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冰凉与温热
草长莺飞,纸鸢漫天。
十二年前,六岁的慕尧还是乖巧白嫩的小公子,他性子温和,平日里安安静静,被自家老爹——锦绣山庄的庄主慕啸送去学院里认字读书。
慕啸说了,锦绣山庄的生意少不了和人打交道,天天待在山庄里,接触的都是庄里的人,没有同龄的玩伴,难免性子会越发喜静,不好与人交流。
于是,夫人叶凝霜发话了,不是有家享誉盛名的学院吗?很多江湖门派还有经商世家都送哪儿去学习,干脆也让慕尧去吧。
叶凝霜这边点了路,慕啸立时着手去办,不出三天的工夫,慕尧便连人带行李箱,一齐被工工整整打包到了书院门口,还有一大批绫罗绸缎、金银纺绣的精致物品,给学院的先生、同窗送作见面礼。
慕尧待人温柔谦和,无论是读书还是与人相处,都极有分寸,没有很脱节。况且人也聪慧,学术上能知一反三,明辨非常,学院的老师都是对他赞不绝口。
但他这人很爱清静,所有一切都爱点到即止,多余的绝不参与。六七岁的孩子,又都家境殷实,正是爱好玩闹的年纪,一般在课后,大家都不急着回去,总是约好去何处玩闹,再拉个场子。
而在玩乐的事情上,慕尧一概不参与,没甚兴趣。
几次婉拒还好,大家还都客客气气的,即便是盛情难却,慕尧又笑得温和诚恳,道:“你们只管去玩,所用财钱,一律算到我账上。”
连着这么数次下来,倒也平安无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能来这家学院读书的孩子,又有谁是缺这几个钱的?几次下来,也都颇有微词,在心里隐隐觉出不对劲儿来。
我们都约好出去玩,你慕尧凭什么总是一副避不参与的姿态,这是瞧不起我们?嫌弃我们拉帮结伙吗?
这里的孩子,都家大业大。长辈平日里没时间,疏于照顾和管教,对其溺爱非常,性子都极其随心所欲,心气比天高,还不太懂体谅与同理心为何物。脾气上来了,便跑去总是单人行动的慕尧那儿,开始找茬儿。
这不,慕尧刚收好书桌,领头的孩子就将书本一把推翻,手掌撑到了慕尧的桌前,拍了三下。
“慕尧,是这个名字吧?你很狂啊。”
慕尧见书本翻倒在地,心里不悦,面上仅是微微皱眉,语气依旧平和。
“此话怎讲?”
“约你好几次,每次都推,平时看你本本分分的,架子倒挺大啊。”
慕尧淡笑不语,推开桌前的手,将书本一本本重新摆好,点头示意,跨步就要离开。
他们来势汹汹,怎会轻易让慕尧离开?
领头的孩子一招手,其余孩子就挡到了慕尧身前,里三圈外三圈包了个严严实实,大有“收拾一顿”的架势。
慕尧个子算高,但相比其他孩子,显得清瘦了些,真要打起来,还是以一敌众的情况,嗯,来找茬儿的人尽数觉得,真是难于登天。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今天出去玩,你,跟,不,跟?”
说着,领头的孩子晃了晃手,伸手就要去扯慕尧的衣领。
看来,爹娘今晚得去医药神尊要些跌打药膏了。
慕尧扫了一圈,见人数足有十余人,默默在心里加了句,估计得要不少。
可就在他要抬手,露出腕间的金丝缕之前,一个娇小的身影好似从天而将,瞬间闪到他之前,一把暗纹斑驳的精致匕首便将领头孩子的手格挡在前。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让,他,走。”
这声音干净,又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娇憨之气,音色甜而不腻,在慕尧听来,心里踏实极了。
他低头去看声音的主人,是一位小小公子,身着浅红罩衫衣袍,年龄极幼,身高刚及他肩膀,正巧让他瞧见,那头发扎在脑后,松松垮垮,浅红发带就随意垂下来。
哦,是今天新来的,叫……慕尧想了片刻,立时从记忆里搜刮出一个名字——封刃。
这封刃比之慕尧更为纤细,在学院中看着甚为幼小,一双眼睛灵动清澈……就完全不像是会挡在人前的模样,尤其,这一片孩子里,论个头,顶他两个的都有了。
本来,封刃刚来,面上都得和和气气的,大家也就没有约他一同去玩的意思。可他突然来这么一手,不是公然打脸的吗?还拿出把匕首出来,这么危险的东西,天下间哪个父母这么没分寸?给个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带把防身武器?
领头的孩子气得不轻,简直……简直反了天了,这不是恶霸流氓是什么?
慕尧见领头的孩子面色白了青,青了又黑,明显是又怕又气,果不其然,那孩子面子过不去,伸手就推向封刃,要去夺那枚匕首。
“偏不!”
电光火石,那孩子扑了空,栽倒在地。
而慕尧只觉眼前身影一晃,封刃灵巧地侧身偏过,然后他就觉自己微凉的腕间带了温热,顷刻间由心脉蜿蜒而上,遍布五脏内附,送到心跳震颤之处,他明晰感到,这是不同于金丝缕冰凉触感的温热。
封刃一手拉着慕尧,一手转动未出鞘的匕首,挡开扑到他身前的手掌。不多时,已然闪躲不下五六人。
眼见有人绕至封刃侧后,伸手要扯他手臂。这一招显然是想仰仗力气大于封刃,将他按倒,慕尧看得明白,顿时出手,掌心在那人手腕一拂,完全卸掉了整个手臂的力道,那人“哎呦”一声,身子不稳半跪于地。
再有想攻向封刃的人,慕尧都是如法炮制,悄无声息将人放倒在地。
这一切动作,都平静无波澜,而始作俑者慕尧的脸上,一如以往,可谓不动声色。
没多久,前来挑衅的孩子便散开在地,疼得龇牙咧嘴,感到分外屈辱,扬言此仇不共戴天,必要上报父母,上门讨还。
正此时,门外脚步声渐近,学院的先生听到动静,都匆忙往这里赶。
慕尧心知先生一来,若是在这情形中看到封刃,他恐怕也脱不了干系,不如……跟着,他朗声道:“今日之事,是我慕尧一人引起,自是慕尧一人承担。各位若是心有不甘,便可来我锦绣山庄,慕尧一定恭候。”
说罢,还没等其余人反应过来,他便在领头孩子的手腕上施力一拧,逼得那人握着匕首的手掌松开,他拿回匕首,另一手反手一转握住封刃的手腕。
入手触感温热,他不敢用力,只虚虚圈着,带着封刃一路跑出了学堂,跑出了小苑,跑出了热闹又拥挤的街巷,跑向了被夕阳染成了金色与红色交织的边际。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名唤暮晓
封刃被拉着跑了老远,他猛地甩开慕尧的手,仰起脸,“你跑什么?”
“你不怕先生吗?”
“先生又不会吃人。”
“你也不怕他们找你家麻烦?”
“你也不怕啊,还特意又报了名字给他们。”
慕尧语塞。
封刃踮起脚,拍了拍慕尧的肩膀,语重心长。
“你看你呀,你也太好欺负了吧,不仅不会打架,还是个呆瓜,你这样的,只有一个人的话,身上岂不是会脱一层皮?不过,他们要是再敢追上来,我来对付就行了。你呢,就在旁边好好呆着。不用谢本……大侠,你一看就是个乖宝宝,没做过什么坏事,也还没被打过。”
慕尧心里不由发乐,问道:“那,封……大侠,你是做过坏事喽?还被……打过?”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样的侠义之为,怎么能算坏事呢?至于被打……偶尔被父母打打,之类的,也算不得被打吧……”
慕尧无奈,拉着封刃的手,就要将匕首交还。
封刃连忙推开,“其实我自己留着无用,不如给你拿着防身。”
防身?慕尧心里点头,是了,刚刚就是有人要来拽自己的手臂,封刃才将匕首掷出的。
见封刃心意拳拳,慕尧便没再推脱,仔细瞧着匕首,心里越发喜爱,又问道“这匕首这般精细,是何名字?”
封刃道:“家中兵器太多,并非每一个都拟定了名字。你要是喜欢,就给它取个名字吧。”说到此处,封刃还拍了拍胸膛,满是理所当然的豪迈劲儿,“以后,我罩你。”
之后,慕尧回到家中,大致交代了情况,避重就轻忽略了封刃手拿匕首,以及自己暗地里给人手臂卸力的事情,言语极其有分寸,明晰异常,听得慕啸和叶凝霜好像在看皮影戏似的,一幕幕画面都跳动着、鲜活着。
慕尧说完,也不多作其他,抛了一句“孩儿冲动有过,自会反思”,然后就跑去了思过堂,虔诚地跪了不到半盏茶的空儿。
他算着时间,慕啸来喊他吃饭比预料中还早了些。接下来的事情就不难了,锦绣山庄先一步登门道歉,备好了大大小小的礼,把那天惹事儿的孩子家里都挨个儿走了个遍。慕尧也亲自跟了去,简要概述了事情经过,语气特乖巧特温文,该详细的地方一个都没漏,结果,学院里那些嚣张跋扈的孩子多半被家里人收拾了个痛快。
但慕尧却忍不住怅然若失,因为那个比他矮了一个脑袋,赠了他随身携带的一枚匕首,娇小可爱还信誓旦旦放言要罩他的封刃小大侠,就再也没有来过书院,似乎在人间蒸发了。
当然,他一向藏得好,谁也看不出来。
他去问过先生,先生和他打着哈哈,他想,也许人都有些自己的故事,不该强求。
就在他一边望着匕首自行拟了三百多个名字又挨着否定,一边给自己催眠不该强求的第三个月,锻雪山庄的客人到访锦绣山庄,他三个月的辗转反侧,都颠倒重来。
“这是你封雪伯伯,你以前就见过了,这一位啊,是……”
他们站在小苑里,慕啸介绍着锻雪山庄来的客人。那个身着月白女装,头发松松垮垮扎在脑后,俨然是男装打扮的女童,便别扭地站在封雪的身旁。
立在一侧的慕尧耳朵里却是嗡嗡作响。
他转而又觉万籁俱寂,只余下清风迎面,合着阳光,悠悠荡荡送来了三个字。
从远至近,飘忽着,婉转着,敲打在他心上。
“封晓刃。”
原来他是她,封刃便是封晓刃。
慕尧一向温和有礼,从不出错,但当他见到,那个承诺要罩他的小大侠,那个幼小的身影,从阳光下,一步步朝他走来,离他越来越近,禁不住心跳如鼓,终于也乱了方寸。
三个月的忍耐坚持、自欺欺人,只消一个人影,便分崩离析,骤然溃散。
但慕尧甘之如饴。
他温柔笑着,那一副几近无可挑剔的温润公子样儿,很是惹人喜爱,他老早就驾轻就熟。但这一次,一丝不苟的温文下,又潜伏了忐忑、热烈与狂喜,燃着火喷涌着,让他险些失了态。
而慕尧也不在意。
“封大侠,久仰久仰。”
这一句话刚出口,封晓刃瞪向慕尧,眼睛分明红了。
“我这丫头,和旁人不太一样,经常有些失了礼数的举动,可别见怪。”封雪说道。
“哪里哪里……”慕啸连忙摆手。
慕尧心觉不对劲儿,便见封晓刃一把扯下发带,任由青丝坠满肩头,还通红着一双眼,朝封雪低吼。
“反正在你眼里,我永远都不让你满意!”
这一切都突如其来,封晓刃说完后掉头就跑,丝毫也不拖泥带水。
惊得封雪与慕啸都愣在当场,没来及动作。
说来也巧,封晓刃的泪水被风一带,就跃到了慕尧的脸颊之上,让他好一番惊讶。
没想到,封晓刃的泪水,都是温热得恰到好处。
锦绣山庄占地不小,慕尧找了小半天,才终于在一偏绿荫下,找到哭成了花猫脸的封晓刃。
她小小一只,就蹲坐在树下,头发披散着,即便哭得双眼通红,见他找来,还是咬着嘴唇,漂亮的眉眼倔强得很,让慕尧心生了无限向往。
“小大侠,我们回去吧,不然,没人在我爹面前,给我伸张正义了。”慕尧笑笑,小心翼翼地蹲到了封晓刃身边。
“你爹,也瞧不上你吗?”封晓刃深深吸了一口气,憋住泪,问道。
“也?”
封晓刃转过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爹并不认可我,说我男装的样子……”
见封晓刃委屈到哽咽,慕尧柔声道:“小大侠,你喜欢男装吗?”
“喜欢啊!”封晓刃抬起眼,盛满了泪水的眸子在光下亮亮晶晶,“男人可以做好多事情,能去很多地方,能帮很多人,能成为一个盖世豪侠,能锄强扶弱,能行侠天下……我……”
慕尧点点头,认真道:“那你也做到了。”
“但我爹,总说我……不伦不类,太过失礼……”封晓刃拽住慕尧的衣服,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慕尧,“呆瓜,我扮男装,真的,不好吗?”
慕尧真的呆了片刻,随即摇头,道:“小大侠,你上次罩住了我,这就忘了?”
“啊?”
“好看,你男装的样子,慕尧很喜欢。”
“骗……骗人。”
慕尧不再多言,只将封晓刃黏在腮边的头发轻轻顺在脑后,跟着,细长的手指就在那乌发中来回穿梭,轻柔,却也有力,不多时,边拢起了封晓刃的头发,扯下一段金丝缕织就的发带,缓缓给她扎在了脑后。
虽然随意,但也不再松垮。
幸好锦绣山庄所习武功,总与丝线绕不开,从小就学了些摆弄针线、绸缎的基本功,手指更是练得灵巧无比,梳一个头发,真的不算难。
更何况,封晓刃的发丝,也是温热得令人感到,舒服极了。
“呆瓜,你人可真好。”封晓刃摸了摸自己被扎好的发,闷声道,“我爹,他非要在我名字里加个‘晓’字,哪里有‘封刃’来得直白、霸气呢?他啊,就是不喜欢我……”
“晓?哪个“晓”?”
封晓刃顺手拉过慕尧的手,在他掌心比划了一个“晓”字。
原来,是“知晓”的“晓”,也是“破晓”的“晓”。
那这个名字,也算是恰如其分吧。
慕尧在心中想道。
“小大侠,锋刃锐利,但唯有懂得‘刃’之锐利,知晓‘刃’之难得的人,才更加难得,不是吗?”
见封晓刃恍然,慕尧又将她慢慢拉起,牵着她往山庄内的大厅走去。
“小大侠,你可以听从自己的心,变成你喜欢的任何样子,无论男装还是女装,慕尧都喜欢,都觉得好看无比。”
因为,你是你,无论什么名字,什么身份,你都只是你。
这俩人回去的时候,便已傍晚,第二日,天将明之时,慕尧又从梦中惊醒,窗外正是日出破晓。
他突然想到,“晓”,还可以是“破晓”的晓。
从此,慕尧终于决定了匕首的名字。
日落傍晚为之暮,日出东升为破晓,也许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那么这把赠予他手上的匕首,可唤名——“暮晓”。
第一百二十三章 青梅不相同
谷中战台,浅黛色的身影纵身跃起,封晓刃手持雪刃,逼近于一袭黄白衣衫的慕尧。
武林盟众都知俩人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平日就切磋无数,就眼下情况,也不至下得狠手。
但谁也瞧得出来,封晓刃频频进攻,雪刃寒光呈横竖纵横,但金丝缕却不似往日精细飒目,每每都只囚困于台中一处角落,很不畅快,慕尧本人只得不断转换方向,节节败退。
台下的展靖谙蹙起眉,武功之道,讲究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怎地慕尧所使的金丝缕,总有种断断续续之感?
“慕尧为什么这样?”
将甚就坐在展靖谙一侧,翘着脚颠了颠,倒不十分在意,非常自在地抓了把送上来的点心,递向展靖谙,“问忧谷的冰雪栗,又甜又冰,不尝尝?”
展靖谙接过冰栗,将甚嚼着栗子,道:“一个不愿意被让,另一个不愿意真打呗。”
“不仅仅,”展靖谙看封晓刃挥刀自如,游刃有余,摇摇头,“封晓刃的刀法并非杂乱无章,慕尧想放水,也不必这般明显。”
将甚看了会儿,捏着下巴沉吟,“那你觉得……”
“他想逃避。”展靖谙心想,也不知慕尧与封晓刃有何往事,慕尧会如此动作。
“那他也是太低估封晓刃了。”将甚想了会儿,意味深长道。
坐在场下的众人观看战局,走神者各有考虑,在意者各有心事。
龙璧寒坐在主台的中央,漫不经心地望着台上对打的俩人,见慕尧只专心躲闪,避开雪刃锋芒,手中的金丝缕进攻之势,徒具其型,不成方圆,看似变化万千,实则束手束脚,尽是表面功夫。
这让龙璧寒看向慕尧的眼神也是别有深意。
他用金丝缕编织了一个网,没网住封晓刃的刀法,却网住了自己的内心。
“慕尧,你还要保存实力多久?”封晓刃挥刀挡开直面而来的金丝缕,厉声问道。
“晓刃,在没能把对手逼到绝境之时,都不可妄下定论,因为……”慕尧右手轻扬,金丝缕犹如万点金光,尽数砸落在封晓刃身侧,“轻敌只会自败其局。”
封晓刃挥刀而上,“慕尧,你再这样躲闪,我也不会留手了!”
话音刚落,雪刃银芒骤出,直冲慕尧腰腹,这一招毫无虚实变幻,慕尧心知这是封晓刃惯用的招法,似真实虚,意在恍惚对手,为下一招快攻蓄力。
慕尧侧避打算斜身擦过,然而,只听得一声叮铃相击,腰间吃力,与雪刃相撞——这一刀法竟是以虚掩实,毫不含糊拖沓。慕尧心间一顿,视线恍惚了起来,晓刃似乎不再是以往那个只顾拔刀仗义行事,却一定需要他在旁偷偷收拾烂摊子的,那个最爱男装打扮说自己名叫“封刃”的小姑娘了。
雪刃侧挑,封晓刃反手撤出,刀锋银光与衣衫金芒相互对撞,唰的一声,近腰衣衫撕裂开一道口子,俩人纷纷旋身后退。
一柄短刃匕首突的飞出,在光下尤其刺目。
跌落于地,还打着旋儿。
封晓刃一阵恍然,是暮晓。
众人惊诧异常,更有甚者,与慕尧、封晓刃交好的几位武林同龄之人,霍地站立起身。
展靖谙与将甚对视一眼,不禁愣住:他们这是来真的?
将甚又喂了自己一口冰栗,一脸理所应当:不来真的还叫对战?
见局面略微失控,慕尧的腰间白衣渗出血迹,楚夜阑与沈延歌心中不忍,跟着便要飞身跃上战台,忽的一柄长剑拦在二人身前,立时阻了双方身姿。
人人可辨——正是未央长剑。
“坐回去。”长剑倏忽收回,赵遇铮低垂了眉眼,不动声色,全程也只细细品茶。
众人沉默片刻,都依言照做。展靖谙又听得一声源自赵遇铮的清浅之音,缓缓飘来,细不可闻,“他们自己的结,让他们自己解。”
龙璧寒目中闪闪,唇边勾起笑颜,哦,这才有点意思。
“这把匕首,是那时……”刀尖斜指地面,封晓刃眯眼,往事一幕幕回荡于脑中,她继而又问,“慕尧,你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很喜欢伪装了。”
慕尧心中一紧,温润的笑意掩住苦涩。
“你明明,一个人就能打得过学院里挑事儿的学生,但你偏不。你明明,武功在我之上,却一直掩藏,偷着收拾残局,绝不轻易显露。你明明,不需要我来罩着,根本用不着这把匕首来防身。”
封晓刃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哽咽,她咬住唇,目光紧紧盯着依旧笑得温暖如三月春风的慕尧。
这语气从起初的不满、惊异,蒙受欺骗的恼怒,再到最后的难过委屈,在慕尧听来,都只是来自一个平梅竹马的小姑娘的撒娇。
当然,这个姑娘平日里并不爱撒娇,只专注于行侠天下。
“但你需要。”慕尧回望着封晓刃的双眸,依稀从那双漂亮灵动的眼睛里,见到了一心除暴安良、侠气满满的小大侠,他一字一顿,又温柔又认真,“你需要从闹事儿的孩子手里解救无辜的孩子,所以我便没有出手。你需要坚定自己的侠义心肠,这与武功强弱无关,所以我没必要显露武功。”
“那这匕首,你又该如何说?”
“是,这‘暮晓’匕首,你不需要必须送我。”慕尧沉吟,静静叹了一口气,“但这是我的私心,我需要。”
这俩人声音自然不大,但奈何整个场子的人都不约而同屏息凝气,多多少少能听回到耳朵里几句。
尤其封雪与段千江,还有慕啸与叶凝霜,心中不禁暗道:这龙谷主的冰雪晶够邪乎的啊,怎么这么巧俩人就分到一组对战?而且,若是有些偏差,这俩怕不是会翻脸?
“什么?”封晓刃愣道。
“晓刃,自你出现以前,我所学所做,皆是知分寸、懂世故。于我而言,武林需要锦绣山庄,我便会继承,锦绣山庄需要金丝缕,我便会认真习得……外界需要什么,那都无妨,只要没有违背父母、仁义,那便无错,我便不需介意。大千世界,纵然有尘沙落地,我自孑然一身,只当是多余之事,不加理会。我生性温凉,点到即止,从不知自己的心意在何。直到……”
慕尧停下来,眉眼的笑溢出了多过内敛的颜色。
“我没有的东西,你有。所有人都在求自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你不同,不公平的事情便不能容,哪管它大小,欺凌弱小的做法便不能忍,哪管人身份地位,眼中有砂砾便是有砂砾,绝不视而不见。原来我不曾涉足的地方,就存放着我迷路的心意。”
“你……”封晓刃与慕尧自幼相识,知他所言情真意切,是真心夸赞她侠义心肠,左右不知该回什么好了,顿了会儿,才终于道,“慕尧,其实,你是第一个说我扮作男装,并无不可的人。所以我……”
那年,封晓刃以“封刃”为名,想在四处仗义事迹当中寻到一杆秤,比量出她与男子并无不同,也可仗义天下,锄强扶弱。只是封庄主与夫人都觉得是胡闹顽劣,甚至姐姐封篱也劝她莫要再惹爹娘伤心。
她想,该如何才能得到爹娘的认可?谁能明白她亦有自己的执着?她和旁人眼光较着劲儿,也和自己较着劲儿,直到那天在锦绣山庄,慕尧不像任何人那般要求她如何,反而肯定了她,这才叫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有人理解,自己并非怪物。
她的青梅竹马,让她在江湖侠义间走走停停中,拥享了坚定与快意。无论如何,不能忘记。
慕尧朝她点头,道:“你是何装扮,都不妨碍侠义心肠,自然也是好看至极,能有什么不可呢?”跟着,慕尧温和的笑中染了肃色与无奈,他道:“朱砂桂事件之后,你我固有一战,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你不动真格的话,一定会输给现今的我。”
第一百二十四章 竹马勿相让
随着封晓刃的话音落下,雪刃携寒光劈来,刀气强劲,慕尧不敢托大,金光被金丝缕一拥,斜切挡开。
就一个瞬间,慕尧便拿准时机跃到了对角一处。
谁人都瞧得出,雪刃果断决绝,而金丝缕犹豫退避。这一战之中,慕尧显然不愿使出全力,任由封晓刃哆哆紧逼,都不可。
“金丝缕,锦绣山庄圣物,坚若钢铁,韧比钢丝,珍甚金玉。手持这样的宝贵武器,却一味躲避,你也不嫌丢尽了锦绣山庄的脸,辱没自家的威名?”
慕尧长长叹了一口气,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倘若慕尧以金丝缕进攻,才恐徒增锦绣山庄的罪名……”
武林人士,耳力尽皆不差,纵然慕尧声音极轻,也隐约听了些许。
知子莫若母,叶凝霜拽了旁边的慕啸一下,慕啸紧皱眉头看过去,却又见自己的夫人正安心品茶,示意他也来一杯。
“不担心?”
“这有什么?”叶凝霜整了整略皱的衣袖,“慕尧心里有结,你我都解不开他的愧疚,不妨,就让晓刃试试。”
“夫人高见。”
跟着,慕啸接过茶杯,认真地品起茶来。嗯,问忧谷的水,配草木茶庄的茶,甚好。
场上慕尧一再退让,金丝缕金光飒飒,却只似流星漫天,落到无人之处。封晓刃转身强攻,几乎不给慕尧丝毫避让的时机。
他们自幼相识,切磋无数,拆招无数,但这是第一场,甚至唯一一场,既酣畅淋漓却又固步自封的战局。
“晓刃,自浩然谷那次切磋之后,你武功精进了不少。”
浩然谷那次?莫非是碰到小王爷那次?
将甚想起夜晚蹲守,没蹲到凶手,倒是蹲到了这对青梅竹马,还有那个满肚子心机的逍遥王。
仔细算来,距离那时也不过十天工夫儿,封晓刃的刀法较之前,坚定了许多,这些天他们一起赶路,也不知她是何时挤出时间,偷偷巩固,才有了今日成效。
“慕尧如果还困禁内心,迟早要被封二姑娘超过啦。”将甚微微摇头,轻声叹道。
“你是说,这次战局?”展靖谙问道。
“她是说,日后。”
展靖谙闻声,转过头,见赵遇铮正襟危坐,视线落在战台中央,浅黛与黄白交叠而过的身影,目光沉静。
看来,在将甚与赵遇铮的眼中,封晓刃今日功力大涨,却还稍逊慕尧几分。可若长此以往,封晓刃得胜,便与慕尧的状态,毫无关系了。
再看台上,封晓刃右手扬起,身形跟着一扭,刀刃随之回转,破开金丝缕的弯弯绕绕,拦下正欲退身的慕尧,将其逼至死角。
“慕尧,不要考验我的耐性,你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晓刃,与你比拼,我向来认真。可如今这一战……”
“如今这一战又怎样?”封晓刃截下慕尧的话头,压低了声线,“莫非,就不值得你认真了吗?”
哪里是不值得认真,就是太认真,而不能。
这句话在慕尧心中淌过,但流过喉咙的,却只有一声叹息,明明很轻,却又厚重无比。
“我知道,你在没被逼到绝路上的时候,是从来不肯显露自己的实力的。”
“你怎知道?”
“因为,我一直都想知道,你真正的实力,到底强我几分?”
嗤的一声,雪刃与金丝缕正面相撞,光芒耀目,待到观战的人反应过来,只见封晓刃与慕尧已经调换了站位,背身而立。
封晓刃攥了攥刀柄,一丝鲜血顺着刀柄滴落。
“你就只有这点能耐吗?”
慕尧沉默,左手捂住手腕,慢慢拭去血迹。
封晓刃喝道:“再来!”
众人只见封晓刃纵身一跃,凌空扭转身形,雪刃劈向慕尧。而慕尧并未转身,他右臂轻抬,手腕一震,金丝缕噌的划开大弧,瞬息之间,已然缠在雪刃之上。
封晓刃借力旋身,施力后退。这金丝缕坚硬无比,慕尧又方寸未动,金丝缕瞬间绷直,宛若琴弦脆响,跟着了无音响。
一时之间,观战众人的大多数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等再一看,就见慕尧转身负手,并无金丝缕的影子,显然是又绕回了腕上。
慕尧定定望着封晓刃,刚才若非他及时收手,恐怕雪刃与金丝缕这两件兵器,俱会两败俱伤。封晓刃向来好强,但今日这一战的决心,非昔日可比。
“何必呢?”倘若损了金丝缕也罢,但这雪刃,不是你最爱惜的伙伴,已不单单是一件趁手的兵器。
想打醒你啊,哪怕赔上最珍惜的兵器……你个呆瓜!封晓刃懒得与慕尧废话,再度攻身上前。
“慕尧,好像有点认真了。”将甚寻思道。
展靖谙问道:“若是尽了全力,那这一战胜负……”
“还未定局。”赵遇铮心道,慕尧终于不再躲避,但锦绣山庄的武功,并非以进攻为优,而是以灵活为主。况且,眼下对抗的,是锻雪山庄的封晓刃,攻击势猛,极难化解。
最重要的,武功角逐,胜败优劣,皆有变数,朝夕便可不同。今日的封晓刃,岂非昨日可以衡量?
俩人打得有来有往,拆解有度,看得这两位坐在观看位上的父母,也省了一半的心。
“慕尧,我承认以前比确实比我强,但这都只是以前,你明白吗?”
“朱砂桂事件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即便没有朱砂桂事件,我也不会允许自己,总是被旁人暗地里偷偷保护的。”
“晓刃,你成熟了许多,虽然我不想看到,你因为这样的事情……”
“闭嘴!你怎么还是没变!婆婆妈妈,温温和和,真是惹人讨厌!”
雪刃挑开金丝缕,封晓刃径直攻了上去。
慕尧看着封晓刃逼近,明明是女装,却恍若多年前的第一次见面,骄傲、明媚,看似柔软却在骨子里带了名为侠义的飒爽英姿。
他听到封晓刃的声音,一个字又一个字敲在他的心上。
“你只是你,而我也只是我,没有这个觉悟,又如何将责任背在肩上?”
慕程欠下的债,不需要慕尧来背,封篱逝去的苦楚,也不能永远扯住封晓刃的内心。
少年无需自责,少女也无需怨怼。
因为这浩浩荡荡的江湖,这环顾无际的四野,还有数不尽的责任与侠义,需要少年与少女行在路上。
而这一切,在少年与少女还未明白之时,便已注定。
慕尧晃神,少女装扮的封晓刃与旧日里男装装扮的小少爷重叠在一起,最终,他迎着刺目的光,看清了眼前来人的模样。
刀刃就横在脖间,慕尧顺着内心,问道:“晓刃,你以前,不是只喜欢男装的吗?”
封晓刃情不自禁望向台下的赵遇铮,往事历历在目,她收起雪刃,背过身去。
“慕尧,我不是为了成为男人而活……我,我是女人,无论多么艰难,多么不被理解,无论是封刃,还是封晓刃,我都想以女人的身份,是以我自己的身份,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她顿了顿,又道,“慕尧,不要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就遮住自己的眼睛和方向,去问问自己的心,你想,成为什么?”
短暂的沉默过后,慕尧的视线在台下一扫,俱是武林盟的热血男女,让他不由内心发烫。他微微一笑,轻轻颔首。
“还不起来,非要我拉你?”封晓刃跺了一脚,虽是很不耐烦,却朝慕尧伸过了自己的手。
“你以后不用再让我,记住没有?”
“那请封女侠以后,还罩着我。毕竟,江湖宽广。”
“成交。”
这一战,以青梅竹马交握的双手告终。封晓刃赢了,但对于俩人而言,已经不再重要。
第一百二十五章 折扇挡长枪
众人望着台上,见封晓刃与慕尧这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下来。明明还是少年少女的模样,却又带了一丝凝重后的放松,是默契合拍的少年人才有的蓬勃意气。这不免让在场诸人,尤其封家还有慕家的长辈,都心有畅快。
这臭小子和死丫头,解个扣还得费这么一番工夫。
无妨,心结只要开了,便再无一件通天之物,能再将人紧紧捆绑、束缚,只可看他翱翔天上。
三下掌声响起,众人一望,原是龙璧寒已然站起,笑道:“早闻锻雪山庄,神兵利器皆是无可匹敌,而锦绣山庄,也有名满江湖的金丝缕。不过,龙某今日才知,两者再如何罕见,仍旧有比不上的庄内宝物。”
大家心知,他所说的庄内宝物,自是封晓刃与慕尧。
取少年心意,炼俗世之义,一念何惧。
“小粽子,准备好了吗?”
“啪”一声响,折扇合于掌心,季流明悠悠然起身站起,朝着旁边微微一笑。
“嗯……刚好。倘若晓刃与慕尧再战会儿,估计就撑不住了。”
这回答略有勉强,众人一歪头,便瞧见昆仑山庄的少庄主方纵并未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之上,反而双手握拳端着长枪,双腿端端正正立着个马步。
第二轮,正是昆仑山庄的方纵,对战销愁居的季流明。
“啰里啰嗦,你们还打不打了?”沈延歌双臂抱肩,漫不经心瞧着俩人。
“小延歌,你觉得谁赢谁输?”季流明笑眯眯问道。
“猜这干嘛?无聊……”跟着沈延歌一挑眉,朝季流明挥了挥衣袖,“你喊谁‘小延歌’呢?”
季流明闪身挥扇,拂去三枚刺入扇子的金针,笑道:“你若猜对了,销愁居内的酒,任你拿。”
“成交。”沈延歌答应得爽快,他虽然不太爱喝酒,但对从季流明那里淘些好酒,当药酒的试验材料,可是乐此不疲。
季流明与方纵并肩走上战台,方猛老爷子的大嗓门从身后传出,汹涌蓬勃。
“小兔崽子,敢给老子丢脸就等着屁股开花吧你!”
方纵冷不丁哆嗦了一下,季流明忍俊不禁道:“伯父还真是一如既往啊。”
“唉。”方纵点头。
俩人拱手一礼,跟着,便一人执长枪,一人挥动折扇,叮当铿锵几声,金光带着银花,陡然炸开。
季流明身姿快利,动作行云流水,方纵紧追不舍,枪尖生风。一轻快潇洒,一韧力无比,竟是不分上下。
龙璧寒托着腮看了会儿,满满笑意,心道:让自幼相识的兄弟相战,这未免太有趣了吧。不愧是自己设计出的战局。都道季流明的内力高于方纵,但眼见方纵的下盘功夫倒是不俗,配这昆仑山庄的一百零八枪,倒是刚刚好。
“靖靖,方纵的枪法比你如何?”将甚问道。
展靖谙不敢托大,斟酌道:“基本功不差,平时该是下了功夫。要问比我如何,比过才能知道。”
而观战席上的方猛倒是安静得很,还不时给坐在身旁的令狐双端水递点心。只在间隙里,瞧上一眼。
沈延歌闷不做声,心里重复着方才的回答,季流明让他猜一个胜负,他却告诉季流明,小粽子未必会输。
战局焦灼,方纵与季流明各立两边。
“流明,如果不能正面相较,昆仑一百零八枪就没了意义。”
“可是,小粽子,现在的你,真的愿意正面相较?”
季流明挥扇于前,一双凤目含笑,却认真无比,道:“你的脚步与招式都很稳,但你的心呢?”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台下众人听了多半觉得模棱两可,皱眉不解,倒是沈延歌望向战台俩人的眼神若有深意,还微不可闻地说了声——“白痴。”
听得懂的不仅沈延歌一人,只见方纵右手一牵,左手一推,那长枪便在他掌心利落一转,剑尖指地,银芒在光滑的地面上随着耀目的光线流淌。
方纵笑道:“莫非在流明眼中,方纵还是当年那个傻乎乎的小圆团子?”
“你以为呢?”
言语之间,俩人的思绪连同战台之上的沈延歌,都不约而同的飘回了十二年前。
话说那晚,京城的花灯大会极是绚烂,不愧一年一度的元宵佳节。本应是阖家团聚的好日子,昆仑山庄的方猛、医药神尊的沈同默还有销愁居的季老板都带着孩子来看。可总会有那么些个不凑巧,昆仑山庄接了笔十万火急的新单子,方猛带上吴霁月就去了,心大到直接把只有五岁的方纵丢给了武林盟中人——季流明和沈延歌。
要说也是太赶巧,季流明的老爹新得了美酒配方的点子,急不可耐便闭关酿酒,而沈延歌的义父——药尊沈同默也是突然就有要事在身,都把小的纷纷留下,自个儿都跑没影了。
时年季流明九岁,沈延歌八岁,自己也都还是孩子呢!俩人瞧着只有五岁的软糯小童方纵,都不禁如临大敌。
“老季,看你全身上下都一丝不苟,就知道你讲究。昆仑山庄的小孩,可就交给你了。”沈延歌抬手把季流明的脖子勾到了身前。
“你这么聪明绝顶,沈叔父知道吗?嗯,小延歌……”季流明笑得温文,手上的动作却不停,说到最后,语气都变得缥缈起来。
俩人便互不相让,都不约而同想把小团子方纵交给到对方的手中,而自己呢,最好便能逃之夭夭,溜之大吉。
而小小的方纵就站在俩人面前,无论来来往往的花灯如何耀目明艳,一双大眼睛也只瞧着眼前吵来吵去跟着又要动起手来的季流明与沈延歌,抱着脸异常头痛地想了会儿,跟着神秘一笑,转身就跑进了热闹拥挤的人群。
孩子间的斗嘴总是直白又天真,季流明与沈延歌正在相互挤兑的劲头儿上,缺了那么点对意外随时可能会发生的警觉与经验。待到俩人终于决定暂时休战,再往四周一望,只得双双傻眼,这里花灯缤纷,颜色多样,人群熙攘,可是刚刚就站在他们眼皮子低下的那个小团子方纵,却是无影无踪。
“找!”沈延歌咬咬牙,和季流明一起跑进人群。
第一百二十六章 暖心冷元宵
且不说元宵节日的繁盛异常,人潮澎湃,这京城的花灯珍稀罕见,样式精致,分布在街道两旁,还有中间循环的,都多不胜数,教人纵目望过去都觉眼花缭乱。
方纵人小小一只,穿着红白色的袄子,俨然一个软乎乎的小团子,听着满大街欢快的糕点叫卖声,跑进熙攘的人群中,几个蹦跳,就到了街的对面。他瞧着五色糯米小元宵、奶糖糕、黄金汤圆……整个人都喜不自禁,忙掏出荷包,买东西抱了满怀。
一转眼,就被热闹的大队伍推搡着左摇右摆,逐渐淹没在人群。
这可愁坏了还在着急寻他的季流明与沈延歌。
方纵倒是耐性极好,不慌不忙,在人群里跟着穿梭,要往刚才季流明与沈延歌站的地方走过去。
“哎呀!长没长眼!”
眼瞅着再过一条街,就要到达,不料方纵背后有人猛撞了一下,他手里一哆嗦,白雪糖糕就散落一地,滚了满身的泥土。
方纵回头,见一个小弟弟坐在地上,吓得满脸苍白,而一个高瘦的男人衣服上沾了些糖糕的油渍,他气急败坏,已经伸出大掌,就要打上来。
不行!
方纵想都没想,丢开手里的糕点,立时就拦到男人面前。他一张可爱的小小团子脸,认真得很。
“大叔,欺凌弱小,非男子汉所为。”
这是他爹方猛从小就告诉他的,让他坐视不理,绝无可能。
“快起开!这孩子不长眼弄脏老子的衣服,老子必须打回来!”
“明明是你……撞的我呀……”男孩弱弱开口。
“闭嘴!小子,你让不让!”
方纵遥头,并不相让。
男人冷哼一声:“那就连你一起打!”
巴掌的黑影朝方纵的脸前压了下来,方纵嘴唇咬得死紧,小脸崩得僵硬。
“啪”一声响,巴掌没能落在团子小脸上,反而被一柄玉扇格了半空。
“这位大叔,你看这些钱,够不够赔你衣裳?”玉扇的主人身着蓝锻锦衣长袍,掂了掂掌心的几块碎银,狐狸一般地笑望着男人,语气却是不容商量。
是季流明!
方纵脸上乐开了花,连忙扶起了坐在地上的小弟弟。
可那男人不乐意了,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仅凭一柄扇子就挡了他的一巴掌,这说出去,不得丢死个人啊!
想到这儿,男人另外一巴掌又跟着落了下来。
悄无声息,一缕金光闪出,这一巴掌就停在半空,男人的手臂发抖抽搐,疼得差点哭爹喊娘,最后直接半跪于地。
“识相的,拿了钱就走。不然,手臂不仅要疼,可能会废。”
方纵等人望过去,见到一身着金丝刺绣白袍的男孩缓缓走来,这男孩似乎畏冷,贴近脖子的衣领子上还滚了一圈雪白的绒毛,才显得男孩有了几分烟火气。
“你可算来了。”见来人是沈延歌,季流明稍稍松了口气。
沈延歌哼了一声,抬手就把一盒子丢进方纵怀里,正是之前方纵买来的白雪糖糕。跟着,他又傲慢地挤开季流明,不动声色拔出了男人手臂上的金针,故意在男人眼前慢悠悠地晃了晃。
也就晃了几下,男人面上白了又白,夺过季流明手里的碎银,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三人送走了小弟弟,方纵一脸求夸奖,正要把手里的糕点献上,就被沈延歌捏住下巴,左右晃动。
“伤着哪儿没有?小崽子,你要出个什么事儿,简直丢我医药神尊的脸!”沈延歌狠狠道,又想起其中逻辑好似太过跳跃,便补充道,“我是说,会让我在义父面前丢脸。”
方纵被捏着下巴,想说“知道了”,嘴里也含糊不清。直到沈延歌确认他并未受伤,才终于解放。
“方小公子,你年纪太小,还是不要离我们太远。”季流明合起玉扇,笑嘻嘻地打着圆场,“等到方总镖头办完事情,我们就送你回去,好不好?”
“说我年纪小,可你们,也没比我大几岁啊。”方纵怀里抱着糕点,大眼睛咕噜噜直转。
季流明眉角一跳,与面露深沉的沈延歌对视一眼,彼此无声。
最后还是季流明打破僵局,与沈延歌一起带着方纵,转着元宵节,给方纵一包又一包的买东西吃。
方纵走在俩人中间,嘴里嚼着点心,怀里抱着零食,停在了一家摊位前。
“想吃元宵?”沈延歌挑眉。
未等方纵回答,一阵淡淡的幽香飘过,引得沈延歌蹙起了眉。
一个男人抱着一个熟睡的女童从他们身侧慌里慌张跑过,边跑还边往后看。
“是迷香。”
在药物上,沈延歌的鼻子不会有错。
季流明深知这点,取下荷包递给方纵,嘱咐他千万别乱跑,便与沈延歌施展轻功,追了上去。
俩人的动作都很快,都不晓得方纵的委委屈屈。
“元宵节,难道不应该一起吃个元宵的吗?”
季流明与沈延歌一起路见不平,也不是第一次了,合作起来极为默契。除去帮女童找到父母费了点时间外,其他并无波折。
这会儿,明月高悬,他们在屋檐之上飞动,见花灯绚烂,串联在街巷,热热闹闹的,适时又仗义救人,已然心潮涌动,别有一番情怀。
“小延歌,你用毒恐吓人的手段真是高超,我看那人,差点就跪下喊你祖宗了。”
“可别,我可没兴趣当他祖宗。”沈延歌挑眉,“找打是不是!叫谁‘小延歌’呢!”
季流明连忙摆手卖乖,又道:“我明明是在夸你啊。”
“我说佩服你表面温文,一肚子鬼主意,你高兴?”沈延歌瞪了一眼季流明。
“这个嘛……”季流明用玉扇抵着下巴,好生思虑了会儿,转而静望沈延歌。
沈延歌被看得发毛,掠身空中。
风中传来了季流明的回答。
“是你说的,我就高兴。”
“神经!”
“老季……”沈延歌突然想起什么,翻身跃到屋檐中间,半跪下身,朝远处张望,“我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等到季流明与沈延歌赶回到方纵身边的时候,元宵摊子已经走了,方纵一个人坐在台阶上,似乎很冷,已经缩成了一个团子。
这让季、沈俩人极为尴尬,他们坐到方纵两侧,轻轻拍醒了方纵,做好了被痛骂、痛打的准备,可是方纵悠悠转醒,也只是揉揉眼睛,见是他俩,一双大眼睛里还亮晶晶的。
“你们回来啦!”
俩人支支吾吾“嗯”了一声,便见方纵献宝似的从怀里端出一个小碗,里面是几颗晶莹剔透的元宵。
“我娘说了,元宵节,就是要一起吃元宵的。现在我爹忙,你们家长辈也不在,那咱们就一起吃。好不好?”
季流明与沈延歌内心愕然,方纵叹了口气,嘟着嘴巴,“就是可惜凉了,不如热着好吃。”
不过片刻。
“我沈延歌就是喜欢吃冷元宵。”
“我季流明,也是。”
三人你一个,我一个,把碗中的元宵吃了个精光。
那雪白清亮的汤水中,正映出了一轮皎洁明月,还有三人的笑容。
“小粽子,你还有什么愿望?”沈延歌没喝酒,却揽着方纵的肩膀,晃了又晃。
还怪我叫“小延歌”,你不也是爱起外号?季流明笑意盈盈,托腮看着吃冷元宵都醉了的俩人。
“去湖上!看烟花!”大抵是太晚了,方纵都有些微微的困了,他摇摇晃晃的站起,一手指着湖心岛的方向。
“好,依你。”
说罢,沈延歌与季流明跟着起身,把方纵护在中间揽着腰,架起方纵,施展轻功,飞往湖中央的心岛。
烟花升空,在明月的光辉里绽放出浩大与灿烂,欢笑与热闹升腾,明媚的光洒在湖面之上,洒在众人充溢感动的眼眸瞳孔中,熠熠生辉。
这是三人看过的最难忘、最盛大、最璀璨,也最意义深刻的一场元宵烟花。
第一百二十七章 今非往日同
“所以,我在流明眼中,始终都是当年那个小粽子?”
要出手救人,却要等流明和延歌来护。你们去办事儿了,我却除了能在怀里揣着渐渐变凉的元宵,便什么也不能做。
方纵枪尖一挑,在寒冰鳞的砖面上划出道道冷硬缝隙。
季流明沉默半晌。
“那你呢?你自己怎么想?”
长枪枪尖凝出寒光,直指季流明的眉心。
“打过,就知道。”
话音刚落,方纵便提枪冲上,他步伐既稳又快,虽说内力底子甚为薄弱,但下盘功夫却是极好,逼迫得季流明一再后退。
如果落下战台,这场便是输了。
想到此,季流明飞身跃起,踏上方纵的枪尖,借力落到了方纵后方,摇开折扇,无可奈何看着转过身的方纵。
“流明,你在等什么?”
“等到你够了资格。”
坐在中心看台的龙璧寒扑哧一声笑了,唤人再添新茶,意犹未尽望着台上俩人:季流明这激将法也过于直白了吧?方纵能听懂吗?
“小兔崽子听到了没!”方猛直接站起挥拳,“季流明都知道你还不够资格!给老子打!打到够了资格!”
将甚眨眨眼:“方总镖头永远这么有精气神。”
“季流明为什么不肯与方纵正面而战?”展靖谙疑惑。
“这个状态下的小粽子,并不能发挥实力。”沈延歌垂眸饮茶,好似并不在意,察觉所有人都微微朝他看过来,便又顿了顿,“老季就是这个脾气,在某些事情上,要不就做到最好,要不就直接不做。”
“大家都是武林中人,早就该知晓了吧?”沈延歌放下茶杯,满脸冷淡,刻意写满了“并非我对他们在意,只是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就没必要大惊小怪了吧?”总之,他绝不愿直接承认,他格外在乎俩人。
“好,那方纵今日,一定逼你出手。”
“我等着。”
方纵挥开长枪,与季流明厮打在一起。
不过片刻,方纵额间便有了汗,然而季流明还是好暇以整,应对自如。
这不免让方纵想起了过往,方猛总要测试他的枪法,若是接不下三招,便要丢掉他心爱的书册。他心里极为犯难,可惜吴霁月当时已经很忙,无法经常陪他,沈延歌又是独自一人撑着决魂门,已经艰难,他不忍心再费沈延歌的时间。故而,他就缠着季流明,一有空,就给他的长枪喂招,不求自己武功有所长进,只求长枪能耍得利落,反应能更加灵敏,也不至于在方猛面前太过不堪一击。
其实,方纵与季流明的对战,在很早之前,就是如此了。
季流明以折扇喂招,游刃有余。
方纵以长枪相抵,熟练昆仑一百零八枪的各种变化。
只不过,向来如此,还从未出现新的对战局势。
正如季流明所讲,现在的自己,还不配有资格令他正面应敌。
当年的方纵与季流明关系极好,在满是花香的春风里对过招,在萦绕酒香的古树下聊过心情,更是躲过家里长辈,与沈延歌凑在一起,打打闹闹,疯疯癫癫,度过了许多光阴与美好。
问忧山谷的风,毕竟是带着冰雪一般的凉,可眼前执了折扇的人,依旧是记忆里的温和又爱捉弄人的模样。
但也有所不同。
方纵握紧长枪,汗水顺着掌心,从枪杆上慢慢滑落,滴在砖面上,把枪尖划开的裂纹都镀上了水的光泽。
眼前的人是多年好友,在过往的相处、对战中,已然包容很多,要说不期待自己有所长进,那才是痴人说梦。
现下,倘若他再度包容,那自己,何时能对得起这些年陪伴于身旁的亲人、好友……甚至,将心愿、壮志寄托于自己的吴霁月?
方纵陡然心头一震,他在做什么?既然决定了一往无前,既然答允了吴霁月那字字句句的嘱托,既然愿意将那话刻于心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那他,在今日,就绝不能再与往常一般,随随便便练个枪法的熟练。
“流明,接好。”
他双目明亮,神采非凡,挥动长枪向前,气势已然大不一样。
展靖谙知晓枪法,不由为其叫好。
而观战众人皆是惊讶,方猛大笑出声,不停拍着手边的凳子:“小兔崽子,等你这么多年,可算是硬气了一次啊!”
这还差不多。沈延歌挑挑眉,情不自禁露出笑意。
自然,台下所见的,台上自然都能知晓。
季流明终于收起那份躲让的随意,手持折扇,正面迎了上去。
只听得“铮”鸣不止,长枪与折扇已对战无数,无人舍得挪开视线。
“流明,我到底是谁,我会让所有人知道。”
季流明的折扇贴近了方纵的喉咙,而方纵丝毫不避,只抬手挺出长枪,带光的枪尖击上折扇,涩响不绝。
二人心知此时便是决胜负的最终,都竭力而进。
“叮”一声响,长枪与折扇攻在一起,遁入上空,交叠着错身,双双下坠,分别落于对手的后方。
“我就知道。”沈延歌抱臂站起,虽是一脸平静,却伸手鼓了几下掌。
跟着,众人也都鼓起掌来,不知是因为这场平局,还是为了方纵,或者是为了其余。
龙璧寒托着腮,看着季、方俩人分别将对方的武器递还给对方,勾肩搭背地下了场,便悠悠道:“若是季流明方才用了内力,怕又是另外结局。罢了,方纵心智已全,不失为一场好的战局。”
“啧,这就轮到小爷了。”将甚随意活动了下手腕,望着准备持剑上前的楚夜阑,又附身到展靖谙的耳边,笑嘻嘻地撒娇道,“楚小公子是天之骄子,比我惹人爱。靖靖,你待会儿,可记得多看看我,莫要生生去支持了别人。”
这一副模样真是可怜兮兮,我见犹怜。
展靖谙险些招架不了,把将甚略微遮掩的刘海顺了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
“好。”
听到答复,将甚却是顿住了,静静望着展靖谙发呆。
楚夜阑此刻已站在台上,面上露出不解神色。
将甚还在愣神,直到展靖谙又推了她一把,才终于恢复。
她不经意揉了揉展靖谙的腮,用一种很软很无奈,略微沙哑的嗓音说了句莫名的话。
“你这个梨涡,可真显眼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兰章绘冰晶
这明明是酒窝……
展靖谙心里不禁无奈,怎么他们江湖中人连酒窝和梨涡都分不清的吗?
“楚小公子,你画技高超,不瞒你说,小爷我老早就想求你一份作品以做收藏啦。”
将甚跃上战台,双手负在身后颠了又颠。
“那……这战过后,便送姑娘一份。”
这俩人一个是橙红衣裙,一个是银纹长袍,带着兵器上了战台,却不急不忙聊了几句天。
“你们再拖拖拉拉,怕是要用双倍的时间了。”
将甚朝着“始作俑者”龙璧寒扮个鬼脸,终于挥出了辰曦长鞭。
辰曦凝光,似有点点金光洒在冰雪之源。
“极好。”楚夜阑赞道。
“什么?”
“颜色极好,色泽清亮。”
“不仅颜色好,打起架来……”将甚顿了顿,手腕一振,“也很是好用呢。”同时,辰曦弹向楚夜阑,迫他身子微闪一侧,衣摆被风掀起。
“半局的时间,咱们定胜负。”将甚眨眨眼,“多争取点时间,如何?”
众人知晓将甚是为了缩短拿到圣泉的时间,但对于将甚本人的来历、身世,都有些疑惑。
要说无名侠士,江湖总是不缺。
可将甚的武功招式绝非三脚猫之流,但要说是哪门哪派,又真的瞧不出来。
总不会,是世外高人的弟子?可接触几次,又觉得她只是个江湖小丫头,想再深究来历,又无从下手。
有一点,倒是众人多半想问的——你说是半局定胜负,是觉得自己赢,还是楚夜阑赢?
“姑娘有信心赢我?”
“嚓”的一声,长剑出鞘,剑尖指地,握于楚夜阑手中。
将甚并未回答,视线在楚夜阑的长剑上打了个转,嘻嘻哈哈道:“兰章宝剑是文人君子,与我辰曦相比,过于柔和了些。”
“那咱们试试。”
楚夜阑有一张极为精致白皙的脸,身上的书卷气甚浓,连手,都很难让人产生这是能握住长剑的想法。
明德山庄,到底是江湖武林的门派。哪怕是文人出身的楚天肆所创,也不会对武功有所疏漏。
更何况,楚天肆当初弃笔从戎,有过一段为大好河山奉献赤忱的无悔岁月,至今都是他心上最大的荣光。
从小到大,楚夜阑的手,握笔习字、绘图的次数多不胜数,而握剑的次数,随是不及,但也绝非屈指可数。
而且,楚夜阑自小便天赋异禀,让他有一双,总能占得先机的眼睛。
兰章与辰曦叮铃作响,缠绕一起。
将甚意欲借此机会封住楚夜阑的长剑,再行一掌,终结战局。
不料她还未出掌,兰章竟在楚夜阑翻转的手腕中回旋,险些将她辰曦扯去。
而在这之前,楚夜阑已有多次洞悉将甚的动向,提前克敌了。
“这是为何?”展靖谙疑惑不解。
“楚熙的双目异于常人,天生可见人体骨骼,甚至肌体动向。”
“这个我知。”何尝挚与将甚,都提到过。展靖谙转头看向赵遇铮。
“所以,在对方还没完全行动前,他就已经知道了。”
“那他岂不是,绝不会败了。”
“自然不是。”
“嗯?”
展靖谙还在等待赵遇铮的下一句话,但等了片刻,却毫无其他回应。
她转过脸,见到赵遇铮也不再看台上,反而垂眼,凝视自己的佩剑,手指攥着剑柄,一下又一下收紧再放开。
赵遇铮是不可能回答了,但有人却搭了腔。
“对手若战力碾压,比如,遇到……”说到最后,封晓刃的声音越来越小,完全消失。
但谁也听出了她的意思,因为都是这样想的——若是遇到赵遇铮这般对手,自然不能招架。
“不,其实,还有缺漏。”
众人望向赵遇铮,不解她是何意。
就在此时,台上战局急转,楚夜阑竟估错了将甚的进攻,他兰章刺出,本在眼前的将甚竟落于他的身后,让他失了先机。
“楚小公子,就像你绘图千变万化,人的动作走向,有时候也会骗过你的眼睛,对不对?”
楚夜阑一怔,立时转身后撤,辰曦正面击来,金芒耀目,恍惚间回到了多年以前。
他出生那日,是一个冷冬的黎明。
庭院里的海棠、梅花等等都落了一地。
待他初初睁开眼睛,啼哭声便不曾停住。
庄主与夫人各处求医,最终才在神医风止舟那里知晓,楚夜阑的眼睛与常人不同,能轻易看穿骨骼肌体。
所以,楚夜阑的童年,一直在战战兢兢的有关怪胎的迷茫中度过。
他见飞鸟,是摆动的骨,他见红鲤,是游动的刺。
这世间美好景象千千万,美好颜色千千万,值得倾尽所有去憧憬。
可他甚至见到自己的爹娘,都先是骷髅、内脏、肌体等等之后,才可得见承载温柔慈爱与期待的面庞。
“娘,我是不是怪物?”
“夜阑有一双能洞悉万物的眼睛,是娘的天赐珍宝。”
“爹,我害怕,都是骷髅,我害怕……”
“夜阑,骷髅本身并不可怕,你的眼睛并不可怕,是你自己定义了可怕本身。”
日日夜夜,楚夜阑遭眼睛所累,白昼浑噩,夜有梦魇,内心总也不得畅快。
这另他极其怕鬼,比任何人都怕。
为了领他走出困局,庄主与夫人一有空闲,便陪伴他习字、练武。
而他在绘画方面,造诣非凡,他将惧怕的骨骼画下,竟也能缓解恐惧,转而慢慢再绘肌体、全貌,长此以往,便有几次,能自行控制自己的眼睛所见,脑中所想。
他好似得到了新的生机,但凡心神不宁,他便绘出个七八幅画来。
山水在墨色里铺出锦绣,秋月冬雪在笔尖下凝成绝色。
他的爹是陪他练武的严父,他的娘亲是共他谈心的慈母。
这一卷卷画洗涤了内心接近崩溃的荒芜,让他也有些对自己异于常人的眼睛,生出了些别扭的爱慕。
再一次转折,是年春天。
他已有十岁,心魔渐渐轻了,人却照旧怕鬼。那夜,明德山庄来了些不速之客,把他吓得卧在榻上,足有五天。
珍贵药材,稀世血莲……都不能让他缓过心神。
他明白,这是心病,得自己医。
但又该如何来医?
那天他趴在桌前画画,脑海里尽皆是黑色鬼影,他随意攥起,脚下纸团遍地。
窗外的风很温柔,但跟着风一起来的声音,却满满是太阳光一般的朝气。
“楚少侠,我是天罡府的段景行,想问你些事情,没打扰你画画吧?”
少女一手托腮,支在窗边,漆黑的瞳孔里有光,侧着头望着他,露出有点桀骜霸道的笑。楚夜阑愣住不语。
见她墨黑的发用红色的丝带束在脑后,随意散在肩头,连同几瓣绽开的山茶。
非常简单的装扮。
可是,可是……
他没有像以往那样,见了骷髅,再见外貌。
此刻他眼中,就是一个眼里有光的少女,胜过万千令他心折的美景。
那个少女长他几岁,是天罡府的女捕头,却认认真真喊他“少侠”,不似旁人只当他文人公子。
那个少女不当他是绘制骷髅的怪物,反而赞他双目神奇,捡起他丢在地上的纸团,一脸狡黠地问他——“这不是鬼,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揭开他的真面目?”
案子了结,他去送少女,却压下了心里的话,只敢喊她一声“段捕头”。
那个他在心底暗暗叫着“景行”的少女转过身,揉了揉他的头发,让他再难相忘。
“楚少侠,你有一双世间仅有的眼睛,但最珍贵的不是眼睛,而是拥有它的你。”
“再会。”
少女策马远去,楚夜阑的心病仿佛是跟在马蹄下的尘土,飞扬而逝。
取而代之的,是一颗想在无限美景中,能与少女并肩而行的赤诚心意。
金芒闪烁,往日回忆尽被覆盖。
楚夜阑抬手,兰章宝剑横在身前,挡回了击来的辰曦。
“将甚姑娘,你可有喜欢的植物?”
“植物?蒲公英吧。”
“好。”
楚夜阑转被动为主动,兰章宝剑被舞得如似书法。
“楚庄主文人出身,舞剑的身法从书法中创作,看来楚小公子得了真传。”
“不,还不相同。”
众人望向赵遇铮,但她点出又不言语,反倒是季流明恍然一笑。
“楚小公子这身法,与其说是像练书法,不如说是张绘画呀。”
台上两人互不相让,辰曦击在地面,飞出许多冰晶,俩人便在冰晶之中对打。
“啪”一声,辰曦终于扯开兰章宝剑,将甚抬高左手,接过宝剑,一齐做了个收势。
“楚小公子,这局算你赢了。”
楚庄主与楚夫人握着手,相视一笑。
众人还在不解,将甚再度挥舞辰曦,将那冰晶分别打入几处看台——原来那冰晶不是简单冰晶,竟然都是蒲公英的模样。
莫不是,战前承诺相送的作品?
冰上作画雕刻,还能兼顾战局……这局楚夜阑真的是战得漂亮。
可他却摇摇头,“兵器终究被姑娘夺去,夜阑觉得,理应平局。”
“是不是啊,龙谷主?”
龙璧寒微不可闻地扬扬眉。
“楚小公子与将甚女侠这一战实在不俗,自然平局。”
接过兰章宝剑,楚夜阑听将甚悄声道:“景行有案子要办,楚小公子不如再主动些。”
“我……”
楚夜阑面颊微红,将甚笑笑,俩人一前一后走下战台。
“云楼主,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沈延歌站起身,不等云舞榭回答,便飞身跃上战台。
只见,在他美好精致的脸上,有一双斜睨着台下的漂亮眼睛。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为谁。
第一百二十九章 针分金与银
“还等什么?”
沈延歌一身烫金黑袍,姿态随意,就立于战台中央,一脸不耐,却丝毫不看台下。
话音刚落,一个白色的身影就掠了上去。
“沈门主,师祖有训:行医用药,切勿心急。”
若雪白衣上绣有蓝色,云舞榭长身玉立,神色淡淡地瞧着沈延歌。
“莫不是忘了?”
云舞榭与沈延歌同是医药神尊,云舞榭的师祖,不也是沈延歌的师祖?
“到底是谁忘了,比比就知道了。”
只听得沈延歌一声冷笑,登时便有三枚金光飞击而出,径直射向云舞榭。但见云舞榭白袖一挥,跟着银光点点,与金光相撞,碎落于地。
金光与银光极其迅速,只在一瞬。
“是针?”
台下的展靖谙终于瞧出那金光与银光的模样,正是熔光金针与沸雪银针。
“当然啦,云舞榭和沈延歌是神医与药尊的传人,最趁手的武器自然是针喽。”
将甚双腿交叠,随意悠然,压在上方的腿连带着脚一翘一翘,转头问道:“菖蒲姑娘,是这样吗?”
“不错。”菖蒲关心着战局,视线随着台上黑白两道人影四处穿梭,分神了一瞬,抿住嘴唇,“自我与师兄……拜在医药神尊之时,师父与延歌师叔已经针不离手,极有医者风采了。”
“和他们现在一样?”
一个表面平静谦和似冷漠,另一个表面阴郁嚣张似狠辣。
那个时候,也是如此的吗?展靖谙不禁想道。
菖蒲想了一阵,那会儿她刚入医药神尊,师兄觉明与自己年纪相当,而师父云舞榭也不过比她大7岁而已,自己就是个孩子,却安静成熟得好似个小大人,让她偶有发憷,心有敬畏。倒是延歌师叔年长她四岁,玩性却大得很,总是带着她与觉明到处玩闹、胡来,与他们打成一片,半点师叔的样子都没有。
而现在……
“师父与延歌师叔即便有所改变,但作为医者应当具备的一切,他们心里有数。”
“不愧是菖蒲医侠。”将甚笑了笑,“医者应当具备的一切,想必医侠也心里有数了。”
在听到“医侠”二字的时候,菖蒲心里一个咯噔,眼泪差点滚落,复又想起觉明离去之时的嘱托,随即定了心神,缓缓道:“当然,毕竟,我也是医药神尊的人。”
“流明,现在延歌与云神医是不相上下吗?”方纵握着拳头,皱起眉。
“云神医其实更稳一些。”季流明打开折扇,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半眯的眼睛,目光难测,跟着又轻声叹气,“小延歌,你要怎么办?”
金光与银芒不断交锋,俩人接连使出了医术上的刺穴用来对敌。
江湖武林人士,讲究武器,讲究内力,讲究招式。故而大开大合之间,无论哪门哪派,多少都能瞧出个一二三来。
不过医药神尊这俩儿,倒是例外了。
他们这比拼,在座的大部分人,更多的是只能看个大体热闹了。
至于是谁技高一筹,还得由本人决定。
“沈门主,莫非是决魂门的生意实在太好,所以你这些年都疏于练习?”
“不比云楼主的挽沧楼,总有医药神尊托底。我决魂门到底小门小派,不敢与你家大户相提并论。”
“同默师叔是药尊,他教你炼药制毒,你为何用在自己的嘴上?”
“云舞榭,闭嘴。”
沈延歌掌心翻出金光,势如破竹。云舞榭只身侧转,白色的衣袖上依然被刮出几道痕迹。
“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
这声音很轻,落在沈延歌的耳旁,逼得他一阵失神,沉着脸一言不发,眼眶却浮出浅浅的红色。
云舞榭不由想起,他们初次见面的多年之前。
当时,他只有四岁,根据师父风止舟的安排,乖乖坐在树下辨认草药。
中午的太阳很大,他不肯提早休息,执意要把所有的草药都认完才吃饭,直到他师兄陵中澈带着饭找来,他才感到奇怪——怎么今天午饭好像比平时晚?
陵中澈摸了摸他的头,告诉他,师叔带回来一个孩子,天生带毒,正与师父商量施救。想起他的时候,便晚了些。
这个孩子所带的毒,莫不是凶险万分,千载不遇?不然,一直以他引以为傲的师父怎么会连检查他功课这样的事情延后呢?
云舞榭心里,多少有了些破天荒头一次的好奇,还有委屈巴巴的嫉妒。
可他这样骄傲,这样卓越,又怎么能表现出来?
他唯一做的,就是吃过午饭后,跟着陵中澈,一起去看师父与师叔,还有,那个天生带毒的孩子。
等他们过去的时候,风止舟与沈同默已分头去采药和制药了。陵中澈看到桌上的纸条,也赶去帮忙,房间里只留下了好奇心泛滥,有些许委屈的云舞榭。
他走近一看,真是个粉琢玉雕的小人儿。虽在熟睡,也没闲着,淡红色的嘴唇还咬着小手手,面色红润,白腻的皮肤发着淡淡的粉色,毫无中毒的迹象。
到底为何,这个从外面捡回来的一岁男孩,能让神医风止舟,与药尊沈同默这般上心呢?
虽然忍不住戳了孩子面颊一下的云舞榭本人也承认,这个孩子,还是蛮可爱的。
看着风止舟与沈同默忙碌了好几天,很快的,这个不晓得来路,被抛弃于山边的孩子悠悠转醒,沈同默便认下这个义子,取名——沈延歌。
那会儿,风止舟与沈同默经常凑在一起,商讨沈延歌体内的毒,平时便叫陵中澈照看医药神尊的诸多事宜,自然也包括云舞榭与沈延歌。但陵中澈忙起来,也就无暇顾及俩人,云舞榭便取了草药呆在沈延歌的房间里,一边研习医理一边看着沈延歌。
沈延歌意识昏迷,白皙的皮肤上,泛着浅浅的粉,面容沉静的躺着。
坐在桌前的凝望了半晌的云舞榭怎么也瞧不出他有半点中毒迹象,这甚至都是他见过的气色最好的孩子。
他走上前,坐到了床侧,搭上沈延歌的手腕,平缓的脉象在指尖跳来跳去。
虽无法确定毒性。
但……或许,可以尝试以毒攻毒?
第一百三十章 同门无高下
月落日升。
抱了一堆草药的陵中澈顶着眼角一圈黑推开房门,屋内,雪衣云舞榭正趴在床边熟睡,沈延歌也与往常一般,白肤泛粉。
只不过,偶有淡淡墨色从脖颈跳动。
陵中澈骤然定住,视线瞥了一圈,床边桌前都散着无名药瓶。他随手抄起一个,鼻前一嗅,若有似无的幽香飘来,打着激灵忙不迭跑了出去。
这不是正是剧毒墨水一线吗?
不过片刻,神医风止舟与药尊沈同默便急匆匆赶来。
这时,云舞榭被陵中澈一把撸起,才悠悠转醒,瞧见师父一副恨不得拿他试毒的模样,心中了然起来。
“他脉象平缓,毫无中毒迹象。寻常解毒之法,岂会奏效?”
“这般冒险,便是为师教你的医者正道?”
“若无他法,何妨一试?”
“试中藏有千把刀,人命悬之,也要如此?”
云舞榭沉默片刻,“是。”
“你猖狂!”
“弟子不敢。”
“你!”
“够了!”沈同默捏着沈延歌的手腕,见毒素在手臂游走,带出阵阵墨色的光,说道,“以毒攻毒,也未尝不可。你们看……”
另外三人跟着望过去,面上渐渐露出诧异。
“我们查不出他身上是何种毒,不知如何解毒,但其他剧毒即便到他体内,竟不会奏效。反而,会被他体内自带的毒所驱赶。”
“师叔,你是说……”陵中澈问。
“没错,他这解不了的毒,反而保证了他百毒不侵。”
后来,等沈延歌渐渐褪去毒素,便略微好转。
沈同默与风止舟连日查看,发现这自带的毒,每隔三月,便会发作一次,发作时长时短。发作时,周身时冷时热,意识涣散,痛苦不堪,因皮肤会渐渐浮现淡粉,宛若樱花花瓣飘散,故而将这奇毒唤作——三月樱。
时间渐久,沈同默调制了抑毒剂,沈延歌每次发作时便可缓解痛苦。
因为平时与常人无异,沈延歌又是极爱闹腾的性子,总时不时与云舞榭掐在一起,相互下毒、解毒便是家常便饭,切磋药理毒经外加斗嘴,也成了医药神尊的一处门派特色。
风止舟与沈同默便放手让他们闹,也就苦了他们的大师兄陵中澈,以前是带云舞榭一个心高气傲的天子骄子,现在又加了个闹腾起来没完没了的奇才魔王。
明明自己也是个孩子,却要尝一把长兄如父的滋味,还是双倍的。
云舞榭最爱激沈延歌,知晓他胆小怕鬼,便邀他半夜探险寻药。
无论再如何早熟,幼年的云舞榭都是孩子心性,未曾察觉意外与人命潜藏着的锁扣,只道沈延歌这个自带三月樱奇毒的师弟,平白无故就分走了师父师叔还有师兄的精力,还有着比自己更为突出的无法无天劲儿,不逗弄一番怎可?
好巧不巧,那天下过大雨,路面湿滑,山崖小道泥泞不堪。月光隐匿在朦胧里,还不如云舞榭的白衣明显。
更糟糕的是,他们爬到山腰,雨又下了起来。
视线不好,急冲冲走在前面想证明自己无畏的沈延歌走错了方向,不出云舞榭所料,俩人被困山崖洞内,生火等待天明。
“云舞榭,你除了板着脸,还有别的表情吗?”
“没规矩,喊师兄。”
“你又不是义父的弟子。”
“陵中澈也不是。”
“陵师兄可以不是……”沈延歌愕然,“你也没规矩!”
云舞榭“哼”了一声,往墙壁一靠,便闭目养神起来。同时,耳边听着动静,果不其然,沈延歌慢悠悠朝他的方向挪过来。
他知道,这样的雨夜,最能催生故事在脑海里晃动,比如,惊悚吓人的那种。
“云舞榭,睡着了会生病的。”
“云舞榭,上次切磋输给你了,咱们再来一局吗,如何?”
“云舞榭,起来!”
沈延歌突然大力推了他一把,他睁眼便见雨水连着石块便从洞口灌了进来,不知道是冲塌了哪块岩石地,若不离开,再这样下去,迟早被堵死洞中。
而自己的手腕就被沈延歌紧紧握着,他偏头望过去,沈延歌的另一只手扣在洞内岩石,白嫩的皮肤间磨出淡红,渐渐流淌出红线模样。
“你……”
“闭嘴,上次输给你,咱们再来一局。”
沈延歌小脸煞白,眼角的痣红艳艳的,云舞榭默然片刻,道了声“好”。
“药者圣道,莫非未学置之死地而后生?”
几下切磋,眼见风雨越来越大,乱石越掉越多,云舞榭便打算冒险顺着山崖爬出,扯下长藤带沈延歌一起离开,却遭到了沈延歌的强烈反对。
“以命冒险,便是医者正道了?”
俩人僵持不下,大雨涌入,纷纷被甩出洞外。
实在万幸,他们落到茂树丛顶,云舞榭刚要唤沈延歌,见他竟已昏了过去,面颊隐隐泛出粉色,正如……
三月樱!
来不及思考这毒为何提前了几日,云舞榭正要去找带在身上的抑毒剂,俯身却听昏迷的沈延歌发出喃喃声音。
“师兄,危险……”
无论过去多久,发生了多少事。
神医风止舟与药尊沈同默突然决裂,医药神尊分割成挽沧楼与决魂门两个门派,武林同盟眼中,好似仇敌般的彼此不相往来。
云舞榭都始终记得那个危险雨夜中,与他最不对盘的,堪称天生死敌的沈延歌,用毒用药最崇尚“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沈延歌,唤他“师兄”,把人命安危放在最前。
金针擦过肩侧,带落雪白衣衫上的一缕发丝。
“云楼主,你治病救人时,也会这般分神?”
见云舞榭终于回神,沈延歌递过去一个嚣张至极的眼神,揶揄道。
“敢问沈门主,倘若自己身在危险之中,是否还要冒险救人?”
银针闪出,在黑金绣边的袖子上穿了过去。
沈延歌静立不动,勾了勾唇,“自然不救。”
说罢晃晃衣袖,转身走下站台。
“算你侥幸。”
云舞榭没再接话,在沈延歌身后静静看着,见他大爷样的挤到方纵与季流明的中间,给俩人递了个眼神便垂眸休息。
那销愁居的老板与昆仑山庄的少庄主对沈延歌的眼神指示仿若驾轻就熟,跟着一个端水,另一个捶肩,好好伺候上了。
他是打了胜仗的英雄吗?
罢了,不能和太过倔强喜欢说谎的人计较太多。
云舞榭对着龙璧寒微微颔首,斯文优雅得很,“金针与银针未定高下,龙谷主可有异议?”
“神医与药尊的风采,龙某倒是可以想象了。”龙璧寒把玩着脖颈上的项坠,淡淡一笑。
台下,一身雪白衣裳的少年与银白衣袍的云舞榭擦身而过,在赵遇铮旁边缓缓站定。
正是叶纯。
“铮姐姐,你我离百战之约,又近了一步。”
赵遇铮抬起脸,望见少年如溪水清澈的双眸里,蔓延出一簇火苗,霎时就烧了起来。
她明白,那是渴望战斗的,能燃尽大地,直上碧空的烈火。
第一百三十一章 默契之战
赵遇铮、叶纯俩人跃上战台,默不作声,只看着彼此,互有默契的将佩剑缓缓抽出。
台下寂静无声,众人都屏住呼吸,像是提前都打好了商量,视线紧紧凝在赵、叶二人身上。
冷风在冰晶间穿梭而过,在诸人心头敲击开涩然感。
即便如此,也始终剥夺不开数十双眼睛对战台上二人的执着。
剑身与剑鞘磨出冷脆又仿若冰吟的叮铃声响。
逐渐,观战众人的呼吸声重了,连展靖谙都情不自禁被感染,随之而来一份逼在眼前的窒息——两把长剑已然抽出。
赵遇铮的未央宝剑,展靖谙早已赞过。
而叶纯的长剑,也并非头一次见。只是当时情况危急,她未能细细赏鉴,这下再看,觉其非凡。
剑鞘雪白,却在光下隐约闪现出冰霜样的细纹,不仔细看便瞧不出。而剑身也是雪白,是一种更偏向冰霜材质的雪白,锋利都藏在温柔里。
“那是擎霜。”将甚歪头贴到展靖谙肩侧,悄悄笑道,“传闻用了七个寒冬天里的冰霜所造,最终由安乐城城主所得。”
安乐城属于南方,冰霜雪是不常见的,既然能得到这柄宝剑,必然是下了不少功夫。
城主叶醒是叶纯的父亲,他将擎霜送予叶纯,足见对自己孩子的真情厚爱了。但展靖谙突然想到,擎霜终究是极为寒凉的材质,也不知道能否传送出父亲对儿子的一片情意?
“你瞧,赵盟主与叶纯是不是默契得很?”
见展靖谙想得出神,将甚凑近了问。
“啊?”展靖谙望向台上,赵遇铮一身蓝白衣衫,叶纯一袭纯白衣袍,俱是飘逸而潇洒。俩人执剑相对,招招敏锐,式式精绝,毫无拖泥带水犹豫不决之感,“他们的对彼此的剑,仿佛都熟稔得很。”
“那可不,”捏了把展靖谙的小下巴,将甚抿了口茶,“他俩也算从小打到大了,论起切磋来,大概不输同门派里的青梅竹马。”
“叶纯自打握剑以来,赵盟主永远是他最渴慕的对手。”望着在台上的自家青梅竹马,元谦谦忍不住感叹。
对于铮姐姐而言,叶纯亦是。见台上赵遇铮战得正是开怀,封晓刃不由心想,若是自己武功再高些,说不准也能让赵遇铮打得如此开心吧?
忽然间,封晓刃回头,正好瞧见了好友元谦谦,俩人默契对视,似乎都懂了彼此的内心想法,朝着对方心领神会笑了。
但正在台上战斗的赵遇铮还有叶纯并不知道,他们执剑拼打,如风一般快,又比风更加畅快,俱是打得酣畅淋漓。
未央宝剑轻灵又快,却是凝固不少劲力,叶纯拿宝剑抵挡也逐步后撤,主要以防备为主。
“叶纯,数日未战,你的剑术又精进了些。”赵遇铮淡笑道。
“不比赵盟主,”叶纯旋身撤开,长剑挥舞指向赵遇铮,半是无奈地悠悠叹气,“与你比剑,叶纯总要逊你一筹。铮姐姐,我总是难以赢过你。”
“这一战不过刚刚开始,谁赢谁负,未能定论。”赵遇铮蹙眉,挥剑攻去,“你若心里认输,便失去再战的理由。”
叶纯的瞳孔中映出赵遇铮的身影晃动,她逆光而来,清绝的面上洒落出星星点点的光,让他觉得模糊无比,明明是一袭蓝白衣裳,多了些沉稳意味,可叶纯依旧回想起许多年前,那个身穿粉色衣裙,娇俏却又挥剑爽利的小女孩。
那是他和赵遇铮的第一次见面。
同时也是比剑败于赵遇铮的开始。
春风拂面,花香醉人。幼年叶纯五岁生日,穿了一身雪白衣衫,就跟随父亲安乐城城主叶醒去往浩然山庄做客。
他们被赵寻渊领着进到谷内,便见一粉衫女孩于花间舞剑。
虽然身形小小,身姿却是飒气挺拔,颇有女侠风范。一招一式,无不使人惊赞。
因这身姿实在美好,蓬勃有力,毫无娇弱之感,初初学剑的叶纯心有向往,倒是看得出了神。连叶醒在旁一再喊他都不为所动。
“纯儿!纯儿!”
直到粉衫女孩收剑转身,朝着少年赵寻渊一歪下巴,叶纯才终于回神。
赵寻渊一脸好笑,招手让赵遇铮过来。
“遇铮,叶伯伯来了,还有叶纯弟弟。”
“叶伯伯,叶纯弟弟。”赵遇铮朝二人礼貌点头示意,又凑近赵寻渊,用手肘捣了他一下,“赵寻渊,新的剑法我已经练会了,等下,咱俩比划比划?”
“什么赵寻渊?在客人面前还这样没大没小,应该喊哥哥。”赵寻渊面上摆出威严,却拿出手在赵遇铮的脑袋上揉了几下,极是宠溺。
“客人还在呢,欺负妹妹,小心等会儿我在爹娘面前告你一状!”速度打开赵寻渊的手,赵遇铮抱着手臂半威胁道。
“是发生了什么?寻渊又欺负遇铮了?”
四人转头望去,便见浩然谷谷主、赵寻渊和赵遇铮的父亲赵帆悬携着赵夫人向着这边走来。
“冤枉!冤枉啊!”赵寻渊见状,急不可耐就做出发誓的姿势,一脸委屈兮兮,“这浩然谷内,一向只有遇铮欺负寻渊,哪里会有遇铮被人欺负呢?”
跟着,赵寻渊大大叹气,假装失魂落魄的表情,说道:“就知道你们都向着遇铮喽,唉,当哥哥就惨啦,唉!”
赵谷主、赵夫人连同叶醒都忍俊不禁。
“看来赵谷主家中,就十分热闹啊!”叶醒道。
“叶城主是这样看,这俩真要闹起来,少不了要把这整个浩然谷都给拆了呀。”赵帆悬道。
“哎,这就是叶纯对吗?”赵夫人看向一身白衣,略有羞涩的叶纯,笑着问道。
“这是你赵伯伯,和赵伯母。还有寻渊哥哥,和铮姐姐。”叶醒在叶纯身后推了一下,“快叫人。”
叶纯点点头,温和喊了人,被大家夸赞小小年纪就非常礼貌,一看就知道乖巧。赵帆悬还一脸羡慕,“有个乖巧的孩子就很满足了,不像我家寻渊,就爱四处玩闹,没个正经,也不像我家遇铮,一门心思钟情剑法,没点小姑娘的样子。”
赵帆悬虽是这般说,可总也掩不住脸上那副骄傲的神情,他当真是对赵寻渊与赵遇铮喜爱得很。
作为父母,叶醒和赵夫人自然都懂,由着他谦虚地骄傲了番。
“听说今日恰巧是叶纯五岁生日,不知道小寿星想要什么礼物呢?”赵夫人突然问道,众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叶纯身上。
叶纯被所有人望着,倒是也不惊慌,望着赵遇铮,拱手一副君子之风。
“叶纯也初学剑法,想求铮姐姐赐教。”
第一百三十二章 并不知晓
此话一出,众人都微微惊愕。
赵夫人曾想他这个年纪,或许喜欢些珍贵小物,或者说是精致点心,也或者是宝刀、宝剑等等,万万料想不到他是想与赵遇铮一战。
而赵帆悬哈哈大笑,直夸叶纯不仅君子之风,也兼侠客之气,生日礼物但求一次剑法比试,有此等想与高手对决的内心,假以时日,必有一番作为。
赵寻渊摇摇头,小声叹气道:“看似是夸叶纯,父亲这是连遇铮也带着一起夸了,唉果然是更疼女儿啊。”
叶醒倒是更容易接受了些,毕竟叶纯是自家儿子,知子莫若父,最近叶纯初学剑法,极有天赋,也肯刻苦研习,明显有着上进心,今日见同龄人如此卓绝,自然恨不得讨教一番,比拼高下。这样想来,叶醒倒是又多了一分欣慰。
众人心里各有想法,但最终决定还得看赵遇铮是否答应。
只见赵遇铮不似刚才带有调侃的表情,反倒是严肃正经又多了些,稚嫩的一张小脸干干净净,在花间里流露出丝丝毫毫的坚毅。
她换手握剑,置于身后,将手一抬,唇角牵起,大大方方说了一个“请”。
众人识趣地退至一旁,给赵遇铮和叶纯俩人留出足够的一片比试空间。
赵遇铮的宝剑是剑鞘有着粉色的桃夭,轻便锐利,虽然对于她身高而言,略微显长,但拿捏起来,并不费劲。
叶纯是柄雪色的佩剑,剑身较短,与他白色衣衫极为搭配,当他有模有样挽了个剑花,当即就从优雅公子变作倜傥侠客,虽说都是幼年版的。
赵帆悬在旁提醒赵遇铮道:“就是姐弟间切磋,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叶醒笑笑,示意都不打紧:“赵谷主不必担忧,我想他们都是心里有数。”
最爱看热闹的赵寻渊抱臂靠在树旁,眼中有光,傻笑兮兮:“也不知道谁更胜一筹呢?”他点了点下巴,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最后又说,“我倒觉得叶纯步伐极稳,基本功甚好,胜算极大呢。”
“赵寻渊!你若想错了,送我五天苏记小糕的糯米点心!”赵遇铮听到赵寻渊这般推断,身姿偏转,抽空对着赵寻渊喝了一声。
“唉,我这个妹妹啊,谁说她最钟情剑术,我看她挚爱绝对是甜糯点心啊。”赵寻渊点点额头,极其伤脑筋的样子。
“叶纯真的是最近才开始练习剑法的吗?”见叶纯与赵遇铮打得有来有往,赵帆悬忍不住问道。
“是啊。”叶醒点头。
“那真的前途无量了,其实能和遇铮对抗到如此劲头的同龄人,几乎是没有的。”
“兴许是遇铮让了纯儿吧?”叶醒心里甚美,但他不好直白,便还是退让了一句。
“别这么说,我家遇铮啊,比剑上特别死脑筋,该胜就胜,该输就输。但是故意让人,目前还没有过呢。”赵夫人听叶醒这么说,立时补充道。
赵遇铮挥剑进攻,叶纯持剑抵挡,但赵遇铮剑法精妙,变化不断,逼得叶纯一再后退。
落花随风,叶纯挥剑斩下近旁花朵,赵遇铮空中翻转,将斩下的花朵持剑一一接过。
“叶纯,心不要乱,一旦心乱,手中的剑也就乱了。”
“可我已经……”
赵遇铮以宝剑振开花朵,她再追身而上,剑光盈盈,便有花瓣纷纷而落。
“走!”赵遇铮催剑挑起叶纯宝剑,引到场地中央,俩人继续比较。
叶纯见赵遇铮挥舞宝剑,虽快却有韵律,不禁又是佩服。在同龄人之中,赵遇铮不禁是剑法了得,更可贵的,是她极其享受宝剑在手中挥动的感觉。她虽然也渴望赢,但比起赢,她更热爱挥剑的过程。
就像此刻,她的剑法明明能逼人束手就擒,却不会与已无战心的叶纯直接对抗,反而是带着点长辈对晚辈的引导,想让叶纯的剑法重新振作。
叶纯还在迷蒙中,见赵遇铮一剑击来,他忙不迭抬剑去挡。
叮当脆响,双剑错开。
“叶纯,不要让剑左右你,试试与剑共同对敌。”赵遇铮举剑攻来。
“与剑共同对敌……”还在消化的叶纯反应片刻,脚步轻挪,躲开赵遇铮的一击,跟着调转身形,要主动攻击。
顿时间,一白一粉两个身影便交替旋转,剑光融在太阳下,悠悠荡荡又锐利异常。
“看来遇铮,并不仅仅是钟情剑法,她对自己的剑,以及其余持剑之人,都有颗珍贵之心。”叶醒由衷赞赏道。
“叶纯自然也值得。”
赵帆悬话音刚落,就与叶醒相视而笑。
赵寻渊忍不住啧啧几声,想起他与赵遇铮比剑之时,赵遇铮那个稳准狠,实在叫他心惊胆战,“所以遇铮到底就是不喜欢我这个哥哥吧,哪次不是打得我毫无尊严,立刻求饶?”
赵遇铮见叶纯渐渐恢复,打斗中问道:“比试剑法是不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叶纯打得顺手,便心喜道:“确实。与剑联手,的确好过用剑对敌。”
“看来你明白了,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见赵遇铮突然狡黠一笑,叶纯以为自己是否晃了眼,接下来就见粉衫翩然而起,桃夭的剑光从四面多方袭来,他勉力阻挡,却是无可奈何。
最终,叶纯手中的长剑被一击挑开,落到赵遇铮手中。
“叶纯,你剑法已经难得,再多练习,自会进步。”
愣愣站着的叶纯还想不出那一击到底是怎样夺走他的宝剑,赵遇铮已经持剑走到他面前,将宝剑递到他怀中。
他握着宝剑,看到赵遇铮又恢复了清绝面容,带点理所应当的骄傲站到父母身边。
这次算是惨败,但众人走来,多是夸赞叶纯的剑法不俗,尤其是谷主赵帆悬,颇有认下当干儿子的意思。
这一切的夸赞,叶纯都并未听到,他只觉手间的宝剑愈发沉重,人变得空荡轻快起来。
后来,他不服输地一再向赵遇铮请教,十战、三十战、五十战……甚至接近百战。
他从未赢过赵遇铮。
即便他变为少年城主,赵遇铮开始穿白蓝衣衫,坐上武林盟主之位。
他从未有一次。
或许有人管他的执着叫不服输,把他的执念当成少年人的意气,谁人都道赵遇铮是江湖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他毅然求战,屡次得输。
“安乐城的少城主叶纯,大抵是胜不了赵遇铮,便不甘心吧。”
江湖中人,大多都这般想。
但,叶纯想起幼年初次遇见赵遇铮的那个画面,只他自己知道,心里还藏了其他计较。
他的确是被赵遇铮的剑法身姿所吸引,让他格外仰慕,但他并没有说出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注意到父亲叶醒在看到赵遇铮舞剑之时,那种极其欣赏、极其认可的神情,让他格外羡慕,若是他在练剑时,叶醒也能如此认可他,他也便觉得内心满足了。
毕竟,叶醒对他的管教一向甚严,他努力极多,只想换来一句真心实意的称赞,一个无比赞赏的眼神。
就像叶醒称赞赵遇铮那样。
这是叶纯求战求胜的本能,但在他达成心愿之前,他不希望任何人知晓。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与剑对敌
长剑已在身前。
叶纯回神,翻身而起,跃到赵遇铮身后,快退数步之遥。
“你若执意要躲,那便没了法子。”赵遇铮转过身,幽幽道,“既然期待再战,为何要逃避?”
“铮姐姐,你可记得,这是你我第几次比试?”叶纯白袍飘飘,傲然立于风中,面庞温和却带着风霜一般的锐利。
赵遇铮不答话,望着叶纯看了半晌。她觉得眼前的叶纯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容易害羞的弟弟,甚至,这也许才是真正的叶纯,冰冰凉凉的温和,礼礼貌貌的疏离,心里藏着属于少年人的心思,她问不出来,他也不肯说出口。
这般角逐,这般往来,已然不仅仅是剑法之间的比拼。
她不明白眼前的少年,最初是那般期待与她相战,而如今,不知为何晃神,倒是频频躲避起来。她实在想不出,只好脱口而出。
“再有一战,便达百次。”
“对,”叶纯点点头,目光里闪烁着清冷,唇角抬起,看不出是喜是悲,“这第九十九战,我本极其珍视。”
赵遇铮不懂了,“那为何要躲?”
叶纯垂下眼睛,剑尖指地,一片冰光里闪耀出他半张面容。他却不能说,他不确定能否赢,也不确定,那个他极其渴望夸赞的人,有没有来。
台下的展靖谙一脸奇怪,“刚才还打得有来有往,这又是怎么了?”
“哎,少年的心事也不好猜啊。”将甚托着腮,无可奈何。
“难道你知道些什么?”展靖谙问。
“怎么会?”将甚连忙摇头,“叶纯一向内敛温和,做事得体,他心里面的诸多事情,若是他铁定心要藏起来,谁也瞧不出来啊。”
说着,还朝季流明的位置上指了指,偷偷摸摸凑到展靖谙耳边说:“这种事儿,要知道估计也就那季酒鬼了,他们销愁居可是挖掘秘密好手呢。”
“哦,那我销愁居是挖掘秘密的好手,你将甚女侠就不爱阅览那些挖掘出的江湖秘密了?”
不声不响的,季流明竟然就站在了俩人身后,扇着扇子,笑得狡猾无比。
将甚心虚地大口吞咽杯盏中的水,大大咧咧示意展靖谙继续看就是了,台上的事情,就应该台上的人自己解决。
“也许,铮姐姐真的是叶纯心里一道跨不过去的坎儿吧。”封晓刃在一旁,默默叹气。
元谦谦见状,回忆起她和叶纯在安乐城的日子,叶纯天资很好,但在练习上也算极其刻苦了,经常她都要休息了,还见叶纯单人独自在细细思考如何练剑。叶纯有多么想赢过赵遇铮,哪怕只有一次,这样的想法,元谦谦都知道。
只不过她偶尔也会好奇,毕竟赵遇铮是武林公认的武学奇才,能与之相较的同龄江湖人之间,大抵只有一个何尝挚了。叶纯稍稍逊色赵遇铮,并不能妨碍他亦是武林翘楚,莫非,他想打败赵遇铮,还有其他……
“纯儿终究是年纪轻。”
听到一声叹气,元谦谦转头一望,惊异非常。
“叶伯父!你怎么来了?”
没错,来人便是叶醒,他听闻了浩然谷中发生的事情,饶是在筹备安乐城庆典也是在安耐不住,立马赶来问忧山谷,希望能够助大家一臂之力。当然,是人难免有些小心思,他主要还是记挂叶纯。
然而快马赶来,便见自家儿子又陷入僵局。
叶醒想要告诉叶纯自己的到来,又秉持着一个父亲对儿子理应有的巨大考验,不得不将话逼回去。他觉得,叶纯心里的期待,就得叶纯自己去争取,哪怕叶纯有了心魔,也应该用自己的力量去克服。
他想上前帮忙,但又希望叶纯以后的路,自己便能作数,故而只在旁边静观。
这可苦了在旁观战的龙璧寒,他一手撑着脑袋,道:“叶纯的心绪是最难猜测的,我都看了半天了,还觉得他才是深不可测。”
然后他把玩了下项坠,忍不住想,不知道这空儿要是赵寻渊在这儿,又会是个什么情况?毕竟那个人啊,太闹腾了。据说现下下落未明,可别真出什么大事。想到这里,他把握住思绪,想到,赵寻渊又非泛泛之辈,无须他太过担心,只看好武林盟这些朋友便好。
“铮姐姐,你说过,要与剑一同对敌。”
赵遇铮点头。
“我手中这柄擎霜,已与我同战多次,若不能夺下赢局,我也觉对它不起。”他口中虽然说的是擎霜,但心里想的却是送给他擎霜的人——安乐城城主叶醒。叶纯想要叶醒的赞赏,想要叶醒的认可,可是呢,带着这样的信念与意志,却依然拿不下胜局。
叶纯真心觉得,他对不起这柄擎霜,也对不起送他擎霜的叶醒。
“叶纯……”赵遇铮走向叶纯,抬手看向自己的佩剑未央,剑光里有一张冷冷清清的脸,可眉目间依旧有勃勃生气。
“正要这么说,那我的未央,看来我也对不起。”
“怎会?”叶纯望向赵遇铮。
“胜败总会有,我想夺胜局,但并未知晓未央是否也是如此。”
“宝剑若不想着与主人共胜,还会想着什么呢?”
“也许是陪在主人身边,游历山水,行侠仗义。”
说到此处,赵遇铮回想起以往赵寻渊与她比剑,多半时候,赵寻渊就是吊儿郎当的,他握着寸心,挥舞肆意,但将胜未胜,将败未败的时候,都是草草结尾。
赵遇铮曾问过赵寻渊,是不想打,还是自觉打不过赵遇铮。
赵寻渊的回答倒是很有意思,他说他的寸心不喜欢总和未央比试,他这是尊重寸心的想法。
很长时间,赵遇铮都觉得赵寻渊是偷懒,直到那天她在月下望着那柄段成两截的寸心,她突然想到,不想打的不是寸心,而是赵寻渊。但赵寻渊为什么不爱和她战到最后,也只能等到找回赵寻渊,才能得见分晓了。
她晃动手腕,剑光闪在她的脸上,也闪过叶纯的身上。
“无论宝剑最想做的是什么,在它属于你的那一刻,它就会对你忠心,对你赤城。你怕辜负了它,不敢前行,反而是对它最大的辜负。”
说罢,赵遇铮横起未央长剑,剑芒从她双眸之下穿过,电光火石,没给叶纯机会,径直刺去。
台下众人无不精神一抖,像是元谦谦、沈延歌、展靖谙、将甚等人都立时站起,急于出手。而观望着的龙璧寒险些挥出茶杯去挡……
毕竟,赵遇铮的长剑真的太快了,对手全力应对,都未敢说能全力躲过,更何况还在迷蒙之中的叶纯呢?
最令人出乎意料的,剑芒没能刺到叶纯身上,而是与另一道剑光激烈相撞。
第一百三十四章 九十九局
纵然有无数武林人感到异常惊险,但也有俩人并无丝毫奇怪。
一个是快速出剑的赵遇铮,另一个是好暇以整,开始品茶的叶醒。
叶醒望着台上俩人进入有来有往的激战,心中便想到,纯儿是需要被激励的人才,他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只要有想赵遇铮这样的强者在他身前,就能激发出叶纯的无限潜力,获得谁都想不到的提升。
如果说赵遇铮与何尝挚都是武林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那么叶纯的资质,未必不能与之相较。能够把眼前的压力、阻碍转化为动力,寻得新的突破,就是叶纯最大的资质。也因此,叶醒明白叶纯渴望着肯定,被认可,但他还是无法表明自己心中对他的赞赏。
“以后的路很长,为父希望你能自己走,现下多磨炼些,总是好的。”
赵遇铮长剑在手,快速出击,叶纯脚步挪动,以宝剑相抗。
“突然想到,好久都没有这样酣畅淋漓的打一场了。”赵遇铮道。自从她和何尝挚反目,赵寻渊又失踪,就很少与单人对打这般畅快了。眼下叶纯的武功也在不断提升,比之上次较量又提高了些许,让她觉得极为惊喜。
“能当铮姐姐的对手,武林同龄人中确实罕见。”
“这么说来,你也算是其中之一了。”
“岂敢,岂敢。”
赵遇铮出剑飞快,光芒骤出多个方向,叶纯拼剑而上,脚下快速移动,将数下剑击挡回。二人来回交战,蓝白衣衫与雪白衣袍不住回旋,看得台下的人都忍不住连连叫好,都说是俩人对决,能让众人一饱眼福。
甚至龙璧寒也渍渍称奇,看得颇有滋味。
最终,叶纯与赵遇铮错身而过,叶纯的擎霜被打落,未央长剑指向叶纯。
“铮姐姐,还是你赢了。”叶纯叹了口气,虽然无奈,却也内心平静。
“期待百战之时,你我再来。”赵遇铮收剑回鞘,走下战台。
武林盟的人情不自禁鼓起掌来,是为了英姿飒飒的赵遇铮,也是为了翩然非凡的叶纯。
展靖谙的视线在叶纯身上转了转,陷入沉思。怪不得那日,何尝挚见到叶纯就赶紧拉着她跑开,今日一见,若是与叶纯对上,那也不好打啊。毕竟从刚才的战斗看来,叶纯实属出色,在赵遇铮手下,也没落太多下风。
“怪不得那天,何尝挚跑那么快了,遇上了却是也不好对付。”将甚听到了展靖谙的窃窃私语,捏着展靖谙的下巴,笑得神秘兮兮,“快说,你是不是想那个大魔头了?”
面上一热,展靖谙赶紧拍开将甚的手,眨着眼睛否决道:“谁想何尝挚那个大魔头了!”
将甚“哎呦哎呦”笑起来,一脸看好戏的模样,又勾住了展靖谙的下巴,乘胜追击道:“小爷我可没说那个大魔头是谁啊,是你自己说出来的何尝挚啊!”
自觉心里的小心思被将甚识破了,展靖谙生出些不好意思来,但她竭力控制住面上表情,一本正经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他这个人了,才没有想念他。”察觉将甚又要继续调侃,展靖谙赶紧双手交叉挡在身前,“别瞎说啊,再瞎说,本姑娘就御火长枪伺候!”
“呦呦呦了不起!”将甚笑眸弯弯,双手抱臂,歪着下巴开玩笑式道:“那刚巧啊,小爷就用辰曦长鞭来领略你的御火长枪喽!”
“还不止呢!”展靖谙来了兴致,如数家珍,一双眼睛发起光来,“我还有赤雪羽箭,还有奈何长剑,总能比过来的!”
将甚看她起了兴致,忍不住又想逗弄她。
“那你武器是真的多,这样一看,我也不觉得那何大魔头在你心里有多少位置了。很明显啊,”将甚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下,“他比起你的那些宝贝武器,也就只有这点位置了。”
突然展靖谙包住将甚的手,满面惊喜:“还忘了说,我还有战马小将!”
将甚在心里大大叹气,哎何尝挚啊,你这个大魔头虽然确实绝色无双,靖靖确实有那么点少女心动,不过她是更喜欢她那堆武器了。想到此,将甚又忍不住笑起来,何尝挚估计是追妻路漫漫,少不得得送不少精妙武器,才能撼动美人芳心吧。
就在将甚想入非非的时候,展靖谙已经起身站起,就要往战台上走去。
“将甚,重元剑宗的人,应该都是剑法了得对吗?”
将甚笑了笑,“靖靖,你的对手南知洌,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剑术天才,何止剑法了得?”
展靖谙点点头,笑望着将甚,道:“那过会儿,你也得给我鼓劲儿是不是?”
嘴角边的酒窝明显又甜,将甚怔愣间,便见展靖谙走向台中。她每走一步,都在思考如何进行这一战,她对南知洌的印象,更多也是有关何尝挚。感觉,那俩美人,应该关系挺不错吧,一个妖孽一个桀骜。
“怎么又想起他了。”
展靖谙晃晃脑袋,将何尝挚的身影赶出脑外,转过身来,那个身着红白衣衫的少年持剑而来,眉眼间抹不掉的桀骜。
都是美人,但好像还是何尝挚更好看些。展靖谙注视着南知洌一步步走来,脑海深处没来由的来了这么一句。
“重元剑宗南知洌对战铁血惊鸿展靖谙。”龙璧寒饶有兴致地笑了,用手指点了点额头,“南知洌必然会用长剑,至于展靖谙……是长枪吗?”
“敢问南少侠,你的兵器是用剑吗?”
展靖谙见南知洌手握一柄长剑,她刚才听将甚说了,这把长剑名唤饮恨,锋利难挡,可大杀四方,实属名器,好似天生带有战神的嗜血之气,故而号称“饮恨”。而南知洌也是重元剑宗的剑术天才,饮恨在他手中,就更显得所向披靡了。
适才一望,这刀鞘内敛,乍一看只觉平平无奇,却是把名剑呢。当真不可小看。
“素问铁血惊鸿最擅用长枪,”南知洌握着饮恨缓缓道,“看来今日能用饮恨领教了。”
“那只能让南少侠失望了,”在众人错愕的表情中,展靖谙将奈何长剑横在身前,一片开怀,“我用奈何领教南少侠的饮恨。”
全场默然,将甚与赵遇铮相视对望,嘟囔了几句:“奈何,饮恨……好像还挺押韵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恍然一梦
展靖谙拔剑出鞘,手腕一翻,随风挽出剑花,直往南知洌的方向击去。
可被整个武林称之为天才剑手的对手却纹丝不动,不出招亦不后退,像是他本人的时间被凝滞下来,不见众人窒息紧张的心跳擂鼓,不见奈何宝剑银光凛冽,更加不见这个明艳红衣精神奕奕的少女将军。
这是为何?
饶是展靖谙这般一根筋的姑娘,也觉察甚是不对劲儿。
剑尖擦过南知洌白皙的脖颈,她情不自禁惊讶一声,转身去看,台上烟雾缭绕,南知洌嘴角溢出血丝,眉眼好似淬毒刀刃,又好似寒天霜雪,但无论是什么,都在越发浓厚的雾气里淹没了。
扫眼台下,皆是空空荡荡,竟是毫无一人。
展靖谙冷汗连连,突然四周不明兵马聚拢,万箭搭在弓上,她皱眉欲问是何,却无人应答,反倒是传来慵懒嗓音,“只许你机关算尽围攻问忧谷,就不许本王偷龙换凤?这终究是我晟朝的土地,你贸然带兵,觊觎龙脉,本王又怎可置之不理?”
是秦永珏!
她喜出望外,却发不出声,只见双方剑拔弩张,一戴面具的白衣青年长剑横在敌方首领脖子,不正是长生境族长白予玄?那首领无喜无怒,突然挥手,几个神功无匹的武功人士便一跃而出,但见长鞭携着金光甩下,将甚拦在前方,跟着赵遇铮、龙璧寒、南知洌推剑出手,缠斗难舍,好不激烈。
展靖谙焦急万分,想要上前帮忙,眼前众人却骤然模糊,连声音都渐渐远了。她四处找寻,突然被一只手拽住脚踝,她惊得浑身打颤,见那人面容扭曲,像是病痛难当,嘴里不住渗血,一边渗血,一边喃喃:“我想……我想喝你的血……”
须臾之间,有人将她抱于怀中,轻轻叹息,在她煞白的面颊上抚弄一番,“展小将军,你也太不让人省心了吧。”
“何大魔头”就卡在嗓子里,泪水先一步淌出来,她想问问这到底是什么了?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但是那个绝色美人何尝挚没给她这个机会,在她耳边一碰,她便昏昏沉沉晕了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隐隐约约已经入了一处陌生之地,武林盟众人神色难看,白予玄和赵遇铮走在队伍最前,望着被盗走赤子晶的禁地静默无语,连唇色都发了白。
她一阵莫名,突然耳边轰鸣,禁地四周混乱声起,她当机立断将羽箭凌空射出,可不知怎的,她迷迷蒙蒙又到了崖边,眼前黑白变幻,直至眼中再无颜色,余下一片漆黑。
弓箭已然断裂,再不能用,听闻有人靠近,她便将折断的弓箭抵在身前,紧绷着身体做出防御动作。
那人拂过她的指尖,纤长的手指颤抖着蹭过她双眸,默然一阵,好似受了莫大的痛苦委屈,涩然出声,“展小将军,是我。”
她拽住那人的手,在那人掌间掐出片片红梅痕迹,咬牙强忍,嘴唇被自己咬得鲜血淋漓,眼泪终是如了她的愿,逼进眼眶并未流出。
忍了不知多久,光明与色彩终于闯进她的眼眸,最引她瞩目的,是身着蓝色连帽斗篷的少女。
那少女面容清冷而美丽,她既熟悉又想念,但迟迟叫不出少女的名字。
她太惊愕了,那少女面色泛白,眉眼皱起,满头银白如瀑,烫得让人不敢再看。
但展靖谙挪不开视线,因为那少女手握染血长剑,剑下血泊中……是安乐城的城主叶醒!
在旁的武林盟众人肝胆欲裂,更有言辞激烈者,不问真相,誓要手刃走火入魔的赵遇铮。
耳边剑鸣长啸,一贯笑容绝世的妖孽魔头走上前来,再无谈笑之意,却是睥睨众人,“对,离欢宫存在于江湖,从来不属武林盟,可何某是赵遇铮的知己好友。离欢宫不问江湖闲事,何尝挚却不能眼睁睁失去朋友。”
恶战一场,画面转动,展靖谙与众人齐聚安乐城秘密之地,童微与叶纯终于不再伪装,朝众人犯难,嚣张无比。
“全身而退?想得倒美!赵遇铮尸骨全无,你们有何胜算?就是多加一个何尝挚,你们所有人也免不了粉身碎骨了!哈哈哈……”
全场震怒,展靖谙更是气血上涌,恨不得立时杀掉此人。
正值此时,突然剑芒晃目,清冷之音翩然而至。
“倒也未必。”
本该武功尽废的少女盟主如今却立在眼前,墨黑青丝如旧,风范凛然。
“各位武林同仁,遇铮心魔缠身,又因失察,任奸佞肆意,险些酿成武林浩劫,实在难辞其咎。眼下强敌当前,城内埋满炮火霹雳弹,刻不容缓,暂请诸位听我号令,一齐冲杀出去。待到此事了结,遇铮愿辞盟主之位,悉听众人发落。”
展靖谙眼眶发热,身侧的秦永珏与将甚也皆是痛快之色。
密地中不断响起众人的惊喜声音。
“离欢宫何尝挚,谨听赵盟主号令!”
“三人会将甚,谨听盟主号令!”
“销愁居季流明,谨听盟主号令!”
“医药神尊挽沧楼、决魂门,谨听盟主号令!”
“九幽圣姬花染墟,谨听赵盟主号令!”
“孤风堂燕逝秋,谨听盟主号令!”
“白予玄率长生境众,谨听盟主号令!”
“重元剑宗、昆仑山庄、明德山庄、锻雪山庄、锦绣山庄……谨听盟主号令!”
“安乐城青雷派、玄海派谨听盟主号令!”
当是时,群情激荡,局势一举逆转。
何尝挚手握噬幽凤骨,与施展轻功封锁敌方火药暗器的秦永珏、燕逝秋一齐开道。
而展靖谙手持御火长枪,与将甚守在队尾,为众断后。
那禁地之中,只余下于绝境重塑经脉归来的赵遇铮,和那个原本清丽绝伦,人赞少年侠士,如今却银发红曈俨然入魔的叶纯。
展靖谙终于松了一口气,但不知为何,自己举起长枪,正对着那个风华绝代的魔头。
这是……这是……这怎么会?
那天字头一号的美人魔头瞧着她,慢慢慢慢地笑了,“突然想起来,你从第一次见面,就想杀我了。”
她眼神微微一闪,却照旧冷着脸,“是啊。可你我认识这么久,我始终都没能杀掉你。”
何尝挚认真地注视着展靖谙,像是要把她整个人的模样都印在自己的眼眸之中,那情绪朦胧未明,“我以为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展靖谙顿了顿,咬牙逼退了眼中滚烫的热气。
“当你决定为九江王效命,颠覆朝堂之时,就决定了会有这么一天。”
何尝挚悠悠叹了一口气。
展靖谙忍不住问,“你叹什么气?”
何尝挚笑笑,如此随意却还是一副风华绝代的样子。
“我曾向你许诺,这颗脑袋,只留给你一个人。我说了太多不能兑现的谎话,骗过太多人,满身血债,罪恶滔天。倒是没有背弃过对你的诺言。”
展靖谙的眸光如星河渐渐亮起,又如水中月渐渐消散。
“没有背弃过?你说要带我去看冬雪红叶,你说,他日我如愿上得战场,你会亲自带美酒江湖来贺。你还说,天地广阔,山河璀璨,等有天,疆场无忧,纷扰不再,会邀我一起游遍四海、逍遥世间的。这些诺言,你该如何兑现?”
何尝挚呼吸一滞,沉默半晌才终于艰难地呼出一口气,笑得有些勉强和狼狈,染出疲倦神色,“展小将军,有些话并非真心话,你就不要那么傻当真了。”
展靖谙心痛不已,举枪上前,漫天的红色如血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紧随其后的还有遥遥天际落下的,仿佛能覆盖整片大地的雪花。
对,是雪花。
而这血红颜色的,是枫叶,是她从小就很憧憬的枫叶。
她惊艳又诧异,刚才剑拔弩张被她一枪刺得鲜血漫天的魔头缓缓走来,自她身后揽住她腰,凑在她耳旁,带笑问她,“喜欢吗?”
“冬雪之中,也有红枫?”展靖谙迷惑起来。
“我所练的洪荒心法,名列当世武林绝世榜,凭借的就是‘毁天灭地,新生万念’。”
展靖谙一愣,“莫非?”
何尝挚轻轻笑了,呼吸扑到她面颊之上,烫红了她的脸。
“得意吗?全武林人人觊觎的绝世武功,却被我用来在冬日催生秋季红枫,只为讨你……一刻欢喜。”
展靖谙默然无语。
这红枫她心心念念,又是能在冬雪之中这般绚烂的奇景,可……
可最珍贵的,却并非这复苏了红叶谷一季生命的洪荒心法,也绝非这与白雪交织的瑰丽红叶,而是发在内心,不加修饰,热烈又真挚地哄得心上人展露笑颜的拳拳心意。
而这满载拳拳心意的有心人,最珍惜的莫过于眼前这位,怔怔无法出声的红衣小姑娘。
展靖谙正欲回身,她迫不及待想去瞧这妖孽魔头的眉眼,可还没来得及转头,一袭雪衣的青年已近至眼前,玉手发力扣紧她的喉咙,她几欲窒息,挥手反抗,却只是掀掉了那人特殊精致的面具,终于见到了那人的面貌。
容色艳丽,额间一点朱砂,红得炫目。
是白予玄……
她挣扎晃动,迎面是将甚焦急的面孔。
展靖谙紧紧抓着将甚的手,喘息不止,将甚喂她喝了水,把大致情况一说,她才知自己中了一种毒,而毒,是白予玄给她下的,为了控制何尝挚。
听罢,她更为惊恐,如将甚所讲,她断断续续的梦,都是有关现实里发生的一些事情,可她不知,那些前情与后来。
将甚挑着重点给她讲了讲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原来这有关赤子晶的幕后主使,便是长生境族长白予玄。
白予玄原名白焉,与哥哥白芷是双胞胎兄妹,容貌身形一模一样。唯一不同,是白予玄额间天生就一点朱砂。
因白予玄在族中极为优秀,又是女性,而族长一般都是男性。诸多族人不服,同年龄段的孩子也都冷嘲热讽,各种暴力,讥讽她额间朱砂妖邪至极,难为正道。
她哥哥却一再保护她,温柔告诉她——额间朱砂说明她有慈悲心肠,并非妖魔,而是神佛。
七岁那年,他们可以离开长生境出去玩。哥哥为了让她开心,便换了装束,自己点了红砂给白予玄涂上脂粉遮掩额间红痣。
可那些顽劣孩童并未真正受到父母惩罚,变本加厉,偷偷在白予玄家中纵火……等大人赶来,救出了男装白予玄,却没时间再救哥哥。
而白予玄亲眼看着大火吞噬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温暖。她觉得自己也承担着一大部分害死哥哥的罪责,从此她戴上面具,遮住额间朱砂,伪装成哥哥,计划复仇。
后背有烧伤,纹了红色曼珠沙华。长生境界了的后山就有一片曼珠沙华花海,她和哥哥幼年经常去玩。人人都渴望长生,但其实,生命就是有生有死,若不介怀,才可长生。
待到十七岁,她便正式接任长生境族长,利用武林人朝廷人的欲望,布了一场牵扯了朝廷和武林的大局,她始终觉得是性别的错,她需要靠这场局,改变性别,然后拿话语权。
最后,她醒悟过来,用得来的神功,引出将甚身体里灵药的力量,自己耗尽心力配出解药。
将甚说完之后,俩人双双沉默。
一念是魔,一念是佛。
和性别,有什么关系呢?
长生境内花团锦簇,一切欣欣向荣。
赵遇铮对白鹤长老说:“幼年与爹爹哥哥玩捉迷藏,爹爹当鬼时,总是最后抓到我。一直以为是自己藏得好,后来才知道,爹爹是故意先抓到哥哥的,而哥哥心里也知晓,从不点破只是因为获胜者能拿到我最爱吃的糯米千层糕。”
白鹤了然,说道:“武林人士,比起眼睛,更相信气息感知,赵老谷主武功盖世,又是盟主和赵谷主的父亲,即便是蒙住双目,又怎会分辨不出找到是爱子还是爱女?”
赵遇铮点头,“可惜多年之后,才能明白爹爹和哥哥的心意。”
白鹤望着远方,道:“盟主,这世上并非所有心意都需要懂得。为人父兄,只求能护孩子无忧无虑,安乐一生罢了。”
赵遇铮默然不语,白予玄恐怕始终不知道,白鹤长老,本就打算第一个救她,而不是哥哥白芷,她本就无须自责。跟着她转头而视,却见这位长生境两任族长的恩师、辅佐了三代族长的大长老松敛了一贯有之的肃穆神情,饶是道骨仙风,竟也在不知不觉间苍老了几分。
“但赵老谷主不仅是盟主的父亲,还是江湖武林赫赫有名的泰斗级人物,盟主需要他,武林也需要他。”
赵遇铮思量片刻,淡笑道:“人生非梦,过尽千帆,岂能事事如意。父亲这一生,做过的决定从未后悔,他自无愧于心,便也无愧于武林无愧于家庭。这场浩劫,虽是暂且平息,但武林中,可谓伤亡惨重。江湖武林不能没有长生境,长生境不能久无族长,日后还需白鹤长老,多多费心。”
白鹤掩了面上失态之色,挥手指了一个方向,赵遇铮看去,不远处花叶繁茂,一圈面容尚且稚嫩的女弟子正比武论剑,其中一人,摇臂挥剑,身姿潇洒超然,竟丝毫不逊白予玄,连赵遇铮也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叫好。
“半月之后,我境便会举行族长大选,那持剑女弟子,便是候选人之一。届时,还望盟主能亲临观战。”
赵遇铮眸中闪过一瞬惊愕,随后溢满流光,哑声道:“长生境历来不会选用女弟子……”
“能人居之,长生境族长之位,有能力者便可凭借实力取得,无论男弟子抑或女弟子。这也是她最初的愿望吧,其实早该如此了。”
秦永珏独自一人,呆在长生境内的僻静之地。
白予玄就是死在此处,散去功力,尸骸随风。
而附近的彼岸花已然绽开了一大片,红色绚丽,白色圣洁。
怎会是地狱之花?明明这般,这般……
秦永珏紧握紫玉箫,凑到唇边,脑海中回荡着白予玄惨白却终究解脱的神色。
白予玄躺在花海当中,枕在秦永珏的膝头,清绝美人的额间朱砂,令天地失却颜色。
她明明面色脆弱,双眸却清透起来。
突然想到了什么,白予玄缓缓笑了起来。
那时兄妹俩七岁,相互依偎。
白予玄拉着白芷的手,“哥哥,听说这花是地狱之花,我怕……”
白芷摸摸白予玄的头,笑着哄她,“怕什么,地狱是恶鬼下的,我家小焉善良慈悲,怎么会下地狱呢?长生山巅的日出最美,别错过了。”
白焉犹豫,“可是哥哥……”
白芷朝她伸出瘦弱却无比有安全感的手。
“来,哥哥牵着你,无论去哪里,哥哥都会在你身边。”
两个小小身影牵着手往山巅而去,月色在他们身后延展出无限温柔。
“要是你食言了呢?”
“那我就下地狱吧!”
“不准不准,哥哥这么好,不能下地狱的。”
……
白予玄蓦地喷出一口鲜血,更显得她脸色惨白不堪,秦永珏连忙搂紧她,让她莫要情绪激动,而白予玄置若罔闻,嘴里喃喃,“一路错过来,算了。哥哥,这地狱,还是我一人下罢。”
……
一曲《三秋》终于奏完,向来慵懒风流的美人王爷浮上黯然神伤的表情,她久久不动,呆立了好半天,最终轻轻碰了碰曼珠沙华殷红色的花瓣。
“你记恨家里人为你取名‘焉’却不是‘嫣’,你以为他们也恨你是女儿。但……‘焉’字指代任何样子,你家里人……始终都希望你不被性别所束缚,你希望自己是何样子,就可以是什么样子,他们会始终以你为荣。”
“而你哥哥,怎会舍得你因为旁人犯的错,活成这般模样?”
曼珠沙华的花瓣在秦永珏指尖摇摇晃晃,好似得了人性,听懂了她的不舍与难过,正细细安慰她。
可秦永珏并未继续停留,她起身离开,花海在刮来的风里发出阵阵响动。
而秦永珏,再没有回头。
另一边,展靖谙接到铁血惊鸿的紧急书信,未能等到何尝挚醒来,便和秦永珏匆匆离开赶往京城。前后也不过半天,何尝挚醒后,听得展靖谙只留下“愿安”二字,气得要骂展小将军没心肝,又恨自己怎能有这般厚重怨念,真是好不大气,当下决定启程去追赶展靖谙。
此时,失踪归来的赵寻渊便将白马糯米糕带给何尝挚。
何尝挚问道:“遇铮呢?”
赵寻渊笑了笑,“她已联络武林盟各派掌门,前去查看匿藏者余党的下落了。见你醒来,我眼下也该去了。”
何尝挚琢磨了会儿,眉眼揶揄,“你多留了会儿,就只是为了替遇铮将糯米糕借我?”
赵寻渊无奈笑笑,“我新得了一壶好酒,等下次再会时,咱们一醉方休。寻渊保证,到时,绝不失约。”
马蹄嘶鸣,直上云霄。
望着突然静下来的庭院,赵寻渊突然有点怅然若失,他险里逃生,却连和妹妹朋友寒暄的机会也没有。这江湖浩大,永远险象环生,永远环环相扣,他是江湖潇洒人,却不得江湖,也不得潇洒。
好在眼下,倒也有人在屋檐上吃了好半天的瓜,左右能陪他说说话。
“将甚,我要赶去和遇铮会合,你与我一起,还是去往京城?”
“小气,”少女眨眨眼,打了个酒嗝儿,“赵寻渊你不就怕我惦记你酒吗?小爷真想喝,问你要你能不给?”
“赤子晶在你体内已有十年,眼下不如去医药神尊,再诊诊脉为好。”赵寻渊正色,“酒嘛,少喝为妙。”
将甚翻身飞下屋檐,朝着太阳落山的反方向走去。
“要请医药神尊的人诊脉,也不只有江湖一个选择。”
赵寻渊颔首,“既如此,再会。”
“再会。”
天地之大,责任负身。
待缘起落,再邀你我,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