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4 隔离
尾氏尾里半岛考察队分了两拨回来。
当时在洛带河畔的柯理想和熊美他们是一拨,紧急撤至伯劳黑崖观察站后,由通桥要塞派出护卫军,接送回始临高地。
而在虫事发现场的查蔓德、绯缡,以及随后前来接应的彭逢、徐进才,统共四人为一拨,撤离比芒南麓观察站的繁育场后,当即搭乘考察队的海神战车,直返通桥要塞。
“晏绯缡总长。”座位舱中闪出一幅虚拟屏,屏中人眉眼冷峻,“我是始临医院春远照院长,应通桥要塞警讯要求,现在为你初诊。”
“谢谢。”绯缡凝目盯着面前这人,抿了抿唇,想起道,“和我一起的另外三个人,也都进入了危险区域,他们也需要……”
“我们会处理。”春远照截断道,“晏总长,你现在感觉如何?”
“还好,有点头疼,是脑频联动机器人的后遗症。”
春远照点点头:“你全身放松,再回答我几个问题,就立即转入休息。现在,我需要你告诉我,虫有没有接触到你,或者,你不确定,但你感觉到它们似乎碰到了你?”
“没有,我和它们没有直接接触。”
春远照再点点头:“在此前的作业过程中,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气味?”
绯缡瞅瞅他,摇头:“没有。”
“一点气味都没有吗?”春远照往前探身,表情严肃道,“我刚刚看见你停顿了一下,是不是有很浅的气味,让你不太确定?你再回忆一遍。”
“没有,我刚刚就是在回忆。”绯缡很肯定地摇头,“和虫近距离遭遇时,没有闻到气味。不过,我开始铺路时,繁育场的杂草刚刚除过,有点青草气。”
春远照注视着绯缡:“……好。你现在休息,返罩后我们会先接你到医院进行全面健康检查。”
“虫因为什么,对人体造成威胁?”绯缡紧紧地盯住他。
“这个,等你回来,我们可以讨论。我们需要你的现场体验报告。”春远照绷紧了的声调总算有一点松弛,“晏总长,我们会竭尽所能保证你的健康。但是你现在的生理指标显示一切良好,你不必过于紧张。先休息一下吧。”
绯缡点点头。春远照的影像从她眼前消失,她转头望向舱外,比芒山早已退出视野。
海神战车飞出了尾氏尾里半岛,在一波群山和丘陵上空高高掠过,远处西方,戎野平原在琼哥的辐照下,偶尔在航线边缘出现,犹如一张灰绿间杂的画毯。
她闭目。虫的样子便浮现在她脑海中,细节清晰得简直又一次让她恶心。那些密密麻麻的腹足好像就在她的睫毛上开始游移。任何美好的景色都不能把它们从她脑海中驱走。
葛冠卿从遭遇虫后,到病发死亡,中间大概有多长时间?
绯缡慢慢慢慢地数着天数。
战车徐徐划入防护罩内的车库,绯缡能感觉到它卡上专用泊位的轻微一顿。她睁开眼睛,头顶上半部麻点样的刺痛已舒缓了很多。
在她听指令抬身离座时,她忽然想到,刚刚在路上不应该放任自己睡着的,她应该给商檀安留几句话,至少把先前匆匆忙忙说给工程机器人的几句话在战车座位舱上再复述一遍,免得因为工程机器人的深度清洁和静置流程,耽误让他知晓。
不过,看起来,她没时间补一份留言了。
座位舱已开启。
往日外勤返罩的引导机器人没有来,来的是医务机器人。
“晏总长,欢迎您归来。”机器人笑盈盈,长得像辅卫大妈的年轻亲戚,比如侄女外甥什么的。
绯缡再一次感觉,护卫军带来的辅卫,在脸型上真是没下太多功夫,大概军工部只给几个大类,只得微调吧。
这辅卫大妈在始临医院上班的侄女医护将仿生眼对牢了绯缡,直接张开双臂:“您辛苦了,到我这里来,我马上送您去医院。”
海神号其他的座位舱都没有动静,绯缡不知道查蔓德他们是还在舱里,或是已被接出来。
“我想联系我的丈夫。”她说道。
“好的,我们马上联系您的丈夫。”医护上前一步,轻柔地点头。
“我不需要见他,我只要能和他讲几句话。”
“好的,晏女士,我们很快就会安排。嘘,放松些,放松些,没事的,没事的。”医护拢住了舱门前的绯缡。
它的两侧身体立即手脚相融,变成了一个中空圆柱,将绯缡整个卷在里面。
这和站在辅卫的载人蹼板上的体验很不一样,她完全被封闭了。
绯缡看不到外面。
通桥要塞和始临医院相连的应急隧道中,医护机器人变身的圆柱筒闪着特急重危的红色环形信号,一路疾飞。
有丝丝缕缕的气体拂刷着绯缡,她好像被包裹在蚕茧里,当然,并不太难受。
这感觉令绯缡回忆起,当年年少时,去地星旅游,为了防止带入异星影响因子,她在入境时接受的严格隔离检查,也是如此这般,整个人被关在圆筒里探测。
绯缡在心中数到二十时,感觉到了。
圆筒无声无息嵌到清洗池,裂成四片,将她释放出来。那些缚丝般的气体倏然散去,她撩目看向四周,这是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间,无窗无门,室内倒是十分明亮。
她正站在房中央。
未等她再多扫量几眼,便有一道提示音响起:“晏绯缡女士,请您换上医院专用服。”
“我什么时候能和我丈夫通讯?”她揪住自己的衣襟,严肃道,“我想尽快。”
“好的,我们尽快安排。现在,请您换上医院专用服。”
她抿了抿唇,依言除下身上的外勤防护服,恢复形状的医护女机器人走过来抱走了它们。旋即一股乳白色浓雾不知从何处窜出,须臾将绯缡四周缭绕,完全隔绝了她的视线。
这雾起先无味,但后面似乎缓缓搅动起来,她的鼻端能闻到一种很清淡的香味。
浓雾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她的每一根头发都被吹起散开。然后,浓雾变成淡白,继而又是乳白、淡白。
经过反复三轮,身处流动气旋中的绯缡已完全沉睡,最后雾气逐渐凝成液滴,她被托起,浸在里头。
“春院长,”机器助理提醒道,“机械管理部规划司的商檀安副司长请求入院探望亲属。”
255 琥珀里的睡公主
春远照沉吟片刻:“视讯接进来。”
商檀安站在始临医院的台阶下,机械管理部的公车就直接对着医院大门,距离台阶近得简直让人怀疑,如果能开进大门,这车早冲进来了。
始临高地正是隆冬,琼哥晒得他脸上一片苍白。
“你好,春院长。我来看望我妻子,她现在怎么样?”他张口急声道。
“商副司,你来早了。”春远照皱眉道。
商檀安的黑瞳仁猛然簇起,再也没有半分勉力维持的镇定,步子往前跨,却忘了春远照并不是真的在他跟前,高出的台阶反倒差点让他踉跄一下:“你什么意思?绯缡呢?”
“通知上应该是让你下班后过来一趟,你来早了。”
商檀安望着声音这么平静的春远照,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刚刚实在是下意识把话听反了,以为春远照通知他来迟了。他方寸还乱着,说话都不如往日条理分明:“我刚刚……”不吉利的话他自然是不肯说的,便有一两秒望住了春远照,只得听任心脏在胸膛里猛敲不止。
“没关系。”春远照了然道,“你下班后抽空再来一趟。”
“春院长,我妻子现在怎么样?”商檀安急忙要求道,“我能现在就见她一面吗?”
“她正在规定疗程中,现在不能见你,而且这确实也是她本人的意思。”
商檀安根本不信,声音压不住急躁:“绯缡怎么会不见我?我要知道她的真实伤情,我是她丈夫,我有权利知道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事情,请告诉我。”
春远照直接调出了一段短话:“你自己听。”
“我不需要见他,我只要能和他讲几句话。”
他抬眸望着商檀安:“这是不是商夫人的意思?下班后,她的疗程会中途告一个段落,我让你们有机会把话交代清楚。”
“春院长,方便让我看她一眼吗?”商檀安满面急色,恳求道,“我已经来了,就看一眼。我知道她在疗程中,绝不干扰。方便的话,就远远的一眼。我需要……看她一眼。”
“她现在的生理指标一切都正常。相信你也从通桥那边初步了解过发生的事情,那么你就应该知道,她回来至少是很完好的状态,你更应该清楚隔离治疗观察是必经过程。”
“谢谢,谢谢,一切拜托春院长。”商檀安一声都不驳,但依然坚持请求,“我只看一眼,我必须看一眼,麻烦你了。”
春远照望向他,半晌吐声道:“只能在隔离治疗室外站一分钟。”
“好的,谢谢你。”商檀安感激不尽。
未几,就有机器人引导他入内。
隔离治疗室深埋在地下。穿过寂静的长廊,一道道隔离门,商檀安被带到一间办公室。机器人抹开一面墙,点选了一个代号,转头微笑交代:“商先生,商夫人的治疗室马上会推过来。请您站在这个位置,保持安静观望,不要尝试呼唤,或者拍打观察镜。我们曾经有过先例,因为亲属之间某种心电关联,病患受惊醒来,被迫中断疗程,所以请您务必克制。”
商檀安点头,焦急地望着墙的里面,须臾,一个四方透明的小空间穿透黑暗,向他徐徐推进。
他目不转睛地盯牢空间中央的一块晶体,及至近前,便看清那是一架盆状液槽,无色液体中,一个人正闭目安睡。
商檀安用力地逡巡着绯缡。她穿着渗滤衣,静静地在水体中浮着,头发飘散着,面部宛如早上未醒似的宁和。
她看起来就像包裹在琥珀里的睡公主。
商檀安摒住呼吸,在心里一声都没有默念她的名字。一分钟很快过去,四方透明的小空间带着液槽和她,无声无息地滑进黑暗。观察镜恢复成了墙的形状。
“谢谢。”他向机器人点头,轻声问道,“请问,她现在的状态好吗?”
“好的。”机器人眯起笑容,十分有礼貌,“商夫人的状态很理想。”
“谢谢,请多关照。”他朝机器人半鞠了一躬。
半日过去。
琼哥收尽余晖,阿尔发仍未接管始临高地之上的灰白苍穹。
商檀安匆匆从要塞走出,步下通桥。大嫂们三五成堆,在桥下说话,向他张望两眼,撇转头又自顾说话。浮空屏上的外勤状态汇览表一行一行地有序滚动着。
今晨尾氏尾里半岛考察队早已全员返罩,记录条退出了浮空屏。
一切都是平常的模样。
商檀安经常出入通桥,这个月的守桥卫兵队几乎都认识了他,两个战士朝他瞄了瞄,虽未招呼,目中露出善意。他急步往前,过了半个身位才后知后觉,旋回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走到停车场,车子腾空,直接拐向医院。
机器人看见他,将他引进大厅中:“商先生,预约的时间还没有到,您只能等候在此地。”
“没事。”
机器人还记得他,瞅瞅,脸上浮起一些歉意:“我们医院人手紧缺,目前对来访人员的便利服务项目一概没有。”
“没关系。我想请问,我妻子的情况有没有什么变化?”
“这个我不了解,很抱歉。”
商檀安便不再问,待机器人退下后,他在座位区坐下。
不多久,一高壮男子快步走进大厅。商檀安抬眸,立即站了起来。
“商爸,”方司徒冲上来,目光在他脸上梭溜两转,张开双臂就拥抱住他,“兄弟,别急,别急。”
“嗯。”商檀安吸了口气,露出这大半天唯一的笑容,“司徒,你先坐。”
两人坐下。方司徒知道商檀安心急,也不嗦寒暄别的:“我一下午都盯着地下隔离层,那边没动静,警报什么的都没有。你放心,没有异动就是最好的。”
商檀安点点头,感激道:“谢谢你,司徒。”
“大家好朋友,说这些客气话干啥?”方司徒这会子特体贴,拍拍商檀安的肩膀,“你吃过了吗?”
“吃了,在通桥那边茶歇室顺便解决了晚餐。你呢,司徒?方大嫂在家等你吧?”商檀安定定神,寒暄道。
“我才不要她等我呢,回家还不是一样的营养剂?看她忙里忙外的,不给她添负担,医院管吃管饱,方便得很。”方司徒大咧咧地摆着手,说着华婧,再瞅瞅眉宇勉强轻展的商檀安,刹住了话。陪坐半晌,他不忍心地添补道:“商妈一定吉人天相。”
商檀安望望他,轻轻颔首。“司徒,你回家吧,别让大嫂等急了。”
“不急,不急。”
方司徒硬是又多耗了半个多小时陪着。门外的天彻底变黑了。
“要坚强。”方司徒站起,嘱咐好一番,“你看过商妈后,晚上一个人在家,别忧虑太久,该休息还是要休息。”
商檀安都点头,方司徒这才下班回家了。
256 未亡人的身影
商檀安一个人坐在大厅中。时间过得非常非常慢。
“商大哥。”
他抬起头,眸光一愣,下意识站起来:“葛大嫂?”
邱绵绵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飘忽的笑容:“我刚刚看见方先生在和你说话,他走了,我就过来打个招呼。”
“哦,”商檀安连忙敛敛忧色,抬手将身旁的椅子按出来,“葛大嫂,你快坐。”
“谢谢。”邱绵绵坐了下来。她看起来很瘦,整个人也没精神,就像一片枯黄的纸一样,坐在椅子上都没有一点实在感,和以前简直没法比。
“好久不见,葛大嫂你还好吗?”商檀安小心翼翼问道。
邱绵绵苦笑一下,半垂眸:“……好久没有听到葛大嫂这称呼了。”
“对不起,我……对不起。”
邱绵绵摇了摇头:“斯人已去,只是将我剩下来,叫我学会接受这现实而已。我已经接受了。”
商檀安越发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接,他望着形容枯槁的邱绵绵,想到葛冠卿的不明确死因,再想到绯缡同样遭遇了虫,如今正闭目躺在液槽里,心里免不了那可怕联想,当真是乱得可以,沉默片刻,低声安慰道:“葛大嫂,你要向前看。冠卿在天上,会希望你好好的。”
“……是吗?”邱绵绵幽幽道。
“嗯。”商檀安转开话题寒暄道,“葛大嫂,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尹大嫂和顾大嫂前一阵子约绯缡……去看你,”他说到绯缡心头又是一阵焦心,停了停,缓声继续道,“听说你那时还不能见客,你现在好些了吗?我们这些老邻居都很牵挂你,只是平时工作压身,一晃又过去这些日子了。”
“谢谢你们。”邱绵绵低声道,半晌吸了口气,“我没什么,只是冠卿一走,我就不大想见人。我现在还好,没人叫我去上班,医院也不赶人,我每天就在这里帮忙做点杂务,晚上也住在这里。有时候有人来医院,我就过来说说话,或者引引路,毕竟我对医院比别人熟悉些。”
商檀安瞅了瞅邱绵绵,点了点头:“在医院有利于调养身体。”他想了想,终是极不忍心看邱绵绵这副样子,诚恳劝解道,“葛大嫂,一直在医院,对心情调适却是不相宜。若是以后感觉身体好一些,想换个环境工作,或者你要回家住了,需要收拾什么的,你就来找我、怀词或者德成,我们这些老邻居都可以帮你一起参考筹谋,你不必跟我们讲客气的。”
“谢谢。”邱绵绵低下头,“现在暂时这样,冠卿在这里走的,我每天游荡在这里,总觉得他还陪着我。”她抬头看看商檀安,忽地醒悟过来,强笑道,“看我说了些什么,我本来是知道商大嫂在这里,想过来安慰你的,却反过来让你一直在宽解我。”
“你知道绯缡的事了?”商檀安微诧道。
邱绵绵扯了扯嘴角,声音里带一丝苦涩:“春院长哪天没有空巡查医院,哪天外边就送人过来了。这是规律。”她同情地看过来,“先前我听方先生说,这次有商大嫂在内,根本不敢相信。具体发生了什么?”
商檀安摇头,限于规定,只简略道:“还不是很清楚。我白天接到通知,她被送来医院了,现在在做隔离治疗。详细情况我还在等正式的家属通报。”
“他们不会让你知道所有事的。”邱绵绵的声音细弱,也怅惘,“怕你又心痛,又没办法,徒增忧惧。”
商檀安看了看她,没说话。
“商大哥,你不用担心,商大嫂一定会好好的,”邱绵绵吸吸鼻子,苦笑中带着真诚的祝福,“不是每个人都有冠卿这些的坏运气。”
她和方司徒一样,明明没有很充分的证据来论证绯缡此时必定安好,但仍旧坚持陪着商檀安枯坐了一段时间,以示精神上的支持。
待她离去,商檀安懈了神,望向她的背影,那消瘦人影飘进了大厅里侧的一个转角走廊,真如一抹没有实在身体的幽魂,让人见之心酸。
葛冠卿的遽然长逝,以及这长逝造成的悲剧后果,就深刻地印在眼前。
他低头盯向地板,想到绯缡此时仍在疗程中,她那个隔离小间便在这地板下的某个深层位置。脚底就僵着不敢稍动,竟似怕震动会传到她那里去。
时间又过了好久。
“阿曹,方烈,你们俩累了一天了,待会儿完了赶紧休息去。”医院的大门自动滑开,四人说着话走进大厅,齐齐脚步一停,视线俱往座位区投过去。
空寂的大厅里,一个男人默默无声地坐着。
“商副司。”顾格讶道。
商檀安扭转头,扫了一眼,见是蕲长恭、顾格、曹文斐和方烈四人。
“商副司,你来早了在等?”顾格当先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晚餐吃过了吗?”
“吃过了。”商檀安站起来,视线在四人面上掠过,微微颔首致意。“几位长官也吃过了吧。”
“吃过了。”
商檀安迎着这四人,根据他了解到的情况,曹文斐和方烈正是事发时的通桥要塞当值防卫正副长官,而蕲长恭和顾格值的是前一班,但事发时还未离开通桥要塞,返回管控室辅助了。
“几位长官来医院,是……”他问道。
“我们来看看护卫军两个兄弟。”
“护卫军两个兄弟,情形还好吗?”
“也在治疗中,看医院怎么说。我们下了值,就过来看看。”顾格瞅瞅商檀安,“老弟,你气色不大好,也别太过着急。哦,对了,待会儿我们代表护卫军,也过去看看商大嫂。”
商檀安微愕,抬眸再望望面前四人:“谢谢。”
“那我们先过去了。”
“好,你们忙。”
蕲长恭微微扭转脖颈,望了望商檀安。整个大厅,就只见他一人,穿着灰黑色的工装,坐回了座位,不出声地等。
转过廊角后,顾格叹了一声。
几人听在耳中,俱都沉眉肃脸,默默不言,只剩靴底声,一路向院长办公室行去。
257 为什么不能死
“绯缡,绯缡。”
绯缡睁开眼来,梦里,商檀安催着叫她去收十三段人家的家访意见。她不太想去,慢慢地在脑子里动着念,不如都交给他吧,户段长的活不好干,交给他,他可以完成得又好又快。
“绯缡,绯缡。”
绯缡的视野聚焦起来,直勾勾地望着头顶一片白,再缓慢侧过头来。果然是商檀安,不过他站的位置很奇怪。他们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房间了,他站得离床很远,又不像在门口,身后也不是他们家的篱笆小院。
“绯缡,绯缡。”商檀安漾出笑,向她挥手。
绯缡再转一圈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左右瞅了瞅,再低头瞅身上。
商檀安站在观察墙后,看见绯缡在那小空间里这般懵懂。
房中央,那空了的液槽如透明水晶缸,缸口托起一片床垫,绯缡满头散发坐于其上,身上那鲛衣似的渗滤专用服已换成了一件松松垮垮的大罩袍。
“绯缡,你仍旧在治疗室里。”他说道,满脸歉意,“我在你外面的观察室,我不能进来。”
“没关系。”绯缡顺口道,朝床下看看,果然是医务机器人将她放下的那个房间地板,明亮得一尘不染。“我能下来吗?”
“可以。”机器音响起道,“您可以下来活动活动。”
绯缡也不管这声音从哪儿来,挨到床沿,把脚放下来。
“小心些。”商檀安忍不住提醒道,话音刚落,绯缡利落地跳了下来。她冲他一笑,回头打量那空液槽,伸手摸了摸表面,便光着脚板,朝他走来。
到了墙边,她抬头打量几眼,手掌摸上墙面,感受两下,目光便聚向前方:“檀安。”
“绯缡。”
“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我还有多少时间?”
商檀安一愣,忍不住探手按向那观察墙,急声道:“绯缡,你别乱想。你现在的生理指标都非常好,没事的。”
绯缡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墙面。她和商檀安之间看起来没有任何阻隔,但若仔细观察两人的手掌,便能感觉到他们之间一定隔着几重距离。“檀安,我在作业现场用脑频启动了一个突然制动的工程机器人,你拆解分析过它的数据吗?”
“没有。”
那工程机器人下午才带回,作为高危传染源,一入罩便被禁绝接触,商檀安今日在通桥要塞,见过了后一拨赶回来的柯理想他们,也确实清理拆解过他们带回的几个机器人,却没见到那被制动的工程机器人。“绯缡,你别管工作上的这些事了,好好休养最重要。”他嘱咐道。
“我不是要说工作……”绯缡牵牵嘴角,正要说下去,话音一顿,眸光望向商檀安身后。
商檀安转过身,春远照带着顾格蕲长恭等四人推门进来。
“商副司,”春远照朝绯缡瞟一眼,点点头道,“晏总长,你下来了,活动活动对身体有利。很抱歉要打扰一下两位。护卫军长官过来探望晏总长,并且要询问一些关于虫现场的事。晏总长还有一个小时进入下一个调养疗程,虫的事非常重要,还请两位谅解。”
“老弟,不好意思。”顾格抱歉地拍拍商檀安,“每个人返罩都要尽快提交作业报告,你知道这虫关系重大,我们尽量抓紧时间,问完就走,会留时间给你和商大嫂。”
商檀安回头望,透明空间里的绯缡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我要求留下。”他态度坚决地对春远照几人说道。
“那当然。我们本来就是占据了你的探望时间。”顾格打趣着,向绯缡招呼,“商大嫂,你好。今天辛苦你了。”
绯缡瞅了瞅这么多人。“你好。”
“商大嫂,那我们就开始了。”曹文斐道,事情出在他当值时,便由他主问。
“稍等。”绯缡转身,走回房间中央的液槽边,“我靠一下。好了,你们问吧。”
商檀安立时脸现急色:“绯缡,你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不用担心。”
曹文斐转头看了看春远照,见院长没有发声,便咳了咳,开腔道:“晏总长,你今天受惊了。首先要向你表示由衷感谢,因为你临危不惧,处置得当,整支考察队没有现场伤亡,非常感谢。”
绯缡轻轻靠着液槽,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没有说话。
“你和它们近距离遭遇,迄今为止,你是整个始临高地人员中最接近它们的人,你的现场观察非常有价值,我们想听你说说你当时的感受和看法。”
绯缡沉默一阵,启唇道:“震惊……恐惧……恶心……”
“是心理上的恶心,还是生理上的恶心?”春远照立即道。
绯缡瞟向他,再望向一旁神情焦虑的商檀安,倒是不想再吐槽了。“心理上的恶心,我稍微有些密集恐惧症。不要紧。”最后三个字她对着商檀安说。
蕲长恭的眸光在他们俩人中极快地转了一圈。
“关于虫,”绯缡正色想了想,启唇,“我不是动物学专家,没有专业系统知识,我的叙述只讲纯粹的个人观点,是否采用或者参考,你们要请专家再斟酌。”
“会的,晏总长,还请你尽可能详述。”曹文斐神色认真道。
“它们的爬行速度还可以,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其他的运动方式……”
“你见过它们有蜷曲的吗?”春远照拧着眉,事发的繁育场南边界线离观察站十分遥远,观察站还在建设中,反馈给通桥要塞的监控画面尚没有达到最佳精度。他必须百分百确定,“在泥土里,草根里……仔细想一想。”
“蜷曲?”绯缡侧头回忆,否定道,“没有,我没有看到。”
春远照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来:“你继续说。”
“它们比较迟钝,对地表震动敏感。群居,但地位均等,无固定头虫,但必要时,每一个都可以是头虫。头虫负责探路,虫队无条件跟随。头虫的方向选择虽然有不确定性,但是可以被短暂吓阻,或者被引导。这些你们都看到了,”绯缡停一停,扫视着这群肃立静听的军官,“我感觉它们没有主动攻击性。它们是草食性还是肉食性?”
“杂食。”春远照吐声道。
绯缡瞅瞅他,又问:“它们为什么不能死?”
258 死亡之气
春远照朝曹文斐和蕲长恭他们四个望,他们四个又互相一对眼,绯缡便见那一直板着脸的长工先生冲春远照点点头。
她静悄悄地倚着液槽。
“晏总长,”春远照开口道,“葛冠卿事件后,后来又发生两起虫遭遇事件。所幸警报及时,征召团专家并没有直接面对,但是负责断后的护卫军战士一死一伤。”
绯缡惊愕,不由脱开了那液槽壁的扶靠。商檀安也是一脸意外震惊。“怎么没有葬礼通知?”
“因为两次葬礼相隔太近,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所以我们护卫军战士的葬礼暂且延迟。”
绯缡望过去,曹文斐和春远照他们虽然仍是那副肃穆表情,但终究从他们的眸光中,能看出对袍泽弟兄的深深痛惜。她再望向商檀安,在意外和悲痛之外,他眉间的焦虑更显。
“两次死亡事件的共同点是,虫当时都死了。而活下来的那例,护卫军战士甚至被虫尾部刷到手背,当然他带着防护手套。他后来进行了全面检查,并没有什么事。”春远照沉声道,“所以,我们猜测,虫的死亡可能会极大危害人体安全。”
绯缡的脑中一丝神念如流光闪过。
“已故的葛冠卿先生和那位护卫军战士,当时和死亡虫是怎么样的接触方式,方便让我了解吗?”
“当然方便。晏总长,你是第四起遭遇事件的当事人。事发时情况紧急,不容许我详细解说。”曹文斐望着绯缡,表情郑重,目中露出一丝敬意,“现在可以了。经过我们反复调查,两起死亡事件都基本可以排除虫体液和人的直接接触。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观看他们的遭遇画面,给我们一些你的分析。”
商檀安一惊,出声反对道:“绯缡尚在治疗中,恐怕还不宜观看这类画面。”
曹文斐几人便望向春远照。
春远照瞅瞅绯缡:“晏总长,你自行决定。”
“没事的。”绯缡冲商檀安摇头,她吸口气,正色道,“我想看。”
传过来的两段画面不长。
第一段是葛冠卿走在戎野平原上。绯缡再次见到已故邻居,虽已作隔世人,画面中仍是旧时风度,她心中不免有些难受。她抿抿唇,睁大眼,细看那画面。事情发生得突然,过程和商檀安转述给她的内容并无二致,虫队列自顾自游爬,折返,只是恰巧围住了葛冠卿,人和虫的距离甚至还没有今天她遭遇的那样近,起码有三四米之遥,若是当时不忌讳和未知生物的安全距离,他迈开大步直接从虫列上跨过去,说不定也会没事。
机器人将葛冠卿夹持住,腾升上去了。绯缡看到了他手中的仪器掉落,砸到虫上,虫居中节环的背壳破裂,虫体喷出稀薄绿白浆液,断开的两截犹自扭曲好几下,才彻底不动。根据机器人腾升的高度,以及虫液的溅射状况,葛冠卿确实不可能被虫液沾染到。
第二起的画面继续跳出。绯缡瞄了瞄记录的时间,心中微微一算,便推知那一日正是她去通桥要塞迎接非人部的考察队回返,顺便也接到了商檀安,两人在管控区的茶歇室说着话,通桥要塞却临时封区管制,当时他俩都听到了外面廊道里医务机器人的急行声。
原来,还是发生了这般严重的事故。
那一名护卫军战士,身上有着和彭逢徐进才他们一样坚毅的军人气质。警讯发生时,他主动断后,在偌大的河坡上仔细搜寻排查。
随着画面的推进,绯缡在一棵大树下看见了一条虫。它趴在地上,蜷曲成圈状,显然已死。那天阳光正盛,虫体被晒得有些干瘪,根本没有渗出体液。
护卫军战士也没有碰触它,而是站在一米开外稍稍注意了一下,确定已无生命迹象,便又排查别处。当时他行动间敏捷有力。
绯缡沉眉看完,思忖片刻,抬眸说道:“葛先生和这位战士哥在遭遇虫后的其他活动,确定没有导致他们亡故的任何可能吗?”
“没有。葛冠卿入罩后的一切活动都经过了仔细调查,这一点,”曹文斐朝商檀安看去,“商副司也清楚。”
商檀安点点头。
“而我们的护卫军战士,因为当时我们已对虫提高危险评级,他们这支队伍遭遇虫后,返罩即入医院观察,期间他绝对没有接触任何其他事物。”
绯缡敛眸,正和她此时的情形很类似。
她很快放下自己的事,沉吟道:“我注意到,葛先生在和虫遭遇时,他的防护头罩并没有戴,后来机器人带他飞越,匆忙之间他好像没有戴好。而护卫军战士,当时在正常行走,他也是听到警讯后戴上了防护头罩。但他在死虫附近停留了一会儿。我们的防护头罩,不可能百分百隔绝气体交换。”
春远照陡然掀起眉来。曹文斐几个明显露出讶色,连一直不开腔的蕲长恭都更加目光炯炯地盯向绯缡。
“不能。”春远照颔首,“我们需要和外部环境进行适量气体交换。”
这就对了。他们始临城的防护罩还要进行气体交换呢。这是暴露生存的必经之路。
“我在和虫近距离相遇时,并没有闻到任何异乎寻常的气体。”绯缡缓声问道,“但葛先生和护卫军战士生前汇报中,有没有提过他们闻到死虫的什么味道?”
春远照紧紧地盯住绯缡,回答道:“葛冠卿返罩后,曾描述事发经过,提过在凌空飞越虫队不甚砸死一只虫时,闻到过一种刺鼻气味,但时间很短,因为机器人很快带他远离虫列。另一起事件中,断后的护卫军战士回来作详细汇报,描述那只树下的死虫时,也提到过似乎闻到一种气味,微酸发臭。”
这就是春远照在她返罩路途中,问她有没有闻到什么气体的原因。
绯缡抿了抿唇:“死亡之气?”
此言一出,集体默然。绯缡望向她隔离空间的墙外,只有商檀安眉头紧蹙,满面疑惑。
商檀安旋即转头,望向春远照和曹文斐他们。
259 生死之事
“晏总长,你知道死亡之气?”曹文斐身体前倾,盯着绯缡。
“一些动物为了保护自己和族群,生命终结之时会分泌毒气,使敌人闻之亦死,即使敌人不死,但这种警告会形成强烈刺激,刻印在敌人的基因记忆中,甚至代代相传,此后敌人遇到这族群生物,便会主动避开冲突。大致是这样。”
“说得非常对,我们的动物专家也提出过这样一种猜想。”曹文斐点头道。“想不到晏总长还精通这方面知识。你对死亡之气还了解多少?”
“不了解。我只是在研究院选修机器动物课程时,笼统读到过一些生物防御特性。能分泌死亡之气的动物,理论上,在其居留环境不太可能观察到其他物种。其分泌能力在繁殖季应最为强盛。还有,拥有这样极端防御性能的动物并不多。除此三点,我几乎一无所知。”绯缡的目光掠过观察室里的人,“虫的危险和死亡之气有关吗?”
“还不够确定。葛冠卿事件后,我们在戎野平原设立了一个无人观察区,专门追踪研究虫的生活习性。我们一直在做各种可能的假设论证,由于时间还不够长,还没有来得及布署完成一系列实验,死亡之气在目前阶段仍是假设。”春远照摇摇头,盯着绯缡,“晏总长,你的情况,也许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确定。”
绯缡明白他的意思。虫和她近得几乎触手可及,如果活着的它们迟钝,可引导,对人没有致命危险,那么反过来,确实是死虫的威胁更大了。
前提是,她得活着,才能证明这一点。
事情交流到这程度,曹文斐等人准备走了。“谢谢你,晏总长。你今天临危不乱的勇敢表现,以及现在对我们工作的配合,都会写进虫项目报告中。再次感谢你。”
“还有半小时,你会进入下一个疗程。”春远照转头嘱咐商檀安,“商副司,你们聊天话尽量不要太多,让晏总长放松,精神愉悦。”
“好。”商檀安点头。
“我需要在这里多久?”绯缡叫住春远照。
一众人扭头看她。隔离治疗室中央,只有穿着病号服的她和她身后那个空大的液槽。
“至少四天。”春远照好心道,“今天算一天,疗程间隙内可以家属探望。”
“谢谢。”“谢谢。”绯缡和商檀安接连说道。
曹文斐是今日事件的主指挥官,他向两人友好地颔首告别,顾格更是如此,蕲长恭脚尖微转,朝两人略望一眼,也微微颔首。
绯缡便瞅着众人和十五年长工先生相继走过商檀安身边。她倚靠在液槽边,待他们走出去,见商檀安一步来到观察墙面前,便也上前去,站到房间的最前方一堵墙。
“绯缡,你累吗?”他软声问道。
“不累。”
“还有三天,你就可以出来了。”他说道,是安慰她,也是安慰他自己,“在里面好好调养。”
“嗯。”时间有限,绯缡完全不打拐弯,把曹文斐他们来之前就要说的话赶紧说出口,“檀安,两件事要和你讲一下。第一,如果这些天你外勤也遭遇虫,一定不能让机器人轻举妄动,虫的级别是高危物种,机器人的应对会很激烈,你需要非常注意,让机器人主动避让。”
“会的,我估计,等虫的习性和危害方式更明确后,机器人的应对策略会在系统层面进行统一修改。”商檀安点着头,劝道,“你不要操心这些,放松下来,春院长刚刚说的。”
绯缡置若罔闻:“第二件事。”她瞅着商檀安,表情认真道,“我确定我所见的周围都没有死虫,但是我不确定,我看不见的地方有没有。”
室内瞬间一片沉静,商檀安白了脸色:“绯缡……”只过一会儿,他的思路就急速活络起来,“你别急。你们那里传出警情,通桥随后派出护卫军接应,就是刚刚那位方烈方长官带的队,他们肯定已经严格布控现场了。如果他们在当地发现死虫,刚才必定会着重提醒或者多番询问你。但他们只是例行提问。而且,我一下午都在通桥,一直关注比芒观察站,没有听过那里有更多的状况。你不要多思多虑。”
“他们可能没有发现死虫,但总归不确定,所以才会来问我。我也不确定,草丛里,石头下,巢穴里……”绯缡瞅着商檀安,平声道,“檀安,刚刚葛先生还有那位护卫军战士,叫我知道,生死之事,可以突如其来。”
绯缡想着刚才画面中葛冠卿和护卫军战士生前的活动,真是一切如常,然而他们死兆已临,只不自知。
“初岫号出发前我们填了一张表格,记不记得?”绯缡摆手止住商檀安,瞳仁乌黝黝地盯住他的眼,“到时候你照做,拜托你。”
“你别想这些,绯缡。”商檀安焦急地按住观察墙。
“拜托你。”绯缡绷着脸,抬掌朝商檀安的手印处贴上去,恰似当日做授权书的誓约之势,商檀安愣了愣,手心发烫似地待要火速移开,瞅了瞅对面犹如隔在水晶里的绯缡,敛了敛眸,默然片刻,沉声问道:“绯缡,你要叫我做什么?”
绯缡张口尚未发声。
“虽说你根本不需要我代你做,但我在这里承诺,”商檀安盯着绯缡,“我都答应。”
绯缡轻笑一声:“檀安,我知道你会答应。遇到你,我很高兴。”
商檀安本拢着眉,不由也笑,劝道:“那继续高兴下去,别想别的。”
“一会儿就交代完。不难的,只是微微繁琐。如果我,用不着我老爹留下的家产,就做一个公益基金,关注妇女儿童吧,我老爹也会高兴的,你帮我来管理。”
商檀安凝望她,半晌简单一个字:“好。”
绯缡呼了一口气,眨眨眼:“别忘了里面还有你的。”
商檀安撇转脸,只过一会儿便又撇过来,却见绯缡抬起食指按在唇上,满眼清亮笑意。他的话在唇边,明白她在暗示不要多提往事,抿了抿唇,终究没说话。
“檀安,我正事都说完了。”绯缡扬起笑容,“我们说闲事吧。”
260 对面的人
“家里一切都好。”商檀安温声道。他心里不安宁,哪有心思唠闲嗑。偏生绯缡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立在那透明小空间里,等着他说。时间在俩俩对望中显得流得缓滞,但其实照样飞逝如电。他吸口气,展开眉,忖着春远照临走叮嘱的话,便轻巧道,“我们段里有件事,你去躺着听。”
“段里又有事了?”绯缡吐槽道,转头望向身后那只大液槽,“爬上去费劲,很快又要进去了,现在不去。”
“那好吧。”商檀安便随着她,“我讲你听。昨晚你没有回家,我到通桥办公室和你视讯,回去也晚,今天上班走过几家邻居门前,他们都关心问了几句。魏明簧家的嫂子反映说,她家的车开出去,发现和别人家的图徽非常像,因为图徽都已随车号记录在案,她问我们可不可以重刷一遍,我答应向社区中心咨询后回复她。”
“户段长的贡献积分不好挣。”绯缡摇头叹。
商檀安便笑。
探望时间很快在絮絮叨叨这些琐碎小事中用完。
绯缡步到液槽边,回头一望,商檀安仍留在那位置,医院的引导机器人正在他旁边接连做着请出的手势。她扯开嘴角,打断道:“嗨,我怎么上去?太高。”
引导机器人便不再缠着商檀安,转而向她望来。房间里响起一句柔和的提示:“请稍等。”
那大浴缸式的液槽缓缓往下降。
她手一撑,利落地坐上去。将衣袍理理好,抬眸一笑,挥手摇了摇:“檀安,再见。”
商檀安张张口,心里像什么堵实了。
在引导机器人的催赶中,他退出观察室,在门口回转头,那透明四方空间正装着绯缡,向深黑里滑去,只依稀看到有个穿罩袍的人影坐在那液槽顶。
“春院长,很抱歉还来打扰你。”他在地下曲折的廊道里,点开了春远照的联络号。
春远照似乎毫不惊讶:“请讲。”
“能面谈吗?”
春远照的眸光在商檀安脸上流转一圈:“到我办公室里来。”
“谢谢。”商檀安走入院长办公室,开门见山道,“春院长,我想知道绯缡的真实生理状况。之前,她也在,我不好问。现在,请你务必告诉我,她有没有事?”
“你妻子目前的生理指标都不错,你看到她的精神面貌也不错。”
“四天是冠卿和那位兄弟的病发期,也是医院的预防观察期,是吗?”
春远照挑眉,不语。
“现在,医院有方法阻断虫对人体的侵袭了吗?”
“商副司,我理解你作为家属内心的焦虑,你不要太紧张。”
商檀安目中便现出失望之色,他是聪明人,若真有绝对阻断方法或者药剂,春远照怎么会这样迂避?他顿了顿,尽力让声音沉稳:“春院长,你说过,你接收过之前三起虫遭遇事件的当事人,冠卿和那位兄弟不幸牺牲,但还有另一位兄弟,手背被虫体甩到却也没事。我想问你的是,绯缡现在的状况,是和冠卿他们像,还是和活着的那位兄弟更像?”
沉默了片刻,春远照答道:“到目前为止,你妻子的情况和活下来的那例更像。”
“谢谢,谢谢。”商檀安喜出望外,握住春远照的手,“谢谢。”
“但是,”春远照摒住脸,拔出了自己的手,严肃道,“你妻子仍在观察期,明白吗?”
“明白,麻烦春院长照顾绯缡,实在感激不尽。”商檀安笑着,脸如春风化开。
春远照瞅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对于陌生事物,不可预知的因素实在太多,我们的认识不可能一蹙而就,过程变化多的是始料未及。商副司,我保证我对进入医院的每一个兄弟姐妹尽心尽意,但是,遗憾的是,我不能说我保证结果。”
商檀安不期然便想到葛冠卿和邱绵绵,又想到那位连姓名都未曾公布的护卫军英勇战士,再望向春远照平板面容下那一丝落寞,他郑重欠身致谢:“谢谢你。家里人出事,我一整天心乱如麻,之前多有急躁,还请春院长不要放在心上,绯缡就拜托春院长了。”
春远照摆摆手,很快收起那一丝落寞,他掀眸在商檀安脸上打转,笑了笑,冒出一句:“商副司和晏总长的感情很好。”
绯缡又睡了一大觉,睁开眼睛,直勾勾地望了一会儿雪白的天花板。再侧头一望:“又来啦?”
“嗯。”那站得远远的一人,正笑着,可不是商檀安。
呼,绯缡坐起来,理理袍角,瞅瞅他:“不用上班了?”
“部里准我随时来医院看你。”
绯缡点点头,这说明她还在危险中。
“你们部里很人性化。”她评论着,直通通地汇报道,“檀安,我又活过一天了。”
商檀安刚舒畅绽开的笑容,差点被她打回去。
“我想起来,昨天还漏了一句话没有给你说。”绯缡蹙眉,脑频联动机器人甚久,后遗症总是有些。
她整整脸色,定定地注视着对面的人,在这幽闭空间内,她的脑中便会越发容易想起外头敞开舒朗的日子,尤其是过去的好日子。
绯缡望着商檀安。最初,他在东临西宿区小河对面,跳进她养的水葵中,被她拉着脸乱嫌一通。那会子天气可真好。这个清雅又真挚的癸部同学如今忧心忡忡,还站在她对面。
“檀安,我不想把你变成鳏夫。如果实在没办法……”
“绯缡。”商檀安的笑容真没法维持了,“不会的。”他见绯缡还似要说下去,脱口道,“我们段里又有一件事。”
如此,绯缡的每一段调养疗程结束,间歇少许时间,商檀安必然来,和她隔着观察墙,给她说些社区八卦听。
绯缡被拘在里头,连个人通讯器都不能打开,脑子养好了,无处可用,便盼着他来。等他走后,她爬上液槽顶的托垫,还会品味两下。
到观察期的第四日,她醒过来,习惯性地侧头一望,没有人。
她吃一大惊,隔离空间内却响起商檀安的声音,他高兴道:“绯缡,我带来了你的衣服。”
她可以被放出去了。
绯缡溜下液槽顶,这便换衣,开出门去,吓一跳。但见眼面前两只大手不停晃,晃定了,看清是方司徒的笑脸:“嗨,商妈,里面滋味怎么样?”
“还可以。”绯缡站定了,方司徒仍旧借调在医院工作,她便有几分疑惑,“我还要去哪里吗?檀安说接我回家。”
“那必定的,来来来,我带你出去,商爸早等着呢。”
绯缡便彻底放了心,这次确实大难不用死。
绕过曲曲拐拐的甬道,一人在甬道口立着,那修长身影恁熟悉。
261 活着和死去
“绯缡。”商檀安迎上来,落眸在她身上,连忙扫了两圈,伸手虚扶道:“感觉怎么样?”
“很好。”绯缡回答得中气十足。
商檀安便朝一旁的方司徒笑,又对绯缡道:“这几天司徒在医院里给我们好多照应。”
“哪里哪里,兄弟嘛,”方司徒咧开嘴,“小华听我说商妈住了院,也想过来探望,我说看不着,连商爸都是定时给看两眼。过一阵,等周末有空,我再带她上你们家去。”
“让华嫂挂心了。绯缡现在没事了,司徒你给华嫂说一声就好,大家放心。”
“好咧,那你们俩慢慢回家,我还得回岗上班去。”方司徒挤着眼,“春院长喜欢我,老不肯放我走。”
商檀安笑着挥挥手,目送走方司徒,转向绯缡细问:“你怎么没有把衣服都穿上?外头冷。”
“你拿了多少套衣服过来?”绯缡说着,将手上剩余的外套顺势给了他,再一想,这可是她自己的衣服,便又要缩回手自个拿着。
“不穿就我拿。”商檀安接了去。
两人相傍着,一边说话一边往前走。
“今天我去你们非人部,把我们家车开回来了,碰到你们金部长还有几位同事,都很关心你,知道我要接你出院,都请我向你问好。嗯,柯首席和查蔓德研究员再三对我说谢谢,说很惭愧,你为大家挡了危险。”
“查老师已经上班了?”
“他观察了三天,今天刚去上班。昨天我没有告诉你他出院了,怕你想着自己的疗程最长,心里焦虑。之前我有一次在医院遇到过他妻子,安慰了她两句,今天他还为这点小事特地谢我。”
“查老师是个好人,当时他已经撤了,还想回头来拉我一起撤。”
“嗯,他也夸你有勇气有担当,令他佩服万分。”商檀安侧过头来,轻笑。
“谁想担当,我是在那个位置逃不掉,路是我铺的。”绯缡嘀咕着。
“商大哥,商大嫂。”
一句细柔的女声传来,商檀安和绯缡两人停了话,齐齐抬眸。“葛大嫂。”商檀安讶道。
邱绵绵站在医院大厅的转角处,人还是和前些日子一样,很消瘦,气色枯黄,站在那里,感觉随便戳一指头就会倒下去。
“绵绵。”绯缡愣了愣。她最近一直被隔离,又许久未见邱绵绵,几乎没认出来。
邱绵绵露出一丝微笑:“绯缡,你好了?”
“嗯,好了。绵绵,好久不见,你身体好些了吗?”绯缡说话都自动轻轻地,真是下意识怕吹走了邱绵绵。
“我身体已经挺好了。”邱绵绵细看着绯缡,目露歉意道,“我听说你的事,前几天就想去探望你了,不过,隔离治疗室那区,我不能进。而且,即使能进,也不好意思占掉商大哥的探视时间。”
“谢谢你,绵绵,我已经没事了。”绯缡真心道,她听着邱绵绵的话,关切问道,“你还在医院里吗?我住在隔离区,都不太清楚医院的情况,医生怎么说你的身体?”
邱绵绵朝商檀安看了看,目光移转到绯缡脸上:“我现在不是住院,算是在医院帮忙。”
商檀安忙道:“绯缡这几天连着治疗,醒来的时间少,我还没来得及说。”
“没事儿。”邱绵绵露着微笑,缓缓摇头,目光掠过商檀安肘弯里绯缡的外套,又朝两人望,“绯缡,你出院了,真好。”
“谢谢。”绯缡张张口,冒出一句:“绵绵,以后有空了,到我们家里来玩。”
“好的。”邱绵绵浮起笑,那笑容和她的人一样轻。
“葛大嫂,谢谢你特地来瞧一趟,”商檀安也开腔道,“以后休息天,你出来多走动走动,到我们家里来坐坐。”
“好的,谢谢你们。”
“时间不早,”商檀安不好意思道,“我先带绯缡回去,她还要准备一下明天上班。”
“好的,那再见了。”邱绵绵侧身相让,关照道,“保养好身体,以后你们出去都注意安全。”
两人告辞,走开一段,绯缡往回看,竟见邱绵绵还痴痴傻傻地站在原地目送,望见她回头,方又摇起手再见。商檀安和她便也朝后挥了挥手。
两人坐上自家的车,商檀安侧头瞧她,眼中浮起温暖的笑意,语气才松快出来:“坐好了吗?把衣服搭在身上,我们回家。”
车子掠过荒野,琼哥的余晖划下了大片淡金的光芒,冬日的大地映在绯缡眼中,竟然鲜润活泼,熠熠生辉。好像她体内的生气和自然的生气在来不及似地呼应。
“绵绵以后怎么办呢?”她突然问道。
商檀安望向车外,思索片刻:“过一段时间,我找春院长问问,葛大嫂的身体状况可不可以离开医院。她现在精神状态极差,看起来也不愿意再面对以前的生活工作场所,可我觉得这样下去不利于心境恢复,还是应该融入大家一起,可能会好起来快一点。我打算和怀词德成他们商量一下,看看葛大嫂的意思,我们几个具名向圆屋申请,为她多争取一些实在福利。”
绯缡点头,想了想,也道:“如果尹大嫂和顾大嫂以后周末还约我在社区活动中心大广场散步的话,我就去吧,到医院把绵绵也带上。”
商檀安侧头望来,眼神温和,却是缓声摇头:“绯缡,你才从医院出来,还是要多休养一阵,以后再约葛大嫂。”
“我没事,在医院其实也不是治病,就是趁机做了一次大调养。”绯缡说着,望着原野,前方社区的穹屋顶大片大片地推现。正值下班时,半空中的通勤车一辆辆飞近那里,甚至还能看见道路上黑点似的行人。
绯缡能想象那副归家的场面,篱笆院门打开,左邻右舍招呼。现在她离开了四五天,也要回家了,即使还未到,想到院子里的那块青石条,也觉得亲切。
“我知道,绵绵看到我,心情很复杂。”她说道,“我理解。”
商檀安惊讶地望向她,但见她一双眸子清澈无比:“我理解。我爸爸离开我的时候,我看到别的人照样行走照样微笑,我当时想不通,为什么我这样悲伤,其他的人这样幸福。后来我又看到别的人遇到悲伤事,可是我却还好,我就理解了。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攻克自己的难关。”
商檀安伸手过来,轻轻地替她拉了拉身上盖着的外套。
“说些高兴的。”绯缡提起声,“魏明簧家的车后来重刷了吗?我回去,会不会来找我?”
“不会了。我帮他们问过,社区说随便刷几版。”商檀安笑起来,“你回去就能观摩到他家车子那特别漂亮的新图案,我从段东口开回去,让你观摩观摩。”
262 感谢
绯缡回到非人部上班后,不到两日,火速升了官。原来她是部门的机器人管理总长兼安全事务协调官,现在她是部门的安全司副司长,人称晏副司。
查蔓德也升了官,荣任非人部种植司副司长,人称查副司。
事实上,随着非人部基建和科研项目的展开,整个部门进行了结构扩容,新设安全司、种植司、养殖司、学术司、技术援助司。
柯理想当仁不让成了学术司具体负责人,捕猎专家李骠则任技术援助司副司。
这算是对尾氏尾里半岛比芒观察站虫遭遇事件中参与人员的一次抚慰和嘉奖。
非人部的同事们转来转去,都互称副司。正司和始临高地其他部门的情况一样,初始一律由部门最高长官兼任督导,等日后情况合适时,再提拔委任。
升官是大喜事,不过因目前非人部还是这点人,绯缡仍是光杆司令,一个人撑着一个安全司。部门组织框架里的两个下属职位,机器人管理总长和安全事务协调官,都由她担着,做的事其实还是和原来一模一样。
分析老半天,就是职位职级上调了。绯缡在非人部老大楼第一进门卫室望着门前熟悉的防疏带,不用外勤不用巡查的时候,她依旧看大门。
午间,高地防护罩内加了一场雪。
猎手机器人侍立在她座位后,陪她看雪。餐后她接着一个个慰问视讯,有来自方司徒妻子华婧的,有来自老邻居尹太太凤花儿,顾太太余柯芦的,还有青云一组户组长黄一武,隔壁十二段户段长萨米儿。她诧异于大嫂们的消息灵通,一再说谢谢,再然后便到下午上班时间,高地工作守则里不推荐大家进行非紧急的私事联络,她的通讯器这才不闹腾了。
大雪悠悠扬扬下。
绯缡对自己能这么闲适地隔着大窗户看雪,忽而生出庆幸之感。过去之事真不建议回顾,她闲着回顾一下那巢穴里密密麻麻爬出的虫,推演得竟比当时还心惊肉跳,若是哪一个动作不是当时那样恰到好处,只要有一只虫在她面前死了伤了,现在她便不会是这样安谧看雪的局面。
绯缡觉得,现在叫她看啥都很亲切,很平和。大约是和死神擦肩而过的缘故。
又过两日,比芒观察站现场清理完成,向际带队外勤。
新上任的晏副司自感责任心要重,叫了猎手机器人代替她看守门禁,她早早赶去通桥要塞坐着,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她这个安全司副司长可以立刻着手后方支援。
商檀安也在通桥,监督机械管理部通桥驻点的工作情况。
不多时,他出现在管控区茶歇室门口。
这会儿,未到黄昏外勤队伍集中返罩时,各部门的机器人管理员或是安全官只到寥寥数人,他往角落一瞥,倒是一眼被他找到了。
“绯缡。”
绯缡从工作计划表上抬眸瞅:“过来休息了?”
“不是,”商檀安摇头,轻声道,“跟我来。”他和另外几个人笑着招呼两声,把绯缡领到廊道里。“绯缡,曹文斐和方烈长官正好来当班了,我们过去感谢一下。”
“哦。”绯缡便跟着,眼睛一瞄,压低声道,“还带糖果啊?”她想着,大男人应该不吃糖果。
商檀安笑一笑:“走吧,家里还有。”
这些事,绯缡自觉没商檀安灵活,便随他拿吧。
他们在廊道里走几步,商檀安又轻声道:“这班的顾格和蕲长恭长官应该还没走。”
绯缡步子一顿,见商檀安含笑轻语:“正好一起感谢。”
“哦。”
这些事,商檀安想感谢就感谢呗。他说,好多人当日都为她提了一把心,她安然无事了,他陪她去谢人家一声。
月市一开,他就买回来一大堆各星球的特色糖果,把家里的糖果罐都装不下了,用绯缡裁的伴手礼花布帕另扎了好些袋,第一时间就送去了医院,给春远照、邱绵绵和方司徒各一袋。
管控中心办公室打开,绯缡跟着商檀安跨进去。
“商副司,晏副司。”顾格迎上来,在绯缡的新称号上特地加重了音调,绽出一脸笑,“欢迎啊。”
交接班的另外三人看过来。
“几位长官好。”商檀安从袋中取出一大扎花布包,送到顾格手里。
“这是,这是?”顾格讶笑。
“这是月市里淘来的糖果,绯缡说味道还不多。家里吃不完,放在这里,几位长官轮值空闲时可以尝一尝。”商檀安笑道。
“这,这,我们有吃的。”顾格哈哈推回来。
“就是,商副司你怎么上来就给糖,”曹文斐也乐,“咱们吃糖不合适吧。”
“合适,我也吃。”商檀安有些不好意思,“月市里真不知道挑什么好,家里也没有其他可以送人的。”他正了正脸色,朝众人微微欠身,诚恳道,“糖果不算什么,我和绯缡来,主要是谢谢大家,曹长官,方长官,蕲长官,顾长官,那天绯缡遇到急险,感谢各位指导她,为她排险调度接应,才有她安好无虞,谢谢各位。”
“谢谢。”绯缡也欠身。
“这哪用谢?”曹文斐摆手道,“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还是晏副司当日沉着冷静,胆气过人,才化解了危机。”
“当时我以为被放弃,”绯缡开腔,她想着她才是当事人,总不能都由商檀安完全代办回话,便道,“原来各位在后方为我想尽办法筹谋,我为当时的抵触情绪向你们道歉,对不起,还有,真的谢谢。”
办公室静了一静,几人左右看看,曹文斐哈哈道:“大嫂真是快人快语。当时事发突然,甭说你,我们在这里也急。”
“幸好已经过去了,以后我们罗望的人,对外头了解越来越多,大概这种大家急得满头是汗的险情就会越来越少了。”商檀安寒暄着,侧头望着绯缡一笑,牵起她的手,再度转向众人:“我们就是抽空来道一声谢,没其他可表示的,实在不好意思。这就不打扰各位长官了,各位继续忙。”
“再见。”绯缡跟道。
“哎,糖果,糖果拿走。”顾格叫着。
商檀安连连摇头:“顾长官,这点小东西你们闲时吃吧,我家里还有好多。”说着,他欠欠身,就拉绯缡出门。
“这商副司夫妻俩,客气啥呀。”顾格将花布包放到大桌上,“得了,兄弟们,咱老爷们也尝回零嘴。”
方烈探过身来,瞅一眼笑:“前两天我到阿照那儿凑合一宿,也见过这样的一包,阿照说是商副司送的,想不到我们这儿也给弄来一包。商副司还真是的,也难怪,我看他在医院快急出魂了。”
“这商副司,”曹文斐点头啧笑,“确实有心。这种事,谢什么谢。要谢其实应该我们去谢晏副司,要是真不巧出了人命,咱们谁也难受,话说我也吃颗糖,压压惊。”
蕲长恭坐着不说话。顾格扒拉出一颗糖,给他抛过来,他下意识抬手接住。
“人家这二位,都是挺好的人。”顾格给兄弟们分着糖,感慨道,“是不?还特地来谢一声。”
蕲长恭捏着糖,瞟瞟监控屏。走在廊道里的商家夫妻俩手牵手,一个温和含笑,一个不出声地飞两眼,倒也相谐。
“商家这位大嫂直爽。”曹文斐嚼着糖道。
蕲长恭哦了一声,跟着大家一起送了颗糖进嘴里。
263 洗漱间的访客
经过这么一遭,很长一段时间内,商檀安总还把绯缡当病人看。
烦死绯缡的户段长定期家访报告,他自动接了。
这天,绯缡开车下班回家,恰遇上青云社区在黄昏段轮换上了一场小雪。
飞雪像扬尘一样撒下来。
最近防护罩内的雪越下越小。她忖着,驶过她家西边荒原上空,灰黑色的大地上,只积起片片点点的雪,像块斑驳的花地毯。偶尔在黑白两色中,能看见窜起的小野草露出的微末绿意。
绯缡一眼就瞧见,沿着十三段门前大路,在雪中从西往东走的人,可不正是商檀安么。
她开车越过去,在段东口盘了个弯,亮一下相。
商檀安也眼尖,立时扬手招了招,还露出一脸笑,又朝魏明簧家的院子指了一指。魏明簧则在穹屋门口迎着,也向她的车挥挥。
呦,他们约好了谈事。
绯缡滋溜一下,就把车开往西口自家方向。停车时想起来,商檀安昨儿跟她说过,户段长家访记录还差两家,很快就会做完,定能准时交上去,叫她毋操心上火。
嗯,看来他做家访去了。
绯缡便在自家篱笆院门前停下车,进了屋,先洗漱一下,再等他回来一道用晚餐。
她洗完,换上家居服,在镜子前梳着头发,打算着去西窗把小边桌支起来,摆上营养剂,顺便再看一会儿西窗雪。
梳着想着,眼睑一掀,她盯向镜子中自己的头上方三寸位置。
那儿正吊着一只小东西。浅黄色,淡透明,中间圆鼓鼓,好多只小细脚,在空中伸缩。
绯缡又瞅一瞬,退后一步,赶紧奔出洗漱间的门。
她来到屋子四边墙,到处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储格找了不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中意的器具。
“绯缡,我回来了。”穹屋门打开,商檀安走进来,见她披散着头发,貌似刚沐浴完,便没盯着,自己在房门口换鞋。
“嗯。”绯缡匆匆忙忙应一声,脸都没转,自顾拐进洗漱间。
商檀安瞅她这个样,当然不会问她急着要干啥。他关了门,走进来,倒是和绯缡一样的想法,先支西窗小边桌,准备摆营养剂吃晚餐。
且说绯缡奔进洗漱间,手中举着她从单位带回来的一个小型捕夹器,抬头一望,动作便是一顿,半空中竟是什么都没有。
她眯眼再一望,刚才吊着小东西的位置真是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绯缡僵着脖子望向镜子中,犹疑地扫向自己的头顶,哇地惊跳。
“怎么了?”商檀安扔下营养剂,刷地转身,在洗漱间门口差点把绯缡又撞进洗漱间。他一把稳住她肩膀,急问,“怎么了?”
绯缡头皮发麻,真是哪儿都想抓抓。她旋转身,这么大个人,头回没敢踏进洗漱间,就在门口指向里面,语速快快道:“我在那里梳头发,看见头顶上方有小蜘蛛,我出来拿工具,现在它没有了。”
“我看看去。”商檀安把绯缡拉到身后。
绯缡又一把扯住他:“它在我头发里。”
商檀安大惊失色,他比绯缡高,顿时眸光在她头顶接连扫:“没看见。”
绯缡脖子僵着,一动不敢动,眼珠都不敢往上转:“它很小的,你看看我头发丛。”
“过来,坐下我给你看。”
绯缡顶着她的脑袋,僵着身体随商檀安走,眼角略搭,一瞧这停下的地方:“不行,会落到床上。”
商檀安便急忙把她拉到西窗边,想让她坐西窗凳,正好窗边还更亮些。
“不行,还会爬在屋里。”
绯缡简直又僵又急,后脖颈一丝不敢动,犹如绑了一根固定棒,生怕稍有晃移,就把那小蜘蛛从头发里摇下来,然后顺着她的后脑勺和脖子,一路爬进她的后背衣服里。
“这里,这里。”她直挺挺地顶着脑袋,主动牵引着商檀安,来到屋子大门口,然后跨出门,又直挺挺地扶着门框,摸索着坐在门槛上。寻思万一那小蜘蛛想跑,就让它跑门外荒野里去,别留在自家。
这样儿,商檀安在她身后,一点都不好扶。“门口冷。”他扯着她。
“蜘蛛要是想逃,这里有一半的概率给它逃出门。”绯缡解释道。
既然她坐定了,商檀安便顾不上评论她这想法,立即俯下头,细细观察。“没有。”
“再找找看。”绯缡发急,“蜘蛛丝很牢靠,它不可能自己断了掉下来,应该就是在我转身的时候顺着蛛丝爬到我头发里了。当时它在我头上这么高。”
商檀安一看绯缡比的手势,真是太近了,只有半跟指头长,连忙再找。
“我……”他伸手有点犹豫。
“翻吧,翻吧。”绯缡急道。
事急从权,商檀安便快快挑起绯缡一缕头发。
绯缡刹那,觉得头皮都要炸了。她摒住气,等了一会儿,头皮到处都是刺刺的,连脸上也刺。“找到了吗?”
“没有。”商檀安一开始还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头发,细巧搜寻,后来也急,把绯缡的满脑袋头发都捋过一遍,“是没有,它有多大?”
“你的大拇指指甲盖……”绯缡回忆一番,“三分之一左右。”
商檀安微微抬起大拇指,看了看,再囫囵在绯缡头上翻一遍:“真没有。”他安慰道,“你放心,也许它逃到别处去了。我现在就向社区申请机器人,叫来我们家彻底搜一遍。”
这别处还能有哪处?定是钻到她衣服里面,也许受了惊,在哪条袖管衣襟接口处蛰伏着呢。绯缡瞬间激灵,整个人真真坐立不安。
“檀安,我还得到洗漱间去。”她摸着门框,拂了拂膝盖上飘来的几点小雪,依旧僵硬地顶着脑袋,直直地要站起。
商檀安连忙搭把手,把她搀扶起来。“机器人马上来,等它搜清楚了再进去,先到窗边坐一下。”
“不行,我等不了。”绯缡把商檀安的手推掉。
商檀安见她出奇焦躁,又不好问她这么急去洗漱间干什么,只得放开她:“那你等着,我先去洗漱间看一遍,确定没有蜘蛛你再进去。”
“你当心点。”绯缡紧跟着提点道。
264 春天到了
商檀安快步到里头,四下仔细搜寻过,转出来一看,绯缡就候在洗漱间门口,还是全身僵直的姿势,眼珠都平视:“怎么样?”
“里面也没有。”
绯缡激灵又想打个寒颤,绝对在她身上了。
“我进去了,我要是发出任何声音,你都不要进来。”她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看着商檀安的下巴,说着又叫起来,“那个捕夹器呢,我原先拿在手里的。”
她这个样,商檀安哪敢放她独自一人进去,还可能会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
“你等机器人来,给你和洗漱间都再搜一遍。”他拖住绯缡,真是急,“看清楚那蜘蛛什么样了?你描述一下,我来对比科学部贴出的昆虫识别表。”
“圆身体,很多只脚。始临城内的昆虫,危险不到哪里去。就是不舒服,你放开我。”
正在拉扯间,门外传来笃笃笃的三下敲门声。“亲爱的商檀安先生,请开门。青云社区服务中心家政一号向您报到。”
商檀安松了一口气:“机器人来了。”他打开门,一见那大叔立即交代,“我家发现蜘蛛,怀疑还在洗漱间或者在房内……”
“不,在我身上。”绯缡脖子不敢动,点着自己脑袋,又使劲儿指着身体转两圈,也顾不得了,提点得更明确,“可能在衣服里。”
商檀安张着嘴瞅瞅她,一会儿反应过来,一拉机器人:“快,快帮她去看看。”
机器人呼呼地拉警报,立马呼叫更专业的帮手,同时严肃道:“晏绯缡女士,我要扫描你全身。”
这有点脱出家政机器人的系统设定,但以防万一,始临高地四大社区的服务型机器人都特许兼具一些安保和医疗的衍生特性,扫描人体功能它还是略有一些,只是不精,且需得到当事人同意。
“行。”绯缡异常爽快。
机器人一会儿就道:“不像有。”
它不是专业顾问,给出的结论有点不自信,完全不排除其他可能性。
“再查一遍。”绯缡急道,也许是心理作用,她全身皮肤都好像在发痒。作为一名机器人管理方面的专业人士,她自然知道这个家政服务机器人的人体扫描功能有多基础,遂坚定要求道,“再查一遍。”
“好的,夫人。”机器人换了一种方案,机械臂抓上绯缡的领子,“请允许我彻底检视你……”
绯缡反手就抓住机器臂,将机器人往洗漱间带,另一只手朝旁边的商檀安连连挥着:“我进去,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进来。”
商檀安守在洗漱间外,只能干着急。营养剂就摆在西窗边桌上,压根儿没想起来要吃。
不一会儿,来了视讯。
“商副司,你家发生什么紧急状况,需要联动医院?”春远照的脸很严肃,声音没有以前冰,透着一股真关切。自打虫事件中和商家夫妻接触后,又受了商檀安无数声感谢和一包糖,他和商檀安说话的语气变得微微熟稔,这会子他已下值,原不必亲自过问每一条联动信息,瞅见是商家,便立即来询问一番。
“绯缡说家里发现一只蜘蛛,但是又不见了,怀疑在她身上。”商檀安转头瞧向洗漱间,半天都没动静,脸上越发急,又不好贸然进去查看。
“在么?”
“不知道,社区的机器人在查。”
春远照瞅瞅商檀安,再打量一眼他屋内的画面,自然看出来他在守着等。
“高地防护罩内的生物都经过普查,基本不要紧。”春远照又一声,“医院派出的机器人已经在路上,咬了把晏副司拉到医院来。”
“好。”商檀安见春远照这么平声平气,被绯缡唬出来的紧张倒也消解一些。
几乎刚说完视讯,穹屋外又涌来一批机器人。商檀安立即开门接待。两个安保搜屋子,一个医护要求接管洗漱间内的绯缡。商檀安退出了屋子,生怕她正不方便,连视讯都没有拨一个,只用自己的门禁许可给机器人打开了洗漱间。
他在院子里转着圈。
又过一阵,身后传来嗨一声。他连忙回过头去,门口灯影里正是绯缡。
“怎么样?”
“没有。”
两人同时呼了口气。“它们叫我们再走远点,要给房屋做一遍彻查。”绯缡走出来。
“冷吗?”商檀安看看落到绯缡头上肩上的小雪花,“我进去给你拿条毯子。”
这会儿,他俩站在自己院子篱笆门外,雪花纷纷地飘在周围。
“不用,等机器人彻底搜完再说。”
隔壁达格家的窗户透出光亮来,看着好温暖。
“我们去达格家?”
“不去。”绯缡穿着家居服呢。家居服,便是自己家里穿了随便走,去别人家那是万万不妥的。
商檀安只好整个人侧转来,用自己一副肩膀替她稍稍挡掉些西边荒原里渗来的寒气。
这风儿好似会打旋,一会儿从段东口方向吹来。他就着自家窗户透出的灯光,瞅瞅绯缡那乱卷起的头发丝,绕步到她另一侧。
绯缡倒是安定了好多,家政机器人和医护机器人都判断蜘蛛没在她身上,尤其是医护机器人,来的是那天接她去隔离治疗的同款,这回也变身成圆筒,将她全身拢住探测,她便立时愿意相信了。
此刻她稳稳妥妥地站着,脖子也软和了,手脚也灵活了,瞅着商檀安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反而出言安慰:“别急。我觉得是草蜘蛛。”她抬头望天,“按历法司的排期,春天要到了。”
像是要回应她,一片雪花落到她睫毛上。她眨眨眼,把它化掉。
商檀安轻笑一声,正想点开科学部那昆虫识别表,找找草蜘蛛的样貌,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屋子里窜来个啥呢。却听绯缡问道:“哎,这个月家访报告上,我们自家的意见写好了吗?”
“写好了。”
绯缡便有点遗憾,蜘蛛爬进屋是一个汇报的好题材,每个月文思枯竭写报告多不易。
“我会添一笔。”商檀安笑道,“这件事要提醒大家注意。”
“嗯。”绯缡望向西边荒原,再次道:“春天到了,小虫小草都要长出来了。”
机器人收工,也不见那小蜘蛛,不知跑去哪儿了。
可能回到了荒原。它们推论道。
商檀安细致,唤住了那个公共家政,当场让绯缡查验一番她自个的扫描数据,确保已销。至于专业医护,那就算了。
“走吧,放心吧。”商檀安说道,关了篱笆院门,领了绯缡重新进屋。
265 断崖群的雷暴
始临高地的冬季过了。
绯缡在屋内正要打开糖果罐,听着大床嘶嘶嘶地还在变形中,回头皱眉瞥了一眼,正好扫到窗户外,天色黑了大半,院门外的车一半旧橙色,一半新青色,人却不见了。
她倒了两碟子糖果出来,跨出门去:“檀安,檀安。”
“这里。”车下传来一道回答。
绯缡走过院子一半,仰头往天空望一眼,再转了一个小圆弧望向西边荒原,不由顿住了脚步。从上午起就半躲半藏的琼哥彻底不见了,厚厚的乌云盖住了半个苍穹,尤其在西边,深渊谷的断崖群上空,黑云滚滚,把断崖群的豁口都像塞满了,就在打量的一会儿工夫,黑云连着墨色的壁仞,已经彻底分不清界线了。
“檀安,暴雨来了。”她喊道,快步走到篱笆院门边。
“马上。”车底下传出声音。
绯缡瞅了瞅车子,且不管他,自己专注看西边。一道闪电游龙般窜出,瞬间映出了云团堆叠的大致模样。
“打雷了。”她敲敲车子。
轰一声,天际炸开爆响,把她的话语都吞了。中间又似乎夹杂女人的尖叫。
她回过头去,恰见商檀安从车下爬出来,扯下工作口罩,两人来不及对话,便都往后方望去。隔壁达格家两口子站在小院口,达格大嫂不好意思地挥了挥手:“是我,是我,吓的。”
“这场雨要酝酿一会儿吧,雷声一顿一顿的。”达格话音刚落,又轰轰两声,两道雷接连炸开。
“我看很快就会下。”商檀安笑着朝邻居扬手招呼,回转头,瞅瞅绯缡,“怕吗,进去吧。”
“不怕。”绯缡倒真是不怕,又不会下到防护罩里来。
说话间,达格两口子踱过来,商家住的一号屋在段西头,望出去便是一片荒原,观雨的视野最开阔。
入了春,草木从荒原里冒出牙尖,忽如一夜将荒原迅速地铺了一层短绒绿毯子,那黑峻的断崖群在天边就越发突兀嶙峋。雨多起来,隔三两天便要下,四五场雨里总有这么一场要雷电大作,搅翻半边天。
大家观雨,便成了春天的一件经常事。好几次,一观便会齐齐观到段西口,绯缡家门前。
“檀安,你们这次要用青色做底色?”雷声间隙,达格瞅着绯缡家的车,“准备画什么图?”
“绯缡说画我们摩邙的工业区屋顶,我觉得整车用这色显得有点暗,是不是?所以还留了一半,再想点别的。”
“不暗,你瞅瞅前面十二段有户人家,全黑,还在上面画了一堆朱红色,说是他们家乡星的一幢特有名艺术馆,简直要让人趴他车上才能瞧得见。”
达格大嫂立即呛她夫君:“你说别人家干什么,你先看看我们自己家的车,你给涂成什么样了?”
“不喜欢,下回再换呗。”达格乐呵呵道,“等段长家车子弄完了,咱们借鉴借鉴,再改一版,包你满意为止。”
达格大嫂这才嗔一眼,笑开了。
绯缡瞟瞟后方达格家的车,它画了一幢方块大楼,露出星星点点方块窗户,说是达格在家乡星以前住的对面那楼,小时候看着长大的。绯缡就是受了此创意启发,才叫商檀安画上摩邙第十区的伪景屋顶。一大片就一个色,好画嘛。
这会儿她见原来达格大嫂不满意那大楼,倒是不好说她学了达格家的偷懒法子,心里估摸着达格反过来可不能从她家借鉴去啥好画法。
这一晃,五月过去,始临城的生活慢慢走上正轨。
虫夺走了两个人的生命,但是科学部最终研究出了应对方法,机械管理部也将所有的机器人应对虫的策略做了调整,医院也据说有了死亡之气的抗缬剂。惊惧恐慌都是过去的事,且原来就是几个队伍几个人遭遇的事,更没有在始临城的人们中大范围传播开来。
人们继续在高地上生活,仍旧按计划外勤,逐步向外探索整个罗望泛大陆和泛大海。有一些工作上的障碍,有一些生活上的不便利,但一切都在平稳推进。
日子一旦在出门工作和下班回家中规律循环,业余消遣就会兴致勃勃地挤进生活里,像春草一样应时生长,完全无需动员。
这不,有一户人家尝试给自己的车改个图版,别的人家就会看到。哎,这个好。于是家家户户都这样,不多时就在社区里兴起改车图的大热潮。
绯缡总是最睿智的,有事没事可以随大流。商檀安一问,咱们家车改不改,他这些天有点空。她就一个字,改。
这次的车图主题是思念家乡。从开云、汇云到青云、风云,四大社区家家户户都推出了车图的第二版,甚至第三版,全是自己家乡星的特色物产和建筑,以供同事邻居好友们互相欣赏。
今天她家要迎客,商檀安兴冲冲想在客人来之前先打个底稿,这会子要赏雨景,这便停了算了。
停歇好一会儿后,断崖群上空的滚云团里刷地亮起一道刺眼闪电,不待下一秒,雷声就咣咣地爆开。天空中有更多的闪电,四处游移,最盛时从那断崖狰狞豁口里,就像一只章鱼一样开出满天触须。
“哇,不看了,不看了。”达格一揽他妻子的肩膀,把心惊肉跳的达格大嫂带回自家去。
“走了。”商檀安一说,绯缡就拔脚往小院里跑。但他跟着进屋,她把门一关,人窜到西窗下,坐上西墙凳,瞪大眼睛继续看。
今天这雨肯定大,不知道防护罩会不会发出警讯。
“尹先生夫妻还来不来?”她问道。
商檀安瞅着屋中笑,屋子大变样了。
绯缡睡的大床拢进地垫中去了,现在地当中的可是一张气派大长桌,上面摆了两个精致小碟,碟里堆了什锦糖果。正中梁悬挂的大布帘被绯缡推到墙边,松松挽了一个结,一点也瞧不出异样,还令人觉得这间屋子格外温馨。
“你都摆好桌子了?我问一问。”
商檀安视讯两句,也坐到西墙凳上,看看外面,闪电还在闪,只没有方才那样吓人。“他们说雨停就来,反正今天休息,迟一点没事。”
绯缡便忖,尹德成和凤花儿两夫妻可真是诚挚热情,这么大雨也愿意如约而来。
266 罗望风光宣传片
绯缡正想着,西边半空突然划出一道粗壮的青红闪电,竖直劈下,猛烈之势似要把天空都生生裂成两半,并直探进断崖群。
轰,轰隆。紧随而至的雷声炸响,天地都要被撼动了。
绯缡条件反射般往后一躲,脸色有点白。这下可真的被震到了。
商檀安侧头一瞧她,抬手一抹,就要将窗幕合上。
“看。”绯缡伸指道。
跳跃的红光闪进了她的瞳仁,商檀安转向窗外,但见断崖那边似有火焰冲天而起。
“深渊谷一定着火了。”他沉声道。
火红的光芒映亮了西边的天空,天空中就像有台投掷机,接二连三将直尖的、扭曲的、或是分叉的各种闪电扔进断崖豁口里,雷声就像万马奔腾,不给人一丝喘息的机会。
“这次烧得比上次还大。”绯缡观察道。
“嗯。”商檀安点头,“窗户关上吗?”
“关吧。”绯缡收回目光,“把小桌子升起来吧。”两人便都往旁边退一退,将中间的空隙露出来,商檀安操控着把那块升起。
绯缡将手靠上去,舒舒服服地靠上西窗,打量着屋中央的大桌子。待客的样子是有的,糖果也有了。
“缺一盆花。”她按照淑女教程点评道,又遗憾道,“尹先生早点说就好了,上周可以去集市买一盆回来。现在本土花草还没有开放采摘许可,不然我们旁边的荒地上也可将就采一束回来应急。”
商檀安一笑,此时也无事可做,防护罩外这样大的闪电雷暴天气,居屋部总是建议大家留在建筑内,不要到外走动。他便起身,从储格里翻出绯缡叫商晏一裁的那沓花布,仍坐回西窗小桌边。见绯缡瞅着,便叠起了花布。
“做什么?”绯缡也是闲得无聊。
“试试扎一朵花。”
“你学过?”
“没有,随便试试看。”
“如果有机器人模型配件,我也可以搭一朵花。”绯缡想了想,“用布我不会。”
商檀安从花布中抬起眸,蕴出笑意:“你以前上课做的花真漂亮。”
“嗯。”绯缡毫不在意地接下了赞赏,瞅着商檀安的手指在花布堆里挑来挑去,都是打一个结再打一个结,还真是在没什么头绪地尝试,不由起了兴趣,反正也闲着不是:“我也来试试。”便探手分了半叠花布给自己。
时间没人管,静默地绕着屋子流淌。
绯缡瞥一眼商檀安,她一直认认真真在打结拆结中构建花的模样,但还没找出顺的路子来,商檀安则更悠缓耐心,打的结多了,将这些结一个个连起来,倒有些蓬蓬的团花样子了。
他抬起头,和她对视一眼,笑笑继续打结。
他们思路不一样。绯缡很快分析出来,她是想把布严谨地仿出层层叠叠的花瓣,他则巧妙利用花布本身的鲜艳花色,拢成一堆扎个美丽花球。
绯缡低下头,继续忙乎。过一会儿,她把手边的花结全都推过半桌:“给你。”
商檀安一瞧,唇角漏出笑来:“你打这么多结?”
绯缡把那半叠花布全都按他打结的方式,打了结。“够吗?”
“够。”
绯缡空下来,启开窗幕,往西边再瞅一眼:“还在闪电,变稀少了。”
“嗯,应该会停了。”商檀安看看外面,捡起一个绯缡的花结,不疾不徐地把花结连上。
闪电的辉光映在西窗上,地平线上,熊熊的火焰跳跃着。窗外荒原安静地承载着春天里生长起来的花草,偶尔在闪电划过时被人觑见模样。
绯缡瞅瞅商檀安手中的半个花团,琢磨了一会儿,自己也拿起两个花结,按照他联结的方式,将它们连了起来。
商檀安看看她的动作,含笑敛眸,继续不疾不徐地做花球。
尹氏夫妻来访时,商家穹屋亮洁的大桌上,摆了两碟精致的糖果,居中还摆了一个硕大的布艺花球,和墙边的布帘结相映成趣,屋子呈现出一种温馨柔和的感觉。
“哇,你家真好看。”凤花儿跨进来,就夸。
“请坐,请坐。”绯缡落落大方地招待。商檀安和尹德成好长一段时间没碰面,亲热地握手还不够,见面就互拍后背,那倒是最近不知怎么兴起的兄弟礼。
凤花儿性急,吃了一颗糖果,便奔正事:“商大哥,商大嫂,初岫号要返程了,知不知道?”
“知道。”
载着他们来罗望的初岫号航舰按计划,在登陆半年后返回联盟。这是建设进程表上早就写明的事。大家登陆以后,忙忙乎乎适应地面生活,许久没提初岫号,但随着日期的临近,这消息最近传遍了始临高地,好多人都在打听能不能带点儿罗望的土特产给家乡的亲人。
“我们宣传部接了一个任务,是首都星星球管理司一开始就下达要求的。”凤花儿睁大眼睛,“要拍一个罗望的风光宣传片。”
“那好啊。”商檀安笑道。
“商大哥,商大嫂,我们宣传部马上就要征集出镜人员。”
“有出镜补贴。”尹德成插嘴道,被凤花儿一瞪一扯,不死心地继续道:“小花,先说这个。我们经常出外勤的人,平时工作累都累死了,谁还愿意抽时间陪你们犄角旮旯到处窜?”
“你别说话。”凤花儿横眼道,转过来对着商檀安和绯缡笑,“商大哥商大嫂,宣传片大致是这样的。我们选一些好看的风景场地,再拍一些我们活动的片段,综合起来就体现了我们罗望的自然风貌和人物生活。等初岫号回去,宣传片一播,叫星球管理司的人看了多开心。”
绯缡嗯着。
“我们尚副司出了个点子,要把美好风光和美好家庭呈现在一起,每个美好家庭出镜大约两三秒,我们来一个美好大荟萃。他叫我来给你们通通气,商大嫂才艺好,商大哥形象好,宣传部想把你们征为出镜家庭。”
这夸的,商檀安和绯缡双双一愣,对了一眼。
“不要听德成瞎说。出镜要是去城外取景,算借调的工作时间。我们宣传部的正经大项目,怎么会叫大家白白辛苦?”凤花儿露出更大的笑容,“尚副司还在想宣传片的剧情,商大哥,商大嫂,你们要是有好点子,可要给工作组提啊。”
“这还要剧情?”绯缡讶道。
“那可不,这是个大片。”凤花儿嘿嘿笑,“具体我也不懂,反正要体现美好。”
267 男主和女主的要求
友情助演宣传片的通知很正式,圆屋指挥部直接下的,报酬是出工补贴,还有以后宣传部主办的各种文艺汇演三年免票。
绯缡瞧着最末的一句,希望大家积极重视,主动配合。倒也没什么不情愿。
尚寄声办正事,很有一股雷厉风行的味道。
又一个周末,将这么多出镜家庭召集起来,开了第一次工作会。
石木家的红头巾摊子,只好停业一次,还好本来也没什么生意。隔壁的方家铺子也停了,作为罗望未来保育园的园长一家,也被拉进了出镜家庭名单,正体现罗望各行各业的繁荣发展。
“我们要唱歌,要跳舞,要让罗望的山山水水在我们的乐曲声中像画卷一样徐徐展开。”
这就是宣传片的剧情,绯缡忖道。
她和商檀安随大家抬头听尚副司慷慨激昂地演讲了一番,分到一页角色说明。
女主在河边(或在哪里?)等着,要耐心。
男主从林子里(或草丛里钻出来,草要又密又长,盖住人的身影)现身。
女主回头望(镜头特别慢),映出她欣喜的眸光(脸必须健康红润。)
配乐此时响起来。
就这么点文字。商檀安和绯缡两人凑头阅读了大概,还没研究出啥来,耳边已是一片七嘴八舌的提问声:“尚指导,叫我干嘛呢?”
“尚指导,我看不懂。”
尚寄声站在高台上,大手一挥,摇得像机械臂那样有力:“别急,我们出外体验一回,上车,上车。”
凤花儿引导着秩序,忙得脚不掂地:“大家跟我来。”
方司徒在医院可憋闷坏了,这会儿宣传部拉他上活动,春远照周末都不给他排班了,可把他兴奋地,此刻见人潮往门口去,当即不落人后,忙将商檀安一扯:“商爸,走,看看去。”
绯缡和华婧跟在他们身后。商檀安回头,向两位女士笑笑。大家虽都热热闹闹往门口去,却都是挺有礼貌的人,一点都不乱挤。他便也没怎么一定要和绯缡并行。
绯缡暗暗瞪着方司徒,只觉得华婧实在太好了,竟然也不说一说他,把妻子老落在后面不管。
开会的这么多人组了一个车队,浩浩荡荡开往通桥。大厅里早就肃立着一队黑衣护卫军战士,由顾格带队。
“尚指导,看看我们兄弟们,俊不俊,精气神怎么样?”顾格哈哈迎上来,回头豪爽吩咐道,“兄弟们,都听尚指导的。”
“是。”护卫军战士齐声应道。
“多谢配合。”尚寄声满脸绽笑,瞅着个个器宇轩昂的战士,便知道他满意得不得了。“好,好,好。”
凤花儿作为项目助理,立即上前:“大兄弟们,辛苦大家,上车后请大家抓紧时间,读一读表演要求。有什么不明白的,欢迎大家随时随地提问。”
绯缡在一旁听到,暗地记着,看来在啥时候高地上又流行起新叫法了,护卫军们都改成大兄弟了。
不多时,她和商檀安随大家一起排队,被组织着过了安检,全部人都开开心心地,真如集体出游一样。
海神战车将他们送到了深渊谷。
春天的深渊谷,绿意比始临高地上的荒野还要浓盛。曾经的冰凌河,全部化开了,水面上涨,潺潺淙淙地漫过两岸滚石,有些石面将将露出一点圆尖,有些则完全被淹没,但水面欢快地在它们淹没的位置做了标记,打着漩涡绕几圈。
绯缡初冬时观光经过的树林,那些落叶枯土都已变了。每一棵树,新叶从树干位置一直覆盖到高高的树顶,随着春天的推进,已经开始分出层层叠叠的不同的绿。而树底下的空间,也全部被土里冒出的野草野花占领了。
“好天气哎。”凤花儿欢喜地抬头望天空,高高的层云在碧蓝的天上随意地一抹一卷,冰晶很高又小,恰好折射着琼哥的光芒,将云染成了粉红色。“今天绝对不会打雷。”
“哇,看那片。”
远处,茂密的一片林海中,竟有一大圈都是焦黑的残木,有的只剩下了矮矮的树桩,有的剩几截,扭曲着,妖魔似地探向空中。底下积了一冬天的落叶和初春里新生的野草全都无差别地成了灰,大概与雨水淤泥化在一起,在某个浅凹处留了一滩稠厚的黑沼塘,而其他地面全都重新凝结干涸,呈现出黑不溜丢的板结模样。
“定然是前几天雷暴着火烧的。”
“到了。”尚寄声将手一指,正指向那烧焦的枯林。“大家先在外围等着,我们护卫军弟兄们要在这里开展一场事故搜救。大家注意观摩,自己也体会体会,回头有什么好点子也可以分享出来。”
一伙人便嘻嘻哈哈散布在指定位置,均仰头瞧。
须臾,一艘银灰色的海神战车从丝带状的层云下飞射而来。
“嘘,嘘,”凤花儿在众人间游窜,压着嗓子交代,“不要出声,不要出声。”
战车在焦林上方如鹰隼般盘旋两圈,落在林中的一片只分辨得出五棵残树桩的黑土地上。舱门四启,两侧纷纷跳下全副武装的护卫军战士。一人挥着手刃,直劈向焦林深处。从体格上看,那应是顾格本尊。
护卫军战士没有半分语言,便分成两翼,猫步蛇形,往前突进。灿烂的琼哥下,那一股气势森然,众人看得大气都不敢出。
“停,停。”尚寄声奔出人群,皱着眉头,大力地挥着胳膊。
顾格猛地刹住脚步,拉起防护面罩,一脸茫然:“尚指导,有何指导?”
他的队伍整齐划一停下,听尚寄声分说分说。
“顾兄弟,这样,你能不能让战车降落的时候弄点气旋效果。”
“可以啊。”顾格一口答应,不过尚寄声鼓励大家发表个人意见,他可就直言不讳了,“尚指导,气流不紊乱才是好战车,降落时吹起狂风的,显示战车有故障。”
“咱先试一遍,试一遍。”尚寄声头疼道。
顾格答应一声,手刃又一挥,两翼护卫军战士迅速回撤,奔进了战车里。
尚寄声站回观众群中,始终没舒展开两道眉,大概他自己也不确定该如何捋剧情。
绯缡闲着无事,也代为认真琢磨一下,是不是可以说成事出紧急,坏了的战车都来不及做维修,就拿出来用了?
她瞄瞄林子,瞧不出还有啥可急的,一切都烧完好久了。
268 那注定的高光时刻
须臾,银灰色的海神战车再现苍穹下。
它直奔焦林,盘旋两圈,觑准了那五棵残树桩的空地。离地将近半人高,海神战车四周突然刮起乱风,连带着站得较远的观众群都感受到了。
衣襟被扬起,头发被卷起,脸颊滑过无数气流,身体也有点摇动。商檀安扯住绯缡的胳膊,让她站稳当点儿。两人对视一眼,再望过去。哇,战车下,焦土上,那些未板结牢实的浮尘、碎叶、枯枝全都旋起了圈。
战车啪一声落地,小龙卷风里的尘土枝叶骤然失去牵引,刷啦啦也落地。
舱门开启,两侧敏捷地跳下黑衣的护卫军战士。顾格手刃一挥,两翼人朝林中深处猫腰挺进。
方司徒噗地一下笑出来。
凤花儿刚好站在近旁,立即隔了两个人倾腰过来,鼓着眼睛用气音道,“司徒园长,你别笑呀,不要出声。”
华婧用力掐了掐方司徒,他这才抿紧嘴,但那一脸乐可没那么轻易能止住。事实上,很多人都忍不住笑了,凤花儿急忙到处再窜,去示意安静。她一走,方司徒就将头凑近商檀安,咬耳朵,也用气音说:“商爸,我学会了,就是要效果好看。”
绯缡是个做事认真的人,既然接了尚寄声这宣传片的出镜任务,她总归是要又快又好地完成的。隔着商檀安,她也听到了方司徒的心得,琢磨琢磨,是这个理儿。
于是,她便结合她收到的那页表演说明书,想着怎么将场面弄好看点,省得如顾格他们一样,被尚寄声来来回回喊住。
“停,回来,回来。”尚寄声又喊了,即便和顾格有外勤的通讯信道相连,他还是挥舞着手臂,在他们身后跳起来喊。
尚寄声又有新灵感了:“顾兄弟,顾兄弟,”他兴奋道,“你领一队人从那泥塘里淌过去,别绕路,淌过去,要踩出泥浆来。”
顾格扯着防护面罩,露出两眼睛,过一会儿,二话不说:“成。”他手刃一挥,“弟兄们,回。”
两翼黑衣护卫军战士刷刷地如敏捷之豹,奔回战车,重又跳进去。
“等等,等等。”尚寄声的助理团队里肖端扬起嗓门,“寄声,寄声,泥塘是不是要做个安全检测?”
“对的咧。”尚寄声一拍脑袋,又叫,“顾兄弟,先不忙。”
凤花儿眼珠一转,待宣传部带出的机器人去检测泥塘,她上前快声问,“尚指导,是不是趁这个时间让大家先吃点东西?”
“对对对,把饭先吃了。”
凤花儿便忙忙迎上重新下车的战士们:“大兄弟,你们辛苦了,赶紧休息下,我们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绯缡拿着分到的高能营养剂,听着方司徒在那儿喜滋滋道:“我们没干活,也可以吃了,我猜照这进度,今天我们不用干活,光看着学经验就行了。”
众人围成几堆,纷纷从行军背包里拿出便利小垫凳,招呼着寻块地方,在焦林边缘用餐。
天是这么蓝,不远处的林海是这么苍翠,大家难得夫妻双双出外勤,这外勤又是如此有趣。一时间,欢声笑语不停。
“商兄弟,你们也出镜哈。”顾格咬着营养剂踱过来,众人连忙给他挪出个地方坐。
“刚刚顾长官你带着兄弟们在忙,我们都没敢招呼一声。”商檀安笑侃着。
“嗨,我都不好意思过来。”顾格摸摸脸,这么个豪爽之人竟然微有赧色,“我寻思着还是要过来问问,”他压低声,“我们行不行?”
“行,”方司徒大力肯定,“咱们护卫军的兄弟个个行动矫健,英姿勃勃,一出手就如利剑出鞘。”
众人就没有说不行的,顾格长吁一口气,见尚寄声吃完了营养剂,忙起身过去:“我再向尚指导讨讨经验。”
尚寄声简直忙得团团转。别人都坐着,他连坐的功夫都没有。以前主办或者协办的集会活动,都还只是在罗望自己人中举行。这大片,可不一样,是要随着初岫号一起回到联盟首都星,向联盟大众汇报他们的罗望建设事业。他自打被指挥部和宣传部钦点,委以这重任,便日思夜想,决意做一部壮观雄伟的大片,日后这大片能永久留在联盟的星球纪念馆和罗望的荣耀纪念堂。
尚副司卯足了劲,谁也不知道他将这任务视之为他艺术创造阶段中的高光时刻。
因此,他也更烦恼。啊,这么多精英,都跟野餐出游似的,能不能再认真点儿,给他出出主意?
他站在人堆中心,拔长了脖颈,一边吃着还一边指点事务,瞅见顾格,更忙忙凑上前去,这会儿,他的灵感突然老多老多的,不过,卡在他的这场护卫军搜救雷击林的画面还依然卡着,有灵感的是别的。
“顾兄弟,我有话跟你说,待会儿。”他拉着顾格,以为顾格要走去哪儿闲逛,先把人揪住,再在这一堆人里急急扫视,大家伙儿给他的招呼都顾不上搭,只把手胡乱摇一摇,真个怕突发的灵感跑走了:“谁,谁有河边的戏?”
七八只手同时举了起来。
绯缡瞅瞅,把商檀安按下:“是我,你是在林中。”
“噢。”商檀安本来是替家庭代举的,现下笑笑,顺从地放下手。
那还有六七只手。尚寄声觉得思路都要分不清了,最要紧的,灵感可不能跑。他忙忙道:“记住记住啊,有人要脱鞋,光脚,脚型要好看,谁有好水源,安全的,待会儿找肖端报一个。”他说完,才吁了一口气,揪着顾格,“走走走,顾兄弟,我们再叨叨你泥浆。”
留下一堆人面面相觑,过会儿,不知谁爆出大笑,便纷纷跟着大笑。
尚寄声莫名其妙回头望一眼,也顾不上这堆闲人,拉着顾格赶紧去护卫军战士那一堆。
“说水源,说水源,”有人提议,“把咱们大家伙儿见过的好水源快都推荐出来,要光脚咧。”
人堆里的笑声压也压不住。
绯缡拧着眉,这是什么剧情,难不成让她在河边濯足,等着商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