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二章 一夜化为乌有
拒马河以南就是大周地界,东边有雄州、霸州等重镇;西边就是易州。△¢四△¢五△¢中△¢文易州南下是定州……石树原就在易州和定州之间。
石树原这地名大概就是因为这地方很多户都姓石。石虎便是这村子里的一个十八岁的壮实后生,他是这户家的独苗,爹娘早就想给他成家立业了,也有不少媒人来说,但石虎一直不愿意;他想着的是同村的徐二娘。
过阵子就找人去提亲。石虎心里琢磨着,跟着他爹从院门走进自家院子。父子俩都是瓦匠,上午刚刚去帮人盖瓦回来,便在院子里浇水洗手臂。不一会儿他_娘端着水走出来,石虎便把一袋铜钱拿出来,说道:“娘帮我放着,俺凑够钱要买马。”
他_娘嘀咕了几句买马有啥用,还要费粮食,接着又唠叨起儿子该成家了云云。
石虎笑道:“娘还担心俺找不到媳妇?俺要找徐二娘!”
“明日我问问你三婶。”他_娘便言语了一句。
石虎忙道:“先别急一时,等俺买了马!”
他说罢看着院子里去年新修的大瓦房,还有土夯的矮围墙,站在那里头也不回地说:“得弄些花花草草种在墙后,院子里也要栽两颗桃李树。一开春,全是花哩!”
石虎想把家里弄得更好看,毕竟修这座房子真不容易,一家三口起早贪黑地干,不仅种地,还养猪、羊、鸡,父子俩有手艺,哪里有活干都问着要去,自己修窑烧瓦卖……除此之外,还要服徭役、纳很多粮。不过还好,多年的汗水和省吃俭用之后,石家越来越好。
现在他有了新房子,仓里储了粮食,窖里藏了铜钱。等家里的羊卖了,存的铜钱再拿出一些,石虎打算买一匹马……到时候作为一个富足的后生,在乡亲们的夸赞之下,他穿上新衣服,骑上高头大马,去迎娶漂亮的徐二娘。
石虎脑子里一阵想象,高兴得几乎想手足舞蹈,便对着厨房那边大声嚷嚷道:“还有一会儿吃饭,我出去割点喂羊的草回来。”
刚走到院门口,忽然听到一阵哐哐哐击打盆儿的声音。便见一群人涌到了村子里的路上,乡老喊道:“契丹人要来了!乡亲们赶紧收拾点东西走!”
一个同族的老头骂道:“石虎,你还愣着干啥!快去叫你爹娘,拿点吃的穿的就马上走。大伙儿往西进山,或者往南过河去定州。”
“契……契丹人?”石虎懵了,愣在那里。
老头道:“契丹人骑马来的,不赶紧的,想跑都跑不了!”
这时柴棚里的石爹和厨房里的妇人都出来瞧,外面的人一个劲在喊“契丹人来了”,众人惊慌失措,村子里的狗在到处汪汪直叫。不多时,又有叔伯家的人过来,让石虎爹一家子一起走。众人七嘴八舌,说契丹人凶狠无比,杀人放火劫_掠什么都干。
“快把羊牵出来……可俺家的房屋和仓里的粮食咋办……”妇人急得哭了。
“凭啥,凭啥!”石虎瞪着发红的眼睛,一脸怒火。
他知道修好这新房子,得积攒多久、花多少力气和汗水;还有仓里的粮食,在地里时是精耕细作,侍候老娘都没那么上心,平素尽吃粗粮填饱肚子,好不容易才省出来。圈里的牲口,也是养几个月了才长大。他从小就帮着爹娘干活,一家子许多年的积累才有的东西。这些东西让他全家能过得踏实,能活得像个人样、得到远近人们的夸赞。本来还等着以后家里更好,攒更多的钱和粮食,再多买几块地……
石虎越来越恼,吼道:“俺哪都不去,谁进俺家,俺就砍死狗_日_的!”
石虎本来就长得壮实,偶尔与人打架都能赢,这时动了气,便进柴棚里找出一把砍柴刀来。他的爹娘见状吓得不行,亲戚也劝,契丹人是披坚执锐来的,人又多,去拼命只能送死。爹娘劝他和亲戚先走,他们在家看着,石虎不走。
这时外面鸡飞狗跳慌乱异常。石家老头说儿子是家里最要紧的人,性子又急怕反而惹出祸事来,便找出绳子来,将石虎绑了个结实,让他叔伯家的驴车带走。
……及至下午,外面果然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石老头和老妇把门窗都闩上,拿东西顶住,然后拿了一把柴刀躲在家里。
不多时,便听得“砰砰砰”的敲门声,接着“哐”地一声大响,石老头大骇,紧紧握着柴刀贴着墙盯着门口。顿时便有几个披甲大汉冲了进来,他们看着石老头手里的柴刀,便叽里呱啦地嚷嚷起来,前面的把铁锤子扛到了肩膀上。忽然“嗖”地一声,一枝箭飞过来,正中石老头的眉心,他叫都没叫一声就倒了下去。
妇人一愣,顿时大哭扑到了石老头尸体上。一个契丹大汉走了过来,猛地一脚踢翻了她,拽住妇人的膀子就往外拖,把她丢在了院子里。外面的土路上一些身上只有少量铁片的步行士卒也冲进来了,涌进房子里到处找。
妇人趴在地上动惮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把圈里的猪羊牵走,还有人拿着麻袋装粮食扛着出来。后来不知谁往柴房里丢了一把火把,柴薪燃烧,很快就像瓦房上蔓延,整座房屋渐渐燃起了熊熊大火。
……石虎在去西山的路上,次日便挣脱了捆绑,沿着大路回来了。还没到地方,就看到村子里浓烟弥漫,他赶紧跑回家,只见还剩几面熏黑的土墙,里面还在冒烟,啥都没了……石虎顿时感觉手脚发凉,又悲又怒。急忙跑进院子里,看见他_娘还蜷缩在地上,赶紧跑过去扶起来。
妇人看见石虎,红着眼睛道:“你爹死了,死了……你回来干甚,快逃。”
石虎大哭,将他_娘扶到围墙边靠着,忙拿了一根木杆,跑到废墟里找,终于在黑灰里找到了一惊烧得黑糊糊的尸体。他把尸体拖出废墟,一屁_股坐在地上,捶地大哭。
哭了一会儿,他想起另一个人来,便拿着木杆跑出了院子。跑到徐家宅子一看,听到里面一阵哭声,便走了进去,见院落里一片狼藉,各种杂物扔得到处都是,房子却还没被烧掉。一具尸体停在门板上,一个老妇在那哇哇大哭,眼睛都哭肿了。石虎上前一瞧,死的人是个后生,便是徐二娘的弟弟。他急忙问道:“婶子,二娘逃走了?”
老妇还在哭,用手指了一下。
石虎顺着方向看去,是个草棚。他走过去一看,里面有些破碎的女人衣服,草上还有血迹。他的脑子嗡地一下,捏起拳头在脑门上猛敲,回身出来哽咽道:“人呢?”
老妇道:“被抢走了……”
石虎悲愤交加,提起木杆猛地往外冲出来,周围一片废墟,他一时间才醒悟过来,找人发_泄心中的羞_怒?找到了契丹人,又能怎样?
……
易州城墙上,一身重甲全副武装的节度使孙行友铁青着脸站在那里,旁边的一个长袍官员正在说话:“辽军在咱们地盘上烧杀抢_掠,节帅就这样看着?”
部将生气道:“此次辽人入寇,不仅是打草谷,起码上万骑!我等不先守住易州城,城破了你们能有好果子吃?”
又有人道:“赶紧去雄、霸二城求援。”
孙行友仰头深吸了口气,转头道:“没用。辽人大军入寇,各城首要防务本镇,没有兵力调出来与辽军大股野战;何况,谁来统领诸军?此事本帅已派八百里加急奏报朝廷,一切等陛下下旨。”
他冷冷道:“尔等现在要夜不解甲,巡视各门城防,抓_捕奸细,谨防辽军夺城!”
众将抱拳道:“喏。”
孙行友抬头望去,一面青色的大旗正在风中乱飘,上面两个字:大周。
忽闻一阵歌声传来,孙行友循声望去,见是城内墙边休整的将士在唱,渐渐地很多人也跟着唱起来,“大周猛士,复我河山。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孙行友及周围的武将官员一言不发。
这时忽见一群拿着长杆的人从城下的驿道上走来,周围没有行人,就那么一众人马。孙行友等人警觉地瞧着。等了许久,那群二三十人走到了城下,抬头大喊大叫。
城上一员武将大声喊道:“来者何人?”
当前一个后生道:“咱们来投军!”
城上的人嘀咕道:“这时候来投军,不会是契丹人收买的奸细?”
喊话的武将便又大声道:“何方人士,叫甚名谁?”
那后生答道:“石树原的人,家里人被契丹人杀了,俺们投军报仇……”
武将道:“现在全城戒严,不能进出。尔等过些日子再来。”
那帮人没回应了,却在城下不走。城上很快射出几枝箭来,他们这才后退了一段距离。刚才对城上喊话的人就是石虎,石虎见状不知所措;另一个后生道:“契丹人就在易州,这城里的大将不敢出来,定是个怂货!俺听说东京刚登基的皇帝便是那年在涿州杀了辽骑上万的人,俺们不如去东京投禁军!”
第五百零三章 弓弦的振动
从东京金祥殿书房内向窗外看,恰好能看到天空上成团成片的乌云,仿佛化作各种各样的意象,在风起云涌。⊙四⊙五⊙中⊙文△,
郭绍收回眺望的目光,把手里的边关急报放下,又把毛笔搁在砚台上。放下笔,他起身取了一把强弓,鼓足劲随手试了试弓弦的力道。
同室内正在帮他处理奏章的左攸和黄炳廉不约而同地侧目。郭绍铁青着脸,却是一言不发,只是无意识地拉动着弓弦,手背上的筋在使劲的时候,一股股地绷起来。
“砰、砰……”在弓弦被拉开又被放开的节奏下,它发出单调枯燥又充满了戾气的声音。
左攸开口道:“陛下,臣以为辽国正值内部纷乱之时,难以聚拢各地大军主动进取,此番入寇应是幽州辽军所为。河北有许多坚城藩镇,光凭幽州辽军难有什么大作为;他们多半只是南下劫掠一番,或给大周内部居心叵测者摇旗鼓舞。”
黄炳廉也道:“若等陛下调集大军北上,时日蹉跎,辽人已掠获颇丰,北遁幽州。朝廷既无北伐准备,便拿他们无计可施。”
“我知道。”郭绍应了一声。
辽军此时无法对郭绍的王朝造成实质威胁,这只是一次边关袭扰。但郭绍至今无法做到完全的理智和冷漠,他心里还是有一股直观的愤怒,血液在奔涌,难以遏制!
也许过阵子各州县会上报一份人口损失的大概数字,对于整个国家来说是无关紧要的损失数字……但郭绍是从底层和战场上亲身经历过来,明白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底下,掩盖着多少黑暗和犯罪!那些人哪去了、是怎么死的?
现在郭绍认为自己是天子、整个国家的君父,于是毫无理由地就产生了一种责任感,他认为自己要为治下的每一个子民负责……可是子民亿兆,一个人如何顾得过来?
也许这就是人的悲剧,心太大、野心太大,但本身不见得比普通人强大多少。所以愤怒一直困扰着郭绍,他没法让自己平静下来。
“总有一天,要让挑衅大周的人全部还回来!”郭绍啪地一声把弓扔在御案上。心道: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制约我,今后我会不择方法,打败仇寇!
可是,眼下还是要回归理性……就像汉高祖刘邦都被围过、逃得飞快;郭绍救史彦超的忻口镇,曾经便是刘邦逃回来的地方。不切实地行动,只会让自己更虚弱,更容易陷入无益的恼羞成怒中。
郭绍走进后屋,那里挂着很多地图,便找地图看方位。
他的情绪还未平息,一股火在身体里乱窜,脑子里有点混乱。
火气主要不是因为被人打了,而是被打了一通还毫无办法;他刚登基,不可能马上与辽国全面开战……会产生一种无力感和恼羞感,好像被人扇了一巴掌,却没法扇回去、因为对方太高够不着脸。
游牧民|族长期困扰中原王朝就是这种不对称的战争模式,农耕国家被迫消耗数倍的资源防御。而且在这个时代,资源和国力转化为武力的效率太低,很多实力无法利用;哪怕统一了整个天下的割据政权,比辽国富裕几倍,中原王朝还是不一定能打过辽国……很多王朝利用这种资源在国防上的策略,是送钱送女人议和,借此维持一段时间的和平;也是无奈之举,因为打仗花得更多。
郭绍把目光放在了河北相州,那里有龙捷军左厢张光翰部,步骑两万精锐。如果从东京调兵北上,等到了边关黄花菜都凉了;从相州调兵,起码能尽快迫使辽军撤退……这也是一种必要的反应,显示一种态度,否则边疆会认为朝廷毫不作为。
但他又不禁向左看了一下,潞州。
传圣旨的使者已经派出去了,不知何时能传回消息。
……
“辽军只是虚张声势。”
河东潞州府内,李筠回顾左右道。旁边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儿子李守节,另一个是前阵子帮他拿乌龟壳占卜的幕僚仲离。李筠不愿意在旁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内心想法,哪怕是一些亲信,不过儿子又不同……这个幕僚仲离,李筠认为他早就看透自己的思量了,掩盖也没用。仲离本在太行山上隐居,李筠亲自去把他请回来的,虽然此人有沽名钓誉之嫌,却着实有些智慧。
李筠冷笑道:“萧思温打的好算盘,他那点人怎么攻城拔寨?上来抢一把,还能怂|恿老子内乱。”
仲离淡然道:“辽人常年学中原官制,却不改本性。乍看挺有头脑,始终仍旧缺大智之人。无视大道,而置身火海也。”
李筠随口回应道:“打得赢就是道理。战场上打不过他们,大道何用?”
仲离不以为然道:“古之匈奴,强盛比契丹人如何?而今匈奴何在?”
李筠道:“仲先生想得太远了,和咱们没关系的事儿。”
李守节一脸迷糊地在旁边听了半响,这时便开口道:“东京使者已经在大堂上等着了,父亲要不要见他?”
“你先进去,把东西收起来。”李筠道,“仲先生与我去见使者……守节,那使者叫甚名谁?”
李守节道:“卢多逊。大周与南唐在江南对阵之时,此人曾主动请缨身入敌营劝降。”
李筠冷笑道:“派这么个人来,东京的人真是把老子这里当成龙潭虎穴了。”
李守节拜别,先入内室,把太祖和先帝的灵位收了藏起来。
仲离老头与李筠前去大堂,果然见一个年轻文官站在堂上踱步,周围还有不少潞州的文武官儿。李筠上前作揖:“卢郎久等了,本将刚刚才得知朝廷派了官员下来,这便赶紧出来见面。”
卢多逊先拱手回礼,然后径直走到北面的位置站定,咳了一声抬起头正色道:“昭义军节度使李筠接旨,见圣旨如临大周皇帝。”
李筠愣了愣,既然如临大周皇帝,他只好跪伏在地,对着上面那个比自己年轻很多的文官……手里的圣旨叩拜,高呼:“吾皇圣寿无疆!”
卢多逊没有念内容,只是上前把一卷圣旨双手递过来。李筠接东西时,观察到卢多逊的脸上明显地放松了不少,好像大大松了口气。
李筠也心里明白,刚才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跪,称“吾皇”,已是明确表态认可东京新君,而且要接受新朝廷的诏令和政令了……毕竟他也不能在部下面前,表现得像个两面三刀、出尔反尔的小人一样。
卢多逊道:“陛下恩典,封李公为天平军节度使,治郓州。李公可有话让本官带回朝廷?”
李筠道:“臣谢陛下圣恩。”
卢多逊点点头,忙伸出手扶:“李公快快请起。”
……李筠邀请卢多逊,当日就要设宴款待。卢多逊借口回礼馆更衣,立刻找来随从,写了一封奏书放在竹筒里蜡封,又拿自己的官印在融掉的红蜡上加了个印。他叮嘱道:“驿道换马,人不歇日夜,立刻呈报东京!”
卢多逊的信使马不停蹄离开潞州,当夜就度过黄河,凌晨到达东京。
城门还没开,他出示印信之后,因是急报,坐吊篮进了东京城。但急报还是在宣德门外搁置了,要次日一早才能送进皇城内的枢密院中枢。
此时收发各种奏报、奏章的机构仍旧是枢密院……唐朝时的枢密院就是专门干这个活的。后来权力越来越大,唐末以后为了方便皇帝直掌军队,枢密院演变成了涉及军政核心权力的衙门。
天才刚蒙蒙亮,宣德门总算开启了。宣德门外的枢密院分司立刻把昨夜收到的紧急奏报送进皇城。
于是在郭绍刚刚到金祥殿早朝时,他便从宦官手里拿到了卢多逊的急报……整个过程是非常短的,受益于这个时期(五代)以来的军国集权制度,中枢的权力非常集中、很少中间程序。当然这种制度很不利于平衡,枢密院的权力过大,当年太祖郭威都差点被枢密使挟制。
郭绍看完了奏报,这才走上御座。下面的众官员纷纷叩拜,郭绍说罢“平身”,径直转头对旁边翰林院的人说道:“下旨。”
大臣们听了便分列两边,没急着说话。
郭绍当众说道:“命符昭序(符彦卿长子)为河北前营都部署,张光翰(龙捷军左厢厢都指挥使)为前营招讨使,率领相州兵马北上,统筹易、雄、霸、定、莫诸镇兵马,驱逐契丹军入寇,加强北面防御。”
郭绍说完微微松了一口气,辽军入寇并不久,朝廷很快就调动大军北上,已经算是很积极的应对了,算是给河北诸镇和百姓一个态度,勉强维护了朝廷威信。
他放松的同时,脸上又有些许隐忍。
阳光从各处门窗照射进来,郭绍身上的黄色袍服被照得金光闪闪,他的脸上神情已与做武将时极不相同了。冲动与气盛被深深地压在了体内,二十四岁的脸却多了几分更老成的东西。所在的位置、仿佛真能极快地改变一个人许多方面。
第五百零四章 皇子
“陛下,夫人快要生了!”宦官曹泰急匆匆地走进书房,跪伏在地。⊙四⊙五⊙中⊙文
郭绍立刻把毛笔丢在御案上,问道:“哪个夫人?”
此时郭绍的所有妻妾都还没加封号,所以宫廷里的人都以夫人代称,便如先帝柴荣登基初,符金盏也做过夫人。曹泰答道:“两位,符夫人和李夫人,在滋德殿……”
“我知道。”郭绍站了起来,“备马。”
他急匆匆地出了金祥殿。主要是因为此时的医疗技术十分有限,妇人第一次生孩子要走鬼门关一趟,很容易死。所以郭绍觉得这是大事。
郭绍骑着马在宫中跑马,别的人赶不上。不过他还是顺道先去了万岁殿西侧的蓄恩殿,急匆匆跑了进去拿了几样小玩意。两个不到巴掌长的金人、一枚小金锁、一枚小银锁,胡乱地塞进衣袋里,然后出了院门翻身上马。
及至滋德殿内,一个宦官跪伏道:“二位夫人在里头,陛下入产房不吉,还请陛下留步。”
人们还是挺迷信,郭绍也对这些东西将信将疑,当下便不坚持,只道:“派人进去告诉她们,我在外面等着,让她们尽力。”
“喏。”宦官应了一声,便差宫女进去。
郭绍又问:“皇嫂在里面?”
宦官答道:“回陛下的话,在符夫人的房里。”
里头时不时传来了女子的痛苦叫声,郭绍焦急地在廊庑上踱来踱去,听声音十分瘆人,真怕她们死掉了。
渐渐地郭绍才明白自己实在太急了,从上午到夜幕降临,里头还没出生的消息,都过去好几个时辰了。符金盏倒是出来看了一次,俩人面面相觑,没说什么话。
一直到半夜,才听到一声啼哭,有个宫妇跑出来,对坐在一条板凳上的郭绍叩拜道:“恭喜陛下,李夫人喜得小皇子,母子皆无大碍。”
郭绍听罢一喜,转头看了一眼符二妹的房间,便先进去看李圆儿。李圆儿一脸惨白,满头大汗,旁边一个妇人抱着个婴儿给她看。她很快发现了郭绍,有气无力地道:“陛下……”
“圆儿,你好生躺着。”郭绍走过去抚摸她的肩膀,“平安就好。”
“陛下您看。”宫妇一脸喜悦地讨好地说道。
郭绍便转身伸出手,那宫妇便把婴儿递过来。郭绍抱在臂弯里,把他的脸面相烛光那边看,又掀开他的襁褓看了一眼小_鸡_鸡……感觉有点神奇。他两世确实是第一次当爹。
在电视里或者亲朋好友中,他是见过刚刚当爹的人。他们喜得手足舞蹈,仿佛当爹的感觉就像被打了一针鸡血一样,郭绍一直不理解那种感觉,真的有那么兴奋?现在抱着儿子,郭绍更不理解了,因为他没有那种感官上的极度兴奋,倒是有松了口气的感觉,就是母子无事没弄出悲剧来,也好像没什么残疾。除此之外,还有点新奇。
郭绍此时明白了,至少从这一开始,他自己没有孩儿他_娘那么直观的感情,毕竟他没有怀胎十月的过程;更没有在孩儿出生时冒着性命之危经历长时间的痛苦……而人有一种心理陷阱,就是付出越多的东西,越爱他;而不是从谁身上得到越多,越有感情,或许吧?
郭绍当爹产生最多的不是那种感性的东西,而是想到了一些事:
虽然自己现在还很年轻,但每个人都会老,也会死,这个国家以后一定会交给其中一个孩子,他奋斗得到的一切、建立的一切都要一个后代接手;而这个人,将从他手里拿走一切,并且对一切负责,对这个国家的前程和亿兆的百姓承担起责任。所以继承人非常重要,不然一切都白干了。
其次,就算以后不是这个孩子接手帝位,他总归是郭绍弄出来的新生生命,孩儿很脆弱,那郭绍就觉得自己有责任给予他保护和成长教育。责任感在直观感情里,占了很大一部分。
还有一点,这些后代以后会把自己的画像、名号、牌位挂在墙上,然后膜拜,对他建立的功业歌功颂德,努力维护祖上的名声。也就是,死了有人送终,还有人管身后事。
……至于有的人或许会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儿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郭绍倒是丝毫没有那种感觉,他明白,哪怕是亲生父子,儿子依旧是个完全独立的人,也许灵魂人格还相差甚远。人的自我意识上,更加是毫无关系;而意识,正是一个人感觉存在于世的关键。所以把后代当作生命延续,根本就是一种自我麻痹。
况且,这孩子和郭绍的“血缘关系”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搞不明白。
……郭绍从怀里掏出了一枚金人,是一个拿着盾牌的披甲武士,拿在那孩儿面前晃了晃:“爹送你一个东西。”
说罢将孩儿交给宫妇,那宫妇小心翼翼地接过去。郭绍之后便把金人放到李圆儿的枕边:“你帮他收着,等他大点了给他玩。”
这孩子倒是挺乖,完全不哭。郭绍以为小孩儿成天都要哭的。
李圆儿轻声说道:“他长大了,像陛下一样勇敢。”
郭绍随口道:“我亲手做的。”
李圆儿的神情微微一变。郭绍没有表现出兴奋,但是作为皇帝能亲手给孩子做玩具,已经表达了慈爱之心……记忆里他的爷爷就是这样的人。
就在这时,又有人进来,在郭绍耳边轻声说道:“符夫人刚刚喜生皇子,母子皆无事。”
郭绍听罢便道:“圆儿辛苦了,好生歇一下,我过去看看。”
说罢走出房门,被凌晨的冷风一吹,顿时感觉十分奇妙,因为两个儿子同一天出生……符二妹的晚生了就那么一点时间,儿子也只能做老二了,不过她的是嫡子。
郭绍伸手进怀里,把两枚小锁掀开,掏出另一个金人来。是一个拿着长兵器的披甲武士……长兵的尾部齐脚,顶部齐头并和躯干连在一起,是为了避免细长顶部误伤孩童。大小差不多,也是半个多巴掌那么长,雕琢得还算精细,都是郭绍亲自动手打制的玩意。
第五百零五章 叶子戏
郭府园子里,现在已经很冷清了。∷四∷五∷中∷文∑,人,只比不久前少了三四个,但玉莲和杨月娥走了后,后园就好像少了灵魂,仿佛空荡荡的。
以前郭绍住的起居室厅堂里,大小两个女子正慵懒坐在一张桌子前。后面有一道后门敞着,能看到平静的湖面。
“大姐,你今天能见到想见的人。”一个带着稚气的娇娇的声音说。说话的人就是周嘉敏,她一脸严肃……一个九岁的小姑娘脸上露出这样的神色,反而有种很俏皮的模样。可她确实说得非常认真。
周宪幽幽叹了一口气,没精打采地看了一眼桌子上奇怪摆放的一些纸牌,兴趣索然地说道:“叶子牌你一个人也玩得起劲。”
“我不是在玩,是在为大姐测事呐。”周嘉敏坚持道。
周宪伸手弄乱了桌子上的牌,没好气地说:“一副赌戏用的牌,你还能算命?安静地坐一会儿罢。”
周嘉敏便不吭声,默默地合拢桌子上的一堆纸牌,一个人拿着看,脸上好像气鼓鼓的。
“气了?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心里有点烦。”周宪俯下身,侧首去看嘉敏的脸,“你为啥对叶子牌有兴致了?”
嘉敏闷闷不乐沉默了一会儿,但她也不记仇,不一会便道:“因为这牌上有骑士……”她翻出一块来放在桌子上,“喏,钱币骑士。”
“这是一张花牌。”周嘉敏随口应了一声。她对叶子牌还是挺熟悉的,以前唐朝宫廷里那些贵妇的玩物之一,南唐皇宫也收集了很多以前的东西,并且拿来赌博。
但是……花牌骑士,和她对叶子牌产生兴致,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孩儿真是很难懂的,小脑瓜子想东西都是瞎想。
周宪又道:“那你是怎么拿叶子牌算命的?”
“不是算命,只是测事儿。”嘉敏纠正道,“书上写的,我照着书便学会了。”
她看了周宪一眼,便伸出两只娇嫩白皙的手在牌堆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一张画着人物的牌出来,一本正经地说道:“一开始人是愚者、我就是,傻傻的……”
周宪摸了摸她的小鼻子,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容,夸道:“二妹真聪敏,哪里傻了?学东西挺快。”
嘉敏道:“我不知道大姐愁甚?不过你很愁,因为大姐不是愚者了,明白很多事;可你又没全明白,所以才会愁……”她接着找到了另一张牌,“大姐正在祸福相依的轮回之中,等变成这张主牌‘天地’,什么都懂了,就会返璞归真,心胸像天地一样宽阔,那时候大姐就不会再发愁了。”
周宪笑道:“你说起来还有模有样的,这都是书上看到的东西?”
嘉敏点头:“是啊,上面就是这么说的。”
……
郭绍昨晚没睡好,起得比较晚。及至御书房,外殿的一群官吏早已在上直,里面的左攸和黄炳廉也到了,一众人起身鱼从桌子后面走出来行叩拜礼。郭绍立刻伸出右手向按了按,做个手势道:“罢了罢了,免礼。”
众人谢恩,又纷纷拜道:“恭贺陛下喜得皇子。”
郭绍笑着应了一声,走进书房那张铺着黄色桌布的御案后面坐下。心道:外廷的官员知道得还挺快。心里稍一琢磨,应该是从宦官口中知道的,宦官就是能连通内外的人,毕竟是喜事,他们会说出来。
奏章正在被左攸等二人忙着处理,现在郭绍轻松了不少。
他静坐一会儿,便从旁边的案牍里熟练地拿出一本白纸册子,在封面上写上日期。然后随手翻到中间,提起毛笔写了一列字“中期日程”,写下一个多月后给妻妾册封名号。因为他知道妇人生了孩儿要坐月子,再过一个月多,正好符二妹和李圆儿的身体养好了,便能轻松地举行册封典礼。
就在这时,郭绍不禁想起了义姐高氏……同样是坏了自己的孩子,高氏却只能躲在一个院子里悄悄地熬着。他想到这里心里有点愧疚。
他放下笔,在御案前来回踱了许久,转头见宦官杨士良拿着拂尘正站在门口,便道:“去准备一辆普通的马车,我要去东华门。”
杨士良躬身应答,立刻出去安排人了。
不多时,郭绍便乘车来到东华门,在值房召见了卢成勇。下令卢成勇派一队人马随他出宫。杨士良这时才知道郭绍要出去,不过他拦不住皇帝,急忙告诉了东华门监守的宦官,然后跟着郭绍出城。
郭绍乘坐马车出皇城,径直“回家”。
进了郭府,他又叫杨士良卢成勇等人在外院等着,他要进内宅办点事。走到后园门楼处,找到了管账的白仙姑,便道:“你去找京娘,就说我在府上等着见她。”
去年底郭绍离京征伐南唐时,高氏已有身孕,他便是嘱托京娘照看高氏,还有医术高明的陆小娘也在那边。不过陆小娘不知道高氏的身份。
郭绍进了门楼,打算到原来自己住的地方等着……正好也能见一下周宪等人。上次下令派人回来接他的妻妾,卢成勇竟然没把周宪接进宫。
他见起居室的门敞着,走到门口一看,周宪和她妹妹正在桌子旁玩牌。
周宪察觉到有人,转头一看,她顿时一脸惊讶。郭绍道:“娥皇,你们在这里呆得还习惯?”
周宪这才回过神来,拉着嘉敏离开凳子,她跪倒在地,又拽了小姑娘一把,一起跪在地上,拜道:“臣妾叩见陛下。”
郭绍上前一把扶住她的手臂:“起来吧,又没观众,用得着那么多繁文缛节?”
周宪在妹妹见面,手臂被郭绍抓着,脸上顿时一红:“谢陛下恩。”
就在这时嘉敏嘀咕道:“你看我测得多准……”
郭绍正好有闲心,见小姑娘长得漂亮可爱,眼睛亮闪闪的很清纯,便问她测的是什么。于是周嘉敏就把叶子牌的事儿说了一遍。
这小姑娘说话口齿清楚,带着南唐那边的口音十分婉转好听。饶是郭绍没把她说的话当回事儿,却也挺喜欢听她说话。但当她说人从无知的愚者,要返璞归真的过程时,郭绍“咦”了一声,顿时十分有兴致。
他兴致勃勃地让周嘉敏当场表演一下,看着她的表情和动作,郭绍忍不住笑了。本来辽军入寇后,郭绍的心情比较沉重,此时此刻在不知不觉之间,人也轻松起来了。
三人玩了许久,京娘便来到了门口。笑语盈盈的周嘉敏转头看那高个女子一脸冷意,她的笑容僵在了脸,瞪了京娘一眼。
京娘面无表情,站了片刻,还是行叩拜之礼。郭绍上前把她扶起来,便回头道:“娥皇,我与京娘还有点事先走。一会儿就派人把你们送进宫里。”
二人离开房子,向门楼那边走。京娘默默地跟在侧后,郭绍便偏头说道:“我知道你和周宪不对路……”
京娘道:“我不敢。”
郭绍又道:“咱们好几个月没见面了,又叫你照料孕妇,辛苦你了。”
“陛下这般说话,折煞我。”京娘终于口气稍稍缓和,“您如今贵为天子,把敌国的王后抢回来,也没什么话说。可那高氏,儿子已是军中大将便不说了,她不是陛下的义姐么……”
郭绍无言以对。二人走过了门楼,他停下脚步道:“这边有道小门,你走小门出去,雇一辆马车,不要马夫。一会过来接我去那院子。”
京娘抱拳回应,什么也没说转身欲走。
郭绍看着她转身时扭动的腰肢,凹凸的轮廓,倒是有点心慌意乱的。郭绍倒也不是一定喜爱丰腴饱满的女子,只不过京娘的一些女性特征额外凸显,比如胸、臀等部位,就很容易让郭绍想到那事儿。
他又立刻寻思,别的女人都接进宫里,可以亲近;但京娘还得继续留在外头照顾高氏,不知何时才能在一块儿。今天见了面之后,一两个月见不到很正常。
“京娘。”郭绍上前拽住了她的手腕。
京娘转过身来,低头看着自己被拽的手,脸上微微尴尬,左右看了一眼:“陛下还有何事。”
郭绍见旁边有一间厢房,便拉着她往那边走:“我们进屋再说。”
她扭扭捏捏的,又不好拒绝郭绍,毕竟他是皇帝了……不过在郭绍看来,在他当了皇帝之后,绝大部分人的态度都明显改变,唯有京娘只是表面上的礼节有点不同,她的心态改变不大,好像郭绍是不是皇帝和她无关一样。
走进屋子,郭绍随手关上房门,却见房间里没有床,家什也很少,只有一把旧椅子很突兀地摆在屋子里。这府上的房屋还是有很多间,郭绍在自己家也搞不清楚这间屋子干嘛用的。
他也顾不得许多了,把京娘拉到椅子跟前,自己先坐了上去,又拽着她背对自己坐到腿上,便动手动脚起来。京娘的脖颈都红了,小声道:“陛下,你要作甚,这晴天白日的……门窗外看得到。”
郭绍道:“不是关着么?”
京娘无力地扭捏挣扎,颤声道:“太……空荡荡的,一眼就看到咱们的丑事了……”
第五百零六章 毫无邪念
京娘埋头系好衣带,将交领往内侧拉了拉,抬头飞快地看了郭绍一眼,红着脸小声道:“我先回卧房换衣裳……你也去换换。∷四∷五∷中∷文△↗,”
郭绍低头瞧了一下,顿时才醒悟,今天出宫时穿了一件灰色的袍服,若是紫色或者青色也就不会显眼。京娘先打开房门出去,他也随之出门,准备回后园住的地方找身以前穿的旧衣裳换上。
他站在门口,不禁又瞧了一下正在廊庑上快步而去的京娘的背后,还是那般诱人。只不过郭绍一时半会儿没有那种心思了。
回去换了衣裳,郭绍遇到了那个小道姑清虚。清虚瞪圆了眼睛看着他,说道:“郭将军,听说你当皇帝了?”
郭绍听得一怔,称帝后着实还是第一回被人这么当面问。不过他也不与清虚计较,点点头,打量了一番这个小道姑。十几岁的小姑娘就是长得快,几个月不见,看起来又有一些不同。个子倒是与之前差不多,模样儿也没什么改变,瓜子脸、单眼皮、小鼻子,嘴唇也比较薄;只不过身段不再是平的,而有了一些弧度,反正女子开始发育后的线条,郭绍一眼就看得出来。连她自己之前嫌小的胸脯,此时也更加鼓起了。
郭绍倒是没什么邪念,一来是因为从来没把清虚往女人方面想,二来他刚刚才和京娘共赴巫山,没什么心思。
此时他当然不缺女人了,皇宫里有成千上万的各种妇人。只不过一个挨过饿的人,就算能吃饱了还会记得以前……前世因为啥都没有,要想一个稍微有点姿色的女子多不容易,简直是要昧着内心各种千依百顺无微不至才给亲近,至于那女子除了有姿色、还有什么让人感动的地方,真的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哪像如今还能挑三拣四?当年的同学在课堂上被问起为什么读书时,一群人的回答是找个好工作,娶个漂亮老婆。
郭绍忽然觉得清虚也挺可爱,虽然谈不上是绝色美人儿。他又想到这娘们在东京无处可去,她师父也找不到在哪里,当下便问:“清虚,你想不想去皇宫?”
清虚随口道:“我去皇宫作甚?”
郭绍笑道:“天天都有好吃的,都是御膳清心烹制的饭菜。‘皇后’也会对你好。”
清虚听罢果然脸上出现了期待的样子,撇了撇嘴道:“既然你那么有诚意,那我便勉为其难……”
郭绍听罢忍着笑,肩膀一阵抽搐。
……京娘准备好了马车,郭绍便从后门出府邸,径直赶往那座院子。
院子里还有陆小娘在,但陆小娘尚不知道高氏是什么人,如果她见到郭绍可能就能猜测确认一些事。所以陆小娘暂时被支开,没见着郭绍。
郭绍进了一个房间,见到了高氏,先是一番礼仪客套。郭绍便走上去扶住高氏的肩膀,埋头瞧她鼓起的肚子,腰已经被撑得很大。他伸出粗糙的大手,在高氏的肚子上抚摸了一番,又扶她在榻上轻轻坐下。
高氏一脸喜色:“陛下刚刚登基,诸事繁多,还专门出宫来看我……你穿成这样。”
郭绍好言道:“义姐肚子里怀的是我的孩子,我当然挂念。只不过让你躲在这地方,连个名分都没有,孩儿生下来还得从你这里拿走,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高氏露出些许笑容,“这孩儿有做天子的爹就够了,要是认我,反倒对它不好。”
“我当然会待它好,只不过对你就……”郭绍叹了一口气,心里确实觉得不太好受。
高氏摇头道:“我已经是高门贵妇,陛下不必再给我什么。做皇帝妃子当然更尊崇,可我这样的出身,反而名声不好,还不如原来;我是高家的人,又是董家之妇,两边都是有门楣要脸面的人,对他们的名声也不好。再说,我都这个年纪了,姿色还有几年?过不了几年年长色衰,在皇宫里就图个虚名分,幽居在红墙之内又有什么好的?”
郭绍听罢,沉吟道:“高怀德和董遵诲,我会厚待他们的。”
高氏轻轻握住郭绍的手,柔声道:“陛下不必回报我什么,更别有什么愧疚,当初本来就是我勾|引你的。姐只是想疼爱你,只是没想到弄出这样的事来……”
郭绍在高氏房里陪着她说了许久话,又留下来吃饭。厨娘是京娘从她的心腹里挑的一个胖妇人,郭绍尝了厨娘做的味道,感觉还可以,又问高氏吃不吃得习惯。一直逗留到下午,他才乘坐马车照原路先返回郭府。
然后来到前院,寻见宦官杨士良、武将卢成勇等人,继续坐马车返回皇宫。此行倒是诸多周折,郭绍感觉弄得像细作间谍一般小心,反正做了皇帝后,自由肯定又少了。
及至进了东华门,郭绍看了一下西边太阳的高度,便乘御辇去金祥殿。他想起有事对杨士良说,便转头先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吃过午饭了?”
在一旁步行的宦官杨士良听罢大为动容,急忙道:“回陛下,奴家在您的旧府上吃过了。”
郭绍这才问道:“后宫是否有道观?”
杨士良道:“万福宫附近有个三清殿,只是比唐朝大明宫的三清殿小了很多。”
郭绍心里想着清虚虽然是个小道姑,但几年前符金盏暑热重病得治她帮了不少忙。他便说道:“你派人去郭府,把周宪姐妹和清虚接到宫里来,把三清殿赐给清虚。”
“奴家遵旨。”杨士良一面走一面弯腰应答。
郭绍回到了金祥殿,到酉时还有一阵子。左攸等人已经把奏章整理出来,郭绍便直接看他们的内容归纳,有些不太重要的奏章整理之后只有几个字,郭绍看起来就非常快了。只有少数涉及一些重要内容,他才会照编号把原本找出来细看一遍,比如一些地方官的奏章号称有灾荒,要钱要粮赈灾,还有一本要钱在夏季之前修河堤的内容……不过郭绍也只是看看他们说些什么,政事堂比较擅长处理这等事。
第五百零七章 奸细
黄河南岸,平原上成片的麦田,绿油油的庄稼地之间,三个短衣汉子牵着驴子风尘仆仆地在赶路。△¢四△¢五△¢中△¢文不料迎面一队戴着筒冒穿着皂靴的官差过来喝住了他们。
官差里只有一个骑着马的绿袍官儿,扬鞭指着三个汉子道:“干甚的?”
“吁吁!”当前一个肚圆的大汉拽住驴子,上前打拱道:“草民们贩点稀罕货,回村里去卖。”
官差一听那汉子开口就是开封府口音,便连他们具体是哪儿的也不问了,冷冷道:“贩的不是私盐罢?”
肚圆大汉一脸惊恐道:“怎敢!怎敢?草民等都是本分人,挣点辛苦钱,从不作奸犯科。”
“搜!”绿袍官儿一声令下。
肚圆大汉等几个人急忙叫官差们轻点。那帮人把驴背上驮的麻袋弄下来,拔刀就割绳子,解开检查里面的东西,瞧了一会儿,有一些粮食,还有皮货等各种东西。一个官差转身抱拳道:“只有一小包盐。”肚圆大汉急忙在旁边说道:“一斤都不到,那是咱们吃的,贩盐也不能贩这么点……”
“滚!滚!”绿袍官儿喝道,“就是你们这等不在家种地、到处跑的人,最易偷鸡摸狗捉奸犯科!”
三个汉子急忙扛起麻袋,牵着驴子就离开了。他们手上都绑着破麻布,巡检官儿却是没有注意。
等他们走远了,一个汉子便骂骂咧咧道:“娘_的,若在当年,老子们打死那厮!”
另一个汉子眺望着远处耸立的城楼,说道:“李都头,东京城就在前边,咱们要不要进城?”
李都头便是那肚圆大汉,回应道:“东京城里官差将士很多,一不小心怕露了馅。咱们练射箭的人,左右两只手长得不太一样,有经验的老卒便能认出来。城郊有些街巷市井,是附城而居的人,这些地方鱼龙混杂,咱们到那里先找处房屋住下。据北汉人提供的俘兵口供,那造甲的地方在南郊。”
“我倒是在南郊有好友。”旁边的人说道。
李都头道:“先别联络任何人,咱们现在这身份小心点,知人知面不知心。”
一行人来到东京城外,这里有很多城厢,官府对这些附城而居的地方进行了改建管治,南北主要大街还算整洁,不过街坊里边的小巷就不堪入目了,破房子很多。三人找了个偏僻的破房子付钱租下来。
次日他们便寻着骑驴去了南边靠着汴水的一个市集,那里市面非常繁荣,房子还修得不错,竟比挨着东京城墙的那些街巷看起来更宽敞整齐。李都头在土路街巷上晃悠打听了一番,这个市集是新近两年才出现,主要是汴水河边的一片造甲坊有很多工匠、帮运力夫,工匠们又有钱,于是附近各种铺子、贩夫走卒都来了;不少有家眷的工匠连住也住在这里,因为造甲坊那边很吵。
李都头转了一圈,果然发现各种房屋都是新建,道路也全是土路,市镇周围就只有些简陋的藩篱,大路入口处修了一座牌坊,大门也没有。
他们一合计,就近在市镇上购置了一些东西,弄来一辆板车,把牵来的驴子往板车上一套。便运着摆茶水烙饼摊的各种物什离开了市镇。
来到了造甲坊那边,李都头等人也吃了一惊,只见场面十分宏大。那汴水东侧开挖出了一条宽阔的水道,将河水引向西面的一个山谷上面,然后横向修了水道和许多闸门,河水从上面“哗哗”倾泻下来,就好像一道道瀑布一般。山谷上下,成片的房屋,有一圈土墙围着,里面“叮叮哐哐”的巨大撞击声响成一片,一直不停歇。那引水的河道上还有马头,各种船只往来其间。
三人沿着道路摸到了那工坊区入口处,想装模作样摆茶摊先看看情况。
不料刚走到那里,就看见有一个茶摊摆在那里,三人顿时面面相觑。看时间正是上午,茶摊上还没客人,只有个中年汉子坐在那里,目光不善地打量着李都头等人的驴车。
李都头等人把驴子赶到路边,便上前在木板凳上坐下来,不动声色地说道:“来三碗茶解解渴。”
那人应了一声,慢吞吞地舀了三碗茶水,一碗碗端上来。这时李都头才发现摊主的左手袖子空的,好像是个残疾。
“喏,你们看那边。”摊主笑了笑,向工坊围墙入口处扬了一下头。李都头等人早已看到了寨门口有披甲执锐的士卒。
摊主笑道:“想在这里摆摊呐?可不行,万一你们是奸细怎生了得?”
几个汉子等人听到奸细二字,脸色微微一变。李都头强笑道:“您看咱们这样子哪里像奸细?咱们都是东京城厢的人,听说这边好赚钱,想过来看看。”
摊主淡定道:“南边不远有个市镇,想做买卖去那里。你看这里除了我,哪来的摊子?”
李都头忙问:“大哥,您怎能在此做买卖?”
摊主指了指左臂:“我本来就在工坊里干活,有一天值夜没太留神,千多斤重的铁锤落到我手上!命都差点丢了,这不成了残疾。不过还好,甲坊署的人每个月发给我钱,我干不了活,准许我在这里做点小买卖营生。我本来就是里面的匠人,自然可以在此。”
“原来大哥是吃皇粮的人,失敬失敬。”李都头拜道,“不知大哥贵姓?”
“免贵姓卢。”卢摊主笑道,“你们几位,还是省点事,便别套几乎哩。不是我不让你们在这里抢生意,就算我愿意,守将也会赶你们。”
李都头摸了摸额头:“咱们已经知道怎么回事,就算不为做买卖,敬重卢兄这样的人,也想结交一番。”
“哈!”卢摊主笑了笑,嘶地吸了口气,“我倒没瞧明白,兄弟是啥意思……说罢。”
李都头有点不好意思道:“实不相瞒,咱们几个邻里本就打算在市集上做点买卖,可这边没熟人,不是刚被赶了一遭才到这边瞧瞧。”
卢摊主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李都头道:“咱们在市集上见到有酒肆,卢摊主这边收了之后,你我几兄弟去喝两盅?”
卢摊主听罢面有喜色,果然也是个好酒之人,也没拒绝。
于是李都头等人喝完了茶,约了酉时在牌坊下见面,便先走了。
及至酉时,几个人见面,卢摊主把东西先弄回家,很快就赶了出来。几个人直奔酒肆,要酒要菜,几盅酒下肚,大伙儿很快就熟络了,有酒助兴在桌子上四个人恨不得马上结拜为兄弟。
李都头趁机套话,问卢摊主以前在作坊里做什么的。卢摊主拍着胸脯说是大匠,当初受伤之后,那间工坊缺了他都不能开工,好不容易另外找了个大匠这才能干活。李都头拜服,一番恭维,说起自己几兄弟要是能进去吃皇粮,那是多好的活儿。
李都头继续套话,时不时劝酒后便问了一些事儿,那工坊是怎么造甲的,卢摊主说起来都像那么回事,只不过说上头交代不准乱说,不愿意说细致了。
卢摊主喝得大醉,酒肆快打烊了,三个人才出来……还有一人中途离席。这时外面却多了一辆马车,李都头等人便把走路都走不动的卢摊主扶上马车,送他回家。
……卢摊主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一觉醒来,外面的天色已微微发亮。他想翻个身,这才发现浑身动惮不得,又酸又痛,嘴里还塞着一团布!
他回顾四周,顿时觉得不对劲,这房间又破又脏,肯定不是在家里。他瞪圆了眼睛,终于发现了旁边坐在椅子上打盹的汉子。
汉子听到响动,睁开眼睛一看,起身撩开一张破帘子,对着外面沉声叫了一声。不多一会儿,那圆肚汉子就进来了。
李都头手里拿着一把短刀,坐下来之后左手手指在刀刃上轻轻刮了一下,脸上冷冷的,哪里还有昨日的客气笑容?他的声音冷冰冰的:“昨天酉时,你从工坊那边回市集,先回家放了车;我的兄弟跟着,知道你家在哪里了。你有个儿子,这么高,十三四岁的模样,我说得可对?”
卢摊主瞪圆了眼睛。
李都头道:“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去把你儿子弄过来,在你面前捅死,明白了么?”
卢摊主惊恐地摇摇头,又“呜呜”地闷哼着点头。
李都头拔掉了他嘴里的布团。卢摊主立刻哀求道:“我与你无冤无仇,这是、这是……”
李都头道:“放心,我上峰想找个能造甲的,工坊里造的那种甲。你只要效命于我们,不仅没事,还能荣华富贵。李兄不必亲自动手干活,咱们找来工匠,你教他们造甲之法。如何?”
卢摊主一脸懊悔,哭丧着脸道:“我该死!就图个口舌之快吹牛,我真不会……在作坊里就是个打杂的,大匠怎会去锻锤下面搬东西?”
李都头听罢脸上有了怒色,深吸了口气:“你在里面干了那么久,看总是看会了罢?”
卢摊主道:“大概有些什么东西我知道,那甲是怎么锻出来的也看熟了,可那锻锤上的东西挺多,我也搞不懂为何它能自个活动……工坊里管得也严,一般的工匠、杂工,只能进一个屋;我就只在锻造屋。隔壁还有一间叫传动屋,我从来没进去过。只有每个坊的坊主大匠才准经手所有的事儿……”
第五百零八章 罪恶之夜
房间里阴暗脏乱,但不是废弃破庙那种积满灰尘的样子,而像住了一个懒人从来不打扫擦洗的景象。⊙四⊙五⊙中⊙文
“这厮没用,留不得。”李都头冷冷道。
另一个汉子道:“把他儿子杀了,还有他家的妇人长得虽丑了点,不过咱们许久不沾荤腥……”
断了左手的卢汉子脸都变了,见这三个人长得五大三粗,翻脸后面目凶狠,卢汉子恐惧异常,哀求了一阵,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虽不懂,但知道孙坊头住在哪……”
“哦?”李都头看着他。
卢汉子道:“以前我还在作坊里干活时,孙坊头就是咱们第六坊的坊头。作坊里的那些玩意是怎么动的,他都知道,还会时不时指使大伙儿修缮、换部件。几位大爷想知道怎么造甲,只要抓了他,一定能做出来!”
“他住哪?”李都头急问道。
卢汉子答道:“也住在镇里,带了家眷的工匠都在那边居住,工坊里太吵。”
李都头听罢递了个眼色,旁边的一个汉子找出一把弩来,另一个将一把短刀藏进怀里。李都头冷冷道:“最好规矩点,不然休怪老子手下无情。”
几个人在破院子里待到酉时,然后胆大地带着卢汉子去了南边的市集。到地方时太阳已落下了地平线,市集上乱糟糟的灯火明暗不一。各街口也设有官铺,里面有官差和士卒,但市面上没人闹事,便没人特意盘查。
李都头观察了一番气氛,觉得问题不大。卢汉子昨夜出门饮酒未归,但他这样身份的人消失,急的恐怕只有他的家眷,在地方上还惊不起浪子。
有卢汉子的指印,李都头等人赶着马车来到了一座新修的宅子门前。这宅子比一般的房屋要大,还有院子,着实像是个头目住的地方。
马车上一个汉子沉声道:“是否让这厮去敲门,问问人在不在?”
李都头道:“不必了。那姓孙的总归要回来。一共四个人,其中的汉子就是孙坊头,还有个几岁大的男童,一个妇人、一个老仆。你留下看着马车和这厮;咱们翻墙进去,除了孙坊头和那男童,别的二人见着就先杀了。”
旁边的汉子道:“妇人应是孙坊头之妇,咱们要杀他家眷?”
李都头冷笑道:“一个妇人,杀了便杀了,今后孙坊头若去了北汉国,另外给他找十个八个年轻貌美的;他不会死了妇人就和咱们势不两立。那男童却不能杀,断了孙家香火,到时候会比较麻烦。”
几个人商议妥当,李都头便与一个拿弩的部下向院墙边摸去。李都头此时一点都不害怕,他是赵匡胤部下的亲兵武将,久经沙场杀人无算,这种勾当他确实没干过,但在他眼里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甚至觉得挺容易,心道只要谋划得当,干得神不知鬼不觉,一走了之哪里抓老子去?
李都头到了东京后事儿干到现在,觉得作奸犯科挺容易,感叹那些被官府抓住的人是怎么回事,可能是太笨太傻了,不懂谋划。
二人轻轻松松就翻过了院墙,刚刚跳下来,突然“汪”地一声,倒把李都头吓了一跳。只见一只黑狗叫着扑来,却被一根系在树上的绳子拽住,在那里汪汪大叫。
“嗖!”一枝弩矢飞了过去,非常准,那狗立刻就倒地,四脚抽搐起来。
这时一道门响起了“嘎吱”一声,便见一个老妇提着灯笼探出头来,很快就发现在站在墙边的李都头等人。老妇先喊了一声:“是谁?”
拿弩的汉子急忙取了一根弩矢,忙着上弦。李都头提着短刀便冲了上去。老妇这才反应过来,惊惧地大喊:“有贼人!”
操!李都头听到喊声额头都黑了,娘_的这事儿弄糟了!这地方有官铺的,等官差过来,如何得脱?
李都头没多想,飞奔追了上去。那老妇跑得慢,顷刻就被追上。李都头二话不说,上去准确地捂住老妇的嘴脸,手起刀落,一刀就刺进了她的胸口,然后手一放,让她扑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个比较年轻的汉子从里门走了出来,看到李都头手里血淋淋的刀,愣在了那里。后面堂屋门口,李都头的部下也追上来了,拿着弩对准那汉子。
“别乱杀!”李都头道。
拿弩的汉子道:“别乱动,不然老子一箭弄_死你!”
不多时,一个妇人也走出来了。拿弩的汉子转过方向,“砰”地一声弦响,妇人哼都没哼一声,眉心插着一根弩矢便仰倒下去。那被吓愣的年轻汉子应该就是孙坊头,见此状况瞪圆了眼睛看着那妇人。
李都头提着刀奔上去。孙坊头被吓得倒退了两步,背贴在了墙上,惊惧道:“你们……何人?为何害我?”
李都头二话不说,拿带血的刀抵住他的脖子:“我叫你作甚就作甚,不然就是死!走!”
二人押着孙坊头急急忙忙地退出堂屋,径直出院门。刚出门来,只见一个妇人正在门外探头探脑地瞧,李都头转头一看,部下的弩上没有弩矢,那孙坊头的膀子被反在后背。李都头立刻冲了上去,妇人叫了一声转身欲跑,马上被掐住了脖子,李都头一刀就往其胸口上刺下。一刀毙命,十分准确。
李都头骂了一声,“你赶紧把那厮弄马车上去!”
“喏。”部下推了吓得目瞪口呆的孙坊头一把。
李都头拽住尸体的膀子,往孙家院门内拖。刚出来就看见两个人影正从巷口走来,他不敢逗留,赶紧上马车,一掌将孙坊头劈晕,对前面赶车的汉子道:“快走!娘_的弄成这样……”
……
正在作坊区的昝居润听到事儿,便觉不对劲,连夜骑马过来。昝居润是客省使,造甲本来和他的职务毫无关系,不过他对新甲十分有兴趣,几次改造新甲的设计。最近他又突发奇想,认为板甲锻造得快、连接活动部位的锁子甲用手工造得慢,想重新用皮甲镶嵌以更快地锻造出一些盔甲。所以正留在作坊区。
他赶到市集上,见到了一个皂隶头目,问道:“派人去追凶犯了么?”
头目回应了一声。
昝居润便赶着先去凶案现场,在那里找到了弩矢两支,分别在一个妇人和一条狗身上。弩矢射得非常准,都是只中头部;还有被杀死两人,都是一刀毙命。昝居润顿时说道:“凶犯绝非一般人。”
就在这时,一个官差抱拳道:“昨日还有一事,一个妇人来官铺报官,说她的汉子前夜与人出去饮酒,至今未归。卑职问了一番,说是个工坊里伤残的工匠……这种事毕竟不太管得过来,卑职当时没太留意,便叫她回去再等等,兴许汉子就回来了。”
昝居润踱了两步,下令道:“王署令,你立刻回工坊区,签押朱砂咨文,调驻守工坊的将士分别前往黄河各渡口,守在渡口,严查北渡的人!”
甲坊署令王弘小声道:“发生了凶案,开封府知道来查。咱们这样是不是多管闲事了……”
“开封府当然要管,但现在咱们要不计代价做好应急之事。”昝居润一脸严肃,沉声道,“瞧这状况,万一是敌国派来的奸细,把咱们的造甲之术窃取了,事关重大!”
他又对一个绿袍官儿道:“你派捕快官差,在市集上查访蛛丝马迹,有没有可疑的人与那伤残工匠来往,若有目击人证,把画像画下来。”
昝居润在那里来回踱着步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但他是客省使,根本管不了那些负责缉拿凶犯、或是驻守关口的官儿;连与他熟悉的甲坊署令王弘也没权限,手里只有少量开封府调给他们驻守工坊区的人马……这事儿最少要开封府府衙里的人出面,才能展开全面搜捕。
开封府的人,昝居润不熟。但他认识更厉害的,那就是当今天子郭绍、以及郭绍的心腹幕僚左攸。昝居润退出凶案的地方,说道:“我去写急报进城,呈送枢密院;然后去夜访太常寺左少卿。”
众人一听都是一些地位很高的官署和人物,个个肃然起敬。
昝居润拿了印信,径直就带着两个随从直奔东京城。他交上去印信核对,号称有急报。他一个客省使也算是朝廷大臣,便坐吊篮进了城池。
昝居润回家后先写奏报,叫人送宣德门外的枢密院分司,那个衙门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当值的……不过通常的急报照样不能在夜里送进皇城,除非是有敌兵打进中原来了这等大事。
昝居润接着就去左攸家,连夜去的。哪怕是好友,半夜拜访也很不妥当,而且左攸也算不上昝居润的好友,只是认识而已。但昝居润觉得,这件事非常严重,便顾不得许多。
他这时才意识到,造甲坊的保密、守卫十分荒疏,竟让奸细如此容易得手……不过此前确实没人去考虑造甲术泄露这等事。
第五百零九章 兵曹司
郭绍闻讯,下旨开封府推官黄炳廉为巡行差遣(钦差),赐王命,节制地方追捕凶犯。⊙四⊙五⊙中⊙文
一定是赵匡胤干的!郭绍在窗前想了一会儿这么想。
以前他也下令过甲坊署令王弘注意预防技术泄露,也有一些措施,比如将工坊区用墙围起来,还从开封府调了兵马长期驻守;在管理上进行分工,大部分人并不能接触造甲的整个过程,只有少数大匠能经手作坊;让工匠在保密文书上签字画押,泄密造甲技术将被处斩,家眷流放三千里。
但管治仍有很大漏洞,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主要是因为古人很少为了具体技术不计代价窃取的,也许因为各族统_治者不重视工艺技术,也可能见识上比较差,反正多年来几乎没有发生过此类案件。比如传说中诸葛亮的木马流车、诸葛连弩等各种技术,就没记载过魏国吴国专门派人窃取的事……唐朝各种科技长期领先世界,而且毫无保密可言,在文成公主带去工匠工具之前,吐蕃也没专门派人来窃取技术。各国统治者基本没有技术发展高低的概念。
所以郭绍便只是下令甲坊署注重保密,之后也没顾得上了,也没怎么重视。
郭绍在窗前踱了几步,寻思:如果有什么势力盯住了造甲术,并不计代价窃取,这种造甲术本来就无法做到万无一失;无非是对方的窃取难度问题。
首先锻锤术很简单,很容易被学去,不像现代技术那么复杂专业;其次作坊没有在深山老林、并且让工匠与世隔绝。只要花足够的时间和人手,细作间谍肯定能找到突破口。
不过为了增加对方的难度,并且拖延泄密的时间,也是有意义的。郭绍打算重视此事,提起笔记录设想:其一,增强内部管治;其二,组建间谍机构,万一有技术泄密到某国,可以尝试进攻性反间谍、用细作在敌国清除叛变的技术人员。
……不久,客省使昝居润上书,呈列了一些建议。
他建议在工坊区筑城,并派将士、官差驻守巡检,禁止闲杂人等靠近小城;管治工匠外出。在城内修建工匠及家眷居住的房屋,并用高墙隔开降低工坊区嘈杂。甲坊署在城内设立采购衙门,以分发给工匠们。
派官差在附近市集、城厢巡查,防备闲杂人混入近处。
郭绍看完,觉得昝居润在这方面更有才能,当下便叫书房外的官吏下旨,改任昝居润为军器监(比甲坊署更高一级的衙门),兼任枢密院事。
朝廷的事太多了,郭绍没法只盯住一个地方,只能挑选一些他认为有才能和头脑的人去负责。
郭绍终究是干了多年武将的人,作风不像秀才那样瞻前顾后,正好想到间谍机构,就准备马上着手开始干……在他的观念里,一直都觉得情报人员是很有用的,所以以前还让京娘悄悄组织过情报体系;不过那些事儿都是小范围的,当初他只是个武将,没有那种权限和资源。但现在不同了,刚刚登基,已经有了无限的权力。
他转头一看,今日来当值的内侍宦官是曹泰,便招呼他进来。
郭绍退至书房后屋,一面翻看着手里的卷宗、宰相王溥归纳送上来的官僚机构记录,一面问道:“皇城使是谁?”
这个官职出现于唐末,皇城司后来变成了宦官掌握的机构,主要负责皇城宫门的开闭、守卫的兵器甲胄管理等事,还有监督一些特殊官吏的职责……赵匡胤一党留下来的家眷,就是这个衙门在管。
在郭绍看来,皇城司类似于明代的厂卫(东厂、锦衣卫),但权力和规模显然小得多,作用也不是很大。
曹泰立刻就答道:“回陛下,是宦官王忠。”
郭绍又问:“他靠得住么?”
曹泰拜道:“先帝(柴荣)在时,王忠曾是先帝身边得宠的宦官。后来先帝病重,此人暗中欲向皇后娘娘示好,还将先帝病重的消息悄悄从河北传回宫里;不料此事被他的干儿子王继恩拿到把柄,后败露于先帝跟前,王忠被打了个半死,险些丧命……后来陛下奉懿旨入宫,王忠被放出来便投奔皇后了,王继恩……死了。”
郭绍遂叫曹泰派人去召见王忠。
不多久,来的是个白胖的宦官。郭绍忽然想起来了,淮南之战时见过此人,确实曾是柴荣身边的心腹宦官;不过他一个太监,先帝都死了不可能再效忠,不然也不会悄悄投奔皇后。
这皇城里有点权力的宦官,大多都投奔了符金盏。郭绍也只能用他们,投奔符金盏的宦官毕竟是最靠得住的……宦官也得要才能,没在皇宫磨练过多年的,猛一下提拔起来不中用的。
王忠见了郭绍,受宠若惊在地上不断磕头。
郭绍叫他起来,径直说道:“我有事让你办。”
王忠忙躬身道:“陛下尽管吩咐奴家,奴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郭绍道:“你掌管皇城司,下设一个内务局,从皇城宫门开闭等事里独立出来。内务局干什么事?看管赵匡胤等乱贼家眷,还有张永德你们肯定派了人监视罢?如果皇帝想查贪官,你们会派人暗查吧……干这些事的人都划归内务局。”
王忠忙道:“奴婢遵旨。”
郭绍又道:“你们有现成的人组建内务局,现在我有两件事。造甲坊那边,一些官吏、大匠,你们安插人手在附近监视保护他们,注意监视查探工坊区附近的闲杂人等。
第二件事,在开封府,着重东京城内,城门、东西市、客栈、酒肆茶楼、城厢,部署密探细作,监视那些可疑人员,一旦怀疑是来路不明的细作,可秘密逮_捕刑讯。”他沉吟片刻,又道,“若事涉官员、名士,不能轻举妄动,必先奏报。”
王忠拜道:“陛下恕罪,您可得给奴家王命……第二件事要很多人、也得花很多钱,奴家得向内侍省要钱。”
郭绍看了一眼旁边的宦官曹泰,这厮就是内侍省最大的宦官之一“内侍省监”,不过还有另一个监是杨士良。
郭绍点头答应了,心道这两年自己连灭蜀、南唐两大国,抢了数以千万贯的财物送到内帑,还养不起一帮细作?(历史上北宋也抢了无数的钱,不过杯酒释兵权的时候估计花了不少,记得有一个故事里石守信回家看到了用整个屋子堆放的钱财,说了句有这么多钱我还干过屁啊,不如坐享富贵。)
……接着他又赶着召见了枢密使王朴。
王朴走进书房后屋,叩拜之后立刻说道:“老臣正想求见陛下,刚收到黄判官(黄炳廉)急报,在黄河岸边陆续发现了两具尸体,是被挟持的孙坊头和一个孩童的尸首,仵作验尸后,这俩人是淹死的。
黄判官猜测,渡口被官府严守之后,奸细慌不择路强渡黄河,渡河时出现了诸如翻船一类的变故,淹死了俩人。另外还有细作三人以及一个姓卢的作坊杂工,没有逮住。”
郭绍听罢顿时松了口气,那个掌握造甲作坊构造的孙坊头一死,赵匡胤想复制出作坊来,恐怕比较困难……但仍有风险,姓卢的匠人究竟懂多少?
据奏报,卢匠人以前是在锻造间干活的人,那也是造甲术的关键所在;相比之下,传动间的轮子和水车并不是关键技术,这个时代的人早就学会用水车作为动力了。造甲术能泄露到什么程度,便要看那个没落网的卢匠人掌握了多少工艺;如果一个悟性高又聪明的人,在里面干了一段时间,可能把那些机械组件的原理和构造琢磨明白,毕竟并不复杂……当然若是个毫无上进心,一心只知干活拿工钱的人,肯定心里很糊涂、而且低级工匠多是文盲,要说清楚构造就很难。
“黄判官办得好,王使君可派个人去嘉奖,要他继续用心办案,把剩下的人也逮捕归案。”郭绍道。
王朴拜道:“老臣领旨。”
郭绍又道:“我召见王使君,还有另外一事。在枢密院分立一个官署,就叫……”
郭绍心里首先想到的当然是情报局,职能本来就是对外间谍机构,不过这种名字不伦不类、而且毫无保密性。他想了想便道:“就叫‘兵曹司’,主要职能是为了卧底、刺探敌**政,重点是辽国、北汉国。你举荐个靠得住的人来组建这个官署,要谋划长期卧底计划和短期刺探计划。”
郭绍摩挲了一下额头,又道:“这个官署要有机密性,经费预算无须向户部、御史台交代,直接从内侍省划拨,用度经费也由内侍省知情。”
王朴立刻就答应了。这事儿十分容易……一般情况下,要组建新衙门那是皆大欢喜的事,反之要裁撤官署和官吏才会有阻力。
以前似乎从来没有过这种专门的机构,最多临时找人施展反间计等事;对外间谍主要就是来玩的使节、客省使这些人。不过枢密院也多少有点经验,王朴就派人暗查收集过南唐国一些大将重臣的情报,还录为卷宗存了档。
郭绍又想,等京娘抽身了,若能参与可能也有好处。当年郭绍和赵匡胤斗得正凶的时候,京娘组织眼线就干得很好;郭绍还教过她怎么把店铺当作据点,怎么伪造身份等这些事……枢密院的官吏不一定懂得什么单线联系、如何避免被突破后一网打尽这些组织形式,但京娘以前跟着郭绍是学会了的。
第五百一十章 不变的宫廷
说完话,王朴告辞。△¢四△¢五△¢中△¢文郭绍随其一起走出后屋,对王朴说道:“王使君回去后向禁军各司下令,三日后,取消平日的早朝。每月初一、十五各早朝一次;其它上值时间,每天早上卯时大伙儿到金祥殿东侧的偏殿聚一次便可。点卯的人包括,枢密院正副使、殿前司都指挥使以上三人、侍卫司都指挥使;政事堂诸宰相。”
王朴应允,郭绍又叫门外当值的官吏写圣旨去政事堂。
早朝受群臣朝拜,一开始郭绍还挺享受那份自我膨胀的感觉,但现在他已经厌倦了。想来自己并不是个虚荣的人,对那些场面上的快_感没什么感觉。
群臣早朝礼仪繁杂,确实很费时间。而且根本不会说太多有用的事儿,官员们很有头脑,不会在大殿上说敏感的具体事务,一般是谈喜事捷报、以及一些治国大道理。有时候还会经常吵,郭绍作为一个现代人和武将,比较厌烦文斗……大臣有什么想法,写奏章就好了。
三天后关键人物第一次在偏殿碰头,彼此交换各衙门的重要信息。这时郭绍还没得到黄炳廉的奏报,几天过去了仍旧没有抓获奸细。几天抓不住,恐怕奸细已经跑远了,这事儿难以再有进展。
……郭绍登基后,先是气氛紧张了一阵子,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东京朝廷变化不大。原因或许是世人已经习惯十来年就改朝换代一次,特别是那些非要害衙门的官吏,根本毫无抗拒,现在国号都没改,大多数人是谁在皇城就听谁的;再者,郭绍登基前一两年时间,他和符金盏二人本来就已经逐渐部署完各方权力,清除了一些隐患。登基前后的区别,无非就是名分不一样。比如现在的皇宫,郭绍毫无压力地住进来,里面全是符金盏的人,连人都不用换。
符金盏暂时已淡出朝臣的视线,但她退居幕后,影响力仍旧非常大。
……改变最小的地方,是万福宫,便是俗称冷宫的地方。完全没人理会的。
这里地位最高的人是太皇太贵妃张氏,但她并不能一手独掌万福宫,实际上很多人都不听她的。权力的保障始于暴力与强制,比如朝廷的权力,是因为有各种强制机构作为后盾;皇后的权力,是有皇帝作为后盾,皇帝手里有武力有暴力。
但张氏只有名分,当朝那些真正有权力的人,她连见都见不到,所以权力没有保障。
这里的宫妇们或许不清楚其中的逻辑关系,但直觉上明白这些事的。她们平时私下里感兴趣的话题,也是万福宫外的那些事,诸如符夫人(二妹)和李圆儿生了皇子等等。
不过最叫人津津乐道的一件小事,是李尚宫受宠的事。
张氏和几个要好的宫妇聚在厅堂里等着吃饭,大伙儿就悄悄说李尚宫。
一个宫妇道:“李尚宫很早就进宫了,我以前还认识她。长得不怎么样,太祖在位的时候年龄就不小了,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现在起码有三十岁。”
“这种人也能得宠?”另一个宫妇小声道。
刚才说话的宫妇酸溜溜地说道:“近水楼台先得月。况且那李尚宫在宫里呆了那么多年,又没风吹日晒,可能也是细皮嫩肉罢……”她欠身悄悄说道,“听说新君是太祖之侄,可一直都是武将。估摸着武将常年在外打仗,见的女色少,禁不住李尚宫这种有经验的妇人勾引。”
这些宫妇都是没名分的妇人,并非太祖先帝的嫔妃,按理不用住冷宫。不过这里也需要人干活,她们不长眼不得上位者喜欢,自然就被送到这里来了。和李尚宫一般,哪怕是前朝的宫妇,也可以侍寝本朝皇帝,唐朝以来更不讲究这些;所以她们说起李尚宫,多有羡慕妒忌的口气。
另一个宫妇道:“今上还有两个极其得宠的妾,现在天天轮流侍寝。其中一个据说嫁过三次,做过丫鬟、市井铁匠铺的帮佣;还有一个是在淮南抢的,被人送来送去,后来到了今上房中……”
“可不是。男人不看出身的,越不害臊的妇人越得宠!太祖那时,那边和咱们不对付的李娘娘不就是那种人?”
“说得头头是道,好像你见识男人似的……”
张氏不动声色地开口道:“别多嘴了,一会儿送饭的人要来,叫外人听去又要有是非。这万福宫里,什么事都没有,你们却还能斗得这么厉害。”
宫妇道:“奴婢等也是帮张娘娘,才提防李娘娘她们。”
就在这时,几个宫女提着饭菜上来了。冷宫里自然没两样菜,更没有酒,不过白米饭、白面还是有得吃。
张氏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菜放在碗里,陪坐的几个妇人才动筷子。
她拌着菜,小口吃了一口,随手在饭碗里挑了一筷子。忽然看见碗里有东西蠕动,定睛一看,两条活的蛆从米粒里爬出来了。张氏的娇美小脸顿时面无血色。
她的胃里一阵抽动,干呕了一声,丢下筷子拿手捂住嘴就站起。跑到墙角的一个盆旁边,顿时就哇哇呕吐起来。
“张娘娘……”宫妇们诧异地看着她。
其中一人明白了什么,忙起身到张氏的碗里一看,瞪眼道:“娘娘的碗里有脏东西!太恶心了!”
众人凑过来一瞧,顿时七嘴八舌地大骂。
张氏吐了一阵,拿清水漱了口,脸上冷冷地说道:“竟然如此下作!今天在我碗里放那种龌蹉之物,若是寻见了毒物,岂不是毒死我才甘心!”
宫妇们道:“一定是姓李的干的!”
张氏也这么断定。那米要煮熟才能成为饭,现在还是热的,不是有人故意放在里面,哪来那么大条的蛆虫?这万福宫里最恨她的人就是太祖的嫔妃李氏。当年太祖在世时,她就和张氏不择手段争宠,后来俩人都没有得到皇子,李氏把罪都归结在张氏身上,进了冷宫仇怨还没化解。
张氏只是一时气愤地说下毒。说完了一寻思,不由得心生冷意,因为她觉得真有可能……就算她被人害死了,这冷宫里的人命谁来过问?稍稍查不出来、又有李氏阻挠,肯定烧了尸体就了事,反正都是一群等死的人。
这时一个宫妇说道:“我去把送饭的人找来。”
张氏冷冷道:“她们不会承认的,会把事儿推到厨房。”
“那把厨房的人也找来。”
张氏哼了一声,胸口一阵起伏,深吸一口气道:“这事儿不一定李娘娘的人做的,咱们无凭无据冤枉了她,反倒多生是非。”
第五百一十一章 国力的转化
郭绍从宦官手里拿到了一份上书,却是出自后宫太皇太贵妃张氏之手。⊙四⊙五⊙中⊙文√∟,
他瞧着上面字写得秀气工整,便觉得十分爽心悦目,又想到这张氏是驻南唐军首领曹彬的姨娘,当下就看了一下内容。张氏说她清心寡欲、清静无为,想到三清殿出家为道,并自己取了个道号“玄真仙师”。
郭绍不认识张氏,唯一的印象就是她和曹彬的亲戚关系,寻思应该善待。不过后宫里,他了解的人太少,平素也没怎么过问后宫诸事,只是略有感受水比较深。当下便把奏书送还给宦官:“交给我皇嫂处置。”
……御书房内摆着郭绍日常使用的一些物什,案牍旁边放着一本《易经》,一本(后)晋时编撰的《唐书》;还有一卷大周官职体系卷宗,一册全国五品以上文武官员的名单。
墙角还有剑、弓、弩等兵器,几天前有大臣上书,在宫廷里摆放兵器不好,但郭绍没有理会,因为他就喜欢这些东西。
《易经》和《唐书》郭绍还没看过,摆放在这里的原因是他一直想看看。有个很奇怪的状况,郭绍在古代已经好几年了,但他其实对这个时代的文化思想缺乏深入了解,干武夫的职业长期就是打仗,没怎么接触这些东西;但是现在他做皇帝了,既然为天下人之主,总觉得应该真正理解一下中国古代思想理念,所以想逐渐阅读一些典籍。
在郭绍的想法里,每天就算有事要忙,总会有不少空暇时间,就可以翻阅书籍。但事实上往往并非如此,很多眼前的事儿会把心境弄得很急躁,得空了便觉得有点累;而那些典籍偏偏非常难读,所以摆了好久了他一页都没翻过。
幸好不必花太多的精力处理奏章,否则更要被拖住。
郭绍转过头看了一眼正襟危坐在案前的左攸,左攸提着毛笔,专心致志又神色淡然,时而提笔凝思,时而下笔如行云。挺佩服这些文官,面对成堆的案牍却非常有定力。
不过也许他们乐在其中。这高高台基上的明净殿宇,阳光从精雕细琢的窗户洒进来,古色古香又大气精致的环境,墨砚的清香在空气中飘荡;况且,这里是国家的中枢、权力的中心,世人称为“天上”,本身就赋予了高上的意义。人们接触的是明智的思想、影响天下的重要言论,言行儒雅有礼……这些对于人们来说,本身也是一种享受罢。
郭绍收回目光,放下手里的毛笔,起身拿起了墙角的一张弩在手里把玩起来。
他是一名神射手,但平时一向不用弩,而是用弓……操作弩虽然也需要很大的力气,但技术含量很低。可是制造一张弩的技术含量就很不低,郭绍手里这张弩,是单兵使用的复合弩,构造比较复杂,而且不轻。
弩的缺点,一是制造成本很高,需要手艺精湛的工匠;二就是重,而且很容易损坏,动物皮胶做弦还很怕潮,小棕索不怕潮威力较小;消耗的弩矢也得需要大量工匠制造。总之材料、成本都很高昂,大量装备弩的军队都是非常费钱、后勤压力巨大的军队。优点也很明显:对兵员素质要求不高,训练弩手比较容易。
……郭绍的面前的御案上,放着他的一本小册子。字迹依旧不怎么好看,不过现在他写得比较工整了。
上面记录了他平素思考的一些军事思想:农耕王朝对付辽军这种游牧民族,不是国力不如,而是国力、人口、资源难以有效转化为武力。
就像现在的周军,十余万精锐是几十年混战历练出来的精兵,自然有战斗力;但相继吞并蜀国、南唐、南平等地盘后,经济、人口增加几倍,武力却没什么实质性提高。便是因为精兵强将不是只靠钱粮就能膨|胀起来的。
想要利用大不多数的人口和资源,迅速转化为武力,只有一条思路:壮丁稍加训练数月,就能组成有战斗力的军队。
所以郭绍的目光关注着面前的弩,这种兵器,就能比较低效率地实现那种军事思想,如果手里有十万精锐、数十万有战斗力的弩兵,而且能不断得到兵员补充,这个国家的战争潜力就很强了……另外战胜辽国之前不能急于使用文官政治,还得保持军国体系,才能保障足够的战斗力。
……还有一种东西可以替代弩,郭绍的册子上写着两个大大的字:火|枪。
这个东西,郭绍不知道怎么造,因为前世他没有专门研究过这种东西。
但是他明白火|枪是什么玩意:从人类兵器的长期发展方向看,热|兵器必定是一条王道。但在短期技术不成熟时,火|枪不一定比弓|弩有战斗力。
就算造出来了,前期的缺点是射程、射速、精度都远不如弓|弩;优点是成本肯定比弓|弩低,连训练成本都更低,短距离的穿甲能力可能比弓弩强。
但一想到弩消耗的资源,必须从百姓身上榨取,带来的社会矛盾和饥饿;以及造甲术可能在中长期内泄露。郭绍坚定地认为火|枪才是出路!
郭绍曾经好几次想过火器这玩意,但一直没有头绪,这次发生了敌国窃取造甲术的事,他才更加急切地考虑这件事了。
就算对手某一天有了板甲,但我有火|枪,只要保持技术领先,对手永远追不上我。
……郭绍不知道怎么造火|枪,但知道这玩意一定不用工业就造得出来。
封建社会,科技进步十分缓慢,宋朝和明朝的科技可能差距并不明显……反正戚继光时代就有鸟枪,西欧也是工业革命之前就大规模使用火器。显然它不是用工业和机床生产的玩意。
郭绍立刻召见了军器监兼枢密事昝居润。
昝居润跟着宦官躬身走进御书房时,并不见郭绍,宦官指引,他才走进了后室……御书房后面原来堆放卷宗存档的地方。但现在已是别有一番光景,墙上贴满了图和纸条。那些纸条上写着字,但大臣显然不能仰起头在墙上东张西望。
礼节罢,郭绍便道:“我要交一件给昝公去办。”
“不敢不敢……”昝居润忙拜道,“陛下的差事,臣定当竭尽全力。”
郭绍道:“我要建一个军器作坊,这个作坊暂时不造任何东西,只要照我的想法去尝试,咱们要研制一种全新的兵器……首先得吸取教训,这回一定要保密,不能让机密轻易泄露出去。”
昝居润拜道:“臣谨记在心。”
郭绍站在一张画着各种房屋图案的皇城布局图前面,指着一处地方,“就在北苑西北角,皇城内划一块地方,修好隔离墙。一般人绝无机会混进皇城内。”
“喏。”昝居润应了一声。
郭绍又道:“工匠不用太多,但要精挑细选。要那些出身没有问题的人登名造册,机灵聪明的青壮工匠。可以带一个妻妾家眷住在北苑内,平时严禁出入;有特别理由告假,需内侍省内务局的人护送。”
昝居润躬身问道:“陛下,这个军器作坊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工匠是何种工匠?”
郭绍脱口道:“铁匠。”
昝居润一不留神,神色微微有些异样。郭绍也想起了自己的一个名头叫“郭铁匠”,便注视着昝居润片刻。昝居润立刻低下头弯腰作恭敬状。
郭绍挥了挥手,昝居润便叩拜谢恩,倒退着出了后室。
郭绍坐在凳子上,看着周围的图纸和成片的纸条,以及木架上呈放的各种卷宗,摩挲了一下额头,只觉得脑子有点混乱。
但是他仍旧是争强好胜的武夫,心道:老子就不信邪了,皇帝我都做了,还能被辽国压在头上欺负?
郭绍觉得自己有一种超越今古的神秘力量,在天子名位的刺激下更加自我膨|胀!他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力量无限,却受困于一些莫名的局限一直不能全力发挥,一定要实现自己的能力!就好像一个数学博士,不甘心只教小学数学,会认为能力没有用武之地而苦闷……
他提起毛笔,在纸上轻松地划出了一个枪管,然后就停下。火|枪长什么模样他当然知道,但首先枪管就让他有点迷惑了。后世的古人究竟是用什么法子作出枪管来的?
郭绍首先排除了铁棍上钻孔的工艺……显然不可能。这不是费多少工夫的问题,根本不可能办到。别说用手工钻,钻头工具、技术难以解决;就算用现代机床,能在铁棍上钻出那么长的管路?中间肯定要偏,稍微有一点方向误差,钻得越深偏离距离越大,恐怕用机床都很难做到。
剩下的就只有两种办法,铸造打磨,或者锻裹?
郭绍在纸上写下两种办法,先逐一分析……用铁铸然后打磨不行,他尤记得不久前做玩具时的经验教训,铁铸的东西冷却不均匀、砂眼极多。除非是做那种粗|短没有气密性的火铳,否则这种方法做出来的东西内壁太过粗糙,难以加工。
锻裹的枪管,郭绍也很怀疑抗压能力,毕竟不是无缝枪管,会不会承受不住火药压力而炸膛?
郭绍想了半天,有点搞不清楚古人究竟是怎么实现火|枪制造的。单凭想象肯定不行,他打算亲自动手尝试一下……因为不敢过分相信古代工匠的系统创新力,因为他们没见过任何相关的东西,只能凭空想象,也没有成体系的理论知识;手艺全靠前人经验传授,所以几千年的技术进步都是非常缓慢的过程。
如果从概念到实用那么容易,从古希腊“汽转球”到蒸汽机就不用一千多年了。
第五百一十二章 端慈
四月十五大朝,殿前司都检点李处耘率先上奏书,盛赞先帝之后符氏爱护将士、慈爱百姓,且品仪端庄,宜上尊号“端慈皇后”。△¢四△¢五△¢中△¢文○大臣们纷纷上书,要为符皇后上尊号。
这事儿郭绍早就和重臣们提起过,朝臣可能听到了消息;再说符金盏以前确实多次为将士求情,还劝先帝善待将士,多年下来,她在禁军武夫们心里的威望本来就很高,郭绍表露态度后,这事儿没什么人反对……只是上尊号的事,首先是李处耘提出来,倒让郭绍有些意外。
……宦官曹泰不动声色地抽身离开了金祥殿,急急忙忙地赶紧去滋德殿报喜。
上尊号这事就是人活着的时候给予尊称,所以历朝都没什么礼仪规矩,和死后记载青史千百年的谥号相比,这种称号并不重要,当然也没什么实际意义……但对于符金盏就不同了,这是很重要的事。
因为郭绍虽然不改国号,但符金盏的名分地位仍旧比较尴尬,所以郭绍登基后符金盏基本不再露面;现在大臣和皇帝若给他尊号,就是公开肯定她的地位,是表明新朝廷对她的态度。
曹泰看了一眼正在符金盏身边的杜妃,杜妃向符金盏微微屈膝,欲行回避。不料曹泰马上就把事儿说了出来。
杜妃立刻留步,一脸高兴地执礼道:“恭喜大娘娘。”
符金盏端坐在榻上,微微点头,十分从容。
曹泰又急道:“一会儿散朝,陛下就该把奏书送到娘娘宫里给你看了。”杜氏听到这里,觉得是喜事、且不是什么秘密,便留下来陪着符金盏。
过了许久,果然听到宦官禀报皇帝驾到。符金盏坐在御塌上没动,只是目光向门口看去。杜妃也微微侧目,等着新君露面。
终于看见一个穿着紫色团花袍服的男子走了进来,周围的人纷纷跪伏在地,杜妃愣了一下,赶紧也行叩拜之礼,众人呼道:“叩见陛下。”
“平身。”那男子的声音说道。
杜妃忽然发觉自己耳热心跳的,心口起伏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一开始以为是见到了天子紧张,很快她就明白不是那么回事,要说权势,郭绍登基前,符金盏的权势地位不比皇帝低,杜氏经常和她呆一块儿也没觉得紧张。
“今日大朝,群臣上书,为皇嫂上尊号,这是众多大臣的意见,请皇嫂观阅。”郭绍捧着一堆奏书走了过来。
越靠近过来,杜氏越是紧张,虽然皇帝根本就没注意她。
杜氏实在太久没见过须眉男子了,好几年以来,见到的不是妇人就是宦官……宦官起初也是男子,但杜氏从本能上就感受得出巨大的区别。
听郭绍的声音,虽然客气温和、却有着与宦官宫女全然不同的气息。她不禁悄悄抬头注意郭绍,高壮魁梧、挺直的身材,被太阳晒成铜色的脸,略显粗糙的皮肤,隐隐散发出一些难言的气息,他抬手握拳时,宽大的手掌、手背上的筋都凸显了出来,完全没有妇人们的细白精致,却处处有些简洁、阳刚之气。杜氏好久没有感受过了。
就在这时,郭绍明亮的目光忽然投到了杜氏脸上,杜氏吓了一条,急忙低头垂目动也不敢动。好在郭绍继续和符氏说话了,并未在意。
但这时杜氏才意识到,皇帝可能看不透自己的心思,但旁边的符氏肯定看在眼里了……因为女子心细,有点蛛丝马迹就有察觉。
杜氏作势不经意地观察符氏,果然大娘娘看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同,那种微笑的眼神,叫杜氏一时间羞愧难当。
杜氏这才明白一个道理:有些微妙的小动作,往往自以为别人发现不了、或者不会多想,但往往事与愿违。
她的注意力已从郭绍身上、转移到更加关系她命运的符金盏身上,发现符金盏雍容端庄,说话舒缓有礼,从仪态到口气都十分正派。
……上尊号有一个比较隆重的仪式,除了要去太庙祗告,在京二品以上的官员、诰命夫人都要到宫中进献祝贺的奏书,由皇帝进献金册、宝印,方算完成。这样一个仪式之后,权贵们就都知道尊崇者的名声了。
有仪式就有准备,议定五天后、即四月二十在宫中举行典礼。准备的事项除了安排人手、礼仪,还要通知在京的权贵。
秦国公孟昶忽然收到圣旨,先吓了一跳,得知详情后才松了一口气。
花蕊夫人也被封了品级的,孟昶便把这事告诉了她,好让她也准备一下。孟昶见花蕊夫人毫无担心之色,似乎还有点喜悦,他便随口说道:“真是奇怪了,新皇登基,诏书里不忘封你为诰命……郭铁匠有什么图谋,一有大典,就可以召你一同进宫……”
花蕊夫人瞪了他一眼:“现在还胡思乱想作甚?给我封诰命夫人,是因为想笼络蜀地人心。”
孟昶被花蕊夫人一瞪,只觉得她娇|嗔可爱,面目秀丽,身材柔软婀娜,便道:“如许久你也不为我侍寝,一点都不想?”
孟昶好一阵子没机会赌博了,存了一些钱买了十几个丫鬟,倒是不缺女人,可像花蕊夫人这样姿色的女子总是难寻,他一时间又动心了。
不料花蕊夫人恼道:“我才不想得那种脏病!”
……上次孟昶去赌坊嫖|妓,得了流脓的花柳病,把宫女都染上了,好不容易才治好。但郎中说有的人治不断根,那病倒不会要人性命,但花蕊夫人一想到就不舒服。
她现在看孟昶也不能动心。这人到东京后找不到方士,丹药也不吃了。可照样成天没事干,加上没有丹药祸害他的身子骨,身体好不了不少,养得比在蜀国还白还胖,实在叫花蕊夫人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转头看去,坐着的孟昶把椅子都占满了,就像一堆软|肉摊在上面,宽松柔软的丝绸袍服揉在一起,整个人看着毫无形状。
孟昶又叹了一句:“在成都府时,你何曾敢忤逆我的意思……唉!”
花蕊夫人默默不答,觉得孟昶是说实话,不说他当皇帝的时候自己不敢反抗,其实当时看他还顺眼得多,毕竟有皇帝威仪的衬托。
可花蕊夫人立刻又想到孟昶在河边花大量钱财,专门为她修建的水晶宫。一时间微微的亏欠心思又泛了上来,想起孟昶以前对她并不刻薄。
“罢了。”孟昶毫不生气,倒有些颓丧和难受。
他上下打量着花蕊夫人,不禁问道:“上次咱们被一个小官欺负,后来很快就解决了。究竟是因为你和京娘的关系,还是那郭铁匠看中你了?”
花蕊夫人忙道:“当然是京娘帮忙!”
孟昶又问:“那为何太常寺少卿(左攸)也来了?”
花蕊夫人顿时觉得孟昶有时候很容易被人算计,可其实也不傻,她含糊其辞道:“京娘本来就是今上府里的人,她却非官场上的人,要对付官员,自然只能求助今上的幕僚。”
“那倒也是……”孟昶若有所思。
花蕊夫人道:“今上要是对我有意,还封诰命夫人,径直把我抢进宫里,又能怎样?”
孟昶听罢愣了愣,点头称是。
花蕊夫人说到这里,倒真是提醒了自己……郭绍为何对自己不闻不理,如果是忘了,怎又会记得封自己名位?对郭绍的冷落,她感到十分失落,眉目间一股郁色泛上来。
有一次,她忍不住想去找京娘,欲通过京娘接近郭绍;可是京娘不在郭府,不知去了何处。花蕊夫人没有得逞,回来后才感到羞|臊,有夫之妇,竟沦落到要去主动勾引别人的地步?
而现在,进宫面圣的机会,好像又能见到郭绍了,花蕊夫人一时间心情有点复杂。
第五百一十三章 暗香滋德殿(1)
上尊号的日子很快就到来,郭绍率众臣先去祗告太庙,然后一群人回宫去见符金盏。⊙四⊙五⊙中⊙文●⌒,
刚在神像灵牌前出来,郭绍心里仍旧留着神秘庄严的痕迹,脑子里还回响着一句话,在大部分内容听不懂的祗告文里的一句“人君法天”。这个时代,此前换朝换代太快,皇帝的神秘已经极大降低了,但天地、神灵、君权神授的思想仍旧存在。别说此时的人们根本没有什么唯物主义的思想,就连郭绍也对神秘的东西有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直觉……就好像一个普通人走进庙里,哪怕自己不信神,也莫名有种敬畏之心。
他就算做了皇帝,面对很多“在天之灵”的灵位、也会有庄重之心。
而今天上尊号的符金盏,名义上就是先帝的皇后,郭绍有种说不出的感受……他其实很不喜欢“端慈”这样的名号;但理智告诉他这种名号是比较合适的,古人的两个字一般不是词,而是分开的两个字,都有褒扬符金盏之意,没什么不妥当。
郭绍乘坐御辇,在前呼后拥中到了滋德殿。
在宫中乘坐的辇车,头上一个黄顶盖,其它方向是敞着着,前后大群宫人随行和文武官员,其中也有吴越国在东京的使臣、已灭亡的蜀国的国主。滋德殿是目前“端慈皇后”的住所,上尊号典礼就得在这里举行,已属后宫;外臣很少能合法地进入后宫区域,郭绍做武将几年都没进来过,但遇到这样的大典礼仪就能进来。
在这种场合下,郭绍一直是所有人关注的焦点,会有一些类似满足虚弱的快|感,另一方面也比较拘谨,明星在台上一样得表演得体,所以作为皇帝、郭绍觉得要有演技……一个人不可能天生就是这么一副庄严的面孔和举止,但为了符合身份,装出来的罢了。而且威仪会反过来影响心态,总是这样正大光明,也会接受如此心境。
及至滋德殿正门外,无数的宫人跪伏叩拜;从另一条路过来的宫廷贵妇、命妇也汇聚到了这里。郭绍便率众人进了正殿。
滋德殿也修建在台基之上,位于皇城中轴线,周围很空,采光便很好。四处门窗的阳光照射进来,让正殿上的雕木、精致的摆设笼罩上一层黄色的流光,看起来愈发华丽贵气。
符金盏穿着宽大的黄色礼服坐在北面的榻上,雍容而端庄。郭绍走近前,先从宦官杨士良手里接过一叠奏书,呈给符金盏,鞠躬拜道:“皇嫂身位高贵,爱护将士,慈爱百姓,品仪端庄,深受天下之崇敬,满朝文武,进上尊号,请皇嫂过目。”
符金盏坐姿挺拔,从容而舒缓地说道:“官家与诸臣有此心,吾甚慰。”
郭绍递上奏书时,就近看到了符金盏的面容。她的名分是先帝遗孀,还做过太后,称号“端慈皇后”也是老气横秋,身份叫人想起那太庙里像鬼神一般的画像;可眼前的人,莫样儿却大不相同,充满了生命的美。榻上的黄色锦缎、她的袍服、首饰都十分鲜明艳丽,脸上肌肤更是洁白娇美,阳光洒在她光洁的肌肤上,仿佛有一层美好的光晕。
头发上、玉耳上、脖颈上的金玉珠宝首饰,五颜六色,在阳光下闪光,将玉白的肌肤、红红的朱唇衬得愈发|漂亮。
她那饱满的额头、圆润的鹅蛋脸,如水墨一般的眉毛和活泼的睫毛,弯弯的黑白分明的杏仁眼,如月光、如清澈的水,如春风一般充满了生命的气息。郭绍最喜那鬓发耳发的边际,发际间,白的肌肤、乌黑整齐的青丝,相映衬趣,叫人感觉十分清秀。如此容貌仪态,哪里有半点庙里那种阴晦的气氛?每一个细处都露出生命的活力。
就算袍服那么宽大繁复,但已是四月下月温度比较高,她不可能穿得厚,丝绸的柔软挡不住那诱人的身材轮廓。胸脯上圆润挺拔的线条,撑得很饱满,却毫不生硬,柔软美妙。坐着时,那裙腰附近,腰身、髋部十分美好……郭绍甚至闻到了那种干净的幽幽暗香,忍不住产生爱慕亲近之感。
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哪怕别人不敢注视这边,他也不敢露出丝毫不得体的表现,只能回避着符金盏的目光,才能沉住气。
郭绍接着又不紧不慢地从宦官端着的盘子里,亲手拿过宝印和金册,呈送给符金盏。
呈献宝印仪式后,郭绍鞠躬一拜,向西边走了几步,上位的西侧还有一张宝塌(此时,除了军中,位置是以东为尊;郭绍虽是皇帝,又是符金盏的平辈,不过符金盏在名分上比郭绍年长,所以为尊)。他转身看了一眼,站在一群妇人前首的符二妹便微笑着款款走上前来。
符二妹虽尚未封皇后,却是郭绍的正室,所以地位也很高。她双手微微抱于腹前,款款地走上来,仪态端正得体。郭绍见状,心道二妹虽然平时爱胡闹,到底是世家大族出身,礼仪还是有模有样的很拿得出手。她还在“坐月子”期间,需要休养,不过生产后过去了十多天,倒不必一直躺在床上了。
她走到西侧的榻前,郭绍没忍住轻轻扶了她一下,小声道:“慢点。”
二妹的脸蛋微微一红,款款落座。
上位虽然分东西,不过郭绍离符金盏坐得很近。
这时鼓乐之音便响起了,殿上不分男女,纷纷行三叩九拜之礼,恭贺端慈皇后。接着人们按名位高低分别上书恭贺,在音乐声中,大殿上的气氛渐渐热闹起来了。
郭绍面带从容,坐在那里接受人们的叩拜和祝贺。他微微侧目,从余光里看符金盏,仿佛看到一个阳光里的仙女女神一般,安静地坐在那里,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微笑……郭绍心下十分受用,他愿意看到符金盏的笑容、愿意看到她愉快,只不过这样的尊号还是不够,希望有一天可以给予更多的荣光。
就在这时,孟昶带着花蕊夫人上前恭贺。郭绍俯视下去,只见孟昶比以前更胖了,此时便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道:“谢端慈皇后、陛下圣恩。”
郭绍微微侧目,便看到了那衣领里面丰腴美好的白生生肌肤。花蕊夫人穿的是坦领罗裙,与唐朝侍女图里面那种酥|胸半露的款式相比,此时的风气收敛含蓄了很多;坦领衣衫平时最多能看到锁骨位置,一点都不露。但花蕊夫人双手抱在腹前,跪伏在地时,从上面俯视,就能从衣领里看到春光。
那玉白的脖颈、动感柔软的线条,郭绍顿时被刺激了。他仿佛嗅到了从女子肌肤上散发的特有幽香,心中绮丽;但一想到这种庄重场合,要是露出淫|邪作态,实在有损威仪。遂面无表情地应付着,面部已有些生硬。
他暗自定住心神,发现符金盏和二妹都好像在悄悄关注自己,心下愈发紧张。他甚至觉得孟昶的脸色也有点异样,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恭贺的礼节还在继续,但郭绍已经有点走神了。脑子里时不时就想着花蕊夫人那诱人的姿色,但理智告诉他没必要做得太过分……毕竟后宫女人很多,为了个美人杀孟昶抢人,影响不是很好。
临近中午,符金盏在滋德殿设宴,款待大臣命妇,并有歌舞音乐、各种节目助兴。
人们男女分作两面的席位,便有宫女在音乐之中上来翩翩起舞。郭绍起身离位,前去“更衣”。
从正殿后门出去,有一条迂回的廊庑,宦官宫女带着郭绍找到了方便的地方。他在里面长吁了口气,调整自己的心态,心道晚上就能叫妻妾侍寝了,在这种大典场合,还是收住心神比较好。
他从里面出来,赶着回正殿落座,大步走在最前面。不料刚转过墙角,忽然就近处出现个白影,他不留神差点撞上,武夫的本能反应,他立刻抬起双手护住要害,向前一推。手掌便接触到了一个软软的所在……
“呀!”一声娇呼,原来是个妇人,她的身体娇弱无力、轻轻就被推倒在地,双手捂着胸前。郭绍脸上顿时难堪,跟着他的宫女宦官也愣了。
宦官杨士良是在宫里比较有权势的宦官了,但并未呵斥冲撞了天子的妇人。郭绍定睛一看,原来是符金盏身边的一个先帝妃子,是杜妃,他见过的。
杜氏倒在地上,又急忙翻身跪伏道:“妾身无意冲撞了陛下,最该万死!”
郭绍便上前扶起她:“你没摔着吧?”
他这时确实没多想,没注意装模作样虚扶,只是觉得她摔了一跤,便扶她。不料手掌刚刚接触她的小臂,便感觉杜氏的身体明显地一颤,十分强烈像触电一般,再看她时,脸都红了。
杜氏小声道:“妾身没事,谢陛下……”
这时郭绍才发现,那杜氏的披帛和罗裙料子十分轻薄、很透。里面虽然有胸衣和长裤,却仍有大片肌肤在薄衣里面若隐若现,半遮半掩中那肌肤更加能勾起人的想象。
第五百一十四章 暗香滋德殿(2)
郭绍回到正殿,眼前还浮现出白花花的画面,鼻子里似乎还能嗅到那特有的暗香。那个杜氏,他完全不熟悉的人,也没有任何交情,但从她的眼睛里和反应中读到了一种渴望。刚刚她的身子的颤抖、她红着脸火热的眼神……无不引诱着郭绍。他感受到了妇人的心思,似乎看到了她的扭动、听到了婉转的声音。
但郭绍落座后,马上就看到了美丽的符金盏,心下顿时泛起一阵自责:今天是给金盏上尊号的好日子,若是在她的寝宫里动她身边的人,那便太过分了。
符金盏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殿上的表演,似乎对一切毫不知情。就在这时,“哈哈哈……”殿上一阵哄笑,金盏也从宽大的袖子里伸出玉手轻轻按在朱唇上,脸上泛出了笑容。这样一个历经艰辛的女子,此时笑得却很美很真,着实是自内心的笑意。
郭绍愣了愣,耳边仿佛响起了第一次和金盏亲热时她的话:现在最后的东西都给你了,以后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给你。
郭绍心下一酸,心道符金盏才是自己最心底的人,无可取代。他忙转头看殿上的光景,专心看戏。一个脸上抹着白灰的丑角坐在那里,另一个拿着扇子的穿袍服的围着丑角在戏弄。原来正在演滑稽的参军戏,难怪刚才大伙儿笑出声来。
那穿袍服的人又言语戏弄了一番,白灰丑角面若呆鸡、惟妙惟肖,周围的人再次零星笑。那穿袍服的人回头看向人群,做了个怪脸。
郭绍也放松下来,饶有兴致地观看节目。
不多时,符二妹微微欠身,靠近郭绍说道:“我先回去了,看看孩儿。”
郭绍便道:“我送你。”
他们夫妇一起离席,下面的大臣命妇纷纷侧目。殿上的节目还在继续,郭绍便没理会众人,带着二妹离开正殿。
及至东侧的一处宽敞宫室内,符二妹迫不及待地进去,从一个宫妇怀里抱起襁褓中的孩儿,笑着凑过来让郭绍看。郭绍瞧着这孩子也喜欢,眼睛很明亮,不过他不太会逗弄孩儿,只是平素也经常过来看看。他便说道:“满月了,我给老_二取个好听的大名。”
二妹那与金盏相似的脸上,露出了甜甜的笑容:“大名就要陛下取哩。”
这时“哇哇……”一声,二妹怀里的孩儿便哭了起来。符二妹见状掀开襁褓瞧了一眼,便道:“他饿了,要吃奶。快去叫奶娘过来。”
不料孩儿哭得很凶,还拿小手抓二妹的胸脯。二妹道:“马上就喂你,哎哟,你才十多天劲儿还挺大,要吃奶、马上就要,一点儿时候都等不得。”
不一会,一个走起路来胸脯像果冻一般抖动的妇人走进了寝宫,先急匆匆地向郭绍等屈膝行礼,便麻利地把孩儿接过去,然后转过身当场就解衣服。郭绍急忙侧过身回避。
二妹见状笑道:“咱们这孩儿,不如老大(李圆儿生)的乖,那孩儿不哭不闹,奴婢和奶娘都说好带。”
郭绍道:“老二想要什么,从小就知道卖力争取,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滋德殿正殿上,宦官曹泰不动声色地走上台阶,俯身在金盏的旁边小声耳语了几句。符金盏面不改色,眼睛里仍然带着微笑,只是轻声说道:“我知道了。”
她又坐了好一阵,参军戏演完了,换节目前有一个空隙。符金盏便开口道:“我有点累,要歇一会儿。诸位只管尽兴宴饮,不必拘束。”
众人纷纷站起来执礼道:“恭送端慈皇后。”
符金盏从廊庑上前去东边,到了符二妹的寝宫前,门口的宦官便道:“端慈皇后娘娘驾到。”众人纷纷弯腰躬身侍立在旁。
她留下随从,走进殿内,便见郭绍、二妹抱着孩儿,一家三口在一张软榻前。二妹笑着唤了一声大姐,郭绍抱拳执礼。旁边的奶娘便抱着孩儿回避了。
三人在宽敞明亮的前殿里入座,说着尊号的事,谈了一会。
……渐渐地便说起一些闲话来,符金盏看了二妹一眼,掩嘴笑道:“二妹着身子要养一个月,这下可有好多妇人盯着官家了。”
二妹做了个怪脸,小声道:“那个花蕊夫人,故意穿成那样,走到御座前时脸上泛红。”
郭绍愕然。但俩姐妹却不顾他,只顾调笑。
符金盏又道:“怕不止花蕊夫人,姐姐对不住你,那杜妃还撞了官家一下,胸都被摸了。”
郭绍十分惊奇,没料到符金盏如此伶牙俐齿,她估计有点生气,不过生气的方式不是怒、却是话里藏着话,说来讽刺郭绍。他听着又尴尬又难受,却偏生没法生气,更说不过她,只会觉得羞愧;因为金盏酸起来,同样很婉转,那好听的声音柔柔的话语,绵里带针,叫人无从辩解、无从反抗。
郭绍忙道:“我没看见,不是故意的。”
二妹脸色尴尬道:“杜妃不是先帝的妃子……”
符金盏道:“杜妃一直在我身边,人挺好,更不是个笨人,她恰好能撞到官家,倒也稀奇……虽是先帝妃子,你要是喜欢,要不我想个法子让她服侍你?”
“绝无此意。”郭绍道。
二妹也挺配合,说道:“也怪不得夫君,妇人们主动凑上来的。”
符金盏笑道:“他一进宫,就让李尚宫那等侍寝,这下好了,整个皇宫里的妇人,不论老丑都觉得有机会了。”
郭绍摸着脑门,皱眉道:“我倒真没想到这个问题……”
符金盏又道:“那些妇人,几年见不着一个男子,见到官家这样年轻力壮的人,还能不想?何况你又是皇帝,只要得宠了有巨大的好处。都想靠近你,倒也正常。二妹,这宫廷里妇人上万,这下和你争的人就多了。”
二妹低头沉默了片刻,说道:“宫里的人真是很多心眼,要不是大姐,我实在把握不了这后宫。”
俩人又说了一会话,二妹道:“大姐,你进来,我给你一样东西。”
她们便让郭绍稍等,亲热地一起走进里面的卧室,在两层紫色帷幔之内。郭绍坐在榻上,端起一盏茶灌了一口。
不多时,帷幔一阵晃动,二女子便掀开帷幔走出来了,郭绍转头扫了一眼,便没吭声。这时,穿着宽大袍服饰繁复的符金盏说道:“我先回宫歇会儿。”
穿着紫红色团花襦裙的符二妹应了一声。
郭绍起身抱拳道别。符金盏便走到了宫门口,从容地说道:“太吵了,穆尚宫你送我回宫,别的散了罢。”
郭绍正想开口和符二妹说话,转头看她的脸时,现她脸上泛红。顿觉表情异样,定睛一看,顿时愣了。
“符二妹”低声道:“不是我的主意,二妹非要与我换衣服。”
郭绍恍然大悟,心下顿时既激动又紧张,从南唐国回来一个月了,都没机会亲近符金盏。两姐妹乍看挺像,交换身份本来是一个法子,但无论郭绍还是符金盏,都不便主动要求二妹……没法开口的,对二妹不公平。
却不料忽然间有了机会,郭绍毫无准备。而且刚才的气氛也不对,婉言中就像吵了架一样。
郭绍好一会儿没吭声,符金盏抿了抿朱唇道:“我也不想做这等事,你也不缺妇人的。”
“去年我就出去了,金盏真不想?”郭绍悄悄问道。
符金盏瞪了他一眼,道:“你又没有美色,我也不需得宠上位,干嘛要想?”
郭绍一时间微微有点迷糊,小声道:“男子喜欢女色,妇人喜男子,不是一样的事儿?”
符金盏不动声色道:“可不太一样,女子要有好感、有情意,才真愿意奉献。”
“奉献……”郭绍看了她一眼,“你生气了?这真怪不得我,一群妇人在眼前晃……不过我也没做什么。”
符金盏幽幽叹了一气,说道:“我何曾让你不近女色?只不过今天我就在你身边,你却对别的妇人动心,我当然会不好受。”
郭绍不敢和她讲道理,什么男人本能、无关感情之类的话,当下便面不改色道:“我没动心。”
符金盏道:“那花蕊夫人胸口白花花的肉都露出来了,你不动心?”
“没有人能比金盏美,我干嘛动心?”郭绍正色道,一时间他几乎连自己都信了。
“真的?”符金盏弯弯的眼睛里露出笑容,那眼神极具洞穿力。郭绍都有种不愿意撒谎的压力,但心里情知:自己又不是想骗她,只是善意的心思;如若这种时候说真话,一定会影响情绪。
以前,郭绍有机会亲近美女,便是迫不及待直奔主题;但后来有了妻妾,他渐渐琢磨出了一些妇人的感受,再也不会那样囫囵吞枣了……他是个善于领悟和学习的人。他渐渐明白,妇人要真正满意,情绪、酝酿都是最重要的。有时候多花些心思,不仅能让对方满意,反过来在征服她的过程中、自己也能得到更多的心理满足和享乐。
第五百一十五章 暗香滋德殿(3)
正殿上的丝竹管弦之音隐隐传来,那边的表演应该换上舞姬们的舞蹈了。【頂【点【小【说,滋德殿今天的人特别多,除了正殿上宾客满堂,就是这寝宫外也有很多宦官宫女。不过这帷幔深处,倒也没人打搅。窗户已经关严实,帘子放下来了,寝宫内的光线变得黯淡,阳光从紫色帘子的边缘透了一点光,就好像太阳藏在乌云里、展现出来的彩霞。
宫闱中只有他们俩人,但外面的声音还是让他们有点紧张,说话也很小声。
符金盏道:“我可不像花蕊夫人、周娥皇她们一般能歌善舞,年纪也比你大……”
郭绍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笑道:“那我教金盏跳舞。”
符金盏忍俊不禁:“你会跳舞?”
“真的会。”郭绍一本正经道,“还是两个人跳的。虽不如那些舞姬一般有观赏性,不过重在参与,却不用干坐着看。”
于是郭绍上前,伸手搂住符金盏的腰身,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说道:“那只手,随意放在我肩膀上。”
符金盏道:“都抱在一起了,这叫跳舞么?”
郭绍不慌不忙地教她交际舞,这也是他唯一会跳的,以前在大学里学过。当时学会挺不容易,踩了舞伴无数次。
但让他惊奇的是,告诉了符金盏步伐后,就只说了一遍,她就记住了,虽然一开始比较生疏。伴着外面的曲子节奏,二人渐渐就默契起来……符金盏确实比后世的人都聪明,至少郭绍觉得自己就赶不上她。
不多时,符金盏便轻声道:“你这样,我们还怎么跳舞?”
郭绍道:“实在忍不住。”
符金盏道:“那你的手还乱动。”
郭绍并没有停下,手指沿着她的后背轻轻抚摸,沉声道:“真美。”
这交际舞就是为暧|昧而生的东西,靠这么近,连金盏头发上的气味都闻到了,不信跳舞的时候会没有想法。他又靠近了一些,腾出手,用手指背轻轻抚|弄她的鬓发,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朵悄悄说道:“青丝和肌肤之间,最是清秀。你的耳朵像玉一般……”
符金盏的呼吸有点沉重:“还有呢?”
郭绍道:“我还喜欢你的肩膀,骨骼纤细、肌肤丰腴,肩背修直,形状圆润。”
符金盏把头从郭绍的肩膀上挪开,美丽的明眸闪闪发光,她伸出削葱一般的手指,放在郭绍嘴上,一脸娇羞,柔声道:“先别跳了吧,以后再学。咱们温习一遍另一种事儿。”
……符金盏迷迷糊糊醒来,转头看着窗户帘子的光线明暗,判断自己就小睡了一会儿,本来就不敢在这里睡觉,呆的时间越长越容易露马脚,只不过刚才太累了就躺了一下。她伸手往旁边的床单上一摸,已经空了,似乎还带着郭绍身体的余温。
符金盏毫无防备地,心下一股莫名的伤感涌上来。
外面被几道墙阻隔了的音乐声仍在音乐飘荡在其间,但这宽敞华丽的寝宫依旧显得很空。
她想起来,第一回和郭绍在一块儿是在符家那座闲置的宅邸,倒是过了夜的,但没有床睡,而且天没亮就分开了。之后陆续和郭绍缠绵过几回,都是找一个地方藏起来,匆匆亲近一番。
符金盏此时忽然很想一件事,安安生生一觉醒来,旁边躺着人,一个她信任的男子绍哥儿。
她怔了一会儿,不敢过多停留,便起身从旁边的衣物里先找出胸衣和小衣。
……
次日一早,皇城一切如常。郭绍在金祥殿东侧的偏殿里和军政几个重要的人见面,商议和布置一些要紧的事。他坐在上位的一把椅子上,大臣也都坐着,这样的场面和以前在殿前司当值差不多,习惯总是不能一下子改完。
郭绍把最近的事说了一遍,转头看向枢密使王朴,王朴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话要说。
王朴抬头见郭绍看着自己,沉吟片刻,抱拳道:“陛下,您想好年号了么?”
郭绍心道:刚登基时提了一次没有满意的结果,后来就搁置了,毕竟现在才四月间,年号是次年才开始用,根本不必那么着急……但为何王朴非要提起?
若是别人问这话,郭绍不会多想。但王朴一向善谋,心思比较多,在这种场合他绝对不会说没用的话。
符金盏的尊号不是郭绍想出来的,那种可以大臣决定;但年号一般都是皇帝自个决定,这东西不仅有“奉正朔”名正言顺的作用,也能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一些皇帝对国家治理的理念方向。(如太平兴国这个年号,就有追求和平、抑制武功的理念。)
郭绍这么一想,明白王朴的意思了……朝廷中枢和殿前司官署的职能不一样,不仅是应付处理日常事务,还得规划国家的长远战略。王朴就是这个意思,想问郭绍有什么打算吧,又不太好直接问。
登基一月以来,郭绍多次想过这个问题。
如今这局面,政权更替还算比较平稳,大周的形势已经占据了大统王朝的大部分核心地区,主要方向无非两个:是向保障皇权发展?还是要继续大动干戈、建立更大的功业……从辽国手里夺回幽云十六州?
郭绍在做武将的时候就宣扬过自己的一些政治主张和抱负,军乐里就写过收复河山的愿望;但他没有在朝廷里正式确定。
或许从自身利益角度来看,已经坐上皇位,那么自己的皇位、子孙后代的皇位安全,是大于一切的利益。要保障郭家皇权,无疑限制武将是一条正路,因为唐末(五代)以来,有几个王朝的覆灭,主要根源都是开国皇帝驾崩后后人威望不足、根本控制不住内部武将,所以被取而代之……以前的王朝没有选择,外部军事威胁太大;现在大周在中原独大,外部威胁较小了。
郭绍认为自己才二十四岁,并不满足于此;但也不想让以前的格局持续下去,他在寻找一条路……沉默了好一阵,他不正面回答,只是说道:“收复河山、恢复汉唐威望荣光,成就帝国之基,一直都是我的梦想。将来我定不亏待诸位。”
他说这句话时,众人都转头看着他的脸,几个人与他相互目视,眼睛里都露出了激动的光辉。
第五百一十六章 丝绸缠老树
金祥殿有些年头了,墙角、窗棂都有明显的磨损痕迹,但毕竟是重要的建筑,应该经常有修缮。頂點小說,所以这偏殿里的环境看起来不算新,四下却打扫得很明净、布置得很漂亮。郭绍坐的这把椅子,木头上镶着金饰,不过身体能接触的地方,扶手、坐垫都缝着柔软精致的锦缎,既华丽、比起全部金铸的龙椅又不贵,而且细节考虑得很周到。
这样的环境让郭绍感觉沉稳,虽然尊贵却不浮夸。他身上的黄色龙袍和幞头,是量身打造的新衣服,绶带上的花纹精雕细琢,料子柔软而鲜艳;只不过脸上铜色的略显粗糙的皮肤,便和精致的装束不太相称了,甚至他的腮部还有一小块疤,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战阵上擦伤了留下的。郭绍的模样完全不像个生活优渥的人。
下面两边坐着的汉子,也和郭绍差不多,身上穿着精细的绫罗绸缎,却是一个个糙汉子,特别是满嘴大胡子的李处耘和马脸杨彪……看去像是丝绸缠在老树干上。就连文官魏仁溥,也是皮肤黝黑、身材壮实,膀子上的肌肉都把绸缎撑起来了。
这时王朴不动声色道:“老臣以为,眼下的形势,用兵应先北后南。
蜀、南唐既灭,南方已无威胁大周腹背的势力,吴越、南汉等地皆无进攻大周的实力,对这些地方不必急于求成。吴越国,前期应以安抚劝降为主;这地方是个泥潭,南唐水师、步军并不弱,却也曾陷在吴越进展困难,两国结怨数十年,南唐国至今没能灭掉吴越,大周要用武也是个麻烦。而南汉国,臣闻其君昏臣庸,可先招降、后用地方偏师攻取其地;而我中原主力,应养精蓄锐准备对付北方大敌。”
此时的场面,郭绍坐在正面,大臣分坐两边,说话干脆利索、谁也不引经据典;倒真有点郭绍在殿前司大堂议事的风格。
郭绍觉得,每一个圈子都会渐渐形成一种独特的交流方式,与成员的出身、习惯、思维都有关。比如先秦时期“君子”圈,说话不引《诗经》,就会被人觉得没有文化;古代文官的文章言论,总会有之乎者也、经纶圣人之言;后世官场,总会有一套来源于马|列主义,或什么思想、理论的堂皇言辞。
但无论用什么方式,总会有一些隐含的“弦外之音”在里面。
郭绍就从王朴的言论里听出了弦外之音。他习惯性地提起毛笔,在册子里记录此时听出的意思。
他坐得很端正,背挺直了一本正经地书写,用毛笔,不像硬笔一样趴着也能写……王朴主张先北后南,应该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尽早限制武将兵权。除了与辽国开战,中原王朝不需要继续以前的军国体制,照样有实力收复南方;但与辽国开战不同,本来就是强敌,限制武将会打击他们的积极性。只要收复幽云十六州,就能进入全面限制兵权的步骤。
王朴微微侧目,见郭绍在听他的主张时还记笔记,脸上的表情大为受用,大受鼓舞。王朴便继续说道:“契丹主昏庸残暴,内部人心不稳。我朝不能为了南方剩下的小国耗费时日,错失良机;理应抓住机会,尽早北伐,趁其虚弱之时,将北面防线推进至长城!”
他想了想又道:“今天下久经战乱,禁军常年战阵磨砺,尚武善战;但若在安乐中待过十年八年,是否还有现今的战力,尚且难料。故老臣以为,北伐宜早不宜迟,内部休整稳定,即可部署北面之事。”
郭绍问道:“王使君以为,我朝该如何着手?”
王朴看了一眼魏仁溥,魏仁溥便站起来抱拳作拜,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卷图纸。郭绍见状,原来枢密院的人对这事儿早有准备。
魏仁溥将带来的图纸在上首的木架上挂起来,郭绍和大臣们纷纷看过去。魏仁溥举止镇定,伸手指着图道:“陛下、诸位同僚,请看此处,北汉的位置。
这条粗线是太行山,西侧便是北汉国地盘,东侧是我朝河北区域。首先,北汉军从南部下来,便直逼黄河,是悬在中原腹地的利剑隐患,南进则可威胁我腹心。其次,我朝攻幽州,必出雄、霸、易(河北),渡拒马河,并以此为大本营和大军后方;北汉军主力自晋阳(太原)可入忻、代盆地,然后从易州西侧进入河北,东出则可威胁我北伐军后路。
北汉国,便是镶入‘中国’的一个楔子,必拔之而后安。”
郭绍听得入神,魏仁溥仍然像以前那么有风度,有儒雅之气,说话中气有力。郭绍一直都很欣赏魏仁溥,这人的气质既有尚武之风、又有礼仪风范。
魏仁溥道:“假设我朝夺占幽州,必进一步北进夺取燕山、西山、云州(大同,这一段则是明朝宣大防线的地区),将国境推进至长城,方可有险可据。北汉便是云州腹背的威胁,也必须要拔除。
因此,王使君与臣的共同主张,要取幽云,先伐北汉。”
他说完,又向上位一拜,郭绍点头以示回应。魏仁溥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郭绍回顾左右:“诸位有何意见?”
李处耘和杨彪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王溥和李谷两个文官对此不吭声。像一座小山一样的史彦超,坐在几个人中间,像大一号的人,又如同一只猩猩一般,瞪圆了眼睛在那发愣。
没有评说枢密院官员的主张,郭绍便不再问了。眼看时辰不早,大伙儿还得返回衙门办公,郭绍便询问了一番东京的防务军令,然后解散。
……今天正当调防的日子,郭绍议事罢,也不看奏章,径直坐御辇前去皇城东华门,登上城头观看调防的军队。果然不出所料,他选对了位置,皇城东侧的马行街上有好些人马在依照军令调动。
郭绍观看了一会儿,对整肃的军纪军容十分满意。
将士们在东京城内,不用携带大量的粮草和行军用具,衣甲也很整洁,当然就比在外作战时好看多了。整齐的队列,“咔、咔……”沉闷又厚重的脚步声,充满了力量。郭绍觉得比歌舞还好看。
这时有人发现城楼上的黄色伞盖了,便喊了起来,将士们纷纷侧目,一时间大街上哗然,“万岁”的呐喊声仿佛在整座城池回响。
……
天子的武力,较高的地位,队列里的士卒昂首挺胸极有气势。马行街上的百姓行人,都让到道旁,又敬又怕地围观禁军人马。
自汉唐以来,武夫的地位一直不低,从未受过歧视,唐朝甚至以建功立业、出将拜相为世人最大的荣耀,所以才会有很多边塞诗,有文人“若个书生万户侯”的言论。
而此时,经过了唐末以及之后几个朝代(五代)的混战,武夫更是张扬。战乱让世人惧怕痛恨武人……不过周军禁军还好,军纪比较严明,少有扰民,所以百姓们、东京百姓对这些禁军将士倒没有多少成见。
禁军将士并非农奴一般的底层,实际上他们是周朝素质较高的青壮阶层。身高、力气、年龄都是经过筛选的,不少士卒还识字,而且这帮人现在挺富裕。朝廷以军事优先,大量社会资源向军队倾斜,最近攻蜀、攻南唐之战,郭绍还赏了他们大量钱财……
将士们的形象,不是因为武夫这个职业,而是禁军本身就收纳了一批社会精锐青壮……若是到了重文轻武的时代,素质高的年轻人都去读书科举了,世人就会觉得读书人光鲜受敬重。
那道旁被堵塞逗留了一些过路的小娘小媳妇,见到队列里的将士,很多小娘面有桃花之色,在那兴奋地观看。就连老妇人也啧啧称赞。世上的男丁,老幼高矮胖瘦都有,禁军将士却是清一色的高壮青年,而且有地有钱、吃皇粮、有凭功劳晋升官僚的机会,没事还能见着皇帝。难怪受妇人们喜欢了。
路边的姚二牛看着这番场面,也是激动不已,不管身边站的人是不是陌生人,逢人便颇有优越感地说:“俺也是禁军里的人,那边的人都是俺的兄弟!”
有人忍不住嘀咕道:“瞧着不像,你要是禁军的人,站在咱们这里作甚?”
姚二牛如同被泼了一瓢冷水,想着自己刚刚向指挥使提出辞职,心里一股难受涌了上来。指挥使张建奎已经知道他家里的情况了,一大家子只有姚二牛一个青壮男丁,估计会同意的。
姚二牛从南唐国出征回来,发了一笔财。他所在的虎贲军左厢第三军多次在战阵上取胜,姚二牛在当涂之战时又被弄到了前排冲锋,论功欣赏时他分了很多钱……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财物。
他拿着钱在东京买了宅子、铺面,在开封府买了一块耕地,既然已经有钱了,从军上战场还可能会死,所以当时就不想干了。这不刚刚提出要解甲归田。
可是,这时姚二牛却“唉”地叹息了一声,模样颇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