠信。再以君子臣下治民,不必等待符节相合和辨别契券就有信用,不必等待抽签投钩而有公正,不必等待衡石称量而有公平,不必等待斗斛敦概而有划一。”

    “故赏不用而民劝,罚不用而民服,有司不劳而事治,政令不烦而俗美,百姓莫敢不顺上之法,象上之志,而劝上之事,而安乐之矣。”

    “如此,在外敌入寇时,城郭不必等待整饬而坚固,兵刃不必等待磨砺而强劲。《诗》曰:王犹允塞,徐方既来。此之谓也。”

    看上去空洞,还有点文人的天真,但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建议第五伦重用“君子”,也就是豪家子弟,保护他们的利益,而寄希望于他们来组织民众帮忙。

    “依靠‘百姓’来治国么?”

    第五伦摇头,这是隗老西的路线,却不是他这寒门小姓能走得通的。

    新的利益集团需要分蛋糕,可蛋糕不够,只能往旧势力身上动刀,不然就两边不讨好。

    从长平馆之宴后,第五伦已经走上了一条满是荆棘的不归路,除了核心集团的既得利益者们无所谓,毕竟只有掀翻旧贵,新贵才能出头。关中豪右已经被第五伦得罪得够呛了,如王隆期盼的,指望一点退步,就能换取他们帮忙,实属天真。

    倒不如索性走到底,三十三家,起码有上万户佃农,田租减了一成,过去的债券再一烧,虽还不算广泛发动群众,但上万人的运粮民夫便有了,可不比豪强的“善意”有用得多。

    “文山的苦心,余知之。”

    “但此事已有定夺,人尽皆知,再将说出的话吞回肚子里,那才是真正没了信誉!”

    第五伦也不算失望,指望王隆一下子跨越阶层的意识是不太可能的。更何况他每一句话,都在为自己着想,而不像某些人,看着第五伦“倒行逆施”,其实在偷着乐。

    王隆顿首默然不言,他其实很少过问政事,只是近来觉得第五伦,越走越偏,心里有些难过。

    但王隆很快就抬起头来,主动请命:“既然如此,为免不明实情的豪右、子钱家听信谣言妄动,就让臣写一篇《焚券赋》,来为大王宣扬此事,赞大王爱民之心。也正好厘清一事……“

    “大王只针对投效刘伯升之辈,并非是想将关豪家、富户、子钱家的债券田产统统收缴焚毁,对么?”

    他期盼地看着第五伦,而第五伦也笑道:“这是自然,此乃政争,只要众人效忠于魏,甚至能做到两不相帮,勿要动辄投汉,与之勾结,我自然能确保彼辈利好。”

    第五伦当然没疯狂到想消灭民间借贷,再过两千年也依然健在,甚至越发红火啊。但也不能放任自如,王莽都知道尝试管控,尽管失败了,他这真穿越者,连假穿越者都不如?

    魏王扶起他的奉常,说道:“方苞方体,维叶泥泥。戚戚兄弟,莫远具尔。我此番召文山来,正有让你作赋之意,还是亲师兄弟靠得住啊。”

    又把臂道:“冯敬通南下蜀中,开春后,或许能将侯兄一起带回来,届时吾等子云公之徒三人,便能像当年宣明里中时一般,再度共聚一堂,把酒言欢了!”

    王隆也很憧憬那一天啊,应诺而去,第五伦笑着与他作别,只是看着王隆身影自庭院中远去,手慢慢放下来,竟感觉到了一丝丝的无奈。

    人生的路便是如此,曾经志同道合的人,也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啊。

    第五伦觉得,王隆还是专注于整理典籍和诗书,比较好一点。

    而王隆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在第五伦看不到的地方,他停下了脚步,也举起袖子,擦了一下夺眶而出的泪水。

    王隆虽然一心替第五魏的稳固着想,也愿意违背己心,替第五伦宣扬此事,他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师兄弟和老朋友,但王隆还是想不明白。

    “豪强著姓,怎么就成了魏王的绊脚石,动辄喊打喊杀了?是,有人为富不仁,对民生有害,本有许多手段慢慢改良,何必用此剧烈之术呢?”

    “大王身边,恐怕是出了荣夷父之类的小人啊!”

    景丹、任光之徒,在这件事上颇为支持第五伦,王隆觉得,过去做事温和的第五伦,是受了彼辈影响。

    “奉常……”

    没有资格拜见魏王的小角色班彪在外等待王隆,他们俩倒是很聊得来——只要班彪不暴露自己的复汉企图。

    王隆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多说,只让班彪随自己回栎阳去,他们还是埋头典籍,不闻外事,才能让内心更舒服些。

    而班彪知道王隆进谏失败,又回首看着茂陵城中。

    冲天火焰燃起,高过屋顶和城墙,那是三十三家上万份债券被投入烈火之中,在上万户人家头顶,不知积压了几代人的利息、负担,统统化作轻飘飘的青烟,随风而去。

    “魏王万寿!”

    茂陵城中欢呼阵阵,被召集来观看的五陵乡野父老、佃农中长者代表,都发出了赞誉,也不知是出自内心,还是第五伦的人安排的托儿?

    而城内外也来看热闹的豪右、大贾、子钱家,则面有异色。

    班彪只凝望那烟火,暗暗摇头。

    “第五伦上次战胜刘伯升,只是出于凑巧,乃幸也,非数也。”

    “但这次,第五伦狂妄至此,倒行逆施,毁灭信誉,恐怕真的要在隗氏铁骑下,内外交困,轰然败亡了!”

    ……

    PS:第二章在18:00。

第336章 千万人之心

    “陈孟公,去赴魏王之宴,终于回来了?”

    年过六旬的陈遵头发斑白,醉醺醺回到位于茂陵、第五伦赐还给他的旧宅时,发现一位故交早已等在此处,那老头儿也不在屋内等,就坐在府邸外头的阶上锤着老腿。

    陈遵揉了揉眼睛,立刻喜不胜收,将他揽住,老泪纵横。

    “不曾想,经此大乱,还能再见到你张伯松!”

    张竦(sǒng)乃是“画眉京兆”张敞的孙子,堪称王莽政权里的政宣口第一人,给王莽写了不少溜须拍马的文章,由此封侯。第五伦入京时,好歹没将他当国贼给宰了,抄家时又发现他竟是个清官,遂不了了之。

    数月前,第五伦撤离常安,张竦竟不计前嫌,毅然追随出走,跑到渭北池阳定居。他料定京师这个冬天会格外冷,当初那些嘲笑他的常安邻居们肯定在后悔直哆嗦,当然,也不排除不少人还指望隗氏解救……

    而他的老朋友陈遵也是命途多舛,作为关中著名的儒侠,陈遵替王莽平定过叛乱、封为列侯、三次当过地方二千石,最后因为酒醉后夜宿寡妇门,有失风化又削了职禄。

    数月前,他被新朝大司空王邑征辟,随军而行,想利用他在关中、关东的名望,效仿周亚夫征剧孟一事。结果王邑大败于昆阳,陈遵只能在门客护送下逃窜,东奔西走,好歹赶在秋后跑到了河东,投靠了有过一面之缘的窦融。

    窦融现在几乎沦为魏国官员鄙视链底端,哪还敢接纳前新官员,遂将他礼送回关中,不曾想刚到茂陵,却成了第五伦的座上宾,还封了陈遵一个“光禄大夫”的虚衔。

    陈遵和张竦是老朋友了,张竦博学通达,以廉俭自守;而陈遵放纵不拘,嗜好饮酒,然而他们却颇为相善,如今两个失去一切的老头再会,都感慨不已。

    张竦此来,自然不止是访友:“孟公快说说,魏王的宴会如何?”

    陈遵知道张竦不好享乐,问的是魏王对他说了什么,遂道:“魏王有礼,如今隗氏兵在侧,还抽空见我,谈及其先师扬子云之《酒箴》来,我当年也颇爱此篇。”

    “还有呢?”

    “听说我年轻时曾护送单于北归,问了问匈奴之事。”

    张竦继续追问:“还有呢?”

    陈遵展示了腰上的印绶:“让我作为光禄大夫,替魏王巡行渭北,安抚各地豪右,告诫众人,所诛所焚者,皆乃与刘伯升、隗氏勾结之辈,其余诸姓各安其所,勿要听信谣言。”

    “这才对啊。”张竦一拊掌:“以你陈孟公的名望,就该用来做个牌面,好安抚人心。”

    陈遵却是苦笑:“莫高兴得太早,若是隗氏胜,第五败,吾等要么得随他逃亡河西、河东,要么就得留下来等隗氏发落。你我本就是新莽功侯,加上为魏王奔走,一旦隗氏入主关中,你倒无虞,我却必死无疑。”

    张竦反问:“谁说第五伦会败?”

    陈遵压低了声音:“不少豪右都如此想,魏王焚的虽是那已覆灭的三十三家之券,但打的却是关中所有豪右的脸。”

    “魏王还在乎他们的脸?并非我小觑,彼辈于胜负,毫无用处。”

    张竦冷笑道:“魏王剿杀异己可不是乱杀,是有讲究的,那三十三家豪强,要么是前汉遗老,心向汉室,贪得无厌,反正都难以收服,不如诛灭以绝后患;要么是坐拥徒附太多,威胁到了魏王,索性利用宴飨,一网打尽。”

    “渭南也有不少大姓,但彼辈既已投靠过刘伯升,与魏敌对,遂直接派遣兵卒拔除,如今只剩下几家负隅顽抗,其余灭的灭逃的逃,引隗氏兵东进。”

    “至于剩下的人,要么就像茂陵马、耿、邛成侯家,是魏国朝堂里的达官显要,没理由作乱。”

    “要么人力微小,连县卒都打不过,只要魏王派尔等去替他做出承诺,这焚券没烧到自家头上,便会心存侥幸。”

    张竦评价道:“是故第五伦看似行事酷烈,但其隐患不在战时,只在于战后,不依靠豪右治理地方,该用什么人?总不能让他的兵卒来管事罢?”

    虽然时人说,张竦的博学文雅过于其祖父张敞,然政事不及,但多少还有点见识,所以他认为,关中的士人,别急着义愤填膺,等打完这场仗,就轮到他们出场了。

    陈遵颔首:“伯松看得如此通透,这光禄大夫,该由你来做。”

    张竦连忙摆手:“我给王莽写了不少阿谀逢迎之文,赞誉符命,名声坏透了。常安人都骂我‘欲封侯,过张松伯,力战斗,不如巧为奏’。魏王不杀我,那是他宽仁,但宁可让王隆等辈来写文章,也不会再用我半个字……不过……”

    他竟唏嘘道:“魏王和王莽,果然真像啊。”

    陈遵好笑,他怎么没看出来:“何处像了。”

    张竦道:“均田、均贷,王巨君亦知汉末之恶弊在于何处,但王莽是务虚不务实,他的王田制,恢复井田,妄想让地方著姓自己将地分了,岂不可笑?”

    “倒是第五伦,行事果断,务实而不务虚,你看这三十三家得到的土地,不就均给麾下将士了么?我看在赊贷上,他迟早也会有手段。”

    不过目前来看,太难了,王莽已将货币体系彻底玩坏,民间已经倒退回商周春秋时的以物易物阶段,粮食和布匹才是硬通货。

    张竦道:“不过,二人最大不同之处在于,第五伦有一支忠于他的兵卒,经此一事,这忠心,只怕要更甚一层了!”

    ……

    旁观者清,已经失去一切,没有土地和相关利益挂钩的张竦看得明白,所料一点没错。

    驻扎在茂陵以西数十里,醴泉乡前线的数千士卒得知,魏王已经雷厉风行,效仿武安分地,割渭北三十三家豪右田亩,给如今在关中的正卒都分了四五十亩。

    一枚枚赶制出来的地券由奉命至此的张鱼发到他们手中,顿时军心大悦。

    “没骗汝等罢?”

    秦禾等当百、士吏倒是一副“在我预料之中”的神情,对喜得合不拢嘴的穷兵卒们如是说,这也是第五伦在鸿门起兵时对所有人的承诺。

    同时他们几个心里则在大叫:“亏了亏了!这些新兵都能在关中分地,吾等的田却远在魏郡武安,还不知以后会不会回去。只望校尉所说,魏王答应往后八百士吏可以换地的事,能早些实行。”

    秦禾等人多是猪突豨勇老卒,尽是魏王死忠,而这次上头也有郎官张鱼等人下来,给他们开会,耳提面命,眼看当初吹出去的牛兑现了,军官们都要不遗余力,帮士卒们“忆苦思甜”。

    于是在这寒冷的腊月天里,已经撤光百姓坚壁清野,只剩下士卒的醴泉乡邑中,篝火边就总会有类似的对话。

    张鱼带来的人都是能说会道识文断字的,对众人道:“诸君,过去汝等做奴婢、佃农时,吃不饱穿不暖,可粮食、衣裳,自从跟了魏王,从来没缺过罢?“

    士卒们点头,军吏又道:”答应好的金子,在第一次进京师时发了。”

    众人嘿嘿笑着,他们有的人,那金饼已经在怀里揣了小半年,上面也遍布牙印……

    “如今,汝等连田地都有了!”

    崭新的木契握在众人手里,这是景丹、任光花了两个月完成的艰难任务。

    王隆说得没错啊,合符节,别契券者,所以为信。有家有国者,足兵足食民信之矣,其中以信最为重要。

    但在第五伦心里,真正的信誉,不是富豪、子钱家连哄带骗与佃农穷人定下的高利贷券,而是这均田之契!

    张鱼等人反问:“汝等说说,魏王说话算不算数?”

    “算!”各营垒异口同声,篝火烤得怀里的金饼烫乎乎,暖心,木契也汗津津的,生怕将上面的刻字弄糊了。他们不像贪得无厌的豪强权贵,很容易满足,这都不算,什么才算?

    张鱼乘机振臂道:“过去有句古话,季布一诺,价值黄金百斤。可如今魏王一诺,值多少?”

    “给吾等发金子,光黄金,就发了两次,一共十几万枚,就是十几万斤,能将多少牛马压死。”

    “还有土地,每人分到四五十亩,不算多罢?可三军加起来,就是几万顷!一个人要将几万顷土地绕一圈,得几天几夜?腿都走断了!”

    说着说着,本来是腹中有剧本的张鱼,想到自己和朱弟的身世,竟一时鼻酸,情不自禁哭了起来。

    “为了兑现这诺言,大王省吃俭用。马车上没有任何装饰,驾的还是牝马,不建造宫室,在栎阳时,和典籍官署挤在一起,如今王后、大子来了,也就暂用汉时小小离宫。”

    虽然是个人审美、价值观的原因,但第五伦这做派,简朴上都能和王莽一较高下了。但二人最大的区别在于,第五伦对底下人,一点都不小器,封邑、食禄、金饼、田地,各种实利该发就发,若是明天就败亡了,这些东西攒着能下子?

    更何况,既然豪强异心,他现在急需揠苗助长,打造一个坚定支持自己的阶层!

    受张鱼感染,秦禾等人也有所触动,到篝火边道:“吾等虽是军吏,但和鸿门起兵的士卒一样,都是穷苦人,从少到大这么多年,挨了主人无数鞭子抽打,不被当人看。”

    “在庄园里,吾等是驴、牛,累死累活。”

    “在猪突豨勇中,吾等是马,往前驱赶送死。”

    “反正都是畜生!”

    他的声音有些愤怒,又一下子哽咽了:“只有魏王,才当我是个人!”

    在篝火外围,也坐着些被征召来运送粮秣,充当民夫的五陵佃农,他们远远听着,看着士卒们垂泪,心中诧异,也颇为憧憬,眼睛里映照火光,忽闪忽闪的。

    张鱼见气氛差不多了,灌了一口酒起身:“如今天下混乱,有几个帝,几十个王,彼辈或许血脉高贵,或许势力强大。但唯独魏王,能为吾等穷人张目,让吾等有吃有喝,有金有地,可若是叫陇右隗氏,绿汉更始打进来……”

    “全都会夺回去!”

    他猛地朝篝火外围的佃农民夫们一指:“连汝等刚被焚毁,一笔勾销的债券,也会统统恢复!利滚利,租子压死你,再压死你你儿孙重孙!”

    “诸君,能叫彼辈得逞么?”

    此言吓了所有人一大跳,满腔都被愤怒填满:“不能!”

    他们应和的吼声震动夜空,在渭北平原上传得很远很远!

    亦有胆儿大的佃农民夫凑近,问秦禾及张鱼等:“上吏,魏王的兵这么好,吾等也能当兵,当了兵,也能分地么?”

    “当然能!”

    张鱼指着远方的渭水南岸:“渭南豪强打了十几家,地虽少了些,也够上万人分。”

    “在关中以外,那么大的天下,九州才占了一州,剩下八个州,还等着吾等去为魏王打。甚至都不用立大功,只要愿吃苦,还怕最后分不到地?”

    这一席话下来,分明是极寒的腊月天,但士卒们心里却好似有一团火!

    那团火叫做希望,是汉末以来,那重重黑暗中从来没有过的奢求。王莽号称改制,却都是在庙堂上鼓捣而不落实,从来没直接影响过他们。

    刚被魏王力排“君子”们众议,销了债券的佃农民夫,希望能真正入伍,拥有自己的土地,他们人数上万乃至十万,就算没直接被销债的佃农,看到趾高气扬的豪强倒霉,也会开心不已。

    而那些自鸿门起兵以来,已经重新变成小农的士卒,人数增增减减,总数四万余人,见魏王的承诺得到了兑现,心里喜悦,对他更加信任。或念着将来犯的隗氏兵赶走,好安分过好日子,亦或看着昂首挺胸的军官们,还想更向上一步。

    秦禾等已是小地主的军吏们,则想要更多、更好的土地,往后也盖个坞堡玩玩,那就是他们此生最大的奢望。

    至于张鱼这等已经跻身魏国上层的人物,也有自己的梦。

    “我也想封侯啊!”

    这已经不止是第五伦一人之心。

    而是千万人之心也!

    ……

    而在西北百里之外的好畴县,“白虎大将军”隗崔率六郡骑兵占据此地,在突袭五陵和牵制魏军之间犹豫,而派去醴泉乡查探的斥候,则脸色惨白地回报。

    “魏军那边准备得如何?”

    “粮秣充足,戒备森严,士气……”

    “士气如何?”隗崔追问,从渭南跑来的豪强们不是说,第五伦倒行逆施,人心大乱,人人都磨刀霍霍,准备喜迎王师么?

    斥候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说道:“效忠魏王之声震于四野,其气,可吞山河也!”

    ……

    PS:明天老时间更新。

第337章 真香

    当隗嚣继续向东进军,抵达盩厔时,本地负隅顽抗的“百姓”照旧欣喜相迎,期盼西汉能保护曾投靠刘伯升的他们不被第五伦抄家。

    而也是在此,隗嚣遇上了几位来自长安城中的经学大儒。

    “国公。”

    隗嚣熟悉经术,常与刘歆在太学厮混,对这些人自是颇为熟悉,连忙搀扶起为首的皓首老儒,此人叫国由:“国公在孝平时为议郎,又是《易》博士,嚣也曾多次听过你讲学,颇有所得……”

    后面的资历更显赫,但隗嚣打住没说了,这国由在新莽朝廷炙手可热,王莽为太子置六经祭酒各一人,他就是其中之一,秩上卿,为祭酒,也算刘歆一党。

    可等王莽太子被废时,国由就灰溜溜,回太学继续做他的博士去了。

    “太学如何了?”隗嚣对太学的消息,就是王莽败亡前夕带着太学生们哭天抢地,然似乎没将老天感动,终究没能阻止第五伦。

    国由没了过去的雍容高雅,白发被冬风吹得有些乱,紧紧裹着穿得太久油腻腻脏兮兮的皮裘,垂首道:“数千太学生自第五入京后,就陆续陆续归降散走了,等到刘伯升进长安时,一把火烧了王莽九庙,火星波及太学,燃了几舍。还住在那的太学生也不敢待,或去渭北投第五伦,或奔右扶风报效将军。”

    但国由家在长安,不舍得家当,宁死不走——毕竟他当初还嘲笑过同里的邻居张竦,如今也没脸皮去投第五伦。

    说话间,忽闻雷鸣,却是国由肚子咕咕作响,颇为尴尬。

    隗嚣忙让人张罗热饭食,这群昔日割不正不食的大儒,竟吃得狼吞虎咽,看来是饿很久了,这兵荒马乱的,纵有家丁门客护送,能跑到长安以西两百里的盩厔也不容易。

    食罢,国由便朝隗嚣稽首:“还望大将军,能解救长安人!”

    他一把辛酸泪地说起长安自刘伯升败亡后,这两个多月的处境来。

    “十月份时,绿林乱兵没了刘伯升约束,退走时在长安大肆劫掠,抢走妇女,又将各里闾家中所剩余粮也抄走了。”

    “十一月,天气恶寒,城中薪食俱尽,长安人熬不住了,不少人开始往外跑,或去渭北投亲戚朋友,第五伦也不禁止。”

    “至此,长安城中,就剩下不到二十万人。进入腊月以来,雨雪不止,米斗直钱七千,一斤宫里抢来的铜器,还换不来一斤米。我家还有点余粮,支起一个小磨,自磨豆麦,没有薪柴,就劈了门板来烧火,一日食粥,一日食不托,你看老叟这手瘦得。”

    “而许多邻居家,米缸空空,晚上也无御寒之火,好端端一个尚冠里,昔日的阀阅之家,冻馁而死者每天都有三四人。”

    “抢掠杀人频繁,有些里闾,甚至有烧人干粪煮死尸而食者。”

    “夜晚太冷了,众人纷纷涌入宫室砍梁柱,太液池的芦苇,都被拔光了,建章宫里的果林,也统统成了劈柴。”

    从王莽拆甘泉等宫盖九庙开始,再到第五伦搬空好东西,放任长安人自掠宫室,刘伯升连宫苑上林都拿出来分了,汉家威仪一而再再而三被破坏,如今已经践踏进泥地里了。

    甚至连隗嚣这西汉的大司马大将军,都没有去加以恢复的心思。

    国由说着,随他而来的几个老儒都拭泪不已,曾经傲慢的长安贵戚们,王莽改朝换代也没遭过罪,这次算是尝到饥寒苦楚了。

    原来,这就是乱世啊!

    等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完后,隗嚣一个眼神,霸陵大姓王遵就拍案而起:

    “都怪第五伦!”

    “粮食都在渭北,在第五伦手中,他禁绝漕船,阻塞商贾,使长安酿成惨剧,此大恶也!”

    倒是国由等人面面相觑,经过被绿林抢了一遭、又冻饿两月后,长安人的心态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骂第五伦的固然有,但更多人都开始怀念魏王入驻常安那个月。

    人家军纪总比绿林好吧,更让人记忆犹新的是,第五伦能开府库放粮,免费发!而撤离前,又让长安人进宫室疯抢了一把。若无第五伦给的余粮,他们十月份就饿死了。

    数月前没有珍惜,错过了才后悔不已。

    长安人走投无路时,去投靠第五伦也是第一选择,现在走得动的,要么跑去渭北求活,青壮也放下自己太学生、商贾、市民的身份,希望来赈济的魏军收留,干啥都愿意。

    甚至连国由等人,也被城里人推举哀求来此,也不是为了投靠隗嚣。

    国由拱手:“不知大将军,带来了多少粮食来?”

    这过去从来不关心五谷的老儒问这作甚?隗嚣很警惕,没有明说,只道“很多”。

    靠着陈仓的收成,外加各地豪强被吓唬后凑的部分,足够渭水以南的隗氏兵三军之食。

    “够不够让长安二十万人吃?”

    当然不够!把整个陇右卖了都凑不出养活京师的粮食,更何况,隗嚣就没打算进长安,高庙也烧了,宫室也空了,昔日人人想要争夺的京师,如今却成了谁也不愿接手的烂摊子。

    于是隗嚣只随口道:“够,够,更多的粮车还在后头。”

    但国由看出隗嚣话语里的敷衍来,只再拜道:“老叟有个不情之请。”

    “长安就快要易子而食了,就要成一个饿殍之城了,如今能救长安的,只有大将军!”

    “但若是大将军没有足够的粮食,倒不如退兵,让长安免遭兵戈。”

    “从上月底开始,每天都有魏军在长安城北三门开粥铺,还扬言说,第五伦将于腊月时携粮秣薪柴入长安。”

    和第五伦离开时的冷冷清清、幸灾乐祸不同,长安人现在是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腊月到来,让魏王抵达他忠诚的长安。

    “但近来又说,因陇右兵将至,长安或成战场,魏军得在外防御,暂不能入城了。”

    隗嚣明白了:“国公竟是第五伦的说客?”

    “吾等只是受了长安人所托,也来哀求,还望大将军念在长安十余万百姓份上,退一步罢!”

    国由等人又嚎哭起来,倒是让隗嚣尴尬不已。

    按理说,他们打着汉家天子的正统旗号,以王师入城解救即将饿死的万民,是情理之中。

    但他又知晓,以陇右的实力,根本控制不了长安。

    隗氏此次东出,只是为了拉豪强一把,配合绿汉牵制魏王,以免第五伦一统渭南渭北后专心西向。

    可如今,局面却有些尴尬。

    绿林对魏军的牵制作用,没有想象中大。

    第五伦的政权并没有如豪右所言,人心惶惶,濒临崩溃。

    长安人也没成为他的负担,用粥棚吊着,将长安人当流民灾民应付,却征其青壮入伍为民兵,按照国由的说法,万脩如今有多少人?

    王遵却凑过来对隗嚣道:“大将军,不如假意答应,我军就停在盩厔,看第五伦如何办?”

    “若是第五伦不愿如诺派兵运粮、柴入长安,那他就会被长安人唾弃,大失人心。”

    “而若第五伦如诺,便会有大批人手被长安饥民牵制,我军犹如多了一支大军。再向东进发,遣六郡骑从袭第五伦粮队,如此反复,第五伦在长安挖的陷阱,就会将他自己陷住!”

    隗嚣虽然觉得此事不太地道,但兵者诡道,无法面面俱到,只扶起国由,承诺道:“我军粮队还远在陈仓,远水不能解长安近渴,为免再有冻饿,毋宁让第五贼再占据京师数日,也不愿有一人冻饿而亡。”

    他涕泪俱下:“毕竟隗某奉元统陛下之命来此,正是为了解万民于倒悬,济‘百姓’于饥寒啊!”

    ……

    等朱弟带着第五伦的诏令抵达长安南郊时,才发现这里变成了一个大征兵场。

    对这次隗氏兵东进,从第五伦到渭南的总指挥万脩,其实都很从容,或是看出了陇右势力的色厉内荏,实力不足。反正这大雪天里,想靠骑兵长途奔袭也不容易,吸取上次被来某人差点捅穿渭北的教训,斥候和伏兵在昆明池以西放着,也不至于全是聋子瞎子。

    而万脩得知隗嚣顿兵于盩厔后,胆子更大了,直接从长安以东的杜陵县移师城北,利用昔日北军营垒驻扎三军。

    粥铺也开到了北三门:洛城门、厨城门、横门之外,但不再是免费的,朱弟来到这熟悉的地方时,看到粥棚上挂着两个大牌子。

    一个是“当兵吃粮”。

    另一个是“以工代赈”。

    考虑到大多数人不识字,还有士卒拎着个铜锣,在那一边维持饥民秩序,一边讲解:“大王不日将入长安,为维持城中秩序,征募青壮入伍为士卒,也不去远处打仗,只是司职城防等事,每月三石粮食报酬,只征一万人,先到者有,后至者无!”

    三石粮食,够一个五口之家勉强活了,换了过去,对这样的征募,长安人是冷眼旁观的,可如今冻饿两月,哪还顾得上什么京师人的体面,那“当兵吃粮”的牌前很挤。

    他们被军吏带去北军营垒,分发简单的兵刃号衣,同时进行简单的训练。

    市民本是最被嫌弃的兵源,因为心思多,不肯卖命,秩序也差。但反正不是作战部队,维持城防,好实现第五伦期盼的“长安人治长安人”而已,随便练练也就够了。

    至于以工代赈,也有人敲着锣解释:“魏王欲以渭北之粮赈济长安,苦于民夫人手不足,既然是长安人吃粮,自当以长安人自运。年岁、体力不够为士卒者,亦可为民夫,随我去中渭桥运粮,每日可供半斗吃食,若有所余,可带回家分予老弱妇孺。”

    自然,也有人抱怨:“数月前不是免费发粮么?”

    但也只敢低声嘀咕,咕咕叫的肚子驱使他们放下“尊严体面”,向前迈步。

    甚至还有专门召读书人的,又一个铜锣在长安饥民排得长长的队伍中敲响:“能文章、数术者,辟除为军吏,日俸一斗粮!”

    这跟当兵一样多啊,都赶上过去的“斗食吏”了!而且活轻松、体面,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太学生,亦或是城里的士人,一下子又神气了,纷纷离开了入伍、民夫的队伍,涌向新支起来的棚。

    在这有个简单的测试:拿起木棍,在雪地里随便写几句话,好证明他们确实识字——等进了军营后,还会有文吏再试一次术数等,甄别一下,以免滥竽充数。

    这时候,朱弟就看到了现实版的“画蛇添足”。

    一群蹲在地上,埋头持棍子书写的儒生士人里,有人写字快,几句话一气呵成,他觉得还不够,遂开始加戏,写起大长篇来。

    这可气得等在后头的人义愤填膺:“你这厮,让你写几句话,你洋洋洒洒写一整篇作甚?快走,后头还有多少人等着!”

    那破衣烂衫的儒士不服,回首犟嘴道:“说写几句,又没说不让写多!”

    然后又抬头笑道:“上吏,我写的,乃是魏王的檄文,我都背下来了!”

    朱弟过去一看还真是,心中好笑,等入营拜见了万脩后说道:“换了几个月前,大王若是如此,肯被长安人痛骂。”他往来长安多次,对这座城市的倨傲可记忆犹新。

    万脩颔首:“可如今,却成了‘解民倒悬’,尽是赞誉之声。”

    王莽后期乱征兵、拉壮丁,边塞败仗又多,彻底败坏了军队的名声,成为人人畏惧的深池。士人自是对入伍不屑一顾、市民有自己的家业生计、商贾虽然身份卑微,也不想送死吃那份苦。

    但这一切考虑,都在饥饿寒冷中被抛之脑后,能给一口吃的就是圣王!

    乱世里不需要太多市民、商贾,第五伦也不愿意白养他们,反正都有手有脚,倒不如充分利用起来。

    第五伦的态度是:他们打他们的,我打我的,对陇右要防御,但接管长安的大事也不能落下。他遂派万脩、少府宋弘、任光三人来负责此事,数日之内,投军者络绎不绝,一万兵卒已经快满了,甘为民夫去渭桥运粮的,也有数万之众。

    曾经对第五伦不屑一顾的长安人,如今却是完美诠释了什么叫“真香”!

    看完第五伦的诏令,明白魏王的计划后,万脩不由笑道:“前几日,在峣关抓获的绿林将校说,更始皇帝刘玄以为,魏王麾下有二十万大军,故而不敢主动出击,反叫岑君然、商颜侯从容夺关。”

    他看着不断从城中涌出,希望当兵或以工代赈的长安青壮说道:“一语成谶啊,很快,士卒加上民夫,魏军持戈矛锄矜者,何止于二十万!”

    ……

    PS:第二章在老时间。

第338章呼吸

    “李克务尽地力,而白圭乐观时变,故人弃我取,人取我与。”

    茂陵城中,听说万脩征长安饥民为兵卒、民夫事宜搞得红红火火,兵卒已超过预期三千,渭北也不用专门征夫去运粮,第八矫这才对第五伦心服口服。

    “这本是商贾之道,却被大王活学活用,放在了军争上,如今得此奇效,真是亘古未闻也。”

    “还是当年制煤球经商学到的。”第五伦笑道:“道理是死的,但人是活的,有时候就得反其道而行,就像岑君然打峣关,别人是减灶诱敌,他却是增灶诱敌,这就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回想小半年前打进长安时,如何治理京师重地,是第五伦完全无法解决的大难题,也是他觉得自己最危险的时刻。

    几万还没练成的士卒,和没有坚定意志的军官扔进花花世界,随时可能被安逸的生活俘获,在满城广厦和奢华宫室里陷进去出不来,彻底垮掉。

    而手头又没有足够的官吏队伍接管硕大城市,千头万绪,一团乱麻,只能沿用新朝旧吏。然而这群人贪腐成风,一石粮食发下去,能只给你剩下一斗,所有怨恨又会归结到第五伦头上。

    天下已经是战时状态,可长安人想过的是太平日子,这种念想第五伦自然满足不了,遂匆匆交卷开溜。

    可就在周边政权都认为“长安乃危地,不可取“时,第五伦却改变心意,又觉得长安是个大宝库了。

    “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为本。”

    长安还有二十万人呢,在人口锐减的乱世,只要运用得当,他们同样能迸发出巨大的力量来。

    “如今再回去,乃是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

    第五伦让任光给万脩送去十万石粮食,令他征召一两万长安青壮出来,派遣军吏训练。腊月结束前,除了十二都门由魏军接手外,里面的一百六十闾、八街九陌,则由他们去维持治安。

    “就让长安人治长安人,非本地人,哪搞得清这里面的弯弯绕绕。”

    而实施军事管制,也能将汉、新以来长安积弊的里闾污秽吏治暂时排斥在外,往后会不会卷土重来,那就是后话了。

    此外,第五伦决定让少府宋弘作为“京兆尹”,管理整个京师,配套的官员队伍也一一准备完毕,多是从渭北各郡县乃至河东抽调组成,先把一整套班子搭建起来,省得进城后慌手乱脚,让他们以军队做靠山,去和长安城里还苟活的斗食小吏们斗智斗勇去吧。

    准备已妥当,但正式入长安的时间,还没到。

    第五伦靠着暖炉,端着热乎乎的肉羹,分给第八矫一半,美美地吃了起来,勺子点着南方道:

    “入城之日是早是晚,长安人还得冻饿几天,在敌,而不在我!”

    ……

    魏军和陇右军在渭南控制地域,大体以丰水、昆明池一带为界,广袤的上林苑是陇右骑兵出没的地域,隗嚣以昔日驻扎在昆明池宣曲乡的“胡骑营”三千人为先锋,统领他们的是心腹爱将,来自陇西狄道的豪强猛士,牛邯(hán)。

    牛邯是典型的关西大汉,身高八尺有余,腰围膀圆,为人有勇力才气,称雄边疆,与羌胡打交道很有一手,但此番对这场战争,他却心存疑虑。

    “魏军过去两月间,修好了逐莽时烧毁的三座渭桥,如今在向长安城北运粮,居然敢在濒临丰水,我军游骑出没的西渭桥往来?”

    牛邯最初以为,这是魏军的诱敌之计,为的就是引他们去劫粮,再打个伏击,是故好好观察了数天,却没发现周围有敌军大队人马埋伏。

    他们毕竟有骑兵脚程优势,胡骑营对这一带又颇为熟悉,眼睁睁看着魏军运了数日粮秣,而己方却只能在这边嚼硬邦邦的干粮,牛邯终于忍不住了,先派出数百骑去试探。

    这次行动颇为顺利,他们就当着魏军斥候眼皮底下,渡过结冰的浅浅丰水,迅速进入长安城北,袭击了粮队。

    但护送粮食的魏军竟也未做抵抗,扔下车乘就跑了,戳开一看,是黄橙橙的粮食没错啊!但胡骑营也不敢久待,将这批数百石粮秣一烧,就赶紧撤回,向牛邯禀报。

    “牛将军,吾等得胜归来!”

    牛邯更是奇怪了,自第五伦胜刘伯升后,再没人敢轻视魏军,但这防御漏洞也太大了罢?

    之后,魏军停掉了西渭桥的粮运,将防线缩到中渭桥及镐水以东。

    “魏军怕了!”

    “将军,继续往东,将中渭桥的运粮也截断罢。”

    牛邯颇为犹豫,还是觉得此乃诱敌之策,思索了两天后,倒是逃出来的城中富豪告诉牛邯,他上当了!

    “前日的袭击,乃是魏军故意松懈为之,要的就是让陇右军袭击长安人救命粮食,叫此事让长安人亲眼看到!”

    “魏王麾下治粟校尉任光,已遣所招识文断字者,带着当日运粮夫子,奔走八街九陌,将此事告谕城中二十万百姓!”

    长安青壮要当兵吃粮,以工代赈,但老弱妇孺还是能领口粥喝续命的。可以想见,饿了许久的长安人本来都吃上救济粮了,却忽闻隗氏骑兵袭击,粮食被烧,是多么气愤。

    而任光叹息着让人告诉他们,碍于隗氏作祟,魏军可能无法顺利发粮食,魏王也无法在腊月结束前回来了……

    这一番话可叫长安人义愤填膺,一面痛骂隗氏不当人子,一面又哭爹喊娘,希望魏王不要在意隗氏兵,赶紧到长安来,长安青壮愿为之效命。

    这还不算,他们甚至组织了一群太学生、老博士数十人作为代表,带着草草写就的“万民书”,就像当年全长安一人一票,哀求王莽做安汉公、做皇帝一般,要奔赴渭北向魏王叩首,望他早日来京,解万民于倒悬。

    现在的情况是,谁敢阻扰魏军运粮,谁要阻止魏王回归长安,谁就是长安二十万人的仇敌!

    “如今城中人人皆对隗氏切齿,宁为魏狗,不愿做汉民了!”

    “第五伦是将吾等当成寇,养寇以恐民?”

    牛邯听得目瞪口呆,而到了次日,当他欲故技重施,再遣上千骑从去袭击中渭桥的粮队时,果在镐水畔遭到了迎头痛击!

    除却魏军外,亦有旬月来新征募的长安士卒排着散乱的队伍,在旁摇旗呐喊。

    “再往前,恐怕就要遭万脩遣军自长安以南来包抄了。”

    牛邯遂悻悻而退,到盩厔将前线情况告知隗嚣。除非陇右大军继续向东压进,否则依靠骑兵,在这大冬天里,也再无隙可乘。

    “第五伦是笃定陇右不会大肆进攻啊。”

    隗嚣苦笑,第五伦没有料错,他隗嚣用兵是很谨慎的,毕竟不是本行。因为冬日后勤压力天大,豪强能提供的粮食又有限,万余陇右步卒从陈仓抵达盩厔,后勤线拉到三百里长已是极限,再往前就有被第五伦派兵从渭水以漕船强渡,截断退路的危险!

    所以只能远远驻扎,派骑兵袭扰,但再强的骑从,其奔袭范围也有限,胡骑营又无来歙那般胆量,渭南各县本就一片残破,除了军营和粮队,也没有什么好袭击的目标……

    “绿林已失峣关,而潼关也已建成,第五伦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

    隗嚣很愁,他接到渭北消息,第五伦大军云集,各地民夫都被组织起来,坚壁清野,直接突袭五陵、栎阳的计划也行不通。

    这趟冒险获得大胜利的可能性不大,只能暂且僵持住,而选择夺取他们唯一可能收获的东西。

    “吾等冬日进军,本就是为了以攻代守。”

    “夹击耿弇,全取北地,护卫萧关道,好获得高屋建瓴之势,才是此番目的!”

    ……

    “陇右出兵三路,如此大的阵仗,还以为彼辈要做什么大事,归根结底,原来只是为了我这区区小城啊?”

    收到第五伦派人避开陇右骑兵,好不容易才送来的诏令,耿弇这才得知隗氏叔侄的布置,不免好笑。

    这个冬天,耿弇其实也不太好过,他当初击灭刘伯升后,意犹未尽,便兴致勃勃带着五千人追击来歙,但奈何这群兵是万脩本部,小耿带不熟,怎么用都不称手。

    而来歙又极其油滑,在山沟里钻来钻去,还是叫他逃到了北地,投奔了正在攻略此地的陇右大军。

    耿弇抵达北地后,接应了在本地豪强驱赶下丢了郡府的北地二千石、茂陵大侠原涉。

    小耿本欲在北地大干一场,然而第五伦当时正忙着处理内部问题,勒令他不得与西汉开战,能拖几天就拖几天。

    君命难违,耿弇只好让手下人装作是从五陵赶来支援原涉大侠的轻侠,给陇右军搞搞破坏,但难敌六郡良家子的攻势,如今只守着泥阳和鹑觚(陕西长武)两座城,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但今日他却颇为振奋,与弟弟耿国二人在地图前讲解地势:“西出长安到陇右,渭水边山岭林立,难行大军,又有陇山横绝,其坂九回,不知高几里,欲上者七日乃越,险峻无比。所以往来两地,常走的有两条路。”

    “一条叫萧关道,也叫北道、回中道,沿着泾水河谷往西北走,出了右扶风后,抵达我鹑觚(gū)城,再往西,进入安定郡。”

    “我明白兄长之意了。”

    耿国了然:“此番陇右东来,渭南的隗嚣,是为了牵制魏王主力。占据好畴、漆县的隗崔,则是为了截断我部粮道消息,同时沿着泾水往西北打,而来自安定郡的将军刘隆,则沿着泾水往东南打,归根结底,就是为了夺我鹑觚城!”

    没错,这就是耿弇坚持要守住鹑觚城的原因,山塬里不起眼的一座小邑,犹如一根卡在陇右势力喉咙上的刺,也是引发此次战争的根源。

    “陇右没料到刘伯升会败亡如此之快,生怕开春后,大王料理完内政,届时两路夹击进攻陇右,隗氏危矣!”

    现在的情况是,耿舒带着两千人在泥阳城,抵挡北地傅、甘两家数千联军;鹑觚小城守军只有三千,却面临着隗崔、刘隆两路,合计两万余人夹击——陇右初起时,十六家豪强合力,兵力顶天四万,一到农忙就减半,如今虽是农闲,兵员有所恢复,但也算是倾巢而出,老家底都掏出来了。

    “大王诏令中如何说?”

    “大王令吾等拖住,死守即可,等春后隗嚣、隗崔自退,危局可不战而解。”

    在第五伦的计划中,反攻将在春后才到来,但耿弇岂是会甘心乖乖蹲守的人?因为接纳了原涉的部分党羽,城里的粮食有些吃紧,既然明白此战焦点在于自己,他就更加跃跃欲试了。

    “进陇右的路,萧关道只是一条,还有一条,则是陇关道。经过雍县,望岐山而行,沿着汧水,一直通向陇关。”

    这么比喻吧,萧关道是陇右的鼻孔,而陇关道,就是其嘴巴,此番冒险进军,陇右求的,只是能顺畅呼吸。

    这两道之间的直线距离,其实很近,尤其在鹑觚县的位置,往西南百里外,就是陇关道上的几座县城……

    “有骑兵了不起么?”

    一直对幽州突骑念念不忘的耿弇,做出了一个颇为大胆,简直能与来歙大迂回一样疯狂的决定!

    “如今是腊月冬日,在丘塬沟壑之中,骑兵的脚程,还不如步卒!”

    “得让陇右偷鸡不着,反折一把米。”

    他的拳头重重砸在山沟丘塬那边的陇关道上:“我要设法奇袭陇关道,占住一个县城,逼迫隗嚣仓皇而退。”

    “不但将鼻孔堵住,连嘴巴,也给他蒙上!令其呼吸不得!”

第339章蔚为万夫雄

    “蒙司马,你别看这县名拗口,其实却与汝祖上渊源。”

    来自新秦中的张奋对蒙泽说起这城池的由来:“传说我祖上蒙将军奉秦始皇帝之命北伐匈奴,在此筑城,开土动工前,用觚盛满酒祭祀,这时一只鹑鸟飞过来停在了觚上,于是根据这一瑞象,城建好后取名‘鹑觚’(gū)。”

    而他对面的蒙泽哦了一声,却对这祖先的典故不感兴趣,只坐在灶前烤火,颇为烦闷,伸手掐着胳肢窝里的小虫儿,骂骂咧咧:

    “再在这城里枯守下去,我的甲胄,都要生虱子了。”

    且说秋天时,张纯听闻第五伦举事,便跑到南方来表忠心,得了一个侯位,回到新秦中后,老张纯又点了儿子张奋,去魏王身边听从调遣,相当于做人质,而蒙泽则奉命护送他南下。

    二人与百多名士卒抵达北地时,正好赶上陇右势力进攻原涉,只能跟着原大侠南逃,与耿弇汇合后,便一同守在鹑觚一带。

    但如今这冬日的小城上头既无鹑鸟之瑞,连觚酒也喝不上,陇右骑兵截断了他们与关中的道路,魏王认为这种情况下给北地送粮纯属资敌,只让他们坚持到春天。

    敌情倒也没有迫切到火烧眉毛的程度,鹑觚的北、东、南几座县城还控制在魏军手中,挡住各方来敌,来自西边的陇右兵上万人,也在围攻数日后乏粮,退回了安定郡。

    按理说,耿弇只需要静坐据守数县,不要让陇右全取萧关道、北地郡即可,但此子不像魏王那般善“站”,生性好动。

    “蒙司马。”

    耿国奉兄长之命,来唤蒙泽去军议,这让蒙泽受宠若惊,赶紧跟着抵达小邑中的一个窑洞里,还没钻进去,就听到被第五伦封为“游侠将军”的原涉在与耿弇争论。

    “鹑觚、弋居、泥阳,还有南方的漆县,几座城互为犄角,陇右兵在腊月不易攻城,只要守到开春,等魏王发兵来援即可,耿将军何必冒险出击呢?”

    相比于在茂陵做大侠时的呼风唤雨,原涉如今已老了很多,对耿弇的冒险选择,他是万万想不通的。

    耿弇却道:“当初原大侠行侠仗义之时,郡国诸豪及长安、五陵诸为气节者皆归慕之,这是因为原君能够急人所急,能为人之不能为,敢为人之不敢为,是故关中瞩目。”

    “如今怎暮气沉沉了?”

    原涉顿时默然,他的志气是如何一点点坠落的?还不是被王莽授予的二千石差事磨的!

    从去年起,东方大乱,王莽开始病急乱投医,让诸王宗室多推荐人才,于是原涉就被荐了上去,王莽召见后,认为他能得士效死,遂加以宽赦,让他做北地大尹——王莽用人就是如此大胆。

    但原涉虽也当过官,但过去不过是区区县令,通吃黑白两道没问题,可要他管控硕大一个郡,遂有些捉襟见肘,很快被北地傅、甘二氏架空。

    最初几个月好歹能在西汉、魏王中间摇摆,同受两国印绶,可当抉择到来,原涉因与万脩的关系,偏向投魏,但当地豪强心仪于隗氏承诺的好处,双方混战,他这外来强龙压不住地头蛇,遂一败涂地。

    一路退到这里,旧部死伤惨重,原涉那点豪气也全没了,只想好好熬到开春,回茂陵做个富家翁去,这大乱世,不适合他。

    可耿弇这二十一岁年轻人的心态,却与他截然相反!

    两国交兵,争夺的焦点就是萧关道上这几座城,要他坐等别人来救,简直是奇耻大辱!

    要做,就做那个能一举扭转战局的人,耿弇认为他已经看到了这可能,也有这能耐。

    “隗氏就是欲围攻我部,而诱魏王派兵来援,来一支打掉一支!”

    绿汉的牵制还是有些用的,潼关、峣关总得留兵守备,万脩的主力在与隗嚣隔着长安城对峙,第五伦在五陵也是以防御为主,等新募的兵卒、民夫训练完毕后,开春再发动反攻。

    第五伦不动如山,就是不上陇右的当,但耿弇却不能那般悠闲。

    “魏王不知,吾等收了太多投奔的残兵和百姓,几座城的粮食,恐怕撑不到开春。”

    所以在粮食绝尽前,倒不如冒冒险。

    “吾意已决,请原君与吾弟留守此城。”

    “而我调一千精锐,带五日干粮,轻装出击!”

    耿弇定了调子,让弟弟将蒙泽带进来:“听说你带来的新秦中老卒,脚力都很好?能走山塬么?”

    蒙泽早就憋坏了,不止是这些天在鹑觚静坐,还得算上过去几年间,他们这些第五伦最初的旧部,被留在边塞,如今重与魏王联络上时,惊觉他们已错过了太多的仗和功勋,已然被边缘化了!

    其他人无所谓,蒙泽却不甘心,久闻小耿将军常能立功,此时颇有些激动,说道:“这地形,与新秦中也差不多,都是黄土塬和沟沟壑壑,吾等如履平地!”

    ……

    当耿弇带着蒙泽及精挑细选的一千兵卒,裹着厚厚的冬衣,不带甲胄,或骑马或步行,要离开鹑觚小城时,原涉还试图对他进行最后的劝诫。

    “腊月行军,还要在山塬沟壑里走两百里山路,五天的干粮可能撑不到将军率部抵达汧县(陇县),将军不怕士卒饥饿?”

    耿弇已经考虑好了:“沿途有些山中里闾村社,因为远离要道,甚至不知汉、魏之争,有的已是荒村,有的还有人家,每日住宿都有地方,该抢就抢该劫就劫,不至于没吃的。”

    原涉又劝:“前几日大寒,陇右兵虽没有兵临城下,但斥候仍在附近游弋,将军一举一动都在其眼中,若是被陇右发觉将军意图,衔尾追击,将军以寡敌众,如何应对?”

    耿弇自信满满:“我所挑的人,都是北方士卒,尤其是来自新秦中的百多人,人人能骑马。泥阳、弋居之马也尽数调来,能凑数百,骑兵倒是练不出来,骑马步兵,足矣,换着骑乘,脚程不会比陇右骑从慢。”

    原涉又道:“将军所选路线,虽多是溪水沟壑,但最后一道,却得翻越千山,当真能够?”

    “北方的山不比南方。”耿弇是找过向导询问的:“那千山虽然东邻岐岫,西接陇冈,长数百里,乃是泾渭分水岭。但主脊坡度平缓,到时候将驮马一弃,步行翻过去倒也不难。”

    原涉还有最后一件担心的事:“陇右此番倾巢而出,后方虽然空虚,但汧县乃是陇关道要害之处,守军不会少于数百,将军以疲敝之兵抵达后,面对坚城,又要如何夺取?“

    耿弇却神秘地一笑:“我自有计较。”

    末了他看向原涉:“原君考虑如此周全,不似豪侠,倒像个文官。”

    “老了,老了。”原涉有些惭愧,与耿国在城头目送耿弇与千余人远去,看着消失的身影,只感慨道:

    “我原涉,只不过是民间里闾之雄。”

    “但耿将军,乃是军中诸将中的豪侠,万夫之雄也!”

    ……

    在原涉面前,耿弇话语虽然说得轻松,但他也很清楚:“这一仗要能成,我扭转战局,居功至伟;若是不能,就是身败名裂了。”

    但这并不会妨碍他冒险,耿弇故意向东行进,一副要前往其他几座县城的架势,来自安定的陇右军得知这么多兵卒撤走,定会加紧围攻鹑觚,没料到他居然想打他们大后方!

    接下来,就是与时间赛跑了!

    往东走了半天后,耿弇忽带着人往西南折返,进入一条名叫“百里溪”的沟壑里,月初的雪已经化了,只在塬上还堆积着些残雪,他们迎着飒飒北风行进,鼻涕都冻在脸上。

    路很难走,根本不是大队人马能行进的坦途,亏得这一路确实有不少里闾荒村可让他们在晚上容身。

    第二天,军队途经阴密(灵台)县邑,这个在山沟沟里,远离一切关隘要道的小县城仿佛被人遗忘,既不属西汉,也不属魏,过去竟不曾有人来宣谕过,见耿弇军路过,从县令到百姓,只惊魂未定地看着他们。

    耿弇却是想起一首诗:“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

    “当值殷商之世,西北戎狄屡犯豳地,古公亶父率姬姓周氏二千乘,循漆水逾大山,去到岐山脚下周原。”

    “与今日吾等路线,却是差不多。”

    只是周人是在平原上迁徙,而他们则在人烟稀少的山坳沟壑里行进,如此方能把避开陇右斥候耳目。

    茫茫黄土高原之上,寒冬腊月,呵气成霜,瑟瑟寒风犹如刀割。伴着脚下吱吱作响,被冻得梆硬的枯草被人脚马蹄踩成了渣。

    因为驮马不够,还一路有损耗,仍有很多人得步行,今日轮到耿弇竟也带头走路,这让叫苦后悔的人也没了话说。

    但耿弇从小过的是好日子,出行作战基本都是车马,不比苦出身的士卒。走着走着不太舒服,撑到下一个荒村时,脱了靴袜,发现他的脚趾已经挤出血泡,小腿也开始抽筋,疼得要命,但耿弇却只咬着牙忍耐。

    “耿将军过去不怎么走远路啊。”蒙泽笑着说道,看得出来,耿弇是以为靴垫垫得越多走起来就越舒服,结果造成靴子挤脚,血流不畅,加上猛一坐地,不抽筋才怪,随军医者给他按压了半刻才缓过来。

    同样症状的士卒可不少,好在可以换着骑马,屁股磨破总比脚疼好多了,实在走不动掉队的人,就留在当地待命。

    第四天时下起了雪,白雪飘,寒风鸣,风越刮越大,虽有沟壑两旁的山塬阻碍,但飘起的雪花还是直往士卒们袖口和领口里钻,不少人冷得直打哆嗦。

    “把脸都侧过去,不要正面朝风!”

    耿弇这次倒是有经验,竟还能在寒风中放声而笑:“这风,这雪,比起塞北上谷来,差远了!”

    “不错,相较于新秦中,这点小雪算什么?”蒙泽在后应和,横着身子挪到了山后无风的地方休憩。

    如此一路减员,艰难走到第四天时,东西走向,绵延数百里的千山山脉就在眼前。

    这山塬不算很高,坡度平缓,但马匹是万万上不去的,这也是陇右骑兵不会来的地方。

    “弃马,翻过去!”

    耿弇倒是活学活用,将来歙的招数学来,骑马步兵将马一扔,就无处去不得。

    他手脚并用,带头往塬上爬去,仰头看着顶上,祈求千万不要有敌军伏兵出现!否则就得全军覆没了!

    荒沟加上昨日下雪,陇右军不知是没追上,还是压根没注意到,这支军队竟悄无声息从他们两军中间、本不是行军要道的地方穿插而入,就这样进入了空虚的后方。

    翻上千山顶上的平塬,耿弇走到边缘,远近天地、丘陵、沟壑、城郭、田野都一片白。不少士卒患了雪盲症,眼睛有些干涩,看不清东西,倒是蒙泽教了他一个第五伦当年传授的办法:用黑土将眼睛以下鼻部等涂黑。

    看了一会,耿弇的手指向二十余里丘塬外的一个小黑点。

    “那就是汧县(今陇县)!”

    他们花了四天半,走了两百多里,翻沟越岭,从萧关道跑到了陇关道。汧县以西,就是巍峨的陇山,陇关则在山的那头,那就不是能趁虚而入的地方了。

    士卒已经颇为疲敝,几乎挪不动腿了,接下来还有一场攻城战么?

    “将旗帜打出来!”

    随着耿弇的一声令下,一面旗帜在飒飒寒风中舒展而开。

    那是一面红旗,上面绣着一个“漢”字!

    “都记住了,吾等不是来偷来袭的魏军。”

    “而是从自西向东,赶赴前线驰援的陇右西汉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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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朝末年,王莽改制失败,天下将乱,赤眉绿林义旗高举,刘秀兄弟志在复汉。
重生于这样一个时代,当如何?
新室已朽,不破不立,唯有来者,大笔书之!
PS:这是关于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的故事。新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新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新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