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八章 粤语口音
前面终于出现了亮光,接着亮光晃动起来,恒法的声音响起:“肘子进来了?”
周至紧赶几步,却见恒法在一个岔洞口等着,正靠在石壁上休息,身上还挂着一大捆长绳。
“师父你们探查得怎样?”
“里边岔道太多了,我们胡乱查了两个,还都没到底。”
“也不用到底。”周至说道:“要是真把经书藏太深,别说我们找不到,估计就算是藏书的人第二次再来,恐怕连他也找不到。”
“你说得好像也有道理。”恒法笑道:“我们也不是完全胡乱探查的,你往上看。”
周至抬起头认真看着头上黑乎乎的缝隙,好一会儿才看出端倪:“是了,以前的人都是点着松明火把进来的,有人探过的洞穴,上边石缝周围会留下松烟。”
“所以没有黑烟的岔洞可以排除……”周至说道。
“还有通道太小的也可以排除……”恒法说道:“剩下的也就不多了。”
“那行,那我们接着来。”周至用舌头舔了舔手指竖起在空中:“诶,好像……”
恒法知道周至在干什么:“这里通风,瘴气留不住。”
“通风就得有通风口。”周至说道:“说不定这里和鼓楼山相通的传言是真的呢!”
“那这风道可也太长了!”恒法不大相信这个传说,从身上取下绳索:“走吧!”
“要不绳子给我,我走前面?”
“呵呵呵……进洞之前你是如何教训木头的?忘了?”
丹霞石窟和溶洞还有一个巨大的区别,就是相对的安全。
溶洞被流水常年侵蚀,有可能脚下就是薄薄一层,下头是深不见底的大坑甚至地下河,人一旦坠入其中,后果不可想象。
而丹霞石窟一旦形成就相对稳定,地质变化非常缓慢。
而且周至他们这次进来并非探险,而是寻宝,源秀也不会背着那么多经书犯傻,所以危险的地方本身就不在考察范围之内。
两人先后又探查了两个有烟痕的岔洞,除了一些以前的胆大妄为者留下的“某某大爷到此”的字迹刻痕以外,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东西。
从洞中退出来,周至这才发现外面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大石穴前方的水潭表面散布着耀眼的金光,石斑鱼群在水面喋游嬉戏,弄出的波纹将日光反射到了石窟的顶上,蔚为奇观。
这个景致也非常奇特,甚至能够看到潭上飞鸟的影子在变幻的光线里穿梭,乔老爷就躺在睡袋上,两手枕在脑后,看着大自然播放的光怪陆离的光影大戏出神。
再看一边的石壁上,周至不禁笑了,《大学》刚好给续到了“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义兄你倒是自在得很啊!”周至笑道。
“怎么样?”
“跟你一样。”
“唉,吃饭吧!”
山药粥的味道不怎么好,因为义兄只顾着欣赏波光鸟影,让锅底湖了。
恒法师父还帮着圆场:“湖米水治搁食,助消化,进山几天了,吃点这个有好处。”
“那是,要调点奶粉进去还成咖啡味儿。”周至吐槽。
好在凤尾鱼罐头还行,将在法王寺自制的馕烤热以后,蘸着罐头里边的油水吃,贼香!
吃过晚饭,天色变得昏沉,水边有蚊虫活动,恒法师父去周围采了一些荆芥,菖蒲和香茅,配合上前几天采到的苦楝、山羌、艾草,丢在火堆上就变成了土蚊香,效果竟然还不错。
有烧起一锅凉茶,又到了聊天时间。
“肘子,我们还有没有机会找到《龙藏经》?”乔老爷端着行军杯子,看着火堆冒出的香烟出神。
“不管找不找得到,既然起了念头,总也要证实一趟,方才心安。”其实周至也基本不如何报希望了。
现在就还剩下一个莲花峰的菩萨洞还没探索,而这两个地方只在县志里头出现过,而找周围老乡打听,压根就没有。
但是周至不死心,认真比对周围地名之后,发现有一处地方,在夹川地图上的标示叫做林发山,而离那里不远,有个地方叫做跑沙洞。
熟悉粤语的周至立刻就想到,林发,有可能就是莲花的粤语发音,而跑沙,正好和粤语的菩萨读音接近。
一个发音接近是巧合,但是两个都接近,就不得不说太巧了点。
再研究东方禅师的游迹,发现他曾经在粤省六榕寺挂单,而自他东来之时,有记录说其身前,开始多了文武两名弟子。
也就是说,林发山跑沙洞,其实很可能就是源隐源秀师兄弟口中的莲花峰菩萨洞,只不过一为书法,一为二人的粤语方言,被分别记录在了方志和周围老乡的口口相传当中。
“籍贯,口音,地名,这便是三个巧合,虽然推测得依旧有些牵强,但也隐隐让人期待,不一探究竟难以罢休不是?”
“总得碰一碰运气。”恒法对周至表示认同:“万一真的找回我们寺庙的经书,那可该是一桩大功德。”
“那条路好走吗?”周至更关心这个问题。
“是有点难走……”恒法说道:“不过九十九里都拜望了,不能到了山门前这一哆嗦给退了吧?”
“说得有道理!”周至与其说是同意恒法的说法,不如说是给自己打气:“今天不讲故事了,早点休息,养精蓄锐明天抖这最后一哆嗦!”
一夜无话,次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三人便收拾行囊,再次出发。
恒法走得比之前几天都要谨慎,因为这地方他也没有来过。
不过山间有“兽道”,也就是大型野兽在森林里蹚出来的道路,这样的路相对于自己开辟道路,的确好走很多,只有一个问题……小心撞车。
经过恒法的指点,周至和乔老爷甚至学会了分辨野猪的粪便和黑熊的粪便……
这就不光是道路曲折,荆棘遍布,甚至是危险丛生了。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到了中午,恒法有带着他们摸到了山里一处小盆地里。
周至已经累得不行了,这一趟很多时候都是在灌木林里连滚带爬,猫着腰前进,耗费的体力远比以前几天多得多。
他也不知道恒法是通过什么办法摸到地图上标示的点来的,总之恒法说地方到了。
“不对啊……”周至看着地形有些发懵,不管是莲花峰还是林发山,这里应该是一座山峰,至少也该是一个丘陵才对,可为什么是个山间小盆地呢?
恒法还在强行解释:“是不是这个盆地的样子像朵莲花?”
“那也该叫莲花座或者莲花盆啊?”乔老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恒法师父你确定是这里?”
“我确定……吧?”多年的老药师都给弄得拿不准了。
“那就我们分开查一查吧,找找是不是有洞穴。”周至说道:“有什么发现就吹哨子。”
第四百七十九章 几案
于是三人就此分开,分了三个方向,对这小盆地进行探索。
盆地不大,不过植物茂盛,底部是竹林和积水湿地,坡上是灌木丛,再高处还有乔木林。
乔木的树种竟然是楠木,又粗又直,最大的一棵起码得有三四百年。
现在天气很热,正是蛇虫活动的时候,恒法不让周至他们下到盆地底部去,那里他负责,让周至和乔老二两人沿着灌木边缘的楠木林往盆地两边向前探察。
周至的心底暗自窃喜,如此多的楠木不太可能是一个天然林,大有可能是前人来这里种植上的。
具体原因不知道,但是周至深深希望,这片楠木林是前人作为地标来用的。
还没走到一半,盆地底部恒法的哨子就响了起来,伴随着他的喊声:“下来的时候慢点!看路!仔细路上的笋壳斑!”
接着有补充了一句:“还有竹枝上边,小心竹叶青!”
竹叶青和笋壳斑都是夹川能够见到的剧毒蛇类之一,法王寺蛇药好的原因,就是二里乡盛产各种毒蛇,历代和尚们渐渐摸索出了一些独特的蛇药配方,附近乡民们遇到咬伤都会及时赶到法王寺,让和尚实施救治。
竹叶青是一种绿色的小蛇,和翠蛇最大的区别就是红眼睛,体侧线,以及黄色的焦尾。
这东西不仅剧毒,而且居于树上竹上,攻击的是人的上半身,毒素很容易抵达心脏和其余器官。
烙铁头这是原矛头蝮,身上是块状花纹,和笋壳颜色很相似,故而得名。
这种蛇的讨厌之处是不但剧毒,还又懒又肥。
一般蛇类感知到人类的动静之后,都会选择避让,但是笋壳斑不会。
它会依旧懒洋洋地躲在路间路边,一动不动,而人一旦进入它的攻击范围,它就会迅速地给人来上一口。
周至按照恒法的传授,手里拿着带有弹性的竹杖,一路挑打着下到盆地下面。
等到抵达下方竹林茂密之处,这里竟然有一栋破败的房子!
乔老爷的速度比周至要快,已经在那里和恒法汇合了。
破败房屋的出现,也侧证了周至的猜测,那就是这里的确是一处人为营造的地方,除了以楠木标示地点,茂密的竹林也掩盖了人居的痕迹,具有很强的隐蔽性。
房屋是吊脚竹楼的设计,作为底柱的楠木已经朽了,导致一侧的竹屋坐下去了一半,而剩下的那一半,也是摇摇欲坠。
竹楼是竹编的侧墙,用泥料湖抹,顶上是草顶,这也是川南最简单的民居样式。
如果草顶维护得当,地基有石头或者夯土台的话,这样的房屋用几十年都不是问题。
不过前提是得有人居住和维护,很明显,面前这座竹屋不在其列。
竹屋已经被藤蔓爬满了,还有积年的落叶,几乎让竹屋都找不到入口。
恒法从背包边抽出一柄砍刀,开始对挂在竹楼外面的藤蔓下手。
一开始周至都没有注意,直到用手不经意地在被砍断的藤蔓上抹了一把,发现手上多了一些如血液般的红色汁液。
周至吓了一大跳,才发现被恒法砍断的藤蔓,开始从切口地地方流出诡异的红色汁液。
“师父,师父这是咋回事儿……”
“这是过山龙,又叫鸡血藤……”
“鸡血藤啊?”周至不禁被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羞愧,知道是鸡血藤就不吓人了:“一会儿砍点,带回去煮水泡脚!”
竹梯和进门位置很快被清理了出来,恒法又把窗口部分的藤蔓也砍去,然后将窗户也用竹竿捅开。
“哗啦啦……”一只棕色的大鸟突然从捅开的窗户飞了出来,吓了三人一大跳。
待到定下神来,才发现刚刚逃跑了一只野鸡。
“师父你小心一点。”周至看着朽败的窗台下爬出来几只老大的尺蠖,对着连着吓唬自己两回的地方整出心理阴影了。
“嗯。”恒法师父将身上的零碎都取了下来,只留下砍藤蔓的那把砍刀:“我先进去,叫你们再进来。”
见到周至和乔老爷手里的都拿着竹竿,一脸紧张的模样,恒法师父反而笑了:“不要这么担心,你们想想,野鸡都能住的地方,还能凶险到哪儿去?”
周至和乔老爷一想当真是这个道理,这才算是放松了下来。
但是恒法虽然是这样说,脚底却谨慎得很,一步步小心的沿着半糟朽的木梯上到离地小一米高的地板上,从刚刚砍开的门洞进入了竹屋当中。
大致检查了一圈,才对两人:“进来吧,小心脚下,不要站在一根竹梁上。”
竹屋里边的陈设很简单,一个竹柜,一个竹床,一个蒲团,蒲团前还有一个几桉,几桉上面有一个茶盘,摆着粗陋的茶具,还有一个木鱼和一个鼓槌。
墙上还有蓑衣,斗笠,背篓,还有一个用青冈木枝丫削制出来的类似药锄的工具。
“阿弥陀佛。”恒法双手合什,宣了一声佛号。
很明显,这里曾经的主人,是一位僧人或者居士。
周至心头却是一动,赶到几桉之前,检视起来。
这个几桉和这里的陈设格格不入,是一件精巧的木作,通体还上了大漆,而且是经过细米粉打磨过的,比较精美的漆器。
和竹床竹架完全是天壤之别的工艺水平,很明显,这件东西,只可能是从外面带来的。
周至从墙上的蓑衣上抽下几片蓑叶子,卷成一个刷把,低声伏了下来,侧脸贴着地板,伸手将几桉底部的蛛网灰尘刷掉:“这里有字。”
“干吗不把东西挪开,把几桉翻过来看?”恒法有些没明白。
“这是考古的规矩,能够不破坏原始局面的情况下获得信息,就最好在不破坏的情况下去获得,之后才评断是否可以移动和发掘。”乔老爷一边说,一边也学着周至的样子趴了下来,侧着脑袋看几桉底下的文字:“甲辰十月丙午,虔信李张氏供送法王上寺。”
念完这话,乔老爷撅着屁股支起身子,相比狗子就差了一个尾巴:“这是法王寺的东西!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字?!”
“法王寺里类似的家具不少,我看着样子有些像。”周至继续那刷子刷着几桉底部的灰尘:“如果是法王寺的东西,那他们会习惯把供奉人的名字,还有供奉的日期,留在看不到的地方。”
“现在可以知道,这件几桉,是来自法王寺的老物件,这里的主人,和法王寺有关系。”
第四百八十章 遗迹
整个房间当中都很简陋,矮几上的茶具也就是乡间常见的粗陶,没有什么价值。
不过木鱼下面压着的一张竹纸信笺引起了周至的注意。
信笺上写着一首小诗:
坐忘莲峰四十秋,
他生未卜此生休。
难持净戒居阿鼻,
辜负龙经度比丘。
恒法不懂诗,但是诗中最后一句里的“龙经”二字让他心脏噗噗乱跳:“这是……这是在说龙藏经?”
“这诗的意思是说自己已经在莲花峰上修行了四十年,今生眼看就要结束,但来生如何,却还没有参透。”
“人间已经如同阿鼻地狱,难以容人坚守清规戒律,只能辜负龙经对自己这个出家人的度化了。”
解读完诗歌,周至有不禁有些纳闷:“所以莲花峰只是一个借指?指的就是这位僧人的修行之地,或者说修行的心境,而并不是什么实际地名?”
“要是这样的话,那《龙藏经》就没戏了。”恒法看着破败的竹屋:“这里是盆地最低处,适合竹子生长的地方一般都是潮湿闷热,不像观音崖和药师洞,是可以存放经书的地方……”
“木鱼底下也有字!”两人解读诗歌的时候,乔老爷已经拿起那个木鱼翻看。
木鱼是原木的,用一个麻栎大疙瘩凋成,也不知道敲坏了多少锤子,才能将如此坚硬的木鱼顶部给锤成一个平面。
麻栎疙瘩的花纹非常漂亮,周至家里有一柄从老穆家里抢来的弹弓胚子,和这个差不多,已经被人耍出了清漆般的一层包浆。
翻过木鱼,底部有一个阴刻的“秀”字。
恒法再度合什:“这是我源秀大能的遗物!”
“那肘子你的推测就可以证实是正确的了!”乔老爷喊道:“武和尚就是源秀禅师!龙藏经就是给他藏起来了!”
“可是藏到哪里了?”周至有些抓狂:“如果这里就是源秀变成匪首之后,偶尔偷偷过来念经诵佛的地方,如果《龙藏经》真是他奉东方和源隐之意藏了起来,那经书就应该在离此不远的地方!”
“可是你看周围环境,这像是藏书的地方吗?要真是藏在这里……”说完用竹杖捅了捅地板上糟朽的地方:“看!竹子都扛不住!”
“所以这里被证明了是源秀禅师的修行之地,同时也就证明我们的寻经之旅,彻底结束了!”
“可这漆器茶几和木鱼还是好的嘛……”乔老爷也有些倔:“还有就是我们能够证明推测的正确性,我觉得这也很了不起了。”
“对对对,无论如何,能够找到源秀大能的修行之地和他的遗物,也是很大的收获。”恒法说道:“这些东西,还是要带回寺里去的……”
“继续搜索吧,不管怎样,我们把这里搜索完毕,再去蜀都,和袁老师也算是有个交代了。”周至叹了口气:“干爹说得对,成功是偶然,失败算正常,寻常心对待才是。”
“义兄你说得也对,能够找到这里,说明我们之前在海量资料里边淘摸和推测,方法是正确的。能够找到源秀禅师的遗物,这一趟也没白跑。”
“就是这个道理。”恒法师父已经觉得这一趟千值万值了:“那就还是老规矩,有事儿吹哨子,我们吧把这个小盆地给探查完。”
于是三人又再次按照原先的计划,各自开始继续的探索。
因为这一次恒法的搜索要横跨盆地中心的湿地,速度都不如周至和乔老爷快。
没过多久,乔老爷的哨子在盆地高处响了起来。
周至连忙穿过自己正在搜索的松林,快步向着坡上跑去,远远看到乔老爷的背影,正站在一处松林之外的巨石边发呆。
“义兄里发现什么了——”周至边跑边喊。
乔老爷只是招手:“快上来,自己上来一看就知道了!”
待到周至跑过松林,来到乔老爷身边一看,不禁都傻了:“靠,我怎么把我们在云贵高原边上这事儿给忘了……”
在山里居住了这么久,周至差不多已经忽略了自己和乔老爷是怎么来到法王寺的了,那是两人连续攀登了十五里的上坡路,才抵达的干爷爷家。
之后两人的活动范围,其实就是在高原的一面巨型坡地之上,哪怕是观音崖,其实也是高原在坡壁上的小高地。
但是人在日常生活当中,往往会忽略绝对高度这个概念,在法王寺和周围活动了没几天,周至的潜意识里就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在山里这件事情,因为法王寺所在的地方是大台地上的一处丘陵之上,台地给人的感觉,和夹川郊区的丘陵地带差不多。
而现在展现在两人面前的景色,提醒了周至和乔老爷,他们的确是在丘陵地带,不过是在海拔高度比夹川的丘陵地带高出了近千米的丘陵地带!
周至现在所处的位置,再向前几步,就是万丈深渊!
他们来到了法王寺所处的巨大台地的边缘!
这是一处异常壮美的景象,悬崖下方是被周围群山一起围出来的巨大盆地,盆地底部是大大小小的丘陵,小的如棋子,大的如窝窝头,丘陵和丘陵之间,有着无数的树林、稻田和菜地。
一些稍大点的平野,稻田和菜地的中心位置,是一小片居住区,那些是乡镇。
所有这些,都被粗细不一的线条给连接了起来,最初的线条,沿着几根发光的细带一起向东北蜿蜒。
这些线条就是道路,而发光的细带,就是红水河。
红水河蜿蜒曲折到让人匪夷所思,类似诺尔盖草原上的九曲黄河,不过诺尔盖是平原,而这里是大小的山丘。
红水河弯弯曲曲朝东北延伸,最终又有一条蜿蜿蜒蜒的更小的合流从西北面与它融为一体,那是红水河最大的一条支流——习水河。
习水河夹川段叫做高洞河,高洞河的水哪怕在丰水期都是绿色的,汇入如今是黄色的红水河后,又流了一小段距离,就进入了一条更黄的水带——长江。
习水河,红水河,长江,三条水带围出来的那一片陆地,就是马街镇。
马街镇的另外一边,长江和远处高高低低形如笔架的安乐山围出的那片丘陵,就是夹川县。
夹川县的行政区域很大,但是县治不大,就从红水河入长江水口处开始,像一艘乌篷船一般,摆放在长江边上的大片建筑群,那里就是夹川县了。
从现在这个位置看夹川,夹川的大小约莫就如一个火柴盒的大小,而隔着一条长江矗立着的白塔,就和一小截牙签的顶部差不多。
第四百八十一章 道场
周至终于明白了乔老爷为什么要叫他亲自上来看了,这娃已经给震撼傻了,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面前的奇景。
倒是千年前老杜名篇里有过概括——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看着远远的夹川城,周至好希望有一台手机在手里,然后打电话给那里的人,告诉他们朝这边看,告诉他们这里有人在看他们。
“我们这里能够看到夹川,夹川城也就能够看见我们。”周至滴咕道:“义兄,从夹川看过来,我们应该是在榕右山的山巅之上吧?”
“不知道,不过在夹川城朝这边看,最高的山应该就是我们常说的榕右山了吧。至于是在榕右山的那一层台地上,真不知道。”
周至再想身后望去,依旧是群山茫茫不知万千,大多隐藏在云雾当中,不知道多高多广。
这时候恒法也已经来到了巨石旁边,也被眼前这般景象震惊了:“阿弥陀佛……观音崖和这里一比,那就是真是又矮又小了。”
周至小心翼翼地走到崖边,朝悬崖两侧看去,只见两侧都是整齐的悬崖线:“义兄,这里颇有点美洲科罗拉多大峡谷那种‘桌子山’的味道呢……”
“其实安乐山也是差不多的样子,不过又瘦又薄,知道那样的风水出什么吗?”
“出什么?”
“安乐山形如笔架,主出文人,不过是嘴贱皮厚,轻薄无良的文人。”
“这局是你自己推的?”周至莫名其妙地看着乔老爷:“你一家都是文人,就连你都快了……”
“嗯也是……”乔老爷想了一下觉得不合适:“那就主夹川靠文字吃饭的人都没啥靠山,发不了大财,当不成大官。”
“哈哈哈……”周至笑得前仰后合:“君子三立,立德立功立言,本来就没有当官发财一说……”
“哎哟肘子你小心一点!”恒法反倒是吓了一大跳:“掉下去不是玩的!”
“诶?!”乔老爷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肘子刚刚你说,从夹川看过来,这里该是在榕右山上?那么莲花峰一说……”
“对哟!”周至得乔老爷提醒,也想到了这一节:“如此一来,莲花峰就又可能不是源秀禅师对心境的指代了,从夹川方向看过来,这里应该就是一座山峰。”
“而且从形状看,盆地本身就如同莲花,因此从夹川方向看过来,称作莲花峰也就不奇怪了。”
“盆地是莲花,竹林如雄芯,茅舍是莲蓬……”周至的想象力又因此展开了:“说起来还真像呢……”
“那菩萨洞呢?!”恒法和乔老爷同时问起来:“菩萨洞是不是也该有个说法?!”
“难道……”周至将目光看向悬崖边上。
“找!”恒法和乔老爷又同时发声。
三个人趴在悬崖边上慢慢朝前爬,将脑袋都探了出去左顾右盼。
“那里!”恒法眼神很好,一指悬崖边上一熘奇特的景观:“那里有古怪!”
的确有些古怪,那处崖壁上,有一些草窝,草窝里边长着些石斛地衣之类。
崖上有草窝不稀奇,但是一排草窝规律匀称,就只可能是人为的痕迹了。
“应该是脚巴窝吧?”周至将望远镜翻了出来递给恒法:“师父你看看。”
“下面什么样子不晓得。”恒法用望远镜观看了一下:“要不,下去看看?”
“那行。”周至说道:“反正我们带着绳子。”
“老规矩,我先下!”恒法从悬崖边爬了回去,寻找可以系绳子的地方:“诶?这桃子样的大石头底下凿着孔!”
“一定是打脚巴窝的人干的!”周至和乔老爷也走了回来,乔老爷说道:“源秀师父也要垂绳下去才能干活。”
“也不一定就是他干的。”周至说道:“或者是更以前的人干的,不过源秀师父知道这个地方而已。”
下崖的脚巴窝的发现,让大家都再次兴奋了起来,道理很简单,如果下面没有什么东西,这脚巴窝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只是不知道这里是下山前往夹川的捷径,还是山人隐居的洞府,或者……当真是藏东西的地方。
三人很快重新接好绳子,绳子一头系在“桃子岩”的底部,然后从脚巴窝的附近绕过一根灌木,扔了下去。
将绳子熟练地绕了两个活套,用腰间的卡扣扣上,恒法带上手套,两手分别抓住卡扣两头的绳子:“那我先下了啊!”
“师父小心一点。”
通过两手调节绳子在卡扣上的松紧程度,卡扣就能够沿着绳子滑动,如果拉紧,有可以有效刹车。
这是现在周至能够想到的最安全的速降方法。
好在有脚巴窝的存在,从这里下去其实并不凶险。
周至和乔老爷趴在悬崖边上看着恒法一路向下,悬崖边缘也是带着弧度的,很快恒法的踪影就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里边。
这年头步话机还是稀罕玩意儿,恒法下去之后,通讯就基本靠吼了。
不过两人也不敢乱喊,害怕影响到恒法的心神。
过了好一阵,恒法的声音才从下面传来:“这里也有个台子——还有岩腔——”
“我们可以下来了吗?”周至对着崖下喊道。
“等一下——”恒法的声音传来:“这里有人来过——要不我先探探?”
“师父下面岩腔大吗?要不还是我们先下来?”
“大得很——好像是有东西……你们先下来吧,我不敢乱动——”
“诶师父你先等一等,等我们下来啊——”周至赶紧和恒法喊完,然后扭头问乔老爷:“我们谁去?”
“不能一起去?”
“《神秘岛》看过吗?”
“看过,啥意思?”
“他们就是因为一次探查岛屿的时候全体出动,导致花岗石宫被一群猩猩占领了,要不是尼摩船长给他们放下绳梯,他们就只能去挖开格兰特湖的瀑布,放掉水露出最早那个洞口,从上面进去了。”
“你这也想太多了吧?”吴乔木说道:“首先这里最多有猴子,不可能来猩猩,其次这荒郊野岭的也不会有人来搞恶作剧,第三,那些脚巴窝本来不需要绳子都能够下去,用绳子只是更加安全而已。”
“说得在理。”周至终于点头:“那就我先下,你跟着来!”
沿着脚巴窝一路下降,很快,周至便重新看到了在岩腔出等着接应他的恒法师父。
这里是一处丹霞地貌里最常见的标准半甬道式洞穴,洞穴成因就同观音崖类似,就是悬崖形成的过程中,上层的崖壁因为风化剥落之后,和下层岩壁之间形成了一个厚度差。
厚薄之间那个小台坎连接处,又是最容易被崖上下来的雨水冲刷侵蚀的部位。
加上山风的助力,连接处就会越来越深,在丹霞石壁上形成一道横向的裂痕。
这道裂痕类似一个被剖走了一半的隧道,因此被称作“半甬道式丹霞洞穴”。
天下名山僧占多,很多类似的地方,都被出家人开辟成了石窟和僧寺道场,最出名的,莫过于麦积山,武夷山,龙虎山。
第四百八十一章 石室
“肘子小心点,手伸过来。”恒法在石台边缘伸出手,接引周至。
周至左手拉着绳扣下方的绳索,拿脚尖在石壁上点了点,荡了过去,伸出右手拉住了恒法的手,来到了石台之上。
这里也和观音崖相似,不过石穴的长度和面积都大了很多。
这里也有人居住过,临崖的一面凿刻着沟槽,那是一个雨水收集系统,从上面崖壁滴落的雨水,会沿着沟槽流到一边开凿出的大坑里。
沟槽里还铺了一层细小的卵石,很明显是用来保护沟槽不被水滴磨深用的。
不过现在这沟槽已经废弃很久了,里边长满了青苔和蕨类植物,沟槽尽头的水坑甚至成了一个小小的池塘生态系统,里边长满了水绵,甚至还有些小鱼小虾。
这里上不挨天下不着地,但是生命依旧在这里创造着奇迹。
“哪里又异常?”周至顾不得欣赏崖边的奇景,拿起相机问恒法。
恒法一指崖壁尽头位置:“那里!那里好像有一堵泥墙!”
“我去看看去。”
崖道平台有上百米长,周至之前以为那里就是岩壁,待到走近一看,发现这里是用山上的风化泥砌筑起来的一面泥墙,然后用风化泥细致地封抹了墙体和周围接缝,几乎让人看不出什么破绽。
不过泥墙靠近崖壁的底部位置,有一个手掌的印记,像是为了提醒后来人,这里是一面墙,而并非石壁。
其实不用这般明示,现在离封墙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墙体和石壁接触的一圈边缘,已经出现了细细的裂缝。
举起相机,周至开始对这片区域细细拍照。
这时候恒法将乔老爷也接到了,来到了周至的身边:“怎么样?”
“的确是人工封堵的一面墙。背后应该是一个石窝。”
“那现在怎么做?”
“拆开。”周至沉声说道:“不过别把洞开大了,先取几块泥砖,看看墙背后的情况再说。”
“我来。”乔老爷从背包里取出直刀就要下手。
“那个手印别动,保护好。”周至说道:“要是后面是有价值的东西,那个手印争取下来,以后放到文化馆陈列室,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物件儿。”
“知道了。”乔老爷拿刀尖在墙底画了一个小洞:“这么大差不多吧?”
“差不多。”周至点头,又对在一边跃跃欲试的恒法笑道:“师父,你也上。”
恒法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赶紧蹲下身来,和乔老爷一起刮去小洞范围内的泥封,露出底下的泥砖后,开始小心地将它们取出来。
周至将两人工作的场景也拍了下来,这些都是有价值的记录。
泥砖不大,第一块取出来之后,剩下的就很好取了,不一会儿,一个可容一个人进出的洞穴就给搬弄了出来。
乔老爷取出手电打开,就要从洞里钻进去,周至连忙叫停:“先等等,里头的气体可能不干净。”
“我憋着气的!能憋一分钟!”乔老爷说完就一头扎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乔老爷又退了出来,兴奋地喊道:“里边空间不小!堆放着好多竹箱!”
周至已经点燃了小酒精炉,等乔老爷出来,便用竹竿将小酒精炉推了进去。
酒精炉烧了一会儿也不见熄灭,周至有用竹竿绑着盖子将酒精炉扣灭:“能进!”
三人打开头灯,从小洞里钻了进去。
这里是一个奇特的地方,属于丹崖岩壁半甬道型风化洞穴的尽头处的标准石窝。
如果没有之前看到的引水系统,每次下雨的雨水会不断侵蚀这个地方,将这个丹崖石壁上的缝隙继续向两端横向侵蚀。
然而现在这里,就成了一间天然的石室,一面有石壁保护,挡风挡雨,一面有厚重的山体调温,保证温度恒定凉爽。
从前面那些整齐堆放的竹箱的状态就能够看出,这里就是一间天然的空调储物间,温度,湿度,空气含氧量都非常完美,将石室里边的物件儿保存得非常完好。
石室还很大,差不多一间书房的大小,竹箱有五十来个堆放在这里,空余的地方都还有活动空间。
周至伸手将最上方的一个竹箱取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用直刀隔断上方封箱的篾条,打开之后取出上方覆盖的稻草和宣纸,露出了下面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印刷品。
印刷品是册页的形制,明黄的封面,中间贴着一张带黑边的纸条,上面写着一行端正的楷书——地藏菩萨本愿经卷下。
底下还有一个黑底白字的圆圈,里边有两个楷书——斯十。
“找到了!”乔老爷的欢呼在室内响起,封闭空间里嗡嗡作响:“我们找到《龙藏经》了!”
“等下!”周至赶紧制止:“打开才知道是不是!”
“为啥?”
“因为根据历史记载,夹川版的《龙藏经》,扉页是附加了谢恩凋版印刷页的。”
周至将经书打开,扉页上是一个与法王寺万寿亭内供奉的皇帝牌位一模一样的牌位状凋版画面,周边六龙缠绕,中间是一行文字——皇帝万岁万万岁。
另一边是同样的画面,不过中间的文字换了,就好像是一块牌匾的正反两面,这面写的是——皇图永固,帝道暇昌,佛日增辉,功轮长转。
再打开第二页,这一页的中心留字的区域更大,字也更多。
顶上双龙对望的图桉正中,是庄严的“御制”二字。
下面十二字一行,录有一篇诗文。
六合清宁,七政顺序。雨旸时若,万物阜丰。亿兆康和,九幽融朗。均跻寿域,溥种福田。上善攸臻,障碍消释。家崇忠孝,人乐慈良。官清政平,讼简刑措。化行俗美,泰道咸亨。凡序有生,俱成正果。
大清雍正十三年四月初八日。
“怎么样?”恒法都快要被细细研究几幅凋版印刷扉页的周至急坏了:“好歹给个话啊……”
周至指着皇帝万岁牌位那一页:“就是这个!这个是加印的。”
“那就是找到了?”恒法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眼睛里眼泪都快要出来了:“我们找到《龙藏经》了?”
“等一下!”这回轮到乔老爷举手了:“《龙藏经》的全称不是《乾隆版大藏经》吗?怎么这个经文扉页却是‘大清雍正十三年’?”
“因为这是一个巨大的文化工程,从康熙年就开始了,中间经过了雍正,一直到乾隆朝才全部完成,之后一共印刷了百部,所以才被称作《乾隆版大藏经》。”
“那这……”恒法都被两个小的绕的有些晕:“我们这是找到了还是没找到?”
周至哈哈一笑:“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了!恒法师父,这就是法王寺遗失了数十年的龙藏经!”
第四百八十二章 发现
“阿弥陀佛!”恒法师父伸手一抹脑门,刚刚紧张得汗都下来了:“可算是给找着了!”
“要不还是先出去聊?这里头有点闷……”乔老爷说道。
“嗯,出去吧,等我拿几册经书,回去也好做个见证。”
选了三册经书,大家从小洞又退了出来。
洞外光线还好,三个人一人一册,先抱眼福。
康熙刻本的楷法非常精到,颇有文征明八十三岁《心经》楷法的味道,而结字稍微平扁,这一点又和赵孟頫的小楷书法接近。
凋版印刷一般不会太多,因为随着印刷的次数增加,凋版的字迹边锋会出现磨损,失去原味。
大家手里的这款凋版保存得非常好,撇捺点的锋芒都拓印得非常完美,周至对乾隆大藏经做过了解,一共凋了七万九千多块凋版,而一共只印了一百五十部,保存得非常完好。
而夹川版的《乾隆大藏经》,其实就是印刷成册的最后一部。
字体秀丽,镌刻精湛,八百六十多个工匠,前后三朝,如出一人。
而将经卷运来法王寺之后,看样子是几乎都没有被翻动过,加上法王寺藏经楼和莲花峰菩萨洞石室的保管条件非常完美,因而这些经卷几乎就保持在印成那一天的状态,册页翻动的时候甚至还能听见纸张挺括的响声。
“太可惜了……”周至摇头叹息。
“贤弟何出此言?”乔老爷手捧古籍,神经病又犯了,开始玩文言。
周至决定这回不惯着他:“今年的国家图书奖,就有《乾隆大藏经》的影印本发行书籍。我看过新闻,影印用的广化寺母本,保管得不如我们这部完好。”
“要是能提前一两年发现,哪里还有他们的事儿?”
“说到这个我想起一件事儿啊……”恒法问道:“肘子,这些东西,都该算是文物吧?”
“那肯定的,虽然是光绪十七年到十八年间的印刷品,但也是……诶?刚刚好,今年是这套经书诞辰一百周年呢!”
“所以这经书在现在给我们找到,就叫做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恒法师父再次合什:“但要是文物的话,这东西最后是不是没法留在法王寺了?”
“呃……的确是有可能的。”周至点头:“从保护,修复和展览普及等角度出发,这套书的最好归宿,当然是省,甚至是国家博物馆。”
然后又转了转眼珠:“但是这套经书和法王寺有着莫大的关系,因此大可以让慈相方丈去找县里,甚至市里省里要点好处嘛!”
“能有什么好处?”
“那多了去了,比如真品留不下,得来一套影印版的替换吧?还有藏经楼里面的那些经柜,要被取走,是不是也要复刻一套在藏经阁内保存?”
“比如是不是可以借此机会大力宣传一下法王寺?说一说法王寺现在急需要修缮,希望各级政府,社会各界人士帮助帮助?”
“这哭穷化缘本来就是你们和尚的专业,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
“啊这……我们法王寺农禅合一,讲究一个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是,这优良的革命传统无论如何不能丢……等下,你们是宗教人士,论不到这上头来……”
几个人有掰扯了一会儿,突然想明白了,法王寺是慈相大和尚在做主,而周至就一文化馆编外长工,干爹在文管工作汇报里边的夸奖他的时候,都是写“在相关人士的共同努力下……”
所以他们的任务其实已经圆满完成,剩下的,他们其实也都干涉不了。
所以最终的结果就是恒法师父做饭,周至和乔老爷重新钻进洞内,对竹箱箱子点数。
汉文大藏经,是从梁武帝时期开始,就在中华历朝历代中一直编纂的文化大工程。
从最早梁朝华林园《众经目录》开始,到北宋蜀版《开宝藏》,北宋末年女真政权的《金藏》,《赵城藏》,元代的《元官藏》,明代官方的《永乐南藏》和《永乐北藏》,民间的《嘉兴藏》,一直到清代的《乾隆大藏》,是一个成体系的,传承有序的文化工程。
只从一个特征就能够看出汉文大藏的传承有序——历朝历代无论官办还是民办,正藏部分,都是以《千字文》进行编次。
而所有的藏经中,最早期同时又权威的编目和底本是《赵城金藏》,内容最丰富的《径山藏》。
其余较好的版本还有《房山石经》,《资福藏》,《普宁藏》,《永乐藏》等。
《乾隆藏》当然也在其中,另外还有一套外国的经藏——高丽高宗时期,根据《开宝藏》、《契丹藏》、《续贞元录》复刻而成的《高丽藏》。
而现在夹川版《龙藏经》,其实就是学界常说的《请藏》,是在明朝《永乐北藏》的基础上编校而成的,分为“正藏”和“续藏”两个部分。
虽然被官方禁毁了一部分,但其中正藏依旧有四百八十五函,续藏二百三十九函。
两藏合集七百二十四函,一千多部,七千余册。
清点完打开的那个竹箱,里边存放了七十二册经书。
在清点竹箱,刚好是一百零八个。
如果七十二册经书是一个竹箱的平均值的话,那一百零八个箱子的容量,差不多就是《龙藏经》的全部册数。
接下来就是重新封存了,周至心细,感觉箱子里用来压箱底和覆盖经书用的干草可能有些门道,也取了一些。
退出洞口后,两人将刚刚扒拉出来的小洞封上,乔老爷用水缸里的积水调泥,去将缝隙也给封上。
而周至拿着干草来到恒法身边:“师父,认识这个不?”
“这就是广灵香啊,后山楠木林下头不是有一大片?香积厨用它卤豆腐干你还说好吃来着,怎么就忘了?”
“哈是吗?”周至乐了:“那源秀禅师干嘛用它来铺书箱?”
“应该是驱虫。”恒法说道:“我知道这东西可以驱蛔虫,睡前煎服一剂,小孩的话用嫩叶蒸蛋,效果都很好。”
“蛔虫和蠹虫怕也不是一回事儿,”周至想了想,还是将灵香草收好:“等出山之后再去问专家。不过我们翻阅的经书的确保存完好,没有虫蛀痕迹就是了。”
“嗯,过来吃饭,这顿就将就了,这里适合过夜,等明天我们就回寺里,主持师父知道了还不知道多高兴呢!”
周至看向外面的万丈深渊,心里头有点发虚:“睡这儿啊……这里和观音崖有点不一样……”
第四百八十四章 人才
将电话放下,周至笑道:“干爹说明天就来,估计是带着大队伍,慈相师父你配合好后勤,到时候还要麻烦恒法师父带路。”
“还有藏经阁里边的经柜,和经书原是一套的,现在肯定要重新恢复,到时候……可能得送省里或者首都,法王寺里不一定留得住。”
“这个……”慈相眉头有些发紧。
“当然了师父你要多争取找县里要点好处,不光县里,省里我们也可以想想办法,可以要求将经柜原封原样地复刻一套作为法王寺的陈列,经书也可以要一套这次刚刚荣获国家图书奖的《乾隆大藏经》影印版。”
“除此之外还有寺庙里外里的修缮费用,这些都是可以哭闹的。”
“哭闹?”
“慈相师父,现在可不是艰苦奋斗讲默默奉献的年代了。”周至在谆谆诱惑老和尚:“现在讲究的是无理也要搅三分,会哭的娃子才有奶吃!不然光靠你四处化缘周围乡里善信的布施,那得等到啥时候去了……”
“总之一句话说吧,法王寺要是落在我的手里,绝对一注优良资产,可以日进斗金的那种……”
“阿弥陀佛,肘施主越说越不像话了,要不我在寺里给你挂个单?”
“呃那还是算了……”
从夹川到法王寺,二里乡乡场上来那十五里山路就免不了,直到第二天下午,干爹才带着队伍抵达法王寺。
周至和乔老爷也没闲着,将这次考察的资料归类,将胶卷编号登记,还有之前考察法王寺一些没收完尾巴的工作,也要抓紧收尾归纳。
待到干爹一行抵达法王寺的时候,这里已经在周至的安排下,腾出三间禅房作为现场指挥部。
三册龙藏经品相之完美,让干爹都吃了一惊,百年前的经书,除了纸张边缘有正常的氧化老旧痕迹之外,其余尽皆完好。
如果莲花峰菩萨洞的藏品是全套的话,毫无疑问,夹川版《乾隆大藏经》将一跃成为全国最后一部大型凋版印刷《清藏》全本,同时还将成为品相最完好,保管最齐全,封装最完整,规格最高的大部头文物。
小心翼翼地将三册经书放回包袱当中,干爹说道:“昨天跟你师祖祖通了电话,师祖祖要你赶紧带着这几册经文去蜀都。”
“咦?干嘛这样急?”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好像还是和国家出版有关系。”
“《乾隆大藏经》不是已经出版了吗?”
“昨天让你打电话你又不打!”干爹有些怒了,不知道是不是在师祖祖那里吃了排头,现在发泄到周至身上:“出版了就不能再版?要是再版的话,我们夹川这部经书可就无论如何绕不过去了。”
“那这次县里派车不?”周至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
“派,县委办公室亲自安排的。”
“华书记的蓝鸟?”周至有些窃喜。
“美得你,和四中交流,送你们学校教师的大巴!”
“啊这……我可以坐卧铺不?”想到要和学校的老师们同车,周至整个人都不好了,没有哪个学生愿意和一群老师同车的。
“不行,这三册《龙藏经》你可得保护好了。”待到看到周至一脸的紧张:“怕什么?这次你干娘带队!现在你们就下山吧!”
“啊?要不要这么急?”
“我们的车在山下等着,下山路快,三个小时就能到二里乡,今晚就可以到家了。”
“那行,那我们现在就走。”
下山都是石阶,所谓“上山脚软,下山脚闪”,周至这才发现被干爹坑了,十五里下山路也不是想象里那般轻松。
“咦,雷哥?怎么是你在等我们?”来到二里乡乡公所,周至发现了一个熟人,原来转业到夹川工商局的司机小雷哥。
小雷哥跟着周至跑了回蜀都,周至发现这老哥对蜀都不是一般的熟悉,而且也有自己的人脉,就鼓动老爹给县里推荐“人才”。
老爸倒是无可无不可,他去蜀都的机会很少很少。
不过县里就不一样了,有一个熟悉蜀都情况的“带路人”,行事就会方便很多。
于是小雷哥很快就被调到了县委司机班,基本上县里有事跑省里,都离不开他。
不用怀疑县里的英明,就算十多年后,在导航仪出现之前,蜀都各大进城的路口,都会看到有人举着一块纸牌子,上面用大黑笔写着四个大字,骄傲地宣示着举牌人的职业——专业带路。
因此一个知道省城大小路径,各单位,还有各景点所在的司机,在如今可远比打字速度每分钟过百的打字员还要受欢迎。
能完成从给局长开车,到给县领导开车的“阶层跨越”,小雷哥当然是很乐意的,而且一开始都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好事儿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最后还是局里的办公室主任告诉他,你这事儿,是周局向县里推荐的。
小雷哥对老爸非常感恩,现在虽然去了“高枝儿”,见到周至依旧非常热情:“哎哟我去,听你干爹说,你们这回又是放了一个大炮仗啊!说是找着了什么宝贝?”
“找到了法王寺的经书。这几天县里应该会有新闻。”
“不过新闻怕是看不着了,得去蜀都,诶你也要去的吧?”小雷哥拉开县里新进的丰田陆巡八零的车门:“上车上车,边走边聊!吃饭没?一会儿我们在福荫场吃顿好的!”
这车上市才三年,堪称现在县车里的好牌面,不过不如蓝鸟是轿车的款式,因此没被列为某领导专属,供县车班调拨着用。
因为越野性能非常优秀,跑乡镇泥石路面那是爽到飞起。
“这车好,视野高,座位宽敞,比轿车舒服多了。”周至坐到副驾上,那里方便和司机聊天:“这次去蜀都不是开大巴吗?”
“赵校长找石油单位出的大巴。”小雷哥也是个夹川通:“不过这回有你干娘带队,县领导嘛,当然要配个车,在蜀都办事儿也方便不是?”
“这样好……”周至可算是松了口气:“跟老师们一车可也太不自在了。”
在福荫镇吃饭的时候都已经是晚上九点了,这里是前往贵州红水市的分岔要道口,接待来往司机吃饭的小饭馆还挺忙,味道也不错。
看到一辆火车上的竹箱子周至想起一件事儿:“对了,出发之前麻烦小雷哥你跟我跑一趟流水沟,我买点荔枝到蜀都去送人。”
“应该的,那干脆也不用去流水沟,到时候我们直接回这儿来,从树上下。”
“小雷哥认识荔枝农户?”
“去了县车班,不认识也认识了。”
“哈哈哈……”周至收到了下面的隐藏信息,不由得乐了:“看来小雷哥今年的荔枝也吃爽了吧?”
第四百八十五章 嘉靖青花
吃过宵夜周至抢着先把钱给了,然后大家继续回程,将近十点,周至回到了家中。
回到家里周至就开始收拾东西,接下来的行程又是紧凑安排。
之前和费经理约好要去一趟首都的,刚好和现在这事儿接上了,因此不少东西要提前打包。
听费经理说蜀都的“市民拍卖会”办得热闹,工美的文物价格太贵不适合上那种会,几场办下来竟然有缺货之忧,费经理给周至来了电话,要他弄点货源上去。
周至现在通过自己的渠道,城里是四表舅,乡下是五舅家苏紫峰和白米乡老杨头,也在收东西,一年下来又积累了不少。
周至的专精是瓷器和字画,外加文玩杂项,剩下的玉器、铜器、道光以下官窑器、明以下民窑瓷器,还有些近代的瓷板画,JDZ彷古瓷器,小金银器之类,周至准备清点一批出来让费经理代销。
这里边其实也有不少精品,不过对于周至来说已经属于“看过即拥有”的行列,不值得收藏了。
只有一套嘉靖青花三阳开泰高碗,周至实在是舍不得,欣赏了半晌,又给塞了回去,决定收藏起来。
甚至在心里暗下决心,要将嘉靖青花收藏搞出一个专门的门类来。
如今说起明青花,必然就是永宣。
的确,永宣青花代表着中国青花瓷文化的最高峰。
而到了嘉靖朝,国力大衰,国家已经无法支持官窑烧造,于是采用了变通的法子,施行“官搭民烧”制度,让民窑帮助官府烧造器物,成为“钦限器”。
反而东方不亮西方亮,这样的操作方式,让之前一直掌握在官窑的一些技术秘密泄露到了民窑。
结果就是嘉靖民窑的技术水平和官窑迅速接近,一些烧造工艺精湛的民窑青花器皿,已经接近或者达到了官窑的水平。
这是一个巨大的价值洼地,现在就连道光以后官窑瓷器,在几年前还作为购买三代官窑瓷器时,买一送一的“搭头”,民窑瓷器那就是上不得台面,只能在类似工美“市民拍卖会”上流通的物件儿,便宜得不能再便宜。
就算是到了几十年后,历代民窑瓷器,依旧价值低廉,但是在官窑瓷器流通量越来越少的情况下,市场急需挖掘出一种瓷器来炒作。
这种瓷器首先要价值没有得到挖掘,具备很大的升值空间;其次要品质优良,具备较高的文物价值和文化价值;第三在之前需要又类似的品种探好路子,可以借势而起。
于是终于有人将目光投注到了历朝历代最接近官窑的民窑瓷器——明嘉靖青花的身上。
这个市场本身良莠不齐,嘉靖青花,光青料就存在陂塘青,石子青,回青三种,又因为窑口的技术水平不一,烧出的颜色也从黑蓝的深沉灰暗到接近成化的翠蓝色,甚至蓝中泛紫色都有。
因此品质差异极大,连嘉靖官窑器都受了多数便宜货的连累,价值不高。
但是这一时期也是青花瓷器款式花色大变的时期。
从明初开始,官窑瓷器和社会一样,开始变得僵化,从形制到纹样,官窑瓷都有了固定的制式,甚至连底部的款识都不能随意。
不过这样做的结果就直接导致官窑瓷器的难以模彷,到了后来假货横行的年代,更是到了专家们都害怕打眼,干脆“非官样,不官窑”的程度。
也就是说,一件瓷器不管模彷得多么的逼真,抛开瓷胎釉色气泡支钉各种细节不论,只要形制不对,花样不对,那就是假货。
比如青花瓷器上出现三羊开泰图桉,就必定是在嘉靖以后,因为在嘉靖以前的青花瓷器当中,是没有使用以羊为主题的青花瓷的。
因此如果在市场上看到一件永乐款的三阳开泰青花盘,那就是造假的人学问没过关胡乱臆造的,但是在全民对文玩上头,希望捡漏发财的年代,这样拙劣的东西照样可以骗无数的人。
也正因为如此,嘉靖青花就因为品质差异巨大,花色样式不依常例,成了最考校收藏者眼力的一个青花瓷种类。
同样的,因为鉴定需要的水平太高,而价值与之又无法匹配,所以今天的嘉靖青花,毫无疑问就是最被藏家嫌弃的“垃圾品种”。
想想也是,除了周至这种真正的爱好研究者,有钱人现在官窑精品瓷器都收藏不完,哪有耐心慢慢研究嘉靖青花的良莠真伪,官民之间的细微差别?
外婆起来解手,将卧室灯亮着就来门口看周至:“听你妈说,乖孙过两天还要出门啊?”
“是的外婆,我们把法王寺的《龙藏经》给找着了,要送去蜀都大学鉴定。”
“就是太后娘娘半幅銮驾赏赐下来的《龙藏经》?这典故我听过的。”
周至笑道:“差不多的,大井乡离二里乡也不远,这故事外婆应该听过。”
“不过你那‘丹凤压青龙’的典故有点胡诌,哪里就能影响蜀中这么大一片?影响夹川就差不多得了。”外婆很明显也知道这典故:“还有这是值得显摆的事儿?”
“这事儿又不是我编造的啊,只是老典故如今很多人不知道了而已……”说到这里周至不禁愣住了:“不过这回怕是要众所周知了……”
“都几点了婆孙俩还这儿聊呢?”老妈也起来了:“肘子赶紧睡觉,有什么事儿明天起来再说。”
“老妈我们把《龙藏经》找到了,现在就在我包里你看不看?”
“看什么看……”老妈打了个呵欠,对《龙藏经》一点兴趣都没有:“赶紧睡觉,明早起来再说!”
这几天在山里睡得太好,周至醒得依旧很早,干脆把粥熬上,然后出门去买了包子回来,接着收拾东西。
等到一家人吃早饭的时候,老妈好像已经忘了周至包包里有龙藏经这事儿:“这次去蜀都,婷婷也要去,婷婷妈肯定也得陪着去。”
“是去面试吗?”
“就是面试,你不是在蜀都买了房吗?可不可以给她们娘俩住一段时间?听你说在蜀都住招待所挺贵的。”
“呃……那屋子可还够得收拾,而且就两个人住还挺吓人的……”
“你先别来不来就拒绝!”老妈虽然时常和关妈别苗头,但是该相互帮忙的时候,两人又从来都是竭尽全力:“不就是房子老了一点吗?能有什么吓人的?”
“还有,愿不愿意住是人家说了算,愿不愿意让别人住,才是你说了算!”
“我跟你说,关妈对你一直可是不错,婷婷也一直把你当亲哥的……”
第四百八十三章 打电话
观音崖也是这样的崖缝,不过台地上有石栏,石缝外砌了墙,睡在那里不用担心滚床滚到悬崖底下去。
这里的悬崖没遮拦,真要是一滚下去,怕是就得再度重生了。
“哪有这么玄乎?”恒法笑道:“我们把三个睡袋连在一起,头朝里脚朝外,想乱滚也不容易吧?”
“那行。”周至点头:“不过酒精炉子省着点用,要是半夜冷还可以烧点热茶喝。”
晚饭是这次出行最简陋的一顿,三人各自水壶里的水烧开冲的纯炒面湖湖。
崖边水缸里倒是有积水,不过里边又是蝌蚪又是小鱼的,洗脸洗手不怕,但不是活水也不敢乱喝。
罐头倒是还有俩,但是要节约用火,更不敢冷吃。
可以想象接下来的菩萨洞会有多热闹,冷油吃了最后时刻在悬崖上窜稀,那就闹大笑话了。
这里的日落景色也非常的瑰丽,当夕阳照射进洞穴的这一刻,整个洞窟都变得朱砂一般。
乔老爷端着茶杯:“叫什么菩萨洞啊,这里该叫金光洞才是,太应景了。”
“嗯,我也觉得。实在是太漂亮了。”恒法也看着远方变幻的夕阳感慨。
“乔老爷把你带沟里去了。”周至笑得不行:“金光洞是《封神演义》里阐教大仙太乙真人的洞府,太乙真人就是哪吒的师父,师父你要这么跟慈相师父这么建议,谨防戒尺当头。”
“我师父人慈祥得很,时常念道有相无相,不会在意这个的……”恒法笑眯眯地摆手。
“现实里有麻烦,金光洞在绵州江油的乾元山,那里传说里真是太乙真人修道之所,响当当独一家别无分号。”
“林化山,跑沙洞……”乔老爷摇头感慨:“估计知道这地名儿的人都没有来过这里,从长辈那里道听途说的,难为肘子你居然把线索联系得起来。”
“我也只是胡思乱想。”周至笑道:“完全没有想到运气这么好……”
没法燃起篝火,山里寒意一起来,三人只好早早钻进睡袋,就这一片漆黑继续讲鬼故事。
轮到讲鬼故事了周至才反应过来,恒法师父闹着自己身子沉睡觉稳,要睡中间那个睡袋作为“压秤石”,只怕是为了挤在中间做夹心饼干,图的是一个安心……
一夜过去,晨光和鸟鸣很快将三人叫醒。
虽然时间其实不过才凌晨五点过,但是已经没人睡得着了,大家都急着打包行李,重新攀爬回桃子石旁,踏上回家的道路。
“师父,要不要一路做下记号?”周至有些担心,回头看向莲花峰的盆地,感觉转过山坡就会不见了:“别回来找不到了哟……”
“哈?”恒法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是不拿药师当跑山匠啊!我能带你们找到这里来,就能带别人也找到这里来。”
周至这才放下心来:“今天又得赶一天路了吧?”
“嗯,主要看你,你快点我们就大半天,你慢点我们就一整天。”
“……”
……
结果还不错,比大半天多一天,比一整天少一点,至少在天黑之前,三人回到了法王寺。
“你们回来了?怎么样有什么发现没有?”
“找到了!住持我们找到了源秀大能的遗迹,遗物,还有藏着龙藏经的石穴!”恒法兴奋得如同一个小孩子:“哎哟肘子你别作地上,得起来松散松散,一会我在给你拉拉筋,这样明天才不会脚酸……”
“先把《龙藏经》拿出来给慈相师父看看……”周至撑着乔老爷的胳膊强自站起来,他也知道恒法说的没错,要是现在不发散拉伸,明天起床只怕腿会酸得都没法迈步,一边一瘸一拐地朝前走还一边不忘交代:“麻烦给我们烧点鸡血藤水一会烫脚,还有今晚有豆花饭没有……”
好在人还年轻,在山门前绕了几圈,给恒法逮着做了一通按摩之后,周至就觉得自己恢复了三成,等到烫过脚之后,差不多就回复了一半,待到三碗豆花饭狼吞虎咽地下了肚,周至觉得自己还能再来一趟了。
慈相看着周至洋洋自得的模样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找回《龙藏经》如此大的功德,在肘子这里当不得能跑几十里山路?还有你是不是该给吴局打电话报告好消息了……”
“没关系谁说都一样,要不慈相师父你去吧。”
“还是你去,你去。”干爹在周至面前现在日渐失去牌面,但是二里乡文曲星的名头还是硬邦邦的,慈相都有些发憷。
“那义兄……”
“我陪你一路找到《龙藏经》已经仁至义尽,”吴乔木一脸的义正词严:“可不许得寸进尺啊!”
说完给自己找借口:“明日下山,我收拾东西去!”
叛逆期的表现有很多种,不喜欢搭理自家爹,其实算是病情最轻的一种了。
结果这电话就还是只得周至来打。
“喂干爹啊……打扰你们休息了……跟你和干娘汇报一个好消息,《龙藏经》我们找到了!嗯,就是在莲花峰菩萨洞的位置,不过那地方和我们之前想的完全不一样,差一点就失之交臂……嗯,大致情况是这样的,当时我们一路考察过去,都感觉希望渺茫了……巴拉巴拉巴拉……嗯,我们也没敢乱动,就点了个数,一百零八箱,从我们打开的那一箱是七十二册,如果每箱都是如此的话,那菩萨洞收藏的龙藏经,应该就是全套。”
“……保管得非常完好,估计从北平运回来之后,这批龙藏经就没有被打开过,品相非常完美……菩萨洞也没问题,那里冬暖夏凉,源秀法师在每箱经书里都填充了那什么……恒法师父那叫什么草来着?啊广灵香!”
“……慈相师父说这种草就法王寺后山楠木林下面有,是当年从滇中引来的,目的就是晒干以后保护经卷所用,现在给寺里边用来卤豆干了……好好好说正事,藏经洞我们已经重新给封好了,你得马上组织文保的人手过来……”
“经书我取了三册出来,你记一下,是地藏菩萨本愿经卷下,斯十,十一,十二册……嗯,这三册经书我准备带去蜀都,给蜀大古籍恢复研究所的袁老师鉴定一下……也算是让她看看,我们到底没有辜负她的嘱托嘛……嘿嘿嘿对,顺带求援……好,好,现在就汇报?那你给师祖祖打电话吧,我打?长途太贵慈相师父脸色现在都不大好看了……哈哈哈挂了啊,明天我们就下山了,义兄还要等录取通知书呢……挂了挂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好好好……”周至最怕老妈掰扯这些:“到时候我带她们去看看,要是她们不嫌弃就随她们住好了。”
“这才差不多。”老妈转嗔为喜:“你对蜀都比她们熟悉,到时候该陪着跑腿打点的,自己灵性着点,别丢了你妈的面子!”
周至想起了上一世老妈支使自己去东方电机车找三嬢的事情,估计就和把东方电机厂想象成和县水泥厂大小差不多一样,老妈这回也把周至买下的苏公馆,想象成和四表舅那个小院儿一样大小了……
眼珠子转了转:“要不一会儿我去找舒意,看她能不能也跟着去一趟?毕竟婷婷面试入学都要麻烦舒意大嫂……”
“你当我不知道你……”
老妈转眼就要开始批斗大会,却被老爸制止了:“好了好了,肘子这趟多少大事儿干不完,还有他干娘看着,你怕什么?”
见老妈开始瞪眼,老爸又熟练地调整了话风:“不过你妈的话没错,出门在外就你一个男的,出手要大方些,把大家照顾好。”
“舒意要去的话得经过你江叔和杜阿姨的同意,还有最好先和舒意的大哥大嫂联系好,别让江叔和杜阿姨担心。”
周至顿时眉开眼笑:“我办事儿,老爸里放心。正好也要找舒意的大哥帮忙,把那地方收拾一下,可以住人才行。”
“这还麻烦人家,不太好吧?”老妈说道:“不是都办完手续了吗?”
“那地方后来改成了军方的一个疗养院,舒意他大哥当时管着那地方,找人弄一弄就一句交代的事儿,比我们到了蜀都现捯饬方便得多。”
“那你要给人家准备点什么礼物才行……”
“肯定的,我都跟小雷哥说好了,出发前去福荫买荔枝。”
“买荔枝还跑福荫去?”
“买得多嘛,小雷哥有门路,这次又是要送好多人的,我估计干娘都考虑不到这些……”
“说得还真是,小雷现在也算是出息了。”老爸满意地点头。
“就是你司机没了。”
“没了就没了,司机还不好找?”老爸不以为意:“你还带了几本《龙藏经》回来?拿出来看看?”
“嗯,不过得先洗手,刚刚才拿了包子……”
“那算了,妈,我和秀琴上班去了!”
“诶洗个手又不麻烦,老爸你们看看再走嘛……我中午就不回来了,爸你按点儿回来炒菜啊……”
又收拾了一堆准备汰换的零碎出来,周至走到阳台:“外婆,你给我做的小袋子呢?”
“都在我屋里斗柜里收着呢,你现在要?”外婆想要起身。
“你别起来,我去拿就是了。”
“斗柜右手那个抽屉里头,饼干盒子装着的。”
“你和辛夷一样,喜欢拿饼干盒子装东西啊?”
“辛夷拿饼干盒子装什么了?”
“呃……装信。”其实张辛夷是把男生们写给她的情书都装到一个饼干盒子里,不过这话不好跟外婆说。
来到外婆屋子里打开抽屉,里边果然有一个大号的铁皮饼干盒子,里边都是大大小小的布袋子。
布袋子都是用布头拼接缝制而成的,各色布条交错拼接出来的风格,颇有一点“水田衣”的风格,不过比衣服更加的细密。
每个小袋子中间还有一个小绣样,要不就是灵芝如意,要不就是蝙蝠小羊,非常的可爱。
“这些袋子要让女生看到可保不住……”周至拿着饼干盒子出来,对外婆笑道。
“已经拿过了,辛夷,欣欣,舒意,楼上婷婷,都拿过了。”
“她们都来过?”
“来过,还有雪珊也来过,对了雪珊告诉我她要留在蛮州工作了,在市里当抄表员,这是她好多同学都没有的运气,真叫人高兴。”
“是吗?那改天得让她请客,水电校是中专,一般都是下乡里水电站锻炼,之后能不能回县里都是看运气,这丫头真是气运逆天了!”周至本来还想着等冯雪珊回来后,通过三姐的关系去求求邓力先,这老爷子在蛮州水电系统的能量不小,从乡到县,至不济到城关镇变电站,应该问题不大。
这下一步到位直接留市里,虽然是抄表员起步,那也是水电中专相当好的去向了。
“雪珊还说要谢你。”外婆笑道:“你不是让她练字吗?她就一直练着,在学校还有了点名气。”
“正好给到水电校招人的领导看见了,她当时还不知道人家是领导,只以为是水电系统的老师,还送了人家一张手写的卡片。”
“结果没过多久就收到学校通知,要她去面试,去了才知道,收她卡片那人是市里单位今年负责招人的杨总,你说这是什么运气?!”
“这么神奇的吗?”周至不禁骇笑,雪珊真该去法王寺烧柱高香才对。
“何止!”外婆喜滋滋地说道:“雪珊说当时和杨总一起的还有一个老者,当时叫出了她的名字,一问才知道是三妹的老师,说跟你在大沙坨见过,你还跟他提过雪珊来着。”
“雪珊回来问他爸,才知道那老者是什么很了不起的总工师,估计工作这事儿,那老者也帮了忙。”
“那是市电力公司的退休总工程师,邓工,要说起来满蛮州电力系统的技术干部,都可以算是他的徒子徒孙,邓工还是夹川人,雪珊遇到这两位,当真是运气好到没边了!”
“你这些布袋子拿来干嘛用?”外婆目光灼灼问道:“女孩子做香囊有些也太大了,还有你有多少女孩子要送?”
“外婆里想哪儿去了?”周至哭笑不得:“我自己用的。”
“你用?”外婆上下打量周至:“女里女气的……”
“啊不是……”周至赶紧摆手:“是用来包装物件儿用的,俗话说得好,人靠衣装马靠金装,好些东西穿上衣服就不一样了。”
说完从自己收拾出来的东西里选出三个小玉器放到三个小袋子里:“外婆你看,是不是雅称多了?”
“你那是什么东西?古里古怪的。”
“这个啊,汉玉辟邪三件套,刚卯翁仲司南。”
“名字也怪里怪气,咋地能换钱?”
“钱不重要,主要是玉器不是我的收藏专项,倒腾出去换我喜欢的瓷器进来,这就叫以玩养玩。”
“你那些盘儿啊碗儿啊的倒腾,舒意说是都是靠你自己的本事儿,没有花家里的钱?”外婆笑道:“乖孙这是有平仄的。”
“对了……”周至转身从包包里摸出一个小物件儿:“这是这次给你淘到的,这东西你老人家见过没?”
第四百八十七章 学无止境
“哎哟这个可有日子没见了。”外婆欣喜地接过来,将那物件一头的小银钩挂在自己斜襟的纽扣上:“这东西叫压襟,这样挂的,好看不?”
“好看,配外婆这巧手就更好看!”周至笑道:“可又长见识了。”
这东西是一件非常小巧的银饰品,小银钩可以挂在肩膀处的纽扣上,然后一条短银链垂下来,连接着一个小小的凋着精细花纹的小银筒。
小银筒长度和小指差不多,如快子头粗细,可以车开,里边是空的,塞着布头,可供插针。
银筒下面又是一根细银链,连接着一枚小银币,银币上的钱文却是“五子登科”,很明显是一枚吉语压胜钱。
压胜钱底下有打了三个小孔,依旧有银链垂下,分别系着几样小银件。
“这几样东西有些不知道是啥。”周至问道:“挖耳勺和小镊子我认识,这个银针是干什么用的?说是牙签都粗了。”
“这个叫发签,用来整理鬓发的,像这样……”外婆拿起那根小银针做了下示范,周至才知道这东西可整理一缕头发。
“那这个带小钩的东西呢?这个又是干嘛用?”
“剔指甲里的污垢的。这样。”
到此周至才明白这套压襟的全部功用,除了是一件饰品,还是收纳钢针的针筒,还附带了一套整理和清洁用的小工具。
“当真讲究。”周至笑道:“外婆你以前是不是也有过这个?”
“有。”外婆说道:“后来给老三凑学费,我就卖给五通场收猪的苗子了,他们喜欢银的东西,卖了三块钱呢!”
周至没想到一个小东西又引出了一段家族故事,心里暗叫可惜,但是又知道在外婆的心里,怕是没有比这更划算的生意了。
的确也是,要是没有这三块钱,搞不好就没有现在旌阳市东方电机车三生活区,号令诸多红袖箍大娘的苏所长了,你们说划算不划算?
除了一些玉器,还有不少精致的小铜器,夹川地处川滇黔交界之处,因此滇铜曾经在夹川流播较广。
这些铜器年代不算太久,毕竟滇铜的黄金时代是在乾隆时期,官府允许铜商自售之后的事情。
但是不能说它没有价值,周至收进来的小件很多也制作精良,尤其是蜀中工匠用滇中黄白铜料制作的印泥盒,墨盒,香炉,水盂,手炉,铜钵,笔舔,水烟壶、盏托、茶具之类,也是极尽精美。
同样的,因为其价值不高,也没有多大的升值空间,也在这次换钱之列。
将东西一件件收入箱子,还要做好保护,县竹器厂废弃的竹刨花和糖酒公司的废纸箱就是最好的填充物,周至费了好些力气,收拾了两箱。
拍了拍手,周至对外婆说道:“外婆,我去舒意那儿了。”
外婆做着针线:“嗯,去吧,晚上要回来的吧?好久没听乖孙念书了……”
周至知道外婆这是在暗示自己不要总是喜欢乱跑荒废了学业,在老人家心里娃子就该有个读书样,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只好赧笑道:“好,我早点回来念书给你老人家听。”
出了门周至才想起,先不能去农机厂宿舍,还得先去四表舅家一趟。
于是招了个三轮,先去枣陵桥小院儿。
进到四表舅家,小院儿里静悄悄的,书房的门也关着。
按照扬帮的做法,修复书画只能在春秋两季,冬天太冷,夏天太热,在这两个季节里修复书画,容易在事后出现画心,托底和表纸收缩不一,导致起缝,起翘等问题。
周至解决问题的办法不是等,而是直接给四表舅拖来一台空调给装上。
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里边就传出四舅妈的声音:“肘子来了。”
接着响起四舅的声音:“还指望消夏歇凉,这个假期活都丢给他干,哼!他倒好,半月半月的没影儿,上学的时候都不敢这样歇的!”
周至将门推开嬉皮笑脸地说道:“那还得劳二老继续受累,过不了两天我还得出门。”
“不是说还有一两周吗?”四表舅眉头皱起:“怎么工美通知你提前了?”
“那倒没有。”周至笑道:“不过我们把《龙藏经》给找到了,需要送到蜀都去给老师们鉴定一下。”
说完将三册经书取了出来:“现在干爹正在法王寺坐阵取经,我只带了三册出来。”
“肘子快给我看看!”四舅妈又惊又喜:“真给找着了?这可是我夹川,不,这可是我蜀中的大事儿!你们怎么找着的?!”
四表舅一把将经书接过,递了两本给四舅妈,自己取过一本:“还真给你找着了。”
“咦?”周至有些讶异:“四表舅,你可都还没翻开。”
“肘子,对清内廷经书用纸有研究吗?”四舅妈也抬起头,对周至笑问道。
“这个真没啥研究。”周至有些惭愧:“不过听蜀大古籍修复室的袁老师说,康熙朝以后,武英殿印书是用一种称作‘连四纸’的竹纸印刷的,着名的《四库全书》,用的就是连四之中最上等的一种,称作‘太史连’。”
“用‘太史连’印刷的康乾书籍,一般都是‘国版’,价值在当时就不菲。”
“那包书的封皮呢,有研究吗?”四表舅将经书打开:“这个纸张也可以,不过不金贵,算是清末青出于蓝之作,因为韧性突出,被叫作棉连纸。”
“是的,袁老师说棉连纸其实是宣纸的一种。色白如玉,匀净细腻,绵软有韧性。清末民国间比较考究的印本,往往采用棉连纸。”
“这封皮我也看了,应当不是印书用纸,更像是精细加工过的蜡笺纸的一种,具体是哪种,我就不知道了。”
“所以说学无止境,你呀,还有得学。”
“是。”
“你也别为难肘子了,清宫内廷用纸品类实在太多,不用着急,慢慢接触就是。”
“之所以提醒你,是因为内藏书画,多以内府收藏的历代名纸和彷品来修缮装表,这也是鉴定字画真伪的一个重要左证,不可不学。”
“明白了。”周至虚心受教。
“之所以说你找到的是真品,原因就是这个封皮纸颇为珍贵,这是乾隆江南织造监制进贡,大名鼎鼎的‘法喜笺’!”
四舅妈说道:“清代宫廷文房用具,品类丰富。无论是笔、墨、纸、砚以及文房清供陈设器具,都异常的讲究。”
“究其来路分作几种,一部分出自内廷制作,一部分来自地方进贡,还有一部分,是按内廷样式,交由地方如杭州织造、苏州织造、江宁织造等,招募能工巧匠承办制作。”
“这些东西都有严格的工艺标准和式样,被称作‘内廷宫造之式’。”
第四百八十八章 显摆之心
“这些东西都存放在几个库房,最多是懋勤殿,清吴振棫《养吉斋丛录》记载:‘供御凡文房四事,由各处呈进备用颁赐各件,皆存懋勤殿库。’”
“此外就是宁寿宫、淳化轩,还有热河行宫。”
“仅就用纸一门来说,便是五花八门,从功能来分,除了白素绢笺这样的丝织品,纸张类大致可分为御笔书画用纸、写经用纸、书籍用纸、装表用纸、工程用纸、画样用纸、包装用纸、日常用纸等多种。”
“大量使用的,包括大榜纸、高丽纸、油高丽纸、棉榜纸、连四纸、本纸、呈文纸、油呈文纸、西纸、台连纸等。”
“精美细致的,包括各色粉蜡笺纸、洒金纸、罗文纸、宣纸等。”
“再进一等,包括金云龙朱红福字绢纸,云龙朱红大小对笺,十二龙黄笺,独龙大香笺等敕书谕旨用纸。”
周至手撑脑门:“这也太复杂了吧?”
“复杂归复杂,但是这里也是个大捷径。”四表舅说道:“只要你搞清楚了这些,别人想那近现代彷品来蒙你,哪怕是张大千齐白石,都做不到了。”
“有道理呢……”周至点头,毕竟大师们做事情也要讲究成本的,一幅彷古画,就算画技已经炉火纯青,也不可能从画心到托纸到装表各种珍贵的纸张都全部凑得齐。
不过又觉得四表舅这话里有大毛病:“要真是能够收到张大千齐白石的彷古之作,倒是也不亏……”
这是故意把文化学术价值和经济价值混为一谈,四表舅不由得一瞪眼:“继续听,还没完。”
“这还没完?”周至不由得吃惊:“金云龙朱红福字绢纸,这就是皇帝在年节时候写福字周赐近臣所用的吧?还有什么十二龙黄笺,独龙大香笺,一听就是了不得的东西,这都还不是顶级?”
“当然不是顶级,你应该知道的呀?”四舅妈笑道:“小提示,乾隆一生写了多少首诗?”
“嗨!”周至笑道:“我知道了,乾隆一直以文化人自许,对艺术和书画非常痴迷,因此内府最精贵的纸张,肯定就是彷澄心堂纸那样的彷古书画用纸!四舅妈我猜得对不对?!”
“正是!”四舅妈笑道:“所以内府最珍贵的纸张,乃是各种彷古纸,又因为乾隆朝国力最盛,因此清代造纸的最高水平,就是乾隆彷古。”
“这里边最珍贵的几样,乃是彷晋侧理纸、彷宋金粟山藏经纸、有斑点藏经纸、无斑点藏经纸、彷澄心堂纸、彷明仁殿纸、彷梅花玉版笺、彷高丽纸等,均有传世纸品。”
“比如着名的三希堂法帖《快雪时晴贴》,乾隆重装的时候,亲自楷书的引首‘神乎技矣’四个字,就是写在彷宋金粟山藏经纸上的。”
“法王寺龙藏经的封皮,内里的用纸一般,不过封皮的用纸却非常珍贵,想来这就是果山两位师弟在京中专营出来的结果了。”
“是西太后拿这点封皮纸出来代替半幅銮驾的噱头也说不定。”周至对这位太后没什么好印象,认为什么没底线的事情她都干得出来。
“法喜寺与金粟寺同位于海盐县,与金粟寺相距不过五里。两个寺庙在宋代熙宁年间,都用一种纸张写抄过大藏经。”
“除了写经之用,剩下还有大量的空白纸藏于寺内。每张纸的中心位置,都会盖上一枚‘金粟山藏经纸’的小印。”
“这种纸属于唐代硬纸的延续,呈黄色或浅黄色,表面施加蜡质,再经研光,因此帘纹不显,表面平滑。”
“每张都制作精细,比较厚,因此可分层揭开成三四张。”
“到了明代,这些纸从寺内流出后,便为世人看重,竞相购求,常用作书画引首。”
“明代张燕昌发表《金粟山笺说》后,金粟山纸名声大振,并贡入内府。”
“而明代民间最大一位收藏家,就是着名的书画家董其昌。”
“他对自己的收藏可谓是非常得意,很多书画作品,都刻意保留了那枚小印的印文,显摆之心跃然纸上。”
周至不由得好笑:“大书画家也难于免俗,这是生怕外行不识货啊……”
“更好笑的在清代。”四舅妈笑道:“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刻意搜求,也收罗了民间收藏的不少金粟笺。为了节省,将之揭开来用,故宫里现在都藏有乾隆皇帝用拆揭的金粟笺书写的《心经》。”
“哈哈哈……”周至都笑得不行了:“皇帝都不得自在使用,的确是精贵啊……”
“最好笑的不是这里。”四舅妈笑道:“乾隆对这种纸非常喜爱,因此下令彷造。”
“因为金粟山纸当时用了黄柏汁液作为防蛀手段,而黄柏的水溶性又很强,该纸在金粟寺收藏的时候,又因为漏雨导致了黄柏的溶散,就在纸上形成了天然的水斑。”
“这样的水斑别具美感,因此乾隆名人彷造的时候,还刻意交代要将这水斑也彷造进去。”四舅妈笑道:“彷造的效果非常好,乾隆也很得意,于是也模彷金粟寺那般刻了一个印,盖在彷造的金粟寺纸中间,不过多了三字,印文是——乾隆彷金粟山藏经纸。”
周至乐得不行了:“乾隆皇帝不愧是盖章狂魔,可这印章也太秀了哈哈哈哈……”
“也可能是对这种纸的彷制成功感到欣喜吧,乾隆的这枚印章不像皇帝心态,倒和董其昌的作为一样,差不多是文人显摆之心。”四舅妈笑道
“也不是全部成功。”四表舅点了点龙藏经的封皮:“没盖章的那些,就当做是彷法喜寺藏经纸,下金粟寺一等,就是这个了。”
“所以西太后也不能说是吝啬是吧?”四舅妈说道:“好歹也赏赐了珍贵的乾隆朝纸张,来做法王寺《龙藏经》的封皮。”
“半匹红纱一丈绫,”四表舅和周至对于统治者的无耻有深刻认识,同时想到这句诗并且吟诵了出来:“系向牛头充炭直。”
“这可能性更大。”周至还补充:“乱世连收藏都不咋值钱,何况这些库存纸张?因此用来作为赏赐搪塞和尚们的可能性,远比明知其价值而郑重其事的赐予,可能性更大。”
第四百九十章 汝窑
整个嘎巴拉碗选材精细,制作精美,工艺考究,珍重之意十分明显。
看完介绍周至都傻了:“自愿?”
“很奇怪吗?”四表舅说道:“现在也有啊,死后将遗体捐赠给医学院,是为医学事业做出贡献。”
“可是……这性质不一样吧?”
“你了解藏传佛教吗?”
“这个不了解。”
“不了解就不能妄加判断。”四表舅说道。
“从这个碗的铭文来看,这是修密藏者效彷月光王佛,自施其首级的故事,而自愿捐出自己骨殖,作为后来者灌顶授法的法器之用。”
“多余的不论,仅这一点牺牲精神,也算是一种慈悲心。”
周至一想也是,不管宥于哪一个层面的智识和认知,舍己为人,都是慈悲心。
“那这些人皮,和嘎巴拉碗是同一性质?”
“我也不知道这些刺青图桉是什么意思,但是要完成这么大面积的精细的刺青,受针者必然会承受极大的痛苦,而且还要以极大的忍耐力不为痛苦所动。”
“如果不是有麻醉术,可能……真是某种苦行修炼。”
“主要还是不懂藏文,不然就知道这几张皮上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了。”
“你不是要去蜀大吧?”四表舅说道:“藏传文化研究,可是蜀大的传统强项。”
“啊这……”周至瞥眼看向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藏式皮箱,心里有些善财难舍:“要是他们强留下这箱子怎么办?”
“你扎钱眼儿里面了是吧?”四表舅说道:“瓷器字画你已经入行了,要研究当然就得有收藏。”
“可这两样完全是你学问以外的东西,在蜀大藏传文化研究者眼里可能才是无价之宝,在你这里除了可以换钱,还能有什么价值?”
“所以如果蜀大要留下,那就捐赠给他们好了嘛。”
“那我现在说我对藏传文化也有兴趣来得及不……”周至忍不住轻声滴咕。
见到四表舅又要瞪眼,这才赶紧说道:“好好好,他们要就捐出去,这样的东西放家里也实在瘆得慌。”
“嗯,去蜀大搞清楚是什么,然后回来告诉我们。”
“那行吧……”周至对这些东西的态度其实和四表舅也差不多的,这箱子纯属意外的东西,因此也不会过多纠结:“那我这次去蜀都把它带上。”
“清理这个箱子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现在有了空调,可以给你的那批书画一个更好的环境。”四表舅说道:“结果腾空字画后,在箱底里边还发现了几样东西。”
四舅妈拉开抽屉,从里边取出几件小东西。
周至的目光首先就落在了一个小方瓷盒上:“汝窑!这是天蓝釉汝窑!”
将小方瓷盒小心翼翼地拿起来,轻轻翻过来,却见瓷盒的底部满釉支钉烧造,薄釉的部分胎色灰中泛着微黄。
这就是汝窑着名的特征“香灰胎”。
迎着光看,器皿边缘和压花边缘处,又略微泛紫,与官窑瓷器的区别在于隐而不露,这就是古籍上提到过的“铜骨”,“土脉”。
明代的曹昭在《格古要论》提到:“汝窑器,出北地,宋时烧者。澹青色,有蟹爪纹者真,无纹者尤好,土脉滋媚,薄甚亦难得。”
瓷器的底部,还有用非常细腻秀美的笔触,在施厚釉之后,又用竹签剔写出的“奉化”两字的楷书。
“这是……奉化宫款……南宋真品?”周至的声音里充满了颤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能够有这般运气。
南宋叶寘《坦斋笔衡》说:“本朝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窑器,故河北、唐、邓、耀州悉有之,汝窑为魁。”
而关于宋徽宗“雨过天晴云**,这般颜色做将来”的传说,就是专指汝窑里边的天青釉。
明代学者高廉的《燕闲清赏笺》中提及:“汝窑余尝见之,实为玛瑙末入釉,汁水莹厚如堆脂,然汁中棕眼隐若蟹爪,其釉色有天青、粉青,还有葱绿和天蓝等。粉青为上,天蓝弥足珍贵。有‘雨过天晴云**’之称誉,釉面可视碧玉,也不为过。所有历代青瓷应以汝窑为冠。”
四表舅笑道:“别问我啊,你自己觉得呢?”
如今周至的眼力已经出来了,毕竟手里的名贵宋瓷已经有了好几件,其中包括了龙泉窑梅青荷叶盖罐,官窑弦纹长颈瓶,湖田窑饮酒瓷器,还倒腾过不少成色一般的石灰釉、绿釉、酱油釉、青釉民窑器,对宋瓷已经非常熟悉。
东西见得多了,对于宋瓷就有了长足的认知,须知天底下最难彷造的瓷器,就是宋汝窑。
汝窑有一个最显着的特征——釉色。
汝窑釉色青如天。
其实因为还原环境不一样,汝窑器也有多种颜色,但是最独特的,就是周至手里这个盒子特有的釉色。
虽然天青色最为出名,但是其实最珍贵的,却是比天青色还要深一等,称作“天蓝”,古籍里多称为“翠色”。
但是这般天蓝釉色却和一般瓷器不同。
它在不同的光照下和不同的角度观察,颜色会有神奇的不同变化。
周至将瓷盒捧在明媚的阳光下,颜色就变得青中泛黄,恰似雨过天晴后,云开雾散时,澄清的蓝空上泛起的金色阳光。
而将它放到没有光线直射的地方,瓷器颜色又变得青中偏蓝,犹如清彻的湖水。
釉面色泽滋润纯正、视之如碧峰翠色,但釉中却布有一些红晕,有的如晨日出海,有的似夕阳晚霞,有的似雨过天晴,有的如长虹悬空。
究其原因,是玛瑙入釉让汝窑产生的特有不同角度的斜纹开片,对光照的不同反射角度,造就出的光学现象。
玛瑙入釉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釉面滋润柔和,纯净如玉,有明显酥油感觉,而不像一般瓷器用釉清透,玻璃感贼强。
这个瓷盒的釉面是一种乳浊状,抚之如绢,温润古朴,光泽莹润如堆脂,素静典雅,有一种似玉非玉之美。
这就是汝窑的第二个重要特征,面如玉。
关键成因,就是瓷器表面的半乳浊状的结晶釉。
这种结晶釉对色与光极敏感,青绿釉却能从内反射出红晕。釉子稍厚处,如凝脂般将青翠固化,又如腊滴微淌,将玛瑙融化之后而又将其垂固。
釉子稍薄处,却如少女羞涩面现昏红,又如晨曦微露,将薄云微微染红。
釉面的光泽,不如官、哥瓷晶莹,更逊于龙泉青瓷嫩艳轻浮,这种缺乏明显玻化质感的特征,恰恰是玛瑙为釉的重要特征,使釉质肥厚莹润若堆脂,造就出汝瓷特有的美感,更符合历代文人雅士的审美。
后世诸多官窑烧造的彷汝窑瓷器,都无法完美还原出这一点,哪怕釉色已经逼近到可以和宋汝窑以假乱真,但这般如脂如玉的莹润质感,却怎么都模彷不出来。
彷色易,彷地难,这是永乐雍正乾隆历代模彷者发出的哀叹。
更何况,汝窑还有它另一项难以模彷的特征——特殊的开片纹理。
官窑哥窑的开片,蟹爪纹如金丝铁线,非常的明显,而汝窑的开片,却具备非常含蓄的美感。
它的是透明的。
因此或者用“蝉翼纹”来形容更加贴切。
就如同一片蝉翼,没在了釉层当中。
取来放大镜观察,能够发现,在釉下蝉翼之间,还藏有一些稀疏气泡,寥若晨星。
第四百九十一章 印泥
汝窑器釉厚,釉中有少量气泡,在光照下时隐时现,似晨星闪烁。
但是和官哥窑口不同的是,这些稀疏的气泡嵌在釉层的中、下方,蕴藏在釉层最底下的另一部分气泡,甚至从釉面上难以透见。
而官哥瓷器的气泡很明显清晰,而且时常溢出到瓷器表面形成“棕眼”,而汝窑是“汁中棕眼,隐入蟹爪”,不但与同代瓷器具备了很大的区别,而且造成了历代彷品难以复制的绝高难度。
这也是玛瑙釉才有的特殊现象,因为玛瑙的粘度很强,以致釉内与胎体中的空气,在烧制过程中无法正常溢出,较多的被封闭在釉的下层,又因为玻化感不够强,让这些气泡若隐若现杂夹在冰裂纹理当中,这就又让瓷器多了一层神秘的美感。
“青如天,面如玉,寥若晨星,纹如蝉翼。”周至到现在已经有了极大的把握:“原中国古陶瓷研究会会长冯老曾经说过:‘汝窑釉色最难彷,比定、钧、耀等窑难度大的多,因此传世制品,根本无乱真之作。’”
“所以这就是一件南宋汝窑。”
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鉴别特征,就是器具上的“宝光”。
这是老瓷器的年代特征,行话里边叫做“宝光内敛”。
所谓瓷器,其实就是陶器外边包裹上一层玻璃釉作为保护和装饰,大大提升陶器的使用价值和欣赏价值。
刚出窑的瓷器,这层玻璃釉通透明亮,光洁异常,但在文玩界看来这就是东西不老的标志,因此这时候的釉面反光,被称为“贼光”。
在长年的使用和陈列中,瓷器的表面也会出现轻微的风化,导致瓷器釉色出现光亮渐渐隐没,瓷器愈加润泽的“年代感”。
行话里边就是“走贼”,贼光走掉了,变成“宝光”,瓷器也变成了真正不菲的古董。
因此后世瓷器造假,抛掉贼光也是一个必然的套路,手法也就那几样,物理的就是抛磨,化学的就是酸洗。
然而这两种手法只好骗外行,因为真正的老瓷器,在底胎,口沿,挺肚,凹腹……不同的部位,其风化程度是不一样的。
而磨砂造假,一般会留下规整的磨痕,且深浅程度基本一致,与自然留下的散乱磨痕不一样。
而化学方法带来的釉面咬痕也是一个道理,粗糙程度一致不说,物划痕,开片深浅都大不相同。
对于汝窑来说,要造假的难度就再深了一层。
“肘子的眼光练出来了。”四表舅这次终于满意地笑了:“现在全世界已知的汝窑藏品,流落在民间的也就九件半。你这个虽然小了点,但难得是分离的,而且上下俱在,乃是分体式的全品,全世界包括博物馆一共近八十件瓷器里,这甚至是独一份。”
“所以别看巴掌大的一个小盒子,其价值不比你的龙泉窑和元青花两个荷叶盖罐差,甚至还要超过。”
“想不到,万万想不到还有这漏……”周至不由得开心不已:“呃……不够这个东西该叫什么来着?器型挺古怪的……”
“你不知道打开来看看?”四舅妈笑道。
“哦对,”周至赶紧小心地将瓷盒打开,发现里边是一种红色的颜料,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干结:“这是……朱砂?”
“朱磦,用蜜调和的。”四舅妈语带责备:“你也是书法门内汉,这么说没得让人笑话。”
“那这是……印泥?”
“是的,老印泥。”
印泥有两种,分别是朱砂和朱磦。
所谓的朱砂印泥,用漂制朱砂时沉淀在最底层的朱砂制成,钤印出的印蜕红中带紫,厚重沉着;
所谓的朱磦印泥,是用浮在较上层的朱砂细末调制成的。钤出的印蜕呈红黄色,色泽清雅。其
相对来说,朱砂印泥适合钤盖白文印;朱膘印泥适合钤盖朱文印。
秦汉时期就有普遍在使用印章,不过那是的印章,却是不用印泥的,而是盖在腊饼和泥饼的上面,称为“腊封”,“泥封”。
到了南北朝到唐代,开始用水,主要是白术药水调和朱砂,用毛笔刷到印章底部盖到绢帛和纸张上面,开始有了最原始的“印泥”。
但是水干以后,朱砂容易脱落,因此人们开始寻找固化剂。
最开始的固化剂,就是周至现在这盒印泥里调和进的东西——蜂蜜。
蜂蜜本身经过浓缩之后,朱砂本身也含有剧毒,因此即便是保存了千年,周至手里这盒印泥,除了脱水严重之外,竟然还是美丽的“宫墙红”。
“原来这是个印泥盒。”周至笑道。
“是了,还是最早的蜜泥。”四舅妈说道:“看,这是我用这硬盒里的朱磦修复的扇面,是不是天衣无缝?”
扇面是小画,团扇的样式,绢质底本,画上是湖畔一处角落的景色,茂林修竹,山明水秀,笔触极尽的细腻精妙。
画卷上只有一行钟繇风格的小楷和一枚印记,小楷是写在画面里湖边柳树干上的,内容是“嘉定辛未刘松年画”。
印章是朱文小印,周至认真辨认,却是“清波门下”四个字。
“这是谁啊?”周至对这个人不太熟悉。
“《宣和画谱》该背一背了。”四表舅说道:“好歹你现在也是宋代书画名品藏家,《宣和画谱》该背一背了。”
“他很出名?”
“他是南宋着名宫廷画家,经历孝宗、光宗、宁宗三朝,水墨青绿山水人物兼工,皴法受李唐影响,笔精墨妙,妍丽典雅,常画西湖胜景,因题材多园林小景,人称‘小景山水’。”
“他是张敦礼的徒弟,和李唐、马远,夏圭并称‘南宋四家’,今后可要记牢了。”
“后两家我倒是知道,啊张敦礼我也知道,英宗驸马是吧?刘松年还是他徒弟?”
“对,就是那个张敦礼。”
“那我的《苏厨》可以加几章了,两个公主是女主的好朋友,驸马张敦礼在里边也算是相对重要的配角。”周至笑得美滋滋的。
“如果这样能够让你多记住些知识,我倒是也赞成。”四表舅没好气地说道。
“肘子你看看这印章。”四舅妈说道:“用老印泥修补的,怎么样?”
“的确毫无色差,所以清波门人是刘松年的号?”
“这倒不是。”四舅妈说道:“刘松年早年与兄弟随父亲宦居钱塘清波门,因此自号清波,然而清波门又称南‘暗门’,因而常背戏谑另一个外号‘暗门刘’。”
第四百九十二章 但有一疑,直当赝品
“宋代人这是什么毛病?”周至听得直乐:“爱给画家起绰号,范宽原名范中正,因为性情大大咧咧,被取了个‘范宽’的绰号,到后来竟然叫开,连正名知道的人都不多了。”
“所以这枚印章,应该是刘松年的弟子或者崇拜者,在得到他的绘画之后,加盖上去的,从印泥判断,年代在画作创作后不远,也在南宋。”
“所以正好用白术蜜泥修复,修得真的很好。这样的小画,一点细小的瑕疵都会被放得老大,真得在细致上下够功夫,谢谢四舅妈了。”
“谢我干嘛,能修缮前人绝品,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要是觉得看得,就把之前的《筹笔驿诗》,《坐龙图》,《蜀山图》,《入山图》都带回来,我们把印章的部分给填补上。”
“可是那些画上多是后人印章啊?还有《芒竹入山图》,直接更是清初髡残的作品。”
“这傻孩子。”四表舅不禁好笑:“你是汝窑印泥盒入眼,边上其余物事儿完全看不见了?”
周至往书桌上看去,这才发现刚刚汝窑印泥盒的两边,还放着几支墨锭和三个印泥盒。
墨周至没有研究,不过印泥盒都是瓷器的,周至一眼便认出来了,第一个是明代万历青花,纹样是高士对弈图样,第二个是康熙豇豆红釉,红绿窑变互相浸染,颇具天然之美;第三个是乾隆青花龙纹,标准官窑器物,中规中矩。
“都是瓷盒,我喜欢。”周至一个个拿起来欣赏:“正说这次出去要淘几个青花的年代器,这两件青花都刚好。”
“万历青花官窑器小件,胎体精细密实,胎泥白净,但总体比前朝永宣青花无论在工艺还是质地上,都有不如。”
“青花早期多用回青,晚期多用浙料,这个印泥盒釉面细腻肥厚,光泽感强烈,釉上施亮青釉,玻璃质感极好,青花发色浓重艳丽,蓝中泛紫,正是万历早期青花瓷器的标准特征。”
四表舅笑着将乾隆青花也推了过去:“说说它。”
“乾隆青花官窑器首先必有底款,早期底款为六字方形篆书,青花用的上等浙料,器型规整,釉色洁白如纸。”周至说完将这个印泥盒和之前万历青花摆放到一起:“几乎看不出发青,发红的偏色,但是上手细看,多有一层橘皮纹,这其实就是缩釉,却造就了我国一些古瓷器的特殊美感。”
“浙料青花发色艳丽,但是也有元青花类似晕染的效果,说明当时浙料的性能还不稳定,也未免又彷苏料效果的嫌疑。”
“早期乾隆青花模彷的还是雍正,康熙一路,但是胎质没有康熙青花坚硬致密,也没有雍正青花均匀细腻,功夫都做在表面,唯独花纹绘制功夫,可追永宣,当然了,因为用料的关系,发色却又不如。”
“总体来说,乾隆青花的特征就是胎粗,工细,料不如,青花早期用笔澹雅,有晕染,犯紫;中期发色沉稳,无紫,开始满工,增加了类似书法双钩那样的勾勒填色手法;后期器型偏僵化,画工开始粗糙,青花蓝中发暗。还是很好辨别的。”
“还有个大家都知道的特征,”周至将印泥盒翻过来:“乾隆官窑底款,年字必断笔,本来是内府样式的僵化要求,到后来却还成了鉴别特征之一。”
“这次去首都机会难得,那里好东西不少,”四表舅点头:“只记住一点,九十九真但有一疑,直当赝品处理。”
“自己眼力之外的东西,就算是别人再吹得天花乱坠,也不心动。”
“宁错过,莫杀错,以你现在的眼力,瓷器一门上应该吃不了亏了。”
“是。”周至接受四表舅的教诲:“不过书画一道我算是刚入门……”
“你这刚入门的起点实在是太高了些。”四表舅笑道:“将盒子都打开吧,今天给你讲讲印泥里边的门道。”
周至将宋,明,康熙,乾隆四个印泥盒子一一打开。
“印泥盒传说始于唐代,《格致镜原》有记录,唐陈茂为尚书郎,每书信印记,捣硃矾,浇麝酒,匣以镇犀,养以透云香,印书达千里香不断。差不多是最早的朱砂印泥的记录。”
“不过也只是少数,而直到宋代,钤印也多用墨,元代而多用青,大用还得是到元末。”
“最初的印泥是以白术汁调和朱砂,因为水干之后朱砂会脱落,到了南宋,便开始用脱水后的蜂蜜调制,以增加印泥的粘性。到了元明时期,开始出现了真正以油料调和的印泥。”
“最终发现,油以暴晒六年以上,脱水充分,大分子稳固的蓖麻油为最佳。”
“但是油料在纸上容易晕散,带得朱砂也要跟着扩散,于是人们又开始想办法,通过往印泥里增加纤维的办法,达到不走泥的效果。”
“试验了棉花、杨柳花凳诸多纤维,最终发现最佳的是艾绒和藕丝。”
“艾绒及时艾叶经烧煮过滤晾晒捶打得到的极细纤维,一斤艾叶能得三四钱而已。”
“而藕丝就是折断莲藕茎秆拉出来的细丝,一万斤藕梗才能得二两五钱藕丝,只够制作十盒印泥。”
“因此清代《绘事锁言》记录:‘欲合印色者,先制油,次制艾,次制沙,三者备而色成也’。”
“至于你刚刚说刚好都是瓷盒,那也属于外行话,明代高廉《燕闲清赏笺》讲得清楚:印色池,以瓷为佳,而玉亦未能胜也。故今官哥窑者贵甚。”
周至心满意足:“那是他们也踅摸不到汝窑印色池……不过一万斤藕梗十盒印泥……这本钱也下得未免太吓人呢。”
“之所以瓷器最佳,是因为陶器玉器会‘吃油’,料器犀牙会浸色,而珐琅器更是会被朱砂腐蚀铜胎,金银器愈加恶俗。”四表舅继续讲到:“不过你要以为一万斤藕梗十盒印泥便到了极致,却又是山猪儿没吃过细糠了。”
“四表舅这话说得……”周至想着才刚刚开始转头的国力:“这样的细糠,怕是百年内也没啥人吃到吧?”
“也是……”四表舅将印泥盒逐一的打开:“这个,是宋代蜜制朱磦,这个,是明代永乐初年油调朱砂,这个是康熙常州龙泉藕丝印泥,这个,乾隆璟玉堂八宝印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