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尉迟文的爱情(六)
“就是你们的态度太差了。”
“嗯?”张小七诧异的看他
“昨天,我从你们这要了汤饼,结果你们送饭的人过去将东西放下就走,连一句好话都没有,是不是有些不应该?”
“噢……”张小七想起来了,应该说的是昨天给牛家庄送去的那些汤饼。
相交数年,张小七很清楚于若菊的脾性的,肯定是这个男人故意找于若菊的麻烦,于若菊才会连一句话都没有,丢下就走人。
张小七沉默片刻,连连点头,道歉:“不好意思,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真的很不好意思,要不今天这碗汤饼我不收你钱了!”
“没事。”年轻男人轻咳一声,皱起了眉,郑重其事吩咐:“但是我刚刚说的话,你一定要转达给她,知道吗?”
“让她知道自己的问题。”
“尤其是一件事。”他加重了语气:“一定要告诉她,昨天送去的那些汤饼我们全部吃完了,我吃了两碗。”
张小七点点头:“不如我把她叫醒,当面给先生道歉?。”
“不用。”男人立刻否决:“我吃完就走。”
说完就将张小七送到面前的汤饼囫囵吞枣的往下咽,走的时候还不忘在桌上撒下一把铜钱,够买十碗汤饼还不止。
张小七目送他离开,此刻她才注意到外面还有个下人打扮的人一直在等他。方一出门,那人就为他罩上披风,才唯唯诺诺跟着远去。
张小七坐回长凳,周身激灵了一下,所以说,那个人就是看上于若菊的贵人?
…………
一直没舍得叫于若菊。
直到牛家庄来了人,张小七不得不走进隔间,把于若菊叫醒。
张小七递给她一杯水:“若菊,咱们得回一趟牛家庄,今晚就不用开门了。”
女人杯中的水喝完:“出什么事了?”
“庄子里来了贵客,你也知道庄子里现在剩下的大多都是老人,就让咱们回去帮忙……”张小七解开自己身上的围裙:“是谁我也不知道,反正说是特别特别重要。”
“好。”于若菊毫不犹豫点头同意。
…………
两个女人坐在驴车上,一路往牛家庄赶。
牛家庄虽然叫牛家庄,但时至今日,里面仍然姓牛的人已经不多了,除了村长和他的一些连襟,剩下的大多都是从外面逃难来这定居的。
驴车停在村长家门前,张小七先下了车,于若菊将驴子迁走,仔仔细细绑在树下,才走过去。
张小七在门口等她,两人一起往里走,突然想起一件事,说:“若菊,今天店里来了个贵人……”
走到后厨的时候,已经能听到男人们的零碎谈笑声,还在絮絮叨叨的张小七望过去,陡然捂住嘴:“就是他!”
谁?
于若菊也抬起头,顺着张小七的目光望过去。
快到黄昏,天边夕照,将整个村子都罩上了一层金芒。
走在首位男人,似乎感受到了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停下脚步。
他一停下,其他人都跟着站定。
四目相对。
彼此都是一愣。
讶异的神色只在男人脸上停留片刻,接着,他就挑起唇角,露出一种自上而下的贵气笑容,让人看着有些不舒服。
“他是不是在跟我们笑啊?”张小七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反而有种惊喜的感觉,即便在东京城里,这种大人物也不是能经常见到的。
她小声在与若觉身旁说道:“今天下午来店里吃汤饼的就是他。”
于若菊收回目光,转身便打算走小门。
张小七跟上她,表情还能看的出兴奋:“你有没有觉得那个男人特别有魅力?!刚才那么多人,我第一眼就看见他了!”
于若菊唇角微抽,第一眼就看见,难道不是因为他站在最中心的缘故,旁边所有人都簇拥着他,魅力也是由此而来的。
…………
宴会在村长家举行,摆在大堂里,足足有四张大桌子。
村长很重视这场宴会,将牛家村能喊回来的人全都喊回来帮忙。
此时此刻,厨房里人影憧憧,大锅里炒的菜就没有停下过,热气熏天。
于若菊蹲在水井旁,专注地择着菜。
张小七坐在她旁边,她始终对那个男人念念不忘,便跟于若菊说:“那个贵人让我给你说两件事。”
“不用说,我不想听。”于若菊回道。
“他说你的态度不好,把东西放下就走了,连一句好话都没说。”张小七将菜放进盆子里洗净:“这让他很不满意。”
他给她说话的机会了吗?
于若菊没回话。
“但是他们把所有汤饼都吃完了,连一口汤都没剩下,说我们的汤饼和七哥汤饼店比起来都不差。”张小七的口气,听起来十分高兴。
“……”
张小七将择好,洗净的菜交给负责切菜的妇女,又说:“其实我也这么觉得,但没有办法,七哥汤饼店是大店,位置又好,我们比不过。对了,尉迟大人据说是哈密来的,听说哈密的少年都长得特别好看。”
“好看有什么用。”大妈嘟囔一声:“都是一群无赖,流氓,遇到他们就没好事。”
“他们今天来又是为了买地的事情吧。”张小七的父亲将菜炖上,听到女人们的聊天,回头笑道:“你真以为村长把他们当宝贝?就是想好吃好喝伺候他们一顿,让他们赶紧走,以后都别来了。”
“买地?”张小七瞪大眼睛:“他们为什么要买我们这的地啊?”
“谁知道呢,但和我们没有关系,这里是牛家村祖祖辈辈生长的地方,想把村子夺走,绝对不可能。”张父摇着头说道。
张小七重新蹲回于若菊旁边,与她一道择菜,不一会问:“若菊,我记得你爷爷那屋子是留给你的,地契上都写的你的名字,对吗?”
“对。”于若菊轻轻应了声。
爷爷去世前想要见自己的孩子一面,当时于父于母带着于瑞兆已经进了东京城,牛家村的人去告知了他们,但是他们却没有回来。
老汉闭眼的时候,守在床边的只有她一人,于是老汉便当着村子里所有人的面,说将那个小屋子留给她。
于父于母得知这件事后,也没说什么,在他们眼里,牛家村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么一间房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谁能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哈密来的商人竟然想要买下这里。
张小七幽幽叹气:“听说他们已经给到市价的一倍了,这些钱在东京城里都能找到一个宅子住了。”
“别想了,如果谁敢松口卖掉自己家,以后就不用说自己是牛家庄的人了,唾沫都能把他淹死。”于若菊搁下最后一根菜,端起沥水篮,走向了水井。
…………
大堂里,尉迟文一行人已经上座。
他们所在的那桌,刚摆好一圈凉菜,老村长将自己珍藏几十年的佳酿从地里挖出来,殷切地给他们倒酒。
“尉迟大人,尝一尝。”
尉迟文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接过他递来的小瓷杯,心不在焉抿了口,点点头:“不错。”
闻言,老村长也坐下,笑言:“尉迟大人喜欢就好,回头我让人准备两坛,让尉迟大人带回去。”
“可以。”尉迟文漫不经心应道。
说完就转过头,同左边的下人耳语:“看到了吗?”
“大人说什么?”
这都不懂?
尉迟文瞪他一眼。
下人立刻反应过来,尉迟文指的是,刚刚门口遇到的于若菊。
尉迟文勾着唇:“你说这事是不是巧了。”
“大人说的是,这就是缘分。”下人点头,眼睛偷偷瞄着尉迟文。
所有人的印象里,尉迟文就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谁落到他手中,都得被扒掉一层皮,谁能想到……
老村长见两人一直交头接耳,也凑过去:“尉迟大人今日来牛家村,不知所谓何事呀?”
尉迟文敛笑正色,回头看他:“老村长。”
他目光懒懒扫了一圈,隔壁两桌都慢慢来了人:“今天这里,村子里能说上话的,有威望的老辈,都到齐了吧?”
“尉迟大人的吩咐,自然不敢怠慢。”
“行,先吃饭,吃完饭咱们再说。”尉迟文哂笑一声,他怕他提前说了这里一群老头子谁都吃不下东西了。
多浪费。
“好。”
厨房里,众人分工明确,有条不紊,所以走菜很快。
不一会,酒桌上已是一派杯觥交错,所有人都是开怀畅饮之态。
好几次,尉迟文都眼睁睁看着于若菊端盘子过来,再目送她出门。
她目不斜视,连一个余光都没给过他。
其实他也不想看的这么光明正大,可就是忍不住。
“早知道就该坐那里。”握着酒杯,尉迟文看了眼大门口,说道。
“尉迟大人说什么?”已经红光满面的老村长问道。
“没什么。”
下人在一旁无奈,尉迟文若坐在大门口的位置上,这里其他人谁敢上座?
…………
酒足饭饱,所有人还在谈笑。
尉迟文今天没喝多少酒,等到宴会末尾处,还让人将他的酒杯换成了茶,小口小口哚着。
院子里夜色正浓,老村长看出尉迟文已经没吃东西的意愿,站起身,一击掌,让所有人安静下来:“大家安静下来,今日尉迟大人和哈密商会的诸位来到我们牛家村,真是蓬荜生辉。吃饭前尉迟大人就跟我说,今天有话要和大家伙儿说几句,我看时间也不早了,尉迟大人他们还要回去,不如现在……”
老村长一放话,众人都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人都到齐了?”尉迟文倚在椅子上问。
老村长答:“都齐了。”
“厨房的也叫来,”他吩咐道:“都是牛家村的人,没什么避讳。”
老村长夫人离席,把后厨的所有人喊来了大堂。
尉迟文瞄了眼于若菊,她领着汤饼店的另一个姑娘,姑娘倒是不避讳他的眼神,笑着看他。
于若菊就是另一幅态度,绷着嘴角,看不到半点笑意。
收回视线,尉迟文又喝了口茶,站起身。
第三十二章 尉迟文的爱情(七)
尉迟文衣着华贵,撑桌而立,十分有气势。
尉迟文抬手拍了拍老村长胳膊,开口:“今天非常感谢牛家村诸位的热情招待,也谢谢大家不辞辛苦过来一趟,来听我讲话。”
“首先,我今天不是以官员的身份来这里,而是作为哈密商会的一员来这里,过来的目的,不为其他,想来牛家村诸位都清楚。”他挑眉:“买地,再没有别的。”
此话一出,四周八方,顿升窃窃私语。
但这般私语也不过持续了几十秒,就逐渐安静下去。
烛光打下来,所有人都变得脸色都红彤彤的,表情严肃。
一顿饭,全是牛家村的老人,大家都心知肚明。
“尉迟大人还是回去吧”
邻桌一个古稀老人率先开了口,严词厉色,不容置喙:“祖家祖地,不可能卖与他人!”
尉迟文坐回椅子,转头望过去,笑着‘哦?’了声,问:“刚才是你在说话?”
老汉站起身,言辞铿锵:“就是我!”
“好,好,先坐下,不用激动。”尉迟文随意点了两下头,环视一圈。
眼前这一圈,全部都是一张张饱经沧桑的衰老面孔,他再次开口:“我有一个问题,在座各位,年纪这么大了,在这个村子挣扎了几十年,还舍不得离开牛家村一步,我能问问这是为什么吗?”
他懒散地扯出一个笑:“风水好?有铜板赚,还是别的什么?”
有人欲要开口,尉迟文却对他摇了摇手:“你们先别说话,让我说完。”
他靠在椅背上,淡淡开口:“我知道,你们能说出一百个理由证明这里有多好,但是,既然这里这么好,为什么我在村子里没见过几个年轻人?”
“我问过你们中的一些人,你们是怎么说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全都进了东京城,或者去其他什么地方,反正没几个留在这里。这里的房子我也见了,摇摇欲坠,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了吧,如果你们中有人活的够久,等房子塌了以后,谁来帮你们修?
自己?还是同样迟暮的邻居?修的动吗?”
他偏头对着老村长微微一笑:“老村长您已经六十二岁高龄,大儿子去世,儿媳妇带着孙子和孙媳妇在东京开了一家小店。”
“你让他们回牛家村,他们愿意吗?”
“显而易见,不会有人愿意回来,东京城的十里长街,热闹繁华是这里可以比拟的?最重要的是,这里有可以读书的地方吗?我特意观察过,不说私塾,整个牛家村连一个先生都没有吧?就靠你们几个还识字的长辈撑着……”
无视一群老人们逐渐僵硬和发青的脸,尉迟文继续淡淡道:“一群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老人,还有几个没长进只能留在这毫无前途的废人,是只能靠这种守护自以为的家,来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
“就因为一句祖宗留下的东西,不可与人,就自以为是地占据着这片土地,实际上呢?”尉迟文点着桌子,冷声嘲笑:“实际上你们只是死守着自己的墓地吧,等再过十年,二十年,这个村子里不会再有一个年轻人,到时候有人替你们收尸吗?与其让你们在这里腐烂,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带着自己的儿女早点离开这里。”
尉迟文此时此刻就像一个君主,一个暴虐的君主,他昂起了头,肆意且毫不躲避地与早已愤怒的全场对视:“你自己明白这个道理,如果是几年前我们来到这里,你们还能扛着锄头和钉耙赶人,现在呢?弯个腰就能让你们休息半天。”
尉迟文舔了舔嘴唇,语气仍是不可一世的狂妄:“所以啊,何必呢。哈密商会给的这个价格,你绝对找不到第二家,这些钱不说在东京,你们在大宋境内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生活的很好,那里还有你们的子孙,膝下环绕不好吗?拿上本该属于你们的银钱,放弃你们虚无缥缈的等候,安享晚年不好么?”
有老人已经拍桌而起,目眦欲裂:“你这个混账!”
“滚!从我们的村子里滚出去!”其他人在附和,怒不可遏。
与此同时,尉迟文同桌的下人们也齐刷刷起身。
他们显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尉迟文要说的话一定会激怒这些人,这些人根本不是什么哈密商会的人,而是真正的哈密武士。
尉迟文慢慢的,悠悠然从椅子起身,侧头遥遥看过去:“对,我就是一个混账,你们是不是很愤怒,很想生气?恨不得把我埋进土里?这是因为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实话向来是不中听的。”
“我知道,哈密商会之前的人在你们这吃了不少闭门羹,所以别指望我会像他们一样,和你们好言相劝。我只把事实告诉你们,别再自欺欺人了,你们现在就是在守着自己的墓地,这块地我要定了,我不会强,但我会逼迫,你们知道,我能做到的,只是还不想那样做,但当真没的商量时,我也没有办法!”
尉迟文的笑容越来越冷,看得在场所有人一身鸡皮与冷汗。
大堂里,即使多数人都怒火中烧,却只能听见一些急促而年迈的呼吸。
因为他所说的一切,根本没有人能反驳。
老村长坐在原位,一动不动,眼圈逐渐泛红。
安静片刻。
角落里,一个沉静的女声陡然响起:“这里没有怕死的人。”
简单到极致的一句话,威胁性却比尉迟文方才说的话高出一百倍。
很简单的道理,只要有几个老人跑到开封府县衙门前那么一死,尉迟文这辈子都别想得到这块地。
尉迟文循声看过去,啊,是于若菊。
那又如何?
他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个人能拦住,就是铁心源。
很可惜,他现在不在这里。
即便在,尉迟文相信,铁心源也会支持自己。
尉迟文当即冷笑看她:“你闭嘴!要死的人又不是你,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再说,你不就是离开这里,去到东京的人之一吗?”
他声音冷的厉害,让旁边的下人都悄悄吞了口口水。
于若菊没了声音,没有辩驳。
因为尉迟文说的的确都是事实,不折不扣的事实。
尉迟文冷哼一声,坐了回去。
他一口喝空茶杯里的水,平心静气,表明自己的态度:“我说的已经很清楚了,大家最好不要让我难做。”
于若菊看着他,沉默地看着这个与之前截然相反的男人。
是此刻,她明白了,她口中的那个傻子,远比她之前所能看到的所有人都可怕和强大。
或者说,这才是他真正的一面。
来到村子口,一坐上马车,尉迟文深吸一口气。
刚刚那些话撂下去,说真的,没有压力是不可能的。
万一真有几个老人想不开,去那么一死,别说是他了,铁喜都会被连累到,为了以防这种情况出现,他需要提前考虑备用计划。
马车上了路,窗外的田野与高树在缓慢倒退。
月光黯淡的光芒,将万物都抹上了一圈迷蒙的淡白。
所有思绪在脑海里理清,他抹了抹眼皮,撩开马车的帘子,坐在赶车的下人旁边:“麻烦了。”
下人双手拉着缰绳,回头倾听尉迟文的话。
尉迟文将双手枕在脑后:“我刚才是不是对于若菊太过分了。”
“……”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才后悔是不是有点来不及?
下人心里好笑,嘴上说:“大人对于若菊……”
尉迟文打断他,瞪他:“于若菊也是你能叫的?”
“……大人对于姑娘是凶了些。”
尉迟文表情瞬间变得痛苦:“我就知道!但本来就要那么说的啊,不先摆好姿态怎么行,我怎么知道她会突然开口,还给那些老不死的提了个醒,这不是给我惹事吗?本来看到她还很高兴的。”
尉迟文越说脑袋越低:“我刚刚应该换个说法的,说不定就不会激怒她,为什么她就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样好对付?铁嘎不是说真金白银就可以了吗?我也觉得没问题,但这女人好像不领情……”
下人噎了噎:“有些人是与众不同。”
“不行。”越想越觉得有问题,尉迟文一声令下:“掉头。”
下人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掉头。”尉迟文准备将缰绳抢过来。
这个动作太危险,吓得下人连忙将马车停了下来,回头就说:“大人,现在回去干嘛?要去找于姑娘吗,可是您刚刚才说了那种话,这会儿牛家村的人都在气头上,现在回去可不妙啊。”
他举目望向周围:“他们肯定要跟着,现在回去,搞不好真要出事。”
哈密武士们见马车停下,也依次停下自己的坐骑,耐心等候。
“不用,让他们都回去,只有你和我回去,就悄悄的看一眼,不惊动其他人。”尉迟文烦躁地揉着头发:“那些老头应该都走了,惹不了什么事。”
下人还想要劝尉迟文。
“掉头,”尉迟文声音陡冷:“我不会再说下一遍。”
下人无奈,只好操纵着马车回头。
第三十三章 尉迟文的爱情(八)
有夜幕遮掩,马车穿过村子的小巷,重新停在了离老村长家不远的过道。
从帘子里可以看到,村长家还亮着。
不过门口的灯笼已经灭了,显然已经送走所有客人。
“她会不会走后门,我没看到驴车。”尉迟文看着门外的景色说道。
“是有个后门,我路过院子的时候看到过,在厨房边上。”每到一户人家,下人都会立刻观察和记住那间房子的布置,跟在尉迟文身边的每个人都会养成这种习惯。
尉迟文从马车上下来,小声:“我们去后门。”
下人跟着下车,更小声:“大人,小心点,被人看到就麻烦了。”
“我知道!”不耐烦地,轻声轻气。
于是,两个黑影,蹑手蹑脚,来到老村长家外墙拐角。
稍稍抬头,会发现厨房窗户仍有烛光,隐约传出水流声和碗筷敲击的响动。
接着,又看见了于若菊拴在门口的驴子。
尉迟文脸上立刻浮现笑容:“我就说她还在!”
……
于若菊当然还没走。
四桌人留下的杯盘狼藉,还需要她们几个女人做收尾。
把最后一摞小碗放回厨房里,于若菊解开围裙,一手一个,提着垃圾往后门走去。
刚踏出门槛,她就瞄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谁!”于若菊警惕敏锐地问。
身影没有动,显然没有躲避她的打算。
于若菊驻足观察,显眼的着装,让她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尉迟大人。
后者也看着他,嘴角噙着笑,态度方才饭局上的样子截然不同。
片晌,他咳嗽了一声,一脸疑惑:“诶?我随身带的文扎呢?”
见于若菊一直望着他,抬手对她做了个“随意”的手势,垂眼瞥地面,自言自语:“怪了,到底掉到哪儿了,我记得我吃饭时没拿出来过。”
于若菊悄声呵了下,拎着垃圾,直接越过他。
刚才还在假装找东西的尉迟文,抬起头,正视前方,望向女人的背影,在与他逐渐拉开距离。
他深吸一口气,小跑过去,走在她身边问,殷勤说:“这东西还用你扔啊,我帮你。”
手巴巴地伸过去,顺便还给自己找借口:“不用感谢我,我这人心善。”
于若菊斜扫他一眼,躲避的姿势已说明一切。
尉迟文咬牙,只能跟着女人一直走到深坑边,看着她将垃圾丢下去。
于若菊拍拍手,看向他,问:“你不是找不到文扎了吗,怀疑丢这了?”
面对女人突然投来的目光和文化,尉迟文下意识的点头。
“我回村长家帮你找,拿到立刻离开,好吧。”
驱逐口吻很鲜明,男人点了点头。
窄巷里,两人并肩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尉迟文觉得心里很雀跃,欢腾,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不断跟于若菊搭话,就觉得时间过的非常快。
“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
“穿我的衣服吧。“
“……不用。”
“今天……嗯,”尉迟文的声音有些迟疑:“态度有点不好,不是针对你的。”
“……”
“当时没有办法,你懂吧。”
“……”
“但话说回来,牛家村的地我肯定是要的,这没得商量,懂吗?”
“哦。”
“我今天去你们店里吃汤饼了,张小七把我的话给你说了吧?”
“没有。”
“嘶。”尉迟文感觉自己白放了那么多钱:“回去记得问她,知道吧。”
“哦。”
到了门口,于若菊停步,回头说:“我进去帮你找,你在这等着。”
“行。”尉迟文连连颔首。
尉迟文长舒一口气,目送她往里走。
铁喜之前和他提过一个建议,就是大半夜去北海郡王府家,给赵姝住的院子里丢纸条,然后私会说话。
他当时觉得铁喜很蠢,可现在发现,不是铁喜蠢,只是他当时还不理解。
女人走了没几步,突然停下身,回到尉迟文旁边,手突然搭在他的胸口处,纸张清脆的声音响彻在夜幕之中。
尉迟文:“……”
尉迟文有点僵硬,无话可说。
这女人有点聪明。
于若菊放在他胸口的手顿了顿,什么都没说,直接掉头走回门边。
然后回头注视着尉迟文。
“咳咳,原来没丢,我没注意到。”男人他微微叹气:“人有时候就奇怪的很,明明东西就在手边,但怎么都找不到。。”
“嗯,”于若菊看着他:“找到了,你可以走了?”
“好。”他应了应,转身想走。
“尉迟文。”于若菊忽然叫住他。
尉迟文回头看她,不知道这女人想和他说什么。
于若菊的眼眸与夜色一般:“别找我了。”
尉迟文愣神:“我没找你啊。”
“这个村子,不会消失。”她音色放低,语气里的严肃和威胁清晰可见。
这女人,尉迟文轻笑一声:“你以为我接近你是为了方便动牛家村?”
“没有,”她立刻否认:“你是见色起意。”
“……”很好,总结的非常完美。
尉迟文双手抱在一起,昂了昂下巴,坦白承认,不见羞色:“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于若菊回:“但这种事情你可以停止了。”
“为什么?”尉迟文看着她的眼,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拒绝自己。
他重新望向她,笑吟吟的眸子里却看不出什么笑意:“如果我就是要你呢。”
于若菊表情没什么变化,回道:“是吗,你要娶我为妻?”
她语气稀松寻常,仿佛在说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
…………
尉迟文完全懵了。
他完全没想到于若菊问的这么直接,一时间居然说不出一个字。
他确实没想过这一点。
他想要得到这个女人没问题,但从没想过娶妻这件事。
“好了。”于若菊也不需要他回答:“赶紧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这种贵人该来的地方。”
…………
不知是那晚尉迟文在村长家说的一番话给了她什么影响,还是担心于瑞兆会私自将这间房子卖掉的缘故。
这几日,于若菊都会回到牛家村的老宅休息。
她和于瑞兆没什么话好说,见到的次数不多,至于他白天都去哪里了,她根本不关心,也不在乎他为什么可以这么久不去私塾。
每天晚归早起,照旧去汤饼店,然后下午出摊卖馄饨,为生计奔波。
于若菊今天到的比张小七早,索性先在店里打扫了一番,张小七是从隔间出来的,还打着哈欠。
于若菊望过去:“昨天怎么没回去睡。”
“昨天突发奇想,想着要不要给汤头里加一点鸡汤,味道会不会变得更好,就试了试,结果弄了一个晚上,感觉味道还没之前的好,真不知道七哥汤饼店的汤头到底是怎么调出来的,为什么就是比别人家的汤饼多些味道。”
“那是人家红火的根本,我们不可能知道,你再去休息会儿吧,这里我看着就行。”
张小七摇手:“不用了,一起来就行,对了,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
“嗯?”
“昨天你去卖馄饨的时候,有个人来店里了,你认识的。”张小七的语气突然变得欢快起来,看着于若菊的眼神有些促狭。
“谁?”语气很平淡,对张小七话里的那个人丝毫不感兴趣。
“牛平安!”张小七说出这个名字,顿了顿,又改口道:“不对,现在应该叫南沐泽!他从河南府回来了,昨天还来咱们这吃了汤饼。”
女人的身子当即僵住了。
张小七好像没看到,用惋惜的语气说:“他来找你,但那会儿你不在。”
于若菊低了低头,将情绪压回肚子里,她走回张小七面前,问:“他找我干什么?”
张小七说道:“泰阳阁的老板不是开了家新的酒楼吗,邀请他来题词,他想让你也去。”
…………
晚上,万家灯火即将升起的时候,于若菊站在一家酒楼前。
酒楼新开,外加邀请了在整个大宋都小有名气的才子,所以也注定了此刻酒楼里惹眼的盛况。
东京城曾经最有名的才子是柳三变,很多人讨厌他,但有更多人簇拥他,因此当柳三变死了以后,无数才子想要模仿他,然而至今没有一个人能达到他的高度,即便如此,还是有一部分有真才实学的才子闯出了自己的名声。
一个在门口的小厮见到她,看到她普普通通的衣衫,身上也没有什么装饰品,不耐烦的想过来赶人,当于若菊报出自己的名字时,小厮的态度立刻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变化,热忱的邀请她往酒楼里走。
显然,牛平安早就和他们打过招呼。
于若菊跟着他上了酒楼里比较好的雅座,这里位置虽然偏僻,但视野却很好,能将整栋酒楼的环境尽收眼底。
活动正在继续,一名妙龄少女指着店里装饰用的竹子,让南沐泽作词,后者只是稍加开口,一首漂亮的《咏竹》便跳跃在了纸张上。
于若菊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男人留了一些胡须的缘故,看上去比过去苍老了些,声音也有略微的变化,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嘶哑的感觉。
第三十四章 还没开始就要结束的故事
于若菊看得出神。
酒楼里很热闹,所有人看完这首《咏竹》之后,纷纷叫嚷让他在做一首。
这一次连思考都没有,一首新的词就完成了。
牛家村很早之前,来过一位落魄的才子,牛平安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但是家中负担不起他上私塾的花费,于是牛平安选择跟随那位才子离开。
他的名字不好听,于是他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南沐泽,连姓氏都不要了,目的就是和过去彻底切割。
多年之后,南沐泽这个名字在河南府有了一片天地。
他在台上作词,来。
一时间,酒楼的一层热闹非凡。
“我不想种一辈子地,我要念书,以后一定能出人头地,到时候我就娶你当老婆。”
于若菊清晰记起,少年在田里指着天上的太阳,大声喊道。
她那会还在旁边嘲笑:“你家连先生的束脩都出不起,谁会白教你啊。”
想到这,于若菊垂了垂眼帘。
她也说不清自己的情绪,来这里只是想看一眼他,现在看完了,也就该走了。
也是这一刻,酒楼一层忽然安静下来。
牛平安站在所有人中间,静默少倾,开口说:“东京城是我的故乡,我就是从这里离开,开始我的求学之路,可惜这么多年,一无是处。”
台下笑出了声,以为牛平安在自嘲。
“这些年一直不敢回来,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我失言了,我说要娶她为妻,结果没有做到,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所以我写了一首词。”
众人再次沸腾起来,纷纷嚷着让他把那首词念出来。
于若菊的脚步顿了一下,也看向了他。
…………
尉迟文是被铁嘎硬拖出来来喝酒的,这几天,他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处理乱七八糟的事务,拔不出身。
铁嘎之所以来这里,还是因为那个叫做紫竹的头牌,女人早就听闻牛平安的大名,据说这个人的才气是最接近柳三变的,说什么都想来看看。
另一个则是泰阳阁的老板,和哈密商会的人很熟,得知紫竹想要来看牛平安,就立刻邀请她和铁嘎来这里。
“他们都说南沐泽的词风和柳三变很想,我不这么觉得。”泰阳阁的老板笑呵呵的说道:“我觉得他的词比柳三变多了两分高雅,又少三分俗气。”
尉迟文撑着下巴,心不在焉喝着香梨汁,他对这些所谓的才子一直嗤之以鼻,有本事你就在科举上证明自己。
无非就是才学比不过别人,科举落榜多次,才给自己标榜时运不济,靠做一些风雅之词,混迹在酒楼青楼,舞文弄骚,骗骗没见过市面的小丫头。
泰阳阁老板回头,打趣的问尉迟文:“尉迟大人今日怎么不喝酒?”
“他说心情不好。”铁嘎替他答道。
泰阳阁老板忍不住笑道:“我猜是因为哈密商会的事情,牛家村的事情辛苦尉迟大人了。”
你把嘴闭上,没人当你是哑巴。
尉迟文淡淡瞥他一眼。
接下来,那个男人说了一段深情独白,听得尉迟文的想把桌上的杯子全部丢过去。
倒是铁嘎看到紫竹激动的模样,装出一副深沉高雅的模样,缓缓点着头,表示对这个男人的肯定。
太恶心了,想走人。
尉迟文本来半个屁股都抬起来了,突然逐渐僵起了上身。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女人,就站在酒楼的二层。她坐在凳子,表情不惊不喜,古井无波。
尉迟文完完全全认出了于若菊,铁嘎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个女人。
“那女人就是你看上的那个?”铁嘎拉了拉尉迟文的胳膊,试图求个答案,可尉迟文始终沉默不语,只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摆,却没开口说一个字。
被铁嘎拉烦了,才心烦意乱地蹦出一句:“对,就是。”
旁边泰阳阁老板好奇得不行:“谁啊,尉迟大人看上哪家女子了?”
尉迟文没答,只是看着。
牛平安应该早就发现于若菊了,念词时目光一直望着她,令很多在场的客人,也慢慢找到了在二楼的女主角。
有好事的少女和年轻人大声和于若菊打招呼:“快下来,快下来,嫁给他!嫁给他!”
铁嘎看着汹涌的人群:“怎么说,我帮你把这群人全赶走?”
尉迟文在心里骂了句,没理铁嘎,刚准备站起身,就看到那个女人忽然站起来,然后顺着楼梯一步步往下走。
她要做什么?
尉迟文表情越来越冷,连铁嘎都能感受到自己这位兄弟周身的寒气。
牛平安仍在抑扬顿挫念着自己的思念之词,情深意切。
许多人吹着口哨,呼喊声越来越激励,为即将见证一场破镜重圆的爱情故事而兴奋难抑。
于若菊步伐很均匀,与平时走路没什么不同。
铁嘎能感觉到尉迟文在压着火,看向与若觉的眼神里几乎要冒出火了。
“怎么说,抢?”铁嘎再次问道。
至于泰阳阁老板是反应,或者其他人怎么样,他都不在乎。
他只知道,尉迟文自己兄弟,只要他说,他就会立刻冲上去将那个女人扛起来,然后撞翻门口所有人,将那个女人掳掠回家。
泰阳阁老板也发现了不对,表情有些难看,看看铁嘎,又看看尉迟文,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正在他满心祈祷的时候,人群忽地响起一长嘘,所有人的表情都很遗憾。
因为牛平安词里女人,并没有穿过人群中央,抱住那个为她写词的才子。
而是从人群身后经过,径直从大门走了出去。
嘭!
杯子倒地的声音响起。
尉迟文倏然起身,头也不回走下楼去。
泰阳阁老板直到彻底看不到尉迟文的影子,才心有余悸问:“尉迟大人,是怎么回事儿啊?”
铁嘎本来想跟出去,但想了想还是没走,将被尉迟文打翻的杯子扶起来,挥挥手:“你少管闲事。”
…………
于若菊来到外面,冰冷的风砸在脸上,她才觉得好受了一些。
她早就猜到了牛平安会这样,他特意邀请她过来,如果不是为了重归于好还能为了什么?
她一点都没有感动到,只觉得恶心。
从牛平安开口诉说过往的那一刻起,她突然意识到,这世上原来真有这么无耻的人。
当初丢下她的人是他,对她做出承诺的人也是他,毁掉承诺的是他,现在又想挽回的人还是他。
背后像是有一只鬼,于若菊走的非常快。
想要,快点,再快点,离开这个恶心地方。
突然,她胳膊被拽住,那力道大而急,直接把她整个人扯了回来。
于若菊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慌,视线冷不丁对上身后人的脸。
是他。
尉迟文怎么在这?
于若菊愣了愣。
“你做贼的啊,走得这么快!”
他恼火的说道,然后一手指着后方,眼光灼灼地质问她:“酒楼里那个作词的废物是你什么人?青梅竹马,还是两小无猜?一点本事没有,就会在那感动自己,老子看到就恶心,你还和他认识?”
……
尉迟文劈头盖脸砸了一堆话,但见女人一直盯着他,也不说话,胸口汹涌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感觉自己的语气好像太凶了,跟那天在牛家村一样。
他定了定心绪,放轻语气问:“说话啊,怎么不说话?”
尉迟文的出现,完全在于若菊意料之外。
这一会,她才反应过来,然后发现尉迟文还握着自己手腕。
她深吸两口气,命令:“放手。”
尉迟文没动,呼吸也平和了许多,接而没来由地说了句:“你不会真喜欢那些恶心的调调吧。”
他到现在都不理解,怎么会有女人喜欢那种人?
会做几个词就厉害了?
大王七岁的时候就写的比他强多了,一群废物罢了。
于若菊表情没什么变化:“尉迟大人,麻烦放开你的手。”
疏离的态度,没让男人知难而退,反而让他恼火的将她的胳膊抓的更紧。
“于若菊,我告诉你,他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这辈子也被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
听到男人的话,于若菊不怒反笑,反问回去:“我和他怎么样,和你有关系?”
话罢,于若菊看见尉迟文的眼光飘忽了一下,他整个人突然变得沉默起来。
但很快,不过须臾光景,尉迟文依旧没有放开她,他哂笑的重新抬起头,答道:“怎么没关系。”
于若菊长呵一口气:“有什么关系。”
“你要做老子的女人。”尉迟文的声音带着命令:“老子不是什么人都能看上的。”
“老子现在就要你,懂吗?”
听的人不为所动,尉迟文却觉得胸口跳动的厉害。
于若菊无声地注视他几秒,缓缓开口:“让你失望了,尉迟大人,我不想做你的女人,你可以放开我了。”
手腕上的力道,突然间轻了许多。
这时,后面有脚步声传来。
尉迟文回过头,是泰阳阁的老板,身边还跟着铁嘎,还有一个人,牛平安。
牛平安明显看到了自己身后的于若菊,加快步子,往这边赶。
于若菊也看到了他,扭头就走。
她一走,尉迟文没有追上去,而是冷笑的站在原地,挡住牛平安的去路。
牛平安窝火的很,想要推开尉迟文。
“你今天敢碰本官一下,明日本官就可以去大牢里见你,你可以试一试。”尉迟文冷笑。
牛平安当即愣在原地。
“他让你试试,你就试试。”铁嘎在旁边冷笑道,这里要是哈密,这男人早被他提起来,像小鸡一样丢开了。
“官就可以强抢民女吗?”牛平安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儿,咬着牙说道。
“你哪只狗眼看到本官强抢民女了?不服气?不服气你也去考取功名当官啊,没那个本事考上,就给本官闭嘴。”
尉迟文冷笑一声,也不管牛平安是什么反应,说完这句话,转过身施施然离开。
第三十五章 哈密人的恶趣味
铁喜躲在墙角,身边只有一个小家碧玉的女子。
不仅仅是他,所有从哈密来的,又和王家走的比较近的商人官员最近都有这个喜好。
尉迟文喜欢上了一个女子,而且不是普通的喜欢,他们通常将它形容为爱慕,一家子姓铁的天天抱成一团,议论着这件事。
在这个所有事情都步入正轨,只等待结果发酵的时间里,这是一味很好的生活佐料。
于是,每个人有事没事的时候都会路过这家汤饼店,或是要上一碗汤饼,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那个女子,或是像他一样,站在角落,偷偷瞧着。
不敢光明正大,否则惹得尉迟文发怒。
于是,他就看到一个男人站在汤饼店的不远处,目光也一动不动的看着里面。
张小七将吴家院子今天要的汤饼放进食盒,然后陪于若菊一起提到板车上排好,在她旁边交代:“吴家很挑剔,送去的汤饼洒出来一点都不行,路上一定要稳。”
“嗯。”女人顺手检查了一下板车,确定没有问题,才抓上板车的扶手。
“走大道,别走小路,路上不安全。”每逢外送,张小七都会这样叮嘱。
天天如此,台词从来不变,但那份温馨感,还是一如往常。
“我知道。”于若菊抬起车子,往前走。
“别跟马车抢道!”张小七还在门口喊着。
于若菊淡淡一笑,稍稍回头,刚要和她应一声表示听到了,但马上,她的嘴唇就抿住了。
因为她无意瞄到了一个人。
一个男人,就站在店门口的大树旁边,纵横的枝杈和密集的树叶将阳光拦住很多,星星点点的斑驳尽数撒在他身上。
男人看着于若菊,什么话都没有说。
牛平安。
于若菊收回目光,视若无睹,推着板车准备从他身旁经过。
男人伸手拦住她,站在她面前,声音并不掩饰自己的焦急:“若菊,我想和你谈谈”
于若菊推了一下,但是没推动,看他:“我没什么想说的,劳烦让一让。”
说话的时候,声音冷静眼神淡漠地看着他,里面什么感情都没有,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赵姝这些天经常从其他人口中听到于若菊这个名字,虽然没有特意了解过,但口口相传中,还是知道她的不少事情。
她完全不理解这是为什么。
尉迟文是哈密国的重臣,又是铁喜一手培养出来的,未来更是铁喜这位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无论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没有拒绝尉迟文的理由。
偏偏她自始至终都对尉迟文不假颜色,这是一件很没道理的事情,更别说在有尉迟文的前提下,还和一个混迹在风月场所的浪荡才子不清不楚。
于是,她将自己的疑问告诉铁喜。
铁喜思考了片刻,给她了回答:“我不知道。”
这个问题,铁家宅子里都快讨论烂了,无非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女人心机很深,另一种就是她脑袋有问题。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身上九成九都长了反骨,看不惯世间的一切,尤其是位高权重的人,这种人往好里说是‘清高’,‘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往不好里说,就是有多少难听的字眼都可以安放在他们身上。
不可否认,这世上确实有真正‘清高’的人,但他们没一个人觉得会是于若菊。
他们两人在角落小声说话时,张小七听到了店外的动静,匆匆赶出来,望望牛平安,又望望于若菊:“要不我去送吧,正好这会儿店里也没什么人。”
“不用。”于若菊毫不迟疑的拒绝。
“那我来帮你推。”手握在板车的扶手上,牛平安纹丝不动:“你要去哪儿,我帮你送。”
“我自己送就可以。”于若菊牵了下唇角:“你回去吧,我还要赚钱养活自己。”
“于若菊。”他喊她全名。
“南沐泽。”她却叫了他现在的名字。
前者声音焦灼不定,后者声音则已经隐隐动怒。
就在此刻,一个穿着兜裆裤,甩着鼻涕的胖男孩儿跌跌撞撞向这边跑来,从看到于若菊开始,视线就没有移开过。
邻居婶子的四岁儿子,于若菊看向他,胖男孩儿跑近了,才口齿不清,断断续续的说道:“瑞兆冲撞了……贵人……人家……说要打死他……我娘让我来,找你……”
于若菊无言。
明明站在太阳底下,女人的身体里却开始由内而外的渗出冷意。
她看了看牛平安,突然有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向她袭来,像一个壮汉的拳头重重的抡在了她身体上,从胸口,到脑袋,硬生生发疼。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好像她生下来就是为了受苦一样。
爹娘有了儿子之后,就毫不犹豫将她抛弃,带着儿子走进繁华的东京城,后来,她靠着自己挣到了饭吃,他们又找到她,理直气壮的要求她将积累的一切奉献出来,无数次,她想咬着牙和他们翻脸,却被血肉亲情所绊,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现在,出了事,第一个想到的人又是她。
“于若菊。”牛平安叫她。
他很想说,如果她嫁给他,这些事就可以和他毫无干系,外人也不会说什么,但话没说出口,他又说不下去了。
因为这个女人又露出他熟悉的眼神,不是无助,悲伤,而是愤怒,和明明已经走投无路了却还硬憋出的倔气。
他印象里,这个女孩儿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
“放手。”她语气很平静,谁都听的出来是爆发的前奏。
张小七也很关心她:“要不我去把这事告诉你娘,你就别去了。”
于若菊没答话,只是将板车的扶手放下:“吴家那边,只能让你去送了。”
“行,我现在就把门关了。”张小七忙不迭转身回去关门。
于若菊想要离开,牛平安依旧死死站在她面前。
张小七左右为难,不知劝哪边,但内心的天平还是偏向于若菊。
她跟着劝男人:“牛哥,你让她先走吧,你们的事来日方长,不是吗?”
她和于若菊从小就在一起,朋友的情绪变化,她比谁都清楚,再拦着,今天这里可能就要上演一出全武行了。
牛平安轻轻叹气,让开了身,同时也开口说:“我和你一起去。”
回答他的,只有女人头都没回的背影。
…………
西水门如今算的上东京最繁华的地方之一了,因为铁家的缘故,哈密来的商人都喜欢将自己的铺子开在这里。
自然而然,这里的环境和几十年前也有很大的不同,光是道路便肉眼可见的比过去宽阔了一倍,于若菊路上和人打听着,很快就来到出事的地方。
她到的时候,于瑞兆正和一个同样年纪的少年跪在地上,一脸悔意和恐惧。
那个少年她认识,叫卢进财,他爹是卖烧饼的,这几年生意好,据说攒了一点小钱。
两个瘦不溜秋、差不多高的少年,看到于若菊,都像是看到了救星。
“怎么回事儿?”于若菊问。
“我完蛋了。”卢进财揉揉已经红肿的眼睛:“死定了。”
“把事情说清楚。”于若菊稳着心绪问。
卢进财满脸绝望的答:“瑞兆说想骑我家的驴车玩,我就和他一起在路上玩,但是撞到了贵人的马车。”
“……”
闻言,于若菊一把揪住于瑞兆领子,狠狠瞪他:“你驾过驴车吗,就敢骑到大路上!”
于瑞兆深知是自己的错,只能抹着眼泪求饶:“姐,我不是故意的……”
他浑身颤巍,连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心堵得不行,于若菊倒吸一口气,松了手,目光向前方看去。
马车安安静静的停在那里,能看到,马车的轮子有几道深深的划痕,还有些许的变形。
一直站在两个少年面前的年轻男人,有点面熟。
也是此刻,马车的帘子被撩了开,慢慢露出一张俊朗干净的面孔。
于若菊不由的屏住呼吸。
不知道是因为认出了这个人,还是他那一脸略显得意的笑容,在日光下,与之前有一种格外的不同。
“这真是巧了。”
车里的男人拢起一分笑意,甚至还打了声招呼,语气轻快,像是平日里去青楼和妈妈打招呼的少年郎。
卢进财和于瑞兆面露疑惑,相互对视一眼。
不知道这位刚刚被他们撞到的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明明方才声音里还听的出怒气。
于若菊垂了垂眼,径直走过去。
下人在于若菊出现的时候,便立刻认出这张让自己主子魂牵梦萦的脸,本来还有些盛气凌人的表情迅速变得低微讨好,笑道:“于姑娘,没想到您来了,这两位是……”
说这话时,还不自觉地屈了点上身。
见下人的态度这般卑躬,两个少年郎更是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于若菊抿了抿唇,指着于瑞兆:“他是我弟弟。”
下人讶异地瞪了瞪眼。
此话一出,车里的人也坐不住了,从马车里下来。
示意下人让开,自己则站到于瑞兆和卢进财前面。
“亲弟?”他问道。
“嗯。”于若菊低声回。
尉迟文笑了笑,什么叫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你站起来。”尉迟文叫于瑞兆:“让我看看你的脸。”
于瑞兆没懂他的意思,愣愣的看着他。
第三十六章 于瑞兆
“把头抬起来,给我看看。”尉迟文眉心皱起来。
于瑞兆听话地抬头,让尉迟文可以仔仔细细看清他的脸。
尉迟文歪着头,瞥瞥他,又瞥瞥于若菊,来来回回好几次,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这个过程中,他的嘴角慢慢向上扬,到最后,谁都能看的出来他心情真的很好,但是那笑容看着让人很不舒服。
他挑眉:“你是她弟?”
于瑞兆不知道尉迟文一次次重复这个问题是为了什么,但也低声下气的点头:“我是。”
尉迟文又偏眼看向于若菊“确定是亲姐?”
于若菊也不知道尉迟文心里打算着什么,抿着唇点头。
尉迟文忍不住笑出了声。
所有人都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反应。
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尉迟文慢慢收敛了笑容:“就是觉得,有点意思。”
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自己正好因为于若菊的事情心情不好,没想到对方就撞到自己手里了。
下人看到这里已经明白了,今天这事已经过去了,无非就是自家主子准备趁此机会问这位于姑娘要挟些什么。
“我呢,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尉迟文目光笑着扫过众人:“但这事没个说法也不好解决。”
于瑞兆头都快低到地上了,双腿也在发软,但本能告诉他,从自己姐姐出现后,这事已经不算什么事了。
莫非这个男人就是尉迟文?
他知道这件事,但在今天之前,他并没有见过尉迟文本人。
“我们会安价赔偿大人……”于若菊张张口。
尉迟文看她:“赔偿?”他冷笑,一点都不掩饰话里的轻视:“只赔偿就够了?”
于若菊顿了顿:“大人想要我们怎么做?”
“第一次驾驴车?”尉迟文倒是回头看向于瑞兆。
于瑞兆不敢吱声。
尉迟文上下打量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的少年两眼:“不会驾驴车还敢上路,小子,我很欣赏你。”
他哼笑着,不知是褒是讽。
于若菊也没有说话。
尉迟文笑了会,对后面的下人招了下手。
“大人。”下人连忙附耳过来。
尉迟文望向于若菊,眼光直接,嘴里却在吩咐宋至:“捕快等下到了,你把他们打发走。”
“啊?”
“不用他们赔偿什么。”尉迟文扬着唇,笑眯眯:“算这两个小子运气好,撞的人是我。”
闻言,于瑞兆诧异抬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却见这位身穿华服的贵人,眼睛总是时不时落在姐姐身上,满脸都是若有所图的笑。
他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贵人就开口,提出另一个条件:“让你姐来陪我。”
尉迟文挑着眉毛,毫不心虚,语气理所当然。
陪他?
能陪什么?
于瑞兆有点懵,继而血往脑袋奔涌,整个人直接站起来,要不是还有一根理性的弦绷着,恨不得一拳砸在尉迟文的脸上。
他知道姐姐相貌生得好,被这种高官贵人看上的可能性很大,可前提是不能因为他,才让于若菊去做这种事。
于瑞兆脸憋的通红,好半晌,突地梗起脖子开口:“不可能!冲撞你的人是我,你把我送去衙门,或者直接砍我的头都行,但是打我姐的注意,你想都别想,我和你拼命!”
话落,直接被于若菊扇了一巴掌:“闭嘴!”
这巴掌一点力都没收,直接将于瑞兆扇懵了,一动不动的看着于若菊。
“你要我怎么陪你?”于若菊看着尉迟文。
她知道自己家的情况,如果尉迟文较真,最后她父母肯定会找到她面前,她看不起于瑞兆这个人,但无论如何,她还是姓于。
最重要的是,这段时间,她大概清楚了尉迟文的性子。
如果他愿意,早就可以用各种手段来逼迫她,但是他一直没有那样做,既然之前没有,那么这次也不一定有。
她清楚尉迟文现在对她兴趣很大,借着这份兴趣,这件事说不定简简单单的就过去了。
毕竟,在东京城如今这个大环境下,撞了一下马车而已,根本不算什么大事。
她心里很清楚,这就是此刻最好的处理方式。
“于若菊!?”于瑞兆急得直呼她全名:“你下贱。”
“我下贱?”于若菊淡淡的笑了:“爹娘将所有积蓄拿出来供你上私塾,学没学到东西你自己心里清楚,不将心思放在读书上,处心积虑的勾搭保长的女儿,于瑞兆,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下贱这两个字?”
“我说了这事和你没关系,不用你管!”于瑞兆气的眼眶发红,完全是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你真有本事就把心思放在学业上,以后考出功名,混个模样。”于若菊直接瞪回去,她已怒到极处:“没本事就闭嘴,别给家里再祸!”
尉迟文挑起眉毛。
“什么意思?”尉迟文打断他俩,瞥了眼这个已经开始掉眼泪的小子:“还哭了?我说让你姐姐给我当洗脚丫鬟了?”
“还是让她陪我睡了?”
“我说来陪我,就是要陪我睡觉?”
于若菊深吸一口气,定了定情绪,她问:“说吧,你想让我陪你什么?”
尉迟文回头看了眼自己的马车,笑了:“我看你驾车的水平不错,既然如此,你就来给我当阵子马夫吧。”
“怎么样?”他勾了唇角:“这条件不过分吧。”
没料到是这个要求,于瑞兆停下抹泪水的手,一时有些发愣。
于若菊问:“多久?”
“没想好。”
“要去你府上吗?”
“也不是不行。”
“必须一直跟着你吗?”
“等我想好再说。”尉迟文有点不耐烦,自己现在变成东宫的笑话,全因为这个女人,偏偏他还没办法还嘴,因为所有蠢事都是他自己做的。
尤其是,他刚刚绝对没有眼花,右手边十丈远的那棵树后,铁喜带着赵姝就在那看他笑话。
于若菊不再说话,沉默的点点头。。
“行了。”尉迟文回头看了眼下人:“你在这等着,等下捕快到了,你找个借口把他们打发走,别生事。你们,再给我找一辆新的马车过来。”
“回去要是被问起来就实话实说。”他目光若有若无的看了眼铁喜的方向:“别给老子找那些可笑的借口了。”
“是。”下人立马听命,也很委屈,之前那些借口,不都是尉迟文让他找的吗?
尉迟文又瞄了眼闷头不语的于瑞兆:“不掉眼泪了?”
少年僵了僵身子,嗓音若蚊:“谢大人……”
他冷哼:“要谢就谢你姐,我可没帮你,走吧。”
尉迟文的目光又落在缩在边上围观了老半天的卢进财:“你的破驴车自己去收拾。”
“是是是!”少年赶忙点头,回头就准备跳上自己的小驴车,心里想着回去好好向佛祖烧炷香。
“站着,”尉迟文叫住他,问:“你会驾驴车吧。”
卢进财挠头憨笑:“小人会,小人会。”
“行。”尉迟文点点头:“你俩一块回去,赶紧从我面前消失。”
快点滚,全滚。
下人站在尉迟文身边半天,张口又闭口,此刻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大人……我回去了,那您呢。”
“跟我的新马夫走,有什么问题?”
下人:“……”
尉迟文冷着眼瞥他:“我本来就准备去牛家庄一趟,正好让她送我,已经耽搁半天了。”
说完,又像是不经意的叹口气。
于若菊看他两眼,启唇道:“我送你去牛家庄。”
下人牵着一辆马车过来,把马鞭交到于若菊手里。
于若菊回过头看尉迟文,后者迅速移开目光,望着远处的风景。
“不走吗?”于若菊问。
“走。”尉迟文轻描淡写答,想笑,又不能笑,更不想让暗处的铁喜看笑话。
今天回去,还不知道他会怎么编排自己。
于若菊又淡淡看了他一眼,将马车的帘子掀开,看向他,没说话。
尉迟文没有动。
“你不走吗?”于若菊催他。
她在怀疑这人是不是有什么病,她已经不止一次看过他突然跟木了一样。
尉迟文人高腿长,很轻松的上了马车,但没有坐进去,而是坐在马车的边上,也就是马夫所在位置的旁边。
于若菊没管他,上了轿子,拉紧缰绳,甩动马鞭。
她操纵马车的水平很高,马车行驶的又稳又快,很快出了西水门。
耳边是奔涌的风,女人乌黑的长发,有一下,没一下地从他眼前蹭过。
他开始考虑自己的坐姿问题,准确说,他不太喜欢这个姿势,他小幅度往旁边挪了下身,贴得离于若菊愈发亲近。
“于若菊。”他喊她。
“你说?”女人回道。
尉迟文别扭地晃动了一下脖子,思考了半天应该怎么说话:“有点快。”
风声有些大,她没有听清,回了句“你说什么?”
“……”
没听清就不是他的事了,反正他说过了。
尉迟文直接松开抓着木板的手,毫不犹豫地揽住女人的腰。
他能感受到,女人的身体突然僵硬。
“放手。”于若菊放慢车速,冷声说道。
第三十七章 风过无痕
他单臂搂着女人的腰肢,一言不发,好像根本没听到女人说话。
“尉迟文。”她又叫他名字。
下一秒,男人转头瞥她,理直气壮:“我这是怕掉下去,扶一把怎么了?”
于若菊:“……”
尉迟文丝毫没有松手的打算,她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拿着马鞭,也腾不出手推开他。
算了……
于若菊叹口气,就当他今天没有多计较于瑞兆的补偿。
任由他圈着自己腰,于若菊再次目视前方,驾着马车往牛家庄的方向驶去。
稳稳刹停在村长家门口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正上方。
于若菊将马鞭放在手旁,回头看尉迟文,等他先下车。
男人单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仍搂着他的腰,懒洋洋地晒太阳,闭着眼一动不动。
于若菊提醒:“已经到了。”
“看到了。”尉迟文懒洋洋的应。
“等会儿再下……”他特意拉长了尾音。
“好。”于若菊没多说什么,脱开尉迟文的手,自己利落地下了车。
手里柔软的触感突然一空,尉迟文抬起头,不爽的磨磨牙,心里暗骂两句,也跟着下去。
脚踩在地面,他深吸一口新鲜空气,然后伸了个懒腰。
于若菊突然开口说:“我不能一直当你的马夫。”
“什么意思?”尉迟文看他。
“汤饼店只有小七一个人,忙不过来,而且钱也不够。”她和张小七的汤饼店生意算不上特别好,只能说够他们糊口,盈余的钱交给帮会后剩不下多少,否则她也不至于在不忙的时候一个人推着板车去卖馄饨。
“我给你……”尉迟文话都到嘴边了,还是停下了,知道自己说了句废话,干脆说:“可以,你现在就能回去帮忙,落日前接我回到东京就可以。”
“好。”
…………
这天下午,老村长发现,这位尉迟大人的心思根本就没放在和他的谈话上。
他全程心不在焉,还时不时的会走神,连自己说了什么都没听到。
尉迟文的心思确实不在这里,实际上,就算没有于若菊,他也懒得和这位老村长在继续废话。
牛家庄是一定要拆的,哈密国就是例子,连皇城都已经扩建过2次了,如果这些人还要坚持,下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是皇旨了。
…………
于若菊回到汤饼店,张小七紧张了好久,一见她回来,就追过来问:“怎么样,没事吧?”
“没事了。”于若菊一边答,一边往里走。
“真没事?”张小七不太相信。
“没事。”于若菊回。
张小七见于若菊不像是骗自己,放下心来,转而想起另一件事。
她叫住于若菊:“牛平安说,如果你想清楚了,愿意原谅他了,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找他。”
“我知道了。”于若菊面无表情答应,然后走进后厨。
张小七:“……”
……
夕阳刚刚到来,于若菊就驾着马车停在老村长家门口。
她发现门边停着的一辆驴车。
尉迟文就坐在上面,对她挑了挑眉毛:“那辆马车不要了,来用这个。”
站在驴车旁边的下人笑着跟于若菊打招呼。
于若菊迟疑片刻,点点头,从马车上下来,径直上了驴车,从下人手中接过鞭子。
驴车行了一段路,速度不快,但也不慢,十分稳当,下人这才松了口气,让这位于姑娘给大人当马夫,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突然听见,正前方驾车的于小姐,突地喊道:“尉迟文。”
音量不大不小,让下人惊讶的是,她竟然直接叫尉迟文的名字。
后者倒也一点不生气,头都没抬的回了一个“嗯”字。
于若菊问:“你能不能进去呆着?”
下人无语的看向尉迟文,这位大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进车里,而是坐在外面,斜靠着身子,就那么看着于若菊,反而是他被尉迟文强迫的坐在车里。
尉迟文声音懒散:“我在这里坐着有什么问题?”
“大人,你还是进来坐吧。”下人苦口婆心的劝道:“这会儿没人倒罢了,等到了东京城,被人看到,怕是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就算您行得正,坐得端,但也要为于姑娘的名声考虑啊。”
行得正,坐得端?
于若菊瞥了一眼尉迟文,后者倒是对下人的话十分满意,虽然没有坐进去,但也不像刚才那样一直盯着于若菊看。
到了东京城,下人就被赶下了驴车,于若菊带着尉迟文继续往铁家老宅行进。
“于若菊。”尉迟文突然开口。
“怎么了?”于若菊头都没转。
“那个废物后来还找过你吗?”尉迟文问。
于若菊很快反应过来,尉迟文指的是牛平安,停顿片刻,说:“没有。”
尉迟文脸上的笑都懒得收,语气十分笃定:“找了对吧,不然你不会犹豫。”
“……”
“瞒我就不必了,我没想对他做什么,他也不配。”尉迟文哂笑:“但苍蝇终归是有些烦人。”
“我和他没关系。”为了避免尉迟文后面说出更多她不想听的话,于若菊迅速补充道:“也不会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是你说的。”
于若菊瞥他一眼,懒得说话。
…………
驴车在铁家老宅外停下,于若菊准备离开。
尉迟文却让她将驴车一起开走,于若菊当即拒绝,却被后者来了一句,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突然让人换驴车,或者我直接把马车送到店门口,天天推个板车,你不嫌累的?
面对尉迟文的话,于若菊只能驾着驴车回去,她知道尉迟文不是开玩笑,他真的会将马车直接丢到汤饼店门口不管的。
比较奇怪的是,尉迟文推开铁家老宅的门时,完全是一副悲愤的表情,像是下定决心赴死的军士一样。
这个时间不算晚,她回去的时候,张小七正在店里忙着和面,听到门口的动静,还以为有食客来了,扬唇回过头准备招呼,见是于若菊,笑容变得更深了:“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这会儿饭食时间都过了,感觉没必要再出摊了,不如休息一天怎么样?”
于若菊摇摇头:“以后应该都要休息了。”
“怎么了啊?”张小七问。
于若菊看她:“我去给人当马夫了。”
“谁啊。”张小七和面粉的手停下来。
于若菊回:“尉迟文。”
“啊——”张小七一愣,随后恍然大悟:“就是你说的那个傻子?”
“嗯。”于若菊看了眼汤锅,回头问:“我记得肉要没了,明天是不是去屠夫帮要头猪?”
“我已经给王大哥说过了,明天就有新鲜的肉送来了。”张小七点点头,注意力都在于若菊刚刚说的话上:“你怎么突然要给他当马夫?”
于若菊抿起嘴唇,停顿了半天,才说:“因为于瑞兆的事。”
张小七好奇问:“就是今天上午那件事?”
“那位贵人就是尉迟大人?”她又问。
于若菊“嗯”了声。
张小七走到她身边,不敢相信地问:“他没惩罚你们?就让你去给他当马夫?”
于若菊点头。
张小七更为惊讶的看她,好半天,才突然笑道:“他是不是看中你了?”
于若菊没说话。
这种事傻子都看的出来。
“这是好事啊——”张小七用力在于若菊肩上拍了两下,笑言:“难怪你不理牛平安了,原来是这样啊。”
于若菊摇头:“跟他没关系。”
“若菊。”见她突地沉默,张小七想了想说道:“你早告诉我这件事,牛平安来的时候我就把他打出去了,我记得你小时候说长大以后肯定要嫁给他,我就以为……”
她顿了顿:“我以为见到他会很高兴。”
于若菊看她一眼:“没什么高兴不高兴的,以前的事我早忘了。”
“嗯。”
“但是……”张小七看着她,语气若有深意:“我们和那些大人是不一样,如果他不准备迎娶你进门,我觉得还是小心点好,你还记得小时候的李大娘吗?就因为那个男人一句话,等了十几年,做梦都以为那个男人会回来娶她,可以飞上枝头,过人上人的好日子,结果……”
于若菊忍不住笑出声,但什么话都没有说,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
第二天晚上。
铁喜与尉迟文几人和哈密商会的商人们在酒楼聚会,于若菊就在外面候着。
她没和其他大人物的随从在一起,尉迟文吩咐她将马车停在酒楼外街道的一个转角处,本以为要这样呆到深夜,没想到当月亮升上枝头时,一个影影绰绰的黑影从不远处走来。
于若菊瞟他一眼,收回目光。
尉迟文来到车边看着她:“怎么,这么不愿意看到我?”
于若菊摇摇头,问他:“结束了吗?”
尉迟文摇头:“没有,不过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太子身上,我就找个由头出来了,太子对商会的事情不熟,我过会儿还得回去。”
他笑了笑接着说:“这不是怕你一个人寂寞吗。”
于若菊不想理他,尉迟文也正如他所说的,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就看到又有一个人影过来了,提着食盒。
于若菊打开来看,是一份上好的酒菜,在黑夜里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做好的。
她愣了片刻,旋即明白过来,尉迟文刚才过来不是没有目的的,而是看她吃了没有。
第三十八章 命脉
既然都送来了,那就吃吧。
食盒里的饭菜正好是一个人的量,于若菊吃完后,将碗筷整整齐齐放在食盒里,不大会儿,酒楼里的小厮果然过来了,将食盒带走,顺便还给她留了一句话,说尉迟大人马上就出来了。
于是,女人驾着车,到酒楼门口接他。
尉迟文出来的时候,先送铁喜上了马车,才转回来:“刚刚和商会确定了给牛家村每户的钱,你家可以拿到两百贯钱。除此之外,等东京城扩建完之后,还会给你们每家每户一间房子,这是太子争取来的,可以说仁至义尽了。”
于若菊拽动着缰绳,往右拐过一个路口:“老村长同意了吗?”
“没有。”尉迟文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不过这件事势在必得。”
闻言,于若菊哼笑了一声,不以为意。
尉迟文皱眉,疑惑的看着女人:“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拆不了?”
“能拆,但只要官府一天不下令,就能拖上一天。”于若菊回道:“牛家村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不是用钱就可以赶走他们。”
“呵……”尉迟文嗤之以鼻:“那问题就来了,他们祖祖辈辈是怎么到牛家村的?不也是从别处迁来的?”
男人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官府是否下令,取决于太子一人,他之所以没那么做,只是不想落人话柄,被某些嘴长的人说,他偏向哈密。想要牛家村那块地的人很多,但没有人给的起哈密商会给出的价格,所以如果哈密商会退出,你们就再也拿不到这么好的条件了。”
于若菊淡淡的说道:“哈密商会拿不走,其他人也拿不走。”
“算了吧。”尉迟文冷笑的看着她:“铁路马上就会开通,在这之前,如果你们还不走,太子也不得不下令了,你们心里也清楚,哈密商会的条件有多好,而且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就是最后的条件。
其实牛家村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阻止不了,他们很多人就是想坐地还钱而已,但要有个度,差不多就可以了,难道你们还想靠牛家村的地换一辈子的飞黄腾达?做梦吧,那些钱已经够你们衣食无忧了。”
他看着于若菊:“不说别人,单说你们家,情况我了解过,供养你弟弟上私塾已经花光了家里所有钱财,你父亲又好赌,如果不是正好在大修铁路需要劳力,他还能挣到钱,你和你娘早就被他卖掉抵债了,现在你娘还能吃上饭,全是靠你,对吧。”
于若菊沉默不语。
尉迟文呵了一声,舔舔上唇,继续:“一个汤饼店每月能赚多少钱,不用回答我,我猜猜,你们两个人干,生意一般的情况下,每月五五分账,一年下来也存不到几个钱对吧,可以说,你们能攒下来的钱,全靠的是你每日支起来的那个馄饨摊,还有给人外送跑腿的钱。”
他听不出是讥讽还是赞扬:“其实你们家汤饼的味道也可以,但为什么赚不到钱呢?原因就出在位置,你们没有本钱去换更好的地方。”
于若菊的胸口重重的起伏了一下,嘴唇紧抿,像是在压抑。
见她反应如此,尉迟文依旧目不转睛盯着她:“所以老老实实的把地卖给哈密商会,你和张小七拿上钱,换一个位置更好的地方开店,皆大欢喜。”
话音刚落,驴车突然发出一声嘶鸣,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尉迟文猝不及防,差点掉下去,恼羞成怒:“你干什么!”
于若菊将鞭子丢进尉迟文怀里,面无表情:“你自己回去吧。”
她一顿,似乎想起什么,从衣袖里将钱袋取出来,丢到尉迟文怀里:“这是今天饭钱。”
说完就准备跳下去。
尉迟文急忙喊她:“于若菊,你干什么!”
女人已经跳下驴车,头也不回。
出去没几步,就被人拉住胳膊。
于若菊停下身,回头看他。
“你到底想干什么!”尉迟文上火的厉害:“天这么黑,你一个人要上哪儿?不怕被人抓走?”
于若菊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眼底没有任何神采:“驴车还你了,我不需要,你自己回去吧。”
她头疼的厉害,心口也酸的不行。
尉迟文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正因为是真的,她才反驳不了一个字,但是,尉迟文懂什么?
他衣食无忧,位高权重,又是太子心腹,位高权重,站在制高点,就因为这样,所以他就以为自己什么懂?
其实换做东京城内,或者说整个大宋任何一个女孩儿,被尉迟文这样的人看上,都算是天上掉了馅饼,不需要对尉迟文有什么感情,只要顺着他的意,就能从他身上得到很多好处。
不需要成为他的妻,只是当个妾,甚至当个见不得光的情人,只要手段得当,也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
很多人会这么做,但与于若菊却觉得不可以。
张小七也曾经说:“于若菊,你是不是傻了?还是把茶楼里那些爱情故事当真了,这世上哪有这么纯粹的爱情,你不想嫁人直接说就好了,需要找借口吗?”
于若菊觉得张小七说的不错,可能是牛平安,也可能是她父亲和母亲,她对嫁人这种事,只是想起,就本能的想要敬而远之。
“于若菊!”尉迟文恼火的吼她:“你忘了答应老子什么了?”
于若菊脚步一停。
她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不遵守承诺的人。
“这里离你府上不远,从这里直走,拐个弯就到了。”她平静的说道。
“这就是你不送老子的理由?”
于若菊无言。
尉迟文掐准了她的命脉。
尉迟文等于若菊回来,坐在旁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好几分钟,驴车上都是一片安静,与先前格外不同。
眼睛已经能看到铁家老宅,尉迟文才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不想逼迫你。”
“你知道我是哈密来的。”
“如果你去过哈密,就知道哈密人最重视的就是讲理,你别笑,这是真的,虽然只对大宋如此。”
“大王是大宋出来的,你听说过他的故事就知道,他是被逼走的,但是他对这片土地的感情很深,对这里的人感情也很深。”
“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但这不重要,反正只要听他的吩咐做就行了,所以你会发现,无论是哈密来的官员,还是商人,口碑都很好。”
于若菊无声的笑了一下。
尉迟文知道她笑什么,淡淡说:“如果不说他们那股子傲气,你还能挑出别的毛病吗?”
于若菊无言。
铁路的工钱,从未亏欠,哈密商人和大宋做生意,也没听说过有勾心斗角的事,所以很多人嘴上骂着哈密人看不起大宋,可一旦有机会和哈密人做生意,还是上杆子的涌过去。
“所以,我不会逼迫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这是原则。”
“我待你如此,你也应当待我如此,这也是原则。”
说到这,他顿了一顿,语气里逐渐有了笑意:“你应该明白的意思。”
这是威胁。
威胁的内容很简单,她怎么对他,他就怎么对她。
如果她今天就这样将他丢在这里离开,那明天,他可能就会像强盗一样抢人了。
哈密人的作风,很直接。
翌日,整个东京城都埋在一片雾霾之中。赵祯身体不好,吸不得霾,所以早朝是由铁喜代为主持。
尉迟文没资格参加朝会,但他想都想的到铁喜会遇到什么,所以当于若菊接到他的时候,就看到男人一直在那笑。
于若菊很想问他,大早上遇到了什么事,这么高兴,尉迟文也不知道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摆了摆手,让她不要多问,转而将视线落在她的衣服上。
一眼就能看出是新做的。
“很漂亮。”他夸赞,然后挑眉:“故意的?”
于若菊知道他什么意思,因为这个男人今天穿的衣服也是新做出来的,头也不回:“不是。”
尉迟文翻了个白眼:“我说,你就不能顺着我一下?”
不算铁家人,他欺负了一辈子别人,现在面对于若菊,却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于若菊没说话。
她想起了张小七昨晚对她说的,嫁给谁不是嫁,为什么不嫁一个能让自己过上好日子的?
说的就是尉迟文。
她知道尉迟文喜欢她,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能瞧上她,但实话实说,她很羡慕他,羡慕他拥有的权利和物质,也羡慕他和周边人的快乐。
太子殿下,还有铁嘎,还有其他人,她都见过,尉迟文看到他们时,脸上露出的笑容绝不是虚假的。
尉迟文今天要去铁路上,清早就已经有很多人在干活了。
驴车快要停下的时候,尉迟文突然看到了什么,目光落在于若菊身上,开口道:“回头。”
拉着缰绳的手停下,于若菊不解:“怎么了?”
“有东西忘带了。”尉迟文解释:“回去拿一下。”
于若菊:“……”
所以她试探发问:“你忘了什么?”
尉迟文若有所思,没有回答:“往回走,到大胡巷子去。”
他不解释,于若菊也没有办法,按照他的吩咐,掉了头,在浓雾里缓慢前进,到了巷子口。
“然后到哪儿?”于若菊问。
尉迟文没有急于回答,撩开帘子往外看,一会才开口说:“你再这等着。”
说完,从驴车上下去。
于若菊的目光也跟过去,不知道他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然后,看到他站在一个摊子前。
回来以后,尉迟文手里已经多了两碗馄饨。
他递给于若菊一碗:“吃。”
“……”于若菊沉默了一下,还是接过去。
馄饨是刚下好的,很烫,味道很不错。
尉迟文熟练的拿起筷子,一口一个的吞咽起来,吃了好几个馄饨下去,才看向于若菊:“看我干什么,你不吃?”
第三十九章 来自战争的风
于若菊端着那碗馄饨。
她很想和尉迟文说,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人,她的时间很重要,挣不到钱,她就吃不上饭,现在给他当马夫,已经将很多事情都压在张小七一个人身上了,再这样下去,就算张小七不说,她也没办法心安理得拿自己的那份钱。
尉迟文不一样,他的时间无所谓,可以跑到工地上,然后再返回,只为吃一碗馄饨。
今天,从起床到现在,她脑子都是今天的汤饼都要给谁家送,张小七一个人揉的好那些面吗,如果碰到意外,张小七一个人可以处理过来吗?
她深吸一口气,问:“你说忘掉的东西,就是这个吗?”
“当然不是。”尉迟文轻松的笑了笑:“是你早上没吃东西。”
话音落下,于若菊愣了愣。
回到汤饼店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雾霾已经散去,刚将驴车停好,回到店里,就看见两个小娃娃指着汤饼店,在门口说说笑笑什么。
于若菊用了三秒就认出了这两个孩子,都是牛家庄的人,其中一个还是老村长的孙孙。
“米米。”她叫那个小男孩儿。
还留着鼻涕泡的小男孩儿抬起头,一望见她就皱鼻子笑了笑:“姐。”
另一个小男孩也回了身,他的父母早早将他带进东京城,看样子养的很好,衣服虽然有些旧,但和人一样,干干净净。
他不认识于若菊,只疑惑地打量着这个大姐姐。
“嗯。”于若菊应了声。
米米只看了于若菊一眼,目光就落在店门旁的驴车上,笑嘻嘻道:“姐姐,你现在不推板车啦?”
“不推了。”
米米眨了眨大眼睛:“我听奶奶说,你和一个大官人好上了,大官人送了你好多好东西,这个驴车也是。”
于若菊:“……”
没办法解释。
小孩子懂什么呢,自然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于若菊弯唇一笑,并不打算辩驳一个字,只问:“你们来吃汤饼?”
“我们吃过拉。”米米摇头:“我和蒋东子,还有蒋爷爷一起来的,爷爷说要给我们买点肉。”
老村长在?
于若菊对两个小孩儿点点头,往后厨的方向走,撩开帘子就看到站在那里的老人。
老人穿着米色的衣衫,两鬓花白,脸上全部都是纹路,似乎比上次见的时候又多了些。
听见身后的声音,老人回头,看到于若菊,笑着点了点头:“回来啦。”
“嗯。”于若菊客气的点头,想找把凳子让老人坐。
老村长看出她的心思,直说:“不用了,小七刚就说让我坐,天天坐着身子骨都不行了,站一会儿。”
于若菊点点头,但还是搬着凳子过来,放在旁边:“今天怎么进城了?”
“来看看儿子。”老人站了几秒钟还是坐下了,眼底的幸福谁都看的出来。
建造铁路将东京城周边的人全都带动了起来,只要你肯卖力气干活,就肯定有饭吃,不仅如此,还能存下不少钱。
这时,张小七的声音从内厨传过来:“若菊,你回来了?”
“嗯。”
“以前天天见都没感觉,现在才发现,你不在的时候我好想你哦,这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意思吧?”
听着小姑娘俏皮的声音,老村长也跟着笑了:“瑞兆读的怎么样?”
“不知道。”于若菊没关心过。
老村长也点点头:“上次的事情我知道,还是现在有闲钱了才闹出的事,以前饭都吃不饱,哪有那么多花花心思。”
“嗯。”于若菊点头说道:“等铁路建完后,估计很多人都适应不过来。”
“没错。”老村长叹了口气,撑着双腿问:“你家的地契在你手上对吧?”
“嗯。”
老村长望着她:“你现在就给尉迟大人干活了?”
于若菊沉默片刻:“是这样的。”
老村长缓缓点了两下头:“他上回来找我,把哈密商会的补偿什么的都跟我详细说过了,蛮讲道理的,条件也很好。这不,我这次进城,也和儿子说了这事,他觉得应该将地卖给哈密商会,说很多人就指望铁路从他们那里过,然后有人出钱买他们的地,这样能赚很多钱。”
于若菊没吭声,其实从头到尾,她都说不上自己对这件事到底是什么态度。
很早以前,她做梦都想离开牛家村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尤其是牛平安离开后,更是这样。
这么多年过去,她的想法却改变了很多,总觉得那里留着是一个念想。
“除了牛家村外,周边还有几个村子,哈密商会都想收他们的地。
我和他们村子里的人见过了,大家都说这是发大财的好机会,可咱们家的人是真不想离开这边,我们不喜欢城里,我来过很多次东京城,很好,我很羡慕,可是啊,人总是生怕哪里没做好,就被人抓进衙门了,而且这里的东西也很贵,周边也都是不认识的人。
我总是在想,这事为什么偏偏落在我头上呢,晚个几年,等我死掉了他们再来多好,让年轻人们做决定,我什么都不知道,多好……”
老村长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脸上落寞分外明显:
“今天进城后,碰到了隔壁村的老王,你见过,就那个以前读过几天书,说要在村子里开私塾,结果被人戳破打跑的那个,他跟我说啊,我们这群老家伙卖不卖地有什么区别呢?反正都没几天好活了,不如多弄点钱,让儿女过的好一点。”
老村长说完,忍不住乐了,有些自嘲。
虽然他说得随意,但谁都能听出里面的心酸。
她和张小七来到东京城也有很多年了,回牛家村的次数不少,但也说不上多,而且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她只是忘不掉,爷爷临终前对她说的话,很简单的一句话——
让她有空多回来看看,免得他死后回来找不到她。
…………
目送老村长提着张小七刚包好的肉,带着两个小娃娃离去,于若菊深吸一口气。
张小七站在她旁边:“老村长跟你说什么了?”
于若菊摇摇头:“还是那些事,他们不愿意将地卖掉。”
张小七叹了口气:“我爹也不愿意,其实我倒是挺希望能卖掉的,这样我们就能将店开到热闹的地方了,那里人多,生意肯定能好上不少。”
“不过,”张小七想了想,忍不住笑起来:“那样肯定会很累吧。”
黄昏,于若菊帮着张小七将面和好,就驾着驴车离开,去找尉迟文。
早上见到尉迟文的时候,还和平日没两样,但此时此刻,后者却一直沉着脸,像是出什么事了。
甚至,他都没看到于若菊欲言又止的表情。
上午老村长走的时候,求她能不能和尉迟文说个情,能不能过个几年再来买牛家村的地。
于若菊说过自己不可能劝的动尉迟文,但老村长直接就跪在她面前了,让她毫无办法。
挣扎迟疑许久,于若菊深深吸气,终究开口:“我想跟你说件事。”
尉迟文回过神:“什么事?”
于若菊抿了抿唇:“关于牛家村……”
男人直接打断她:“不用往下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答案很明显了,于若菊也不在开口。
尉迟文也安静坐着,没一会,他勾过眼去,凝视她侧脸片刻,才开口:“于若菊。”
“嗯。”她应着。
尉迟文语气有些不耐烦:“以后不要再说关于牛家村的任何一个字,你和我之间,没有牛家村任何事。”
“知道了。”没有可以徇私的关系,于若菊承认并且接受。
“你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俩之间没有牛家村这个地方,可以吧?”
“行。”女人答应得很痛快。
尉迟文的语气很平静:“很简单的道理,我不是什么要抢你地契的大人,也和哈密商会没有任何关系,你也不是在牛家村有地契的女人,我和你的关系,只是喜欢与被喜欢,明白?”
尉迟文说的相当坦白,驴车上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尉迟文的拒绝在她意料之中,也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打击,但他清晰明了的表露好感,却让她心中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女人都爱动人的情话,这点从以前柳三变或者现在的牛平安就能看出来,于若菊不认为自己和其他女人有多少差别。
“你不想问问我今天表情为什么这么凝重吗?”尉迟文转移了话题,笑着问道。
于若菊摇摇头。
说不好奇是假的,但都是官府的事情,她一介平民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没什么好隐瞒的,就算我现在不说,明后日全大宋也都知道了。”尉迟文笑了笑:“大宋和辽国开战了。”
…………
晓星残月。
11月,寒意刚浓,大宋军队却对辽国发动了攻势,瀛洲仅仅坚持了不到3天,便落入大宋手中。
杨怀玉兵分三路,剑指幽州。
漠州城外50里是一片山林,这里树木丛生,层层分布泾渭分明。
火堆燃烧的旺盛,橘红色的火焰在天明前的黑夜里显得非常明亮。
石守信的身后躺满了用睡袋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军卒。
不远处,战马不安的用蹄子刨着地面,树林里偶尔能听到野兽的咆哮声,让马群十分不安。
第四十章 不是宋人的宋人
一阵脚步声传来,石守信睁开眼睛,却没有立刻站起来,更没有去抓身边的马刀。
负责守夜的军士已经告诉他来的是斥候将军杨从义。
火堆边上插着几条烤鱼,微微的冒着热气,一身寒气的杨从义来到火堆边上,取过一条鱼三两口就吃的干干净净,意犹未尽的又拿过一条继续埋头苦吃。
石守信把酒无声的递了过去,杨从义喝了一大口,费力的吞下鱼肉对石守信道:“萧琦逃了,但是留下了副将刘喜对付我们,还发布了声明,凡是斩杀我大宋军士者,一个脑袋就可以换一枚金子。”
石守信皱眉道:“傻子都知道是骗人的,但总有人信。但我们的目标并不是漠州,而是围住他消灭援军。
他走了,我们即便是拿下漠州,对整个大局来说也没什么作用。
这次出兵,将军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目的就是杀伤辽国的军士,不仅仅是幽云十六州的辽军,还有他们本土的辽军都要逼过来,然后慢慢消灭。
一城一池反而无所谓。
造成这样的结果,估计和杨将军在瀛洲做的事有关,我奇怪的是,命令是将军下达的,为什么反而是他在瀛洲城内大开杀戒,这不是和最开始的目标相悖吗!”
杨从义探出手烤着火道:“其实也怪不得杨将军,一开始大家都想着,都是宋人,不伤民,不扰民,但谁都没想到,瀛洲城的宋人早把自己当成了辽人,帮着辽军抵抗我们就算了,杨将军攻进城后,他们还在不断攻击辱骂军士。
一开始只有部分军士忍不住动了手,结果后面波及的越来越大,到最后连军令都控制不住了,结果就演变成了屠城。
杨将军当时不在城内,而是带着大军去追击辽军了,等听到消息回来后,已经迟了。”
石守信皱眉道:“幽云十六州的百姓现在对我们是什么态度,早就是提醒过的,既然他们没有用武器伤人,就不能忍一下吗?
这个事情若是传到东京,搞不好我们不少人的脑袋都得落地!”
杨从义抬头瞅着石守信道:“那现在怎么办?”
石守信怒道:“还能有什么办法,等东京的消息!我气的不是他们在瀛洲城做的事,而是陛下,哈密国的来使都说过了现在幽云十六州的百姓根本不认我们大宋,可陛下就是不听,什么以德服人,什么自古都是大宋的百姓!
算了,不说这个了,既然人跑了,就没必要围着漠州不放了,瀛洲的大军什么时候和我们汇合?”
杨从义瞅瞅已经发白的天边道:“明日午时,瀛洲虽然拿下了,但辽军还有不少部队在外面,估计要把那些部队清理干净了,才能来找我们。”
石守信叹息一声道:“那就这样吧,杨将军往幽州去了,现在领兵的是谁?石忠?”
杨从义点头道:“对,他也杀了不少瀛洲百姓,只是因为现在正要用人,不然已经送回东京了。
杨将军和他说了,这颗脑袋能不能保的住,就看能不能拿下漠州。”
石守信皱眉道:“哈密国那边呢。”
杨从义叹息一声道:“他们还没有发兵,应该是看我们这边的情况。”
石守信点头:“恐怕只有我们拿下幽州,哈密国才会派兵,他们也在防着我们,怕我们出工不出力,把骨头都让他们去啃,杨将军肯定也想到了这一点,才带着大军围困幽州。”
杨从义起身道:“那我们就这样直接攻城?恕我直言,我们的兵力虽然是漠城守军的三倍,但强攻之下,肯定讨不到好。”
石守信淡淡的道:“讨不到好也得打,我们这边打的越厉害,辽国反而会多防着哈密那边。
从我们得到的消息来看,比起我们,辽国更防备哈密。
大宋收复幽云十六州不是秘密,但辽国始终没有将大军投放到这边来,我想他们打的主意是用幽云十六州拖住我们的脚步,然后将力量用在哈密那边,主动出击,到时候哈密自然会向我们求援。
我们若是支援哈密,这边的困局不攻自破,若是不支援,他们就趁机拿下哈密,就算拿不下,也能保住幽云十六州以外的土地不会被我们攻击。
这是一场赌博,赌他们能快速战胜哈密,我不知道哈密能不能挡住辽国大军,反正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在哈密求援之前,尽可能多的从辽国身上咬下肉来。”
杨从义吐出一口寒气笑道:“说不定哈密能将辽国的大军全歼呢?到时候别说幽云十六州,整个辽国的土地都是我们的。
算了,不想这么多了,这仗以后会打成什么样子都和咱们没关系,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不过啊,想要保住石忠的脑袋,我们必须要在这里拿到一场大胜。我这就让人去通知瀛洲,让他动作快一点。
不然到时候兄弟们想帮他都没办法帮。”
天色大亮了,军卒们陆续起身,很快,山林里就满是火堆,昨夜在寒雾中睡了一觉,虽然有睡袋取暖,但还是冷得厉害。
一个个搓着面颊烤火,等待伙夫们送饭过来。
一些感到饥饿难忍的家伙,取出平日里偷偷留下来的干粮,在火上烤一下,然后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一点,再赶紧收起来。
吃过早饭之后,大军就整装离开了山林,向北进发。
时间很紧张,石忠传来消息,他与辽国支援瀛洲军队将在晌午左右遭遇。
石忠手中只有一千骑兵,这是他本部的兵马,原本想要支援漠州这边的大军,结果没想到辽国支援瀛洲的军队收拢了瀛洲的溃军后,返回途中竟然撞见了他的兵马,这一路边战边走,他损失了不少兄弟。
如果再不能摆脱追兵,石忠的两千骑兵,很可能会被王叹之率领的三万余人围困,最终饮恨辽国国。
石忠非常的痛苦,之所以会落到这个地步,完全是自己的过错,如果没有那场意外,自己现在应该跟着杨怀玉一起前往幽州,也就不会在瀛洲耽搁一天,结果撞上了辽国的大军。
不过,他并不后悔,如果时间倒流,他依旧会选择那样做。
幽云十六州是宋人的国土,这里的人民也是宋朝的子民,但他们背叛了祖宗,认贼作父。
大军进城之后,他们可以不甘,可以愤怒,但不应该仇视他们,不应该把他们当做侵略者。
当忍受了无数的辱骂之时,看到有军卒举起马刀,他只觉得痛快,然后一腔热血涌起。
清醒过来的时候,整个瀛洲城已经处处冒烟,尸横遍野,明知道这样会有很严重的后果,石忠却觉得痛快无比。
大军饱餐一顿后,他骑在马上,静静的等待斥候的情报。
一旦辽军的追兵进入斥候的视野范围之内,他就会迎头痛击。
在这片平原上再给辽军一个难忘的教训,这一次,石忠打算使用火枪了。
纳德尔曼握着长枪不断地奔驰在军伍的前方,不断地大声为军卒鼓劲,军卒的大吼声震耳欲聋,战意高涨。
当他在瀛洲城对手无寸铁的百姓举起屠刀时,他就知道自己的下场了,如果能在这一场战争中死去,或许是最幸福的事情吧。
赵祯快要死了,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正因为这个老人要死了,所以他分外珍惜自己的名声,要将“仁”这个字贯彻到底,任何人做出给这个字抹黑的动作,都不会有好下场。
石忠之所以会选择停下来等待辽军这样疯狂的举动,很大原因就是因为这个,没有付出真正的死战和天大的功劳,他就算回到大宋也死定了。
另一个原因则是,他手下的这些士卒能力达不到他的要求。
哈密国火枪的出世可以说改变所有将领对战争的认知。
骑兵依旧强大,但是一个可以再马背上精准射击的骑兵才是这个时代真正需要的精锐。
显而易见,能达到这个要求的骑兵少之又少。
石忠率领的这支部队更是没有一个达到要求的。
斥候不断地禀报敌人的位置,且末河边的军队逐渐变得紧张起来。
背后是一条湍急的河流,骑兵不可能通过,石忠把自己放在一块冒似绝地的河边。
唯有这样,才能吸引到辽国的大军毫无顾忌的压上来,因为他们会认为他们在置之死地而后生。
骑兵一般不会构筑阵地,他们更喜欢骑在马背上杀敌,构筑阵地向来都是步兵做的。
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准备之后,石忠的面前就多了两条条壕沟。
这些壕沟可以阻碍骑兵的速度,从而给火枪留下更多的杀伤敌人的时间。
壕沟的底部放置着无数的火油罐子,只要敌人的先锋军冲过第一道壕沟,一颗火药弹就能把壕沟里的火油罐子全部点燃。
这些火油罐子都是大宋的存货,在火枪和火炮出现的年代,他们已经被彻底淘汰,所以这次大军带的火油罐子非常充足,目的很简单,就是废物利用,消耗存货。
斥候告诉他,辽国的大军距离他们越来越近,渐渐得,回来的斥候越来越少,两边的斥候都已经开始交战。
第四十一章 应该承受的代价
当视野已经可以看到辽国人的时候,纳德尔曼不需要再派遣斥候了,而是命令斥候向东西方向移动,侦查对方包围过来的部队。
一旦发现他们被三面包围了后,将作营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将藏在河里的桥拉起来,利用火墙拦住对面脚步的时间,大部队迅速渡河。
辽国军队出现在视野里之后,就迅速停止了前进的脚步,上百名骑兵向两边奔驰出去,负责侦查地形,检查停留在这里的宋军是否有埋伏。
战马都被归拢到了一处,想要自己手下这些军卒火枪瞄的准,就不能让他们乘上战马,但这不意味着战马就是可以放弃的消耗品,正相反,战马的价值比他们这些人还要高,所以一旦出现变化,要第一时间将战马送到对岸。
对峙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
冬日的太阳依旧炙热。
石忠喝了一口水,不仅仅是他,所有宋军都不觉得阳光有多少酷辣,因为他们就在河边,两边都是高大的胡杨树,树荫遮盖,并没有多少难熬。
对面的辽国军队就不一样了,当太阳升到最中心的时候,气温越来越高,人体的水分不断被蒸发,能看到每个人和战马的身上都在冒烟,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辽国的军队数量在不断地增加,直到一阵悠扬的号角声响起的时候,一面高大的旗子就出现在辽国的队伍之中。
这支辽国军队的主力终于赶到了。
纳德尔曼从高大的树上跳下来,对石忠道:“我们的人马还没到,但辽军已经到了,但旗子上写的不是萧,说明主将所在的后军还没到。”
石忠笑道:“这么说,石将军和杨将军的目标是他们的后军?”
“应该是这样,他们手下都是使用火枪的好手,而且弹药也很充足。”
石忠用布袋仔仔细细擦拭自己的长刀,然后认认真真的给手上绑了一层布,这样做的目的是以防手心出汗或者沾了血,抓不稳刀子。
他无声的摇摇头道:“和我们没关系,无论如何,我们先打好自己的,别指望火枪可以吓跑他们,我们人数太少了,给他们造不成那么大的杀伤力。”
太阳渐渐向西边偏斜的时候,辽国人终于开始动了,一队队骑兵踏着整齐的步子缓缓向大宋的阵地推进。
太阳在西边,正好对着大宋军队,很影响他们的视野。
这是战场上的小技巧,屡试不爽。
大宋的攻击很突然,但辽国毕竟早有准备,瀛洲城的作战,他们见识到了火枪和火炮的威力,所以这样做的目的,也是为了防范火枪的攻击。
站在大旗下,看着不远处大宋防线对自己的副将阿依夏木道:“他们已经做好准备了!”
阿依夏木面无表情的道:“如果毫无功绩的回去,我们都会被大将军砍头。”
王叹之皱眉道:“阿依夏木,大宋的火枪虽然我们还没见识到,但瀛洲城已经证明了火枪的强大,我知道我们必须要消灭他们才能回去,但你能不能告诉我,大将军的计划到底是什么?幽云十六州真的不要了吗?”
阿依夏木看着王叹之道:“我的兄弟,我真的很想告诉你,但你应该知道,有些话我不应该多说。
幽云十六州是陛下的脸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我们要做的就是拿到火枪,然后研究他们,再给我们的军队装备上。
至于计划是什么,我不能说,你也不需要明白,有些事情,不知道反而是最好的。”
王叹之沉默片刻,继续看着自己麾下军队的背影道:“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我们真的丢失幽云十六州了,我们这些汉民将军会有什么下场?”
阿依夏木笑道:“陛下是英明的,只要责任不在你们,就不会将降罪于你们!”
“可是,据我所知……”
“刘学良是咎由自取,陛下不可能和大宋和谈,这是原则,但是他不明白这个道理,认为火枪是天神赐下的武器,我们没有半点胜算,你说,陛下能不怀疑他吗?与其他汉民将军无关,这点请你放心。”
从阿依夏木那里得到了一个不真不假的回答,王叹之张开嘴笑了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随手一马鞭抽在身边的军卒身上,战奴颤抖了一下,然后深吸一口气吹响了代表冲锋的号角。
刚刚还迈着小步子缓慢向前的骑兵在一瞬间绷紧了起来,马靴上的马刺扎在战马的肚皮上,战马顿时开始冲刺,几秒钟之后速度已经提升到了冲锋的速度。
两军的距离只有一千多步,正是战马能把速度提升到最高程度的距离,只要片刻,就能到达火枪的射击范围。
王叹之看着狂奔起来的骑兵,对阿依夏木道:“我们可以战胜他们吗?”
阿依夏木握着拳头看骑兵冲锋小声回答:“不知道,但大辽至今没有获得火枪,我们至少要带着火枪回去。”
整整一千名骑兵同时发起冲锋是非常可怕的。
马蹄重重的踩踏在大地上,如同重锤击在大地上,人未至,尘先扬。
一千骑兵在尘土中若隐若现,如同势不可挡的洪流,在战马的嘶鸣声中,向大宋军所在的方向猛烈冲锋。
“火枪上膛,三队齐射,攻击!”
大宋军中队正,一遍遍的大吼着军令,当骑兵步入火枪的射程之后,站在第一排的大宋军卒就举起火枪,而后,爆炸的火药驱动着弹药急速向辽国骑兵冲去。
骑兵早在看到大宋军队举起火枪之时就抬起左手,用坚固的臂盾遮掩着要害,继续战马狂奔。
火枪发射的弹药不断地贯穿骑兵的身体,战马的身体,或者落在臂盾上或者铠甲上,被高高的弹起,而后穿透另一个人的身体。
被贯穿的骑士落于马下,失去生命的战马倒在地上,即便还有没断气的人,也来不及呼喊就被后来者踩踏成肉泥。
火枪的射击距离看似遥远,对于骑兵的速度来说,也仅仅有三轮射击的机会,准确说,是两轮,因为当第三轮开始时,骑兵已经冲到他们面前了。
这个世界从没有没有理由的战争,即便是在最原始的时代,用牙齿和指甲进行的战争,也都是为了利益。
幽云十六州是大宋的利益,也是辽国的利益,只是大宋以前不是辽国的对手,所以他们除了和谈和有限度的战争外,没有其他选择。
现在局势反转,大宋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一个骑士掉落战马,被战马的铁蹄踩成肉泥的时候,他脑子里除了恐惧和绝望之外什么都没有。
个体的想法只会淹没在群体的行动中,每个没有从战马上跌落的辽国骑士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迅速和大宋军卒短兵相接,这样就不会被强大的火枪在冲锋的路上消灭。
纳德尔曼手中的火枪不断爆发出巨大的声响,他的口袋里有多少弹药,对面就有多少彪悍的骑兵掉在地上,最终死亡。
“后退!火枪队后退!”队正们的呼喝声再次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震天的金锣声。
站在第一道壕沟后面的大宋军卒迅速向后撤退,最后撤离的塔盾被辽国人的羽箭敲打的叮咚作响。
一些从塔盾缝隙里钻进来的羽箭,落在大宋军卒的铠甲上,有的人在铠甲的保护下毫无发无伤,有的人却因为箭矢穿透铠甲或者落在没有铠甲保护的部位,痛苦的倒在地上。
不等他哀嚎两声,立刻就有同伴背着他身体拼命地向后跑,有的人直接被拖着脚往后跑,回到第二道壕沟之后,整个人都被大地剐蹭掉了一层头皮。
刚刚回到第二道壕沟的大宋军卒来不及治疗同伴,转身迅速抽掉搭在壕沟上的木板,免得辽国骑兵顺着木板冲过来。
塔盾再一次立在壕沟的边上,填装好火药的火枪再一次鸣响起来。
不算很宽的壕沟对于冲锋起来的骑兵算不得什么,战马只需要简单的一跃,人和战马就会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飞过壕沟。
这种技巧对于这群生活在马背上的人来说非常简单。
有些人则很不走运,刚刚跳起来就被火枪射中,然后连人带马一起摔进壕沟之中。
纳德尔曼的手中的火枪瞄准着壕沟的方向始终没有动作,现在冲过第一道壕沟的辽国骑兵还不算多,这时候点燃火油很不划算。
越过第一道壕沟的骑兵没有停留,身后的低沉的号角声告诉他,后面的主力骑兵已经开始冲锋了。
他们必须辽国的主力军队冲开一个缺口。
密密匝匝的铁锤和斧子从这群活着的骑士手中飞了出来,有的砸在塔盾上,有的飞过塔盾,砸在大宋军队的身体上,额头上。
纳德尔曼手中的火枪终于发出鸣响,弹药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准确的命中了第一道壕沟上的火油,与此同时,更多火枪声响起,目标都是同一个地方。
一声火药的爆炸声在嘈杂的战场上显得非常清晰,紧接着一道更大的火柱冲天而起,随之而起的是更剧烈的爆炸声。
火焰先是爆发,接着就变成了一道火龙,携带着接连不断的爆炸声,顺着壕沟向两边蔓延,最终形成了一道比人还要高的火墙。
“火枪队准备,两次攻击,射击!”队正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与此同时,辽国骑兵已经纵马冲到了第二道壕沟面前,手里的长枪刺在塔盾上,钢铁制成的长矛顷刻间碎裂,另一只手里的战锤和斧子已经亡命的挥出。
战锤和斧子落在塔盾上没有砸开这个庞然大物,坐在马上的骑兵哀嚎一声,连人带马撞上去。
这是他们最后的手段,用自己的性命为后面的军卒开路。
大宋军队这边也不好受,顶着塔盾的军卒吐着血飞了出去,撞翻后面整整一排人,最前面和最后面的军卒当场吐血身亡。
后续的骑兵顺着前人撞开的豁口冲进第二道壕沟后面,闪烁的弯刀才刚刚举起,就被来自四面八方的长矛刺穿了身体,然后扒出来,留下一具尸体。
他们的生命带来了作用,更多的骑兵冲过了壕沟,大宋军卒的阵地上终于出现了混乱……
第四十二章 火药的威力
火药的爆炸声让远在辽军本阵的王叹之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
他骑在战马上远远地眺望,只见不远处的战场上似乎出现了一头由火焰组成的怪物,怪物喷吐着浓烟,喷吐着烈火,将辽军的骑兵变成一个燃烧的尸体,即便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也能感觉到脚下的大地正在微微颤抖,胯下的战马不安的刨着蹄子,连本阵的士兵们都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石忠挥刀砍死一个一个已经从战马上跌落的辽国骑兵,观察了一下战场的情况,对已经开始整顿军卒的纳德尔曼吼叫道:“清理战场,清理战场,部队立刻向前,重新回到第一道壕沟!”
最后一个还在战斗的骑兵被马刀贯穿脖子,不等马刀抽出,嘴巴里就开始不断喷血,最后从马背上跌落,一点声音都没留下,就离开了人世。
大宋军卒收拢了惊恐的战马,壕沟上重新搭好木板,军卒们抬着塔盾,跨过壕沟重新来到了第一道壕沟后面。
壕沟里的火焰已经只有三尺高,半炷香之后,火焰变成的怪物缓缓消失。
这种地势使用火油不算什么好主意,但胜在量大,很轻松的阻止了后续跟进的辽国骑兵。
在零星的火枪射击中,辽国骑兵缓缓地后退,离开大宋火枪的射程之后,重归本阵。
火焰熄灭,硝烟散尽,战场再次回归一片寂静。
大宋军队高大的塔盾依旧竖立在最开始的地方,长长的矛头从塔盾的后面探出来,壮观豪迈。
“后军清理壕沟!”
石忠迅速下达命令,一群用沾湿的布袋捂着口鼻的军卒就迅速冲上前,将壕沟里的死尸和死马拖出来,堆积在战场前面当做掩体,阻碍对方骑兵前进,顺便威慑对方。
风吹过,一股浓烈到极点的焦臭味道就弥漫开来,风向是朝着辽军那边吹,能看到已经有人受不了开始呕吐。
一千多骑兵冲阵,回来的只有寥寥几十人,就这还是因为他们被大火堵在外面这才得以活命。
第一波骑兵就是用来试探大宋军队虚实的,有伤亡是正常的,王叹之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是,他完全没有想到,伤亡竟然会这么大,几乎全军覆没的结果让他的嘴唇一阵发白。
阿依夏木也有些着急,深吸一口气,压住心里的不安对王叹之道:“宋人的军阵是从哈密那里学来的,专门用来对付骑兵的,壕沟和火药迟滞了战马的速度,再加上火枪发出的巨响对战马的影响很大,这代表,我们的骑兵对上他们几乎毫无胜算。
现在,想要击败他们,只能等主阵的步兵到了才行,想要共克他们的军阵,我们必须更接近他们,随后用投石机和滚木,才能破解他们的军阵。”
王叹之点点头,阿依夏木就代替王叹之开始下达命令。
很快,辽国的骑兵就形成了一个弧形,缓缓向大宋军阵逼近,一直到火枪的射程外一百步才停下。
整支大军像是一个口袋,将大宋军队牢牢包裹在里面。
敌人就面前,这是火炮最佳的射程,王叹之就站在一棵树上,能看到,对面的阵型是一个非常好的射击目标。
“带火炮就好了。
“那东西太重,我们带不来,就算有,也轮不到我们,杨将军还需要那东西攻下幽州。”
“这次回去应该告诉将军,想办法把火炮弄的轻便一点,火车都弄出来了,这玩意儿不是更轻松。”
“老王,咱们的军卒和以前完全不一样,刚才清点过了,一千骑兵不到一个时辰就被他们给全灭了,咱们死的人不到一百,大多都是伤的,还是轻伤,这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你说,铁喜这个人得有多聪明,火枪这东西都能被他弄出来。”
石忠看着那些脸上糊满了汗渍,血渍,烟灰的年轻军卒道:“铁喜的聪慧不必多说,太子殿下继承了他的聪慧。”
纳德尔曼张嘴要说话,看看石忠的表情又把话咽下去了。
石忠看在眼里叹息一声道:“我这一次犯了大罪,就算拿下了幽云十六州,估计也会被革去军职,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并肩作战了。
纳德尔曼,不用这样看着我,我没你想的那么难过。”
纳德尔曼笑道:“是啊,大不了不在军营混了,去哈密也可以,反正马上就变成一家了,不会有人说什么。
这样也好,辛苦了这么多年,凭着功劳去哈密混个一官半职,好好过后半辈子。
你还这么年轻,再生十个,八个娃也来得及。”
石忠苦笑一声,让纳德尔曼去左边监视敌人的动态,自己则来到另一边。
眼见敌人在外面虎视眈眈,石忠却突然有种悲上心头的感觉。
自己为了这个职位拼杀了几十年,结果就因为杀了一群不认为自己是宋人的宋人,就要被迫从军中离开。
赵祯是个好皇帝,但他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根本不知道战争是什么样子,尤其是现在,让他们不要屠杀平民,这可能吗?
这么多年的教化,幽云十六州早就成了辽国的一部分,或许有部分人还没有忘祖,但他们太少了,而且也快被辽国杀完了。
辽国人的号角声惊醒了陷入悲上中的石忠,他发现,辽国人正在缓缓地后退,阵型整齐,很有章法。
他下意识向河对岸看去,只见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有烟尘飞起…
在战场上,就要全神贯注直到最后一名敌人倒下,才能松懈下来喘口气。
石忠以前从不会这样胡思乱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清楚自己就要离开军营了,才会出现这些感情,但这不重要,只要及时调整回来就行了。
看到烟尘的不仅仅是石忠,很快,军阵中的其余军卒也看到了,这在大宋军中引起了一场小小的混乱。
石忠当机立断,让将做营将藏在河地下的桥拉起来,对面人数很多,河对岸的队伍不可能拦得住他们。
换以前,大宋的将军们是不可能管将做营工匠们的死活的,但哈密国用事实告诉他们,将做营才是最宝贵的财富,如今,大宋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一千五百人的大宋军卒固守河对岸的阵地,如果没有火炮的掩护,他们是绝对不可能拦得住那些匪徒。
河对岸的军卒们,也发现了敌踪,负责保护工匠的军卒们已经把所有火枪全部塞满了火药,并且开始在阵地周围洒上火油,同时将小型火炮架起来。
这种火炮很轻便,马匹就能背动,唯一的问题是威力不够。
石忠原本打算用这东西坑辽国军队的,一旦辽国军队来到第三道壕沟,就会让河对面的将作营工匠用发射这种火炮。
威力不大,但面对密集阵型时还是能发挥出很大作用的。
现在,秘密武器藏不住了。
一炷香的时间,将做营的工匠们就将浮桥从河底拉上来。
纳德尔曼第一个踏上浮桥,几百名大宋军卒迅速跟上,向河对岸冲去。
石忠深吸一口,握着长刀来到第一道壕沟的前面,一言不发,已经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纳德尔曼过了河,从刚刚赶回来的斥候口中得知,来的是一些辽国的散兵游勇,他们想要在这里杀死大宋人,再用这些脑袋去换取功劳。
人数说不上多,也不算少,大约只有千余人,都是些打家劫舍的贼寇。
纳德尔曼悬在喉咙眼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了,只要不是大辽的正规军队,一伙乌合之众,根本不需要担心。
斥候将消息告诉告诉石忠后,他的表情依旧凝重。
乌合之众最大的特点就是聚沙成众,人少的时候,他们比绵羊还要乖巧,可一旦人数上来,他们就是最可怕的狼群,就算将他们打散,一群散兵游勇再次聚合成众之后,又会毫不犹豫的杀回来。
因为他们没什么好失去的,反而得到了什么,那就是赚到。
面对这样的敌人,只能迅速的消灭干净,不能给他们任何的聚集在一起的机会,让他们向四面八方逃,不给他们聚沙成众的机会才行。
军卒过呵后,一众战马也踏上了浮桥,战马过河远比军卒过河花费的时间多。
王叹之也发现了河对岸的情况,更发现了河面的浮桥。
他很清楚,如果这个时候再不进攻的话,就没有机会了。
所以这一次,他选择了全军压上,打算在天黑之前,将这支大宋军队彻底的杀干净,如果让他们过了河,他就再也没有机会消灭他们了,到时候上面问罪下来,他连功过相抵的机会都没有。
五千骑兵从四面八方猛扑过来,山摇地动……
“火枪准备,并排齐射!”
“二队准备,射击!”
“火油准备……”
火药声再一次震耳欲聋的想起来,不等第一批的士卒换完火药,第二队军卒已经举着火枪再一次向辽国骑兵开枪,当第三队的军卒走上来时,辽国的骑兵已经有不少人从马上跌落下去。
有些弹药打在铠甲最坚固的地方,没有穿透,有的弹药则穿过一个人,又将后面的一个人带下马来,但更多的弹药还是没发挥出他们应该有的作用。
因为挡在他们面前是一群骆驼,牛羊和受伤的战马。
这些本来应该成为食物的东西,却成了辽军的掩体,在这片土地上狂奔,速度算不上特别快,但胜在数量多,像一堵墙,成为进攻辽国骑兵们最好的盾牌。
“点燃火油!”
站在塔盾后面的石忠毫不犹豫的命令道,就把手里的火把丢进了壕沟。
轰隆一声响,壕沟再一次出现火焰组成的怪物,升腾的火焰让大宋军卒都必须退后上百步才能忍受。
牲畜不擅长跳跃,突然出现的火墙让它们惊慌失措,可后面骑兵的追赶更让他们不敢后退,它们一头扎进了壕沟,不大功夫,燃烧的火墙就被这些牲畜硬是用身体扑灭出来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石忠大叫一声,扛着一座塔盾就死死地堵在缺口的最前方,后面,辽国人骑兵狰狞的面孔已经清晰可辨。
第四十三章 拼死一搏吧
辽国人实在太多了,短短一柱香的功夫,辽国人的尸体就堆积的比塔盾还要高。
几十名骑术高的辽国人踩着同伴的尸体飞跃过塔盾组成的围墙,和大宋军队短兵相接。
塔盾在这个时候已经没用了,眼看着辽国骑兵用弯刀开始收割大宋军卒的性命,石忠疯狂的挥动旗子,如果轻火炮再不射,防线就要被打穿了。
无数只黑色的炮弹从石忠的头顶飞过,落入辽国军阵中,冲天的爆炸声响起,带走了辽国军卒的性命,也将壕沟中的火油炸的飞散。
一朵零星的火焰落在石忠的肩膀上,他没有丝毫的犹豫,迅速趴在地上,亲兵立刻用大量的沙土把他的肩膀埋住。
过了片刻石忠才从沙土里站起来,感受着肩膀处的疼痛。
大宋的防线迅速重整,外面却已经如同地狱一般恐怖。
爆炸的威力以及飞散的火焰,将辽国军卒的人烧成火人。
石忠嘴里全是血腥味,刚才被马蹄狠狠踹了一脚,好在没有踹在要害上,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到,自己断了好几根骨头。
“撤退,去第二道壕沟。”
这里已经没办法守了,四处弥漫的哀嚎声和烤肉的香气,像是人间炼狱。
辽国人没有再进攻,这让石忠的后撤变得很容易,当他们在第二道壕沟后面再看那些辽国人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面的辽国人所在的地方,已经彻底成了地狱,到处都是被点燃的人在四处奔逃,翻滚,战马也一样。
少数一些没有被火焰烧到的人,则惊恐的看着自己的同胞们化为灰烬。
“这些是太子监工的火油,里面有磷粉……”
亲兵小声的在石忠耳边道。
“这批火油和哈密的制作标准一模一样,杨将军走的时候给我们留下了一批,没想到威力这么大,和这些火油一比,我们大宋的火油就像是儿戏……”
王叹之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刚才从大宋军阵中发射出来的炮弹,让他几乎握在手中的胜利变成了虚幻。
火枪已经让他心惊胆战了,他这一次之所以会全军压上,目的就是害怕战争再继续下去,辽国人胜利的信心会崩溃。
没想到这样做了之后,下场更加的凄惨。
辽国人不害怕弩箭,不害怕马刀,长枪……
但大宋人这些未知的武器却让他们害怕。
号角声响起,却没办法命令那些还站在第一道壕沟的辽国军卒,被炮弹炸死的人不多,可是全身燃烧着火焰,在战场上哀嚎翻滚的辽国人却数不胜数。
“将军,要不要现在上去把这些人全部干掉?”一个副将来到石忠身边请命。
“不用了,辽国把这些伤兵弄回去更加的头痛,我们走吧,这场仗已经结束了。”
石忠布完命令,就直接坐在地上,狠狠喝了一口水,然后大口大口的喘息。
石守信到现在还没有来,王叹之的后军也没有来,只有一个可能,两边已经交上火了。
原本快两千多人的队伍,如今,还能保持战斗力的人不超过以前,短短的时间里部队损失一半以上,再强悍的军队到这里也打不下去了。
王叹之没有等到侯军,也感觉不妙,因此,他连战场都来不及打扫,就迅速的往后退。
这里的大宋军队有那种可怕的火炮,就算他们人数占优,短时间内没有击败他们的可能,这些时间,说不定他的后军已经被消灭干净了。
即便是眼看着大宋人在渡河,他也没有追赶。
伤兵太多了……
烧伤是最难以处理的一种伤,除了让他们硬挺外,几乎没有任何的治疗手段。
河对岸的乌合之众们也被纳德尔曼击溃了,他甚至没有动用火炮,仅仅利用火枪,和一些弓箭就把这些想要捞便宜的辽国人撵的再也看不到。。
回来的时候,天边最后一丝阳光也消失了。
两个疲惫的将军背靠背坐在一起,等待吃饭。
“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从军。”
“知道,你做梦都想当文官。”
“所以我让我孩子拼命念书,念不好我就揍他,每年回去都揍,他恨我,但不知道我是为了他好。”
“小孩子通常不理解大人。”
“他已经不是小孩了,已经快要矶竿了……”
“纳德尔曼,我和你交个心,你听不懂不要紧,以后自然会明白的,这场战争结束后,这支部队就归你你了,幽云十六州我们会拿下的,到时候论功行赏,你至少会坐在我现在的位置,除了打仗,你还要懂很多打仗以外的东西。”
石忠捂着胸口咳嗽一声继续道。
“石守信和我们约好合击王叹之的时间是什么时候?”
纳德尔曼挠挠头道:“日落时分。”
“现在天黑了,他们还是没有来。”
“可能是路上出了什么事,也可能是辽国的后军抵抗的非常激烈。”
“不可能,他们的后军都是一群残兵败将,根本没什么战斗力,几千骑兵冲过去,一下就散了。纳德尔曼,这是石将军给我们的惩罚。”
纳德尔曼愣了一下,旋即一下子就从地上窜起来怒道:“你是说他那边早就结束了,然后就在一边袖手旁观,眼看着我们弟兄们战死?”
石忠苦笑一声道:“应该是这样没错。”
纳德尔曼把牙齿咬的咯吱作响,瞅瞅周围忙碌的军卒低声问道:“他们现在在哪儿?”
石忠指指河对岸道:“我猜他们准备将辽军一网打尽。”
“他怎么能这样做?他们疯了吗,我们死完对他们有什么好处?闹到杨将军那里去,他们有好果子吃吗?”
石忠低下头道:“我们都是参与过屠杀的人,这事闹到杨将军那里也只会轻拿轻放。
陛下如今最重仁德,让我们善待幽云十六州的子民,这种情况使我们咎由自取。
石守信应该没有恶意,如果我们这一营的将士没有这么一场死战,为自己做的错事偿还,等陛下的命令下来,就算杨将军都保不住我们,到时候……”
纳德尔曼瞅瞅遍地的伤兵,也把头耷拉下来,无话可说。
石忠笑道:“为了让兄弟们不要永无出头之日,他做的是对的。
无论哈密那边是什么结果,大宋肯定能收复幽云十六州,又逢新帝继位,兄弟们以前可以不在乎功劳,但现在不行,现在每一份战功都是未来封妻荫子的踏脚石,所以大家都在拼命。
运气好活下来的富贵一生,运气不好的就死在这,也能留个美名,这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纳德尔曼,你和我不一样,你很年轻,又有家世,只要在这场战争里不死掉。
朝堂上肯定会有你一个位置的,到时候咱们这些活下来的兄弟都指望你呢,别这样看我,我说的是事实,如果没有你,兄弟们的功劳能拿到一半就不错了。
所以说,如果你还看的起咱们这群兄弟,现在开始一步路都不能踏错,只要好好做,富贵一生指日可待。”
纳德尔曼抬头看着石忠道:“干嘛要和我说这些,即便是你不叮嘱,我也不会抛弃咱们这些兄弟的。”
石忠抬手拍拍纳德尔曼的肩膀道:“但是你能明白这些道理,以后说不定能走的更远。”
河对岸忽然有巨响不断地传来,能看到远处腾起了大片的火光,
所有大宋军卒都站了起来,垫着脚尖想要看到远处发生了什么。
纳德尔曼放下手里的水袋道:“他们交火了?”
石忠笑道:“当然,王叹之和我们打了一整天,全军没有休息就连夜赶路,还有还手之力已经证明辽国军卒的精锐了,现在没我们的事了,好好睡一觉,等石将军他们来了后,老老实实认错就可以了。”
纳德尔曼心中求战的心思一下子灭了,头枕着木头,愣愣的看着天空,一夜未眠。
天色魏亮的时候,纳德尔曼就下令做饭,所有人吃完饭,天色也大亮了。
一队大宋骑兵从河对岸疾驰而来,军卒们把浮桥升起来让他们通过,石忠将武器和铠甲全部脱下,交给亲兵,自己站在河边等待。
“还剩多少人?”石守信的眼白全是血丝,显然一夜未眠。
“可以战斗的还剩八百余人,其余全是重伤。”石忠漠然的禀报道。
“比我想的多两百人。”
石守信松开战马的缰绳,走进伤兵营抚慰了那些重伤患之后对石忠道:“辽军全灭,王叹之也没活下来,可惜给萧琦跑了,辽军一共战死一万三千余人,一战过后,整个幽云十六州的机动力量可以说全军覆没,算是你的功劳。”
石忠拱手道:“大将军英明。”
石守信摆摆手道:“这一战你们前锋营劳苦功高,该有的功劳我会如实的上报杨将军。”
片刻后,石守信又摇头道:“但你在瀛洲城做的事,说不罚是不可能的,杨将军让你戴罪立功。如今功劳也立完了,这边再无战事,你回大军本部吧,但这之前,还有一件事要你做。”
石忠疑惑的抬起头道:“请大将军示下。”
石守信瞅着对面缓缓而来的大军漠然道:“我们的粮食养活不了那么多降卒。”
石忠愣了一下,忍不住问道:“出发前,将军不是下过命令,将他们送回去修铁路吗?”
石守信看了一眼石忠冷冷的道:“没时间,也没那么多人力!”
石忠浑身一颤,然后长长的呼吸了几口气笑道:“明白了,末将领命!”
石守信宣布完命令之后,没有在石忠的军中多做停留,转身走进本阵。
第四十四章 意料之中的结局
纳德尔曼凑过来小声问石忠:“将军怎么说?”
石忠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不出所料,纳德尔曼,你负责留守大营,所有兄弟都归你指挥,我有其他任务。”
“将军下令了?”
石忠摇摇头道:“没有,但主将不在了,自然由副将指挥。”
石忠重新穿戴好铠甲和武器,带着亲兵离开了。
铁喜坐在椅子上,瞅着尉迟文不断翻着一份又一份战报,最后实在是不耐烦了,就张嘴道:“这些东西不是每次发来你就看过了吗,一遍一遍看不烦吗。”
尉迟文停下手里的活计,转头看了铁喜一眼:“军中无小事?别说看一遍,就是看十遍也不烦。
更别说幽云十六州关乎你能不能继承大位,这次大胜之后,你的名声一定会到达顶点,如果不趁现在捞足资本,你皇祖父若是再活两年,等风头过去了,就没那么容易给你捞名声了。”
铁喜皱眉道:“那也得先收复幽云十六州,现在你我都插不上手,你看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尉迟文对着铁喜哼笑几声:“怎么,心情不好?”
铁喜板着脸道:“不好!”
尉迟文忍不住笑道:“因为赵姝又被关禁闭了,谁让你天天跟着我,当朝太子不干实事,整天当个跟踪狂,官家能不发火吗?”
铁喜看了看尉迟文,叹息一声道:“耶律洪基宁可丢掉幽云十六州,也要把主力大军放在哈密那边,你说这个老家伙是不是疯了?”
尉迟文皱眉道:“很正常,如果能得到哈密,那幽云十六州丢了就丢了,无所谓。”
铁喜拍拍尉迟文的小手道:“杨怀玉已经拿下了瀛洲,辽国在这一战损失了接近十万兵马,可以说如今大宋这边战况形势喜人。
问题是,大宋要不要支援哈密?”
“这不是废话吗,当然要支援。”
“但支援了哈密,这边的力量就不够了,幽云十六州不是面团,让你想拿就拿的。”
尉迟文又笑道:“自然会有很多人权衡利弊。”
铁喜再叹口气道:“说心里话,得知辽国主力大军压向哈密的时候,我恨不得长对翅膀飞回去看我爹和我娘,但是我也清楚,大宋这边……”
“等打完了你什么时候回去都行!”
“你怎么这么轻松?”
尉迟文斜着脑袋瞅瞅正在一起看铁嘎说道:“因为我们在这里担心与否没有用处,而且我不觉得辽国的军队能击溃哈密。”
铁喜摇头道:“我知道,但还是担心。我皇祖父昨日大发雷霆,说要砍石忠的头,因为他在瀛洲屠城。”
尉迟文皱眉道:“原因?”
铁喜摇摇头道:“是皇祖父的不对,他以为幽云十六州都是汉民,但实际上这么多年,他们早把自己当辽国人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虽然杨怀玉在战报中解释了这件事,但皇祖父是要面子的人,这件事轻拿轻放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尉迟文点点头:“我听说石忠已经被遣回东京了,他在军中也是老资格了,又不少朋友,应该会有人来找你求情吧?”
铁喜摇头道:“皇命如天,求情有什么用?石忠这一次虽然事出有因,可是,皇命就是皇命,不容任何人违反。
更何况这一次屠杀之后,其他州的抵抗肯定会变得更加顽强,这都是他一时不忍导致的结果。“
“怎么说,要砍了他吗?”尉迟文问道。
“他有功劳,砍不了头,但这辈子也别想回军中了,估计会给个闲散活,让他老老实实带着。”
“这样也好。”尉迟文点点头。
张奇之,王义,罗申远一群人来到太子府的时候,铁喜正蹲在书房的地上,看着用石块组成的幽州城发呆。
张奇之,王义都是才智卓绝之辈,只是看了一眼铁喜在干的事情,再联想一下今日早朝中赵祯问铁喜的问题,就知道他今日召集他们来做什么了。
张奇之立刻皱眉道:“辽国经营幽州数十年,又粮草充足,固守不出的话,确实没什么好办法。”
铁喜看着眼前的幽州城摇头道:“不仅仅如此,他们还在幽州城外修建了一座辅城,互为犄角,用投石机猛烈的攻击杨怀玉的大军。
按照今日清晨的奏报,杨怀玉亲自率领军攻城数次,效果都不好。
两座城市的投石机间距很短,互为补充,不但如此,他们还在城墙上泼水,加厚,导致我们的火炮都起不了什么作用。”
王义忍不住问道:“杨大将军如何应对?”
铁喜说道:“杨怀玉很聪明,就地筑城,一方面用来躲避投石机的攻击,一方面可以分兵,向其他地方进攻。”
张奇之道:“辽国很早之前就不允许幽云十六州与大宋通商了,我们对幽州城的情况知之甚少,早知道这种情况,就该多带些火炮过去。
但现在制作再送过去已经来不及了,一场血战怕是免不了了。”
铁喜点头道:“是的,我们是进攻的一方,只能见招拆招,今天皇祖父问我的如何破敌。我暂时没什么头绪,不知诸位有何破敌良策?”
王义抱着茶碗暖着手笑道:“我倒是觉得不用着急,只要杨大将军能维持住目前的局面,最多一月,幽州城的粮食就会耗尽,到时候自然不攻自破。”
张奇之摇头道:“太久了。”
尉迟文摇头道:“辽国军队的素质,不用我说你们也清楚,幽州城守将也不是无能之辈。
想要维持现状并不容易,而且我们的粮草也不够充足,本来想着以战养战的策略,现在却被拦在幽州城外。”
王义皱眉道:“我总觉得辽国是在逼迫大宋全军压上去,不给我们增援哈密的机会。”
铁喜点点头道:“是这样的,毕竟他们的主力军队都在哈密那边,那边的压力比我们大得多。而且辽军多是骑兵,我们多是步卒,又不方便和他们野战,稳扎稳打才是我们的优势。”
尉迟文又开口道:“杨将军已经做出了决定,对幽州城围而不攻,大军分成三路,去收复其他地方。
所以单说幽州城下,我们反而是劣势。杨将军的动作瞒不了太久,估计幽州城的守军很快就能看出来我大宋的主力已经离开,到时候反而是他们对我们发动攻势。”
张奇之道:“这么说来,杨将军反而很危险?”
尉迟文点点头。
张奇之继续道:“杨将军将自己当成一个诱饵,幽州城的守军到时候想支援其他地方,就必须先消灭他,这样一来,辽国在幽云十六州的力量就被牵制不少,做法是对的,但我怕他撑不了多久。
一旦主将被杀,军队反而会乱。”
王义笑道:“杨将军既然敢这么做,自然有这么做的底气。”
张奇之瞅了王义一眼道:“官家既然将大军交到杨怀玉手里,就应该对他有足够的信任,我们在东京城不了解,不清楚,不知道那里的实际情况,仅仅以片言只字来推断指挥前军作战,是不对的,以前大宋吃这样的苦头多了去了。
论用兵,我们谁都不如杨大将军,他就在新城,知道那里的一切,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也知道自己如果失败了,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我认为,太子殿下就该这样回报陛下,我们只要给杨大将军足够的物资供应,足够的兵员,足够的武器,就是我们应该做的,剩下的,全部教给杨大将军就好。
他如果得胜归来,我们为他庆功祝贺,如果他失败了,该怎么治罪就怎么治罪。
站在这里替前线主将做决定是不对的,一纸命令下去,起反作用的例子太多太多了。”
铁喜有些尴尬,其实他也是这么想的,但真把这些话告诉赵祯,就算是他,恐怕也会挨一顿臭骂。
最终,一群人什么都没讨论出来。
铁喜决定回去告诉赵祯,自己没有办法,高低不过是被教训一顿,总比指手画脚,到时候弄出问题强。
杨怀玉的行动连一周都没瞒过,萧红律得知眼前只是一支孤军后,第一时间做出决定,将他们全部消灭。
杨怀玉的目的就在这里,就算你人数占优又如何?你知道大军主力不在这里又如何?
大辽多是骑兵,尤其是幽州城内,虽然步卒很多,但真正有战斗力的全是骑兵,用骑兵攻城,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战略上藐视对手,战术上重视对手,脚下的新城虽然初建,但用料都是实打实的,石屑打在他的铠甲上咚咚作响,密集的石头从不远处的幽州城里面飞出来,每一块都重重的轰击在城墙上,整座城墙已经被这些巨大的石头轰击的千疮百孔。
但是,辽军有多少这种巨型石料可以用呢?
如果说新城这边看上去是一个摇摇欲坠的摇篮,那么,对面幽州城就是火焰组成的城市。
橘红色的火焰蔓延在城墙的每一个角落,不时地有满身火焰的人从城墙上掉下来,然后没了声息。
“将军,受伤的全部都是城里的平民,辽人真正的军卒根本没有多少人。”
王骁一脸的郁闷前来禀报,对方用高墙和人命的消耗下,炮弹的杀敌效果不好。
“萧红律是把全城的平民都抓起来当炮灰了吗,这种明目张胆的让他们来送死,就没有出现哗变?”
杨怀玉对这些连命都不要的帮助萧红律消耗宋军弹药的民夫深恶痛绝。
王晓指着指着源源不断走上城墙的民夫:“您看,这些送死的人都是汉民,而且从他们的脸色来看,估计已经很久没吃过东西了,我猜萧红律是把全城的粮草都集中起来了,让他们没有反抗的力气。
就让平民来送死,这仗打完,这城里怕是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杨怀玉拍拍城头的石头道:“你看到没有,他在用人命磊墙,然后往上架投石机,等什么时候墙壁比我们的城墙还高了,他们就可以肆意对我们攻击了。”
一个民夫把背上的石块刚刚取下来,一枚火药弹就贯穿了他的头颅。
身体歪倒,被那块石料拖拽着跌下了高墙,破麻袋一般的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闷响,至死都一声不发。
这样的场景很普通,沿着新城正门对面的幽州城墙上时时刻刻都有这样的场面。
两座城相距不过不过数百步的距离,在这片空地上,到处都是尸体。
无论是烧焦的还是被火枪打死的,每个人的表情都很麻木,甚至还有种解脱,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送死的。
每隔一炷香的时间,当民夫们将幽州城的城墙加稿,新城头就飞出无数的火炮弹,这些炮弹落上去,而后炸开,将还没有凝固建好的石砖炸的七零八落。
最让杨怀玉感受到威胁的不是面前的幽州城,而是幽州城旁边的辅城。
幽州城的任务就是消耗宋军的弹药,而辅城才是在不断加高,会摧毁宋军的杀器,偏偏因为距离的缘故,火炮打不到那里。
第四十五章 杨怀玉的战争
杨怀玉刚开始的时候还不停地用火炮轰炸想要摧毁这座城市,可是,因为两面夹击的缘故,每次这边的火炮动了,另一面的石头就会砸过来。
说白了,就是火炮的射程不够。
王晓看了对面良久,对杨怀玉说道:“不行,今晚就要发动突袭,用炸药毁掉那些高墙!”
杨怀玉点点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既然要出城,就要好好的谋划一下,尽可能的扩大战果。
傍晚的时候,第一道城墙已经被火炮完全摧毁了,遍地都是碎石和死尸。
北方的天空黑的很快,在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的时候,新城大门敞开。
王晓带着三千步卒冲出城池,携带着大量的火药向对面的辅城掩杀过去。
夜晚的辅城依旧灯火通明,这是民夫们修建城墙最好的时候,城墙上人影绰绰,往来不绝。
为了迅速加高城墙,辽国的军卒也参加了进来。
新城的大门刚刚打开,城外的辽国斥候就发出了警训,一枝枝响箭带着尖锐的响声冲上半空。
辅城两边负责保卫得骑兵已经催动了战马。
王晓带着步卒在满是碎石的土路前进,对于两边包抄过来的骑兵毫不在意,他知道城头的杨怀玉会帮他拦住这些敌人。
果然,当辽国的骑兵从辅城两端向王晓合围过来的时候,城头上的火炮和弓弩率先发威,密集的炮弹和箭雨封锁住了两边辽国骑兵前进的道路。
这些威力巨大的火炮,轻易的贯穿了辽国骑兵的铠甲,将他们连人带马炸死在辅城脚下。
辅城正中间的大门也打开了,同样涌出一大批身着铠甲的兵卒,他们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在城墙的废墟间跳跃如飞,身手高超。
城头的火枪开始向这些人覆盖,然而,被火枪所伤的敌人很少,因为他们很懂得利用尸体当掩体,让城墙上的大宋士卒分不清哪些是真人,哪些是尸体。
炮弹炸中了他们,兵卒一飞冲天,再落下来的时候已经没了气息。
“为了陛下……”
残存的兵卒们靠近王晓之后,就丢弃了手里的盾牌,呐喊着加快了速度向王晓冲杀过来。
对于这些精锐的士兵,王晓一点都不陌生,以前的大宋兵卒和他们交手的时候,这些人就是死神一般的存在。
他们进攻在前,撤退在后,勇猛异常。。
这样敌人,还不是大宋军能对付的。
王晓把一个哨子塞进嘴里用力的吹了起来,尖锐哨响过之后,最前面的大宋军卒就点燃了手里的火药包,向城墙丢了出去。
王晓迅速的扑倒,整个人缩成一团,炸药太多了,如果不这样做,就算没被炸药波及到,也会被活活震死。
炸药包的威力远比炮弹大的太多了,刚刚落地就轰然炸开,暗红色火球猛地向外扩展一下,而后迅速消失,火球周围已经看不见一个辽国兵卒了。
密集的爆炸过后,王晓摇着头抖落身上的石屑和肢体残渣,又从亲兵手中取过一个炸药包抱着向前突进。
突过第一道城墙之后,辽国人的羽箭开始落下,起初只有几根,但迅速就变成了狂风骤雨。
大宋这些从哈密国得来的铠甲,这时候就发挥了作用,辽国人的劣质铁箭击打在铠甲上,连震动都没有多少就跌落在地。
“散开,散开,不要聚成一团!”
王晓属下的步卒扇面一般散开,在各自的队正的带领下,向辅城前进。
一个闪亮的刀光突兀的从王晓的身旁出现,狠狠的砍在王晓的胳膊上,王晓闷哼一声踉跄着爬起来,然后转身就向那个已经失去一条胳膊的辽国士卒砍出一刀。
刚才那一刀似乎耗尽了那个辽国所有的力量,他早就已经被炸药炸的只剩一口气了。
他的刀子被铠甲远远弹飞,再也无力做出任何一个动作,眼睁睁的看着王晓的弯刀砍进他的脖子。
辽国的箭矢根本拦不住这群最精锐的大宋士兵,城门里,辽国的士卒不断往外涌现。
身上没有火药包的大宋军卒在王晓的带领下勇猛的迎了上去,刀剑和盔甲的碰撞声,哀鸣与厮杀的声音在这片战场此起彼伏。
一个彪悍的大宋军卒深吸一口气,将一个硕大的炸药包借助手里的绳子抛掷了出去,引线上冒着的闪亮的火花,划过一道弧线之后就准确的落在城门口。
轰隆一声巨响,挤在城门口的辽国人立刻就被强大的冲击波给炸的四分五裂,拥挤的城门口,顿时就出现了一块空地。
跟在王晓后面的军卒,趁机一拥而上,把手里的火药包一股脑的丢在城门口,站在辅城上面的弓箭手看到这一幕,全部疯狂的沿着刚刚修筑好的城墙向两边逃跑。
七八个已经点燃引线的炸药包飞向堆积在城门口的炸药包,王晓将刀子从对手的身体里狠狠扒出来后,毫不犹豫的转身逃跑。
上千个炸药包一起引爆是什么场面,王晓没见过,也想象不出来,但是他知道,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否则,尸体能不能剩下来都两说。
他一边跑一边拼命的吹哨子,不仅仅他一个人,所有的副将和队正也做着同样的事情。
所有大宋军卒在听到这些急促的哨子声之后,都不敢再继续停留,转身立刻拔腿就跑,哪怕因为转身的缘故被敌人砍掉身上的一块肉也要远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一个辽国人眼眶通红,已经失去了神志,从城门前抱起一个燃烧的炸药包就想追上这群宋朝士卒和他们同归于尽。
可惜,下一秒,他的耳朵猛地灌满了风,然后他就发现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接着变得四分五裂……
不仅仅是他一个人,他甚至还看到了很多人和他一样,明明脑袋已经失去了身体,可还是能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
留在最后的王晓和副将也飞了起来,只不过他们没有飞出多远就掉在满是石头的粗糙地面上,脑袋重重撞在一块石头上,痛得他差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过去了。
就连杨怀玉都过了很久才能稍微听到一点声音,排掉身上的碎石,小心的从城墙上探出头去。
对面一片漆黑,什么都看见,只能能看到很多火堆在燃烧,还有满地的死尸和碎石。
王晓是被背回来的,他直到现在还什么都听不见,好像全世界都是嗡嗡的声音。。
“将做营规定的安全距离不够,还要再拉开一百步以上才行。”
王晓见到杨怀玉之后,立刻就张着嘴说了这句话,虽然他根本听不到自己说二楼什么。
“我知道了,回去我就给将做营吩咐。”杨怀玉拍拍王晓的肩膀,让军卒们抬他下去包扎休息。
是夜,寒风呼啸,再也没有方才的喧闹。
死于爆炸的敌人并不多,但是被烧伤的士卒和民夫就数不胜数,全身被烧得焦黑,像是一群群被会走路的炭火。
即便是见惯了生死的辽国军士,面对这么一群几乎要熟了的活人,也不由得吓出凄厉的尖叫声。
一些人的皮肤如同破衣衫一般挂在身体上,摇摇晃晃,像是死尸,又还没死。
一只城头观战的张帆闭着眼睛转过头,他没有杨怀玉这些军人坚如铁石的意志,不止是藏在宽袍大袖下的手,就连身体都在跟着微微颤抖。
让他继续留在这里是一种煎熬,杨怀玉摆摆手道:“先生连日辛苦,今夜已经再无战事,尽可下去休憩。”
张帆在两位副手的搀扶下,朝杨怀玉拱拱手,就匆匆下了城墙。
下了城墙,张帆就推开副手,蹲在地上一阵干呕,今天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所以吐出来的全是胃液。
两名副手也没有好到那里去,原本还能坚持,可看到张帆的样子,即便是想忍耐,也忍耐不住了,弯腰就跟着吐了出来。
吐了一场的张帆抬起头,眼中满是泪水,好久才缓过劲儿。
副手诧异的道:“先生为何流泪?”
张帆擦擦嘴角道:“死的大多都是汉民,我为何不能流泪?”
两名副手对视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张帆阻止了。
张帆摇摇头道:“不必多说,我都懂,只是……”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天空又传来石头破空的声音,两名副将立刻抓着张帆的胳膊,快速的钻进了城墙后面的藏兵洞。
只见巨大的石头从天而降,砸在地上轰然作响,而后碎裂成无数块。
几名躲闪不及的大宋军卒从城头跌下来,重重的砸在地上,鲜血四溅,连哼一声的功夫都没有就没了气息。
三人靠在空荡荡的藏兵洞里,感受着石块砸在城墙上的震动,副将叹口气道:“又要开始了。”
他们三人都清楚,萧红律不会对今夜的一切熟视无睹,肯定会发动攻击。。
杨怀玉虽然将主力大军派了出去,但留在这座新城里的守城工具却非常多,无论哪一样拿出来都会让辽军吃个大亏,这也是他敢守在这里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