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 非卖品
客人从绯缡面前走向方家铺子,方司徒也不起身,兀自和商檀安隔着一条矮墙根坐着,但他会将视线笑嘻嘻地把客人从两家铺子边界线上粘过去,响亮地招呼一声:“你好。”然后就由华婧站在台案后招呼。
华婧温婉又可亲,给客人细细介绍几个玩偶。这一上午,生意虽也没做出来,倒带旺了方家铺子前的人气。客人们在方家铺子前驻足的总人数和平均时长,都明显超过了绯缡家。
唉,和想象中有点不一样。
绯缡端端正正坐着,看着这拨客从方家铺子走去下一家,华婧把几个玩偶按原先的样子摆放好,人坐下,冲她一笑。
这下,连华婧都没有顾客了。
顾客就像冻涧里的山泉水,一股一股的,有是有的,下一股先要等解冻一会子。
绯缡都看出经验来了。她也想明白了,今天一大半人家都在练摊,剩下一半有暇走走逛逛,也不全是真有购买需求的,只是来看闹热而已。
“婧婧,你说了一大通,也太辛苦了,我看着摊呢,你不如和商妈两个去逛逛,看看别家在卖什么。”方司徒高声道。
他家的昵称可真多。绯缡忖着,越与方司徒熟,从他嘴里听到的越多,以前还只是叫小华的。别家夫妻都这样的么。
“我不去,我要守摊。”她当即回道。有什么可逛,她坐着只消把推送的市场信息点开,各商铺底下,先前登记的商品都列了条目,想看哪条就哪条,想买还能发个信息叫人家预留,费那个劲干嘛。
商檀安抿住笑,替她讲得圆润些:“绯缡还想再推销推销。”
“我也再待会儿。”华婧瞟一眼方司徒,“不然客人来了,你都介绍不来。”
“你介绍得好,也没人要买啊。”方司徒乐得和自家老婆打趣着,实在看四人都闲着无聊,眼珠再一转,瞅上绯缡头顶流转的招牌,又大又红,“嗨,我刚发现啊,商爸,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叫商石木?”
“?”商檀安醒悟过来,忙摇头笑,“不是,我就只有一个名字。”
“我不信。”方司徒哈哈地指着商檀安,在空中化了一道弧线,煞有介事地连向绯缡,复述着招牌上的字,像获知了一个最新秘密一样眉飞色舞,“石木……家的……红头巾嘛。”
绯缡不易察觉地抽抽嘴角,她可不会费神给方司徒摆说她自家祖宗的渊源呢。
“呵呵呵。”
几人转头一看,绯缡家铺位前来了一队人。哇,全都是罗望护卫军的,一式的将官服。
商檀安眼一抬,人站起,绽开笑迎上去:“蕲长官,曹长官,顾长官,你们好。”
却是蕲长恭、曹文斐和顾格。
顾格和商檀安打过交道最多,当先笑道:“商副司,你好。”又转向他身侧的绯缡,“商大嫂,你好。”
他们几人都纷纷颔首致意,蕲长恭自然也夹在其中一模一样行事,绯缡拂了拂膝头上不存在的灰,站起:“长官们好。”
“商副司家也开铺子了啊,生意怎么样?”顾格侃道。
“还未开张,大家图个热闹。”商檀安热络应道,“各位长官,这是在巡检吗,今天月沫也还要忙?”
“不是,不是,我们也要休假的嘛,今天没有公务,出来兜兜。”
“各位长官一向辛苦,难得休假,应该轻松轻松。”
“商副司,你家的店招太醒目了,老远我就注意到了,我还说这是谁家呢。”顾格夸道。
商檀安侧头笑望绯缡:“这是内子起的店名。”
“真是别有特色,好记好记,生意一定好做。”
“谢谢,谢谢。”商檀安笑着,向面前三位招呼道,“我家东西少,长官们随意看。”
“商副司,你真是做什么都不离本行,这些是机器人的备用件吧。”
“是。”
台上的东西委实不多,顾格又一眼便扫向毛毯,他观察力强,咦了一声:“产自摩邙?哎呦,巧啊。”他转头盯着蕲长恭,兴致勃勃道,“阿蕲,考不考虑拿一条摩邙的毛毯,算是兄弟我送你的,我正好给商副司做笔生意。”
“别破费了。”蕲长恭头一摇,语调挺沉着,“我生日不收礼。”
他倒是乖觉,知道她不会把东西卖给他们当礼物。绯缡暗嗤,眼一斜,瞟向又一拨走来的人,那四五人见她家铺子前已围站了人,故此好奇探头略瞧了瞧,便径直前去。空闲的方司徒夫妻俩双双招揽起来,隔壁铺子顿时也热闹了。
潜在顾客流失了。绯缡在心里恼恨。
“阿蕲,兄弟们就想给你破费,你瞎客气什么。”曹文斐在旁撺掇。
这也是个妙人,自从登陆始临高地后,和商檀安也有几次工作碰面,从不提考拉奇的那次当众训诫,两人迎面遇上,向来都是就事论事。今天他休息,肃谨之色更去尽了,十分可亲。
“商副司商大嫂,”曹文斐笑嘻嘻,“我记起来了,你们是摩邙人。咱们出发前商大嫂参加过唱歌表演,介绍过的。来自摩邙的大嫂。”他重复了一句,指着身旁的蕲长恭,“咱们这位蕲长官,小时候也住过摩邙,说起来,你们还是同星人。”
绯缡朝蕲长恭掠一眼,又将目光轻飘飘掠走,不语,只管淡雅地傍在商檀安身侧。
“那是真巧。”商檀安朝蕲长恭大大方方笑道。
蕲长恭掀眸,黑幽幽的眸光投过来,商檀安迎着视线,神色一点都没变化。“很巧。”蕲长恭道,语调像随意寒暄,倒是听不出什么来。
“原来蕲长官生日要到了,恭喜恭喜。”商檀安也寒暄道,转向顾格和曹文斐,“顾长官和曹长官是要给蕲长官挑礼物?那非得挑个好的。真是不好意思,我们摆摊没经验,把自家东西乱糟糟全都摆在台上了,这毛毯不卖的。”他伸手把毛毯往一旁挪了挪,歉意一笑,索性拿起来,转身放到绯缡身后的椅子上,回转来,向众人又是一笑。
蕲长恭的脸上没表情,只不过盯了他一眼。
225 商宝宝的远景
“不卖?”顾格疑惑道。
“天气冷,出门多带了一条毛毯,想摆摊时搭一搭身上,还没拆封。”商檀安指指前排机器人部件,笑容不变,“我这家是卖小配件的,主要是这些。太不好意思了,摆得乱。长官有没有对机器人小零件感兴趣?这几样都是通配件。如果有随侍机器人照管家务,这个能源块,还有这个连动片都是用得着的。”
“阿蕲,你对机器人小配件感兴趣吗?”曹文斐转头调侃道。
“不感兴趣。”蕲长恭眉拧起,起步欲走,“你俩操哪门子闲心,说了甭破费,管这些小杂事干嘛?”
“这可不是杂事,这是正儿八经的。”顾格打趣道,扬声问,“商副司,你还有什么别的好推荐没有?”
商檀安笑一笑,将手中的小配件摆回摊上。“我家没有别的了。几位长官,只能去别处再寻觅合心之物了,抱歉抱歉。”他手一指隔壁,“下几家好像有点特色物品,长官们可以过去看看。”
人走后,绯缡旋身,坐回她的看摊宝座。不一会儿,商檀安从墙边将他的椅子拎过来,她侧头看了看他。
“别在意。”他坐下,声音温软。“就当河水不犯井水。”
“我没在意。”绯缡盯了他一眼,转过头看向摊位前方。
“嗯。”商檀安也转向前方,陪她欣赏着市场景象,过一会儿,他轻松随意地问道,“待会儿想吃点什么,昨天的花糕还吃吗?想吃我去买,你和方大嫂一起吃着当饭前点心。”
“不用。”
商檀安便再不说话,只是和绯缡坐在一起,看人来人往。
蕲长恭在方家铺子被一堆递到鼻子底下的小孩子玩偶瞪个正着,偏生顾格和曹文斐看得有趣,他从人堆里略一侧头,瞄见石木家的红头巾大招牌下,商檀安和晏绯缡二人清闲地守着摊位,端地郎才女貌,夫唱妇随。
下午,琼哥渐渐力弱。
“司徒,麻烦你和方大嫂帮忙照看一下我家铺子,餐务处的召集通知来了,叫我去准备,我怕绯缡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可以的。”绯缡抬眸道,顾客时断时续,也没几个驻足详问的,工作量根本就不大。
“好咧,商爸你去,做好吃点儿啊,商妈收摊有我和小华呢,保管一样不拉,给你妥妥收回去。”方司徒大声回过来。
绯缡那个堵心,她还没有要收摊呢,现在还算是市场高峰期好吗,说不定有诚意的客户就来了,买走她一两样呢。
大聚餐的餐厅设得倒是不远,亦在木拉拉丘陵脚下,罗望集市的后方,穿过隘口,便是罗望星球护卫军的一个大营堡。也是突发情况下,所有征召团众最后的退据避险设施。
会餐便选在了营堡的最外围,护卫军开启了六座望棱堡,节事司提请稍加改造,在今日特地连成了畅廊。
商檀安验了身份,入内,听一圈下来,倒是有一多半都是户段长,大约是如绯缡那样抓不着壮丁,只好自家上阵。只不过绯缡叫了他来,那些段长大嫂们则自个来。
一群人在营堡前纷纷乱乱,等着安排之际,他遇见了旧日邻居。
“葛大嫂。”
“你好,商先生。”
环境安全专家葛冠卿的夫人邱绵绵仍是一副很文淑的样子,商檀安见到她,不由得便记起葛冠卿提及的一句话,据说这一位大嫂认定绯缡十分投缘。这当下,他笑着与葛太太寒暄两句。
“冠卿最近忙吗?”
“忙。”邱绵绵细声细气道,“不过,他早出晚归,上下班的时间很固定。”
商檀安与这位大嫂做邻居时日长,却也没单独怎么唠过磕。听着邱绵绵说话,心里失笑,葛夫人难怪觉得绯缡亲切,她们都是说话极真挚的人,一板一眼地。
“我们也蛮忙的,大家都好久没有联络了。”商檀安主动介绍道,“我经常要出外,跟踪机器人的工作状况,绯缡在她的部门里,听说每天也不少事,现在大家落地,都在忙着理顺。”
“商大嫂好吗?”邱绵绵关心道。“她怎么不来?”
“她很好。”商檀安浮起笑。“她在摆摊呢。”
罗望编年史上,第一年的开年节晚餐,图的是意义,真正菜式是一般的。各家业余厨师的水平也委实打造不出多亮眼的菜式。
“你做的菜呢?”绯缡寻到自家的座位。
大概为了方便大家,席位的安排都是按社区组段来的,作为大联欢的一个重要规则,各组段选派厨师的作品须奉给其他组段品尝,体现其后岁月里合作和友爱的精神。
所以,绯缡压根儿没机会瞅到商檀安的作品。
“大致是这样的。”商檀安留了一张影儿,不好意思道,“厨工机器人有指导。”
十三段的人家,极捧段长夫君,点看着这张花不拉唧的糊糊图片,纷纷说要流口水,说段长以后有口福。
其实是商檀安点了几样食材,经厨工机器人搜寻食谱集验证,这几样组起来挺安全,又由厨工机器人搅和搅和,打成了糊糊,起个名,摩邙小食。
绯缡默默地溜视这一盘摩邙小食,忖度,光看色相,这糊糊在任何一个稍稍受过主妇培训的人眼里,比如她,应该是要扣在厨房的。
她翻了十来二十几张别的餐盘图,终于抹开笑,朝对面的商檀安一抬眸:“挺好的。”
还有更差的。
商檀安便也笑。“卖出了什么吗?”
“没有。”绯缡憋了憋,“方司徒硬要送给我们一个卖不掉的小布偶,方大嫂也很热心要给。我把毯子回了给他们,捐赠给未来的小青青育儿园,他们收了。”
商檀安叉着一个果饼子,愣了愣,只好道:“小青青育儿园?育儿园已经有名字了?”
“是的,方司徒起的。”绯缡顿了一顿,隔壁几座吃着那不知哪个星的特色菜评论得欢,她便低声忠实转告,“方司徒说,以后商宝宝有能力的话,他优先给商宝宝当小班长。”
“谁?”商檀安吃一口菜,想一想差点噎着。抬眼一瞅绯缡,她一脸郁闷,便知他拜托方司徒帮忙照看铺子,这一下午绯缡必然被方司徒揪着,被他呱啦呱啦猛灌了一大通育儿经。
他想笑,又忍住,埋头继续吃。
月色里,十三段的人家在段东口纷纷下了通勤车。
“各位再见。”段口魏明簧夫妻俩向众人挥挥手,转进他家小院。一会儿魏家穹屋就亮起了灯。
“再见”,“再见”,一家家说着,依次进屋。
商檀安和绯缡侧头目送隔壁的达格夫妻转进屋,对视一眼。一路上的寒暄声一下就清寂了,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的脚步声。
天上,两轮月亮一前一后地排着,旷野里流动着一层极轻极柔的夜岚。绯缡轻徐地吐出一口气,瞬间化成白霜。她等在小院门口,回头看向刚刚走过的路。那里被各家穹屋顶的影子反复铺叠,月华嵌在其中,熠熠生辉,就像开遍清莲花。
她和商檀安,站在月下这条路的尽头。
“绯缡。”商檀安推开了小院门,回首唤道,声音里带着笑意,“进去了,看什么呢?”
“没什么。”绯缡握着小布偶,侧身进了院内,再等着商檀安关上小院门,心里寻思道,她回摩邙后,把家里后花园理出一块,也铺一条这样花纹的路。
向她那时已然过去的,现在即将展开的罗望岁月,遥敬。
226 隆冬的始临高地
开年节补贺活动结束,就像登陆后的新鲜杂乱的日子理应就此打住,始临高地的人从心理上,默认自己进入此后艰苦漫长的建设岁月。
始临高地已入隆冬,入眼所见的野地都成了苍莽冻原。
商晏一只在家里服务了三天,绯缡刚觉得平时叫这标识号有点长,给它添注了一个简称:商晏,还没使唤热乎呢,机械管理部就出了征用私人家庭机器人的通知。
绯缡有点遗憾,但也能理解,目前登陆家庭实行生活物资配给制,有的家庭有机器人,有的家庭没有机器人,显得突兀了。说实话,那天商檀安领回商晏,下了通勤班车,一路行走在十三段公路上,邻居们笑嘻嘻招手,都有点眼羡的。
作为机械管理部规划司的司副,更作为第一届罗望机械辅助工具合规委员会的议事委员,商檀安势必要积极响应机器人征用这号召。
所以,商晏一转眼就被征去了。作为补偿,商檀安和绯缡的家庭账号上每月都能得一些商晏的服役费,两人的社会贡献积分每月也有小小增益。绯缡想把积分还给商檀安,他不要,还开玩笑说,正好拿商晏的服役费去木拉拉的月市里淘些奇巧小零食。
商檀安第一个月买花糕,第二个月买糖果,看样子以后逢集必要提溜一点小吃食回来,他还弄了一个专用罐子存放。
绯缡吃着糖,闲暇喜欢转到西墙外,看琼哥,前一阵子会小小哀怨。家庭机器人被征走,体现出一点,商檀安无心插柳,凭着行李里捎带的零部件都能赚钱,而她那石木家的红头巾想借着罗望的集市挖掘些机器人拟景的潜在用户,却是不成了,现在看下来,指挥部还并不热烈倡导民间机器人。
绯缡老爱去西墙外,商檀安于是又不知从哪儿寻摸来一条青石片板,放在墙根下。叮嘱她出来看风景时带上波肯星毛毯,围在身上,垫在石上,可挡寒气。
“这块石头不要材质说明了。”他边说边笑,“一个小工地上切削下来的。”
“嗯。”
两块云青石可好分了,好的珍贵的有意义的放在篱笆院中,薄的差的搁在外墙外,绯缡不怕搞混,当然她还是略略给院中石做了一个微小的记号,商檀安若有兴趣,不是还要拿它当家族传承等着估值上升的吗。
她吃着糖,坐在石头上,看琼哥。偶然的一闪念,会估摸着,糖这么多,是不是商檀安小时候挺爱吃零食的。
给他们挣来糖的商晏走了,穹屋里转来转去又只剩下她和商檀安。绯缡觉得未尝也不是好事,其实以她和商檀安目前的居家模式,她还真担心多了一双机器的眼记录下,指不定啥时候疏忽,就成了麻烦。走了去服役,也好。
不过,绯缡在试商晏的家政功能时,让它及时留下了一些作品。
她从行李中取了一块摩邙的布,叫商晏比着尺寸,做了一副布帘。余料裁了十七八块大大小小的帕巾和缎带。
商檀安一日下班回来,一进屋,绯缡叫他赶紧关门。
“怎么样?”她开心问。
一大幅布帘,悬在半空,恰恰将屋中分,飘飘然与床面齐高,正正好从床上对半穿。
“这……”商檀安转过来瞅绯缡。
“这是我想出来的办法。有了这帘子,等于屋子分成两间小屋,我们一人一半。”要是这帘子是堵实墙,那就相当于他们两个的单人床都挨着同一面墙摆放。
绯缡呼了一口气,她在登陆第一夜占了床,就保证过一定要解决这个民生问题。现在总算解决了。“你今晚不要睡地上了。床上可以分出两个睡袋。”
“……不是睡袋。”商檀安撇向屋中央,那是大床的两个单人被窝。
绯缡兀自高兴,这是她能想出的最好办法了。不是充分信任商檀安的人品,她还不愿意这样呢。
商檀安神色难辨:“这……”他停顿半天,没找到一个适当的词来评价绯缡弄出来的这软装。
当晚,绯缡洗漱后。“我好了,你可以去了。”她朝那半边帘后喊了一声。
“好,就来。”商檀安如往常一样答。
那布帘将整间屋分割得十分逼仄。但既然已将地盘划分明确,绯缡自然不会掀帘去瞅商檀安在那半间做啥。等商檀安撩开布帘,她坐在床沿。两人互瞅了一眼,顿时感觉比往日莫名多了生分。
绯缡弯唇笑了笑。有些歉意,她也没办法,房屋布局就是这样,改动不了,现如今那简易洗漱间只好划在她这半边。
等商檀安进去洗漱了,她便上了床。当然,她放弃了睡惯的双人被窝,主动缩进了一侧的单人小被窝。
叹一声,闭上眼。
过不多时,商檀安洗漱完,屋中已寂静无声。他下意识地囫囵瞄了一眼,立刻照老规矩熄了灯,轻手轻脚走到布帘边,撩起少许,猫腰钻了过去。
月光洒进来。以前能将半间屋子映得很清亮,现在有了那碍事的布帘,不是影影憧憧就是乌灰乌灰的。
绯缡听见细碎的钻进睡袋的声音,和以前的每个夜晚一样。
帘布轻轻地稳稳地垂在她背后,边缘陷在两个单人被窝的中缝间。
这个作品不讨喜。绯缡无奈地估摸着,白费她构思好一番。
过了一阵,她只好睁开眼睛:“你一直睡地上,身体出了问题,怎么办?”
“哦……我以为你睡了。”商檀安回答得很凌乱,似乎极短促地笑了一下,“没事的。”
“嗯。”
屋中又寂静地过了一阵。
“绯缡,”商檀安的嗓子已经被这段间隙充分地静置过了,话语清晰而温和,“我睡地上很习惯,我说过你不用过意不去,真的有问题时会和你商量的。”
“好的。”绯缡不是一个很能劝的人,闭上眼,寻思着等赶明儿精力充足些,再想一个办法。
床铺没分出去,但屋子倒分了。那累赘的布帘没拆,白天起床后,绯缡将它揪起来打了一个结,垂吊着,屋子竟然显得蛮温馨。到夜间,要睡了,绯缡就把布结打开,扯展开,大家一人一半空间,发现穿衣脱衣还更方便了。
这是他们在家居环境上的一次小小改进,当然,尚未改完。
工作上,也在持续推进。
227 流言
非人生命体研究部在登陆第二月的第一周,把最后落地的两位女士牛妞儿和宋艾安排了防护罩外游览,那之后,整个部门稳步进入常态作业模式。
每周,必有外勤考察。他们制定研究计划,申报候批,有时候和其他部门的外勤人员合并成队,有时候就自行申请护卫团战士陪同,带上机器辅卫和猎手机器人,独立成队。经常出外勤的李骠和袁天等人,不止在高地附近地区摸排,也已去过更远的地方,那里据说是很潮热的。
与此同时,非人生命体研究部的第二期建筑竣工。各人的办公场所变得极宽敞,柯理想等人移进了后方的研究区,不过尚无任何一个活体样本进驻,显得空荡荡的。据说,农业部已经有样本在试验,柯理想等人也作为相关专家,被请去同参共研。
金部长率牛妞儿仍旧坐镇第二进主楼,现在那里被周围建筑前呼后拥,当仁不让成为整个部门的行政中心。
绯缡统领第一进门户。每隔三天,她会按照部门里的安全章程,带领两个猎手机器人从前方的防疏带开始,开着单位的公务车,沿着非人生命体研究部的地盘外缘,亲身巡视一遍。日常便只是驻在门卫室,看着同事们打卯。
她也有外勤安排,不过次数很稀,出门只是短途,随着部门里的考察小队去西边断崖群下深渊谷的一片枯树林外围走了两次,柯理想等人采一些冬枝上的干果实回来研究,她则陪站着看看风景,听听冰河里的裂冰声。
商檀安的外勤没一开始频繁,可能各种机器人的野外应用情况都考察过了吧,但他仍然保持着一周一次轮值外勤的频率。
随着大家的按部就班,防护罩出入口的那道通桥开始成为一个大大有名的集散点,不仅每天都有不下于百人次的外勤人员进出,还有这些外勤人员的家属,抽空就会想办法去那里等候。尤其是在固定的休沫日,若有加班外勤的人在外,通桥下简直等满了翘首以盼的家属,清一色大嫂。
说来说去,还是社区提供的娱乐活动项目太少。
流言先是小范围传播,到罗望历的第三个月的第十六天,绯缡记得很清楚,确实是第十六天,她从不同的渠道都听到了相同的流言。中午,她在考拉奇集训的老邻居,现为宣传部文稿司助理干事的尹太太,自登陆后没有机会碰面,突然拨了一个视讯给她:“商大嫂,你听说了吗?”
“什么?”
“葛先生好像不行了。”
绯缡怔一下:“我不是很明白……”
“葛先生不行了。”投影屏里的尹太太瞪大着眼睛,压着嗓子,但显然压得不是很成功,喉咙里的气音急切地扬高,甚至有些控制不住,不待绯缡有反应,便一迭声说下去,“就是我们在考拉奇同一层楼的葛先生。我记得他们家住在你们家隔壁,我家住在你们家隔壁。就是那位葛先生,天,我真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
“葛先生怎么了?”
“葛先生不行了,现在在医院。”尹太太在投影屏里不知不觉地向前探身,似乎这样能凑得更近些,“我听别人讲的。我一听到葛先生的名字,就想怕不是同名同姓吧。但我们征召团打以前就没有听说过谁和谁同名同姓呀,再说,讲给我听的那人也住葛先生家的汇云社区。我心里就悬得慌,哪有同名同姓还正好住相同社区的呢,我就试着给葛太太发视讯,谁料,竟然不通。我拨了两回,都没有讯号。我的心就扑通扑通跳,别不是瞎传吧。商太太,你说,会有这样的事吗?我们才登陆没多长时间呀,到处都这么安全。”
她充满希冀地望住绯缡,绯缡听得委实糊涂,忍不住追问:“葛先生身体欠佳住院了?水土不服吗?”
“不是的。”尹太太猛摇头,“据说是快不行了。”她激动地捂住嘴巴,喃喃道:“商大嫂,你也没法相信的,是吧?我就知道。前面我和顾大嫂通讯时,顾大嫂根本不信。但她拨葛大嫂视讯,也没拨通。商大嫂,你知道我们宣传部和市政中心那边总有些工作沟通,我打听到,葛大嫂连续几天没去上班了。”
她进一步压低声音,低得绯缡几乎听不清:“那边的人支支吾吾,也在打听,好像葛大嫂是突然就没去上班的,她的直属部门上司当天和她同事们说过,葛大嫂的丈夫身体欠佳,夜里起病,葛大嫂请一天假照看。可是后来葛大嫂就一直没去,她上司起先还奇怪,后来就不提了,也没有给过其他解释,同事们都一头雾水。”
“顾大嫂一家不是和葛家都住汇云社区吗。”尹太太将手继续掩着唇,“她联系不上葛大嫂,但她认识葛家近段的一些人户,打听下来,确有其事。葛先生起病那夜,葛太太慌得把她那个段几家邻居都叫起了。”
绯缡接了这通视讯后,看大门时便总自动回忆起那斯斯文文的邻居,午餐休息中,她问了正好留在单位没出外勤的李骠:“骠哥,你是不是以前和环境安全部的人出去过?”
她是想问李骠有没有和环境安全部的人有过接触,但李骠看过来的眼神让她立即感觉很不妙。
“晏总长,你也知道那件事了?”
李骠说,环境安全部确实出了事。月初有一个联合考察小队出外,到始临高地以西之戎野平原作业时,似乎遭遇了什么虫害,但当时并没有什么,现下传言有一位环境安全专家在近距离接触后出现抗逆反应,所以最近戎野平原的考察作业安保等级升到了最严密状态,去的队伍也减少了。
绯缡是非人研究部的安全主管,并没有收到指挥部对本部门猎捕机器人行为准则的添注要项,比如怎么对待那什么虫害,便自己忖度着,那虫害也没有太高级别,这件事尚不算严重。这么推算,尹太太说的不行,也有可能是起病时送医那场面慌乱恐人,邻居们口口相传越传越严重。
回家后,她挂心着这件事,问商檀安:“你知道葛冠卿葛先生的事吗?”
“你……听谁说的?”商檀安的营养剂给她递到一半,手僵在半空,目光显出忧虑。刚才拉家常时的些许温润笑意都不见了。
商檀安早两天,就已听说了。
228 信息
商檀安的信息来源更确凿。
作为机械管理部规划司副司长,商檀安每天需过手一份当日外勤机器人使用汇总简报。
罗望纪第三个月的月初,发往戎野平原的一支考察队发现了一队爬行虫类,命名为,添入罗望生物种类名录。虫群内有一双相叠而行,明显为交配繁衍中,考察小队便跟踪了几里。一路比较顺利,虫队列对人类也毫无惧怕或是感应反应。于是,考察队的几位专家便又靠拢虫队,试图近距离取些参数。不料,头虫忽然转弯,导致考察小队被切断,有两位专家并两个机器人被围在虫的环形圈内。
“随我们登陆罗望的所有机器人,应用的都是第一守则,不是零度理念。”商檀安说道。
绯缡点头。第一守则以保护人类为机器人最高要务,零度理念才会惠及其他生物。
那两个机器人,一个是科研助理,一个是护卫军的辅卫,立即护住了各自最近旁的专家,自发启动了紧急对抗模式。
科研助理和一位生物学专家站位靠后,于是在头虫引队折返时,便拉着专家掉头奔跑,跑过了头虫,顺利脱出环形圈。
机器辅卫和一位环境安全专家原本居于队伍之首,此时深陷虫圈内,在对方生物未展开明确攻击的情况下,辅卫仍遵守罗望考察以静观记录为主的原则,并未正面短兵相接。它防御功能多,当机立断挟着专家低空腾起,试图越过蠕动的虫列。
一切到此都算顺遂。
但,就在飞越虫列之上的当口,环境安全专家手中的仪器掉落,砸死了一只虫。
那虫当场扭动节肢,断成了两截,流出了一些稀浆。
随后,考察小队按照严格的野外科学考察规范操作,防护、取样。整个过程中,虫列对同类的死亡毫无反应,断了的队列重新以死虫之后的第一只活虫为头虫,那新头虫探了探,兀自找了一个新方向。而老头虫率领着死虫之前的那几只仍顺着原来的路线行进,更无半点等待或者回头。
再然后,考察小队回归始临高地,按照防护罩进出管理条例,记录详细考察活动、隔离缓冲。
因为发生过罗望生物体液溅射事故,虽然初步检查结果表明,并没有人员或机器被溅射到,但这支考察队的所有成员仍按照最高限的缓冲期,隔离观察。
而所有随行机器人,在入罩后第一时间就进行了最彻底的表面洁净。并且,它们回到各自的归属单位后,又进行了第二道清洗,按规定封存了一段时间。
其中,带着环境安全专家飞越虫列的机器辅卫在木拉拉的十号棱堡待机,而带着生物学专家跑出虫圈后又去采集虫体液的科研助理并没有放归科学部,而是出于安全考量,回到了机械管理部的某个特殊仓库渡过静置期。为此事,罗望护卫军辅卫管理营部专门接洽征召团的机械管理部,进一步确认静置期后的验收标准。商檀安甚至还应邀跑了一趟木拉拉山护卫军大本营驻地,到辅卫集中驻休的十号棱堡,协助验看了一番数据。
静置期结束后,辅卫重新投入使用,科研助理发还科学部。
这是一周前的事。所有的步骤都是按规范流程来的。
但是大前天,商檀安一上班,就接到紧急通知。通知指示,立即采用最严密物理隔离方式收回那个科研助理机器人,核实其发还科学部后的活动,并且将其自月初戎野平原的考察任务开始,到第二次收回静置的期间内的一切行为、一切接触人群,全部还原。
这项任务在当天的优先级序列中为最高。
商檀安素日查验机器人的使用状态,并不会进入其参与项目的数据内核。此番受命,追溯核查科研助理的活动数据,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戎野平原考察任务中的环境安全专家,是考拉奇集训时的旧邻居,葛冠卿。
商檀安将报告整理出来,发给指挥部后,拨了一个视讯给木拉拉的十号棱堡长,询问那位辅卫机器人的情况,得知已经强制停机。
再然后,他又得知,科学部参加过戎野平原考察的人,以及在报告上显示和科研助理机器人接触过的人,当天就被安排了一次医院体检,包括最开始那位被科研助理带着跑离虫圈的生物学家。
科学部本来预定的几个外勤任务,通通从他的机器人援助申请序列中消失。
甚至,机械管理部维保司里专门负责特殊仓库的一名管理人员,因为在静置期间到过科研助理面前停留查看一分钟,也被叫去医院。木拉拉十号棱堡长的一名属下也有如此情况。
商檀安起初思忖,葛冠卿必然也是要去医院复查的。他注意到,葛冠卿所在的环境安全部,和科学部如出一辙,当天的外勤协助申请单骤然减少。葛冠卿的视讯不通,商檀安心忖医院封闭体检所致,他想等事情过了,再找邻居慰问慰问。
毕竟,入罩通关、缓冲观察,都过了。人是应该没事的。只是因为什么原因,再次核查,大概有备无患。
事实上,经常进行外勤任务,又天天看外勤汇总简报的他,对缓冲隔离、入院复查这类事,早有相当强的心理接受度,也听过好些个案例。
因为他接收到的核查通知针对的是科研助理机器人,商檀安便把注意力放在科学部上,毕竟戎野平原考察任务中真实接触生物样本的是科研助理,而样本随后也收纳在科学部。能出事故的,大概也只有样本了。
紧急通知后连续两天,机械管理部维保司特殊仓库的管理员没有如常上班,工作由其他同事临时替代。商檀安感觉事态发展不对。
这时候,方司徒视讯给他。方司徒的育儿园开不了业,空闲时总喜欢找人唠唠嗑。这回他讲道:“商爸,他们把我借调到医院了。现在,就剩小华一人去盯着育儿园的工程进度了。”
他们,指的是罗望护卫军的军医部,负责人为总医长春远照。
229 紧急命令
罗望小青青育儿园的第一任园长,方司徒,除了受过高等育儿专业培训外,人类普通医学也曾是他的必修课。
他当时正在圆屋指挥部追着物资调拨的一个领导,想要通过特殊渠道通融一些益智设施材料。
“你的小青青离建成还早,现在要内部设施材料干什么?”调拨司的司长被方司徒追了两天了,简直怕了。“老弟,我实话实说吧,初岫号再大,装的东西都是有定数的,给谁不给谁,什么时候给,我们都按章程来,该你的,肯定是会给你的,一步一步来,你去系统正儿八经提申请,要求合理的话,我们必定会拨给你。”
“甭唬人了,我要是能从系统里提申请,我还能来找你。”方司徒急得眉白眼赤,小青青总算定了址,在木拉拉丘陵区,大营堡附近一座山谷,真正算是护卫军的内核拱卫区,这比他自己寻摸的几大生活社区附近空地还要好些,极大凸显了后代小花朵们的重要性。他只是略略愁了一下小宝宝以后要回家看父母,坐车回社区显得有些远,但那没关系,园车必然用安保系数最高的,内饰也最舒适的,保管小宝宝们开心。方司徒对地址总算极满意,但唯一不满意的是,工程进度简直慢得如老牛拖车。
方司徒就寻思着,莫如他和华婧先弄点小巧的益智设施出来?等育儿园建成,益智设施就直接装进去了。
他要的东西实在不多,可偏偏育儿园未建成前,这些后期所需物资一概不能上系统申请,这不,他就追着调拨司的人到处跑,企图走特事特办渠道。
“何爸,何爸,我也不叫你何司长了,咱不要见外。说穿了我也不为谁,不都是为咱们共同的后代乖宝吗。我们在这里过得清苦,但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啊。你想想,你想想。”方司徒噗嗤噗嗤地跟着人家在指挥部的通廊里疾走,一通胡乱表白。
那何司长要事在身,哭笑不得,只得道:“你要这么点点东西,急什么,我这里大宗的申请单还没给定的呢。这个周末开始,四大社区分批装正式洗漱间,这事要不要紧,能不能改善一下我们的清苦生活?比你的益智小玩具更火烧眉毛吧。老弟,你就别叫了,一件一件来,以后确有需要的时候,系统自动会把小孩玩具给你的。”
“不是玩具,比玩具大,是益智设施。”方司徒扯住了何司长的衣袖。
“那你要材料也没用啊,现在拿去,你自个还得协调人来制作。”何司长赶着要走,随口宽慰道,“老弟,你还是把你那啥设施请人画个图样,上系统申请,简单的话,我们物资调拨系统自动会给你去匹配制作单位,保证做好了交到你手里,你等着省省心心地接收,也别麻烦申请材料了。”
“我有人。”方司徒叫道,“你只要给我材料,就不劳费心嘛。”
方司徒的人,相中的就是商檀安。他想着,商爸跟他关系铁,商爸手里过的都是一方阵一方阵多才多艺的机器人,调几个中用的,到他小青青育儿工地来劳作几日,总归不在话下,他自个又有好多成型的设想,和机器人捣鼓捣鼓,益智小设施不就出来了吗。
就在和何司长掰扯不清的时候,一道特紧急命令召唤了他。
方司徒必须拔脚赶往始临医院,不得耽误。
始临医院是高地唯一的一家综合医院,正式落成投入使用不过一月有余。位于防护罩出入口那区域,通桥要塞周边一块荒野上。
罗望星上医务人员资源总体紧张,所以现在还无法适用家庭顾问制度,暂时实行的是全民医院跟检制度。
方司徒一边走一边跌足恨,看吧,小青青育儿园工程拖沓,上头看他老闲着不像话,也许不让他干育儿园园长了,让他去医院帮忙。
“你修过随诊心理学、护理管理学?”总医长春远照问道。
“修过。”
“去病区办公室报到。主要观察病患指征,必要时提供安抚慰问。借调期到通知解除,有夜班,和家里说一声。”
方司徒对着护卫军的总医长春远照那一副死板严肃中努力和蔼的脸,半点都不敢讨价还价,麻溜地哎哎两声,转出来到医院大厅里,先和华婧交代了一番,叫她有事多找邻居,又想了想,这借调还说不清有多长,便拨了一个视讯给好友商檀安,也报了个信。
“商爸,上次和你提过,我小青青园要申请几个技工机器人,我已经交代我家小华了,要来材料就管你要机器人,你可一定给啊。另外,我现在到医院去帮忙,白班夜班都不知怎么排,家里可能就小华一个人,要是她有啥事整不明白,你帮我上上心。”
商檀安自然是一口答应的。他略思忖,拜托一件事:“司徒,我以前的邻居葛冠卿入院了,大概外勤回来要身体复查,你如果看见他,有机会帮我慰问一下。”
“哎呦,谁入院了?”方司徒惊讶,“那个葛爸呀,没问题,我肯定会慰问的。我也认识的。”
穹屋里,绯缡握着一管营养剂,听到这里便问:“那方司徒有没有葛先生的最新消息?”
商檀安摇摇头:“司徒的视讯也不通了。”
“华婧呢?她总应该能和方司徒日常联络。”
“我问过了,她说司徒吃睡在医院,特别忙,借调任务繁重,说好不视讯,等借调结束后会回家。我没有和她提考察样本的事,怕她一个人在家多想。”
绯缡颔首,忽地想起问道:“那你部门里那个上医院复查的特殊仓库管理员,他回来上班了吗?”
“仍旧没有。”
绯缡蹙紧眉头:“尹大嫂说,葛先生不行了,葛大嫂也联系不上了。顾大嫂去打听过,葛先生那夜都惊动了邻居。”
“今天下午我正好也找怀词问过葛家状况,怀词说葛大嫂应该是跟着一起去医院了,他们的邻居说的。现在,汇云社区还是和平时一样。”
两人在灯光下互相凝视,半晌,商檀安出声道:“吃吧,有医院在,不会有事的。”
230 死亡
周末休息,四大社区迎来了一件欢天喜地的事。洗漱间的问题总算可以解决了。
绯缡留在家里,等工程队过来安装。商檀安记着方司徒的嘱托,约了青云社区的通勤车,去方司徒家帮华婧照看一眼。
“我可能会晚点回来,还约了怀词,到他家去叙叙旧,德成也去。”商檀安准备去汇云和老邻居们聚一下,了解葛家的事,临走有点不放心,“你一个人行吗?”
“行的。洗漱间又不是要我装,有工程队的。”
商檀安便轻笑一下,从储物格里拿下一个方罐,那里存着他从集市里买回的糖果:“我拿一些糖给方大嫂和顾大嫂。”
绯缡便提示道:“商晏做的那叠手帕,可以取两条当伴手礼的包装。”
“好。”
绯缡帮着去取,一回头,见商檀安两手捧出满满的糖果,又往罐子里抖落回去一些。
“留下你要吃。”他转眸向她不好意思笑。“你不多了。”
“伴手礼太轻不好。”绯缡咕哝道。他买回来自己不太吃,想起来就叫她吃,幸亏她也不甚想着嚼零食,今天倒正好能凑出他出门的伴手礼。“第一次去别人家,多拿点。”她交代道。
绯缡手巧,三两下帮商檀安扎好了糖果手帕。
“要是有问题,你视讯给我。段里人家要是有什么问题,你记下反映给组长。”商檀安预计今天安装洗漱间,邻居大嫂们必会叨两句给绯缡这个户段长的,谁叫她还肩负着反馈段内生活设施使用情况这一零碎的社工职责呢。
大小事嘱咐过一遍,商檀安抱歉地拿起糖果,出门了。
绯缡看着他打开篱笆院门,走在十三段公路上,冬日的琼哥光芒洒在他身前身后,隔壁的达格先生在院子里和他打了一个招呼,甚至到了段东口,他和魏明簧互相问好的声音,都能顺着被阳光烘得暖起来的风吹过来。各家大嫂们已来不及地向她叫过来:“段长,工程队铁定准时来的吧?”
一切都那么鲜活。
商檀安走了似乎没多久,绯缡就接到他视讯,背景里华婧追上他:“商哥,商哥,还有一包糖你拿去给嫂子吃,我一包就够了。”
商檀安半侧身,朝后摆摆手:“方嫂你都拿着。”他根本没等华婧,转回头就急匆匆开口:“绯缡,我有临时任务,晚上可能晚点回来,你别等。”
“出去么?”绯缡首先就这句。
“不出去。回部里,有事要安排。”
绯缡便放了心。
那天,到了夜深,她都没有睡着。商檀安还没有回来。
月光都攀爬到布帘上了。
绯缡在心头滤着今天的事,洗漱间的使用反馈还不错,段里人家都说可以,明天早上的雨暂停,下雪通知传达下来了,让雪花落地自然消融,人可以无防护接触。
她脑海中便闪过断崖群下深渊谷的那场静谧大雪,不由比较着,罩内外的雪,应是不太一样的。毕竟,罩内的循环水汽是经过适应性调整的,罩外却是蛮荒天成。不过,如今罩内轮番拟演着罩外气候,可以肯定的是,他们登陆人离主动暴露又接近了一层。
绯缡想到深渊的雪,便想到自己在出入口缓冲的那一夜,又紧接着想到陷入医院没消息的邻居葛冠卿,甚至去帮忙也没了消息的方司徒。心头顿时烦乱起来。
院里篱笆门轻轻地嗒一声。
脚步声几乎没有。
穹屋的门滑开了,一个熟悉的人廓闪现在门框处的月亮光里。门随即关了,那人摸黑弯腰,地脱了靴,悄悄地进了屋,沿着远离床边的路线走向简易洗漱间。
“洗漱间弄好了。”
商檀安吓一跳,转头见发声的大床上隐隐坐起了一个身影,在那道流满清月光的大布帘前,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形。“你还没睡?”他顿在原地。
“嗯,我想告诉你,洗漱间可以正式启用了,原来的洗漱间,被我改回穿衣室了。”
“哦,好。”
灯光大亮。将两个人都照亮了。
绯缡坐在床上,目光盯着商檀安,上下逡巡了两遍,掀开被窝欲下床:“我给你讲解一下新洗漱间的功能。”
“不用,不用,你继续睡。我自己来。”
绯缡便指了指位置,一双眼睛仍盯着商檀安。
商檀安走出两步,迟疑地停下:“怎么还不睡?”
绯缡点点头,半晌道:“没事吧?”
“……没事。”商檀安仍往洗漱间的位置走,但见绯缡转着头,目光一直追随他。“怎么啦?”他声音很轻。
“没事,对吧?”
商檀安沉默地望向她,她那抬起下巴仰看他的样子,披散头发等在被窝里的样子,让他愈加沉默。
“有什么事吗?”
“绯缡,”商檀安张口,却似发不出声音,他用力摇了摇头,“我本来不想在今夜说。”
“怎么啦?”绯缡下意识地抿了抿唇,眼睛睁得很大,她伸出手拍了拍床沿,示意他坐过来说。一定有事情发生了,她的感觉很不好。
“绯缡,”商檀安轻轻地走近床边,俯下头注视着她:“冠卿……走了。”
“谁走了,去哪里?”
商檀安又沉默良久,才哑声道:“绯缡,冠卿……死了。”
绯缡在被窝里挺直腰坐着,过了好一阵,她才意识到冠卿是葛先生的名字。那个在考拉奇时很斯文的邻居,有次说起什么事便你们女人怎么样,但其实很顾家的一个人,这次进了医院就听不到消息的环境安全专家。
“……怎么死的?”她不敢置信,“确定吗?还是谣传?”
“今天驻在戎野平原的一个观察站响动了警讯,发现了一队虫踪迹。指挥部派出机动外勤队,我接到命令,赶回部里加班,为外勤队伍提供后方援助。外勤队成功捕获了一只雄虫,在继续捕捉雌虫的过程中,一名护卫军战士不幸被虫尾部扫到。我去通桥那边指导外勤机器人的检查清洗,听到了医院的事。”商檀安说着低下头,“冠卿殁于今天中午之前。”
今天中午之前?绯缡眨动着眼珠,现在她全身上下僵直,似乎只有眼珠能动着。今天中午之前?让她想想,那时候商檀安推开篱笆门,走到公路上,要去搭车看华婧和旧日邻居,打听葛家情况。那时候琼哥拨洒着光芒,在每家每户的小院中,邻家大嫂们老远地高声地攀谈着要装的洗漱间。
她摇着头,试图去想象同一时刻,那个说话很斯文的年轻男子躺在病床上,容颜枯槁,或者以一种她想不出的灰败模样,停止了唇边最后一缕呼吸。
“……不,我不喜欢……死亡。”她有点茫然地呢喃。
231 行衣荒野
葛冠卿的丧事安排在又两周后。
那时候,所有进医院复查的人都出来了,连那个被雌虫扫尾的战士都奇迹般地康复了,体征检查显示,幸运儿一切生理指标符合健康标准,为确保意外重演,他仍被留在医院接受照护和监测。
这是方司徒说的。他的借调没有结束,但春远照宽宏大量地给他放了一天假,和华婧聚了一晚,再然后仍需回医院和医务部的人一起排班。
尹太太在丧礼前三天,视讯给绯缡:“商大嫂,你知道了吧?”她是个很感性的人,几个字一说,眼圈都红了。
“知道。”绯缡点点头。
“我们宣传部在帮着筹办丧仪,葛嫂子……听说精神都快崩溃了。”尹太太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她现在在医院,有专人照顾着。我们也进不去医院探望。葛嫂子和治丧小组的人坚持说要回家,她要亲自给葛先生收拾衣冠遗物。治丧小组怕葛嫂子受不住刺激,想让葛嫂子平素亲近些的朋友陪着帮帮忙。我已经报名了,你能去吗,”尹太太再猛地一吸鼻子,闷声道,“治丧小组说,葛家那幢屋,从里到外,都已经洁净过了。”
“我去。”绯缡回道。
大殓前夜,商檀安陪着绯缡赶到葛家时,在院中就已听到屋里传出来的丝丝缕缕的哭声。
葛家院子内外,沉默地站了十来个男人,尹德成和顾怀词都在其中,还有些大概是葛家这段的新邻居。女人们有些守在门口,有些围在屋内。
坐在床沿口的邱绵绵,靠在尹太太身上,几乎脱了形。
“嫂子,节哀。”
邱绵绵抽泣着,才抬眸,恍恍惚惚望见商檀安和绯缡两人,泪珠就滚滚而下。
商檀安很快出去,他体贴地不想让邱绵绵再多看到自己,别人家的丈夫,以免更悲从中来。
绯缡留在屋内。葛家的布局几乎和她家一模一样,甚至连新的洗漱间都没有给葛家遗漏安装。她默默地站在女人们中,望着葛先生再也无缘得见的洗漱间的方向,忽而岔神开去,还有那么多的新设施,那么多蓬蓬勃勃或者古古怪怪的罗望新景物,那个斯文君子竟然就这样抛舍了。
留下了一个哭泣的人。
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
绯缡知道自己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场面,她也十分笨嘴拙舌,说不出让人一听就能忘记哭泣忘记悲伤的安慰语句,她只能上前去,极其干巴巴地说道:“绵绵,你要节哀。”
始临高地的夜寒浸透了葛家小院,星星在满天照耀。
商檀安和尹德成他们站在一处,相顾却无言。震惊、不信、讨论、打探真相,这些事在前两周都已经做过了,现在他们只有听着遗孀的哭声,将丧仪按治丧步骤一项项做妥当。
“是不是去个人到里面催一催?”邻居压嗓向着大家看,“给葛兄弟烧行衣的时辰要到了。”
尹德成左右看看,他的太太凤花儿是治丧小组成员,他一家又是葛冠卿的旧日好邻居,这便低低哎一声应着,往屋里探了探身。
凤花儿坐在床边,抬头一看,抹了抹眼角,轻轻站了起来,立即又有另外一位大嫂补了位置上去,给邱绵绵倚靠。
“什么事?”凤花儿哑声问。
“都收妥了吗?差不多该去了。”
“嗯。”凤花儿吸了吸鼻子,折回床边,在痴痴恍恍的邱绵绵膝前蹲下,抚着她的手背开腔道:“绵绵,该给葛大哥送行衣了。”
夜色无边无际,葛家门外人影憧憧,护卫军的军车停满了院前公路,邱绵绵的哭声骤然高起来,划破了这一片挤满人车的寂夜。
屋中的女人立时有点乱,纷纷行动,有人叫着:“行衣再数一数。”
绯缡默默地清点,心中数出来的数字和别人报出来的数字相同,才收回眸,帮着也提了一个包裹。
“搀着点绵绵啊,”凤花儿抽隙对着顾怀词的太太余柯芦和几位邻居大嫂小声交代,“我去看看我们领导有没有排够车,恐怕好些人没报名都赶过来了。”
“让这里户组长去协调社区通勤车。”余柯芦压着嗓子快速提点道。
绯缡望向被女眷们簇拥着往外走,哭得都快站不住的邱绵绵,跟在队伍中出了屋。这个最悲伤的人儿忘记存在,而其他的人尚可以在没她那样深的哀痛中拨出理性,来帮助她料理人间事。
邱绵绵现在是罗望星上心灵最孤独的人。绯缡恻然。
“我来。”商檀安从院外候着的人里走出来,几步上前,到绯缡边上,将包裹接了去。
男人们拿着第一个牺牲者的行衣,女人们搀扶着悲痛欲绝的遗孀,送行衣的队伍在夜色中从葛家出发,到了治丧小组圈定的荒野。
火焰燃起。
邱绵绵跪在火前哭嚎。
“冠卿,冠卿,你回来呀,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这样的。”
绯缡执着一支白蔷薇,跟在商檀安身后。那是农业部归化司紧急催生的,初岫号携带的少量生物物种都还没有到启动试繁育计划的时间点,他们并没有打算要这么快地把外星种源引入罗望。但白蔷薇是必须的。农业部归化司在刚建起的种植园里搭了一座全封闭的实验场,很好地完成了这个特批的加急任务。这是治丧小组的尹太太说的。
脚下的地有些凹凸起伏,商檀安微微侧身,一手执蔷薇,一手扶绯缡一把,然后回转身继续走。他们的队伍在荒野中绕成圈,圈中围绕着燃烧的行衣和哭泣的女人。
没有机器人,全部是真实的人类,在真实的荒野,以夜风作挽歌。这是罗望建设指挥部定下的第一条治丧指导意见,以后会写进罗望征召团的丧葬规定中。
人类,向人类致敬。
舍此其谁。
绯缡一步一步跟着商檀安,跟着队伍。
火光对面,护卫军代表的行列中,她看见了一个面熟的人,蕲长恭。心中倏忽闪过,小时候和此人参加过的两场葬礼。
一场是她爷爷,一场是他爷爷。
摩邙芷桑区的缅怀园肃穆宽旷,鲜花寂静盛开,无处不在。他们总是在黄昏塔塔卿的橙色光芒映满思忆山谷时,与逝去的亲人依依惜别。老爹告诉过她,暮色会让亡人好好安歇,而生者须转身踏上人间归途,休息一晚,迎接新的一天,将后来的一天天串成自己的生命旅程,这样在最终的某一天相会,才会有好听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你回来吧,你回来,不要走。”
邱绵绵伏在地上,哭声嘶哑。两个大嫂将她扶起来,她又跪下去痛哭。
行衣渐渐化成灰分,扑簌簌乘风上扬。
送行衣是葛冠卿的故籍洪堡星流行的丧葬仪式,以后也会添进罗望星人的丧葬风俗中,这是历法部民俗司的建议,已全票通过罗望建设指挥部的同意。
绯缡在宣传部尚副司和肖端的雄沉歌声中,听见邱绵绵抵唇向土的泣声,听见荒野里默默绕圈的人先是零乱地跟着低吟祝祷,渐渐齐声。她听见风吹来商檀安的嗓音,便也轻声跟唱,她看见每一个手执白蔷薇的人在唱,火光对面蕲长恭的嘴型也在翕张。她还能看见那哔啵作响的火,卷起行衣的灰。她仰头看向那灿烂星空。
亡者未远,且携行衣,莫着寒凉,乐哉往生。
亡者未远,且携行衣,不复寒凉,不负此生。
最后,他们把白蔷薇,都投进了火中。
232 勇士的应许地
“绯缡,我报名了抬棺人。”商檀安在夜里说。
“嗯。应该的。”绯缡答道。隔了一会儿,她想到一事,撩起枕边的大布帘,轻声拧眉道,“檀安……”
月光照进来,清亮如水。她坐起来,将那嗦的大布帘从肩膀上拂下,望向床下的地铺。
商檀安瞄到床上的动静,便也坐起,面对着她。“怎么了?”
他们一上一下对坐着,月光默默地铺洒在他们各自的睡具上,也令他们彼此可以看清眉眼轮廓。绯缡忽然觉得,她现在想的问题对葛冠卿,那说不定仍在荒野的星光和残灰中游荡的灵魂,是多么的残忍。理智如她,一时也呐呐不成言。
“睡不着吗?”商檀安低声问。
绯缡摇摇头,终究提醒道:“……檀安,抬棺没问题吗?葛先生他死因……”
“不要紧。绯缡,冠卿已经……”商檀安没有再说,望着绯缡,目中隐然悲切,“明天的棺木里只是一罐骨灰。”
“绵绵呢,绵绵知道吗?”
商檀安无声点点头。
罗望的第一个牺牲者,环境安全部岩石土壤分析师、来自洪堡星的葛冠卿,于登陆第三个月末,葬于始临高地缅怀园。
所有人参加了他的葬礼。
他们尽最大的敬意,为他安排了一场星球葬礼。
十四抬棺人,左七为护卫军将领,右七为征召团伙伴。
他们将葛冠卿的行衣化成灰分与星光一起旋舞的地方,从此叫作行衣荒野。
他们在行衣荒野的旁边新建了一座信仰堂,让他在那里停灵。英灵远去后,以后活着的人若有疲倦、迷茫、困顿,就可以去那里接受感召。
他们抬着他的棺椁,从信仰堂开始,沉默庄严地穿过行衣荒野,走到缅怀园。
他们在缅怀园里种满了白蔷薇。
缅怀园的正中,建了一座高高的追思塔。
罗望建设军团最高长官史鲁尼将军致辞:“他是我们最亲爱的兄弟,他是俊朗的、年轻的、勇敢的、热忱的联盟之子,他是深情的丈夫。他给我们留下了永远的怀念。他是罗望人类史上第一位英雄,永远的英雄。让我们将我们的兄弟奉于此休息,面朝罗望的美丽新世界,他将为我们守护身后魂魄之地,而我们将为他守护他的爱人、传承他未竟的壮志,开启这美丽新世界。”
为了纪念葛冠卿,也必须纪念他,史鲁尼将军宣布,以葛冠卿之姓,为一片海底盆原冠名。
始临登陆三月来,整个罗望大陆的每一片山脉、每一块土地、每一道河流都有了名字。根据星球地理命名惯例,它们的名字跟随着更早期的观测者、发现者、研究者,以致敬意和感谢。史鲁尼将军在葬礼上宣布,新测绘出来的海底地貌的名字,将许给葛冠卿,自此以后,也将许给其他为罗望做出突出贡献的军团人。
“我们的悲伤和思念如此深沉,就像包拢着我们这片大陆的海洋一样。我们需要纪念我们的勇士,我们把勇士的名字放在海洋之下,最接近罗望星内核的地方,从此就像放在我们的心底。从此,勇士的精神就像海洋缭绕大陆一样,永远缭绕在我们生活和奋斗的这片土地。”
始临高地东侧,越过千屏山系、沃沃冲积平原、卡衣贝三角洲,海中再经过渺洛群岛,海底跨过一条刚刚命名的史鲁尼深沟,便是葛氏海盆原。
葛氏海盆原,现在成了罗望敬奉勇士葛冠卿的应许地。
绯缡望着追思塔上亮起的环绕屏幕,浩瀚海面往下飞掠,便是永恒寂静的海底沙床。她再望向邱绵绵。
追思塔下的邱绵绵被她的户段长和凤花儿左右搀扶着,哀伤到表情麻木,她机械似地半仰起头,痴痴呆呆地望着屏幕上不断绕转的葛氏海盆原。
太深太远了。绯缡心中不由为邱绵绵难过。她不知道以后邱绵绵想念葛冠卿时,怎么让思念越过那么多高山平原,穿透那么深的海水,企及他的名字长存之所。
三月,始临高地的防护罩每日上午增加了内外交换时段。这时,高地隆冬的晨风格外冷冽,挟着来自防护罩外蛮荒的寒气,将棺木上的白蔷薇花瓣吹卷起。
绯缡的脸被风吹着,唯有睫毛细颤着能拦截一缕两缕寒气,不多时便似挂上了雾滴。她用力地望着史鲁尼将军身后肃立的抬棺人,那里有商檀安,有顾怀词,有尹德成,也有蕲长恭和他的袍泽。片片白蔷薇花瓣拂过他们的衣襟和脸庞,他们静穆如雕像。
他们以后的应许地会在哪里?她思忖着。
不要在罗望海底。
葬礼后,绯缡和商檀安回家。这天原是月沫日,因为葬礼的关系,木拉拉的集市休市,机动外勤全部停止,各社区的活动中心也不开放。邻居们有的串串门,有的趁着还有大半个下午的好天气,去租借家政机器人来,将衣物换洗换洗。
绯缡和商檀安坐在屋子西墙外,将他们一号穹屋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院子,便没有人会寻过来。
他们看了很久的旷野。
“尹家大嫂说,绵绵暂时不回葛家现在的屋,她可能继续在医院接受一段调养。”绯缡开口道,“他们怕她一个人住在原先的屋子里,看到别人家,会想起葛先生。”
商檀安想着邱绵绵在葬礼上流泪不止摇摇欲坠的样子,恍惚回想起开年节在木拉拉营堡聚餐时遇见,她娴雅温和地微笑打招呼,又想起葛冠卿在考拉奇一同受训时笑着跑回来收拾宿舍,还和他唠叨家常,胸臆间便始终有什么堵得极闷。
“多调养一段时间也好。”他说道。
“绵绵以后会怎么样?”
“不知道。德成讲,他还没有听到他家嫂子说起这方面的事,也许事情实在太突然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想到会……这样。”商檀安低沉道,“军团应该会给葛大嫂安排好。”
绯缡思索着,什么样的安排对邱绵绵是好的呢?
她好久不出声,慢慢道:“那虫,为什么会让葛先生一点机会都没有呢?”
233 西墙下的约定
“科学部和环境安全部都还在研究。我问过司徒,他在医院听说冠卿有中毒症状,最后是衰竭而死。”商檀安说道。
“中毒?葛先生难道还是不小心沾到虫的体液了吗?”
商檀安摇摇头,望着天空:“我们不清楚。”
绯缡也无言,是的,也许上面清楚,有些人清楚,但他们不清楚。
“我们非人研究部的同事也讨论过。如果真是虫的原因,而不是葛先生那次考察回来后的某个别的活动导致了他的身故,”绯缡拧起眉,“柯研究员说,戎野平原现在正是虫繁殖期,不解决这个问题,对每个去那里考察的人都会是个致命威胁。”
“你们部门也开始参与虫项目了?”商檀安惊讶,且紧张。
“没有,只是柯研究员和李骠他们也曾到过戎野平原,他们不认识葛先生,但终归都……”绯缡仰头望天,“终归都一起来,任务又相近,忍不住惺惺相惜,物伤其类吧。”
她想着匆忙建成的缅怀园。追思塔高高伸向天空,塔下第一环第一格内,已埋下葛冠卿的骨灰。
“你怕了吗?”她忽然轻轻问道。
商檀安望着天空,琼哥在云层里穿行。一片厚实的白云盖住了它,又让它移出来。阳光便时而洒到眼前的冻原上,时而又隐没不见。
“没有。”他启声说道,“我愿意走到联盟尽头的任何一颗荒星,把它变成别人日落晨昏的家园,然后我可以再去到更远的星。”
绯缡侧眸,盯了他半晌:“……这样渴望建功立业吗?”
商檀安转过头来,默然片刻。
“我一个人,无所谓,做一点事,我愿意。”他低声而坚定:“绯缡,你想摩邙吗?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送回摩邙。”
“我?”绯缡探究着商檀安话中的意思,很快地笑了笑,“我不要紧。这件事不急。反正我除了要筹措回购资金外,没有其他事情,也没有生活压力,这几年在哪里都可以。”她停了一下,“你不用为我担心。”
但回家确实是一个令人忍不住迷茫、沮丧甚至又陷入悲伤的话题,他们才来呢。绯缡望着远方的天,不知为什么,神情渐渐沉重,声音有点缥缈低落:“檀安,如果我在回去之前就像葛先生一样……”
“绯缡。”商檀安猛然转过头,声音大得把绯缡吃了一惊。
她的那些无来由的忧郁一下散走,微微蹙了蹙眉,她凝眸迎视着他,声音恢复了正常的清冷,“我只是想说,我不会怪你,好吧,”她耸耸肩,“后事还要拜托你主持一下,我就想预先说好这个。”
她最后这句话说得很快,好像在商檀安极度谴责的眼神下会随时被堵在喉咙口不能吐出来似的。
商檀安盯住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保持着同一种姿势。那黝黑的瞳仁闪烁着光。
而绯缡,瞅了瞅他,平静地转过头去,继续看远方的天。
“反之我也会帮你料理的。”她的声音隔一会儿又轻轻响起,摒紧的脸颊根本不朝向旁边的人,“虽然不好听,但你放心。”
这一天晚上,宵禁熄灯的时间过后一点点,商檀安躺在睡袋里,看着窗外的月光,没有立刻睡着。他想着葛冠卿,初岫号上几家邻居聚拢来,当时畅想罗望,谁知竟是最后一面,此后各自登陆,便无缘再聚,有血有肉的一个人已然成了追思塔下一罐灰。
床上似乎有些声。他下意识朝上掠一眼,只看到自己这半边空床,被月光映得清亮干净。他收了神思,闭眼。
声不断,还似乎有下地的动静。
他安静地躺着,有点担心绯缡今天在追思塔下站了一上午或是在西墙坐了小半天受到了凉,莫非身体不舒服?
“檀安,我可以过来一下吗?”
商檀安霍然将眼睁开,有点惊疑,口中却已答应了一声。话音才落,大布帘被撩起,又放下,一个披着毛毯的身影径直转到他的睡袋边,俯头高高地注视他一眼,商檀安心中越发惊疑,连忙从睡袋中坐起:“怎么了?”
月光里的人很干脆地矮身跪坐下来,和他正好齐平视线,声音也清晰有力:“檀安,上次社区的值班安全督查大妈以为我们床坏了,大概是在宵禁后多少时间视讯过来询问的?”
“……”商檀安逡巡着对面的人,莫名其妙道,“二十几分钟吧,怎么了,床有问题?”
“没什么问题。”绯缡摇头,披散下来的头发也跟着在脸颊边晃动,“那你就有二十几分钟的时间睡到床上去。今天我和你轮换。”
商檀安刚准备帮绯缡检查一下设施系统,这一愣望向她,她的眼睛在月光下清亮清亮,炯炯有神。
“绯缡……”就这样叫了一声,商檀安便有些泄气,叹一声,“快回床上去睡吧,别冷到了,时间也不早了。”
“你必须改善一下睡眠环境,现在越来越冷,而你仍旧需要出去,抵抗力变差绝对不行。”绯缡语气干脆,“你不想睡床,我们就让床空着,大妈来查,麻烦你对大妈说我们吵架了,我不想再为谁睡哪里这种小事花太多精力了。”说完,她站起。
“绯缡。”商檀安下意识伸手去拉,触到她的睡袍边缘又下意识缩回来,可不敢拉她脚踝。这么一顿,裹着半身毯子的人就拖曳着一股风,走到了大布帘边。
“檀安,我的身体素质还好,你不需要太过谦让。放心,我是和你间或轮换,并没有打算让你一直睡床。”绯缡停顿一下,认真道,“身体健康很重要。晚安。”
“绯缡,绯缡。”商檀安见她一掀布帘,过去了那半边,也不应答,急忙出了睡袋,跟过去一瞧,她正要躺进床下睡袋中。“你何苦呢,绯缡。”
“大妈要来查了,你应对。”绯缡闭上眼,淡淡道,“我要睡了。”
商檀安左右为难,又不好太靠前去,只得站在床头,依着大布帘压着嗓子苦劝:“绯缡,你不要睡地上。”
睡袋里的人一点回应都没有。
234 雪夜征召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穹屋里安安静静地,月光照旧挥洒进来,若不是商檀安心头急得如热锅上蚂蚁,这样的月夜这样的小屋,简直似个好安眠的所在。
他焦急地瞧了瞧绯缡,她的睡袋一半儿浸在月光里,一半儿连她的眉眼都隐在床下的侧影里,让他瞧不分明她是否真睡得安稳。
“绯缡。”商檀安轻唤。
唤了有四五声,她竟一句都没应。商檀安知道她是极有韧性又极有主张的,他恐督查大妈真来,无端引来猜疑,默了默,只好蹙眉先跳上了床,占着位让设施信号传得正常,再一叹气,继续悄声讲道理:“绯缡,我没事的,我说过,如果扛不住会和你商量。我一直没提,就是扛得住。”
地上还是没回应。
“今晚你先睡上来吧。我们明天讨论一个好的轮换机制。”
睡袋一动不动。
商檀安实在焦虑,等了片刻,只有月光贴在大布帘,堆在他肩膀上,听他说话。他长长叹一声,苦声请求道:“绯缡……不要在今天争论。”
又过了片刻,在一屋子寂静中,商檀安收回了目光,只好躺进一个单人被窝中。那大布帘轻轻晃着,一会儿垂荡好,隔开了另半边的床铺和床铺下的睡袋。
“晚安。”他侧头瞧瞧布帘上的花纹,叹道。
一清早,绯缡就睁了眼。
窗外没有淅淅沥沥落在外面篱笆栏上的雨声,她望了望,但见蒙蒙灰的天幕下,纷纷扬扬的大雪片闪着莹洁的微弱的白光。这才恍然记起,今天没有安排五点半的雨,而是一场雪。
这样想着,原来葛冠卿死在始临高地的第一场雪前,葬在第二场雪前。
俊朗、年轻、勇敢、热忱,这里哪一位征召人不适用这样的形容词呢。
绯缡一直知道葛冠卿的死对她有心灵冲击,但在一连串的信息探究和丧葬仪程中,她没有时间来捋一捋。现在,她依然不是很清楚,也不想用另一个人的亡故来梳理自己的心境变化。
但她确实有些变化了,以前她认为世上可简单分成三种人,平淡的、友好的、和敌对的,然而,此刻她的穹屋之外,穹屋一幢连着一幢,静静立在大雪中,屋里静静眠卧着征召人,她在这样静静的清晨,想着这样的画面,便觉得那些认识不认识的,关系平淡或者友好的街坊邻居,都似乎和她有一种更紧密的联系。
那么大的罗望星,只有这一块罗望大陆。广袤的罗望大陆上,也只有这一块始临高地。他们在高地上建起了城,西有断崖深渊、东有千屏山、北有冰海、南有潮热平原,城外无处不是蛮荒,所有的人聚居在这里,显得多么渺小,和生死相依。
葛冠卿留在了罗望历的三月。
现在剩余的他们要进入第四个月了。
床上没有声音,不,细听有一点点匀长的呼吸。
商檀安还在熟睡,他必然是此前都睡得不太好,换到床上,身体便自动睡香了。绯缡微微扯了扯嘴角。
严峻的日子才刚到来,他们谁都不能出差错。
思忖了一会儿,她才感觉到身上挺重,再一瞅,便发现睡袋之上,不仅有她的波肯星毛毯,还有给商檀安用的摩邙灰毯。定然是他半夜里一股脑儿给她盖的。
他是个极好的人。绯缡想道。
雪继续在下,天渐渐推亮。
床上悬着的布帘微微晃动了一下,接着被撩起一角,一人半撑起手肘,将布帘从他头上捋开,向床下望过来。
“早安。”绯缡转动眼珠。
“……你睡得好吗?”
“好。”她坐起来,瞅瞅商檀安,轻抬下巴,向窗口示意,“下雪了,快停了,该练拳了。”
或许,指挥部是想用一件喜事提振大家的士气,抹除罗望的第一场葬礼在大家心头留下的阴影。也或许,物资调拨司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本来就是计划中福利发放的节点到了。
继洗漱间给所有社区家庭装备好后,大家的又一项民生问题得到了解决。
罗望第四月的星报发出全民通告,征召团每户人家都配备一辆普通悬浮车,用于始临高地上的日常出行。大约是为了给过于刻板的穹屋社区添点别样生气,这次家用悬浮车的款型虽然没得选择,全都一模一样,但是色系却有多种,而且还允许有闲情的人家领回去后自行印上标记。
虽然一家先只有一辆车,另一人出行还得靠社区的通勤车,但这已经足够令大家兴奋的了。
从接到通告,到回家商量选色系,到心心念念盼着领车,到挤挤攮攮排队领到车,前前后后这话题在社区流行了整两周。然后,真是忽如一夜东风来,每家每户院前都停起了五颜六色的小车。
周末,家家男人们几乎都在门外给家里新来的资产涂标记。这事嘛,其实可有可无,但是一家涂了,另一家看着涂得有意思有美感,便也兴致勃勃小试一把,结果很快就变成了一股风潮。
这大概是登陆四个月来,在忙碌繁重的工作和单调紧绷的生活外,除了逛集市,难得的一次休闲活动。
“绯缡,你过来看看,这样可以吗?”
绯缡从屋里探出一个头,瞥了一眼。转身将自己设计的车徽送了一份给正在帮她整理屋子的社区服务机器人:“到外面去帮先生,保证他画在车上的图案和我这个小稿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相似度,就可以了。”
机器人诺一声,快快走出门。
不一会儿,她听到机器人瓮声瓮气地辩解:“是夫人要求的。先生,虽然我觉得您继续画下去,肯定还会更好看,但夫人要求您这样就可以了,我还是觉得您可以停止了。”
她便停止了擦拭她的绿玛瑙珠串,立到门前,恰碰见商檀安转头瞧过来,她扯了扯嘴角摇摇头,商檀安一笑,十分了解她哀叹的是机器人。“我再画一点吧,还有时间。”他高声喊过来,在琼哥的光下露出一口健白好看的牙齿。
“好。”绯缡朝机器人一勾手,“你回来。”
机器人又诺一声,走向屋子,不过半低着头,嘴里咕咕哝哝着:“我是按要求执行的。”
235 通桥家眷群
下午五点,琼哥将一抹淡粉色余晖掠过车窗。
绯缡望着前方桥下热热闹闹的人堆,心忖大嫂们好积极。
她在停车场上盘旋半周,时间尚早,便一边寻着车位,一边顺带欣赏别家小车的创意徽图。
自打每家每户都有车后,大家出行再不像之前那样,处处受限。除了朋友间串门方便了之外,连带着,通桥地区也愈发有人气了。但凡家里有人出外勤,家眷们下班后总爱到通桥下候着。这规模,在葛冠卿事件后,越来越壮大。
通桥家眷群,已成了始临高地一道景。
通桥下原本的停车场又要停各单位的正常通勤车,又要停家眷们的家用小彩车,很快不够用,最近又扩建了一回。
绯缡正在盘旋间,不远处一队军甲车如长龙而来,她便没有继续欣赏,在一堆五彩斑斓的车列末尾续下去降落。
绯缡这段日子常来通桥,知道这是通桥要塞守卫换防的时间。
她停下车,拿出自己的晚餐,出了停车场,朝通桥走去。
隔不多时,身后传来整齐划一的军靴声。
“嗨,商嫂子。你来了?”
绯缡定睛朝叽叽喳喳的人堆里望去,原来是尹太太凤花儿。“尹大嫂,你好。”她招呼道。
“我在那上头看到你家商先生的名字了,我就知道今天肯定能碰着你。”凤花儿手指向上一点,绯缡顺势抬头去瞅。桥口浮空亮着的那面统计屏上,各外勤人员的名字翻滚着,大多还是未归状态,一时倒没有滚动到商檀安的名字。
“今天出去的人不少。”凤花儿开玩笑道,“我说外面是天气好还是怎么着。”
绯缡此时也不急,便驻足聊问道:“尹先生是要到城外面去建房了吗?”
“哪里呢,我也这么问他,怎么我们始临这块都还这么半荒着,他们建筑部都要往外扩展了。他说不是的,只是什么例行学习任务,他们建筑部好像建不建房,定期都要派人去兄弟单位组织的考察队里掺个份子,算是尽个心意吧,也跟着长长见识。我是这么猜的。”凤花儿叽哩哇啦说得欢快,“害我白激动一场,以为我们又开拓出一片居留地了呢,现在看来,早得很呢。哎,商嫂子,又好久不见,你和商先生最近还好吗?”
“都挺好。你们呢?”
“我们也好。哎,我们领了一辆黄颜色的车,你们呢?”
“橙色的。”
“哎呦,颜色相近呢。”凤花儿高高兴兴道,忽地神色一黯,叹道,“葛大嫂那儿……”她的声音压低了,“她想搬,你知道吗?”
“顾先生和檀安提起过,我知道了。”
凤花儿刚要凑得更近些,军靴声啪啪顿地,她马上立正了身体,面上浮起热切的笑容,瞅向通桥:“商嫂子,战士哥换防了。”
绯缡扭头看去,两组守卫正互相致敬,一个军官大声地喊着口令。
闹喳喳三五成堆结伴唠嗑的大嫂们都安静下来,在边上注视着。
一会儿换防就结束,喊口令的军官一转身,又向两个更高级的紫蕊花袖领的军官行了一个礼,紫蕊花军官点点头,口令军官便吆喝着把剩余的一队士兵往通桥上带去。
两个紫蕊花军官侧转身来,也随队而上。
这时刻,桥口换防算是结束了,大嫂堆立即活络起来,纷纷绽起笑脸,顺口打招呼着:“长官好。”
那两个长官可能也不好太过冷淡,齐齐瞧过来,略略点个头。
绯缡一瞅,都是面熟之人。一人是逛过她家摊位的曹文斐,一人是旧对头、现在的陌路人,那十五年长工先生,蕲长恭。
“长官好。”凤花儿也跟着人混了一嗓子。丈夫们出门在外,有的时候可要指望这些护卫军帮扶,故此家眷们到哪儿都对士兵军官们尊崇有加,管他认识不认识,她自然也不会漏下这声问候。
凤花儿目送着军官上通桥,这才和绯缡继续唠嗑,接起刚刚的话题,微微倾身凑过来:“葛大嫂听说向居屋部提申请,要住缅怀园那边去,傍着……”她那样开朗健谈的性子,也一时说不下去,连续地摇着头叹息,“傍着追思塔。居屋部哪会让她一个人去那边凄凄苦苦住嘛。”
这个话题总是那样沉重,说起总是心头发堵,凤花儿见绯缡默然无语,自个重重地摆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再过一段时间,等葛大嫂情绪平稳一些,我们再去看看她吧。”
“嗯。”
“那我到时候约你啊,商嫂子,还把余柯芦她们也约上,咱们先生们就不要去了,一个是怕他们工作忙不一定有时间,二个也是,哎,不能叫葛大嫂瞧着他们就想起葛先生来。葛先生……真是天嫉英才,连我时不时想起都替他心痛,那么好的一个人。”凤花儿连续叹了几回,将手一抬,“商嫂子快看快看,你家商先生的名字现出来了,是不是。”
绯缡抬眸,果是商檀安的名字,仍旧是未归状态。
她稍稍再聊两句,便到守卫那里刷了身份上桥。
琼哥将将未落,被天边的云托了一把,红通通地映亮那叠云。桥的尽头,两个军官正并排而行。
“总要改一改,天天这么多人,没事聚在通桥口,像什么话。”蕲长恭拧眉道。
“确实。”曹文斐点头道,“不过,赶又不行,影响军民团结。再说,这些女眷也没有阻碍公务通道,人家就是一边摆摆龙门阵,一边等等人。”他说着笑起来,“还真没办法。”
两人下了桥阶,将要穿进大厅,蕲长恭可巧往身后桥面瞄了一眼,当即脚步一停:“怎么回事?还放家属过桥了?”
曹文斐闻言回头,也蹙起眉来,细瞅一眼,那家属坦荡荡,独步桥上,走路飒飒,不像个偷偷摸摸越过守卫来这头张望的,又有点面熟,点开通讯器一查通桥警卫系统,便笑了笑:“这位不是纯家属,是非人部的机器人管理总长,大概是来接部门队伍的,今天他们部门有一支外勤队。”
蕲长恭嗯了一声,再瞅一眼,见那人脸平平板板地望来,他淡淡移开眸,和曹文斐自顾穿进大厅。
236 候归
非人生命体研究部的部门助理、首席资深研究员、生物学家柯理想,今天带队去得远,到戎野平原南方的尾氏尾里半岛去观察物种。
尾氏尾里半岛,面积广大,边缘略有石漠化,中部有高耸的比芒山。柯理想正申请设立尾氏尾里考察站,另外他还联合农业部提交申请,在比芒山脚开辟小实验田,培植当地物种。
这申请无疑会得到通过,因为尾氏尾里半岛离目前登陆人员的安居地始临高地非常遥远,而且,星球地理气候部正在验证尾氏尾里半岛建设改造的另一项可行性,未来,也许半岛和戎野大陆架有必要分离,引海沟穿峡而过,使得海水分流,借此调整小气候。如此,尾氏尾里半岛最终会成为一座海中岛屿,其上的物种培育过程中即便有不可预知的风险,也能大大降低。
非人部的尾氏尾里半岛项目不日就会展开。绯缡最近正领命,做项目中机器人部署安全报告。
这会儿,柯理想的队伍还没有到,绯缡便转到工作人员茶歇处,那儿果然有几张相熟的面孔。
“晏总长,今天你们非人部有队伍出去?”
各部有一个成规,若是自己部门独立派出考察队伍,则一定会有机器人管理人员到通桥迎候,负责在队员返罩缓冲时监管机器人的清理和维保工作,若是各部门的人参加联合外勤,其随行的机器人可以由机械管理部常驻通桥要塞的机构统一负责清洗管理,各部门的机器人管理人员可来可不来。
问话的是农业部的一个主管。看来农业部也有队伍出去了,不过农业部是个大部,负责机器人事务的就有正副两人,可以替着来。不像绯缡,身处一个非典型小部门,不仅一人打理机器人的林林总总事务,还顺便要兼门卫安防。
非人部人少,经常和别的兄弟单位凑队,绯缡到通桥要塞的次数不算多。今天柯理想带走了部里大半的人和猎捕机器人,把部门家底都要掏空了,她可不得来。
绯缡回了一声问候。她一个女孩子家,和这些大哥们面熟,稍说两句还行,热络凑堆是必不行的,便寻了一个位置坐下,听他们闲聊着,自己打开尚未完稿的报告,继续琢磨尾氏尾里半岛驻站的布防建议。
最近她觉得,跨行跨得比较严重。
刚入神,军靴声从走廊传过来。
“长官好,长官好。”茶歇室随之响起一片问候。“蕲长官,曹长官,要来用餐啦。”
绯缡抬起眸,瞧了一眼。
蕲长恭和曹文斐倒一点架子也无,和室内的机器人管理总长或是部门安全官显然大多认识,进门闻声便绽开笑,回应着招呼。曹文斐友善的视线掠到绯缡这处时,她微微地牵唇一笑,算是混在人堆里颔首致意。
她和蕲长恭的眸光当然也不可避免地撞到,双方脸上挂着残余的笑意,平淡地错过去。
“老郑,今天又辛苦过来了?怎么样,最近还好吧?”
“好,好。辛苦谈不上,哪及得上两位长官和护卫军的兄弟轮值辛苦嘛。”那叫老郑的农业部安全副主管开朗健谈,声音又响亮,乐呵呵拿出营养剂道,“趁咱们外勤队伍还没返来,我也吃了吧,一会儿忙里还顾着要吃晚餐,给工作添乱。”
这风趣话说得茶歇室里笑声呵呵,好几人都纷纷跟着吆喝:“吃了,吃了。”气氛十分和谐。
防护罩出入口通桥要塞驻守工作人员的晚餐段确实到了,绯缡左右无事,便也拿出自己的营养剂,一边吸,一边继续琢磨她的报告。
蕲长恭在听别人侃聊的间隙里,随意瞟了瞟她。
不多久,茶歇室响起通知:“农四队候归,农四队候归。”
老郑哎呦一声,呼噜噜一口吞尽晚餐,忙不迭站起:“我的队回来了,我开工去了,各位慢吃。”
蕲长恭和曹文斐也三两口吸溜完营养剂,站起就走。
倒是敬业。绯缡忖道。
不多时,便又有几支外勤队伍候归,茶歇室通知频响。这时刻,正是始临高地上琼哥将坠之际,也通常是外勤队伍集中返回的高峰期。候归乃是正常入罩,依序受检并缓冲观察,并无其他突发情况需要走特情通道,听到通知去开工的几个人虽然晚餐不得不结束得匆忙,但是整体状态却是放松的,一个个步伐矫健地离开。
“综六队候归,综六队候归。”
绯缡从她的报告上抬起头来,不由自主舒开眉梢。今天商檀安跟随的就是综六队,应该是平安归来了。
又过不久,通知叫着非一队候归,绯缡关了她的报告,和茶歇室内剩下的几人略一颔首,便出门转去机器人入罩检查区。
半路上,非一队的外勤简况已传至她的通讯器。非一队今日低空巡查尾氏尾里半岛东部五处海岬;徒行石漠边缘多肉莲产区,取得其汁液样本,添入人类食用研究品类中;猎手机器人先遣队遭遇某种节肢虫,成功标记追踪,未发生险情;内陆比芒山脚观察站选址初定南麓。
绯缡边走边将提取异植样本和标记异虫的两个机器人特别凸显出来,并检查其他机器人的作业情况,以确定它们入罩后的自助洁净程序是否合规。
机器人入罩检查区的门在她面前往两边静悄悄滑开,她已把工作都盘算好。
“r区进入者:非人生命体研究部机器人管理总长兼安全事务协调官,晏绯缡女士。”
通桥要塞轮值监控办公室内,蕲长恭瞥了一眼r区的推送画面,转回头来继续和曹文斐说话:“……顾大胖说集市旁边要开一家酒吧,就在这个月末营业,真不真?”
“谁知道,就顾大胖的小道消息多。”曹文斐笑骂,“也不知道他哪有空去倒饬这些。不过,他嘴里说出的东西,一般都是真的。看来我们节假日也有消遣处了。”他看向监控画面,罩外又有一队候归,罩内入口处人机正有序分离,外勤人员接受初查后排队进入缓冲观察室,一切秩序井然。
虽然自考拉奇集体受训后,登陆罗望的所有人,无论是征召来的普通家庭,还是从联盟各戍区转隶而来的护卫军,全都统一建制为罗望军团人,但是正如很多人习惯了区分称呼,曹文斐也难免如此,他看着监控,出入口这处灯火通明,一个个人结束一天的工作回来,通桥那端暮色渐浓,女眷们也不散去,仍唠着嗑翘首望着桥面。“依我说,是该给咱们兄弟弄个好的休闲地方了,他们拖家带口的,休息天有家务,洗洗涮涮的可以忙乎,我们兄弟除了睡觉,再去那个吵死人的集市走一遭,还能干嘛。整个酒吧好,好。”
“想得美,你以为没管理条律的么。”蕲长恭嘴里和曹文斐说着,眼睛掠过缓冲观察室,掠过一排排座位人名,无意见到商檀安三个字,不由顿了顿,看了看那闭目安躺的那个人,便继续掠向别的画面。
237 封区
绯缡从机器人入罩检查区完工出来,滑门外,商檀安一身戎装地立着。
她一撞眼,他绽出笑,她从头到脚将他溜视一遍,除了没早上出门那么神清气爽,略微显点疲惫,其他都稳稳妥妥的。
“好了?”商檀安问道。
“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看到你们非人部的队伍还在缓冲,猜想你应该在这里照管机器人。”
“你缓冲好了?今天一切顺利?”绯缡见商檀安含笑点头,便问,“饿吗?回去吃还是在这里吃了再回家?我给你也带了一份晚餐。”
“在这里吃,你是不是还要等柯队长他们?”
“是的。”绯缡回道,两人便往茶歇室去。“你认识我们部门的柯首席了?”
商檀安嗯一声,一侧头望向绯缡,她总是这样,眼神清澈淡定,说到人际交往时,便会泛出单纯和不解,好似多认识一个人是一项需要好好规划和执行才能完成的事,对他自然而然和别人相识的结果总是抱以新奇。
“我很早就认识了,”他笑,“不仅认识你们部门的柯首席,还有向研究员他们。以前听你说过他们的名字,外勤的时候虽然没有在一起组队过,但队伍在外面驻屋休息或者路上交汇,偶尔也会碰到,互相介绍就知道了。”
“哦。”
商檀安低声笑。茶歇室中,原先的各部机器人管理人员都走了,通桥防卫士兵的晚餐也过了,这时候陆续缓冲结束的外勤人员都直接回家去,绯缡和商檀安进去,倒是清清静静地独占了整一大间。
“吃吧。”绯缡坐在商檀安对面。
通桥口,家眷群越发热闹。黑沉的夜色铺满四野,探照灯只有限地拢射桥下关卡之前的大道,但这并不影响那些大嫂们从通桥上走着的外勤返归人员中准确无误地认出自己要等的那个人,然后便是一声惊喜的招呼:“你回来了?”再然后,该结成对的人影在关卡处结成对,回头朝那仍是一大群的女眷堆道声欢声换气的再见,瞬时女眷堆便呼啦啦回应出一堆音色各异的再见。
这景象天天在每天黄昏换防后上演,热热闹闹一直要持续到最后一支外勤队伍全部缓冲结束走出通桥为止。乐此不疲,从无间断。
“好多兄弟都跟我来抱怨,不想值桥口黄昏这个班。”曹文斐忙里偷闲朝通桥口的监控画面瞅一眼,对这番如夜市般的景象见怪不怪,他只瞅了瞅看守通桥关卡的两个下属紧绷的脸,笑了笑,再看向罩外,“我们今天的外勤队还剩几支?都快了吧。”
“三支,一支已在返程,另两支队伍规定的野外作业结束时间都不太晚,顺利的话,我们十点以后合罩,咱俩下半夜可以换着打个盹。”
始临高地若说是用防护罩架起了一座城,通桥要塞便是卡在城门口的堡垒,护卫军二十紫蕊花袖领军官,每两人值一个班,每班带一队战士守卫防护罩门户。蕲长恭忙过这一阵高峰,接上桥口黄昏的话茬:“我听到的一个说法就和你相反,有人不愿,就有人特愿意,据说有人觉得值班时听听这些吵吵声,精神更集中,还在问能不能私下换班。”
曹文斐嘿嘿两声,但听蕲长恭肃脸道:“不管让人愿意不愿意,总之是影响到了。”
“这些家眷啊。”曹文斐也同意这观点,摇摇头,视线瞄到一处,倒笑道:“还是这位大嫂行,公务顺带挟私务,不用在冷风里等。”
蕲长恭一看,摩邙老乡晏绯缡和商檀安正对坐在茶歇室中,商檀安在吃,晏绯缡在看,画面消了声音。
虽然没人不让他说话,不过碰到这对老乡,蕲长恭一般也评论不了,半晌他从鼻腔处嗯了一声,眸光转向通桥,眉头皱起:“妨碍我们正常公务,最好要整顿一下。”
茶歇室中,绯缡在听商檀安讲今日去往始临高地以北欧利冰海的景色。
“全部是蓝冰,里面的泻湖是翠绿的。我们在冰上行走,并不觉得太冷,可能是时间不太长的关系。机器人下潜,行动参数都还好,里面十分平静,除了海水,居然仍旧只是海水。已经在水下投了观察球。”
绯缡睁着眼睛,听得认真,间或插一句:“我们在尾氏尾里半岛那海域也投了观察球,陆上观察站也选定了。”
“是吗?”
“嗯,过一阵,我可能要去那里协助布防。”
“要在那里的驻屋居留吗?”商檀安立即问道。现在,据他听闻,已经开始有外勤人员在罩外的驻屋短期过夜居留了。
“目前不知道,驻屋都没有建起来呢,还早。”
两人正说间,茶歇室外的廊道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两人语声一顿,四目相对。以他俩的经验和耳力,不约而同都听出了这是机器人特有的靴底快速踩踏地面的摩擦声。作为一举一动都有严格定式的机器人,在室内环境严禁空飞的铁律下,这样超越奔跑近乎点地腾飞的脚步声,只能意味着一种可能,有重大险情正在发生。
商檀安站起,抬手向绯缡按了按,让她留在座位上,他快步走向门口。
“请暂时留在原区域,通桥要塞内部各区域实行临时封区管制。”一条通知倏然推送到他面前。
茶歇室的门自动合拢。
他回头,绯缡从桌边站起,向他望过来,两人目中一片沉色。
“我们等在这里。”商檀安折返座位,向绯缡点点头。
两人便重新坐下。
室内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人,外面的脚步声源源不断,夹杂着人类的脚步声。
“别怕。”商檀安轻声道。
绯缡抬眸盯着他,缓缓摇头。两手交握靠在桌上,十分的安静。商檀安再着力瞧她一眼,没有说下去。过不多时,他伸手横过桌子,将两只手掌包拢住她的手。
“过一会儿就好了。”他宽慰道。
绯缡瞧着他,点了点头。
他在她手上写下了一个代号,那是所有医务机器人的第一个字母。
十来分钟后,绯缡收到通知:致非人生命体研究部机器人管理总长晏绯缡女士,您在此地的工作已完成,您的同事正在缓冲观察中,预计二十分钟后解除缓冲,鉴于要塞内部今夜会不定时进行临时封区管制演习,建议您现在离开为宜,以免再次给您出行造成不便。
商檀安也收到了通知。
“走吧。”他二话不说,牵起她的手。
两人走出茶歇室,廊道里清清静静,再穿过大厅,几个机器辅卫在四角巡逻,看见他俩便恭敬行了一礼,道了晚安。一切和往日没有区别。
商檀安拉着绯缡,一直走上通桥。主和副月都已经升起了,挂在远远的天边,三两颗星星相伴着,在头顶上的蓝黑色夜空。
桥下,守卫笔挺地站着,还有些大嫂恋恋不去,听到桥上的脚步声,试探性地站到桥口暗淡的光圈里,朝绯缡和商檀安张望。大概分辨出不是要等的人,便怏怏退回夜色里。
绯缡经过守卫,在那光圈里站了站,商檀安不明所以,不过他向来配合她,便也停了一停。
绯缡朝暗里等候着的那些家眷看去,没有听到凤花儿的招呼声,便抬脚继续走。
238 夜间固防
曹文斐从监控屏上抬起头。
办公室大门滑开,蕲长恭脸色铁青地除了作战隔离服,快步走进来。
“怎么样?”曹文斐立即问道。半个小时前轻松聊天的模样早就不见,那双爱逗趣的眸子一片凝重。
“阿照那边安排好了。”
“阿照怎么说?”
“现在能有什么说法。”蕲长恭拧紧了眉,坐下问道,“这里情况怎么样?”
“没有其他候归小队,出入口没问题。缓冲区一支队伍临近结束,延时半小时,也没有问题。机器人检查区的工作人员一直在里面,暂时还没发现什么,但后面总会察觉的。”曹文斐停了一停,指着监控画面道,“你的那对摩邙老乡发现了。”
画面中,桥口的光圈里映照出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朝桥侧的家眷堆凝望。过一会儿,相携着往前走,去往停车场。
曹文斐叹了一声:“是懂规矩的人,没有瞎嚷嚷。”
蕲长恭哼了一声。却见商檀安转回头,仰望那面外勤统计的浮空屏。晏绯缡也随之转回头,同样仰望。两人在昏暗的大路上对视一眼,默默地牵手向前。
“他们被堵在茶歇室。事出突然,女的看起来像是吓着了。都是聪明人,估计心里都能猜出点什么。”曹文斐使劲揉着脸,“还好是商副司和他老婆。机械管理部的人本来就常驻这里,早知道晚知道都会知道,算是半个体己兄弟了,商副司又加训过特情保密,他们没有什么,问题是那群大嫂怎么办。”
车子开出了一阵,越过荒野,看到了社区的光。地面上,青云、汇云、开云、风云四大社区星星点点的光照整齐地排成一圈圈大弧,就像一朵幸运四叶花的花瓣。新开的社区间渠在月下泛起辉色,将广袤高地上这朵巨大的光之花镶上了流光。
那每一点细小的光,都是从每家每户的窗户里映出来的。
光芒如此繁密,偶有一点两点未亮,那应是忙碌的未归人家。
“今天在通桥遇见尹大嫂了,她说尹先生也有外勤,不过我们出来,他们应该已经回去了。”绯缡说道。
“早上我也看见德成了。”商檀安侧头,露出笑意,“回去就好了。”
“你估计是哪支队?”
商檀安摇摇头:“说不清。”他瞅了瞅绯缡,缓声道,“别多想,可能只是一个小事故。”
绯缡当然也这么希望。不过,当她回想着浮空屏上标记未归的人名,想起那些眼巴巴等着的大嫂,不免便想起许久不愿见人的邱绵绵。
一支二十人的综合小队,除了十人为护卫军战士,另外十人为科学部、矿业部的专家和工程人员,原定一日外勤,却在宵禁前,准备接人的家属获知任务延时,被劝返家。
这两部十位外勤人员,就有十位家属,供职十个不同部门,到第二日的日中时,能走出来的人午餐也顾不上吃,就再次候到通桥下,苦苦追问,不能走出来的人则到处拨视讯问消息,甚至拨到了指挥部的应急司。
这类事件,总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始临高地各部门传晓。
日暮时,当日所有外勤人员的家属,不全是女眷,还有几位征召团的大哥,全自发赶往了通桥下。人们一边等,一边聚拢来探听昨天的事,对细节掌握得略多的人则发现那十位家属今日黄昏一个也没来,便纷纷指着荒野里另一处建筑,不远处的始临医院,揣测是否家属们都像第一起事件中的邱绵绵一样,赶去医院照顾自己的丈夫了。更多的人其实不明所以,也根本不认识传闻里的哪位队员或者家属,但他们都坚定了心,要亲眼看到自家人从通桥上安全归来。
“守通桥的两位兄弟表情和善点,别板着脸凶神恶煞似的,对这些家属要做到视而不见,问而不答,自己专心岗位职责。听清楚没有?”顾格在车内大声喊道。
“清楚,长官。”
他这才一挥手,和同僚带着一车战士下了车,蹬蹬蹬军靴齐响去接防。
再一日,通桥浮空屏上贴出一则告示,大意云云,日前,一支联合外勤队在考察时遇险,正在医院接受观察治疗,除两名护卫军战士情况危重外,其余人身体情况良好,不日出院。请各位出行提高安全意识,也感谢各位家属的无私支持。
家属们仰头读着告示,窃窃私语,又片刻,浮空屏滚动出当日外勤人员名字,他们便紧紧地盯着,寻找出自己家人的名字,在桥下默默等。
正式的通告出来,但也无妨朋友同事在日常聊天时,继续讨论这件事,并且往传言里加注一些个人了解到的旁支细节。指挥部对这件事没有更清晰的通告,但传言已经拼凑出一个事故梗概,认为这次又是科学部参与主导的在戎野平原的一次考察,八成又和葛先生那次事件差不多。
传言还在比较其他可能版本时,那天,商檀安离家上班不久,便给绯缡发来讯息:“我今天外勤,若回家晚,勿念勿等。”
绯缡有些惊疑,商檀安前些天才出去过一次,以他现在的外勤频率,这一次怎地这么快又出去,她拨过去视讯,商檀安并没有接,想来其讯号已经转入任务信道。
下班后,绯缡驾车前往通桥。
琼哥还有一抹余晖的时候,通桥上走来了一队返归的外勤人员。好些大嫂高兴地迎上去,再和相识的朋友挥手作别。剩下的家眷目送这一拨人远去,回过头来三三两两再闲聊。
绯缡看见蕲长恭接防进去了。
月亮升上来后,桥面上陆陆续续又有人过来,等到这拨人走尽,好一阵子桥那头都没有人影现身。桥下剩余的十来个大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有人上前去问守卫:“战士小哥,里面还有人吗?我丈夫还没出来。”
“还有我丈夫。”
“我丈夫也是。”
大嫂七嘴八舌围上前。那战士挺立着望向大路,倒是机器辅卫开口解说道:“各位大嫂不要急,请阅读大屏上文字,注意此地新规。”
浮空屏上,除了滚动着人名列表,列表下固定显示着几行闪亮的文字:即日起,通桥要塞每晚八点至晨八点推行夜间固防作业。因技术原因和人力因素,此屏信息不能在晚八点后及时跟进,外勤人员的回归时间以任务需求为准,若有变动,外勤联络终端将以讯息方式及时通知家属,请各位家属在晚八点后勿询问守卫,并自行离开通桥要塞,以免干扰夜间固防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