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礼轻情意重
刘二女默默无言,一时语塞。
刘王氏恨铁不成钢:
“你说你从小跟着俺要饭,不是啥没经过事的人,你的心咋还那么软?
俺问你,你到时候拿啥借口送礼?你婆婆要知道你单送一份礼,她能绕得了你?你是还没被收刮够不是?”
刘二女张口结舌,羞愧难当。
厢房里,石舅妈也在抱怨:
“咱妹子也不知道咋想的,亲家大伯家的孙子摔伤了跟她有啥关系?这就是赶巧了。用得着啥都揽在自个身上?这不是没事找事嘛。”
刘东笑着哄道:
“看你气的,小心伤着身子,俺不心疼孩子,俺也心疼你呀。”
他一笑,脸上皮包骨头越发突出,整个人显得更加难看了三分。
石舅妈并不嫌弃,反而被哄高兴了。
刘东这才慢悠悠的说了自己的看法:
“女,心太软。俺倒是希望她心硬点,至少她婆婆不敢像现在这样欺负她。”
石舅妈“哼”了两声,反驳:
“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张家可没分家呢,一般有啥红白喜事人情走动,都是当家的出一份礼罢了。现在被她这么一搞,俺别的不心疼,就心疼伯书会受委屈。
气死俺了,俺去灶房待会。”
说着,她气冲冲地撩门帘出去了。
刘东摇摇头,回到正房。
只听母亲的声音响起:
“俺给你出个主意,你就说是俺们家听说亲家大伯家的事,照得礼。”
“娘”
刘二女跪下,头埋在刘王氏的膝盖上痛哭。
时下送礼,亲朋好友送的那是光明正大,毕竟以后总能还回去,有来有往,才是亲戚。
若这次是刘老五夫妇伤了或是生病,那上门探望天经地义,再不成张家元夫妇也勉强搭上点边儿。
可如今却是别房的子孙,这几十年因着兵荒马乱的,大家伙儿生活不容易,这十里八乡的礼数都不约而同的轻了不少。
比如满月时,以前送白面八斤,如今换成粗粮八斤。或者家中老人去世,以前五服内都得穿孝,如今好多改成三服。
像如今张金宝受伤,刘家根本不须探望。你倘若多礼,不厚道的人反而背后会说你巴结,狗腿子什么的。
刘王氏再嫁过,也讨过饭,但她并没有破罐子破摔,反而比其他人有骨气,这也让街坊四邻称颂有加。
如今,她却为了女儿做让人戳脊梁骨的事,怎能不让刘二女感动?
她失声痛哭道:
“娘,俺不送了。俺不能让人说你。俺”
“别哭了,多大个人,有啥大不了的?谁家当大的不是为了儿孙活着?你若真觉得对不起俺,回头好好想想怎么立起来。
女婿去了,俺倒有心让你改嫁,可你这脾性,就怕再找一家过得还不如现在呢。索性你还要守孝,慢慢捉摸不迟。”
说罢,刘王氏无奈的对刘东命令:
“快把女扶起来。”
又指指炕桌上放的粗布钱袋,吩咐:
“一会儿你陪她去街上买东西去,好不容易送一回,别省!俺回里屋躺躺,俺骨头硬,最受不得人哭。
这天儿,没日头就不能过了,女也不用再回来,你干脆把女送到山上。”
院子里,兄妹两人一露头,只见石舅妈靠墙立着。
刘二女红着眼眶,汗颜无地的轻声叫了声“嫂”。
石舅妈翻了个白眼,语气冲冲地:
“你跟俺来!”
说完,一甩袖子进灶房里等着了。
刘东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勉强戴着笑,安慰:
“没事,你嫂子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你先等等,俺去看看。”
刘二女轻声应了声“好”,她小声的嘱托:
“要是,你把荷包先给嫂子。”
“好,俺知道了。”
刘东心里七上八下的,他迈着沉重的步伐一进厨房,脑子立马懵了。
好半天,他回过神来,激动的问:
“媳妇儿,这,你这是?”
“这是给他们娘俩私下里开小灶的,这是俺买绣品攒的,不多,算俺的一片心意吧。”
石舅妈事做的好,语气却阴阳怪气的。
刘东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的荆条编的小圆篓。
里面放着:
两三斤小米,十来斤玉米面,一斤白面,六七斤红薯,一颗大白菜,一小罐子咸菜,三个成年人人手大的粗粮窝子,最上面一个精致金鱼戏荷的荷包栩栩如生。
“媳妇儿,这,要不小米别给了,你坐月子时用的着呢。”
刘东讨好道。
石舅妈眉毛一竖,厉声喝道:
“滚!俺就缺那点米?你咋不给俺买点新的?
要不是看在伯书的份上,你看俺搭理不搭理她。你告诉她,这是俺为他们娘俩准备的,是让他们补身子用的。
养的白胖点,省的人说咱家养不起姑娘。
若让俺知道她又把东西上供给家里那老虔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看俺饶得了谁。”
刘东吓的抱头窜鼠,连连答应:
“好,听媳妇儿的。”
瞅空儿,吃力的拎着篓子窜出门去了。
夕阳西下,大地逐渐寒冷。除了微消的雪,山上光秃秃的,放眼望去,乌黑一片,财狼虎豹,鸟虫人畜的声音俱无。
刘二女走在其中,要不是挂念儿子真想返回去,太瘆得慌了。
终于在她摔了三四个跟头,浑身热汗快塌湿棉袄时,狐子山就在眼前了,母子两个如何欣喜,如何抱怨害怕不必细提。
刘二女坐下稍微歇息了一会,两人便吃力的扛着东西回家。
不提途中多么艰难险阻,到家时天也全黑了。
若是以前,娘家送过来的东西刘二女怎么着都会送到上房。
一来,还没分家,子女无私财,家中所有东西都是公中的。一经发现,那绝对是一场‘世界大战’
二来,别看张知青在世时懒惰,但他却是难得的孝子,有什么好的,宁愿饿着老婆孩子也得敬上爹娘。
如此这般,再有私心,有自家人拖后腿,你也不敢藏私。
如今,有石舅妈的话在先,她倒不敢送到上房了。可东西也不可能平白无故的进家还没人看见啊。
张伯书人小鬼大,趁着母亲在院外放柴火,他吃力的把背篓藏起来,先跑回家‘侦探敌情’去了。
过了片刻,他又跑出来,马上小声催促:
“娘,快点,他们都睡了。”
刘二女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小声翼翼地从院中窜过,万幸,没人发现。
母子俩坐在炕上,刘二女就这微微的夜光,将篓子里的东西分成堆儿。
四色糕点,五斤鸡蛋,一斤红糖,这是送大房的礼。
小米,粗粮,咸菜,,白面,并一半红薯是一堆。
另一半红薯,白菜加上三个窝子另放在一块儿。
娘家,石舅妈给的钱没花完,刘东没要,如今又是一堆儿。
像是猜到了母亲的用意,张伯书不满的抱着大白菜道:
“娘,大白菜,我们去年冬天到今儿还没吃过呢。”
刘二女笑笑,取笑道:“小馋猫儿,就你精。”
她疲惫的道:
“娘也是没法子,明天只要去看金宝,你奶保管知道东西是你舅拿来的。都能送大房礼了,咱们母子能一点东西也不给?你觉得你奶会相信?
你奶那人这些年俺也了解一些,只要咱们主动上交,她是不会相信我有胆子私藏的。
更别说,她又时不时的来窑洞里翻检一番。
所以与其啥东西都留不住,还不如咱们自己先舍一些。尤其大白菜,这东西不好藏。”
张伯书怏怏的放下白菜,仿佛一只无精打采的小树苗。
刘二女心疼的摸摸他的头,故意哄着他:
“快别待着了,赶紧给娘想想,这些东西该怎么藏。”
藏东西好啊,这藏好了都是自家的。
他立刻神采奕奕,兴致勃勃地出起注意来。
母子两个该收拾的收拾,该藏的藏。
不一时,一切妥当。
刘二女趁着夜色,来到正房们前,小声叫唤:
“娘,儿媳有事求见。”
“啥事?”
过了一刻多钟,张杨氏怒喊:
“明儿再说。”
刘二女等了等,刚要回屋。张杨氏又道:
“说罢,偷偷摸摸的,小里小气。”
刘二女大声将事情说了,屋里静默了片刻,张杨氏吼道:
“滚!东西也拿走,俺不要你的臭东西。”
然后屋里咣当乒啷连声响成一片。
刘二女吓了一跳,她想到婆婆会生气,但没想到会这么生气,正不知所措,张老五大声吩咐:
“你回屋休息去吧,东西你跟伯书分吃了,不用给俺们留了。”
说完,屋里的声音也渐渐没了。
刘二女听着他的话像是真的,也不敢再待着,回屋与张伯书分吃了窝子,一宿无话。
次日,刘二女从宋氏那知道昨天的八卦,听着她的淳淳叮嘱,总算明白昨天婆婆为什么那么大火气了。
能不火吗?
不光大伯找公公说了以后不再接济的事,昨天,其他人也没在大房讨到好,婆婆当着亲朋好友的面丢了好大一个没脸。
刘二女绝对不承认她是有一些窃喜的。
不过,如今有一个问题摆在眼前:
两房昨天差点撕破脸,她这赔礼还送吗?
思来想去,辗转难安,她终于下定决心,送。
十里八乡的规矩,不管送什么礼,逢四不送,只能上午送。再讲究一些,逢单不送。
今日二月初九,正逢单日,但九寓意好啊。
刘二女收拾收拾,提着陪礼上大房来了。
第十七章 往事不可追
今天上午大房着实热闹了一番。
因为大房的大姑奶奶回娘家省亲来了。
张申氏兴高采烈地把人迎进来,母女两人相互问候过,大姑奶奶又看过侄子关心了一番,母女两人终于能坐下来说点私房话。
只听大姑奶奶刚一坐下便迫不及待的问:
“娘,倒是稀罕。五房那些狗皮膏药今儿倒是没见。”
张申氏虚指着她,无奈:
“你啊你。”
又得意的笑了笑
“不光今儿,以后啊,俺不让他们来,你也见不着,除非你去看望他们。”
大姑奶奶惊奇:
“怎么会?爹能同意?娘,你做了啥了?快跟我说说。”
张申氏憋了一肚子话了,本来就想找个人说说,如今可不一股脑儿将前因后果说了。
只把大姑奶奶听的咬牙切齿,捶胸顿足。
完了,她又庆幸:
“也许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时俺怕金宝晚上头疼睡不着,让你药伯开了安神的药。恰好有人通风报信让你爹那天晚上回来,俺不抓住机会不就成傻子了?”
大姑奶奶奉承:
“娘才不是傻子,娘是咱家的圣人。只是”
她忧心忡忡地:
“就怕那起子小人在外面败坏咱家的名声。”
“没事!”
张申氏不在意的笑了:
“有得就有舍,世上的事哪有两全其美的?就是老天爷也不会可着一个人照顾啊。”
她叹了一口气,转了语气:
“俺也是没办法了。
你不知道,自从你哥去后,打着你爹无子的理由,想给你爹送丫鬟的不知有多少。俺是相信你爹的,毕竟他眼不眨地把人都拒了。
可是,如果有一天,咱家得罪不起的人开口了呢?俺听说,县太爷这三年过后说不得要调往别处呢。
这且不说,还有本家这些人,过继的心思路人皆知,五房暂时没动心思,可这没心思的比有心思的可怕多了,没声没响的让金宝吃了那么大一个亏。
俺这会儿若碍着名声不趁机敲山震虎,岂不是给了本家那些人机会?
老话常说‘人看人,累死人’,咱们有几百只眼也看不过来那想害人的心呀。
金宝但凡有个三长两短的,俺活着还有啥指望?”
大姑奶奶用力地点点头,附和:
“可不是,要我说娘还是太心软了,如果谁动我的仲秋一下,我恨不得把他扒皮抽筋都不解气呢。
不过,娘停了五房的接济更好,钝刀子割肉更疼。”
张申氏欣慰的笑了:
“还是你了解我。”
母女两人相视而笑。
半响,她又透漏:
“外人看着你爹内得县太爷赏识,外交各路朋友,还不定多么富贵呢,可他们哪里知道咱家的苦?
咱家几代种田为生,本来就没留下啥家底,又赶上天灾人祸。
好不容易你爹在衙门里有出息了,偏偏身后跟着一屁股讨债鬼。
咱娘俩个说句实在话,你爹接济五房这事,要说俺心里真乐意,那是假话。
可你爹出息了,不说回报乡里,总得照顾族里吧?这本家和五房谁亲谁疏还用说吗?
再说他对俺真不错,俺不能没良心。
俺们又是长子长媳,俺们不吃亏谁吃亏?
五房但凡有个出息的,或者人老实勤快也行啊,可你看看,一窝子懒人,小心思比谁都多。
这些年兵荒马乱的,你知明哥吃药,你们兄妹嫁娶,接济五房,这一桩桩一件件,家里再厚的底儿都得掏光。
俺前两天盘点了一下家底,勉强凑够二十两银子。
可用钱的地方呢?
金宝以后总得读书吧?
你爹今年都五十一了,说不得那天就得退下来,到时候只能回老家了。
但你看看,这院子虽大,却是他们兄弟五人平分的。
现在都有点住不开了,到时候不管那房出去另打地基,这都是一笔钱。
再加上还要给金宝攒娶亲的钱,将来举业的钱……
你说俺哪敢假大方?”
张申氏一口气把心里话说出来,面上哭着,心里只感觉畅快淋漓,更不知道张家元在门外将她的话从头听到尾。
也是赶巧了,张家元本因接济五房一事不痛快。
虽然他听了媳妇的话,但毕竟兄弟情深,接济五房快成为本能了。
所以,大早上的他虽然告假在家,吃完饭却不见人影。后来到底挂心家里人,回家一看,闺女来了,赶紧来看。
大姑奶奶是带着两个丫头坐着驴车回来的。
出嫁的姑奶奶回娘家一趟不容易,大姑奶奶趁机准备多留几天。
因此,车夫先赶着驴车回主家去了。
剩下两个丫头,一个在隔壁窑洞里照看金宝。
一个守在窑洞外,看见张家元回来,这两个丫头是认识他的。
她正要行礼通报,就被张家元摆手止住了,如此这般,可不是什么都听着了。
张家元一时间只觉得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半响,他轻呼一口气,悄悄叮嘱:
“不要告诉她们我回来过”,转身出门去了。
窑洞里母女两个一无所知,大姑奶奶安慰好母亲,继续交谈着。
只听大姑奶奶拍着炕桌大声赞同:
“娘做的太对了。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娘以前就不该那么大方。只是”
她忧心:
“怕就怕五房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样,不肯善罢甘休。到时,又累娘不知生多少气。”
张申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笑了:
“娘今天教你一招,对付这种人,你不用亲自下场,没得辱没了自己的身份。你只要从他们中挑一个能闹事的,让他们自己内乱起来了,这时候谁还能有空盯着你?”
大姑奶奶想了想,赞同:
“可不是,我又跟娘学了本事。娘,你准备从五房挑谁当那把刀啊?”
她好奇的问。
张申氏神秘一笑,反问:“你觉得呢?正好考考你。”
大姑奶奶低头沉思,还没琢磨出一个所以然来,却听着院内有动静。
原来是刘二女彷徨四顾的来到大房的小院内,她一进门便见一个青衣丫头在院内立着,刘二女不由得趑趄不前。
那青衣丫头听音回头,只见来人一手挎着一个篮子,一手拎几包点心。
身着粗布蓝衣,身上好大一个补丁,幸喜衣服收拾的干干净净,还算能看。
她再三细辨,方认出来人。
这也幸亏她做为贴身丫头其中一个技能便是,凡是主人见过没见过的亲戚世交都要做到心中有数。
当下,青衣丫头马上迎上来行礼通报,刘二女立刻被接进窑洞。
她紧张不已的向张申氏问了好,张申氏受了礼,又指着大姑奶奶为两人介绍:
“这是你知慧姐姐”,
“这是知青媳妇”。
刘二女闻言,恍然大悟。
从她入门那天起,便有一起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长舌妇一直在她耳边说三道四,所以她们两个虽然没见过,她对张知慧却可谓如雷贯耳。
据她所知,张知慧并不是张家的女儿,她以大房长女自居,这里面是有一段故事的。
当年张家元刚进县城时认识了一位明友。这人是个乞丐,无名无姓,小时候别人怎么称呼的,因太难听就不说了。
长大后,因他敢打敢拼得了贵人看中,也算混出了人样,便自取了个名字叫做金白两。
他出身下贱,但难得是个侠义之人,像张家善当年闯下大祸便多亏他通风报信,张家方才差不多得以周全。
谁知好人没好命,没几年他为贵人办差时受了大伤,缠绵病榻许久,最终去了,只留下一个孤女,临终前万般无奈,只能把女儿托付给好友。
张家元没有辜负他的情义,他征得金百两同意后,不仅将张知慧带回家中尽心抚养,还许下了她与次子知明的婚约。
众所周知,张家元夫妻俩只生了两个儿子,长子知聪年幼早夭,次子知明身体一直不好。
虽如此,但以出身来论张知慧并不吃亏。
而且,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感情自然非同一般。
只可惜,那年端午张知明去送节礼,一不下心与人有了肌肤之亲。
当时,正当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那任家借机虎视眈眈,咬死了不松口,张家岂能不认?
张家元夫妇无可奈何之下索性正式认了张知慧为女,千挑万选为其选了县里大户韩举人为妻。
韩家家资颇丰,韩举人又有功名,家中人口简单,除了韩举人的右脚有些跛脚外,真是难得的好亲事。
尤其张知慧进门后从韩母那里知道,韩举人之所以在中举后被跛脚是因为后宅阴私,以至韩举人打算不纳妾后,这门亲事更显得难能可贵。
这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那时任家一直上门折腾,张家元夫妇疲于应付,也就忽略了张知慧。
张杨氏趁火打劫,以张知慧是张家的童养媳为由,硬要把她和二儿子张知青凑一对儿。
可想而知,这事闹得有点大,然后很多街坊邻里都知道了。
然而,这些闲话只在刘二女脑海里一闪而过。
当下,刘二女和张知慧互相厮认过,三人分主次坐下,青衣丫头奉上茶果点心。
张知慧对刘二女也是不见其人,但闻其事。
她饶有兴趣的细细打量了一回,只见刘二女长着一副难得的瓜子脸,配上一双双眼皮并不明显的杏眼,也算一个有七八分姿色的美人,只可惜脸色黑黄,举止扭捏,生生把美人衬的成了乡野村妇。
第十八章 现在经行中
与此同时,刘二女小心翼翼的觑视着张知慧。
只见这位大姑奶奶上着大红色牡丹纹绫袄,外套豆绿毛领比甲,下面露出牙白色的马面裙。再配上头上三四件赤金镶宝石的簪衩,一双眼神迷离,媚态毕现的桃花眼,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神采飞扬,光彩照人。
刘二女不由得脸上发红,忍不住自惭形秽。
她坐立难安,不待主客三人客套一番,先神色拘谨的支支吾吾地开口道:“这是,俺昨日碰到大哥,这是俺娘家,照看……金宝,俺带过来了。”
好似大致说出来了,她脑袋有些发懵。
她吁了一口气,只觉得尴尬的不行,紧接着快速说:
“俺有活没做呢,大伯娘,俺先回去了。”
说罢,便迫不及待地跑了。
终于送走刘二女,母女两人重新坐回炕上,青衣丫头从新换上茶水。张知慧挑起眉头,讽刺:
“娘,你可别说你挑的她。
那句话怎么说的‘窥一斑、而知全豹’,她就是个溜须拍马,见缝插针的小人,岂能轻信?
还有,咱们还能吃了她不成?一副小家子气,说个话结结巴巴的,还不如结巴呢。”
张申氏揺摇头,笑的轻昵:
“你啊,还是太年轻。你以为知青媳妇真是来送礼讨好来着?”
“难道不是?”
张知慧不相信。
张申氏赞扬:
“自然。事出有因,不提也罢。不过她那人却有一番执着劲,是个老实人,挺好。”
她心里叹口气,其实五房吵架那天,不止刘二女宋氏妯娌,都是一个院内住的,她也隐隐约约听到一些。
追根究底,自然知道刘二女算是赔礼道歉来了。
说实话刘二女本不必如此。
毕竟她有再多的不是,从她不顾辛苦救了金宝一命后也就什么都还清了。
后来,她想坦白一切,明明当时已打断她的话了,也算给她留点面子。谁知她那么懦弱的人,竟然冒着被婆嫂记恨的危险也要‘欠债还钱’,真不知这人是傻还是厚道。
谁不喜欢老实厚道人呢?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让自己从心里认同她,到今天也没把这个秘密说出口,算是保全这个小辈的名声。
但是,该解释还得解释,省的会错了意,麻烦。
她因又道:
“知青去了,剩下他们孤儿寡母不容易,如今五房又正是多事之秋,她还敢来来大房走动,她能讨得了好?还不定怎么受折磨呢。这可正是好时机。
俺挑了她,一来是可怜他们。
二来她到底对金宝有恩,与其给吃给穿的让他们遭祸,还不如想办法让他们立起来。
村话不是说了嘛‘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
三来只有他们母子无依无靠,如此才能不顾一切呢。”
张知慧点点头,张申氏看她明白了,吩咐:
“不过她太老实了,还得你推一推她。你这几天趁机敲敲边鼓,能不能成就靠你了。”
张知慧嘴上马上郑重地立下军令状道:
“你只管瞧好吧,若是我做不好,娘只管罚我。”
心里却满不在意的:
“不过是挑拨离间罢了,小事一桩。”
如果是未出嫁前,她可能还玩不转,可她不是嫁到韩家了嘛?
韩家什么最出名?
美人!
韩举人他爹韩老爷出了名的好美色,不管香的丑的使劲往家里扒拉。
这些有名分的没名分的美人们,光儿子就给他生了十三四个,更别说继承了亲娘相貌生的貌美如花的女儿了。
这人一多,再加上韩家再富它也只是县里的大户钱财有限,为了那么点钱,韩家可不乱起来了?
韩太太千防万防也只不过保着儿子中了举,到底被害的脚䏢了。
后来,韩家因此分了家,可那只是年龄大的分出去了。
到底韩老爷还在,那些无辜的美人、幼小的孩子只能留下来,这些人岂是泥菩萨——不声不响?
张知慧作为韩家大奶奶,潜移默化,使点小计还不是信手捏来?
母女两人吃了几块点心、喝了几口茶润润嗓子,忽然张知慧惊叫:
“不对啊,她如果被折磨的受不了来找娘求救呢?再说一个院里住着,就凭她对金宝恩情,她有难娘对她置之不理总不好呀”
张申氏摇摇头,笃定:
“她不会,要不要咱们母女两人打个赌?”
张知慧爽快的回道:
“赌就赌,我还不信了呢。娘若是输了把你压箱底的蝴蝶戏牡丹的白玉簪给我,我若输了,金宝开蒙后的笔墨纸砚我包了。”
张申氏胸有成竹:
“行,你准备好银子吧!”
顿了顿,她看向窗外,轻描淡写来了一句:
“任氏也该到了吧?”
张知慧一愣,马上明白过来,母女两人相视一笑。
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张申氏这块‘老姜’果然不一样,预料的分毫不差。
却说那天刘二女略显狼狈的从大房出来后,当时便没讨着好,被张杨氏教训了一番。
这往后张老五明面上受不住兄弟生分。
实际上,一是痛失大房每年给的大笔接济,二是海口夸大了反过来丢了脸面,躺到炕上躲起羞来。
张知壮兄弟往外跑更欢快了,宋氏想方设法要钱吃药,借口都是现成的——不趁着守孝调理好身体,怎么生子?
谁敢拦的话,好啊,生不了儿子的锅马上能甩给谁。
张贵英呢,更是躲在房里不出来,连吃饭、洗漱更衣都得让人伺候。
张杨氏瞧着家不成家的能不恼?
也不知她怎么算的,追根究底后把惹祸头子的帽子按在刘二女母子头上。
她本是个无事还要搅三分的人,现在一是有了借口,收拾惹祸头子。
二是试探一下大房的反应,比如大房看在刘二女救命的份上会看不得刘二女受苦呢。
反正不管怎样,只要能撕开一个口子,大房就别想甩开他们五房。
于是,她可劲地招呼刘二女母子。
挨骂、罚跪、晚上别睡觉。
以前母子俩还能刮点锅底,如今能喝口热水都算好的了,与此相反活儿重了两倍不止……
这短短几天可以说是刘二女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候。
小时候讨饭,再刻薄的老爷地主为了名声也会在外人面前收敛几分,一年也会做两场善事。
而以后,再苦再难也有了人撑腰。
刘二女不知道是怎么撑过来的,一切都迷迷糊糊的,反正她后来对这一段经历讳莫如深。
同时,她人看着是懦弱,但脾气也是真执拗。
她自觉与大房之间不亏不欠来之不易,自是不会再扒上去欠人情。
毕竟欠人情容易,还人情难呀!
再者,一对一还她还觉得对方吃亏了,必定双倍奉还才是,可关键是自家两手空空荡荡的。
好了,她越想离大房远一些,张杨氏越生气。
尤其金宝亲娘任氏也从娘家回来了,她抓住儿子受伤一事,使劲的在大房折腾。
大房人仰马翻的,眼看是顾不得其他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
贱皮子就该教训。
打,必须打,不打改不好。
还有那个小兔崽子,更得使劲打。
不打不成器,不打克亲克父,那是个天煞孤星,不打服了五房就被克完了,张家就被克完了。
……
张知慧带着两个丫头欢送任氏到五道庙口的大路上,看着她坐着租来的骡车顺着斜坡下到干河沟,渐渐地远去直到看不见了。
她立马转身往回走,一扭头,她的脸色立刻晴装多云。
青衣丫头察言观色,揣度着主人的心思,不忿得讨伐:
“任氏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就凭她、她那一家烂大街的德行,也配奶奶亲自送她?也不知从那儿冒充的脸,凭得老大。”
另一个丫头眼看张知慧脸越来越沉,连忙打断她的话:
“行了,吉祥,你少说两句吧。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如意姐姐,你怎么这么说?俺为奶奶抱不平还成错了?”
吉祥气的直跺脚,又扭头像主人告状:
“奶奶,你看如意姐姐。我说两句实话还不成了……”
张知慧看着鼓着嘴像气蛤蟆一样的贴身丫头,不由的“噗呲”一声笑了,她一笑只觉得胸里憋的那一口气也散了。
她语气轻快地赞同:
“成,成。你们的忠心我看着呢。”
任氏,跳梁小丑而已。
‘卖命的银子’越拿的多越好呢。
“多行不义必自毙,等着吧。”
轻轻的一句话透着寒气。
吉祥被表扬一脸高兴,如意心下却想着:
“任氏也太过了,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了。
打着慈母的旗号使劲折腾,太太给了几两银子连儿子也不管不顾了。
她真以为家里几个主子是慈祥人?虽不知主家为什么不处置她,但想来也不远了。有的人非得往死处奔,真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张知慧不知道两个丫头的想法,她边走边想着自己的心思。
经过这么多天的发酵,二女母子两个已被摧残的差不多了,再下去人就得出事。
幸喜自己敲得边鼓还是有用的,二女明显是心动了。今儿再把任氏打发走了,希望快点成事吧。
二女母子两个也是可怜。
哎!
这人真不能长相处,就这几天连自己这个外人都有些不忍心他们母子受苦了。
二女也实在是太倔,她怎么着暂且不说,非得认死理硬拘着伯书那孩子受苦,她也忍心?
第十九章 几个女人戏
不知不觉间,张家的老院已近在眼前,经过茅房,越过门前柴火垛。
“哎呀,奶奶你看,是五房二奶奶。”吉祥惊呼出声道
“快,快点去看看!”
张知慧闻声看去愣了下,很快清醒过来,一边吩咐一边急奔过去。
近前看,只见刘二女仰躺在冷地上,双眼紧闭,脸色发青,呼吸几不可闻。
张知慧心里“咯噔”一声,只吓的脸色发白,手脚冰凉,浑身发软。
“奶奶”
如意轻轻地推了主子一下。
“哦,对,你们两个赶紧把人抬回去。”
张知慧回过神来,急忙指挥。吉祥如意两个丫头身体哆嗦着,手脚却很麻利。
两人一左一右,胳膊伸到刘二女的腋下,用力抬起她来,架着她的胳膊便往她们母子两个住的窑洞跑。
张知慧在前引路,她推开两扇木门。两丫头架着刘二女跨过门槛,把人扶到临窗的大炕上躺下,扯了炕上折叠着整整齐齐的破被子盖上。
张知慧坐在炕边上,一边用手摸着刘二女的额头、脸、手脚的体温,一边飞快的指派:
“吉祥去迎一迎药伯,看时辰他也该来复诊来了,你注意着点在外面别乱说话。
如意去找娘去,把事儿告诉她,让娘熬一些粥,记着加两个鸡蛋。
你再赶紧抱两个被子回来,这人浑身冰凉冰凉的,这么比纸还薄的破被子那里管用?”
两人听令行事,前后脚跑出门。
很快,如意抱着被子回来了,主仆二人刚把被子换上了,吉祥也喘着气把药伯拉过来了。
张知慧忙站起身来行礼,客气:
“麻烦药伯了!”
药伯点点头,他站着稍歇了歇,待气息平复下来,斜坐到炕沿儿,认真看了看气色,伸出手细细诊了脉象,放下手回转过身子。
“怎么样?”
主仆三人紧张的盯着他。
药伯淡淡一笑,右手摸摸山羊长须,安慰三人:
“没大事!不用弄醒她,让她多睡会儿。待她自个醒过来,喂她喝碗稠稠的热粥。
我一会儿开服药,先吃两天调理调理身体,以后只要好吃好喝,少做活就没事。”
张知慧松了一口气,顿时放下心来,微笑着奉承感谢:
“药伯的本事我们家是最相信的,你说没事那肯定是没事。
多谢药伯,有劳您嘞。
吉祥、如意,你们帮忙拿着药箱、扶着点,请药伯到咱们大房去。”
两个丫头忙笑眯眯的答应了。
药伯呵呵一笑,摇头无奈的道:
“你这闺女就会给我戴高帽子,越大越会说话了。不行,我得赶紧走,要不然非得让你捧的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说完,逃也是的出去了。
两个丫头急忙追去。
张知慧被逗得失笑,心中颇有点无奈感。
须臾,她摇着头复又做回炕上。
对着刘二女因诊脉漏露出来的、上面布满明显的被打的发紫、黑、青痕迹的右手,她手上动作轻快的给放回被子里盖好,面上已恨得咬牙切齿,心里的火像活火山似的一阵一阵的往上涌,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爆发出来。
她心里能不气吗?明明什么都打算好了:
刘二女说服的差不多了、任氏也被几两银子打发了。
更好的是今儿张杨氏的大哥过五十大寿,除了刘二女这个寡妇,其他人(包括张伯书这个孝子)皆让张杨氏整回娘家‘祝寿’去了。
这多好的机会呀?偏偏正主拖后腿。
你说说刘二女也真是的,也不看看自己是啥情况,你说你逞啥能?少背捆柴能死人啊还是不干活能死人?你说你挨了多少打?如今还这么拼命干什么?天底下怎么有这么傻的人?
“咯吱”一声,窑门又开了。
如意捧着一个细白瓷瓶进来,轻声禀报:
“奶奶,这是药伯给的。说是对跌打损伤有奇效,是他老人家按古方自己采药配的,不值几个钱,不够了让再去拿。”
张知慧回过神,接过白瓷瓶扒开盖子闻了闻,一股草药的清香扑鼻而来。
她点点头,赞许:
“倒是好闻,必是好药了!”
如意大着胆子取笑:
“要不是知道药伯的本事,只看奶奶的话,还以为是那家买狗皮膏药的呢。”
“你呀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倒是敢拿我取乐了。”
张知慧虚指着如意一点又一点的。
如意抿嘴笑了笑,嘟嘴解释:
“奴这不是怕奶奶气狠了吗?”
张知慧摇摇头,她无奈的笑了笑,让如意这么一搅和,心里好似敞亮了不少。
少顷,两人配合着小心翼翼地给刘二女涂了药,又轮换着吃了午饭,直到申时初,刘二女总算醒了。
她睁着眼看着熟悉的窑顶,脑袋里却嗡嗡直响,好似糊里糊涂的,整个人不知身在何处。
“哎呀,可算醒了,我去取粥来。”
如意高兴的叫道,一溜儿小跑出去了。
刘二女被这一声儿惊醒了,昏迷前的事立时在脑海中闪现。
她连着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早上又饿又累的去背柴,结果硬撑到柴火垛前,到底体力不支,两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看着张知慧,脑子后知后觉的高兴着:
“俺这是被救了?”
她眨眨眼,想要感谢,张张口又觉得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正犹豫不决间,张知慧已先气愤填膺的骂了:
“你是不是傻子?你傻就算了,凭啥把伯书带上?你倒是良妻贤媳了,你可想过你还是当娘的?你死就死吧,让伯书靠那个去?你想过生你养你的父母吗?你这样还不如先勒死伯书,自做你那孝顺媳妇儿。你……”
说着,她气冲冲地跑了。
刘二女眼含热泪,双手虚弱的便要起来去追,奈何一动便两眼直冒金星,只硬撑着坐了起来,便再无余力。
张申氏端着一碗小米粥进来,看着刘二女,说话温言细语的:
“你别动了,好好坐着,歇一歇,把粥喝了,咱们娘俩说说话。”
刘二女听话的一动不动,心里千言万语,嘴上汇成一句话:
“伯娘,俺……俺……”
张申氏不耐烦婆婆妈妈的。
“吃!”
一个字重若千金。
刘二女不敢违逆,一边眼泪盈眶,一边狼吞虎咽的吃完了。
张申氏把碗要过来放到炕边,拉着刘二女的手,语重心长的道:
“二女啊,你是一个好女人,可你不是一个好母亲啊!”
她循循善诱:
“自古以来,咱们女人靠什么立足?
靠的是男人。
你如今可只剩这根独苗苗了。
咱就是普通小老百姓,不是圣人,何况圣人就没点私心了?你这么拼死拼活的,若有个三长两短,伯书……
修行先修心,渡人先渡己,你若真想带的伯书去死,咱们谁也拦不着不是?
你自个好好想想,是死还是活?”
她拍拍刘二女的手,叹口气径直去了。
刘二女听住了,正怔愣间,如意又进来了,她轻手轻脚的取了碗筷要走,想了想,坐到炕沿,轻声问道:
“我跟你讲一讲我的事吧?”
“嗯?”
刘二女抬起头,神色茫然,不知所云。
如意长吁一口气,径直讲:
“和吉祥是韩家家生子不同,我是外面买来的,算是奶奶的陪嫁。”
她瞥见刘二女听着认真,进入正题:
“我家本是安州辖下的一户普通人家,家中爹娘、弟弟加我一共四人。虽日子清苦,到底一家和乐。
哪知道那年小叔惹了事,我爹那老实的被爷奶哄着背了锅,被事主家三下两下打死了。
我娘正怀着身孕,大惊之下一尸两命。”
想起往事来,她泪如雨下,哽咽起来:
“按说我们姐弟那会儿该靠着爷奶叔伯过活儿,那知连我那惹事的小叔都不愿管我们两个拖油瓶。
我舅舅硬逼着我舅妈同意收留我们了,谁知我爷奶不同意,他们大闹了我舅家,说他们挑唆我们姐弟改姓,抢他们家的子孙,还要去官府去告。
舅舅本家兄弟不愿惹事都退了,舅舅独木难支只得哭着走了。
我们姐弟为了活下去,只得拼死拼活的巴结着那个家,真是恨不得是那看家狗、是那犁地驴……
结果我弟弟也没保住,生生饿死了。
他们生怕我也饿死,赶紧把我卖了,好歹不亏本。
我一看你,就想起以前,你怎么像我们家人一样傻?”
说完,她忍不住嚎啕大哭。
刘二女感同身受,眼泪也哗哗的流,两个人越想越哭,各占一方,拼起哭声来。
一时间,窑洞内哭声震天。
哭也是需要力气的,伤心也是有时限的。
良久,两人泪人慢慢的相继止住了眼泪。
她们不好意思的对视一眼,一片无语尴尬。
“老五,老五,有人在家吗?”
一个大嗓门震耳欲聋。
“呀!家元回来了?”
“嗯,刚回来。石头兄弟家里坐?”
张家元四平八稳的声音传来。
“不用,不用。家里婆娘还等着俺吃饭呢。
这不是俺去张家沟老婆子娘家送东西嘛,路上看见伯书一个人往回走,这不给你捎回来了。”
大嗓门石头快言快语地说了前因后果,又斟琢了一番,开口:
“俺见了他时娃就不说话了,只低着个头乱走,别是被啥迷了吧?”
刘二女一听儿子的名儿,其他的话再也听不见了,掀起被子便要冲下炕,好歹被如意气喘吁吁的拦住了。
第二十章 未来尤可期
刘二女靠坐在炕上,一双眼半天不眨一下的盯着儿子。
张伯书挨着母亲,就着炕桌,双手捧着个粗瓷碗“唏哩呼噜”的喝着浓浓的鸡蛋小米粥。
他平常吃的也快,但这人也许是天生的聪明,也没人教就学会如何让自己吃饭又快又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可如今他真像恶死鬼投胎。
吃的狼藉不说,一大碗稠粥下去,还眨着双渴望的眼看着你。
张申氏母女并肩坐在炕边上,看着母子两个眼中闪过丝丝怜悯、愧疚,实在受不了,心一软又吩咐如意从加盖的陶罐里舀了半碗粥递过去。
张伯书接过,又狼吞虎咽起来。
刘二女见他吃的虽快但没噎着,渐渐放下心来,思绪飘到刚刚问出来儿子说的话上。
原来今天张伯书随张老五夫妻及两个儿子、媳妇、女儿一行七人坐着驴车去做寿。
按理来说,不管张杨氏怎么跟娘家人亲近,可毕竟出门几十年了、又是随了厚礼的,这一行人都是客人,理应上桌才是。
那知去了才知道,蛮不是那回事。
杨家本是杨沟子里的一户‘乞丐户’。
张杨氏老娘先生了四个女儿,分家时因无子这一家子几乎是净身出户,是被兄弟撵出来的。
张杨氏爹娘本来有那么一点上进心,也因为无子闹得一出出戏而泯没了。整天懒懒散散,家里一切生计通通交给几个女儿,两口子袖手旁观,只管自己吃饱喝足,再加上努力造人。
两口子能力都是强的,竟又生了杨发这个儿子和五个女儿,统共十个子女。
夫妻俩已经偷懒享乐惯了,踏踏实实养家糊口都够呛,偏偏还想宠宠儿子,怎么办?
想指望别人时是不成的,亲人好友那个不知道这俩人是啥人?
正好那时候天下就成乱象了,活不下去卖儿卖女的不知有多少。
受此启发,两口子决定买女儿,反正自家什么都没有,就女儿多。
还竟挑两口子的优点长,长得颇有几分姿色。
两口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尽往能买高价的地方卖,至于女儿们的死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后就当死了。
当然,若是哪个女儿有出息,也是可以看情况走动,顺便要点‘孝敬’钱。
就这样,杨家的女儿越来越少,杨发硬靠着秘方富养着长大,娶妻,又生了五个儿子。
张杨氏是姐妹中唯一一个没卖出去的。
之所以如此,一是因为她长得是姐妹中最垫底的。
然而只这样的姿色也够了,当年张老五可是一见倾心,要死要活的非得娶。
二么也是一脉相承,有个讨饭的道士说,张杨氏旺家,宜好好对待。
杨家是逢香必烧的,自然十二分的信这个,人当然不能买了。
张杨氏也是个有点心眼的人,她怕爹娘把她嫁到那种表面风光聘礼多的人家(比如冲喜什么的),便先下手为强,为自己挑了个女婿。
除了这一点,人家还是好女儿。
这不,一看房后搭起的临时锅灶前没人干活:
侄媳妇儿们借口招待娘家人偷懒跑了。
请来帮忙的本家邻居有样学样三三两两的扎堆聊天,不知说了什么,一群人时不时哈哈大笑。
大厨坐在门槛上,面前放着小矮桌,放着一碟花生米、一个酒杯。
他一个一个抓着吃,小徒弟蹲在一边,拎着个酒壶伺候着酒水。师徒两个间或与帮忙的人调侃两句。
不大的地方竟构成了一副别样热闹的乡居图。
张杨氏没欣赏的心情,她快气炸了。
立刻不把自己当外人呵斥了众人一通,然后把张家人,连小儿子、闺女也没幸免,赶去干活,她自己更是卷起胳膊来干的热火朝天的。
如果只这样,张伯书也不会跑。
毕竟在那儿他都得干活,何况今天是寿宴,能吃两口剩饭也是了不得的事。
那知,天近午时杨贵华带着夫婿儿子回娘家为父祝寿来了。
这杨贵华是杨发唯一的女儿,他五个儿子物以稀为贵,加上他老婆是个拿的了主意的,这个女儿不说娇养着长大,但与姑姑们比绝对可谓天差地别。
长大后因其相仿姑姑们的美貌,被县里的商户孙家聘了去。
孙家家大业大、规矩繁琐,孙姑爷虽是庶出脾气却大,杨贵华作为‘家风不正’人家出来的只能以色侍人嫁入‘高门’的贫贱女,自出嫁后几乎没回过娘家。
谁知这一次孙家竟来人了,送的寿礼还不薄。
杨家男人们、张老五等抢着去招待孙姑爷,女眷们也围着杨贵华奉承,只剩下杨贵华的宝贝儿子,这是个不能惹的小霸王,偏偏杨家的几个孙子亦是被宠坏的,这两方凑到一块儿想想就太平不了。
杨贵华母女正发愁,张贵英出主意把侄子推出来了。
好了,一群小霸王有了‘好玩的玩具’了可不得使劲折腾?
孙小霸王又提议说要骑马玩,杨家小霸王们热烈响应,一哄而上将张伯书摁倒地上。
这孙小霸王和张伯书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犹如鹅软石与大石头,然后孙小霸王摔了还被一群人哄着,张伯书差点压断腰却遭到舅公家里表叔伯们一通毒打,然后被关到柴房去,等过寿的客人走后再好好教训……
“要不是樊婶娘可怜我,把我偷放出来……”
想想儿子身上的伤,刘二女心如刀绞。眼泪涌了上来,她微微抬头用力的眨眨眼省的掉眼泪。
“不能哭,不能哭,伯书看着呢。”
一边在心里坚定的命令自己,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扫见斜对面张杨氏母女两人眼中闪过的怜悯、心疼、愤怒……
张伯书很快吃完了饭,天也黑了下来。
张杨氏母女不住的叹息着回大房去了,张家元还等着呢,毕竟是自己侄孙,怎么回事他总得知道,后续怎么样也得商量商量。
窑洞内,刘二女母子躺在温暖干净的被子里。虽然满身是伤、浑身难受的受不了,张伯书却激动的睡不着。
他还是第一次盖这样好的被子,又暖和又舒服,原来盖被子是这样的好……不能想,越想越睡不着了。
刘二女轻轻地用手摸摸被角,这是大房拿过来的,成亲时她也陪嫁过两条这样的被子,可惜……
她吸了了一口气,脑中闪过张杨氏母女那复杂的眼神,她只是老实懦弱并不是傻,她看得清楚更是看得得明白、想的也多。
以前她为啥那么老老实实的?
因为还能过。
张家是不好,可这个天下比张家更不如的多的去了。
在张家至少保证了她母子两个安稳。
至于再嫁?
她有自知之明,没成亲之前别人就没看上她,成亲后就能嫁的比现在好了?
如果再嫁后夫家不堪,再生下一堆儿女,可咋过?
那还不如就这样,死后也能挣一座贞节牌坊,那也是为家族,为儿孙争光了。
再说,再嫁母子就得分离。她是走的是痛快了,伯书呢?他能有好下场?
她把他生下来,不说把他教的多么出色,能文能武吧,最起码也得是她亲自教养或者请信任的人教导。
那样,以后他再不成器,她毕竟努力过了,其他只看命了。
还有她的本性。
老话常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她若不能改改性子,就像她娘说的:再找一家还不如现在呢。
可如今呢?
眼看刀架到脖子上了。
她们母子其他的不说,只说伯书腰上的伤。
他如果今天没跑回来,不用杨家人再给他算账,只拖一晚上,用药伯的话说‘一辈子躺着吧,富贵!’
那样的话,还有啥以后?
她越想心里越恨,恨别人更恨自己。
不能再忍了!
她应该怎么做,咋立起来呢?
遥远的快遗忘的记忆涌上心头。
她娘家刘家庄虽然以刘姓为名,但刘姓人并不多,外姓反而占多数。
其中有个石家,家中老两口并一个独生儿子,他家里有良田百亩,也租着长工,家里还算富裕。
石大爷先娶的李氏,李氏人美,贤良孝敬。
刘二女小时候讨饭从她家门前过,她只要看见了,总会偷偷的给她吃的,街上的人没有不夸的。
可惜这么好的人没遇上一个好夫家。
石大爷脾气暴躁,喜欢揍人,尤其喜欢揍媳妇。
石老太喜欢摆婆婆谱,明明家中租的婆子,她非得媳妇亲自伺候,动则打骂折腾。
那一回家中来客,石老太吩咐李氏去做饭。
石老太抠门,这一回难得大方,李氏激动的从上房捧着一升白面往厨房去,没想到不小心把面扣在了地上,就那么巧一阵风过将面吹的干干净净。
李氏害怕回房便吊死了。
没两个月石家续娶了柳氏。
这是个泼辣能豁出去的,没几个月制服的石家上下大气也不敢喘。
难道要学柳氏?
可她的泼辣一般人也做不到,至少目前自己是做不到的。
再一个,泼妇难做,有个好名声更难、更重要。
怎么能不伤名声又立起来呢?
她拧起眉细细思量一番,嗯,有了!
只不过要受点罪。嗯,受罪总比送命强。
听大伯母和知慧的意思,大房是支持自己的,大伯又在家,就明天吧,今天发生的事正是个闹起来的好时机。
总得试试。
还有伯书,也得嘱咐嘱咐他。
刘二女反复盘算着,渐渐睡着了。
第二十一章 改变第一战
次日,天刚蒙蒙亮,刘二女早醒了,又仔细推演了一番昨晚的谋算。
张伯书也醒了,听她仔细地交代了几遍,他越听眼睛越亮,整个人立马显得神采奕奕,干劲十足。
母子两个躺在炕上,静静地等着时光流逝,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没早起。
怪不得有人说‘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也是一种福气’呢,母子俩今儿可算体会啦。
过了半个时辰,一阵细微的说话声传来,刘二女神情一肃,凝神细听。
片刻,她脸上露出笑容。
不大会儿,门外隐隐听到脚步声。
“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了。
刘二女闻声望去,果然是吉祥、如意两人。
她们一个拎着茶壶、帕子等洗漱之物。一个端着托盘,上面放着粥、药等东西。
两人将东西放下,见刘二女醒了,吉祥赶紧准备洗脸水。
如意则笑着对她们母子笑道:
“二奶奶、伯少爷醒了!夜里睡得好不好?难受不难受?我们太太和奶奶心疼了一晚上,早上一醒来就吩咐我们过来伺候呢,就怕你们不方便。”
刘二女感激不尽:
“好多了。大伯娘和大姐真是太好了,俺真是……多余的话俺也说不上来,只看俺们母子的心了。
你们也别叫啥奶奶、少爷,俺当不起,俺比你们大,托大当一声姐,伯书叫名儿就行了。”
从前朝开始,律法就规定了庶人不得用奴婢。
虽说后来前朝越往后越混乱,这一条律法形同作废,但这不是新王朝——大良朝建立了,这一条律法并未作废。
韩举人作为有功名关心时政的人,自然向家里人传达过新律法,如意这个大丫头自是知道。
而且,她也看出来刘二女是真心相让。
于是便顺从地改嘴:
“行,我听姐的话。不过,我伺候姐穿衣洗漱,这可不能再推脱!”
刘二女笑着点点头,张伯书立即伶俐的笑着道谢:
“谢谢如意姐姐,吉祥姐姐!”
“哎呀!这个机灵鬼!”
吉祥笑眯眯的惊呼。
刘二女“噗呲”一声笑了,如意也抿着嘴笑了,几个人互相看看,很快笑成了一团。
一会儿笑声渐渐停了,两人伺候刘二女母子起床更衣。
吉祥拧了帕子,刘二女接过擦了擦手脸,用放在窗上的旧梳子通了通头发,极快的挽了个圆髻。
那边如意早把张伯书收拾好了,又将脏水倒了。
两个丫头又配合着放上炕桌,母子俩围着吃起粥来。
浓浓的小米粥熬出了米油,一人碗里窝着两个鸡蛋。
香,真香,真好吃!要是以后每天都能吃一碗……
刘二女舒口气满足的吃了一口,昨天也吃了,可心里有事囫囵吞枣一样。
“娘,真好吃,俺还没喝过这么好的小米粥呢,还有鸡蛋呢。”
张伯书也发出感慨。
的确,他长这么大,真没吃过啥好饭。
刘二女心里酸酸的,她当年讨饭时,还有好主户给过白面包子……
她不禁有点自责,心里更恨了,心里的忐忑不安也仿佛轻了好多。
如意同情的看着他们母子,吉祥强笑安慰:
“好吃那就多吃点,以后日子过得好了,你还不想吃呢。”
“俺不会!”
张伯书倔强的反驳。
一时饭毕,上过药,两人告退回大房去了。
刘二女母子挨着靠坐在炕边,眼看太阳升到半空中,母子俩慢慢挪进灶房,映入眼帘的便是锅台上放着的几根根大葱、三个鸡蛋并用碗盛的一点油。
刘二女母子俩盯着东西看了半天,互相看了看,她摸摸儿子的头,长吸一口气,咬牙坚定的道:
“去吧!”
张伯书用力的点点头,跑到橱柜前打开门,先拿了一个碗,用油勺从油罐里狠狠地挖了六七勺油放在碗里,又从小编篮里拿了七八个鸡蛋,再把这些东西皆放在一个口宽半尺多的小编框中,最后将小框放到角落看不见的地方,然后兴致勃勃的跑出厨房去了。
这里刘二女只不管他,她径直把灶台上的油下锅,将葱切断,利落的炒了一个大葱炒鸡蛋盛在碗里,然后刷锅,添上冷水架起大火让它自己烧着。
她拿了筷子,挪了个小板凳坐了,然后把那碗葱炒鸡蛋捧到手上。
只见这葱炒鸡蛋,色泽分明、香味扑鼻、热气腾腾的,让人一看就很有口腹之欲。
她怔怔迟疑的看了看,一口一口慢慢吃起来。
“来了,回来了!”
没多大会儿,忽然张伯书小跑着进来报信。
他刚才去大门外盯梢去了。
这是刘二女早上嘱咐的第二件事。
他藏在门洞里,不时探头瞭望,直到远远看见五房的人坐着驴车蜿蜒回来,停在茅房边的空地上。
车刚停,张杨氏就要往回跑,谁知车做的久了,腿一麻差点摔地上,幸好她手快抓住车沿儿。
她后怕的拍拍胸口,一边靠着车站着,一边朝宋氏骂:
“你眼瞎呀?娶你有啥用?”
宋氏被骂愣了,眼看婆婆还要继续,她看向张知壮,那知丈夫看也不看她,径直往下街去了。
张知少赶驴赶上瘾了,这还是自张金宝受伤后第一次从大房借出来,自不肯轻易还回去,将车卸了,牵着驴便跑。
张贵英将头扭到一边。
只剩下张老五,他用力咳嗽两声,张杨氏会意,咽下了准备出口的脏话,待麻劲过去,她对着宋氏和闺女吆喝:
“走,跟上!”
张老五看三人走远了,才像一脚踩不死蚂蚁一样,慢吞吞地往回走。
张伯书强压着害怕,硬顶着自己往回躲的心,小心翼翼地盯着,眼见张杨氏怒气冲冲地过来,这才赶紧转身跑回来报信。
刘二女慌乱的拉着他坐下,将碗筷递给他,颤着声音催促:
“快吃!”
那碗鸡蛋她只吃了一少半。
可能是盯梢时怕劲已过了,张伯书接过来边吃,动作虽快却一点都不乱。
刘二女受其感染,心慢慢平静下来。
“好啊,你个偷吃鬼!你个杀千刀的娘俩。”
张杨氏一进大门,她那个堪比狗鼻子厉害的鼻子便闻到一股炒鸡蛋味,顺着味道跑过来一看,顿时如水入油锅气炸了。
就这个关键时刻,她任是没忘去看一下橱柜里的东西,一看明显减少的油和鸡蛋,她心疼的只哆嗦,差点气昏过去。
“那鸡蛋是你们两个贱货能吃的?闻都不配闻的下贱玩意、破烂货、缺德鬼!你们咋不去死?老天爷啊,你咋一雷劈死这两个不要脸的货?”
说着已上前去抢碗打人,张伯书首当其冲害怕的发抖。
张贵英眼冒红光,一脸兴奋。
宋氏恰到其份的低下头。
刘二女既怕又恨且怒,她浑身打颤,伸出手就准备抱头,眼看计划将要失败。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怎么的昨天的片段在脑海中闪现,然后越来越多,她刹间醒转过来,气愤之下,倏地闭着眼颤着手一推。
张杨氏被推个正着,向后踉跄一下没站稳,“噗通”一声仰脸倒在地上。
顿时,四下寂静无声。
张贵英吓住了。
宋氏觉得不对迅速抬头一看,傻了。
张杨氏像被雷劈了,丢了魂似的,一动不动。
张伯书张大着嘴,眼里发亮。
刘二女也愣住了,她没想到这个结果。
毕竟一来这是婆婆,二来她被打怕了,三来张杨氏比她胖多了,此起彼伏之下,竟是这样,怎么能不让人怔愣?
不过比起张杨氏他们的不相信,刘二女母子也算有意的,他们很快清醒过来。
刘二女跨过张杨氏便往灶房外跑,张贵英、宋氏不知觉的拦住,刘二女逼视着她们,不闪不避。
看着刘二女发狠的眼睛,两人眼神不禁躲了一下,刘二女趁机撞过去,径直跑到上房跪倒地对着炕磕起头来。
这么一会儿,张杨氏也爬起来了,她抽了一根小孩胳膊粗的一根柴,气急败坏的四下看看,没见着张伯书,干脆追着刘二女。
张贵英、宋氏好不容易站稳,又被这么横冲直撞的碰了个仰巴跌,两个人差点气死,也火冒三丈的追了过去。
厨房角落里,张伯书小心翼翼的转出来,将藏起来的鸡蛋和油倒回原处,把碗洗干净放回去。
他这里忙活的时候,正房也热闹非常。
张杨氏拿着一根粗柴追到她房门前,只见刘二女“砰砰砰”的在使劲磕头,她心里立时得意了,手上动作却一点都不慢,使劲抽打过去。
那知刘二女像不知疼似的,躲也不躲还在用力磕头,她当时怔愣住了。
莫不是傻了?
回过神来又发现刘二女磕头竟磕的头破血流,她真是吓着了。
张贵英、宋氏比她还害怕,三个人正手足无措中,张伯书从厨房跑出来,装着从窑洞中刚出来的样,上前一看,大叫:
“娘,奶奶别打了。”
这一声惊醒了众人。
张贵英不待母亲动手,她已气狠狠地冲过来,扬手便打,张伯书借机坐到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与此同时,张家元夫妇也带着大房其他人闻声跑出来。
一眼便见张贵英将侄子一巴掌打到地上,张杨氏拿着粗柴正在往死里打刘二女,宋氏站在婆婆身后像是助阵加威。
近前,首先映入眼前的便是刘二女那一脸血,现在血越流越多,顺着头发、脸流过掉到地上。
她却仿佛感觉不到似的还在那儿一五一十的磕头。
“都住手!还不赶紧扶起来!老五你他妈的赶紧给老子滚过来,关门。”
张家元怒了。
第二十二章 正房的大戏
五房的正房里,南墙下的临窗大土炕上,张家元闭着眼睛盘腿靠里坐着。
张老五挨着窗户坐在他对面,他右手捏着烟袋,时不时咽一下口水,哆嗦着手才想抽一袋烟,头却不知觉地抬起来看一眼闭着眼的大哥。
明明张家元一副闲闲地样子,他却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忙把烟袋藏在身侧。
一会儿又忍不住想抽烟,又害怕,如此反复。
张申氏妯娌二人相对着坐在靠北墙的张知少睡觉的杨木架子床上。
左边张申氏端着一碗茶水,面上镇静,心里已忍不住暗暗揣度:
也不知能不能成功?这一百步都走了九十步了,可别被老头子坏事了。
按理来说不会呀?夫妻三十年我还不了解他?可如今这架势?这心里怎么七上八下不踏实呢?
右边张杨氏面上既不镇定,心中也十分心虚。
而越心虚这几天的事,尤其这两天的事就越在脑海里浮现。她越想越害怕,忍不住缩了缩身体。偏偏心里又有股子不服的气撑着,不免表现得色厉内荏的很。
她们旁边张贵英挨母亲坐着,也不知是心里有事还是做惯了高凳子,她坐在小板凳上不时的偷偷动一下,给人一种坐立难安之感。
宋氏站在婆婆小姑子后面,低着头、垂着手,一副孝顺媳妇的样子。
可惜眼里不时闪过的暗光,皱着的眉眼显示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便在此时,张知慧径直闯进来,轻声叫了声“爹”,便往旁边让让,露出她身后的人来:
刘二女虚弱的靠着吉祥,她已换了一身干净的带补丁衣裳,手脸又洗了一回,伤口上抹了药,缠着一圈白布,散发着浓浓的药味。
如意一只手扶着她,一只手拉着点张伯书,省的他腰上吃劲。
他们刚站定,张杨氏便“噌”的一下站了起来,伸着手指着刘二女母子,迫不及待的要正破口大骂。
她只说了个“你”字,那边张家元已“嚯”的睁开眼,双眼如同利剑一般向她直射过来,她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剩下的话硬被吓回肚子里去了。
张家元冷冷的瞅了她一眼,看把她盯老实了,扭过头来对张知慧、刘二女母子温声细语道:“先坐吧!你也坐。”
后面指宋氏。
如意忙松开手,赶紧从墙角搬了四个板凳,挨着张申氏并排放着三个,对面张贵英下手又加了一位。
张知慧大方的应“是”,坐在张申氏下手首第一位。
宋氏脑子转了一圈,偷偷看看婆婆脸色,坐在右面第二位。
刘二女愣了愣,犹豫了片刻,带着儿子行礼,在左边依次坐下。
张家元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对面相对的两排人,眼角余光扫过忐忑不安的张老五,端起炕桌上的茶抿了一口,淡淡的道:
“凉了”。
如意吉祥忙换上四碗热茶来,分站两扇门后垂手侍立。
他用手接过热茶,垂下眼睑,轻声寻问:
“你有话说?”
明明他的话很温和,他也没指名道姓,张杨氏却吓了一大跳,她不禁失声否认:
“没有,没有,俺没话说……不,不……那个俺去叫一下大壮、三小子……”
说着,她便想要往外跑。
“咚”的一声,张家元将茶碗扔在炕桌上,茶碗转着圈顺着桌子“咕噜噜”的滚下,“啪的一声”,摔在地上霎间四分五裂。
张老五盯着挨着炕边放的炕桌上流出来的茶水,很快向四面八方流出,沾湿了床单褥子,滴在泥地上,他肉疼的呲了呲牙。
对张杨氏来说,那一声“咚”就好比大晴天在她头上响了一道雷,后面“咕噜”声,碗破声又如同心悸病人忽闻打鼓声,揪的她心如刀绞,她的脸色霎时苍白无力、摇摇欲坠。
刘二女也吓了一跳,忍不住跳了起来。
幸亏其他小辈也不比她胆子大,陆陆续续站起来了,倒也不觉得她那么显眼。
众人皆放缓了呼吸,四下里寂静无声。
过了差不多一柱香时间,刘二女终于听到张家元开口了:
“找他们干啥?他们没长腿?那么大的人了,家都不知道回?你还想丢人丢外面?
坐下,等着。”
话一摞,只见张杨氏再也支撑不了,“噗通”一声坐倒在罗汉床上。
张知慧下一个施施然坐好。其他人有样学样,没样的听令,刘二女母子趁机坐好。
屋内又安静下来,一阵无声的紧张却在屋内蔓延开来。
刘二女努力挺直腰规规矩矩坐着,争取给张家元这位伯父留一个好映象。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谁让公公婆婆是他老人家的亲兄弟、弟媳妇呢。她对张家元来说只能说是个外人,关系本就远了一层,人多是帮亲不帮理的。
何况,在世人眼里尤其那些老古板眼里,刘二女母子本来也没占多少理。
毕竟按这个世间主流规矩来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所以不要说每天挨打受骂,就是打死你,你也应该没二话。
甚至,有的人还会挑你的不是,要不然这么多做人媳妇的,怎么就你婆婆那样对你?
就算有那么几个帮你说话的,可能转眼又会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两个人都不是善茬,一个人也挑不起事来呀。”
诸如此类。
虽然张申氏母女像是帮忙的,但是她如今也算学到教训了,不敢再多依靠别人。
再一个若是张家元硬是占兄弟那边呢?
她越想越没胜算。
可是,她已经没退路了,只能勇往直前,只能尽量抓住每一个机会,只能尽量显得老实规矩点,哪怕让人同情、怜悯,哪怕没颜面。
只要能活着,不挨打,吃饱穿暖就行。
刘二女脑子里的想法一个接一个,其他人也心思各异,这也算是一场别样的脑海大戏。
“娘,娘,饭好了吧?”
时近中午,张知少看点回来吃饭。
张知壮在街上等着,看见迎上去,兄弟二人一起携驴回家。
张知少还未进大门便张口大叫,他极快地将驴拴在门外小槐树上,便往正房飞奔。
“可饿死我了,今儿可只有我干活儿了,可得给我做点吃点好的,娘,这都几天没吃肉了?我要吃鸡蛋,最少也得来三四个吧?”
张知壮紧跟其后,不甘示弱:
“还有俺,俺也”
他的话咽进了嗓子里。
兄弟俩看着屋内的阵仗唬的愣了。
张杨氏听见爱子的声音本来想迎出来的,屁股都离床了,忽而想起屋内还坐着个煞神,忍不住朝张家元看去,被他两眼一瞪,吓的一屁股坐下宛若鹌鹑般。
宋氏眼见她如此,也不敢出声。
于是两兄弟就这么直直的闯进屋来。
幸好两人还有点小机灵,赶紧上前见礼,张家元点点头,淡淡的吩咐:
“自己找地坐吧。”
两人看了看,拿了板凳坐在炕前。
张家元喝了两口茶,吆喝:
“人齐了,咱们开始吧,早说早了。”
张杨氏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刚要开口,只听张家元话音一转,沉声道: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怎么处理的你们怎么听,要不然……”
他没说出来,但众人都忍不住浑身一紧,心神提了上来。
张老五头一个积极的响应:
“那当然,都挺大哥的。”
他心里高兴的不行。
甭管怎样,大哥只要管了这一桩事,其他的事他能推的了?
如此,两房也就不生分了。
再一个他还有点小私心,张伯书再怎么都是长孙,他多多少少也有点祖孙之情。
所以,不管张家元咋判他都没吃亏。
张杨氏有点心不稳,她没忘了她可跟大房刚结仇。
为这个大房连接济五房都不愿意了。这么多天大房都没管五房的事,这突然间插手就怕大房趁机打压她。
不过,这想法也只有一点。别的先不说,至少她可是有三个儿子的人,儿子们还都听她的,惹急了她,索性带着儿子们闹大,看到时候怎么收场。
还有娘家,她可是有五个侄子呢,侄女的婆家还是县里的大户。
昨天,侄女对她客气的不得了,想必她有事侄女应该不会推脱吧?
想到此,她仿佛吃了大补丸,整个人都膨胀了,情不自禁的向张家元挑衅的看了一眼。
张申氏斜了她两眼,心里暗暗嘲笑,就这么个蠢货!
张知慧一直盯着张杨氏呢,见了她的小动作,忍不住笑出声,赶紧用手捂住嘴,假装咳嗽两声。
吉祥、如意也笑了,她们站着看的更清楚,心里不约而同地想:
“主母这个五婶可真逗,耍戏法的的都没她好看。”
张贵英嫌弃的看了母亲一眼:
“娘还教我学规矩呢。堂堂主母也太沉不住气了,自己一定要戒急戒躁,省的嫁人后丢人。”
宋氏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心里暗暗琢磨:
那边胜算大点呢?
一会儿该帮那边?
要是婆婆赢了,刘二女母子毕竟跟她有情分,是不是该为他们说两句好话?可怎样说不触怒婆婆这个得好好想想。
当然,若婆婆实在太生气,那也没办法了,她也只能躲了,没得为了别人委屈了自己。
刘二女侥幸赢了呢?
想到这个可能,她心里先一阵不舒服。
继而又想到刘二女赢了,两人同为儿媳妇是不是也能得些好处?……
时间越久,刘二女越害怕。
不过事到如今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走一步看一步了。
所以,她心里慢慢的就一个想法:
不要害怕,大不了豁出去一条命,反正今儿要失败了,她早晚得被打死。
为了活着!
想想她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子勇气。
第二十三章 人人都有理
“好了,不吭声就是同意了。怎么回事?都说说吧。”
张家元扫了众人一眼,心中有数,便漫不经心地道。
“我先说”,张杨氏迫不及待的开口。
老话都说‘恶人先告状’,她可不得防着这一点?
不过,告状嘛,自己怎么也得占理吧。虽然在她看来,她处处有理。但说实话,对于昨天张伯书挨打一事,她还是心虚的。
毕竟她知道,张家元是个看重家人、护短的的人。要不然,这年头,兄弟分家几十年了,有几个能像他一样一直补贴兄弟?
虽然补贴这事可能还有什么内幕,但也不能否认他不看重兄弟情义。
她可没忘记昨天的事,若是这小兔崽子一会儿告状呢。
所以不能说昨天的事,最好先找一件事把他们娘俩打趴下了,想办法让他们闭嘴,昨天的事自然没人提了。
可不是两全其美了?
于是,她扑腾一下跪在当地,捶胸拍地的呼叫道:
“大哥你是不知道啊,这个‘丧门星”不是东西呀。昨天我娘家大哥做寿,寡妇是不能去的,我好心好意留她在家里歇息,这贱人倒好,使劲给我折腾粮食。
就刚刚我亲眼所见,那么一大碗黄橙橙喷香的鸡蛋,那油在碗里都遮碗底半寸高了,他们都吃了。”
都吃了三个字她咬牙切齿地拉着长音。
“那鸡蛋,那油,她一个克夫克父的赔钱货也配吃?还有这个小兔崽子,跟他娘一样,心都黑了。”她指着张伯书恨不能生吃了他的肉,张伯书被吓得浑身发冷,僵直着身体,动都不敢动。
刘二女心疼的上前护住他,强逼着自己直视着张杨氏。
张杨氏被看的一窒,随即呼天喊地道:
“那鸡蛋是我一个一个从鸡屁股里掏出来的,为的便是攒着买油买盐。为这,家里大老爷们地里刨食多累多苦我都没舍得让他们吃一口。还有那油,我平时做菜都是用筷子沾一点就炒一大锅菜的,家里一年都吃不了五斤油。可今儿呢,这个败家娘们,我的油啊。
她是吃的油吗?她是吃的我的血,我的肉,我为这个家操心操肺的,可他们……我这心疼的呀。
她们是拿刀子在割我的心啊!
老天爷呀,你在天上怎么看的下去,你怎么不扔下来一个大雷把这两个不是东西的货劈死?死了我倒清净了。”
这一番话,她说的真是唱做念打俱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儿唱大戏呢。
说完,她顺势一倒,假装昏倒。
她计算过了,反正她是坐在地上的,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下,也摔不疼,反而能加重刘二女母子的罪名。
不过,她到底没摔着。
张知少抢上前去接住她,然后一边扶着老娘半躺在地上,一边哭叫道:“娘啊,我的娘啊,你怎么了?你可不能有事,咱家哪里能离了你?我还没娶媳妇儿呢,你要死也得等我……”
张杨氏激动的咳了两声,醒了过来。
她心里埋怨道:“这个知少,会不会说话?刚开始还不是说的好好的嘛,一转眼就露馅了。还有大壮,老娘昏着,你不知道拦拦你兄弟?他不会说话丢人了,你面上就好看了?真是白疼你了。”
幸亏张知壮也不是傻得,赶紧上前扶着老娘。
张家元脸一绷,不客气的使唤道:“行了,你们兄弟俩还不把你们娘扶到床上歇歇?”
看张杨氏坐回原位,对着乱糟糟围着张杨氏的一群儿女媳妇,他忍不住皱皱眉,大声道:“知青媳妇,你说。”
让那贱人说?
这可不行,她可得盯着点。
张杨氏从人缝里听见这句话,狠狠地瞪着眼前的一群人,喝到:“都给我坐回去,散开。”
只听得刘二女战战兢兢的开口了:“大伯,我冤啊。自进门那天起,七年了!我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地里忙完忙家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这街上的人都看着呢。结果呢,每日就喝几口锅底汤。”
她开始还说的生硬,后来越说越顺口。
索性激动地道:“还有伯书,这可是五房的长孙。别的不说,村里最穷的人家,长子长孙长这么大的,最少也穿过一件新衣服,可你看看他……”
她口中说的儿子,眼却撇着五房其他人。
众人随她的眼望去,因为昨天去做寿,五房其他人都换了新衣,尤其张知少、张贵英兄妹两个。
一个是爱子,穿的好点,万一有那家看上,媳妇不就到家里嘛:一个千金,平常就隔三差五的置办新衣,养的跟大户闺秀似的。
“咳咳”张老五咳嗽两声,他开始是觉得那边讨便宜吃亏都没事,但这不是张杨氏气着了吗?他到底更向着张杨氏。再说他也对挑事的刘二女不满。对这种脑生反骨的媳妇是得打压下去的,最多他到时候看顾一下长孙就行了。
所以,他抢先大义凛然的道:“知青媳妇啊,这你可冤枉我们了。咱家里就这么个本事,让所有人都吃饱绝不可能。你说说,那家不是先请男人们、老人先吃?剩下的人,你嫂子体弱,就只剩贵英一个,那是你小姑子,你真忍心她饿肚子?
还有那新衣服,那是要去做寿,咱能不穿的好一点?‘人靠衣裳马靠鞍’那可是咱家的脸面。你也别觉得委屈,咱们是一家人。我们有面子了,不就是你有面子?
按理来说也该给你们母子俩做一身的,这不是守孝吗?孝期衣服能穿几天?也太浪费了。再说知青在世时,我们家为他浪费了多少银子?就为了这,扣你们几身衣服也应当应分吧?”
“可不是”张知少兄妹三人异口同声地道。
张知少一股子心火往外冒:“老二太不是东西了,家里就他糟蹋银子,你们还冤?要我说对你们够好了,就该饿死你们。”
张贵英白了张知少一眼,不满地道:“三哥你说啥呢?”
她对着刘二女夹枪带棒的笑道:“二嫂能跟二哥一样?嫂子可最是大气,最是孝顺的。嫂子,咱家里对你和伯书够好了,你可不能做白眼狼,可不能跟家里生分了。要知道大家子最讲究一个团结和气,万没有捅自家人刀子的,那样的人休了都不为过。”
刘二女气的胸口起伏,脸色涨红。
说什么没本事,难道大房的接济补贴都是假的?还有衣服,又不是大户人家讲究这丝那纱的,只要衣能遮体,乱穿衣的多的是。
还说张知青,那的确不成器。
懒还偷鸡摸狗。
可反过来说,这几年活不下去偷东西的还少吗?他偷的肉菜,那回不是拿回家来?他在外吃的都比家里多,从生到死,家里给过他几文钱?怎么有脸说为他花了多少多少?
还有他们母子,以前可说过一句不满?要不是实在活不了了,谁不想做孝顺媳妇得个好名声?
这几年,他们一家三口花的都没小姑子一件衣服钱多。张贵英咋好意思说那么一番大道理?
刘二女脑子里的话一句句往上涌,偏偏嘴上说不出口。她虽然立志要改,可也不能一步登天,出口就能把对方骂倒。而且,翻来覆去的吵嘴有什么用?事实胜于雄辩,只要将证据拿上来,他们所有的话就成浪费口水了。
只是一点不回嘴也太怂了,她斜着眼,深吸一口气,脑子尽量平静下来,慢声慢语的道:“那祝贵英也找一个咱家这样的好婆家,想必到时候贵英一定最大气、最孝顺。”
话音一摞,张知慧“噗呲”一声笑了。她瞥见气的张牙舞爪的张贵英,暗暗对着刘二女竖起了大拇指。
她可听城里二婶说了,五婶为什么最宝贝张贵英?一是因为她出生好,生在正月十五。二是当年五婶曾经为张贵英算过命,那先生铁口直断张贵英将来有诰命加身。那先生可不是一般人,他可为原世平原大将军算过命,真真准的不得了!
为此,张贵英母女两人没少努力,刘二女这句话可不是‘打蛇打七寸’,直直的捅心窝子了吗!
刘二女见好就收,不和张贵英母女纠缠。径直又抛下一个大雷,道:“我说我有理,他说他有理。大伯是做大事的人,没得为了我们这点嘴皮子浪费时间。抓贼抓脏,我觉得不如干脆放证据。既然娘说我们母子吃了鸡蛋和油,那你拿证据呀,总不能你空口白牙两嘴一张,凭白诬陷人吧?”
张家元点点头,问张杨氏:“你说呢?”
张杨氏精神一阵,证据?她有啊,她亲眼看见的。她心里一阵窃喜:“这个傻货,还想将自己一军?我这次要不把你打趴下,我就不姓杨。”
“行!”她挣地有声的答应了,又积极的出主意道:“只要去看看我橱柜里放的鸡蛋和油就知道了。”又把两样东西多少说了说。
然后,昂着头等着看热闹。
刘二女被她小人样弄的不忍直视。张杨氏见了还以为她心虚,更得意了。
知道怎么一回事的张申氏母女看的哭笑不得,内心也无语了,就没有见过这么上赶着寻死的。
当然张家元是不会亲眼去看的,太掉面子了。
为了以示公平,他指了五个人——其中亲杨派两个:张贵英、张知少;亲刘派两个:张知慧、如意;及一个算是中间人宋氏,一起去查看。
第二十四章 丰厚的回报
屋里又安静下来,几个人心思各异的等着。
许久,五人才回来。
先进来的张知少、张贵英兄妹俩垂头丧气,眼中闪烁着不甘、茫然、疑惑、不敢置信,眼神之复杂让人眼花缭乱。
宋氏紧随其后,一进门先朝刘二女看去。
刘二女心头一紧,她知道宋氏怀疑了,但那又如何?没抓到就没证据。只是到底宋氏是这个家中对他们母子还不错的人,她心中不由得闪现过一丝愧疚。
当然,人都是自私的。如今已然这步田地了,她也不能、不会退缩的,所以,只能抱歉了。
刘二女强制自己镇定下来,轻皱眉头,疑惑的看过去,似乎不知道宋氏为什么看她。但是她到底心虚愧疚,两人对视后,她很快努力装作漫不经心的样错开宋氏的视线,然后将眼神投向宋氏身后。
张知慧兴奋不已的看着她点了点头,而后兴灾乐祸的对着张杨氏撇撇嘴。刘二女偷偷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怎么样!看到了吧!”张杨氏自信的很。
她接着自以为是的起劲的骂道:“老话常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果然没错。两个不要脸的东西,老娘是缺你吃还是缺你喝?三只手,没脸没皮,就该被关到牢房里打板子、剁手。竟然敢……”
“你住嘴吧!”
张知少不假思索已脱口而出打断她的话。
张杨氏一窒,大张着嘴,茫茫然的看着爱子。
只见张知少涨红着脸,气愤不已的瞪着她。
“丢死人了!娘是不是老糊涂了?你没有无中生有的本事,那你拿婆婆的架子压人就好了。你可倒好,说的那么正气,那么好,我也是个傻子,竟被你骗得的一愣一愣的,如今不管面子还是里子都没了。你可真是亲娘!”
张知少愤愤不平的想道。他后回来的,没有看见张杨氏曾亲眼打开橱柜看过。所以,比起恨刘二女来他更恨张杨氏。
张杨氏终于回过神来,她觉得脸面挂不住,不禁骂道:“老三,你怎么说话的?你……不是让你去看东西少没少?你冲我发啥斜火?你的孝道呢?”
张知少立马顶回去:“啥孝道?我就这么说话。还看呢。看啥看?一个也没少。”
张杨氏顾不得爱子顶撞了,脑海中只反复想着五个字‘一个没有少’。可怎么可能呢,难道见鬼了还是我眼花了?她不甘得确认道:“那油呢?”
“也没少”张知少没好气的回道。
“我不信,我亲眼看见的。你们骗我,我要自己去看。”张杨氏不可置信的往外冲。
“快拦住”,张家元发话了。如意、吉祥两人听令,废了老大的力气终于架住了她。
为了彻底弄清楚事件真相,让张杨氏无话可说,张家元又派了张知壮,张知慧两人去将小编篮、油罐取来。
一个,两个……二十一,二十二,张杨氏亲自数了三遍,还是二十二个,没多也没少。
她又去看油罐,罐内隐蔽处那一道杠清晰可见。
不可能啊!
她气急败坏地拿起一个鸡蛋,上下左右仔细看了几遍,像发现天大的秘密一样,惊叫道:“这不是我的鸡蛋,不,我的鸡蛋不是这样放的。”
众人被她这幅疯样吓着了,纷纷别过头,不忍直视。
张家元冲着张老五诘问:“你自己婆娘,你自己看着办。”
张老五只觉得没面子极了,气的破口大骂:“你个疯婆子,发的那门子疯?不是只问你少没少,谁让你看其他的?你以为你长着天眼呢?你那么能耐你还看啥鸡蛋大小,你不如干脆看看那鸡蛋的祖宗十八代。你就是看出个花来,那鸡蛋就那个数,就凭你那张破嘴,就能证明那鸡蛋是不是你的了?谁那么没事干,动你的东西,你以为谁都看的起你那三瓜俩枣的?你丢不丢人。你,气死我了。”
他骂的脸红脖子粗,气急之下将手中的烟锅子奋力的朝张杨氏投郑过去。
“嘭”的一声,烟锅子正砸在对方的额头上,“哎呀”张杨氏受痛之下,忍不住惊呼出声。
她疼的眼泪立刻涌出来,无比委屈的对着张老五强辩道:“可是真有人动过我的鸡蛋,我看出来了,老头子你怎么不相信我呢?”
张老五指着她气的说不出话来,恨恨得扭头看向窗外。
张杨氏又可怜兮兮的看着子女们,可惜事实摆在眼前,张知壮等虽然没说话,但只看眼神也看出来没人相信她。
张杨氏真是百口莫辩。
她转过头,铁青着脸问道:“是你,你?对了,你烧火干嘛?”
刘二女早做好准备,她也算有了家斗经验。
只见她淡淡一笑,谦卑的道:“烧水啊。爹娘赶了一路车,辛苦了,我烧点热水还不是应该的?要不是等着娘回来拿主意,我把午饭也做了。爹娘回来就能吃现成饭了。”
这是她的心里话。只要能吃饱穿暖,不打不骂,她真不觉得多做活有啥。只是以前她心里有话也不好意思说出来,今天豁出去了,自然强忍着羞涩说出来了。
张杨氏却觉得万分逆耳,只觉得她在讨巧卖乖,觉得她话中带着讽刺。
她气的火冒八丈,气愤交加之下,只觉得眼前发黑,差点没昏倒。
还不待她灵机一动准备再次装昏,张家元抢先对着这场闹剧准备来个结束。
只见他环视了屋内一圈,朗声道:“虽然人常说‘家和万事兴’,但是人都有私心,谁的五根手指头都没有一般平的,那家能没一点矛盾,那么太平?。”
比如亲生父母能重男轻女,至亲夫妻能同床异梦,亲兄弟也能明算账……
“所以,要我说有矛盾不可怕,只要改了,解决了就比一般人强了。”
他意味深长的道:“人要惜福!”
他摆摆手止住了要说话的张老五,顾自说着:“就像这两天的事一样,我还没老眼昏花呢。俗话说‘旁观者清’我比你们看的都清楚。”
“既然你们过不到一块去,那爽快一点,分家!”他笑咪咪地扔下一个大雷,将众人轰得头昏眼花,想不着南北。
“不行,我不同意!”张杨氏先跳出来。
“对!”张老五点头赞同,“大哥,父母尚在哪有分家的道理?这让外人怎么看咱家?到时候,说不得大哥也有不是呢。”
“是啊,是啊。大伯,不能分啊。”张知壮兄弟妹三人也纷纷反对。
张申氏没开口,但皱起的双眉,也显示她不赞同此事。
刘二女惶恐不安的四顾看着,能分家当然有好处,可分家了他们娘俩个真能撑得起一个家来吗?
‘寡妇门前是非多’,五房的人对他们来说是障碍,而又何尝不是保护?
张家元一脸恼怒的道:“那你们说怎么办?分家不愿意,再和在一起,你们谁能保证没矛盾?反正我是不相信的。”
他反过头来质问张老五:“就他们这样,你敢让他们一锅吃饭?”
张老五怔怔迟疑着。
二三十年夫妻了,他毫不怀疑。就张杨氏的脾气,今天吃了那么大一个亏,她不让刘二女母子吃饭还是小事,就怕把人打死了,更甚者一时脑袋发昏,投一把老鼠药下去,别把人毒死了。
有了这个心思,这真是防不住。
“那怎么办?”他喃喃自语。
张家元趁空抿了一口茶,然后胸有成竹的道:“这简单,分灶不分家就是了。”
“分灶不分家?”张老五疑惑不已。
众人好奇的看过来。
张家元笑着解释道:“知青媳妇住的那窑洞,窑门不是向里错开差不多半丈地方吗?那本来就是一个灶房,只是四弟家没人回来,没开灶罢了。”
“如今我做主,把那灶先给侄媳妇儿用。老五,从今天开始,你们五房分锅吃饭,其他的活还是一起干。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好。
张老五不愿意。
可是张家元发话了,而且他听出来了其话中的不容反驳。
张杨氏一听就嚎起来了:“我不愿意,家里哪有那么些粮食给他们浪费?大哥你怎么向着这个小贱人?你们……”
“你闭嘴吧你!”
忽的张老五一声厉喝把嚎的起劲、差点祸从口出的张杨氏打断了,那语气里的凛厉让她心中发寒。
她哑然失色,下意识的避开他的视线,一转眼却见张申氏阴沉沉的盯着她,眼中盛满冰刀冷剑,仿若数九寒天被泼了凉水,她急淋淋的打了两个冷颤,由心到身全都冰凉冰凉的。
最能闹得闭嘴了,张家元一眼刀子的扫过来,其他人都蔫了。
“每个月四十斤粮,能不能拿出来我心里有数。“张家元一锤定音。“老五,你看是按月还是省事点按年?”
张杨氏还要辩驳几句,张知壮扯了她衣裳一下,给她使了个颜色。
她顺着张知壮的目光看去,只见张老五像要吃人一样盯着她,渗得很。
她赶紧低头弓腰老实住嘴。
“头先按月吧,等秋收下来再看看。”张老五压着火气道:“走,去盛粮去。”
他下炕拽着张杨氏去西屋,看着墙角的半人高的大瓦缸,堆着的麻袋。张杨氏心疼的直抽抽,明知不可违,她仍抱着大缸,抗拒道:“老头子,真给啊,这都是我的命啊。”
“给,你给我让开!”张老五用力的拔开她,找了一个破袋子混装了十来斤玉米、高粱、黄豆等粗粮,两斤小米,四斤白面。
又下地窖捡了二十多斤红薯。
第二十五章 远方的消息
张老五拍打了几下衣服上蹭的灰尘,拿着东西回去交差。
张杨氏知道拦不住,可她心疼啊。径直追到正房,不管不顾的如同死了爹娘一般嚎啕大哭。
张知少立刻对着刘二女母子直瞪眼,张知壮、张贵英也怒目而视,连宋氏都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一副你太不懂事了,太不孝的样子。
刘二女被看的心里一阵阵委屈难受。
她错了吗?凭什么看她好似罪人似的?‘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腰疼’,她们母子饿肚子干活时怎么没人看上一眼?
她越想心里越难受,眼圈渐渐红了。忽的有人扶住了她的胳膊,她泪眼汪汪的看过去,只见张知慧心疼的看着她,神情中又带着点恨铁不成钢。
她止住泪、眨眨眼,眼前清晰明亮,张知慧眼里不时闪着丝同情、怜悯。
又是这种神色。刘二女怀疑什么心疼、很铁不成钢都是她眼泪直流、视线模糊看错的。
不过,她本性里隐藏的犟脾气也上来了。
瞪。瞪什么瞪,就你长着眼?
还有脸发怒?我自进门那天起,可曾歇过一天?可曾惜过力?一月四十斤,你们一点也不亏。
为啥看我不懂事,不孝?今天以前,我不比你们孝顺父母少,我还为老张家生了儿子,我不亏心。难道非得我们母子把命添了,这才是懂事?
凭什么?你咋有脸?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你还以为你是王侯将相天生高贵?
如果为了孝顺要去死的话,那就不孝吧。‘好死不如赖活着’,死了一了百了,活着才有希望。
头上又一阵阵疼痛传来。
换了一个闹腾的,像她一样受伤的,早昏过去把事弄大了。还有伯书,他那腰痛也该躺在床上。
他们母子为什么硬撑着不倒?
因为他们懂事,不想闹大。
只要她一昏,别人先不说,张家元夫妇就得赶紧为她请医问药。不然,出了啥事,他们也逃不了干系,谁让他大小是个官吏呢。
而只要请了大夫,昨天还能说是为张金宝复诊,今天呢?‘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外人怀疑了,事情还能瞒得住?
而只要有一点风儿传出去,他有不是没有对头的。
当然,张家元也可以借口说是张金宝等家人又怎么了请医,但他舍得诅咒唯一的孙子?为了他看不上眼的五弟媳妇忍得下心来诅咒亲人?
她都已经让到这地步了。
她胸中憋着雄雄烈火,“噗通”一声跪在张贵英对面,抱着必死的主意:死磕到底了。
张家元被刺耳的哭声扰的心烦意乱,他闭了闭眼,重重的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将满身的戾气强压下去。
再睁开眼,他直接看着张老五沉声喝问:“老五,这就是你的愿意?你是真想咱们兄弟断六亲?”
这话严重了!
张老五尴尬了。
断六亲,故名思义:断绝六亲关系。
王朝一直一来标榜的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族人团结、人丁兴旺是每一个家族的至高宝典,是一个家族立于天下的基本。
可以想见,如果真断六亲了,即使张家元有理有据,敌对也会鸡蛋里挑骨头,他的名声也会一落千丈。
可是,张老五敢答应吗?
他不敢!
他没忘记家中的房子是谁出钱盖的,他记的每年收多少接济,更别说其他的好处,多不胜数。
三十年前家变后,别的兄弟都闯出了一片天地,就他还在老家种地。而且种地的本事都不是村里最好的。
五姓村缺水,村中一条干河沟,平常没水。偶然发大水时,水一涌而下,向前奔腾而过最后汇入汀河,留给干河沟的只有一片狼藉,几个小水坑,太阳晒一两天连这小水坑的水都晒化了。
可以说五姓村的人完全是靠天吃饭,就这样的村子能有啥出息?
他一辈子享福,难道临老临老倒要吃苦?想都别想!
他黑着脸怒视着张杨氏,他以前纵着张杨氏闹腾是因为他心里也不满意,可他拉不住脸去闹。张杨氏乐的当那把枪,他求之不得。
成了,夫妻俩人得利。不成,张杨氏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不是应该的嘛!
只是现在,这把枪妨碍到他了。
他扯着嗓子,喊道:“闭嘴,你再哭一声,老子休了你。”
这句话立竿见影,张杨氏的哭声戛然而止。
张老五又舔着一张老脸,媚笑:“大哥,五房我说了算。”
张家元斜了他一眼,扫了众人一圈,语重心长的道:“做人做事都有点数,别太过了。家里这点事,我都知道。我给你们面子,万事皆休;你称不得我给面子,那好直接净身出户。也别给我横,老子在县城跟人拼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众人被他的气势所摄,皆噤若寒蝉。
少时,张家元放缓了语气,指挥众人:“老五,你把粮背过去。知慧,你带如意照看下知青媳妇。吉祥回去做饭。其他人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说罢,他起身下炕,汲着鞋先出去了。
其他人互望了一眼,张老五背起粮来率先出门,张申氏带着刘二女母子、张知慧主仆紧随其后。
剩下的其他人,张知壮兄弟觉得丢了大丑甩袖离开;张贵英嫌弃母亲泼妇行径,咬着牙脸一扭跑出门去了;宋氏看了看,悄悄溜了,又不敢像张知壮兄弟妹三人一样不管不顾,索性去灶房做饭。
刘二女一出五房的正房便再也坚持不住,昏了。张知慧主仆赶紧连扶带拽的把人送回窑洞里,请医是不用了,否则早请了何必撑到到现在?
村里人若不是不得已,请医问药的很少。众人都清楚,刘二女母子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吃多少苦药,而是好好歇着,多吃点好的。
所以,大房的人该干嘛干嘛,送完粮正要走的张老五也立即回房。毕竟一则男女有别,二则公公儿媳妇也得避着点。
他看着冷冷清清的屋子,坐在地上叉着腿的老婆,喝斥道:“还不起来,难道要老子扶你?猪都比你干净,赶紧去洗洗,要不然你晚上睡猪圈吧。”
张杨氏闻言,心里暗暗嘀咕:家里哪有猪圈?
一边哧溜一下爬起来了,一边支支吾吾的问道:“老头子,咱这个亏真吃下了?我这心里怎么那么憋屈的慌呢?”
张老五抽了一袋烟,吐出一大口烟气,反问道:“怎么着?数你脑袋大?”
他心里暗暗琢磨,明天孩他舅该来了吧?
杨发一家是个啥人,他这么多么也算深有体会,就张杨氏那张破嘴家里出点屁大点事她都能给宣扬到她娘家去。
杨发吃的就是姐妹的卖身钱,尤其张杨氏他吃了大半辈子,张家的就是杨家的。如今眼看碗要砸了,饭要没了,他能愿意?
来吧,斗吧!
杨发赢了,他能继续收大哥的接济。
大哥赢了,他不仅没什么损失:反正接济已经停了。至于分灶的四十斤,家里也不缺那点粮食。
只是老婆子想不开而已。他想得开,到了不得已时,识时务者为俊杰。
而且,还能借机不让老婆子补贴娘家,‘蚊子再小也是肉啊’。理由都能编个现成的,大哥发话了嘛,谁要怨的话也有大哥顶着。
张申氏回到大房,只见丈夫正在指点孙子写字,张家元将金宝写的好的圈了圈,交代了几句,夫妻俩回了旁边自己住的窑洞。
张家元拖着上炕,指着炕上放着的蓝色包袱笑道:“你看看,我们再说话。”
“好”,张申氏嘴上答应着,心里只觉得莫名其妙。她上前打开包袱,里面叠着四个一尺多长的红色雕花漆盒子。
她打开上面一个,差点眼被晃花了。只见里面装着两个黄橙橙的金元宝,几十个银光闪闪的银锭子。
她觉得呼吸都重了,激动的把盒子都打开,把东西归置整齐,数了数,共有:
十两重的金元宝两个;
五两重的银锭子四十三个;
金、银、玉各色首饰五十七件;
县城主街一间铺子的房契;
县郊临河的水地二十一亩的地契;
及数额不等总计二百多两的银票子。
她大吃一惊,有些惶恐,看着张家元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张家元叹了一口气,悠悠的解释道:“这是我藏着救命的,乱世之中手里没钱心里没底,也是怕走漏了风声,才瞒着你的。”
“没事”,张申氏理解。
这天下有多少男人把家财都亮给女人的?尤其那些妻妾成群的,还不嫌乱?
再说,大哥别说二哥,她自己还有私房钱呢。
“我想着若祖宗保佑万一用不上,这就是金宝以后的傍身钱。”
张申氏怔怔的看过去,现在用上了?
张家元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封信,激动的道:“这是早上知孝赶夜路送回来的。”
张知孝是张家元的族侄,母亡父病,十来岁就跟着张家元在县衙混,将张家元当父亲般,是张家元重要的臂膀。
据张申氏所知,他前几天正好请假在家照顾病重的老父,金宝受伤的消息就是他飞马扬鞭送过去的。这几天张家元请假了,换他回衙盯着了,一些小事他能处理的自己处理。如果不是大消息,他犯不着连夜赶路。
果然张家元揭秘道:“这是高兄的信,他从原大将军哪里得到消息,朝廷为了整治吏治,可能准备合并一些小县,偏山县就在其中。”
张申氏灵光乍现,眼睛闪了闪。
第二十六章 好戏开锣了
高兄,名之栋,是原世平原大将军的军师。
众所周知,原世平曾率部驻守九曲县六年。而张家元呢,他也算是县里的一号人物,又是本地人,双方想不来往都难。
尤其高军师,他与张家元真是性格相投,颇为默契。
两人年纪又差不多,彼此间引为至交好友。
他的消息应该不是假的。
而偏山县在哪呢?它就是隔壁县,从高之栋的信里来看,朝廷是准备将它合并到九曲县里的。
那样的话,九曲县也称得上中上县了。
按惯例,大中县内除知县外,还有三个副官:即正八品的县丞、正九品的主薄、县尉。
以前九曲县小,且有原大将军镇着,所以这几年便没设这些副官。而有知县兼任,再配上几个师爷,几个县里有威望的人帮衬,凑合着也过来了。
可如今原大将军回京了,高之栋送来了好消息。
他已经是典史了,按他所能是想升主薄的。
只要成功,他就有吏转为官了,然后升县丞,幸运的还能做做知县。
这些,对他这个没从功名起家的的农家子来说,他这辈子也不算白活。
当然信里也说了是‘可能’,但只要有一丝风声,张家元已准备倾力而动。
要不然,他绝对要在典史这个位置上做到死了。
没机会也罢了,只要有一丝机会他绝不愿意辜负。
张家元定了定神,沙哑着嗓子问道:“你明白的对吗?”
张申氏点点头,夫妻几十年熏陶不是白的。
她问道:“怎么做,你说?”
张家元欣慰的笑了:“没啥大事,得劳烦你回去盯着点任氏,现在不易处置她,先稳着。还有五房,你放心,我已有法了,你只管看好了。”
他执起张申氏的手,深情的道:“我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为你挣个敕命了!”
这是三弟张家善中秀才时,张家元眼见她羡慕,发过的誓。三十年过去,她已抛之脑后。
她神情激奋,泪眼朦胧的摇摇头道:“我早不要了,我只要你们爷孙平安。”
“好”,张家元答应了:“咱们还约好白头到老呢。”
…………
时间飞逝,夕阳西下。
刘二女醒过来,睡觉果然有用,头痛都轻了呢。
“醒了,我可算放心了。”张知慧拍手笑道。一边使唤如意去盛饭,一边对刘二女说道:“就在炕上吃,别外道。”
刘二女真饿了,不再推辞。饭端过来,她任是捧着大瓷碗吃了两碗白菜鸡蛋卤的面条。
然后主仆二人收拾碗筷,告辞回去了。
刘二女迫不及待的跳下炕把墙角放着的粮拿上炕。
这都是我们的了!
母子俩小心翼翼的一一摸着粗粮细面,忍不住相视一笑,心中的高兴劲别提了。
半响,“娘,奶不会把粮要回去吧?”张伯书一脸的害怕。
刘二女也担心,可经过今儿这一遭她不怕了,只是张杨氏要闹得话很麻烦。
她倒是想过赌气先吃进肚里,可如果一气儿吃完了,下省的日子可怎么过?更何况,如今家家户户油水不丰,四十斤粮母子俩得计算着吃才勉强够吃,粮食是万万不能糟蹋了的。
再说,比起张杨氏来要,她更怕对方来偷。
他们母子总不能不出屋吧,带上粮食出门更不可能。真偷了,张杨氏把粮往粮袋里一倒,怀疑又如何?你有证据?
你倒可以上衙门报案,但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属于自家矛盾,你捅到外人面前,就是给族里摸黑,族里立刻就敢将你除族。
要不然去买把锁?她心里暗暗合计。
虽然,这锁最可能防君子不防小人,不过这也是种安慰不是。
刘二女看着皱着眉头小老头似的张伯书,心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别告诉他了。”
遂嘴上安慰道:“没事,别怕,她抢不回去。咱今天不是赢了吗?她以后欺负不了咱们了。”
张伯书用力的点点头,撒娇道:“娘,我晚上要抱着粮睡觉。”
“粗粮行,白面就算了,撒了咋办?”刘二女只同意一半,母子俩笑闹了一阵洗洗睡了。
第二天,刘二女只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昨天虽然已分灶,但她感觉应该不会太平的,这时候了啥事也没有,刘二女还挺不自在的。
她叫醒儿子,回头却见墙角的炕桌上已放着茶壶、扣着饭食,桌下木桶里还盛着半桶冷水。
刘二女穿衣下炕,兑了适中的温水母子俩相继洗漱好,便端着脏水出门泼向院子。
这才发现今天的太阳真好,中午时分怕要晒死人。院中向阳处,张知壮兄弟懒洋洋晒着太阳。
看来,五房应该没啥事啊,怎么今天早上这么安静?
刘二女百思不得其解,她边摇头便回去,母子俩又吃了饭。
她正准备去还洗干净的碗筷,就听的院中杨发的声音响起。
来了!
刘二女心里踏实了。
今天之前,她怎么从不知道她这么喜爱闹事的?
杨发早就想来了,自从寿宴那日听说了因为张金宝受伤,张家大房断了五房的接济。
要不是念着张杨氏这么多年为杨家出的力,他一准破口大骂。
就这样,他也在心里把张杨氏骂了个狗血淋头。
张家可是他每年重要的钱财来源,是他眼里的聚宝盆,他早就把张家的一切看成自家的了,现在这大笔钱财要张腿飞了,这怎么可以?
他恨不得当时飞过来,压着张家元把他的钱财吐出来。
可恨,那天是他的五十寿日。他这人讲究,只能无奈作罢。
次日倒是能来,只是他活了五十年了,不像年轻时那么冲了,凡事能讲策略的,他都懒得动手。
稍稍动动脑子,就能把人坑死,何必费那么大劲?如果能把人买了再帮他数钱,那就更好了。
所以,不能急。他得想想办法。
还别说,他绞尽脑汁下,真想出一个办法来。
昨天,他就是按法子走街串巷游说去了,今天一早,他再也忍不住打上门来。
刘二女神色一凌。
他还敢来?
他又有什不敢来的?
刘二女咬着牙掀帘子出去,只见不光杨发来了,他老婆、他五个儿子、四个儿媳一个没落,全都来了。
男的大摇大摆的站在院中。摇头四顾,眼神放肆,手上东捣西抓,十分不规矩。
女的已在杨发媳妇,人称‘母蝗虫’的带领下挨屋扫荡。
刘二女皱了皱眉,眼中闪过厌恶。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赶紧回去藏粮食,毕竟她也没长着三长六臂,对着这群泼妇指定赢不了。
‘母蝗虫’带着人先进的是宋氏的房间。张知壮是长子,怎么着也得有点好东西吧。
那知宋氏十分警惕,有点看的过去的早藏在柜子里,用了两把大锁锁上。
‘母蝗虫’不甘心,恨不得劈了柜子,杨三郎媳妇拽拽她的衣裳,‘母蝗虫’皱皱眉,不高兴的瞪了儿媳妇一眼。
也罢,反正柜子在这跑不了。
临走,到底扯了宋氏炕上那条印花布床单,才浩浩荡荡的出来,又闯进张贵英屋中。
张贵英还没起,她是娇小姐嘛,是按‘大家闺秀’的样子培养的。在张杨氏的想法里,闺秀们都是贵人,哪用跟庶民一样起早贪黑?
所以,张贵英早上是不起的,有人送了早饭(一般这个人就是刘二女母子)她吃了,接着再睡,临近午时再起,梳妆打扮一下正好吃午饭。不过,比起睡懒觉,她更喜欢早点起床摆谱,这是在练贵人的气势。
昨天,刘二女闹得一遭把她吓着了,她今天暂时不敢折腾了,准备睡个懒觉,正好被‘母蝗虫’一群人堵被窝里。
‘母蝗虫’一群人也有策略,两个媳妇自动上前用被子压着张贵英,捂着她的嘴,其他人翻箱倒柜的掀东西,只要看的过眼的,通通收起来藏在身上。
屋内众人忙的热火朝天,屋外大戏也开始了。
张老五夫妻闻声已经恭敬的迎出来,张杨氏更是眼泪汪汪,神色激动。
便在此时,张家本家的人也陆陆续续的进门来了。
一会儿刘二女再出来,就见一大群人将半边院子为了个水泄不通。
这有些奇怪了。
据刘二女所知,因为杨家人太能闹腾,以前杨家有限的几次上门,本家人都是能躲多远躲多远的。
她仔细的盯着他们的神情,想看出端倪,说不准他们是朝着他们母子来的,没想到却看见人群中有人向杨发使眼色。
难道两方合伙了?
看来这是有备而来呀!
“呀啊,张典史张大人怎么不见?莫不是看不起我们这一干穷亲戚?”杨发看人来的差不多了,只大房一个人也没有,阴阳怪气地率先发难。
“他敢?”杨大郎接过话头,他长得五大三粗,说话狠声狠气,是个一眼看去十分凶狠的人。
“俗话说,‘皇帝都有三门穷亲戚’呢,他张家元再能,能的过皇上?凭他也配?”
“对啊,对啊,官不大架子不小。”
“爹,咱们干脆冲进去砸了他丫的”
“是,砸他娘的。”
“欠揍!”
杨二郎往下四兄弟相继表态。
一群人颇有些天不怕地不怕,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
本家的人、看热闹的人也不知是怕惹火上身还是怎么着,一群比杨家人多十来倍的人嘻嘻哈哈的看着、议论着,就是没人说一句公道话。
“元大伯出来了”人群不知谁喊了一声。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张家元在媳妇女儿丫头的簇拥下出来了。
刘二女赶紧过去,站在张知慧旁边,张杨氏回头欣慰的一笑。
第二十七章 张杨过大招
明明张家元带着几个‘娘子军’,他对面站了半院子大男人,人群却渐渐的寂静下来,很多人甚至低下头不敢看他。
这怎么行?
说实话杨发心里也发怵。
毕竟他在外也听过对方的大名,如今第一次正面对上,果然厉害。
不过他如今已是火烧蚂蚁了。
他定定神,大声讽刺:“缩头乌龟出来了?”话音虽然不稳,但院中气氛也不凝重了。
张家元也不失望,好戏还在后面呢。
他淡淡一笑,反问:“缩头乌龟问的谁?”
他弹了弹衣裳,警告:“杨发,你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啦。当知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有的人随你骂,有的人随便骂一句,就是以下犯上。我当你是亲戚,这才说你几句……”他顿住没往下说。
那要不当亲戚呢?众人不约而同的在心里想着,心里各有想法。
“啊呸”,杨发不服气,唾了一口,讥笑道:“一个小吏也充起光棍来了。孙家都跟老子是亲家,那是……”
他正要说出“原大将军也要求着,县太爷也得点头哈腰装孙子的大户。”这句常在家炫耀的话。
杨大郎机敏的捅捅杨发,提醒道:“爹,别跟他废话,正事要紧。”
杨发心里一阵后怕,差点祸从口出啊。
好你个张家元,哼,咱们没完!
张家元无视他凶狠地目光,朝人群拱拱手,朗声笑道:“我看咱本家来了个七七八八啊,既然如此,还请在门边的兄弟去把几位叔伯族老、没来的都请过来,咱们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
“好”人群中有人叫道。
马上挨着门的跑出去五六个,一炷香的功夫,该来的就来了。
这里张家元指着人在院中安放桌椅,杨发憋了一肚子气,在族老没来时当仁不让坐到左手首位。
正好‘母蝗虫’意犹未尽的从张贵英屋里出来。
看了看情形,对着半院子人的指指点点不羞不躁,一屁股抢在左边第三位坐下。
五个膀大腰圆的儿子,四个衣衫鼓鼓的儿媳妇一溜儿在她们身后排排站。
族老们过来正好看见俱皱紧眉头。
张家元迎上去见礼,请三位族老具中成三角围着一张纸桌子坐了。
经过一番相让,张家元坐了右边首位,其下坐着二三个本族长者及张老五。
因为‘母蝗虫’也坐了,张申氏也尽陪末座。张知慧、刘二女立在她身后。
张杨氏想站杨家一边,被宋氏及两个儿子眼疾手快的拉到族老身后空地站好。
吉祥、如意送上茶点。
茶香悠远,四色点心色泽鲜亮、小巧玲珑。
张家元笑着道:“这是五味斋新出的点心,茶是县太爷赏的,给各位叔伯尝尝,也是我的孝敬。”
族老们高兴的举手尝了尝。
茶是好茶,点心也和胃口,惹得他们交口称赞。
其他人眼睛死死的盯着茶点吞口水。
眼看其他人都被茶点吸引过去了,杨发感觉他被忽视了,这怎么可以?
他倏然站起来,抓起身边桌上的茶碗,用力向地上一摔。
“啪”
“哎呀!”被碎瓷片迸溅的倒霉本家边叫边看,好在没流血。
众人闻声看过来,还不待讨伐,杨发已凶狠地的看过去,质问道:“怎么着,你张家就是这么对待亲戚的?送一碗滚水,是想烫死我不成?”
“对”,‘母蝗虫’站起来挺胸叉腰发难:“张家元你可真心黑!我们家小姑子到你家三十年,生儿育女、孝敬父母,三从四德她那点没做到?
你们就为了孙子受得一点伤就停了自家亲兄弟的接济,你们还是人吗?谁家没孩子,就你家的金贵?
我看你们是发达了,不想接济穷亲戚,故意找茬呢。
我只可怜我小姑子无缘无故的背上骂名。”
张杨氏叫了声“嫂子”,已然委屈的老泪纵横。
‘母蝗虫’又指着张杨氏指桑骂槐大嚎道:“你说你傻不傻?人家是亲兄弟要你操心?轮得到你出头?
人家连亲侄子侄女的名声都没放在心上,会把你个外人放在眼里?
你出头倒是痛快了,可你也得为你侄儿侄女们想想啊。
你是杨家出来的女人,你有个骂名,人家会不会说杨家不好?
亏得我没有要找婆家的女儿,要不然我们娘俩吊死在你们张家门口。”
她那三儿媳紧接着补刀,嚎叫了起来:“娘啊,你怎么忘了,你还有孙女呢。”
“我的大妮”
“三妮啊,你老姑对不起你啊”
其他两个儿媳妇也不是傻的,跟着哭起来。
登时,院中哭声震天。
杨发面露凶光,重重的拍了下桌子,桌角竟被他拍下一角来。
刘二女吓的心直跳。她赶紧看向张申氏母女,两人面色平静。
她又扭头四顾,只见院中少有几个不面色发白,唬了一跳的。尤是族老,年纪大了,腿脚只打颤。
在看张家元,不知是因她只能看个侧脸的缘故,她竟然看出了隐隐的讥笑。
奇怪了!
可能是县里这样的泼皮很多、见怪不怪了。自己见得世面还是太小了。
杨发以为吓到了众人,指着张家元狮子大开口:“我家老婆子说的对,你们张家不单对不起我妹子,还对不起我们杨家。
我给你们两条路:要不赔偿我妹子还有我杨家。要不你跟我们道歉,承认我妹子是冤枉的。”
“对,赔偿!”他五个儿子一起叫道。
好多人倒吸了口凉气,被他的不要脸吓得目瞪口呆。
这可真敢说,先不说张杨氏冤枉不冤枉。
即使要赔偿,也是赔偿张杨氏,顶多加上五房的子女,有杨家什么事?
虽然古往今来讲究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你这都是出嫁三十年的老姑娘了。
好多人家这么大的都成为了婆婆、太婆婆,成了一家主母。你这带头的让娘家挖婆家墙角,这家里能太平的了?
若这样的事都做成了,这世上岂不是乱套了?
再则,张家元若承认张杨氏是冤枉的,那五房的接济停还是不停?
这还没完,他又气死人不偿命,卖乖道:“我也是看在我们是亲戚的份上,才退这一步的。
要不然还商量什么?
直接打砸了你们张家,再好好的四处宣扬宣扬你们家的‘好事’。”
好些人越发气的火冒三丈。
不过世上人千千万,有反对的就有赞同的。
只听有人捧场道:“常听人说杨发怎的、杨家怎的,今儿听听,人家说的蛮有理的。”
“怎么有理?”有人不服
头一人反问:“怎么没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人家要的一点都不亏。”
“怎么不亏了?都出嫁三十年了,咋好意思来的了口?”又一人接口
“怎么不好意思?她出嫁一百年,也是杨家出来的姑娘。”
“咋说话的?她打了侄孙还冤了?搅家精,屎婆子!”
“谁说她打的?谁看见了?你看见了?还不是凭这院里的人说?我记得杨氏可一直喊冤呢。你相信申氏的话为啥不相信杨氏的话?”
“谁让她人品不好?”
“你说谁人品不好?让你说,好人就没个骗人的时候?坏人就没一句真话了?”
…………
一群人吵成一团,倒把正主忘在一边:
杨发又坐回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斜着眼,两手放在把手上,悠闲自在;五个儿子拿起他旁边盘子里的点心吃的正香;
‘母蝗虫’,张杨氏几个人也不哭了,脸上反而得意洋洋;张杨氏还狠狠地挖了刘二女一眼,只把刘二女看的懵了。
院子里其他吵架人的人眼看要打起来了,族老们也不管,反而劝起张家元来。
先是挨着张家元的族兄埋怨道:“你看看,这都是为了你们这一支。你也是你们这一支的头啦,不能只长岁数不长脑子。
这才几天?就你们这院里热闹,连累的我们整个张家丢人败兴。”
四老太爷“咳嗽”一声,先骂那族兄两声:“怎么说话呢?不会说话就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话音一转,又冲张家元道:“不过,家兴话虽说的不好听,但还有些道理。人生在世不称意的多了,更何况你们是亲戚。
还有这家族,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为了这么多叔伯、兄弟姐妹、后生晚辈,咱们该忍还得忍。”
“是啊,是啊!”下手的一位族兄点头赞同。
另一位谈好道:“我们这也不是只为了族里。‘忍字头上一把刀’,咱们也知道这个‘忍’字最难熬,可你不是旁人。
你是咱族里难得的出息人。
咱们这些泥腿子名声没了就没了,丢人就丢在村里了,出了村谁认识咱?
你呢?你大小也算个官呢。”
他又拉住坐在他旁边装泥菩萨的张老五,对张家元问道:“可怜见的,你看看老五吓的,这可是你当儿子养大的兄弟。你真忍心他两面受气?”
张老五可怜兮兮的望着大哥。只把张家元恶心住了。他对张老五最后的不忍,没了。
他厌恶的转过头,想看看二老太爷怎么说。
二老太爷垂着眼皮,只说了一句话:“家和万事兴”。
张家元闭了闭眼,靠在椅子上半响没说话。
他虽然早料到族里会‘叛变’,但真到了,他还是有些受伤。
这可是亲人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果然啊!
这算不算众叛亲离?
他真想对着这些亲人问一句难听话,可是不能啊!
刘二女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张申氏幽幽的叹道:“这可真被金宝他爷料着了。”
刘二女愣住了。
第二十八章 三十年旧账
眼看场面越演越烈,千钧一发之际:
“都住嘴!”
一个高嗓门突然吼道。
众人被吓了一跳,停止了争吵,怒目而视。人群渐渐让开,露出站在门外的两个汉子。
前边一个二十三四,身材精干,皮肤黝黑,两眼有神,左肩背着一个蓝皮包袱。后面一个身材消瘦,长着一张娃娃脸,看着年龄稍小、未语先笑。
人群中有人朝着前面汉子子取笑:“知孝啊,你这嗓门可真够亮的。”
张知孝点点头,沉着脸带着娃娃脸从人群中穿过。走到坐位中间,躬身向四带着方拱手,算是给各位长辈行了礼。
这才缓了脸色,对张家元问道:“大伯,我没来晚吧?”
娃娃脸也叫了声“师父”。
“没有!知义也来了?”
张家元摇摇头,欲站起来,娃娃脸忙扶着。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张知孝肩一抖,左手顺势一接,包袱已在左手上。他右手快速的动了几下,包袱已被打开,从里面拿出几本线装的似书样的东西来。
张家元接过,恭敬地奉给二老太爷,道:“几位叔伯请看!”
二老太爷尴尬了,他不识字。
他对面的族老刚端起茶,二老太爷没法,只能接了,又递给一直没说话、三位族老里居中坐着的六老太爷。
别看六老太爷在他们这一辈排行小,平常也不管事,但他是个童生啊。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就凭这一点,只要他出现绝对坐在首位。
眼看六老太爷接过翻起那几本书来,杨发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心惊肉跳之感。
逼得他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反对:“我们说亏待我妹子的事呢,你不赶紧赔了了事,拿那东西干嘛?显得你能耐啊?”
“不错”‘母蝗虫’大声道:“我们是睁眼瞎,认不得你那‘邪道’,赶紧给我们一个交代,我们还得回家呢,没工夫跟你耗。”说着,她就要拉扯张家元。
“放开你那脏手”,张申氏终于看不下去了。她威胁道:“你再给我动手试试!”
‘母蝗虫’回嘴:“试试就试试,你以为老娘怕你?还敢骂我?来啊,给她个厉害看看!”
话一落,立时她五个儿子已挥拳伸腿的冲过来。
周围的人吓的大叫,乱成一锅粥。
准备拦架的,趁机占便宜的,抱头要躲的,看热闹不怕事大喊叫助威的,还有站着不动静观其变的。
张申氏母女就是最后一种,刘二女又是另一种:她当时脑袋一昏下意识地挡在张申氏面前。
张申氏轻拍了拍她的背,她转过头。
“没事,看你吓得。你往边上站站,咱们看热闹。好久没看过了!”张申氏一派轻松的笑道。
“哦!好!”刘二女听话的让让。
“哎呀!好疼!”
“啪叽!嘭!”
“王八蛋,竟敢偷袭。”
“好,打的好!”
刘二女赶紧扭过头,惊见架已打完了:
杨家五兄弟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呻吟,
杨家坐的桌椅东倒西歪四散开来,
杨家女人们早躲的远远的,
最令人惊诧的是杨发也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腿直抽冷气。
许多人觉的气氛不对,回头去看,大惊失色,人群渐渐聚笼。
“怎么回事?”有人失声问道
知道的一时都不敢出声,有大胆的抬头努努嘴。
其他人顺势看去,只见张家元不知什么又坐回去了,张知孝、申知义并排立在其后。
难道是他们打的?这也太快了吧?
杨发又是怎么啦?难道他也动手啦?
常听说杨发一家怎么泼皮,如今再看,到底邪不胜正啊!
有人信,也有人不信。
或者说不愿意相信,若真那样,他们的谋算不是不成了?
其他人乱七八糟的想着。
人群中有几个人不由得互看了一眼,眼色还没使完。
只听‘母蝗虫’嚎叫道:“不活了,不活了!张家太欺负人了。老头子哎,大郎、五郎啊”
她哭着便张牙舞爪地打过来了,儿媳妇们这么一小会儿也准备好了:
拎扫把的,耍棍子的,举着小板凳的,拿着块砖头的。
反正是就地取材,还别说这院中做武器的东西还不少。
众人这回不乱了,睁大眼睛兴奋的看过去,只觉得眼前一花,两人人影迎上去。
“嘭!”
“啊,我的胳膊!”
“不要脸,耍流氓啊!啊!”
三下五除二,杨家的女人们已被张知孝、申知义打倒在地。
这时候虽然讲个‘男女大防’,但并不表示男人不能打女人,十里八乡甚至全天下打老婆的多了去了。
尤其有那种恶婆婆的,更是挑拨着儿子打媳妇。
张知孝、申知义都是看着村里的‘热闹’长大的,真是没不好意思打女人的想法。
其他人也没觉得不对,只是惊叹两人太厉害了。
有人不禁赞道:“知孝行啊,真还让你爹看看你这么出息了。”
“是啊,还有这位小兄弟,看着笑眯眯的,下手真狠。”又一人接口道
还有人趁机小声的问:“杨发也是被他们打的?”
有看了全场的摇摇头:“哪啊,是元大伯踢得。”
知情二补充:“他也不知道咋回事,非得去抢那‘书’去,元大伯一脚踢过去,他‘啪叽’一下倒了。”
他说的轻松,却不知道杨发的委屈。
他本来不准备出手的,可是他心里对那几本‘书’太不安了,于是想借机抢了撕毁,那知‘偷鸡不成蚀了把米’。
而听着入迷的人中有人惋惜:“还有这回事?可惜我错过了。”
声音还不小,杨发也听见了。只把他气的怒目睁眉。
杨家人都是‘身烂嘴不烂的’,身上的痛才减轻一点,尽管还不能站起来,嘴上已接二连三的大骂起来。
其口舌之连贯,所说的话之不堪入耳,让众人‘大饱耳福’,叹为观止。
二老太爷气的用力捣了捣拐杖,有些急性子的摩拳擦掌准备上前打几个巴掌。
就在这时,吉祥、如意拿着一捆绳、几块抹布来了。
张、申两人绑男的,张申氏母女加丫头捆女的。
刘二女也高兴的上去帮忙,她可记得儿子怎么收的的伤呢。
‘母蝗虫’边挣扎,边叫道:“你们干什么?你们敢绑我们?我要去衙门告你们。”
也只有她能挣扎两下了,男人们比她受的伤重,儿媳妇们比她皮嫩。
张知慧笑道:“告吧,我还怕了你?”说着把一块抹布塞进她嘴里。
刘二女拿着根绳子,面上作势要捆,背着人却使劲拧着杨四郎媳妇李氏胳膊上的软肉。
李氏的伤没多重,但她惯会偷奸耍滑,硬是跟着妯娌们学。就是眼看被绑也没觉得怎样。
要不然怎样?难道要反抗一下再挨一顿打?她才没那么傻呢。
那知刘二女那么狠。
李氏感觉快把她的肉拧下来了,吃痛之下她本能的一推。
刘二女向后一倒,她有意无意的抓住了李氏的衣服。
“刺啦。”
刘二女坐倒在地,李氏的衣服被扯开了,她藏怀里的东西露出来,有几件重的更是掉在地上。
“我的东西!”李氏手忙脚乱的去捡
“拦住她”张知慧喝道。
两丫头赶紧上前拉住李氏,把她捆起来堵住嘴和其他杨家人放一堆。
张知慧捡起地上的东西,一个个辨认道:“这不是我孝敬娘的金簪子吗?还有这银耳环,这块布……”
还没说完,忽然间张贵英冲出来,一把抢过来叫道:“这是我的!”
她抱着东西又指着‘母蝗虫’几个叫道:“他们身上还有,那都是偷的我的。”
众人看着杨家女人鼓鼓的衣衫哗然。
张申氏不敢相信:“这的确是……弟妹说要为贵英攒嫁妆,……”
张杨氏忍不住,弯腰低头向着张申氏撞过来:“你骗人,那明明是我买的。”被张知孝两个汉子抓住,押倒一边。
张知慧也把张贵英拽过去。
张家元站起来,指着杨家人道:“你们是捆起来了,但听的见。并非我赔不起,而是事情不能只凭你一人说。
我只想安安静静的把一切辩个清楚明白,但凡是我的不对我绝不推卸。
至于她们偷窃一事后面再查,几位叔伯看如何?”
六老太爷点头:“我正有此意。也是该你说了。”
登时,他立起来拿着那几本书大声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账本,是家元亲笔所写。谁若是不信,只管找人去看。”
一群人看着,不明所以。
六老太爷扫了众人一眼,深深地看着张老五,继续道:“家元三十多年的钱财出入都在这账本上呢。老五你告诉大家,你大哥这些年给了你多少钱财?”
张老五会错意,恼羞成怒:“大哥,你想要回去直说,何必”
张家元摆摆手,打断他道:“你先别说话。”
张老五心中一寒。
张家元又对二老太爷道:“自家人知自家事,老五不是个能管家财的人,这种事恐怕还得问弟妹。”
一番话让众人更摸不着头脑了。
“我来问!”
二老太爷黑着脸,沉声问张杨氏:“你说?”
张杨氏心里“咯噔”一下,这正中她的心病,她又心虚又害怕,嚎叫道:“怎么着,你们是不是看上我的钱?老天爷啊,这是明抢吧?还让不让人活了?”
第二十九章 是善还是恶
“谁不让你活了?是你不让我们张家活了。”六老太爷气的太阳穴直跳,扯着嗓子吼道。
要不要脸,贪得无厌的东西。他不屑跟她说话。
他指着张老五,板着脸道:“老五啊,你大哥说你不掌钱这我相信。毕竟咱们张家人一个比一个宠媳妇。这是好事!
但是夫妻几十年了,她把钱财放在那儿你心里要没个数,别说我不相信,你问问大家伙儿相信不?
你要真敢说,我就敢带人去搜,左右跑不了这个院子。”
张老五瞄了一眼被捆成杀猪样的杨家人,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是左右为难:一边是知道——钱财外漏。一边是不知道——搜家他拦不住啊。”
他还在犹豫不决,张杨氏比他更着急:“凭啥你说啥就是啥?你是天皇老子还是县太爷衙门?你们这是抄家啊,是不是下一回就该灭族了?
老少爷们们你们看看,他们今天敢抄我们家,明天会不会轮到你们?你们得拦着呀!”
她眼巴巴的望着院中一群人。
这时候她忘了一件事:大房接济五房为什么人尽皆知?她功不可没。
她又是得寸进尺的人,没少为这嘚瑟,早引起一杆子邻居本家记恨。
所以这番哭诉真没挑动几个。
大家伙儿虽然也担心,但没轮到他们身上,心里将信将疑的。
再说那都是以后的事了,他们更关心眼前这哑谜。
更有摩拳擦掌面上准备搜家私心想占便宜的。
杨发隐隐约约猜到一些,奈何他被捆的牢实,嘴又堵着,奋力挣扎了几下,反而捆的越发紧了。气的他胸中一口血都上来,结果嘴堵着愣没吐出来。
张老五不甘不愿:“总得有个由头吧!”
张家元还没解释,看热闹的一群人已经吵吵开了:“哪用得着?只是看看,又不会少了一个铜钱去。”
“就是!”
一群人群情激奋。
关键时刻就连张知壮兄弟都倒伐了。
“看就看吧,不是还有大伯嘛!”
“大伯害谁也不会害咱家的,娘就是小心眼。”
宋氏、张贵英也眼含期盼。
刘二女看的只无语。
按本心来说,她也不愿意将钱财摆在明面上,也没有想要分一羹的想法,但这不是人都有好奇心嘛。
再说她亏欠大房良多,大房又关系着他们母子的命运,她也不相信张家元夫妇不靠谱,所以她也赞同。
张老五最后妥协了。
一来他不敢犯众怒,二来他还有点私心,想趁机再把上张家元。
他刚要进五房正屋,那知张杨氏竟挣脱了张知孝、申知义的束缚发了疯似的冲过来拦着他,张老五紧躲慢躲还是被她抓花了了脸。
张老五气极,不管不顾用力一推,张杨氏被推了一个大踉跄,没等跌倒,张知壮兄弟那么巧的扶住她,紧紧的挽着她的胳膊抬到了一边。
张杨氏急得两脚乱踢,口中不住道:“放开娘啊,不能拿,拿了就完了……”可惜兄弟俩谁都没理会。
很快,张老五捧着个雕花红漆盒出来,道:“大头都在这里了,还有零星几个,不值多少。”
六老太爷不在意:“你数数,有个大概就行。”
张老五一头雾水,还是听话的数起来,他也想知道有多少。
其他人你争我抢的一起盯着数。
“凑合着一百三十两”张老五纳闷道,就这么点?
“这么多?”其他人看的眼热
六老太爷确定道:“就这么些,是吧?”
其他人议论纷纷:“听刘伯意思这还少了?”
“不少了,咱们一辈子有几个见过这么多钱?”
“你能跟老五比?人家有个好哥哥,你有啥?”……
张老五又得意又羞愧,话不敢说太满:“我知道就这些,可能还有?”
六老太爷没好气的道:“可不是还有。”
他举举账本,道:“光从知青成亲那年起,七年多他支给你们五房总共就不少二百两银钱,更何况前头那一二十年。
这么些年大家伙儿谁不是靠天吃饭,吃了上顿没下顿,你们呢?除了钱,你大哥把粮也给你家买好了吧?”
张老五恼羞成怒,这是揭老底揭上瘾了吧?我还有啥面子?
他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是,不光钱粮,但凡五房有婚丧嫁娶大哥都是出力最多的。”他心里埋怨:“老东西,就你知道的多。用你在这表功?是红眼病发作了吧?”
六老太爷看傻子一样稀罕的看着他,同情的道:“那其他钱呢?”
张老五被问懵了。啥其他钱?我不是说了只是可能还有?
忽而他灵光一现想到什么,整个人如遭雷击,身子一直哆嗦。
其他人也恍然大悟。
对呀,其他钱呢?既然五房这几年只进不出,这七八年都有二百两进账,那前一二十年呢?就是那些年给的不多,长年累月的也应该是一笔不少的钱财了吧?
要么张老五没还藏着掖着,要么就是他也不知道。
张老五却想着另一个他万分不愿接受的可能,他胆战心惊的问张杨氏道:“钱还在,对吧?”
张杨氏不知何时停止了挣扎,她知道瞒不下去了。
她用仇视的眼神一个个看着张知壮兄弟、张老五兄弟,族老及其他人。
不是想知道吗?也得要回来才行,就她娘家那一家子泼皮无赖,那是出了名的只进不出。
她有恃无恐的承认:“没了,都没了。那么多钱呢,我哥都拿走了。我侄女的嫁妆,我侄子的聘礼,我哥嫂她们吃香的喝辣的,那点钱哪够?你想要不?找他们去呀。”
张老五顿如五雷轰顶脑子一片空白,“噗”的一声,他口中喷出了一口血。
他为啥这么多年去杨家装勤快,家里又不是没活儿了。
为啥张杨氏补贴娘家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一杨家这群泼皮他惹不起。
第二他也是要强的。眼看着本事比不上兄弟们,难道还不能让他在媳妇娘家出出风头,得个好名声?
可那都是假的,假的。他没想到张杨氏这么大胆。
张知壮、张知少也傻了,两人一边一个拉着张杨氏的胳膊,不住的问:“真的吗?娘骗我的是吧?”
宋氏面色狰狞的看了看杨家人、张杨氏,然后赶紧低下头。
张贵英呆了,瘫坐在地上。
刘二女吃惊不已,想想又觉得不奇怪。
张老五不能接受,他喃喃质问:“你怎么敢?那么多钱啊!你让我们家怎么活?贵英没找婆家啊,知少也没娶媳妇,知壮更是一儿半女没有,还有我们都老了,有个生灾八难的……”
张杨氏发了一番脾气,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扁了。她心里忐忑不安偏偏嘴硬,理所当然的道:“不是有你大哥嘛!”仿佛这样,她的罪行才会小点。
“你”张老五又急又气,“噗”的又吐了一口气,眼前一黑昏了。
张家元上前看了看,对着怔愣着的张知壮兄弟喝道:“还不把你爹抬回去?”
他们迟疑不定:真回屋了,一时半会可回不来。留下来,若是把火烧到他们身上怎么办?
眼看张家元脸黑了,两人不敢再耽搁,抬着老父回屋。然后一个先看着,一个去请药伯,没办法其他人要看热闹不愿意去。
刘二女、宋氏不管愿意不愿意也跟着进屋侍奉。
这里张杨氏被绑了,众人群情激奋,纷纷叫道:“休了她,要回钱来!”
张家元挥了挥手,示意大家安静,张知孝、申知义也吆喝着,人群渐渐平静下来。
他朗声道:“杨氏虽犯了大错,但她是老五的媳妇,还是等他醒了看他的吧。
至于她偷回娘家的钱财,我是已经给老五了,没有要回来的道理。老五呢,他既然被偷了,看来老天都不让他要这些钱。你们谁若是能要回来,那钱归谁。若是族里合伙要回来,怎么分你们自己商量。”
一群人有激动的,有为难的,还有不高兴的,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
张家元又道:“大家一个祖宗传下来的,按说我有出息了,首先就得惠泽族里乡亲。
可大家也知道我家的事,前几年是穷的恨不得一个掰成两个花,后来三弟又出事了,我们家”
想到伤心处,他眼圈都红了了。
“我们兄弟就老五有福气,得了三个身强体壮的小子,所以这些年我发了疯一样补贴他,一来盼着这三个小子能有出息,有个功名能做官,让我们张家再不会被人随意欺负。二来即使考不上,也能过继一个给三弟。那知”
他顿了顿,叹了一口气:“过去了不提也罢。”
他忽然精神一震,大声道:“只是本家对我们小二房的照顾却不能不报。只是我们这几年花费实在太多,想出力也有限。如今只能拿出一张本村二十亩地的地契。
我是这么想的,虽然咱们本家人少,这二十亩地一家分一亩也能分的开。但俗话说‘救急不救贫’,与其一家分一亩,不如拿它做族田来救急。只是我们夫妻常年在县城肯定是不能亲自劳作了。与其租给他人不如交给本家轮流耕作。当然也不让你们出白力。”
众人神情激动:“咱们也有族田了?”
有些性子急的嚷嚷开了:“救急是怎么个急法?”
第三十章 余韵悠悠长
救急即救济急事。对乡人来说一般所谓的急事都是有孤寡老幼、生老病死引起的。
张家元没故意吊着众人,长话短说解释了一下。
然后当即宣布了可领族田出产的人:
一,所有生孩子的妇人。每生一个孩子,不论男女都可领五斤小米。
这一条刚说完,众人一片哗然。
这年月讲究个多子多福,又因夭折的多,所以谁家不是可着劲儿的生?这样一算,生十个八个的一个妇人能净赚四五十斤小米?
而对生的多了不重视、日子难过、或者婆家就是故意的等等各种原因不能好好做月子的妇人来说,若是有这五斤小米再加上自家少补点,不论生几个都能做个不错的月子了。
再不济这些小米也能让家人饱吃几顿。
所以人人都高兴。
只是人心难测,这不就有人挑刺了。
生个孩子而已,那个女人不生孩子的?凭啥先接济她们?
若挑刺的人只是男的但也算了,关键还有女人跳出来。
时下上上下下奉行男女大防,乡下虽然没老学究们讲究,但一般这种热闹的场合,年轻的妇人、小姑娘们大多却不会过来。
毕竟这种热闹的地方向来被八婆、泼皮无赖喜欢,一不小心惹上了他们,就是被说两句对这些本分的女子们来说都是伤害。
不过那些特别厉害的年轻妇人和岁数大的妇人却不用避讳了。
如今挑刺的就是她们,古往今来婆媳都是冤家,妯娌也是对头,自然就不盼着对方好了。
张知慧不高兴了,脆生生的道:“女人怎么了?你们谁不是女人生的?”
张申氏无奈的斜了她一眼,委婉的劝道:“咱们乡下的孩子都是吃亲娘的奶长大的。想一想,其实女人吃了也相当于孩子吃了。只要费一点东西大人孩子都能养的白白胖胖的。”
说完,她眼里涌起了起了泪水,她想起了两个儿子。若当年她能有现在的吃喝,他们也不会早去世?
若他们身体健康的活着能让五房占他们大房二三十年便宜?
还有本家这些人,为什么敢打过继的主意?因为他们小二房这五房缺人。
张家善自闯了大祸逃跑已近三十年,他当年逃跑时只定了亲自是没有后的。当然,他可能在外面成家立业了,但这么多年音讯全无,其实家中这些人在心里已已认为他凶多吉少。
大房、二房、四房倒是有后,但其中也存在着凶险:
大房两子已逝,只剩下一个金孙。
二房唯一儿子体弱多病。
四房也有一个独子,他还回过老家,但自他守父孝离开后,十几年没联系,是生是死谁知道?
也只有五房有三个儿子,但就算过继给三房和四房也才平均一家一个。
何况,张知青新近去世,张知壮成亲多年没后。
所以有时候真怨不得本家人心大。
这时,六老太爷上场了他用苍老的声音一锤定音:“老话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子嗣是大事!白给你粮你都不要,那接下的话也别说了。”
挑刺的人急忙住口。
这些挑刺的人还是有些小聪明的,明白如今他们是说不得了,但他们到时候可以把粮昧了,只要压服下家里人,族里也不会去各家各户盯着看谁吃。
因为啥好事总是有不满意的,未免节外生枝,张家元干脆的把剩下三条一股脑儿说了:“二,守寡的妇人,只要不改嫁每月领三十斤粮。
三,父母双亡、失孤失恃的男女孩童,不论有没有叔伯爷奶,十岁以下每月十斤粮,十岁以上二十斤,直到十六岁。
四,六十以上的男女老人,六十至七十每月领十斤细粮,每增加十岁加十斤,以此类推。
而若是无子女的老人则每月再加三十斤粮。”
刘二女在五房正屋里听见,心里十分高兴,脸上便带出来了。
她也知道如今他们五房情形不好她不该如此喜形于色,但她实在忍不住。
毕竟按刚刚所宣,即使五房不出那每月四十斤的粮,他们也能从族田领。
而院中一群人却没啥需要顾及的。
他们越听越激动,这可是家家都有份啊!
一群人围成一团议论纷纷,院中闹哄哄的。
六老太爷眼锋一扫,摆摆手道:“行了,别围着了,该干啥干啥去。这些算啥?等家元过些日子办成一件大事,说不得能为族里办个族学。到时咱们家的孩子也能认认字,不至于做睁眼瞎。出息的在外面也能找个体面活,甚至考功名做大官都有可能。”
一群没散开的人更沸腾了。
有人立刻就问:“六爷爷,真的嘛?什么时候办?有啥用得着我们的,你只管吩咐!”
有人拐弯抹角的打听张家元要办啥大事。
还有人自得意满的:“那正好,我还想今年把小儿子送到她姥姥家那边学里。
毕竟我小儿子那么精,咱们张家也是出过秀才童生的,同一个祖宗下来的,没道理我小儿子中不了秀才。”
六老太爷听见他的话嘴角抽抽,心道:“这可真敢想!当是你家地里的大萝卜呢?秀才还不那么贱呢。”
眼见众人不散,他不禁后悔自个嘴快了。
他脑筋一转,祸水东引指派道:“都没事了是吧?那给你们一个活儿,去把杨家人送回去吧。”
一群人清醒过来,是啊,是啊,还有杨家人呢。他们怎么忘记杨家还欠他们张家那么多银钱呢?这可是大事啊!
要是以前他们绝不敢对杨家人怒目,也不敢去杨家放肆。
毕竟杨家一屋子泼皮整天无所事事,让他们缠上费心又费力还不讨好,他们整天为了糊口都忙不过来呢,哪有啥多余的的心力?
可如今不是财帛动人心了嘛!
没听刚才说了嘛:七八年都有二百多两银子,再加上前面那一二十年,五六百总归有吧?他们族里人少族小只有七户合计八十三人,平分平分一人也能分七八两呢。
庄户人家一年到头能赚几两银钱?想想就心热。
若是单个去怕被杨家报复,其实也简单,全族一起去就是了。
而且‘众人拾柴火焰高’,人多更能增加要回来的几率。
当下有脑子灵活的便活动开了。
有那爱占便宜的本家妇人还记得杨家女人偷抢张贵英嫁妆这件事呢。
有一就有二,她们不用问,已认定杨家偷了。
她们看族老们和主家像是忘了,若是就这么被送回去,那东西不就给了杨家了吗?这可不行。
便有一二个大着胆子上去搜检,剩下的妇人不落人后也去帮忙,一会儿搜了个干干净净检出一堆儿‘脏’物。
当然其中免不了有杨家人本来戴着的,但那又如何?
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杨家以前啥样?那是穷的光腚跑了。这二三十年为啥能吃香喝辣?还不是花的他们张家的银子?所以拿了你的东西物归原主不是应该的?
至于搜检中有没有被她们昧下几件谁知道呢。
不过就算拿了,她们也不是白拿净占便宜的。
因为本家一群准备去杨家要钱的人交给她们一个重任——要把杨家做的恶事使劲宣扬宣扬,最好弄得人尽皆知。
这几个本家长舌妇泼辣货欣然接受,更有那本村爱凑热闹的妇人抢着加入,只为嘴上痛快的。也是让人苦笑不得。
这里一众本家统一了意见,商量好了策略,便压着杨家人招摇过市的去了。
四邻八村看热闹的人赶紧跟上。
这么多人凑到一起,边走边喊看起来真是浩浩荡荡。
到杨家时,即便有人提前来报信,四五百人扑面而来乌压压的一片也把杨家上下吓了个够呛。
张杨两家如何交锋如何热闹这且不提。
话说回来,且说张家元见一群人走了,便邀请族老们到他住的窑洞里,商量商量族田的事。
几人早走此意,觉得这是事关子孙后代的大事不能轻忽,便都去了。然后商量出以下章程:
一,二十亩地以后就是族田了,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得变卖。违者逐出族里。
二,每年有族人轮流耕种。未免不公平,抓阄进行。报酬是当年的粮食若干。
三,族田的地契有六老太爷掌管,所出粮食放在二老太爷家,另一个族老负责登记应该领取粮食的族人。
粮库的钥匙有三把,在其他几个长者手中。取粮放粮必须六人都在场。
还有就是粮食只发到应领取者手中,至于是不是本人吃,族里是不管的。
但是若太过分,那么闹事的一家子都别领粮了。
说完了,已到未时了,张家元请族老们吃了饭,几个人才告辞。
他又一人送了二两茶、四色点心各一包,其他人都心满意足的收下回去。
二老太爷留在最后,一脸惭愧的的拒绝道:“可不敢,我哪有脸收这个?老了老了,倒糊涂了。我对不起你啊!”
今天跟着杨家逼迫张家元的人就是他儿子们。
“使不得!”张家元忙拦道:“二伯折煞我了。咱们是一家人你说的话见外了不是。以后小子还要仰仗你老呢。”
好说歹说,两人心结消了,一时其乐融融。少时,二老太爷拄着拐慢慢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