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八章 恶习
盲沽其实就是一种信誉质押,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大宅门》里边,白景琦用一泡大便,当出两千两银子。
不过那种情况和现在又不同,那是典当,这是买断。
这其实就是刘三爷考验买家对自己的信任程度,放在当今社会,这种行为就显得有些偏执和不可理喻,因为法律并不支持这样的行为。
不过三爷也有自己的规矩,如果费经理买断看货又反悔的话,三爷今后就绝对不会再跟费经理合作,费经理从此就断掉了可信任的重要货源。
周至却是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这其实就是刘三爷自己内心里也充满矛盾。
鼓足勇气要卖掉这口箱子,但是又设置了一个对成交非常不利的障碍。
如果这样都能成交,那他也可以将之归于天意,给自己的内心一个宽恕自己行为的借口。
“不给看一眼,就要五万块?”费经理不禁傻眼:“三爷,你的人品我肯定是相信的,但是我是吃公家饭的,得对商场负责,我们单位没有这规矩……”
“哦。”三爷不见失落,反倒是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那就算了吧,没关系的,你看还白麻烦二位回来一趟,真是对不住了。二娃,替我送送费老师和肘子……”
“且慢啊。”周至轻轻说道:“三爷,这箱子我要了。”
“什么?!”同样一句话,出自院里除了周至以外所有人之口。
费经理是觉得不值当,而三爷和二娃,是压根想不到这娃竟然能够轻描淡写地拿出五万块钱。
“肘子你怎么会拿得出来这么多钱?”三爷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老爷子。”周至压根没有解释这个问题,只轻轻地念出了一幅对子:“人到万难须放胆,事当两可要平心。”
这是张大千在四八年离开内地时,在蜀都文殊院书赠朋友的最后一件作品。周至在文殊院内见过就记住了,现在顺口就念了出来。
“人到万难须放胆,事当两可要平心……”三爷愣了一下,然后低头沉吟了起来:“人到万难须放胆,事当两可要平心……”
“三爷,有了这五万块钱,应该可以买齐这小院儿,并且整饬一新了吧?你的念想,二哥的梦想,就都成了。”周至娓娓相劝:“所以我觉得文殊院这幅对联颇符合这个时候——人到万难须放胆,事当两可要平心啊。”
“你一点不怀疑我坑你?”三爷有些疑惑:“肘子,我们可是第一次见面。”
周至笑道:“要是世间有三爷这样学识渊博,开口就能给我列举书单的骗子,那我也只有认了呀。”
“人到万难须放胆,事当两可要平心!”三爷终于彻底释怀,哈哈一笑,伸手在箱子上一拍:“今日受教!肘子给钱,箱子就归你了!”
“等下!”费经理真没想到两人如此儿戏,这特么将来要是有什么掰扯,两头都跟自己关系密切,到时候就是风箱里的老鼠:“肘子你真想好了?”
“对哟这给钱还是个麻烦事儿,又得麻烦费叔了。”
“哎呀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啊这……啊这……”
“啊这什么,给钱吧,反正都是我给,诶你不是想要我给你利息吧?”
“先说好,钱我可以先垫,但这完全是你和三爷之间的事儿。”
“不管是好是歹,都跟我没有关系。不能因此坏了交情。”
“知道了,再给你一张借条,这样可以了吧?”
“……”
好在这只是出来跑的第一家,费经理车上保险柜里现金正好五万,加上周至自己带出来的一万,刨去刚才已经支付出去的部分,花了个河干海净。
将箱子装上了车,两人同三爷和二娃道了别,上了会蜀都的路。
不回去也不行了,本来还联络了几家的,结果这第一家就把带出来的钱给花完了。
“费叔你开慢点,别把我的大瓶颠着了……”
“就你那四百块钱的大瓶?!”费叔一脸没好气:“要不我们停路边,先打开箱子看看?”
“这不行,答应了三爷,不到蜀都不能打开的。但是这也不是你飙车的理由,反正已经买定,早一眼晚一眼又怎样?”
“你!”费经理怒了一下,突然松了油门:“也是,关我屁事儿!皇帝不急太监急!”
话虽然这也说,但是一个多小时的大件路,愣是给费经理只用了四十五分钟,就整到了工美商场的门口。
这还没有下班,将东西归置到工作室,将木箱放到大工作台上。
工美的两名专家也穿着白大褂,被费经理叫来了这里。
周至拿起三爷给他的钥匙,打开了箱子上的铜锁。
这箱子挺大,但是并不重,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有些疑惑的事情。
不过箱子表面满是泥垢,让人看不出材质。
等到将箱子打开见到内衬,众人才恍然大悟,这是一口皮箱。
但是不是西式皮箱,而是藏式漆皮的官皮箱。
“这箱子不错。”一位专家就说道:“这藏式箱子工艺很考究,一般都伴随着图案,要是复原出来图案精美的话……嗯,三千块要值的。”
“这是徐老师,我们工美文玩杂项的专家。”费经理在给周至介绍。
“银扣的。”徐老师好像不怎么给经理面子,或者说已经陷入了专研的思路里边:“刚刚那话收回,这已经值三千了,至于上限得看图案的精美程度了。”
“那也还差得远。”费经理冷笑:“看看里边到底是啥吧。”
打开的箱子表面上还压着一张防潮的皮革,不知道这是不是藏式皮箱的标配,等到将皮革揭开,费经理往里一看不禁勃然大怒:“刘三爷这是在坑人!咱们明天回去找他!”
箱子里边,满满当当塞满了……全是纸。
不是书法,不是绘画,就是一刀刀折卷得整整齐齐,没有被使用过的,或者被使用过只是边角废料的……纸。
费经理伸手拿起一条被切割得资深三厘米宽,尺许长的纸边:“这什么玩意儿?!敢卖五万?!刘三爷这么干我跟他没完!”
“等下!小费把那纸条给我看一看!”边上另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头发话了:“说了多少遍那东西要用手套!你这从瓷器柜台带出来的恶习改不了了是吧?!”
第三百五十九章 原汤化原食儿
“是是是张老您看。”费经理给叫了一声“小费”还恭恭敬敬地将纸条递了过去:“这不就一张废纸条吗,我这就戴,这就戴……”
皮箱的防潮性能有限,或者也是故意为之,因为完全干燥对纸张同样是会产生破坏的。
周至和费经理戴上了手套,将皮革下的大小纸张都取了出来,放在工作台上。
待到纸张取完,下面又是一张皮革,等到这次的皮革打开,费经理终于松了一口气。
这一层多是折封的黄麻纸包袱,以及十来个卷轴。
透过黄麻纸隐约能够见得到纸张下的墨迹。
这是书画。
如果是名人书画,周至这五万块钱那也不算亏。
“这是……鸡林纸!”还没来得及取出字画,一边的张老已经惊呼了出来:“鸡林纸!”
“高丽纸?哪朝的?”周至都顾不得别的了,先过来看那张小纸条。
鸡林即新罗,系古时北部半岛三国之一。唐龙翔三年,置新罗为鸡林州,该地盛产楮树,取之制造白纸,光白可爱,遂取名鸡林纸。
张老点头:“这个纸一开始产量极为稀少,为宫闱之物,一般作贡品,当地百姓不得使用。”
“到了宋代,这种纸产量大增,开始成批量传入我国,清代我国生产仿制品,多用做书皮纸,但是质量无法与这宋代原产鸡林纸相比。”
“这小纸条是宋代的?”费经理现在一点不嫌弃了:“张老,如何鉴定?”
“这种纸颜色洁白,也分有厚薄。厚者韧而坚固,两面光泽如一。也可分层揭开,帘纹间距竖宽横密。”
“而薄者更为罕见,隔纸可以见物,帘纹同厚者,纸面可见明显的交结紧密而发亮的纤维束,酷似蚕茧所造。”
“这个纸在宋代成为了中国传统书画高级用纸。北宋陈槱《负暄野录》云:‘高丽纸以棉、茧造成,色白如绫,坚韧如帛,用以书写,发墨可爱,此中国所无,亦奇品也’。”
“北宋的宫廷画家和名人雅士,他们的作品如果是纸本的话,一般都是在高丽纸上描绘宣泄的,这种纸也为历代统治者所喜爱,一直都是重要的贡品。”
“都没有想到仿制一下?”
“有仿制的,到清代,进贡的高丽纸开始有了丽金笺、金龄笺、镜花笺、竹青纸等许多品种。清乾隆以后有仿制的高丽纸出现,之后的名家多有用仿制高丽纸的,不过作画为多,书法用更好的本土用纸了。”
“那这纸就算再珍贵,太小了也没啥用处啊?”周至感到迷惑。
“怎么会没有用处?!”边上另一位白大褂急了:“修复宋明法帖绘画,这些可都是宝贝啊!”
“明白了,原汤化原食儿!”周至点头:“那这边还有一堆……”
张老和助手徐工将刚刚周至和费经理取出来的纸张一一过目。
“这个是竹料连四纸,明代开始有,以嫩竹为料,产于闽、赣两省,色白面光,背稍涩,帘纹约指……老师,是不是这样?”
“基本正确,只差了一点点功夫。”张老用放大镜看着纸面:“这种纸中的极品,称为‘太史连’,是康乾年间武英阁用来印刷‘殿版书’的主要用纸,乾隆以后用这种纸印书的就基本少见。其色淡黄,质细薄面平滑,背稍涩,没隐帘纹,抖之有响声。”
“你细看这个黄,这是用建阳山椒染出来的,不是天然陈化之后的氧化色,这纸的帘纹却也是陈化之后的‘后显’,不是最早就可见。因此这个纸不是‘竹料连四’,而是更加珍贵的‘太史连’。”
“再来看这一批,是不是也很相似?”张老又将一摞纸拉过来。
周至看了看两种纸:“张老,这区别还是有些大啊,太史连没有草棍和毛屑,工艺似乎更高级,而这个纸夹有较多的草棍和毛屑啊。”
“对,这位同学观察很仔细。因为这个纸啊,其实可以算是‘太史连’的祖宗。”张老习惯性地将周至当作了来工美参观的实习生,笑道。
“比‘太史连’更早?明代?”
“还要往前。”张老笑道:“这个叫‘建阳扣’,宋代产于闽省建阳而得名,也由于建阳麻纱书坊印书皆用此纸,故称麻纱纸。”
“它是一种用山椒染过的防蛀竹纸纸,纸色黄褐,厚薄得中,面平滑,背稍粗,夹有较多的草棍和毛屑,呈黄褐色或黑色。纸薄有光,抖之有响声。”
“老师!快来看这个!”一边徐工再次惊呼了起来。
“怎么了?这不就是毛太纸吗?”
周至见到徐工打开的那一卷纸张带着毛边,但较毛边薄,色也较暗。面不光滑,但较柔和。
这个纸是周至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古纸之一,如今修复古籍的必备纸,可以说没有它也就没有古籍修复这么回事儿。因为明代毛氏汲古阁印书多用此纸,故而得名。
“是这纸下……”
“万年红!这是粤州万年红!”
“张老,什么叫万年红?”
“万年红是明清时期粤州刊行的线装书,其扉页和封底均需要衬托的一种纸,古籍当中的‘广本’,也是以此为特征。”张老说道:“一般采用当时的毛边或连史纸,再涂染砒霜等具有毒性的颜料制成。因为颜色色桔红又可防虫,故而又称防蠹纸,也叫万年红。”
“老师,明代万年红,还只是个包裹外皮……”
工作室一下子就安静了。
是啊……明代毛太纸和万年红封裹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或许是感受到了工作室里紧张的氛围,徐工打开万年红的手也变得小心翼翼了起来。
等到万年红打开,露出了里边一刀老纸,颜色已经陈化成了黄玉的颜色,但是绵密如蚕茧剪开之后的天然内面。
见到这刀老纸,张老如遭雷击,两手扶住工作室的大桌面:“天啦……这,这是……下笔知谁澄心堂!”
“不是潘氏澄心堂?”这下轮到周至大吃一惊了:“君家虽有澄心纸,有敢下笔知谁哉的那个澄心堂?!”
第三百六十章 澄心堂
据《徽州府志》记载:黟歙间多良纸,有凝霜,澄心之号,后者长达五十尺为幅,自首至尾匀薄如一。
因原产地歙县的覆船山有一道天然奇观“石门九不锁”,乃是一道丘壑,丘壑中有一巨石,形如心脏,名为“天下第一心”。
巨石下的溪流叫做云溪,有如穿心而过,所以这个地方就叫“澄心”,是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天然道场。
这里所产的纸,其制法是在寒溪中浸楮皮料,用敲冰水举帘、荡纸,最后熔干而成。
成品“滑如春水、细如密茧。韧胜蜀笺,快比剡楮”。
史家称其“肤卵如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冠于一时。”
这纸首先是得南唐李后主极力推崇,设局令剡道监造名纸,供宫中御用,并建堂藏之,就命名为“澄心堂”。
澄心堂一开始只是南唐君主居住宴客之地,名字都没有留下来,到后来增加了藏书功能,成为南唐著名的内府书库。
而中主和后主曾召集文士入内从事经要典籍整理工作,待到成为收藏澄心纸的地方,方才有了“澄心堂”这个名字。
到了南唐中后期,该堂一度成为实际中枢所在,李后主让学士于内召对咨访、参政议政,其中直承宣命、总决政事之人,被称为“澄心堂承旨”,权力一度大于烜赫一时的枢密使。
可见李后主对那个地方的喜爱。
而这一时代的画家,如徐熙和黄荃,他们的画作除了绢本,“多用澄心堂”。
不过这个纸到了宋代就已经变得极其珍贵,北宋欧阳修和他的好友,著名文史学家墨庄三刘之一的刘敞,都收藏有少量南唐澄心堂纸,欧阳修还写过一首《和刘原父澄心纸》诗,里边便提到:“君家虽有澄心纸,有敢下笔知谁哉?”
意思是老刘你别嘚瑟,你家里虽然有珍贵的澄心纸,可是你找得到敢在上面下笔的人吗?
欧阳修之所以这么得意,是因为剩下的不多纸张,都收藏于大内,欧阳修之所以得用,那是仁宗英宗神宗三代皇帝给他敞开了供应。
只有皇帝的意志,比如命李公麟绘制传世之作《五马图》、命欧阳修的起草《新唐书》和《新五代史》、以及拓印的《淳化阁帖》等,方才取澄心堂纸使用。
直到宋代出了一个制作文化用品的名家潘谷,除了制墨、制砚之外,还将澄心堂纸工艺还原出来后,潘氏澄心堂纸再次引发轰动,得到苏轼、欧阳修、梅尧臣一众书画名家的追捧,这才算解决了“澄心堂纸荒”。
梅尧臣就曾经为之作诗:“澄心纸出新安郡,触月敲冰滑有余;潘候不独能致纸,罗纹细砚镌龙尾。”
从此,潘氏澄心堂纸得到宫廷和名家的喜爱,每逢岁贡,歙地的文房四宝便是岁贡中不可少的艺术珍品。
元费著《笺纸谱》写得很明白:“澄心堂纸,取李氏澄心堂样制也,盖表光之所轻脆而精绝者。”
南唐澄心堂纸很快就珍如龙髓,就连宋代潘氏澄心堂纸,到了明代都变得珍贵无比。
明朝的书法家董其昌在得到一些潘氏澄心堂纸的时后,都曾经感慨:“此纸不敢书。”
然而现在,在众人的面前,竟然出现了一摞!
周至有些喉咙发干:“这一摞……真……真是……”
“南唐澄心堂。”
“何……何以见得?”
“因为我见过。”张老已经将头抬了起来,害怕呼吸的水气沾染了宝贵的纸张:“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蔡襄的《澄心堂纸贴》,书架上有我从那里带回来的画册,小徐你去取来吧。”
画册印刷得非常精美,翻到蔡襄的《澄心堂纸贴》的时候,周至不禁感叹:“翰墨英豪蔡君谟,厉害!”
北宋四大书法家,大家公认是苏黄米蔡,其实这个排位多半只是为了押韵,或者说是为了名气大小,甚至到后来这个蔡还发生过争议,认为有可能是蔡京。
其实完全是胡说八道,四大书法家的名号其实要倒过来念才合适,蔡米黄苏,最后两位黄庭坚和苏轼可以并列,排名不分先后。
而北宋当时天下公认的书法第一人,一点争议都没有,就是蔡襄。
苏东坡曾在《东坡题跋》写道:“独蔡君谟天资既高,积学深至,心手相应,变态无穷,遂为本朝第一。然行书最胜,小楷次之,草书又次之……又尝出意作飞白,自言有翔龙舞凤之势,识者不以为过。”
欧阳修对蔡襄书法的评价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自苏子美死后,遂觉笔法中绝。近年君谟独步当世,然谦让不肯主盟。”
黄庭坚曾经和苏轼笑噱对方书法,但是只服两个人:“苏子美、蔡君谟皆翰墨之豪杰。”
《宋史》更是直接钉死了棺材板儿:“襄工于手书,为当世第一,仁宗由爱之。”
而苏黄米蔡里这个蔡是指蔡京,也不知道是哪个公众号胡编乱造,到后来竟然能够浑水摸鱼,让天下无数人信以为真,也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
“看内容。”张老没想到周至还是为书法爱好者,蔡襄这号称北宋第一的书法周至之前都没有见过,一下子就看入神了,只得提醒。
“哦。”周至这才醒悟过来,念道:“澄心堂纸一幅,阔狭、厚薄、坚实皆类此,乃佳。工者不愿为,又恐不能为之。试与厚直,莫得之见?其楮细,似可作也。便人只求百幅。癸卯重阳日,襄书。”
“周同学古文不错。”张老点头夸奖:“句读断得不错,台北故宫博物院断成了‘试与厚直,莫得之?见其楮细,似可作也。’少了韵味。”
周至笑了笑,《说文解字》我都在标注第五遍这种事情,我就不用说了吧?
不过张老其实也就是随口一夸,转而说道:“看下面的标注。”
周至看着画面下边标注的小字:“《澄心堂纸贴》,尺牍,纸本,1063年作,北宋蔡襄书,行楷,纵24.7厘米,横27.1厘米。”
看到这里周至算是明白了:“这是蔡襄寄给他人的一封信,同时又是他寄给那人的南唐澄心堂纸的一幅‘标本’。
当时已经不可能是原始幅度那种五十尺了,纯粹就是打个样,意思他能够找到的好工人,都推脱了按照这个标准仿造该纸的要求,也不知道是不愿意做还是达不到这样的工艺水平。”
“然后他不信这个邪,在样品上写了一封信寄给了这个朋友,跟他说多给点钱,他就不信仿不出来。”
“还指点了一处细节——‘其楮细,似可作也’。”
“最后说如果仿造成功他也不多要,只要百张这么大的纸就够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碎片
“如果这些都是南唐澄心堂纸的话……”周至感觉不可思议:“历朝历代一千多年的文人墨客都放过了它们?”
“也很难说不是几十年前,从敦煌那样的石窟里找寻出来的。”张老似乎低声嘀咕了句什么:“当然也得有运气,加上识货的眼力。”
周至知道张老偷偷嘀咕什么了,所谓人越老就越小,这就是摆明了吐槽自己找到建元墓室和冲压当十钱的运气呗。
于是淡淡地说道:“张老你要这想,比如那墓石,幸好给我发现,要是换做任何一个人拿去砌猪圈,因为尺寸不合把带字那边给敲掉……”
张老不禁打了一个冷噤。
“又比如哪家老太太给自家孩子做毽子,那指定得把当十钱磨平,把冲压特征给磨掉……”
“别说了!”张老的眼神露出了害怕的神色:“你是有功之人!”
哼,还治不了你小老头!周至暗自得意,这些都是爱文物如性命之人,自己知道如何拿捏他们。
“不过这箱子里为何会有这么多古纸……”徐工觉得有些蹊跷:“莫非这口箱子之前的拥有者,是咱同行?”
轻轻四个字说完,工作室里所有人脑子里如同闪过了一道霹雳——对呀!如果这些古纸是给修缮工作准备的,那么压箱底儿的那些东西……
“开一个!”现在这东西是周至的,只有他敢这么大气地开口。
取出一个黄麻纸包袱,轻轻打开,里边是一包破碎的纸片。
张老已经给大家发放了口罩,不是怕有什么感染了人,是怕人感染了东西。
“看,这就是南唐澄心堂纸的法书,在空气中陈化过的传世品相。跟我在台北故宫见到的完全一样。”
“都小心一点,万一给气息吹走一点细屑,搞不好都是损失。”张老变得严肃了起来:“大家千万千万,小心一点……”
纸片已经碎的一塌糊涂,四个人一起动手,花了不少时间,才将纸张大致拼接成一个破裂的整体,还有很多边角小破碎一时半会儿都安不上去。
但是大致已经能够看出来了,这是一幅远比蔡襄《澄心堂纸贴》还要巨大的书法作品。
猿鸟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
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
管乐有才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
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
这是李商隐的著名史论诗《筹笔驿》,是李商隐经过蜀中广汉筹笔驿时的咏怀诸葛丞相古迹而作。
在诗中诗人表达了对诸葛亮的崇敬之情,并为他未能实现统一中国的志愿而深感遗憾,同时对懦弱昏庸投降魏国的后主刘禅加以贬斥。
书法是草书,而且是狂草,笔法奔放超逸到了极致,同时能够隐隐看出笔画间那种悲愤和抑郁之气,墨意淋漓尽致,让人触目惊心。
“这这……”在这样奔放狂逸的笔法之前,周至跟个小鸡一样瑟瑟发抖,这怕是自己奋斗一生都不可能达到的境界:“闰月癸未,昼见太白,感而作醉,乃书于扪虱庵,曼卿。”
“这曼卿是哪位大佬……”
“这位姑且待查,不过这位可谓如雷贯耳。”孙老将带着手套的手指指向书法后面的第一道题跋,那里也是一道非常漂亮的书法。
“石曼卿自少以诗酒豪放自得,其气貌伟然,诗格奇峭,又工于书,笔画遒劲,体兼颜柳,为世所珍。”
“余家尝得南唐后主澄心堂纸,曼卿为余以此纸书其《筹笔驿诗》。”
“诗,曼卿平生所自爱者,至今藏之,号为三绝,真余家宝也。六月甲子,太子少师欧阳修,复观于六一居。”
下面还有一道钤印,印文是“六一居士”。
“我想起来了!石曼卿,石延年!《筹笔驿诗》是石延年的书法!”
“石延年?这名儿好像有点熟了……”费经理开始努力回忆。
“和刘伶张芝一样,历史上出了名的酒鬼。”宋史上的人物周至颇为熟悉,记忆点开得比其余几位都快得多:“说石延年是个酒鬼,是因为他不但嗜酒如命,还别出心裁地创造了多种怪诞的饮酒方式。”
“例如他蓬乱着头发,赤着脚还带着枷锁饮酒,谓之‘囚饮’;他与人在树上饮酒,叫作‘巢饮’;有时用稻麦秆把自己包在里面,只伸出头来与人对饮,称作‘鳖饮’;夜晚不点灯,与客摸黑对饮,说是‘鬼饮’;饮酒时一会儿跳到树上,一会儿又跳到地上,说这是‘鹤饮’。其饮酒狂放大概如此。”
费经理一拍手:“是了!历史上著名的酒疯子,事儿好记,名儿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这可是咱同道中人啊!”
周至心底就暗暗翻起白眼,人家石延年也算是大文豪,诗歌得梅尧臣称赞,书法得欧阳修珍惜,你费经理这就敢比同道中人了?
呵呵一笑:“‘颜筋柳骨’这个说法很多人都知道,但是其实这个词最早是专有名词,特指的就是石延年的书法风格……”
不过他心里的疑惑也很大:“如果真是石延年的书法和欧阳修的题跋……那这就太巧了吧?”
“欧阳修写到笔记当中大加夸奖的书法作品,竟然还能够重见天日?会不会……是有人根据欧阳修的笔记,造假啊?”
“拿南唐澄心堂纸造假?”张老先不服气了:“有这样的可能吗?还有这书法的成就,如果周同学你说的‘颜筋柳骨’是历史记载石延年的书风,那这幅字就是完全符合历史记载的。”
“关键是欧阳修的书法。”徐工说道:“他的书法有几幅传世的。”
说完将刚刚那个台北故宫出版的画册翻了几下:“这里,楷书《致端明侍读尺牍》和行书《灼艾贴》。”
周至看了一下画册,又看了看题跋,再和石延年的草书做了个对比:“无怪欧阳公这么推崇石延年,这有自吹自擂的嫌疑吧?”
原来欧阳修的字也是非常的有特色,隽永清秀,一笔不苟,风骨硬朗,但是一看就知道,受颜真卿和欧阳询的影响非常的大。
第三百六十二章 收藏者
周至不知道苏东坡同样评价过欧阳修的书法:“公用尖笔干墨作方阔字,清眸丰颊,进退晔如。”
也不知道朱熹评价其书风是“欧阳公作字如其为人,外若优游,中实刚劲。”
要是知道,怕是便不敢这般开玩笑了。
哪怕是这样紧张严肃的时候,孙老都不禁给周至逗得一乐:“周同学,可别胡说,欧阳六一岂是那般人。”
“这还不一定就是真的欧阳六一呢。”周至笑道:“不过就算是托名之作,这两道书法也实在是精妙。再看看后面……”
“如果是赝品,这胆子可就太大了。”费经理指着后面的那些题跋:“这平心老人和四常游子不知道是谁,但是这太师鲁国公蔡京写得明明白白,还有这个‘天下一人’的花押和瘦金体书法,更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周至疑心更盛了,指着蔡京和宋徽宗的字:“那就更应该质疑了,搞出元祐党人碑的昏君佞臣,和前头这些人,可谓冰炭不同炉才对。”
“那也不一定。”孙老说道:“《宣和书谱》二十卷就是蔡京奉徽宗之命所定,该年谱不著撰者姓氏,所记书家近二百,上起汉、魏,下迄赵宋。”
“《四库全书提要》云:‘宋人之书。终于蔡京、蔡卞、米芾,殆即三人所定欤!’”
“《宣和书谱》,《宣和画谱》,是研究宋代和以前书画的重要资料。这昏君佞臣归昏君佞臣,艺术修养和审美水平归艺术修养和审美水平。一码是一码。”
“平心老人是欧阳玄,欧阳修的儿子;四常游子迈……”张老皱着眉头:“倒是没听说过。”
“应该是苏迈吧?”
“为何?”
“苏迈是苏轼的儿子,一生随父,或者受父亲的连累漂泊,说是游子也不为过。”周至说道:“苏迈做饶州德兴县县尉是第一次赴任,苏轼与他在湖口分别的时候送了他一方砚台,砚底刻有铭文四句——以此进道常若渴,以此求进常若惊。以此治财常思予,以此书狱常思生。”
“这四句可谓是为吏之要,后来苏迈也未负父亲的厚望,史载其‘文学优赡,政事精敏,鞭朴不得已而加之,民不忍欺,后人仰之’。德兴旧志将苏迈列入名宦之列,当地人造了‘有苏堂’,以示对他的怀念。”
“可见这四个‘常’字,长在苏迈心头,自称‘四常游子’,倒是恰当。”
确定了欧阳玄和苏迈,卷幅上就还剩了一个邺候,这位简单,岳飞的孙子,南宋著名文学家岳珂。
敲定了这些人后,周至已经几乎可以确定自己面前这幅残破的书法作品乃是传承有序了两百多年,到南宋才戛然为止的真品了。
不说书纸、裱褙、用墨、印泥,光说卷轴上这些名人留下的题跋,没有谁会傻到搞这么多出来造假,也没有人可以模仿出这么多书法高手迥然不同的书风。
这几乎是必然露出破绽的事情。
但是如果是真迹……
不说欧阳修笔记里提到过这幅字,就是将欧阳修、欧阳玄、苏迈,岳珂、蔡京、宋徽宗的题跋单独切下来拍卖,几乎每一幅都能够售卖到天价。
如今众多宋人发帖因一首《筹笔驿》而合成一卷,已经可以称为无价之宝了。
当然这是将来,如今倒是还不至于。
如今的几人,都看着桌面上散碎的字帖默然无语。
良久以后,费经理拍了拍周至的肩膀:“肘子,三爷这是丢给了你一个烫手的山芋啊……张老?”
“太精贵了,我年纪太大,耗不了这么多精力。”张老摆手。
“那徐工?”
“他还差点火候,元四家都不敢碰,何况这个。”张老直接否决:“蜀都大学有个珍本修缮中心……”
“那地儿我熟,不过也指望不上。”周至感觉腿肚子有些转筋:“他们擅长的是修缮书籍,而不善字画装裱。”
说到这里出了一口长气:“幸好修补的材料这里都有了,家里边,还有个高手。”
“谁?你四表舅?”
“嗯,那是早年间金陵秦淮河边学得的精巧,目前我见过最好的手艺。”周至点头:“我明天就回去。”
“我可提醒你这边还有一堆的手尾。”费经理说道:“江武和刘副主任不是还在找你?”
“是,不过江大哥和你还有什么信不过的?我们当快则快。”周至手扶脑门:“还有师祖祖那里也得去一趟……”
费经理掏出车钥匙:“那就别说了,抓紧时间把事情料理清楚!”
现在周至需要办理几件大事儿,第一件就是文化厅准备推出巴蜀文化系列丛书,周至的《川味趣谈》被省里看中,准备出版,有一堆的手续要办。
不过这个不着急,文化厅也不可能不按流程走手续,说定了的事情基本就没跑,剩下的通过挂号信往来都可以搞定。
第二件是华轩公馆的过户手续,这个要从时间上一晚上绝对来不及,周至只能做到全款转账,剩下的就是留下身份证复印件,一切委托给黄律师和江武操办。
对,就是黄律师,双方算是不打不相识,黄律师帮鲁教授打那场必输的官司差点反杀那一下,给了周至很深的印象,官司打完接受电视台采访之后,周至就跟黄律师要了一张名片。
第三件事儿是订货,给了五色音响器材贸易公司的刘銮支付了四成的定金,让他将李嘉和自己制定好的音响器材清单订好,然后拉到夹川去。
这个是需要时间的,音响器材公司基本就是个空壳,没啥存货,一切都需要给港岛老板发传真,再那边发货过来,一来一去得大半个月。
第四件事儿就是和费经理清账,剩下的钱全部存入蜀都支行户头,只留了六万块钱的现金支票。
这些事儿让周至和费经理跑了好些路,到晚上八点过,才在蜀都分行营业部主任刘玉姝的帮助下,把该转的账,该存的钱,该开的支票都搞完。
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师祖祖师公他们休息得早,现在已经不能去打扰。
谢绝了两口子的留饭,周至说自己真有事儿,因为体育学院还有一哥们儿没见着呢。
闫霄现在已经抖起来了,和赵仲刚一样都有传呼,而且还是自己买的。
周至给两人都拨了一通传呼,最后还是决定,就在消防中队对面的串串摊子上烫串。
第三百六十三章 成长的烦恼
“人家那是军人世家,胳膊上跑马,一口唾沫一个钉!”闫霄笑道。
“你说的那是袍哥!”
“肘子还是你跟我说的,民国川军滇军将领都是袍哥舵大爷,不入哥老会兵都没法带,渝州号称‘开门就是江湖’的。”
“诶,说起来还真是这个理儿。”赵仲刚笑道:“肘子和文玉,算不算得一文一武?”
“论聪明肘子没说的,但是聪明多了就机变圆滑。”
“你特么盐老鼠还好意思说我?!”
“别闹!你先听我说完,”闫霄摆了摆手:“但要说吸引力还得是人家文玉。正直坚毅从不拿人开玩笑,易得人敬又不怕被他捉弄欺骗。这就是人品。”
“我就没人品?”周至怒了:“我最多捉弄,可也从不欺骗啊!而且我也乐于交往,乐于助人,就说你们吃过文玉几顿,吃过我多少顿?”
“哈哈哈哈……”赵仲刚伸手按在周至的肩膀上:“其实肘子还是很不错的,就是吃亏在过于聪明,我记得有个话还是你教我的,‘智近奸’,是不是有这个话?”
“话是有这个话,但是这话也不是用来一杆子扫倒所有聪明人的。”周至笑道:“再说了我也不聪明,我就是花在看书学习上的时间比你们多而已。”
“话是这样说。”赵仲刚拿起豆奶和周至的啤酒碰了一下:“但是我也真不是不想学习啊,而是想花你那么多时间在学习上,可情绪它不允许啊,拿起书就困这病没法治。”
“就是就是!”闫霄笑道:“你看我初中的时候学习还是可以吧?就是高中开始不行了,为啥?就是因为每天学习只能安排那么点时间,应付初中学业还行,到了高中就是要命。”
“不过这样也好,好身板儿更加重要,毕竟伟人都说过: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周至乐了:“给自己找偷懒的理由,还找到理论高度上了。”
三人又是笑闹了一阵,周至又给两人讲了夹川同学们近来的状况,之后终于聊到了徐慧。
“慧慧高中毕业就要去法国了。”赵仲刚表情都是淡然,给周至碗里撸了一串鹌鹑蛋:“她和舒意关系那么好,你都不知道?”
“舒意很注意保护朋友的隐私,很多你们的事情都不会告诉我。”周至也有些无奈:“和我们几个人经常私拆对方信件不是一个路数。”
“其实吧……”闫霄不禁笑道:“舒意才是对的,我们以前好像……太随便了些……”
“还是不一样。”周至笑道:“私信我们是不胡乱拆的,我们拆的最多是……公信。”
“啥公信私信?”
“就是我们几个初中小伙伴写给对方的信,大家都不见外,这就叫公信。而且我们只拆写给男生的,比如现在盐老鼠写给诗情的信我就不敢拆,怕辣眼睛!”
“滚!”闫霄没好气:“怕是文玉不跟你一起作恶,你一个人感觉无聊了吧?”
闫霄说得这个还真是道理,周至也不由得叹气:“这人越长大,还真就越无趣了……”
大家都没有再提徐慧的事儿,赵仲刚的性格周至很清楚,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不喜欢徐慧,那就是真的喜欢;但是如今看来,两人走到一起的可能性基本上就是零。
而赵仲刚自己也很清楚,所以就和徐慧相互间止于好感。
其实不光赵仲刚,闫霄也有类似的问题,就是未来的不确定性,带给他们的焦虑感。
其实就连周至也是,哪怕是他知道了更多的后世社会走向,却也不能说事事皆可保证顺风又顺水。
当然了,这东西也不是一顿麻辣烫解决得了的,徒增烦恼也没必要,三个人说好听都算洒脱,说难听都叫惫懒,也都没深入讨论这个,转眼又将话题扯到了日常生活上。
临到分别,闫霄摸出一个纸盒都没拆封的爱华单放机:“肘子,这个你给诗情带回去。”
“这玩意儿要五百多啊。”周至有些惊讶:“盐老鼠你狗日真舍得下血本!”
“哪里哪里,还不都是跟你学的……”闫霄同学蛮谦虚。
“我?”周至想了想:“我好像真没干过你说的这事儿,我就送过女生书而已……”
“我说的是消费观念!”闫霄语重心长地反过来教育周至:“是你那种不计较花钱的态度!”
“我有吗?”
“你楼下那个读书沙龙,不就是随着舒意的兴趣爱好装饰出来的?”闫霄露出景仰的神色:“《封神榜》里纣王为了妲己干的那些事儿,《东周列国志》里周幽王为了褒姒干的那些事儿……”
“你可给老子打住!”周至想不到这事儿能给闫霄读歪成这样:“根本不是一回事儿好不好?我就是想躲个懒而已!可不是为了讨好舒意。”
“懂的懂的。”闫霄拍了拍周至的肩膀:“是爷们儿都得这样说,我这单放机也是给诗情学英语用的,跟什么讨好不沾边……”
“格老子……”周至给闫霄堵得没了脾气,直接举手投降:“你厉害,老子服输!”
……
……
第二天一早,周至将行礼收拾好,将行李箱拖到前台大姐的工作间里暂存着,出来转到办公楼,来到刘副主任的办公室。
“肘子来了?”刘副主任笑着跟他打招呼:“曹主编马上就到,我们先喝喝茶,昨天去大邑收获如何?”
“收了俩瓷瓶,一堆旧纸。”周至说道:“又花了不少。”
“不少是多少?”
“五六万块是有的。”
“也没关系,曹主编对你的《川味趣谈》很有信心,人民出版社发行,首印三万,新华书店销售,先在省内看看风色。”
“带铜版纸艺术摄影插图的书籍,可是有时间没有制作过了,也是你书里给的资料非常的详实,按图索骥,可以找到资料的影印件,还有一些菜品的故事渊源地。”
这个是周至的要求,比如关于跷脚牛肉这道菜,配图除了菜品,还包括了苏稽古镇的苏眉河,漫水桥,老药铺等故事里提及的素材,可以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带入到这道菜品的故事说产生的环境当中去。
这其实还是《舌尖上的中国》的原始版本,用文字代替台词,然而更加优美;用图片取代影像,然而更加激发想象,倒也可以说各具优势。
第三百六十四章 稿费
“我倒是不知道曹主编哪来的信心。”刘副主任摇了摇头:“你文章里一用的那些资料典故,会不会过于深奥了一点?”
“两万册很多吗?”周至倒是不太清楚这个,这也是他第一次接触出版发行这个行当。
“如果全国发行的话当然不能算多了,十万册几十万册的都有。”刘副主任明显是这方面的内行:“但是省内发行来说就算是相当的可以了。”
“你想想看,全省一百多个县,一个县上架一百册,也才一万多册,加上保有备货,两万册几乎就是极限了。”
“当然了,我看老曹的主意不止于此。”刘副主任笑道:“这多出来的五千册,不是为了保有备货,而是打着溢出的主意。”
“嗯。”周至想了想:“那就要做好两手准备,如果销售成绩看好的话,能不能够做成一个系列,邀请一些本乡本土,又乐于推广家乡饮食文化的作家,按照这样的方式写出《粤味》《鲁味》《淮阳味》?也没有规定说蜀川人民出版社就只能出版和川味有关的饮食文化类书籍嘛!”
“对!肘子说得好!”曹主编从门外走了进来:“我们走别们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老曹也来了?你可少些得意吧!”刘副主任和曹主编似乎也熟稔,说话间相当随意:“别到时候书卖不出去,你们出版社吃点小亏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坏了肘子首次出版发行之旅,可就不好了。”
“老刘你这是不相信我的眼光!”曹主编戴着黑边眼镜,看似文质彬彬,其实胜负欲老强,在沙发上坐下来后,将一张传真拍到了刘副主任身前的茶几上:“看看这个,就知道我信心的来源了。”
“哦?”刘副主任将传真拿了起来,不由得大吃一惊:“蔡先生?你们跟他约稿,还约成了?”
“哪位蔡先生?”周至将脑袋凑过去一看,同样也是大惊:“蔡斓?这位可是了不得啊!”
“肘子你知道他?”曹主编反倒是有些意外:“不过他也提到你了。”
“这还能不知道!港岛四大才子啊!”周至赶紧往下瞧:“我看看我看看,写我什么了……”
传真件是手写的。
“蜀省曹兄并诸同仁:来函悉知,并见周小友文字小样。
方知岁殊三纪,地越千里,亦有文章道友,饮食同侪。此慰甚也。
今百事冗繁,不堪久笔,能有片言得寄驹隙之暇,足支一乐也。
呼应小友于江湖,以文笔驰争两隅,此二乐也。
得小友开示,欲于TVB设一饮食栏目,实三乐也。
见函之时,余亦当于中环蜀帮老字号大平伙,细品口水鸡担担面,则四乐也。
得此四乐,君之命,斓敢不从哉?
其余细屑,悉可与助理相商。
专此布复,并颂春绥。
斓”
曹主编得意洋洋:“看明白了?所以说不是我对肘子有信心,是蔡老师对肘子有信心!”
“可得了吧,”周至一点不领这个情:“不是曹主编你对我肘子有信心,而是你对蔡老师有信心才对!”
“哈哈哈……”曹主编一点不在意周至怎么怼他:“最起码这种带故事的菜品介绍,真正称得上‘饮食文化’书籍,小样蔡老师看了都说深受启发,还准备开设一个影视栏目嘛!”
“这就说明他对我们的出版思路是相当认可的,既然他都认可,那我们的胆子就不妨再大一点……”说完从文件袋里拿出一份新合同:“出版社决定了,再追加一万份!”
对于蜀都人民出版社来说,这也是与作者的一种新型合作方式——根据销量兑付“版权费”。
这和周至给蜀大的《夹川方言田野调查不同》,更和后期的《夹川方言训诂》差异更大。
《夹川方言田野调查》和《夹川方言训诂》,蜀大中文系一开始是准备支付给周至的是一次性的“稿酬”四千元,彻底买断的。
但是周至只交付了《夹川方言田野调查》后,就赶上了一次好时机——国家版权局刚好提高了稿酬标准。
新的标准规定,对确有重要学术价值的科学著作,包括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及文艺理论专著,必须从优付稿酬者,著作稿由每千字六到二十元,提高到十到三十元;
以上还只是基本稿酬,此外还有印数稿酬。
印数稿酬由原来的印1—2000册,每万册按基本稿酬的5%付酬,提高到每万册按基本稿酬的8%付酬。
对确实有重要学术理论价值而印数较少的专著,印1—10000册,由原来按基本稿酬的20%付酬,提高到按基本稿酬的30%付酬。
周至的《方言训诂》字数也不少,足有三十万字,按照平均标准千字二十元计算,三十万字就是六千元的稿费。
初印是五千册,按照万册百分之八的标准就是五千册百分之四,这里又是二百四十元。
这就是周至的《夹川方言训诂》能够拿到手的稿费,六千二百四十元,以后每加印五千册,能够多收入二百四十元。
多吗?看上去并不多。
但是相比之前《夹川方言田野调查》一千五百元的买断费,这已经翻了四倍了。
而且这钱也不能说少,毕竟在现在的夹川,六千多都能够买个不大的小院儿了。
但是周至跟蜀川人民出版社签订的这个合作协议就不一样了。
按销量分成。
曹主编是老辣之辈,从他能够和港岛著名的电影监制、美食家、专栏作家、电影节目主持人、商人蔡大文人拉上关系,就能知道他在文化界和出版界人脉之广泛。
现在的书籍价格并不贵,一般的就是五元左右一册,《川味趣谈》因为夹图彩页较多,导致成本相对较高,定价达到了六元一册。
曹主编给周至的是“版税”,价钱非常优厚——百分之十。
也就是说,周至的书每卖出去一册,就能够挣到六毛钱。
三万册就是一万八。
别忘了这是第一册,而《川味趣谈》是一个系列,如今周至已经写完了六册,预计还有四册要写。
也就是按照曹主编的最保守估计,《川味趣谈》系列丛书能够带给周至的收益,最少最少也不会低于十八万。
当然了,出版社将赚得更多。
第三百六十五章 历代造假史
刘副主任倒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蜀中几个文学大佬的挣钱能力可比周至强多了,而且他是知道周至邮票拍卖了多少钱的人,知道周至看着年纪轻轻,其实经济实力雄厚,也不差这小二十万。
他倒是更吃惊于老曹对周至的看好,赶着来把协议敲定。
不过想到接下来还要送周至去同几位辜先生告别,刘副主任又感觉不奇怪了。
抛开年龄不论,能够得到辜家认可的学生,最起码在学术或者文艺之路上,是有一番绝对优势的。
这么一想,倒是又觉得不奇怪了。
和代表出版社的曹主编签完协议道别,才发现费经理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
这次周至要带回去的东西也不老少,还珍贵无比,因此费经理也不敢怠慢。
这次得到了四种古纸,最贵重当然是南唐澄心堂纸,其次是宋代鸡林纸,之后是明代的万年红、建阳扣,以及明代和清代的太史连。
这些东西如今还不能算是文物,首都故宫博物院里还有不少存货,但是却禁不住用。
随着国家对书画文物和古籍珍本的修缮工作的日益重视,这些修复用纸的耗用也日渐加大,不出五年,这些纸张就会出现短缺,再过十年,这些纸张就会被列为文物珍品,不得擅自动用了。
至于书画文物和古籍珍本的修缮工作如何继续?那就一边视文物的等级和等待修复的危急程度排期,首先抢救极度珍贵的和亟待修复的,至于剩下的,那就先保持原状予以封存。
另一方面就是加大力度搞研发,比如找野蚕与现代蚕杂交令其“返祖”,得到粗细程度与汉代、唐代、宋代蚕丝粗细一致的蚕丝,再用当时的药物染剂进行染色,得到合适的色丝,即可用纺机编织出与那个时代粗细目数相当的织品,进而进行下一步的仿制和复原。
其余书画、瓷器、陶器、青铜,莫不如此。
手法越来越精细,越来越趋同真品,而更加让人哭笑不得的是,除了书画这种高端货只是近代仿品泛滥,古代字画难以仿冒以外,其余的瓷器、青铜器、玉器、陶器,三彩等,高手们特么……真的在民间。
于是就会闹出故宫博物院专家花十万元在潘家园买到高仿北魏彩釉人俑的传奇故事。
而瓷器成为重灾区的原因又有不同,瓷器的仿冒不是从现在开始的,而是每一个王朝的安定期都毫不例外地会掀起一股收藏热,而历朝历代对前朝精品瓷器的仿制,那是锲而不舍坚韧不拔。
到了现代,现仿古瓷的难度还是极高的,除了建国初期和改开初期集中全国精力搞攻关搞出来的两批高仿古瓷具备这样的实力外,剩下的则主要是利用前朝的古瓷,冒充更加前朝的古瓷。
这是一个相当考验眼力的工作,比如清代的制瓷技术精益求精,仿古之风盛行,到了乾隆时期,瓷器的仿古技术已达到了随心所欲、运用自如的程度。
此时的仿古瓷器品种包罗万象,已经被搞成了好几个系列。
其一是釉色仿古,宋代五大名窑和前朝名窑如龙泉窑,越窑,都是乾隆治瓷高手们疯狂模仿的重灾区,尤其是哥窑、龙泉窑,乾隆官窑已经可以模仿到青出于蓝的程度。
其二是青花仿古,重灾区则是明代永乐、宣德的青花,从青花呈色到器物的造型、纹饰全面复制。
不过青花有一点好处,那就是明代的青花料在永乐、宣德二朝,以郑和七下西洋带回来来的优良的苏麻离青为主。
苏料呈色浓艳美丽,加上永宣瓷器雄健豪放的风格,使得永宣青花被历代追崇,成为青花瓷的至尊。
而后的成化青花也有部分使用苏料,但更多是因原料稀缺而采用的国产“平等青”,也称“陂塘青”。
这种产于江西乐平的青料发色浅淡而呈灰蓝,清丽淡雅,衬以洁白温润的胎釉和纤细的纹饰,使得成化青花成为明中期青花艺术的代表,玲珑秀奇独步一时,为世所珍,历朝历代均以仿制。
得益于平等青的清谈典雅,这一青花瓷器风格延续了成化、弘治和正德三朝。
到了嘉靖、隆庆至万历前期,青花料则开始使用一种蓝中泛紫的材料,产于回疆,成为回青料。
这种青花瓷产量大但工艺较粗糙,瓷质有所降低,青花瓷也从此走向衰落。
走向衰落的意思也不是就不受重视,而是指从一枝独秀变为诸多瓷器百家争鸣,并驾齐驱。
因此从材料就能够分析得出来,青花瓷器里前朝仿品最多的,就是嘉隆万回青青花,多出自民窑,官窑都懒得去仿。
其次就是成弘正平等青青花,此类青花官窑仿造得最多,技艺精湛,色料无差不说,就连提款都分了两种,一种是本朝乾隆款,一种是万恶的前朝款。
而最容易让人打眼的,就是这部分瓷器,发生神奇故事最多的,也多是这部分瓷器。
而最尊贵典雅的永宣苏麻离青青花反而好了,以乾隆爷的家底儿跟实力,都难以仿造这批“青花之王”,工艺水平没有问题,重点是……万恶的苏麻离青……没了。
因此仿品虽然一样众多,一样有前朝款,但是那种浓艳美丽的苏麻离青的宝石色,却是绝响,难以重现复制,因此仿品和正品相对于平等青青花,反而更好区分。
第三类仿古重灾区是斗彩,以明代成化斗彩为重点仿烧对象,主要在技法上予以继承。
斗彩发展到了乾隆朝,已经进入了随心所欲,为所欲为的时期,这个时期的斗彩新品种,甚至连仿古铜器、仿红雕漆,仿动植物的象生瓷器这些丧心病狂的玩意儿都造的出来,还皆能准确地表达出所仿之物的色感和质感,堪称巧夺天工,形成了乾隆瓷器的一大特色。
有了这样的实力在手,以乾隆爷的性格,不对对斗彩的祖宗成化斗彩下手,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那批仿古瓷器中,好些就是按照乾隆皇帝的旨意烧造的。
清宫档案里可见到很多这位爷当年批给督陶官的批文,从批文中可以看到,他对瓷器的烧造,有着非常具体的指示。
一句话,就是将后来大家耳熟能详的成化斗彩鸡缸杯,到大家不太熟,但是却是收藏界传说中,成化儿皇帝给神奇御姐万贵妃定做的天字斗彩小罐,通通给模仿了一个遍。
第三百六十六章 造假和修复
说到天字罐,又是一个好玩的东西,它不是一件瓷器,而是一系列瓷器的总称,为成化首创,是成化皇帝和万贵妃私用之物,在成化斗彩各器型中属顶尖之器,有“天子罐”之称。
其制作皆极精良,体态丰盈不失灵秀,如双拳大小,是一种小型斗彩盖罐,最大者器高仅十三厘米。小罐子的样式是直口,短颈,圆肩,鼓腹,下部内敛,内挖圈足,附盖。盖子多平顶微凸,直壁,覆于罐口。
最大的特点就是罐底书“天”字款,因此成为“天字罐”。
装饰题材就五花八门了,有螭龙纹、夔龙纹、应龙纹、飞象纹、飞马纹、缠枝莲纹、莲托八宝纹,惟独没有人物纹。
辨别清仿斗彩和明斗彩,也是一件非常考验行家眼力的事情。
对于周至目前的水平来说,一般外行人发生的打眼行为已经不大可能发生在他的身上,尤其是宋瓷,几乎已经可以算是专家级别。
不过清仿平等青花和明中期平等青花,以及清仿成化斗彩和成化官窑斗彩,周至也还差着火候。
毕竟他自己都是仿品看得多,正品看得少。
而且乾隆皇帝还干过一件事儿,就是将自己手里的,缺了盖子的成化斗彩天字罐,叫督陶官烧造盖子补全了,搞了一些半真半仿的出来。
这就更加考验眼力了。
不过现在周至倒是没有遇到这样的烦恼,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想说明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那就是赝品制造行业,与文物修复行业,两者之间是有大量的“业务重叠”的。
蜀都大学珍本古籍修复研究所,毫无疑问的,对于古代书籍和字画用纸,也是非常急需的。
故宫不缺,不代表蜀大不缺。
当然最珍贵的南唐澄心堂纸和宋代鸡林纸周至是不可能捐出来的,毕竟蜀大也没有五代和宋代绘画珍品需要修复。
不过明代的万年红和建阳扣,以及明清的太史连,这三种纸是明清官方书籍所用的重要纸张,而蜀大收藏的此类书籍,数量也相当的庞大。
因此周至觉得可以先给修复研究所捐赠一些他们急需的修缮用纸,先结个善缘。
在桃花村辜老的宿舍小单元房里,辜幼文乐呵呵地介绍里就充满了凡尔赛的语气:“冬珏啊,这就是我的小弟子,周至,你叫他小名儿就合适,肘子!哈哈哈……”
“这孩子对古典文学非常感兴趣,功底也还行,以后到你研究所来勤工俭学,让你带带徒弟,传授传授本事儿,你可别拒绝哦。”
“肘子,这位就是我们蜀大著名的古籍修复专家,袁冬珏袁老师。”
“袁老师好。”周至赶紧起立跟袁冬珏鞠躬。
袁冬珏是一位气质优雅的女士,长期从事需要异常沉静和专注的工作,让她具备了一种神奇的安宁气质,年纪约莫在小五十岁,稍白的头发拢在脑后,戴着耳环,穿一件古典的黑色绣花衣服,胸前围着一块蓝布围裙,戴着一副老花眼镜。
见到那身围裙,周至又赶紧补充了一句:“耽误袁老师工作了。”
“倒也不耽误。”袁冬珏微微一笑,声音非常年轻,也清亮好听:“要全都是这样的好事儿,那就算再耽误也没关系。”
“肘子,先给袁老师验验东西。”
“好。”周至从带来的一个纸箱里取出几个宣纸包裹,将厚厚的宣纸包裹打开,露出了里边的捐赠纸张:“我更好奇的是师祖祖你的消息怎么如此灵通,昨晚给你打电话你就已经知道我手里有这东西了。”
“是工美的孙老告诉我的。”袁老师笑道:“蜀中能够做顶级修复的人来去也就这么些个,圈子小的很,谁急需什么材料大家也都知道。”
“想着蜀都工美费经理是辜老的学生,于是我想请辜老出面找费经理,再让费经理找肘子你来学校聊聊。”
“结果辜老说你是他新入室的关门弟子!”说到这个袁老师就后悔不迭,懊恼地拍了一下大腿:“为了这消息,我可是给孙老讹走了一段北宋八答灯笼蜀锦!早知道是这样,还费那劲干啥?!”
周至不禁好笑,这圈子说起来,还真就没有多大。
于是对费经理说道:“贵商场在保护客户隐私的这方面没做到位啊,是不是要和孙老提一下这事儿?”
“呃这个嘛……”费经理老尴尬了:“这个的确是不应该……不过好在圈子就这么大,也没有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嗨我敢惹孙老头吗?我给他教育还差不多!肘子你就看在我亲自送你回家的份上,别为难你叔了啊!”
辜幼文也笑着摆手:“老孙这个人我是知道的,该说的说,不该说的绝对不会说,这点操守他还是有的。”
“这也是我蜀中的文化人担忧古籍修复工作事业,有得到更多的资源和材料的机会,相互间交流一下消息渠道,也能理解。肘子你可不能小肚鸡肠。”
“我也就是开个玩笑。”周至一脸的皮相:“昨天孙老看纸看得可草率,我都不知道他看真了没,今天正好让袁老师再给断断,我跟着长点学问。”
袁老师听到周至这样说不禁笑了:“虽然孙老多修缮字画而非书籍,但是草率二字也安不到他身上吧?毕竟那不是他的风格。”
周至就和费经理相视一笑,很明显,孙老也没有告诉袁老师周至还拥有更加珍贵的古纸的事儿。
可不是吗,昨天南唐澄心堂纸让所有人都先震惊再关注,就连宋代极品的鸡林纸都没多好的待遇,更别提剩下做包裹皮的这些了。
孙老也属于遭遇了特殊情况,干出了和寻常风格不一的事情。
不过这一茬就没必要再提了。
那边袁老师一边检查纸张,一边开始了讲解。
首先讲的就是最醒目的“万年红”
“万年红虽然从明代开始就有了,但是得到响亮名声,却是从张之洞于光绪十三年创立广雅书局,采用‘粤版’,也就是在书籍的扉页和衬页,用运了‘防蠹纸’也就是‘万年红’这一巧妙应用。”
“广雅书局是晚清非常著名的出版机构,藏书大家,南州书楼主人徐信符,在《广雅书局丛书·总叙》中对广雅书局刻印的典籍作出高度评价:‘公既振兴文教,凡四方珍异孤本莫不麕聚纷来,复经诸通人辨别,故所刊者无俗本,无劣工,其选择之精,校雠之善,当世久有定论。’可见其出品精良。”
“除却内容版本不谈,他的装潢也是一流,其中考虑道书籍虫蛀问题,使用万年红作为扉衬包裹,成了广雅书局丛书的一大特征。”
第三百六十七章 知识框架
随着广雅书局丛书在世面上是片纸难求,价值疯涨,广雅的书籍中极难修复的扉页和衬页,也就是‘万年红’这种神奇的‘防蠹纸’,就引发了行业内的关注。”
“根据我们的研究,万年红纸的工序的精华之处应当就在选纸和调配红丹粉这两个方面。
“选纸山贝纸和本槽纸最佳,二者都是竹草纸,产于广东,山贝纸色黄,本槽纸色白,广东广雅书局‘外聚珍本’丛书,多用这两种纸印刷。因为皮性好,宜书画,因此还有一个大用处,就是制作扇面,明代以后的扇面用纸也多是这两种纸张。”
“而每一代的山贝纸和本槽纸,又有细微的差别,主要还是在于竹草配比。早期纸的纸麻的含量,要比晚期的高。”
“而单粉的调配工艺就非常复杂了,主要成分我们都知道,就是砒霜,成分是Pb3O4,在空气中稳定,不溶于水,色红、有毒、防蠹,再加以白矾、淀粉、皮胶、香料如冰片、龙麝,以淀粉调和而成。”
“剩下的就是调胶的煮胶、和矾、加矾、过滤、配粉、拌料、刷纸、晾纸诸多工序,这些工艺大致从明代就开始成熟了。”
“知道了制作的工序,那么鉴定这是那个时代的万年红也就清楚了。”
“首先就是用纸,早期的万年红和晚期的万年红,用的山贝和本槽,其竹草的配比是不同的,大致就是早期纸中草的用量,会比晚期纸为高。”
“其次就是丹粉材料的来源,早期上品的丹粉,是用的滇料,后期多用化工合成,其中纯度和杂质含量是不相同的。”
“白矾也是如此,明代好矾产于太原,万年红所用为太原矾,而后期有了提纯技术,就多用粤省自产的矾料了。”
“第三就是所有这些东西需要以淀粉调配,早期的万年红使用的是糯米粉,晚期的使用的是番薯粉,这是区分各个时期万年红的最重要区别。”
经过这番讲解之后,袁老师才说道:“这个纸不管是选纸还是用料,杂质含量都略高,颜色看上去较清纸更深,那是因为这种纸陈化之后天然加深的缘故。”
“实际上,如果都是新纸的话,这个纸应当比清纸的颜色更淡一些才对。”
“所以这是明纸?”周至感觉今天算是大开眼界,原来小小一个扉页用纸,都有如此多的学问和考究。
“是的,这批万年红,确是明纸无疑。”
“那我就有个问题了。”周至说道:“如果我们已经有了长足的技术进步,能够研究通透万年红明纸的配方,并且将之完美地复制了出来……那也不能拿来修复明代书籍啊?”
“因为缺少了袁老师你说的长达数百年的自然陈化,这会导致新旧纸张的成色差异啊!”
“所以这就是古纸珍贵之处啊!”袁老师似乎对周至现在才想明白这个问题有些无语:“要修复古籍珍本,最好的修复方案,当然是能够用与之同时代的古材料来予以修复,这一点当然是毋庸置疑的啊。”
“至于说完美的新复制品,那也不是完全没用,可以放在衬心,底背这些外表上看不见,却又实实在在需要相同属性的材料来修复的部位上,也可以利用工艺还原出文物在当时崭新的风貌。”
“比如青铜古剑,在它们那个时代可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模样,而是如黄金般耀眼夺目,完美的复制品,也能给人另一种震撼。”
“又长见识了。”周至点点头:“是当如此。”
袁老师将那一叠万年红放到一边:“这一叠就算是鉴定完了。接下来我们来看建阳扣和太史连。”
“明清时期,连城、宁化、将乐、建阳,都是闽中竹纸的主要产地,也是全国最重要的竹纸产地。”
“其中连城是闽中竹纸生产历史上最为丰富的产纸县,从宋代迄今,历时千年,可谓历史悠久。”
“到清时,连城有一千一百多个纸槽,盛极一时。所产竹纸更是丰富多彩,有生料纸、熟料纸、漂料纸、加工纸、改良纸等五大类六十二个个品种。”
“其中生料纸中的山贝,刚刚我们说万年红的时候已经提到过;还有一类熟料纸,老字号中包括京庄、福贡,漂料纸中包括手本、金笺、黄榜、奏本、京练、宣纸、玉版、连史、苦竹诸般。”
“前面《闽产录异》提到的将乐‘西山纸’,指的是西山毛边纸,造纸原料是嫩毛竹,必须经由近三十道复杂工序,历时一年多,才能造出优良的西山毛边纸。西山纸纸质细腻柔韧,用于书法,吸墨性强,不褪色,还可用于修复、印刷古旧书籍等,所以自古就有‘西山纸贵’之说。”
“从宋代开始,建阳就成了当时三大刻书中心。建阳县麻沙、崇化两镇,居民多以刻书为业,有‘图书之府’之称,刻本称‘闽本’,‘建本’或者‘麻沙本’。”
“朱熹《嘉禾县学藏书记》称:‘建阳版本书籍行四方者,无远不至’,可见建阳雕版印刷的繁盛。”
“麻沙刻本的质量虽不及余杭和蜀都精良,但数量却居全国第一。
“因此南宋著名的文人,岳飞的后代岳珂曾言:‘建阳书肆,方日辑月刊,时异而岁不同,以冀速售。’”
“那个时候所用的纸张,就是邵武、三明、延平各县所产竹纸,也是当时全国竹纸生产中心之一。”
“虽说麻沙本比较粗糙,算不上善本,但由于竹纸便宜,书籍成本低,所以为一般贫苦读书人所欢迎,起到了广泛印刷书籍和文化普及的作用。”
“而更关键的是,这项优势让闽人一直延续了下来,从宋到明清时期,一直如此。”
“不过地点也在逐渐变化,从最早的建阳,逐渐转移到了连城四堡。”
“明清时期,四堡曾与京城、汉口、浒湾齐名,并列为我国四大雕版印刷基地,明朝四堡雕版印刷书籍有‘发行半天下’之誉。”
“而京城、汉口、浒湾三地的雕版印刷遗存,后来已荡然无存,只有四堡成为全国唯一保存较完整的雕版印刷遗址。”
“雕版印刷的发达也和当地盛产优良竹纸有关,除经史子集读物外,四堡雕版还有闽西各县方志、名人著作,如李元仲《寒支集》、杨澜《临汀汇考》、郝凤升《九龙诗刻》等。包括当时禁书笑笑生作品,都曾在四堡刻印,用的就是连城、宁化、上杭等地所产竹纸。”
“了解了这些,就能够建立起一些大体的知识框架了。”
第三百六十八章 大蛋糕
“我们先来说‘建阳扣’。”
“扣,其实是纸在闽地的计量单位,类似现在我们所说的‘刀’。”
“而以‘扣’命名的纸张,在闽地其实有两种,一种叫‘建阳扣’,一种叫‘玉扣’。”
“‘玉扣’的产地是宁化,也是闽地四大产纸县之一。宁化盛产土纸,其上品称‘玉扣纸’。”
“玉扣纸洁白如玉,全用嫩竹制造,质地良好,光滑柔韧,拉力强,摩擦不起毛茸,张片均匀,清晰透度,书写易干,墨迹不褪,经久不被蛀蚀。是上好的书法用纸,可与宣纸媲美。”
“玉扣纸用于印书,始于宋代。除全国性书籍经史读物外,汀郡地方志书、名人著作均借以印行,族谱、寺庙抄经也喜欢用这种竹纸。”
“到后来竹纸的品质得到提升后,玉扣纸更多成了书画用纸,而同样的技术传到了建阳,因而有了建阳扣竹纸。”
“建阳扣竹纸的品质,比玉扣纸其实略低一点。作为书画用纸自然不能算上乘,但是因为产量大,价格实惠,质量在印书纸中非常上乘,反而极受书商的欢迎。”
“到了明清时期,专门用于印书的‘建阳扣’,也是竹纸中的上品,全部为江苏刻书家所垄断。《闽产录异》称:‘二百年吴中书坊每岁以值压槽,禁不外用’。”
“也就是说,建阳的扣纸,被苏州一带的书坊全部垄断包销了。”
在袁老师侃侃而谈的叙述当中,周至似乎看到了延续数百年的一场硝烟弥漫的大商战,无数商人们奋力争夺的,就是华夏这个文明古国的文化市场里,最大的一块蛋糕。
“那袁老师我们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宋代的时候,最好的印书纸产在闽地,最好的雕版术一直在余杭,我们蜀地得了个两中。”周至听着故事做自己的分析:“但是综合起来,就成了余杭第一,蜀地第二,建阳第三。”
“随着时代的发展与变化,蜀地的竞争优势被打压了下去,闽地则成了专门造纸的供应商,而余杭成了用闽纸和自己的雕版工艺,成了印刷精品书的最后赢家?”
“也不能完全这样说。”袁老师笑道:“北宋以降,蜀地的文化事业一直比较兴盛,但是又相对封闭,因此印刷业也多是自给自足,书籍纸张和雕版的质量也是一直在提升的。”
“而且就算以宋代技术论,也不能就说余杭为第一,我蜀刻本只能算第二。”
袁老师对此论表示不服:“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宋朝规模最宏大,影响极深远的几部官刻巨著。包括五千多卷的《大藏经》、一千卷的《太平御览》、《册府元龟》,一千卷词章总集《文苑英华》和五百卷小说总集《太平广记》,我们蜀川就负责刻印了其中三部。我们蜀都,可是承办了我国出版史上首次规模宏大的官刻出版工作。”
“我们以《大藏经》为例,就能够说明当时的‘蜀版’是多么的辉煌。”
“北宋初开宝四年,即公元971年,太祖赵匡胤诏令四川雕刻《大藏经》,又称《开宝藏》,共5048卷。”
“最终历时十三年,至太平兴国八年即983年方才竣工,最后运往开封印刷,共计刻版十三万块。”
“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完整的佛经总集,此后历世所刊印《大藏经》,多为宋蜀刻本的复版。”
“宋朝中央政府还先后把蜀刻《大藏经》赠送给朝鲜、越南、日本等国,对亚洲雕版印刷和文化交流起有重要的作用。日本僧人奝然,在986年将《大藏经》带回以后,传到日本已两百多年的刻板印刷术,这时才真正流行起来。”
“这事儿我知道,当时宋地书籍外流这事儿还引起了苏轼的警惕,在杭州通判任上上书要求对高丽人和日本人购书加以警惕和监管,如《太平御览》这类书,万万不可流入外国。”
“《太平御览》是太平兴国二年即977年下诏开修,到太平兴国八年即983年方才完成的千卷大书,是由成都府路转运判官兼提举学事蒲叔献监督刻印的。”
“关于这书还产生了一个成语,肘子你知道吗?”
“袁老师你在考我。”周至笑道:“宋人王辟之《渑水燕谈录》提到过,《太平御览》成书后,宋太宗赵光义爱不释手,曾说:‘此书千卷,朕欲一年读遍’,因而命人日进三卷,备‘乙夜之览’。如‘因事有缺,暇日追补之’。”
“侍者或以为太过劳苦,有所劝谏,太宗道:‘开卷有益,朕不以为劳也’。因此成语‘开卷有益’,就是由这部《太平御览》而来。”
“肘子的底子好啊。张口就能来。”袁老师现在有点明白为何辜老对这小弟子百般迁就宠爱了:“要不就来历史系吧,我亲自带你,识别拼接珍本断残文字,需要你这手功夫。”
“咳咳咳……”辜幼文赶紧在一边假咳嗽:“本师还在这儿呢,小袁你就开始挖人了。这有点不上道啊……”
“肘子这样的,学校其实可以特招吧?”袁老师越看周至越喜欢:“不是都在《文史》发表论文纲要了吗?这水平还看什么高考成绩啊?”
其实辜幼文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压根就没有打算告诉周至,只是想着万一有可能周至高考失败,才可以走这条路。
但是这种可能性小到了几乎没有,辜幼文认为自己还等得起这一两年,所以也就不急,不然以他的影响力,现在他都可以将周至拎到蜀大来。
不过那样的话难免会引发热议,对周至来说反而不见得是好事。
于是摆摆手:“我的关门弟子通过这种方式进蜀大,就算你知道他是凭势力,别人会相信他不是走后门?可别为了省这一两年,耽误一辈子。”
“师祖祖是真人。”周至非常佩服:“关键是这样会给蜀大甚至全中国的大学制造出不合适的‘先例’。”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是好事儿。”
“肘子的心态可是不错。”袁老师笑道:“想法也周全,就是有些荒废光阴啊……”
“因为我比较爱慕虚荣。”周至笑道:“就当成提前预习,为以后入学打压同学做准备好了,怎么会是荒废光阴呢……”
“啊?哈哈哈哈……你说苏东坡四十以后不读书,是不是就是这套路?因为提前读完了!”
几人交流看似简单,但是底下有很多“基本常识”打底,要是没有这些“基本常识”的外人听起来,就得一脸懵。
比如费经理。
第三百六十九章 太史连
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感,费经理问道:“苏东坡为何要阻止书籍出口?文化输出不是好事儿吗?既然《太平御览》是开卷有益的好书,为何还要严禁出口呢?”
周至笑道:“因为《太平御览》这个百科全书严格说来,应该叫政治类百科全书。”
“里边将华夏文明的政治组织体系,从理论到实际,从指导思想到建立方针,从最高层级的宫室,到最底层的乡老社首,都做了非常细致的描述,事无巨细都将来龙去脉讲得一清二楚。”
“要是给《太平御览》换一个题目,完全还可以叫做——《和平时期大一统农耕型封建王朝建设管理从入门到精通》。”
“不光光要防范高丽偷学,更可怕的是当时的高丽虽然号称中华小舔狗,却干着向辽国转手倒卖宋朝精品的生意,苏东坡要中央政府防范的,主要是这个。”
“不过就连苏东坡自己的诗集,也给高丽人倒卖去了辽国,一册就能够换一匹上等好马,这辽国人的文化饥渴就好有一比……”
“比什么?”费经理给周至这般讲述弄得兴味盎然。
“跟国人十多年前追看《血疑》,《阿信》,《霍元甲》,《上海滩》……一模一样的道理。”
“哈哈哈哈……”费经理笑得不行:“这么一说就完全明白了,辽人对苏轼诗词的渴望,就好像我当年等着看《射凋》的心情!哈哈哈哈完全懂了!”
袁老师也给周至逗得忍俊不禁:“肘子讲得生动有趣,要是当老师,指定得学生喜欢。”
“就怕聊得太远收不回来。”辜幼文微笑道:“让学生搭建出知识体系,掌握学习方法,保质保量完成课业,才是最重要的。肘子这种讲法,我怕时间不够啊。”
“开辅修可以嘛。”袁老师很喜欢周至,竟然没看到辜幼文隐藏得很好的自得之意,在他老师面前还袒护上了:“古代诗歌鉴赏什么的……”
“那没啥意思。”说他胖周至还直接喘上了:“古诗鉴赏留给别人开,我要开就开古代文玩鉴赏,古代美食鉴赏,古代手工技艺鉴赏什么的……”
“诶?这些课好像也挺有趣,我历史系可以开啊?”
“小袁你先把这几种纸给他讲完吧。”辜幼文笑道:“别给他带沟里去了。”
袁老师笑道:“是,其实蜀中也常用竹纸,不过质量不算太高,最好的出在夹江,那是在经过张大千改造工艺流程之后。”
“但是官刻水平绝对不下于余杭,蒲叔献督刻的《太平御览》,质量绝对上乘,历代学者皆视为宋刻精品。这是有千年公论的。”
“咱们说回纸张。”袁老师将一扣建阳扣取出来:“这个应该是元末明初的建阳扣,特点是用闽地山椒染过,其纸色黄褐,厚薄得中,面平滑,背稍粗,夹有较多的草棍和毛屑。纸薄有光,抖之有响声。”
“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宋元麻沙版书,独用此纸两百年。”
“那对我们学校有用吗?”周至担心地问道:“我们学校的宋元建版书籍应该不多吧?”
“傻孩子,真当大学是象牙塔了。”袁老师笑道:“我们不能跟浙大换啊?他们可是急需这个。”
“那我们能换到什么?”
“很多都可以啊!”袁老师的眼神变得就跟偷到鸡的狐狸一般:“比如用于修复古画的几种老青绿矿料,以及朱砂墨锭,浙大就藏着不少,我知道最早有中唐的。”
周至已经渐渐明白文物修复的难度了,要弄出个乱真的彷品隔着玻璃柜子让参观者看不出破绽来,那是最简单的。
要真要修复得能够经历科学仪器的考验,从每一个细节全面地复原,从“修旧如旧”完全提升到“修旧是旧”的级别,那就真不是一般的难搞了。
也就是国家实力强劲了,才有精力干这事儿。
不禁摇头:“可实在是太难了。”
“不能泄气啊。”袁老师批评道:“知难而上嘛!要是一点难度没有,反而没意思了不是?”
周至笑道:“还说我心态好,袁老师你这心态,比我还好。”
“那有什么办法?”袁老师叹息一声:“蜀大珍本好几仓库,看着着急有什么用?我这辈子也不可能修复得完。”
“所以还是得靠你们年轻人赶快来我们学校啊。”袁老师说道:“只要你们愿意来,愿意继承这门技艺,我们当老师的,绝对倾囊相授!”
“接下来我们就来说这个太史连,这个名词,本身就代表着一种误会……咦?哈?!”袁老师翻动着剩下的两刀古纸:“这储纸之人也是个外行啊……”
“这却又如何说?”周至顿时好奇了起来,感觉冷知识又开始发芽了。
“其实修复界一直有一种误会,将好几种纸张混为一谈了。”
“荆川出一种纸,叫‘太史纸’,太史纸就是毛边纸,色微黄;”
“而连史纸又名‘连四纸’,‘连泗纸’,产地在闽地连城,是一种白纸。具有纤维细腻、厚薄均匀、纸面洁白、吸墨性能优良等特性,堪与纯白皮纸媲美,一出世就深受书画界喜爱。”
“而连史纸中的上品,纸质光滑如油、温润如玉,有‘千年寿纸’之称。清朝康熙以后印书,采用这种纸的比较多。”
“如《四库全书》、《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正谊堂书》等,都曾采用过这种竹纸。”
“民国时期上海商务印书馆及中华书局常用‘上等连史纸’印书,杭州西冷印社的印谱,也多用这种连史纸制作。”
“这个上等连史纸,在康熙朝的时候,就被称为‘太史连’。”
“太史纸,连四纸,太史连,这三种纸因为名称相近,极易被人误会混淆。”
“其实三种纸价值完全不同,乾隆五十二年春镌刻的桐柏山房节本《礼经会元》扉页左上角有个朱色木记,钤有一句话——‘连四白纸每部三钱陆分、太史竹纸每部贰钱陆分’。说明同一版书,用连四纸印刷的,就要比用太史纸的贵上近三分之一。”
“而用‘太史连’印刷的康乾书籍,一般都是‘国版’,那价值就更加不菲。”
“肘子你来看,这里刚好三种纸都有,很明显,之前的收藏者将之当做一类了。”
第三百七十章 任务
周至伸手摸了摸袁老师分开的三摞纸张,发现手感的确有些不同。
“将连四纸和太史连混淆尚可原谅,毕竟那就相当于一级品和二级品的区别,”袁老师认真地说道:“可将太史纸也和它们混淆,就是极大的不应该了。”
“其实透光是最好分辨的。”袁老师教周至将纸张举起来,对着光评讲:“太史纸属于毛边纸,纤维粗细不均,透光能够看出其中还有不少杂质。”
“连四纸就不同了,纤维感绵密细腻,正面光润,背面稍涩,不会有草棍碎屑等颗粒黏附。”
“太史连就更厉害,纸质骨立均匀,纸料很细,薄而有声,质地明显比边上的连四纸更加优异。”
“其实随着时代的发展,以‘连纸’为名的纸张还有好些种,因为当时的连城,就是好纸产地的代名词,所以各种纸都争相冠以‘连纸’为荣。”
“其中青出于蓝的就是棉连纸,棉连纸其实是宣纸的一种。色白如玉,匀净细腻,绵软有韧性。清末民国间比较考究的印本,往往采用棉连纸。”
“另外还有汪六吉制造的六吉棉连纸,纸质比棉连纸更薄,依然绵软有韧性,摹拓碑版彝器多用此纸。”
“剩下的包括川连纸,为我蜀中彷造,因为厚薄不均,质地不佳,除了川中部分县志用它来印刷外,别的地方很少使用。”
“再往后还有两种,机器连史纸和洋粉连纸,都是机器制造的,质地粗劣,既薄而且脆,不甚延年,清末民初的排印本书,石印本书,多用这两种纸印刷。”
“今天这学问涨大发了。”周至喜得抓耳挠腮地兴奋:“这是顺带了解了一把我国的书籍印刷史。谢谢袁老师!”
“开玩笑了。”袁老师笑道:“捐赠了这么多宝贵的修复用纸给我们研究所,应该是我感谢你才对。对了,为了表彰你这样的行为,我个人送你一件小礼物。”
说完袁老师也打开了一个小包裹,里边是一部书盒列放的大部头和一本线状的单本书籍。
“这是七十年代中,用宁化治平的‘玉扣纸’印刷的《伟人选集》和用将乐的‘西山纸’印刷的《伟人诗词》。”
“哎哟这个可太珍贵了……这个我可不敢收。”周至吓得连连摆手。
要说不喜欢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两样东西一看就是不计成本搞出来的彷古精品,周至不是不想要,而是怕袁老师再过十年之后会为今日之事后悔不迭,睡不着觉。
“这也不是白送的,还有任务呢!”
“任……务?”
“肘子啊,听说你的家乡,是蛮州市夹川县?”
“啊对。”
“那你的家乡,是不是有个法王寺?”
“对!就在二里乡,传说是慈禧太后用半幅銮驾的花用敕建的,还有半幅,拿去建了峨眉山的报国寺……”
才说道这里,周至突然跳了起来:“我知道袁老师的任务是什么了!《龙藏经》!只可能是法王寺的《龙藏经》!”
“跟你说话还真是不累。”袁老师笑了:“看来你的确是非常关心家乡的……辜老说你喜欢用一个词,非物质文化遗产?”
“对,我说的任务,就是法王寺的《龙藏经》!”
就连辜幼文如此渊博的学识,都给搞蒙了:“清王朝的统治者笃信佛教,多次命人整理佛教经典,据我所知《龙藏经》始刻于雍正十一年,完成于乾隆三年,历时五年之久。”
“凋版用上好的梨木凋造,每函经的第一册扉页有释迦说法图、万岁牌,最末一册尾页有护法的韦驮,其余正反两面均凋有文字,刻工精细,刀法洗炼,字体端秀。”
“全套经书共有一百零八函,每函厚三百至五百多页,重量约百斤。耗用的金箔价值超过三十七万两银,用掉近一千八百两金粉。”
“你们说的,是这个《龙藏经》吗?”
“对,就是这个。”周至对辜幼文的崇敬之心不由得又增加一层:“师祖祖真是博闻强记啊!什么都知道!”
辜幼文摆了摆手:“这可就奇怪了,据我所知,这套经板凋造完工后,只印刷了一百部经书,分赐全国各大寺院。”
“之后就再没有印刷过,到乾隆后期迁入柏林寺存放,由僧录司和柏林寺住持共负保护之责,仍由内务府监督。”
“全国的大寺庙多了去了,没听说过夹川法王寺是多么了不起啊,怎么还能够藏有《龙藏经》如此重要的经典?”
“这个故事要说起来可就老长了。”周至看了袁老师一眼说道。
袁老师不但不给解围,还笑眯眯地看着他,那一刻眼神里甚至多了一丝小女生的促狭,意思是我看你敢不说?
周至只好干咳一声:“法王寺始创于唐代,其间经历了唐末战乱,宋末兵祸的多次毁坏。到了元明时再建,又毁于明末的兵燹和匪乱。”
“到清朝乾隆年间,法王寺已经是庙宇倾颓,仅存大殿和三石田产。”
“乱定思治,当地洪、杨两家先人聚众商议,派人来到蜀都,聘请高僧住持寺务,弘扬佛法。”
“乾隆五年,成都三圣寺法名广遂,我们当地称为‘实心和尚’的高僧来到法王寺,率众徒开田造屋,植树种地,振兴了法王寺。”
“广遂和尚住持以来,倡导百丈禅师的‘一日不劳一日不食’农禅合一的教诲,勤于劳作。到乾隆二十七年坐化之时,法王寺已经培修了大殿、天王殿、东西两廊,积金千余,置田七业。”
“法王寺由此开始兴盛。”
“实心和尚继承破山派系,以禅宗临济门为宗,兴佛参禅。从临济宗第三十五世广遂禅师开始,历经际可、本惠、慧源、悟莲、到四十世德峰主持期间,彷渝州华岩寺布局,重修了大雄宝殿、天王殿、东西两廊、火祖殿、方丈堂。”
“由于建设多用红色丹霞石料为柱、廊和壁,庙成之日,被誉为‘天下石工第一’。”
“而德峰和尚自事节俭,生前言:死后从简省费,不垒坟不立碑,骨灰葬普通塔。”
“其后传至果山和尚。”
“七代果山,临济宗第四十一世,咸丰年至同治十年任住持。果山颇通诗文,书法尤工,乃法王寺中兴之祖。还清德峰为了修造寺庙累欠的债务不说,又继续大兴土木,建成了法王寺如今的巨大规模。”
第三百七十一章 故事
“同治元年,法王寺又修建四山寨门,以为守备。同治十年,法王寺终于大成,果山乃命其师弟果端、果钦等,乘危远适,结伴遐征,上京师奏请皇上,颁赐经典,并给寺庙‘敕赐’二字。”
古代的庙宇是分等级的。最高等级的是“敕建”,皇家拨出专款负责建造和维护,内中僧侣吃的是“皇粮”,他们的任务,当然要负责主持皇家相关典礼,为皇室负责宗教事务,地位崇高。
次一等的就是“敕赐”,由皇室指定庇护的寺院。这种寺院皇室不会出钱,或者说不会全部出资,更多的是给寺庙一个和皇室攀上关系的名义。
这种关系也是多种多样的,有的是为国家祈福的场所,有的寺院住持是皇室成员的归止戒师,还有的是皇亲国戚的家庙等等。
“果山禅师就是利用请领法王寺方丈,并代慈禧修行一事,得到了钦赐的‘法王禅寺’匾额,又得到了一套《龙藏经》,让法王寺名声大振,最终成为川南黔北十方丛林,年入有三千七百石田租,入住寺院僧众百号,开创了法王寺最鼎盛的局面。”
袁老师和费经理看向周至的目光又不一样了,这……这尼玛行走的夹川地方志啊!
难怪辜老会这么喜欢他!
辜幼文知道这小子在帮自家干爹搞夹川县文史工作,而据正平所说这小子还是打小在他幺舅家读老县志长大的,压根不觉得奇怪。摆摆手道:“说《龙藏经》的来历,这是慈禧同治将清室内藏给他们了?”
“可没这好事儿。”周至笑道:“《龙藏经》之所以带着‘龙’字,就是因为它是两代帝王亲自关注,命人督工,技艺最为精良的《大藏经》,印刷装帧都精美异常,慈禧给了半幅銮驾的花用,估计也就是数百两白银,和包容一千多部佛家经典的煌煌珍本相比,明显还差了老大一截。”
“这事儿在县里有详细记载,其实也是有趣的故事。”
“当时果端果钦走通了大宗正的门路,最终拿到的,不过是法王寺‘敕赐’的名号和印经的‘许可证’而已。”
“之后这事儿就转给了僧录司。”
“可是僧录司在那个时候早就沦落成了个领俸禄的空头部门,带着司职的几名大和尚对此事儿毫无所知,他们压根就不知道《龙藏经》凋版在哪儿。”
“还有这种事儿?”辜幼文大为惊异:“雍正乾隆两朝无比重视的《龙藏经》版,他们敢如此草率?”
“其实从这件事儿就能够看出满清官方机构在那个时候已经糜烂到何等程度了。”周至说道:“怎么办呢?果端果钦只好再次打报告,请朝廷查找《龙藏经》版的去向。”
“得到皇帝批示之后,工部和户部官员花了三个月时间,查找到了以前的交接资料,得知这《龙藏经》版在首次印刷百部之后,就封存了起来,最后在乾隆末年,被送到京郊的柏林寺存放起来了。”
“得到消息后的二人又连忙赶往柏林寺,可是等到柏林寺僧众打开库房,里面存放经版的搁架都还在,但是本该在上头的《龙藏经》函盒,一个也没有了。”
“这……”辜幼文不禁哭笑不得:“这样的国之瑰宝,两朝的心血财力所聚,竟然拿给他们这般儿戏?!”
“好在经柏林寺一老僧回忆,有一年因为库房要整修屋顶,那些经函给转送到了智化寺看管。”
“两人又赶往智化寺,终于在那里,找到了这套珍贵的凋版。”
虽然明明知道这事儿最后是成了的,所有人听到这里,还是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周至这才说道:“找到凋版还是第一步,到这时候,果端果钦的盘缠也用完了。好在和尚本来就靠化缘,两人于是有四处奔走,筹集印刷经费,最终又耗时三个月,终于凑齐了银两,招徕工人,购买纸张材料,终于在九月之后,将这部《龙藏经》翻印完成。”
“由于《龙藏经》的印刷量本就极少,因此经板字口锋棱俱在,完整如新,印刷出来的新经非常完美。”
“果端果钦倒也不觉得自身辛苦,反倒是感激皇恩浩荡,在每部经书的扉页还加了一页自己请人加工的一页,因此法王寺《龙藏经》与初版《龙藏经》的区别,是每册卷首,均有新添加的‘同治拾年万岁牌印’。”
“这套书你见过?”听周至讲述得如此详细,袁老师心里不禁升起了一丝希望。
“没有。”周至摇头:“这些是我从旧县志的《方外》一部里读到的,当时觉得好玩,就记了下来。”
“哦。”袁老师不禁有些泄气。
“现在这个寺庙状态如何?”辜幼文问道。
“不堪一睹。”周至摇头:“法王寺第十一代住持为东方,乃临济正宗第四十五世,自幼从艺于高朋山,擅武术精医术。云游四海,参禅少林以后,受聘为法王寺住持,后公选为方丈。”
“他再次振兴了法王寺,抗战时期还创办法王寺佛学院,礼聘汉藏教理院太虚大师为名誉院长,请重庆缙云山的印顺法师为导师,演培法师为教务主任,于四一年年开学,教授佛教哲理和国民常识,培养众多僧俗人才,曾兼任SC省武术协会会长,传播了川南一派武术和气功。”
“但是因为名声太响亮,与贵州军阀发生了冲突,贵州军阀周其龙的保镖李出云乃是内家高手,两人在周其龙的阴谋撺掇之下,举行了一场比试。”
“东方禅师当时年纪已经打了,比拼之后输了一招,中了李出云的点穴,李出云对东方说只要认输,我就给你解开。”
“东方禅师是心高气傲之人,只澹澹说了一句‘生死有命,贫僧不会向助纣为虐者低头。’便转返了法王寺。”
“三日之后隐疾发作,吐血而亡。”
“李出云其后才知晓自己被周其龙利用,害死了一位大德,既羞且愧,愤而弃职,从此不知所踪。”
“而法王寺自那以后便重新不断衰败破落下来,到新中国成立之后,更是解散了仅存五位僧侣的寺庙,听说现在那里只留了两名还俗的老尼,在当地乡政府登记上算是五保老人,法王寺现在其实就是个破败的养老院而已。”
第三百七十二章 归途
“根据县志记载,当时果山迎到经卷和銮仪,还特意建造了万寿亭与藏经楼。”
“万寿亭是法王寺最具代表性的石木结构建筑。高五丈,广三分,二层。其上镂空木雕精美无比。一楼正中,则立有高七尺,宽四尺的‘法王寺纪恩碑’。”
“碑以镂空雕刻手法雕刻‘九龙透雕’,供奉‘当今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牌位,碑额刻有‘圣旨’二字,碑文记录有‘大清皇帝敕赐龙藏经,赐法王寺为十方丛林,令其开期传戒’的圣旨。”
“二楼就是藏经楼,《龙藏经》最早就收藏其中。”
“不过到后来这部重要的典籍就不再有什么记述,包括当年驻扎在蛮州一带的人,喜欢带着随从在法王寺周围种树,也没有资料表明他对这套典籍下过手。”
“再到后来各地的传统文化设施、收藏、典籍,都遭到了程度不同的损坏。”
“这持续了好多年,法王寺在这个过程中,损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寺内绘制佛像的粉壁、雕塑,都已经荡然无存,关于经书的描述是‘流落散佚,未可名状’。”
见到辜幼文和袁老师面起忧色,周至又赶紧说道:“这是法王寺第十四代住持慈相,在七六年写给县里的信中记录的。新县志在描述法王寺这一段的时候,将它加了进去。”
“但是慈相禅师口中‘流落散佚,未可名状’的经书是不是就是《龙藏经》,这个也不一定。”
“之前我们没有把工作做好,精力更多放到了不可移动文物和容易保存的墓石、汉棺等的统计调查和保护,我跟师祖祖和袁老师检讨。”
“这个倒也不能怪你们。”袁老师笑道:“要这么论修复所还有几万册亟待修复的古籍,其中还有几千册的珍本,还有吴门四家、八大山人的书画珍品,都撂在库房呢,我跟谁检讨去呀?”
“现在这种情况,真的就是那四个字呀……”辜幼文摇了摇头:“百废待兴。”
“肘子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和正平已经做得很好了,可以说夹川的文保工作,正是因为有了你们,才做得如此出色。”
“那是,肘子谦虚了。”费经理说道:“辜老他还没有告诉你,关于几件文物定级已经出来了,建元墓石和新朝冲压当十钱,都定为了一级文物,不过嘛……怕是回不来了。”
“几个俑的重要性也毋庸置疑,尤其是秘戏俑,这是首次发现。”
“其实我觉得巫神俑更重要。”辜幼文说道:“这个俑之前在彭山也有发现,彭山什么地方?天师道北平治所在地,而且俑的年代又是东汉。”
“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这意味着当时蜀中的汉族宗教力量势力,已经扩张到了蛮州夹川这一当时传统少数民族地区?或者说,这古怪的礼仪,本身就是几种宗教势力共同融合的结果?”
“对。”周至对辜幼文的观点表示认同:“带有宗教性质的陶俑,携带的古代信息量远比秘戏俑大得多,背后有趣的谜团也更多。”
“呃……这个可不可以留着到以后再讨论?”费经理看了看表:“辜老,袁工,我们该要出发了,要不然今晚到夹川就太晚了。”
“啊对。”辜幼文笑道:“这一聊起来就没个完,是该赶紧出发了。”
袁老师笑道:“这两部书作为我的个人感谢,肘子你拿着,《龙藏经》找到的可能性非常渺茫了,但是关于它的资料信息,还麻烦你上点心。”
“谢谢袁老师。”周至将书接了过来:“我一定将《龙藏经》的来龙去脉查清楚,然后给师祖祖和袁老师答复。”
“下个假期过来,我带你看《函海》,《眉山七史》,《乾隆蜀川通省山川形胜全图》。”
“哎哟袁老师你要再这样说我就不走了我……”周至和袁老师笑噱道:“不带这样留人的。”
“这几部论文研究你带着。”辜幼文指着茶几边一个纸箱子,里边是一箱的打印资料:“是最近国内外大家关于北宋王朝的一些研究,方方面面的都有。”
“国外?”周至有些意外:“国外的专家能比咱们自己强?”
“不要过度骄傲。”辜幼文神色平淡:“从某些方面来讲,他们的资料甚至比我们的齐全。”
“比如莫斯科大学的黑水敦煌文献,比如大都会博物馆的两宋图卷,比如哥伦比亚大学的《古今图书集成》,还有英、法、德、日……他们手里拥有大量珍贵的中国文物典章,反倒比我们还要近水楼台先得月。”
周至这才反应过来:“这又是我没想到的,的确如此,谢谢师祖祖教诲。”
“嗯,不激不怒,倒是做学问的好性子。”辜幼文捋着胡子:“就是沉稳有余,失了少年方刚的血气。”
周至只得叹气:“性格这东西,放对了地方就是特点,放错了地方就是缺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走吧,要是你干爹那里缺钱的话……记得来信说一声。”
“应该是不至于为这事儿打扰师祖。”周至笑道:“实在不行,他还可以吹干娘的枕头风嘛!”
“嘿你这没大没小的,赶紧走!”
离开桃花村,车辆开始一路向南,路上再无别话,直到傍晚,方才抵达蛮州。
本来说好回来的时候要来小六姐这里一趟的,哪怕周至这一车拉着那么些贵重玩意儿,却也没有胆量跳过这一茬。
何况还有好几件事儿要给小六姐和猪大肠聊。
车到灯具城停下,周至才知道朱大璋的生意做到了多大。
这是蛮州历史上第一家私营装饰品市场,一楼是厨卫瓷砖用具,二楼是灯具,三楼是家私。
小六姐在外是非常注重仪表修饰,颇为“小资”的人,在三楼有一间大办公室,那场面格局和安然表哥那个板房办公室完全就是两回事儿。
现在的办公室很少有用蓝灰色作为主调的,小六姐见到周至在门口探头探脑就乐了:“肘子听说你现在可是大忙人,要是忙不过来,也可以不来的嘛……”
“我信了你的邪!”周至坚决摇头:“我要是真不来,怕是你就不是这说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