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6章 不可以不要我
第1035章不可以不要我
裴漓之跪在阴冷的雨帘中,不用任何法术护体,雨滴胡乱砸在他脸上身上,让这个名声在外的天才修士狼狈不堪。
向来只想看他笑话的沈宵和虞幼清都不确定,裴漓之到底是不是犯了错,然而他们师尊这扇门,确确实实是只隔绝了他一人。
小凤惟不太喜欢阴冷的天气,尽管身上有法术护体,但他的七师兄还是将其裹成了一个可爱的球。
此刻,只有他呆在林羡的寝殿内,大概因为是最小的那个,所以独得一份宠爱。
林羡坐在案前写着什么,小少年趴在旁边看她,忽然发问:“师尊,大师兄已经淋了两天雨啦,您还不原谅他吗?”
裴漓之跪在外面,两日了,林羡不说什么,当看不见。
其他徒弟不敢开这个口,但这个小家伙大抵还不懂人情世故,心直口快,又依赖林羡,因此问了出口。
林羡一顿,半晌了才道:“凤惟,为师并没有罚他。”
“可是,大师兄,在淋雨。”
林羡眸色依旧淡淡:“他自找的。”
小少年是个求知欲旺盛的性子,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结果被正认真写东西的师尊道:“再废话就出去陪他淋雨。”
小少年脑袋上“嘭”的一下子开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弱不禁风地耷拉着,要多柔弱有多柔弱。
要淋雨啊,那还是不要了叭。
就算是大乘境,身体强悍得不行,但这样不用任何法术护体,连续跪着几日淋雨,也不是个事。
九尊阁的状况又哪里逃得过安行舟的眼睛,他向来是个爱操心的,没几天就把林羡给叫了过去。
她寝殿的门没开,但裴漓之可以明显感觉到里面的人不在了。
安行舟给从飞升秘境中出来后不久的小师妹倒茶:“这花茶是长卿阁的弟子弄出来的,不苦,还有点甜,你尝尝。”
林羡喝了口花茶,而后安行舟的正事提上来了。
“小八,你从秘境中出来,师兄还没问你,都参破了些什么?”
飞升秘境这东西因人而异,每个人领悟出来的东西都不同,从前飞升的人留下来不过只言片语,难以甄别其中有用的。
安行舟问起,林羡却是缄默。
她想起当时铺天盖地滚烫的岩浆吞噬了肉体时,轮溯镜与原本镜妖的镜子一同坠入,碎在一起,朦胧间,飞升启示显现眼前。
与从前,分毫不差。
就是因为分毫不差,才让林羡觉得棘手起来。
安行舟半晌等不到她的回答,啧了一声:“不好说可以不说。”
于是林羡心安理得地保持沉默。
安行舟:“……”
“别的不说,你那大徒弟跪几日了,他犯什么错了?”安行舟忍不住问,“我看你从前挺宠爱你这小道侣的,怎么现在这态度,是要断了?”
安行舟当然不觉得林羡是这种一时冲动的人,他问这句话时,也从来没想过林羡会给出肯定的答案。
林羡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茶杯上,不知聚焦在何处。
安行舟端起茶杯:“我就知道——”
他猛然一顿,声量拔高:“断了?”
“你再说一次!”
安行舟激动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自己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小师妹,嘴唇又动了几下,想说句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眼看着林羡脸上全无愧疚之意,安行舟觉得事情更棘手了。
若是别人就算了,但裴漓之是林羡收的第一个亲传徒弟,也是这一辈弟子里面天赋最高第一个晋升大乘境的,他小师妹对自己的徒弟始乱终弃?
安行舟直觉不妙。
“他犯什么错了?”
这个问题似乎让林羡好好想了许久,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那一剑的疼痛仿佛还加剧在身上。
最后却扔给安行舟这样一个回答:“不够听话。”
安行舟:“?”
太儿戏了。
他恨铁不成钢。
“那你就任由他这么跪着?”
不是安行舟说,他是应该偏颇自己小师妹的,但按照她这么说,这事实在是说不过去。
“二师兄,”林羡看着安行舟脸上各种表情变换,不知道都想到了些什么,于是开口打断道,“你就别操心这件事了,我自己心中有数。”
安行舟可太害怕她这句“心中有数”了,哪个心中有数的人会睡了自己徒弟没几个月就腻了的?
话本子里的负心汉都不敢这么薄情。
但安行舟偏偏又了解林羡的性子,她非薄情之人。
这口,安行舟是撬不开。
“算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安行舟叹了一口气,“不过小八我可警告你,你那徒弟一看就不是那种会轻易动情的人,你们若是好聚好散便罢了,若不是,估计后面有得纠缠。”
安行舟一语成谶。
林羡回去后依旧不愿意见裴漓之,整个九尊阁都知道裴漓之得罪了师尊。
其他人也不敢随意跑去触林羡的霉头,唯独是不懂人情世故的那个小少年,他每日都跑来林羡这里。
林羡倒是对他有足够的耐心。
悉心教导的语气从殿内不可避免地传到了外面跪着的裴漓之耳中。
又一个深夜,冷雨滂沱而下,殿外那道身影格外孤傲,也格外狼狈。
他穿的一身黑,仿佛与雨夜融为一体,冰冷的雨水从脸庞滑落,愈发显得他的脸色苍白。
这不知是第几日了。
大乘境不可能因此而出什么事,顶多是受些伤,折磨自己罢了。
林羡今夜却打开了殿门,撑着油纸伞缓步走到那道身影跟前。
溅起的雨滴也没有沾染上林羡鞋与衣袍。
林羡冷声问他:“这是何苦呢?”
身前如同雕像般一动不动了好些日的男人忽然伸手抓住了林羡的手,她手中油纸伞陡然坠地,雨滴依旧没有淋湿她。
但相反,她身前的男人浑身湿漉漉,狼狈得让人不忍直视。
黑暗中雷电闪烁,一把剑被塞到林羡手中,剑鞘早已褪去,露出泛着银光的锋利剑刃。
“师尊,”他语气里压制着说不尽的悲伤与痛楚,“您可以拿红霄剑把我这条命拿走,但您不可以不要我。”
第1037章 笨拙
裴漓之将红霄剑给林羡,希望他们之间可以一剑勾销。
他不能失去林羡。
他原本以为自己起码会迎来一番辱骂乃至痛击,但是没有,林羡什么都没有做,用这种近乎无情的冷漠将他击溃。
“师尊,我知错了。”他垂着脑袋,近乎俯首称臣的姿势,可怜得让人揪心。
雨下得很大,也很阴冷,裴漓之认错的姿态做得很足,跪也是真跪,但林羡看他的目光里,透着一股让人难以理解的复杂。
她道:“现在起来,回去你的寝殿,我不想看见你,明白吗?”
她手中一松,红霄剑“啪”的一声落在地面上,砸出一道清脆的声音,也将裴漓之的心砸出了一道坑。
“师尊,您不要我了吗?”大雨滂沱中,裴漓之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林羡说:“不要了。”
裴漓之仰着头,他似乎想伸手抱一下林羡,但又顾及自己浑身的雨水,于是多日来第一次动用了灵力,让自己变得干净起来。
周围的雨滴再也不能近他的身。
“师尊,您说过的,会喜欢我很久。”裴漓之的眼睛红了,他受多重的伤也未曾流过一滴眼泪,唯独是此刻,他被道侣抛弃时,觉得心如刀割,眼中干涩。
“床榻之间的话,许多是不能当真的,”林羡说了一句无情话,“何况,是你欺瞒我在先,不是吗?”
一语戳心。
裴漓之不敢想象,林羡恢复记忆时得知这一切时如何震怒,此时平静的外表下,是不是恨不得他立刻消失在眼前。
“师尊,我真的知错了,”裴漓之红着眼睛的那张脸格外好看,他的语气像哀求像撒娇,“什么都行,别和我一刀两断。”
林羡又沉默了许久,这雨夜中,每个人的神色都变得晦暗,她说:“我应当与你说过,若不是两情相悦,强求只会徒增伤悲。”
裴漓之抓着她衣袍的下摆,“师尊,您以为我没试过放弃吗?”
他在外流浪那几十年里,无时无刻不被“林羡不爱他”和“林羡永远不可能爱上一个杀死过自己的人”的认知所折磨着,后来得偿所愿,他的噩梦成了万一哪一天,林羡和他一样,都拥有了前世的记忆,然后与他一刀两断。
裴漓之如何能接受?
“师尊,您给弟子一个赎罪的机会好不好?”他眼尾红了,乞求着得来一个机会。
林羡却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她面无表情,裴漓之也看不出她的意思。
“裴漓之,我从前应当也教过你,执念太深,于自己而言,并无裨益。”
林羡说的从前,也许是更远的前世。
裴漓之:“弟子放不下。”
他宁愿林羡怒斥他,用剑伤他,嘴里如何辱骂折磨也好,也不要他们从今以后毫无瓜葛。
“我不想见你,滚吧。”林羡的心思难猜,但她的心情显而易见的差。
裴漓之被她这一声“滚”喊得有了反应,仿佛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有了活着的感觉。
裴漓之害怕林羡的厌恶之情,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同她断绝任何羁绊。
跪了许多日的男人终于站了起来,离开了林羡寝殿外。
那道背影无论如何看来也都狼狈至极,如同无家可归的落水狗。
林羡将人打发离开,再回到寝殿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猛然栽倒下来,一口鲜血吐在洁净的地板上。
因为雨夜,外面没有一点月光星光透露进来,鲜红的血液落在地板上形成了深色的一片,颇有些骇人。
记忆回归,淬体重塑,看似完美,实则不过是支离破碎。
和金从崖一样,她的身体也逐渐承受不起这样的两世重叠之魂,在发出抗议。
这大乘境的躯体,渡过了飞升秘境,但也同时在不断被天道法则所压迫着。
她很快就要迎来自己的飞升雷劫。
比她的大师兄还要快。
但飞升秘境中给出的启示,她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一条注定的路。
是命运。
让所有人都惊讶的是,九尊阁的大师兄在师尊殿前跪了几日后,在一天夜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夕遥宗。
没有人来询问林羡,但她也许是清楚的。
裴漓之像是生怕自己的师尊将他剔除弟子谱,逃避似的下了山。
不说其他,安行舟听闻这件事后都觉得离谱,他问林羡:“小八,你看看你自己干的好事,看把人逼成什么样了?”
林羡自然没有半点愧疚之意:“二师兄,你不要去管年轻人的事,太操心不好。”
“哟,嫌你二师兄老了,”安行舟啧了一声,“你这让我怎么不操心。”
今日难得被安行舟带在身上的鹦鹉在他脑袋上跳跃着:“老男人,老男人……”
安行舟抓着它的嘴巴,打算给这只不懂事的鹦鹉一点小教训,场面一度很混乱,后来小八发现了林羡新收的小小八,那个睁着双墨绿色圆眼睛的漂亮小少年。
凤惟对一切活着的东西都拥有一定的亲和力,小八飞到他的脑袋上,啄食着他开出来的那朵小花。
凤惟被啄痛了,抱着脑袋不肯开花。
林羡和安行舟都看着这样的一幕。
林羡道:“二师兄,你就不用管我的事了,我心中有数。”
安行舟可太害怕他哪个师弟师妹说出“心中有数”这四个字了,当初老五说心中有数,窥探天机窥成了病秧子,老六说心中有数,差点为了道侣命都不要,他这小师妹就更不要说了,无论是孤身入魔界杀魔君还是当初以男子之身示人多年,都看不出她“心中有数”。
但安行舟确实管不了太多。
他留下了自己的忠告,而后抓着那只蠢萌的鹦鹉走了。
林羡沉寂下来,几个徒弟偶尔提及大师兄,她也不搭腔,但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东西从外面送来。
每年都有。
裴漓之在用这种笨拙的方式,提醒他的师尊,不要忘记他,也不要让任何人取代他。
他爱林羡。
他希望林羡知道,又害怕已经拥有前世记忆的林羡恶心这份感情。
他在痛苦中不断挣扎着,且自我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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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8章 一拳一个小娃娃
第1037章一拳一个小娃娃
林羡闭关了一段时日,在裴漓之下山后的第十五年,她没有任何预兆闭关了。
就在后山上设下了结界,深处那一片,谁也踏足不得。
即便如此,在外流浪的人也始终不敢回来。
后山的动静无人得知。
就连夕遥宗的掌门也跟着焦虑起来,他格外关心九尊阁的动静,归根结底不过还是当年燕景川一卦之下提及的情劫与死劫。
情劫,可林羡看起来轻拿轻放。
死劫,没有任何预兆。
安行舟如何不知道林羡有话都憋在心里不说,她与她那徒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说。
让人如何不愁。
愁到极致的安掌门在禅修阁与大师兄诉苦。
渡伶并不算是个很关心外面事情的性子,他注定是个看淡生死的人,他对安行舟道:“小八自有她的际遇,你我不必过于为她忧心,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安行舟:“……大师兄,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渡伶:“阿弥陀佛。”
这是不想跟他说话的意思。
安行舟:“……”
有时候他真的不太理解,几个同门个个精成这样,他是怎么在这种情况下胜任掌门一职的?
弱不禁风的他真的承受了很多呜呜呜……
经过渡伶这么一番聊胜于无的劝解,安行舟也就放宽了心,再不放宽心又能如何,这日子到底还是要过去的。
九尊阁内就算没这么一个师尊和大徒弟在也照样能转。
即便如此,修真界的状况却不容乐观。
众人眼中的白术,如同人间蒸发般失去了踪影,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过是在某一处蛰伏着,等待着一个机会。
这些年里,裴漓之倒也算是名声在外,他没辱没了林羡的名声,那一身大乘境的修为,也没人能让他吃亏,偶尔在外还能撞见几个夕遥宗下山历练的弟子,开口全然是一声“裴师兄”。
他不再是年轻且懵懂的年纪,从九岁上夕遥宗那一刻起就不算,他仗着自己的优势妄图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时,就该想到未来会有报应。
只是那时候没想过,报应会这样难以承受。
裴漓之爱而不得过,如今又不得不接受被抛弃的命运。
这是他该受的。
但他是个自私至极的人,他不想承受这一切,即便是这样,他也妄想林羡在盛怒后淡忘了对他的恨意,重新爱上他。
尽管这并不可能。
十几年的自我放逐后,裴漓之从一个下山历练不久的小弟子口中听闻林羡闭关的消息,一时间又失神许久,直到对方喊了他好几声“裴师兄”才勉强反应过来。
他的师尊怎么就闭关了?裴漓之想。
是不是修炼出了岔子?
他这些年来并非是从来没回过宗门,夜深人静时,也会偷偷站在九尊阁大门外,那些礼物送回去时,他也会跟着回去,但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勇气再见林羡一面。
生怕再见一面时,林羡便不爱也不恨,怕她要与自己一刀两断。
今年还没回去,便听闻这样的消息,裴漓之恍惚许久。
他总有股不好的预感。
裴漓之如今不再用前世的记忆来估摸事情走向,这一世本就如同脱缰野马般荒谬,再荒谬些他也能够接受。
唯一不能接受的,是林羡不要他。
等待再长些也无所谓,只要结局足够好便行。
他想。
他的想法总是在改变,说到底到最后都是在为自己着想,如果真的有最坏的结果,他宁愿林羡活着去缅怀他这个故人。
裴漓之这十几年来不是白白浪费时间,他满世界在找金从崖和白术。
这两个人,是个不定时的威胁,裴漓之如何能够忍受他们一直存活着,哪一天就出现来给他个措手不及。
自然,正因为裴漓之这赶尽杀绝的态度,他也并非是没有逮到过那两人,只可惜狡兔三窟,让他们逃了。
从林羡后山闭关起,九尊阁又没有大师兄坐镇,沈宵便成了主持大局的那个。
师从羽这只狼崽子也迎来了成年的时刻,妖族成年的仪式与人族不太相同,师兄弟几个给他过了寿辰后没多久,他那族中的长辈便领着他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来找他,将人带下山去,好一段时日都没回来。
林羡这个做师尊的虽然没到场,但小黑却也给师从羽端来了礼物,显然是林羡的吩咐。
凤惟那个小家伙除了一天天开点小花花,还动不动就被师兄师姐揍哭。
天赋是有的,就是性格上懦弱了些,和宗门内其他入门不久的同门切磋,经常是一边掉豆大的泪珠一边把人家揍得满地找牙。
旁边几个师兄师姐给别峰的长老赔笑:“师伯恕罪,我们小八年纪小还不懂事,下手没个轻重,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
“……”
认错态度很好,过后凤惟依旧一拳一个小娃娃。
嫡亲师兄师姐们汗颜。
他们九尊阁修为最高的要么在闭关要么在外不知死活,凤惟真把人欺负坏了,他们这些做师兄师姐的不一定能打过人家的师尊。
好在凤惟这孩子虽然一边揍人一边哭得茶香四溢,但好歹是知轻重的,到最后发现把人揍狠了,会偷偷摸摸拔自己的小花送给对方。
凤惟的小花虽然想长就长,但俨然已经是九尊阁内除人参精以外最宝贝的可入药之物。
说起人参精,它好像也迎来了一个休眠期,把自己埋在地里,许久没有出来过了,连小狐狸都找不到它的踪影。
谁不知道他们师尊这闭关究竟要闭关几年,未足两百岁的渡劫期大能,仿佛被天道注定赋予了什么角色,命运归途在何处,谁也不知。
这日子不急不缓地过去,直到林羡两百岁的生辰来临了,也不见后山有什么动静。
连师从羽都长成了高大挺拔的模样,狼族的种族天赋被完美继承,成年后终于迎来了妖族的第一次发情期,那几夜外面的雌性狼妖虎视眈眈着夕遥宗的九尊阁。
几个师兄师姐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场面,手忙脚乱许久,最后还请来了他们七师伯。
第1039章 守候
第1038章守候
西殿里蜷缩着一匹毛发发亮的灰狼,昏暗中略微幽蓝的目光看起来格外嗜血。
据慕容霖所说,这种时候,自然是让师从羽自己渡过这发情期为好。
“狼崽子早晚有这么一遭,以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这样,”七长老语气轻松,没把这当大事,“没什么问题,发情说明健康着呢,要不想他受这个苦,就早点让他找道侣,最好找妖族的,不然生了小崽子容易夭折。”
几个只想着让他安然无恙度过这次发情期的师兄师姐齐齐陷入了沉默:“……”
毛都没长齐这臭崽子就能找道侣了?
让他们这几个孤寡至今的情何以堪?
慕容霖建议这几天不要打扰师从羽,其他人都挺听话的,除了被师从羽哄大的小师弟。
凤惟看到七师兄化为原形要死不活地躺在床榻上,忘记了沈宵几个的嘱咐,眼泪啪嗒一下就出来了。
“七师兄……”小少年打了个哭嗝,“你不要死。”
师从羽被吵得不得安宁,浑身上下滚烫更腾不出力气开口说话,干脆一直当匹死狼算了。
结果他这头一动不动,那头几十年了还没完全学会人情世故的小少年当他死了,眼泪珠子不要钱往下掉,等沈宵发现他时,这糟心孩子已经往他小师兄床上铺了一圈的小白花。
狼崽:有你是我的福气。
沈宵把那倒霉孩子扛走后,寝殿内的灰狼就被一圈的小白花包围着,安静下来后,小白花的馨香渐渐也将他包裹住,抚慰了师从羽的难受。
第二日精神气爽的师从羽恢复人形从床上醒来,看到床上一圈的小白花有些哭笑不得,但到底是师弟的心意,他将小白花都收集起来,趁着还新鲜制成了干花储存着。
此后,师从羽就经常跟在小少年后面收集各种颜色的小花,好好一匹身强体壮的狼崽子,身上染上了各种花香味,不太像话,但师从羽觉得这花香闻久了也不错。
何况,其他人就算眼馋这花也没用,他这个当师兄的才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能耐。
拜托,香喷喷的狼崽真的超酷的好吗!
同样流着妖族血脉的半妖崽子没有发情的困扰,但因为同样是毛茸茸的缘故,顾彦也得到了八师弟的偏爱,他又是个不会辜负别人心意的性子,几十年内,攒下的各色小花也不少了。
凤惟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这小花有多珍贵,以至于师兄师姐不得已给他来了一场名为“不可以随便送花”的教育。
这小少年的生长速度也慢,几十年的个头才长一点点,羽儿笙儿生怕他长不高,平日里很是喜欢投喂这个小家伙。
虽然是由凤凰木孕育而生,但是凤惟在吃食上却不挑食,荤素不忌。
这岁月就这么流淌而去,林羡不知为何一直不出关,大徒弟不知所踪,二徒弟和三徒弟在日常拌嘴中撑起了整个九尊阁。
他们如今的年纪,比当初他们师尊开始收徒时都年长了许多,这点小事,他们当然管得过来。
二师伯日常过来劝他们收徒,每次两人都将凤惟提过来遛遛,表明他们现在正在替师尊带徒弟,话里话外只有一个意思:他们还是个孩子。
安行舟是什么人,能看不出这俩在扯犊子?
然后他就将主意打到顾彦身上了。
顾彦其实没比三个师兄师姐小多少,何况如今看来,他的天赋并不差,和当初被林羡从仙盟捡回来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何况最近几年,他体内流淌的妖族血脉似乎也迟钝地发挥了些作用,让顾彦的修炼更上一层楼——他早该是能收徒的年纪。
只不过因为是半妖的缘故,安行舟觉得这事不能勉强。
偏见是存在的,即便夕遥宗收了个半妖当亲传徒弟,现在还有个狼崽子,加上个不知算人还是妖的凤惟,这些都是林羡领回来的小家伙。
但偏见也是用来打破的,总有人去做第一个。
安行舟原本准备了大把的话来劝这个看起来就耳根子软的师侄,结果一开口,人家就来了一句:“二师伯,我师尊曾说,师徒之间须看缘分,有缘的,像我这样的也能勉强入她的眼,若是没缘分的,强求不来,您说是吗?”
安行舟:“……”
要不怎么说这一个两个一看就知道是谁带出来的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这个当师伯的如果还说话不就成欺负人了吗?
林羡闭关的年月越来越长,逐渐又成了新一代入门的弟子口中的传说,有不少人想要成为她的徒弟,甚至想要成为她徒弟的徒弟。
然而九尊阁内最有资格收徒的大师兄始终没有回来。
——
林羡陷入了沉睡当中,她甚至忘了这是何年何月,也忘了自己当初踏入这结界内的目的是什么,只是在一片的荒芜中,寻求自己,变得困难起来。
在这一刻,她才会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原来两世白活是这种滋味。
不是多活一世就总能做出最好的选择的。
就算再如何挣扎,到最后也不过是重蹈覆辙。
她在沉睡的梦中回想起了自己的这一生,所有轨迹的改变是从她收了一个名为裴漓之的徒弟开始。
从他开始,一切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更惊世骇俗的是,她爱上了自己的徒弟。
有些想不通的事,在此时想通了,但命运总是遗憾着的。
林羡的身体在沉睡着,而她的神魂在哀鸣,得不到安宁,无处为归所,痛楚环绕。
此时此刻,远在万里之外的某道神魂,像是受到感召一般,不远万里也不辞辛劳,翻山越岭来到了他的港湾。
那团意识穿过结界,不顾一切地贴了上来,神魂上的契合是许多年前就知道的事了,这入骨的相思,也硬生生捱了几十年,才勉强得到这样一个隔靴搔痒的机会。
耗费了再多的灵力魄力也都值得。
被安抚的神魂逐渐平静下来,神魂的主人得到片刻安宁,而后神魂回归肉体。
不远万里前来的那道神魂非但没有走,反而就此守了下来。
第1040章 爱屋及乌
第1039章爱屋及乌
曾经最亲密无间的关系,神识缠绵中敞露的温情并不作假。
神魂上的吸引力也并未消失。
只是显而易见的是,跋山涉水而来的这道神魂小心翼翼得不像话,守候了不知多久,又悄然离去。
万里之外的男人睁开双眸,他不知沉睡了多久,眼中却布满红血丝,他远远地看着一个方向,双手握成拳,心中不详的预感也愈发浓烈。
就在那么一瞬间,他决定回去。
他师尊在他离开前才渡过飞升秘境不久,怎么会在短短几十年内变成这样?
以林羡的天赋和实力,如今本应该更上一层楼,而不是神魂动荡成这般。
他们之间的羁绊并没有断,只是裴漓之这些年来并不敢主动去触碰,神交建立起来的羁绊如何可能轻易就断了,何况他们之间从林羡恢复记忆起,就没再说过话。
裴漓之不是没想过与林羡如何去谈,但每一次,只要他想到红霄剑刺入林羡身体的那一幕,他就陡然失去了所有勇气。
他怎么敢要求林羡对一个杀了她的徒弟和颜悦色?
恍惚间,这些年来,笼罩在裴漓之心头的雾霭越来越重,无形中将他的灵魂也束缚起来。
因此神魂同他一般四海流浪,无处为家。
他没有一时一刻停止过思念,偶尔在心中奢望一下,林羡会不会在某一刻,也想起他们之间的温情。
但奢望终究只是奢望,他的师尊爱得极轻,而他爱得太重,爱里掺杂着各种私欲,折磨他也折磨着其他人。
裴漓之突然回宗门,还让他的七个师弟师妹有些说不出的意外。
当时是凤惟蹲在九尊阁外面和小狐狸在玩闹,一阵微风拂过,他陡然顿了一下,随后迷茫地往身边环顾一周,最后发现了榕树下的裴漓之。
“嘭”的一下子,脑袋开出了朵红艳艳的小花,热烈欢迎。
他也不顾自己刚刚和小狐狸打闹完,径直地冲向裴漓之,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时,撞入了其怀里。
“大师兄!”
裴漓之伸手穿过小少年腋下,将其提起来,掂量了两下,又放下来,“怎么才长这么点?”
多少年过去了,个也不见长。
里面的人听见动静走了出来,虞幼清看到他时也愣了一下:“哟,舍得回来了?”
裴漓之在外游荡多年,此时身上穿的倒是一件红衣,他不常穿这么鲜艳的颜色,虞幼清看见的第一眼还怀疑自己是不是老眼昏花了。
这么多年不见,裴漓之倒是越发的花里胡哨。
裴漓之的出现对于九尊阁来说也不算是件小事,起码对凤惟来说,他开心得不行。
九尊阁内,除了与裴漓之差不多同时拜师的沈宵和虞幼清,其他几个小的对裴漓之这个大师兄更多是崇敬之情。
凤惟给裴漓之送了朵小红花,而后领着他去了后山,后山被结界分割开来,其他人都进不去,林羡闭关期间到底又经历了什么,他们这些做徒弟的什么也不知道。
小少年脑袋上又长出了一朵小红花,但是耷拉着,没什么精神。
“师尊好多年没有出来了。”凤惟道,向来脑子里不用装什么正经事的少年在这时候情绪也低落下来。
“我想她了。”这语气听起来很是委屈。
不知过了多久,裴漓之也仰头看着那道结界,喃喃道:“大师兄也想她。”
一大一小,同样的委屈。
可是林羡什么时候出关,他们谁也不知道,何况对于裴漓之来说,师尊出关,意味着他要面对的事,会多了起来。
凤惟没能陪裴漓之呆上多久,他道:“大师兄,我去练剑了!”
“等师尊出关,她就可以看到我练剑练得有多好了!”欢快的声音响着。
小少年说着就跑远了,他的剑术一开始是林羡在教,跟着师尊学了十几年后,之后就跟着他的师兄师姐们,大家都是一脉相承,但林羡是个因材施教的人,每个徒弟教的东西多少有些大同小异。
因此凤惟如同当初的少年林羡一般,这个师兄跟一会儿,那个师姐跟一会儿,像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
原地,裴漓之盯着那道结界,仿佛在努力透过这道结界看到里面的师尊,他站在这里,不知里面的人能不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若是可以,林羡应当气极,怕不是会被他这个孽徒气成如何。
裴漓之始终认为,当年林羡在秘境中恢复记忆时的第一件事,应当是为自己报仇雪恨,可她偏偏没有,即便后来不屑于与他再说一句话,也让裴漓之忍不住生出些期盼来。
林羡是不是没有很生他的气?
可这又怎么可能?
他的师尊向来是个洒脱的人,若不是真的气极,又怎么会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同他说呢?
裴漓之回宗门不久,事没做什么,倒是有不少人找上门来。
今年恰逢又是一届仙盟大赏,夕遥宗的长老们都懒得带弟子去,这事自然而然就落到他们徒弟的肩上。
九尊阁的凤惟,倒还附和参赛的条件,上一届的时候没能夺得魁首,今年跃跃欲试。
安行舟打算让裴漓之带着夕遥宗的众弟子前去参赛,燕景川依旧是仙盟的客卿长老,只不过他派了自己的徒弟过去当这个评委。
他们这些人,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老东西了,有些事根本不用亲力亲为。
裴漓之没有拒绝师伯的派遣,带着自己那个不太让人省心的八师弟和其他峰的师弟师妹去参赛。
凤惟生得漂亮又可爱,总有让人担心他吃亏又向来能够将对手揍得无法还手的能力。
更何况他的大师兄在这里,谁又敢欺负他呢?
裴漓之难得从凤惟这里体会到了一种名为“爱屋及乌”的情绪,就因为凤惟也排行第八,他忍不住生出了些疼惜之意。
这一届仙盟大赏举行时,秦忆已经是仙盟的长老之一。
她年纪还算年轻,但修为和实力上俨然成了仙盟的门面,这个头衔给她,无非是希望她对仙盟更有归属感。
一连好些日子,仙盟大赏结束,夕遥宗的名次位列第一,凤惟兴冲冲地收拾着自己的战利品,说攒起来送给师尊。
第1041章 肃穆
第1040章肃穆
夜里,裴漓之站在主殿,许久没有动。
“裴漓之。”沈宵不知何时出现,绕到他身后,双手抱胸盯着裴漓之看。
他带着审视的目光盯着裴漓之看了一会儿又一会儿,许久了才出口问道:“我一直想不通,当年在师尊的飞升秘境中,你我还有虞幼清她们同样与师尊走散,按道理说,那期间你并没有与她见面,为何从那出来后,你犯了错,而师尊不愿见你?”
沈宵没等裴漓之回答,又继续说着:“你惹师尊生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本来没在意,但你在她殿前卸去灵力冒雨跪了七八日,师尊也不愿搭理你,我便不得不好奇,你究竟做了什么?”
他这番质问下来,裴漓之依旧保持沉默。
“你后来一声招呼不打就下山,师尊也没问,再后来师尊闭关,你也不回来主持大局,”沈宵走近一步,直逼裴漓之,“所以你告诉我,师尊到底怎么了?她闭关一事究竟与你有没有关系!”
裴漓之面对着师弟这番质问,脸上表情未变:“沈宵,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答案?”
“我希望得到什么答案?”沈宵觉得好笑,“我要听真话!”
林羡闭关数十年没有出现,只要是稍微动点脑子都会明白,他们的师尊修炼上肯定是出了问题,不管是心境还是修为。
而九尊阁内,又有谁不清楚,林羡有多宠溺裴漓之这个大徒弟。
“师尊从前多数时候只让你一人贴身伺候,她待你好不好,我们所有人都有目共睹,”沈宵语气中不掩饰自己对这个同龄大师兄的嫉妒,“你除了天赋高些,到底有什么好的?如今我只想知道,师尊闭关与你究竟有没有关系?她如今可好?”
“我不知道。”裴漓之垂眸。
下一刻,原本还与他保持着一小段距离的沈宵径直上前抓住了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你敢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当年为何跪在师尊寝殿七八日?你那些可怜姿态究竟都是做出来给谁看的?你说啊!”
“说不出口是吗?”沈宵冷声道。
以裴漓之的实力,可以轻而易举地抵挡住沈宵,可他偏偏无动于衷,也没能给出答案来。
“我做了什么,我自己清楚,”裴漓之面无表情看着沈宵道,“沈宵,你如此质问你的大师兄,眼中可还有尊卑之分?”
“尊卑之分?”沈宵冷笑,“你从前对师尊也没多大的敬意,何况你我入门不过是差了几天,若是同日入门,指不定谁是师兄谁是师弟呢。”
师兄弟两个之间剑拔弩张,沈宵并非是裴漓之的对手,但他也只是靠一身力气抓着裴漓之的衣襟。
“师尊闭关数十年了,”沈宵语气失落下来,但目光却依旧紧紧盯着裴漓之,“你在外逃避些什么,我不好奇,我只想知道,师尊能不能安然无恙出关。”
裴漓之垂眸:“我比你更希望她安然无恙。”
说着,他一把甩开沈宵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后山的方向走去。
这深夜凉风吹来,冷的不是身,是人心。
沈宵看着裴漓之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开口再说话。
他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只知修炼的沈少爷,他们的师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但裴漓之绝对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裴漓之回来宗门转眼就过了半年时间,凤惟原本大多数时候是黏着他的小师兄的,后来又变成黏大师兄。
裴漓之对凤惟丝毫没有怜惜之情,教导剑术时并不温柔,过后才会摸摸他的小脑袋,每逢这个时候,小少年累成狗也会给他开出一朵小花。
偶尔心血来潮还能开出每片花瓣颜色不同的小花。
裴漓之不摘他的小花,小少年便又长回去了,留着下次开。
因为林羡闭关的那道结界将当初封印小黑雾的那道结界也笼罩在其中,裴漓之徘徊在后山,想再听听它的声音也不能够。
夜里裴漓之躺在自己的寝殿内,好在这里曾经都是林羡令其他弟子好好布置过的,裴漓之躺着,稍有慰藉。
自然,曾经他可以自由出入的林羡的寝殿,才是他最想呆的地方。
然而他怕师尊出关后知道更是盛怒,便不敢碰她的东西。
夜深人静时,也是神魂最为活跃的时候,九尊阁足够安全,而裴漓之是个曾经远在万里之外,神魂也不管不顾回归此处抚慰师尊的人。
他的神魂在他躺下后便静悄悄来到后山,贴在那道结界边上,像是守株待兔般,等着另一道意识的出现,再堂而皇之地通过他们之间神魂的牵引,穿过那道结界,减轻另一道神魂上的痛楚。
裴漓之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希望自己可以感同身受。
但并不是每一夜都能等到的,但每一次,结界内的神魂无意识出窍被他守到,都仿佛是恩赐一般。
裴漓之将自己的神魂之力不要钱地安抚着它,每一次都将自己耗得一干二净。
他庆幸自己当年跑得快,若是林羡强行断了他们之间的神魂联系,那么今时今日,他与自己师尊的联系真的要断了。
如果日子像这样平静过去,再等上数十年也不是不可以。
然而天向来不遂人愿。
盛夏的日子,灵气覆盖的人间皆是一片乌云密布,黑云在天上堆积着,偶尔闪烁着雷光,却迟迟没有下雨。
那几日,褚念病了一场,把褚怀吓得不轻,他去长卿阁请来人,最后却连许久未曾踏出过星辰阁的五师伯也请来了。
看见燕景川出现那一刻,褚怀一个堂堂八尺男儿忍不住红了眼眶,“五师伯、七师伯,我妹妹怎么了?”
恰逢慕容霖将药塞入了小姑娘口中,又给她输了灵力,回头看褚怀,道:“她没事。”
“那五师伯怎么也……”来了。
燕景川出现,恰恰说明有事发生。
燕景川摇头:“有事的不是褚念,是你们师尊。”
一句话又将褚怀的心给提了起来。
与此同时,修真界各路人皆是抬头看天,神色中不掩肃穆。
第1042章 神魂残缺
几乎是燕景川话音刚落,门外又匆匆进来了几道身影,一个接着一个。
首先是裴漓之。
他看到燕景川的身影时猛然一顿。
“弟子见过五师伯、七师伯。”他像是克制着自己才忍着耐性行礼。
“裴师侄免礼。”
裴漓之正欲开口,身后又急匆匆撞进了一个小少年,凤惟后面跟着沈宵、虞幼清等人,一窝蜂般闯了进来。
“五师伯,”裴漓之率先发问,“升仙台异动,是我师尊她要出关了吗?”
跟在裴漓之身后还不明所以的其他人闻言猛然瞪大眼睛,这句话无论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都足以让他们无法冷静下来。
但凡是曾有过大乘境的宗门世家都会设下飞升台,夕遥宗自然不例外。
外面的天阴晴不定了好几日,直到今日才让人看出端倪来,裴漓之不是第一个意识到问题的,但也绝对不是后知后觉。
“师尊要出关了?”虞幼清喃喃道,“这跟飞升台有什么关系?”
众人沉默当中,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倒吸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床榻上的褚念有了动静,她脸上依旧红热着,费力地睁开双眼看着床边的人。
“小念,哥哥在。”褚怀蹲在床边看她。
褚念的目光却越过自己的兄长,落在他身后的裴漓之身上。
“大……师兄。”她的语气依旧虚弱着,却依旧用力说出每一个字。
裴漓之越过众人,走了过去,褚怀让开位置,裴漓之俯身,耳附在六师妹唇边,听见她道:“你要救师尊……”
裴漓之脸色变了。
更多的话她想要说出口,却陡然像被什么扼住喉咙般,瞳孔微微瞪大,神色痛苦不堪,张着嘴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够了,”燕景川探手点在褚念眉间,轻声道,“睡吧。”
原本还在挣扎的小姑娘陡然失力般,眼睛闭上,依旧蹙着眉。
窥探天机和泄露天机是有代价的,天道法则都出手了,燕景川怎么可能还敢让她继续说下去?
“五师伯?”
燕景川摇头,苦笑一声:“你们师尊飞升之劫即将迎来,是生是死,就要看命了。”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表情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是生是死。
燕景川想起了自己曾经为小师妹卜的那一卦,死劫。
情劫与死劫靠得太近,他也曾经和安行舟一样怀疑过,会不会是这道情劫导致的死劫,因此安行舟对林羡身边的人格外关注。
后来林羡与自己大徒弟又是一副死生不复相见的姿态,安行舟放松了些警惕,但安行舟没有,因为卦象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于是他寄托于林羡收的六徒弟,一个在星辰之道上天赋卓然的小姑娘,褚念没有让燕景川失望,但她年纪还是太小,身体承受不住窥探天机的后果,即便是看到了,也无法说出口。
燕景川方才若不阻止褚念,让她将话全部说出,褚念如今就变成了一句躺在床榻上的尸体。
但褚念说的话不是全然没有用的,如今看来,燕景川要颠覆自己从前的看法。
情劫,也许也是生机。
褚念昏迷不醒,但并无性命之忧,只留下褚怀照料便足够。
其他人如同进来般,又一窝蜂地出去。
所有人脸色都很难看。
尤其是裴漓之。
太早了。
林羡的飞升雷劫比之前世,起码提前了百年,怎么会如此?
他笃定自己不会再犯前世的错误,但林羡身上流淌着的魔族血脉,真的能够安然无恙地度过这场雷劫吗?
裴漓之惶恐。
前世飞升台的画面模糊到只剩下电闪雷鸣与红霄剑刺入林羡身体的那一幕,至于其他,他从前不知为何下意识忽略了。
如今迫在眉睫,他恍然大悟般,除了他,林羡的血脉呢?
天道对待自己不喜的,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头顶的雷云越积越重,飞升雷劫波及的范围实在是难以估算,安行舟下令让所有弟子远离飞升台,而此时此刻,林羡还没出关。
那第一道雷劫还不知什么时候砸下来,轰隆隆的雷鸣和闪电却丝毫不作假。
裴漓之没有像大部分人一样守在九尊阁的后山,等待林羡出关。
雷劫迫在眉睫,林羡最迟也是这几日出关。
裴漓之却出现在禅修阁外求见大师伯。
一个光头的小佛修将裴漓之领了进去,他脖子上挂着一串圆润的佛修,年纪尚小,但眉目间尽是祥和。
常柏早就被打发去九尊阁守着,而渡伶敲着木鱼,双眸紧闭,等裴漓之踏入他禅房的那一刻方才停下。
“弟子见过大师伯。”裴漓之努力心平气和。
渡伶睁眼看他,同样是大乘境,裴漓之的气势却不会比已经渡过飞升秘境的渡伶弱。
“裴师侄,”渡伶轻声道,“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大师伯既然知道,还请您可以如实告知弟子,”裴漓之低下头,语气微哑,“师祖当年究竟是如何得以将神魂保存完好的?”
他不得不做出最坏的打算。
飞升雷劫所说,不过是生或死,但生,则意味着飞升上界,死更为残酷,身死道消。
无论是哪种结局,都注定分离。
即便如此,所有人都依旧期盼着,是前者而不是后者。
裴漓之等着答案,而渡伶却迟迟没有开口。
直到他忽然道:“你师祖之法,只适用于神魂完整之人。”
“大师伯,您这是什么意思?”裴漓之猛然抬头。
“小八入门时,神魂便有所残缺,”渡伶缓缓道来,“这些年来,她束发用的一直是你五师伯亲自炼制的锁魂绳。”
渡伶这么一说,裴漓之便想起来,林羡发上的长带一直都不缺,星辰阁总会隔一段时间就送过来,锁魂绳本身就有蕴养神魂的作用,哪怕作用微弱,也有凝神之效。
“你师尊小时总被些山间精怪觊觎着肉身,你五师伯也是迫于无奈,才为她炼制了锁魂绳。”
渡伶三言两语,却无疑是将裴漓之的希望打碎。
他哽了一下,许久才艰难开口问:“按大师伯看,我师尊此番当是如何?”
第1043章 雷劫将至
裴漓之的问话同样让渡伶沉默许久,但这沉默并不算什么,更让裴漓之绝望的是,渡伶在沉默之后道:“你五师伯曾经说过,你师尊命中注定有一道死劫。”
裴漓之浑身一僵。
如果说前世林羡的死劫是他,那么今世呢?
会是这雷劫吗?
“但佛道与天道、星辰之道向来有融合贯通之处,”渡伶缓声道,“在未来临前,谁也无法确定命运如何摆布,小八向来是个不信命的,你应当信自己的师尊。”
裴漓之自然不会与渡伶争论信与不信的问题,他沉声道:“大师伯,弟子叨扰了。”
林羡是不是信命裴漓之不知道,但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事。
飞升雷劫比原来提前近百年,这难道会是什么好事吗?
在这一刻,曾经深怕被抛弃的命运都远远没有“林羡会死”这个认知来得更加令人害怕。
头顶阴沉的天,像极了他阴沉的心情。
雷劫不知何时出现,但林羡迟迟没有出关,裴漓之还想着同她说句话。
这宿命感笼罩在他的心头,让思绪更加紊乱,裴漓之恍惚间察觉喉咙一阵血腥味涌上来,他伸手撑着墙,许久才将血腥味压制下去。
现在不是他可以分心的时候。
裴漓之想。
九尊阁变得格外热闹起来,不仅是九尊阁为数不多的几个弟子,还有其他峰的长老都来了不少,九尊阁并不小,所以也并不拥挤。
六长老的儿子冯恒康红着眼睛站在父亲身旁,问:“父亲,我要见不到小师叔了吗?”
然后他就被冯煜珩揍了,“少说些丧气话。”
冯恒康红着眼睛去抱着凤惟,凤惟总有一种让人心情变得好些的力量,但大概是因为他此刻心情也不好,所以没办法让其他人的心情变好。
雷劫就在头顶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降下来。
林羡从结界中踏出的那一瞬间,外面所有人一同仰起头来看过去,她身上穿了不常穿的黑色长袍,长发披散下来,面容清冷,但是足够惊艳,身上的气势压迫感十足,让人忍不住觉得畏惧。
在场的都是与她算得上亲近的人,同门、徒弟、师侄……或者道侣。
身后的结界在她踏出来的那一刻消失,原本隔绝了几十年的另一片后山终于重现人前。
出关是好事,但所有人都笑不出来。
“师尊!”
几个徒弟齐齐往师尊身边凑,哪怕林羡身上的气势再唬人,对他们来说也不令人觉得害怕。
林羡眼中有一缕淡淡的金光闪烁而过,轻声问:“这些年来,过得可还好?”
徒弟们眼泪汪汪,有许多话涌上心头来想要与她说,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
裴漓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他站在人群之外,像是近乡情怯般不敢凑近,但又遏制不住想要靠近的欲望。
直到捕捉到林羡无意扫过来的视线,裴漓之身形一顿。
安行舟和燕景川上前去,“小八。”
说这句话时,两个师兄都是上上下下打量着林羡。
她即将渡劫,若不是在全盛状态,那么此番本就凶多吉少的雷劫,她连一线生机都留不下。
夕遥宗不是第一次面对有修士渡飞升雷劫,但上一次的结果并不算好,隔了一百多年才终于发现老宗主神魂被有心之人利用。
林羡不是没有这样的危险。
就算她自己再如何自信,安行舟也断然不可能让她乱来。
“小八,”燕景川嗓音清朗,“你真是……”
指责的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
安行舟却不是那么好脾气的师兄,“小八,我给你说,这一次必须要听师兄们的,我给你安排人进飞升台护法,若是飞升成功了,你就是咱夕遥宗第一个上神了。”
若是失败……没有人愿意去考虑这个可能性。
林羡摇头:“二师兄,他们承受不住天雷的,没有必要。”
没必要白白浪费性命。
安行舟被她哽住,“你这看不起谁呢?别人不行,大师兄总可以了吧?”
渡伶也是个渡过飞升秘境的强者,甚至曾经给自己的师尊护法,有他在,林羡俨然会更安全些。
林羡没多说什么,她这九尊阁实在是难得出现这么多人,她道:“二师兄、五师兄,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安行舟一想也是,伸手抓来了常柏,“常师侄,疏散一下这些看热闹的弟子,多大的人了还哪里有危险往哪里凑,你去管管。”
常柏:“?”
为什么是他?
然而他本来就是被自己师尊扔过来当苦力的,此时此刻更是无话可说。
常柏认命去疏散看热闹的弟子们,但有些人他是疏散不动的,例如他的师叔们和小师叔的徒弟们。
“二师兄,”林羡语气里没有几十年不见的久违,她道,“待我上飞升台后,无论发生什么,绝对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也不要让任何人插手,包括……大师兄。”
“你这是想做什么?”安行舟蹙眉,“别搞得在交代后事一样,你这九尊阁人虽然少,但每个徒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有什么事,你自己同他们说。”
林羡忽然扯了一下嘴角:“师兄不必过于担心,我自己心中有数,不会吃亏。”
“心中有数,你总说心中有数,我倒是没看出来你几次心中有数的,你什么时候不乱来我就谢天谢地了。”
安行舟这么说着,心里却也清楚,这一次他的师妹并非是乱来,谁可以抵挡住飞升雷劫的到来?
即便是他父亲那样强大的修士,当年也未曾能够避免这样的命运。
更何况是林羡。
她还未满三百岁,就匆匆迎来了自己的飞升雷劫,这跟揠苗助长有什么区别?
偏偏这样的事就发生在她身上了,不管是从哪方面看,林羡此番,都凶多吉少。
空中的雷鸣声愈发汹涌,
“二师兄,雷劫将至,我要走了。”
林羡再不去飞升台,那雷劫便会降下,她身边众人都会因此被波及。
飞升台之所以是飞升台,自然有其特殊之处。
林羡踏出去,即将前往飞升台时,门口齐齐站了一排的徒弟。
猝不及防对上这么多双眼睛,林羡也顿了一下,养孩子确实是容易养出感情来。
她目光扫过去,最后停在最边上,抬手指了一下对方:“裴漓之,你随我来。”
第1044章 你要听话
被点名的裴漓之恍若做梦般,即便如今场合和时机不对,这句话对他来说也如同恩赐。
裴漓之在那一刻,下意识跟在林羡身后。
随即二人身形一闪,陡然出现在夕遥宗的飞升台,由玉石白砖堆砌而成,四周镶嵌了各种名贵灵石,也被布下了各种法阵与禁忌。
飞升台笼罩在一层神秘的气息之内,平日里也不会有人出现在此处,修为不过关的人,更是没有进来的能耐。
待真正出现在飞升台时,裴漓之还是无法控制地生出了迟疑的神色,这个飞升台是他的噩梦,即便是现在为依旧没有改变。
天空陡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雷鸣,仿佛就响彻在他们耳边。
裴漓之下意识遏制住了红霄剑的剑鸣。
林羡在他身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而裴漓之目之所及,仅有她的背影。
多年的相思之苦在此刻汹涌起来,裴漓之上前一步,陡然伸手搂住眼前之人,林羡并没有在第一时间甩开他,裴漓之便趁机得寸进尺。
他将脑袋贴在林羡肩膀上,语气有些说不出的委屈与难过:“师尊,这么多年来弟子一直很想您,您真的一点都不想我吗?”
被从身后搂着的人许久没有开口,也没有任何动静,在他们头顶之上,是已经凝聚成型的雷劫,随时有可能降下。
裴漓之顾及不上自己的狼狈,他有太多的话想要对林羡说:“师尊,我从前是鬼迷心窍了,弟子知错,您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他此番话说出,算是什么体面都不要了。
但他本身就有愧,从对自己师尊生出非分之想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们之间无法平等。
既然注定无法平等,那也没关系,裴漓之曾经只期盼林羡能够给他一个眼神,那么现在也是一样的。
林羡稍微动了一下,立刻换来更加紧的怀抱,身后的人语气里带着焦急:“师尊,不要这样对我。”
可出乎意料的是,林羡没有推开他,反而抬手摸了一下他的脸颊。
裴漓之一愣,这样的温柔,许多年没有过了。
他没有察觉到林羡举动上的异常,只觉得他的师尊果然还是心软。
“师尊,等您飞升了,在上面等我好不好?”裴漓之轻嗅着林羡身上的味道,嘴里却不得不说着诀别的话,“弟子会护送您飞升,等以后我们在上界,您要杀要剐都可以,千万别不理我。”
他说的话,是最好的期盼。
他曾经只期盼与林羡能有一世情缘,而既然这一世如此匆忙,那他追随而去又如何?
裴漓之是这样想的,但林羡始终沉默着。
飞升台不知何时升起了一道结界,这道结界真正隔绝了外面所有人,包括赶来为林羡护法的大长老。
大长老独自一人站在结界外,在雷劫降下来之前,他对里面发生的所有事都不在意。
同为剑修的四长老也想为师妹护法,他这些年来,修为一直卡在炼虚境巅峰,处于瓶颈期,但剑术可以弥补不少修为上的缺陷。
但是渡伶将其拦了下来。
因此此刻结界内小情人之间的对话,其他人无从听闻,而渡伶不感兴趣。
裴漓之不知抱了人多久,直到林羡转过身来,与他四目相对。
林羡说:“这么多年来,你始终想不起来自己错在哪里。”
她的语气极其平淡,听得裴漓之又忍不住慌了起来。
“师尊,我知道……”
林羡伸出修长的食指点在裴漓之唇上,他陡然失声。
林羡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再听他去提及前世的事。
她意念微动,落川剑很快就出现在她手中,随后在裴漓之迷茫的眼神中,割破了自己的掌心,鲜血滴落下来。
“师尊,您这是做什么?”裴漓之一惊。
没等他反应过来,林羡又快速抓过他的掌心,同样是一剑划破掌心,下一刻,林羡滴血的掌心直接与他的贴上。
而后,她嘴里轻声念的一句什么,裴漓之听见了却没能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知道,那应该是一句很古老的咒语。
裴漓之感觉到掌心的疼在加剧,但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正因为此,所以他没有将手伸回,何况林羡的力度,也不是他可以随便挣脱的。
“师尊,您这是做什么?”裴漓之心头隐隐笼罩了什么,但那念头一闪而过,他没有捕捉住。
这时候林羡抬眸,对他对视了一眼,尽管这一眼平平淡淡,但对裴漓之来说,又实在是弥足珍贵。
这样的目光,他许多年来反复思念着,又因为无论如何也触及不到心上人,他们曾经最亲密时候的瞬间,被他在脑海里反复思念着。
“裴漓之,你要听话。”林羡忽然道。
裴漓之看着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上,血迹渐渐干涸起来。
“听话了,师尊就会原谅我吗?”裴漓之下意识问,但他没想着能够得到肯定的答案。
他是在用自己的乖巧讨林羡欢心。
没想到的是,他问出这句话之后,林羡忽然点了点头:“裴漓之,你发誓,发誓要听话。”
他一时间没能够反应过来,这种滋味无异于喜从天降,他迫不及待反问:“师尊说的是真的吗?”
林羡又是点了点头,等着裴漓之发了心魔誓。
他会听话。
裴漓之对着林羡发了誓,“师尊还满意吗?”
林羡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但在裴漓之的目光之下,她忽然微微仰头,略微踮脚,在裴漓之唇上留下了一个微凉的吻。
裴漓之的心猝不及防软了下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汹涌而上,他想要紧紧抱着林羡,但又怕对方生气,因此克制着自己的冲动。
只不过下一刻,当他触及到林羡的目光时,隐约觉得那道眼神有些说不出的陌生。
一股不详的预感在这时候更加剧烈地涌上心头来。
裴漓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句什么,天一下子暗了下来,雷光闪烁了一下,照亮了他跟前师尊的剑。
林羡的飞升雷劫落下来了。
第1045章 渡劫刺杀
这样的画面其实不止一次出现在裴漓之梦境里,他总是忍不住回想,自己当初为什么就对林羡怀揣着这样深重的恨意?
他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即便潜意识里知道很重要,但他勉强不得。
而在这时候,雷鸣电闪中,他脑海里不断有什么画面划过,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看向掌心还没愈合的伤口,那里隐隐泛着金光,沾染着林羡的鲜血。
但他没有心思去想这个,因为林羡的飞升雷劫降下,飞升之劫也就是九重天雷,每一道落下,都是奔着要人命而来的。
林羡已经盘腿坐下,落川剑就立于她身侧,为主人护法。
第一道天雷,结结实实砸在了林羡身上,仅仅是第一道,她就吐了血。
兴许是因为流有魔族血脉的缘故,她的飞升雷劫比起其他人来说,更加的严峻苛刻。
天雷直直冲破了林羡设下的结界,准确无误地落到她身上。
飞升台周围并没有幸免于难,每一道天雷降下,周围被砸出了巨大的深坑,往下深不见底。
在飞升台周围为林羡护法的渡伶也蹙起了眉,他不是第一次站在此处看别人的飞升雷劫,上一个是自己的师尊,这一次是小师妹。
他不好奇林羡为何将裴漓之同样带在飞升台,但如同燕景川所说的那样,渡伶从飞升秘境出来后,开了佛眼,他眼中所化皆是众生。
林羡此次,九死一生。
那最后的一缕生机,是她的大徒弟带来的。
已经是第九道天雷降下。
落川剑挡在主人身前,义无反顾地挡着天雷,九重天雷由浅入深,前几道雷已经是这样的程度,那么接下来的呢?
裴漓之不敢想象,他下意识提起红霄剑要挡在林羡跟前。
但即便如此,那雷只认准了林羡一个人,哪怕是他挡在身前,那雷也分毫不差地落在林羡身上。
这是飞升必经之路。
裴漓之自己也是走过的。
雷鸣电闪中,天空黑压压的云层中凝聚出一团泛着紫光和金光的电,带着不容置疑的天地法则降临下来,这一幕,已经许久没有降临人间。
但每每出现,总伴随着性命的消逝。
虽然总有人寄托希望在林羡身上,但也有许多人明白,今日也许就是她的死期。
回想起林羡从当初崭露头角到声名鹊起,不少人都见证了一代天才的崛起,但有些天才注定短命,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林羡如果熬个上千年才迎来飞升雷劫,那么今日看好她的人会多上不少,但偏偏她的人生进程就像是无限加快了一般。
从前也许想不通,但恢复了前世记忆之后,她便能参悟。
强求而来的第二世,本就不容易,天道在拨乱反正,不管是她,还是其他人,其他挣脱了既定命运妄图改变命运的人,都逃不过天道法则。
天雷再一次落在身上,林羡吐出的鲜血将唇染红,但脸色却愈发苍白。
对比起渡伶,裴漓之才是那个真正经历了飞升雷劫而后成功飞升的人,他脸色难看得很,这雷劫同他当初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每一次落下,都是奔着要林羡命来的。
他不再忍耐,不仅挡在林羡面前,甚至还主动去捕捉雷劫替她挡着,像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一般,还真有一道雷劫劈中了他。
“裴漓之,”林羡终于开口,她的声音从雷电中传出来,带着浓重的沙哑,还有些说不出的空灵,“你住手。”
裴漓之猛然一顿,天雷翻滚,又准确无误地朝林羡劈了过去。
第二十道了。
他就站在这飞升台之中,眼睁睁看着林羡受伤却无可奈何,不仅如此,这雷劫杀意过浓,他生怕林羡熬不过去。
但这是天道法则,是他无论如何也奈何不了的。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如今不过二十,还有剩下的六十一道雷,林羡要如何熬下去?
裴漓之一时间分不清林羡对他究竟是仁慈还是残忍,要他眼睁睁看着她在受折磨而无能为力,但即便如此,裴漓之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雷劫中的林羡。
他实在是太久没有见到她了。
今日过后,倘若林羡飞升成功,他们即将迎来不知多长时间的分离,眼下每时每刻对裴漓之来说,都弥足珍贵。
越往后的雷劫,就越是狠戾。
哪怕是裴漓之,他也不得不认为,就算是他来,也不一定能够捱过去。
可他的师尊,除了脸色苍白,身上的伤口全然没能够让她的神色发生些微的变化。
恍惚间,林羡似乎从电闪雷鸣间与他对视了一眼,隔着并不远的距离,裴漓之的心忽然疼起来,那种难以呼吸的疼,方才劈在他身上的雷劫,此时伤口滚烫着,很疼。
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正在渡劫的林羡很疼。
他心底涌现出一股莫名复杂的情绪,就是这股情绪,不断地催促着他想要上前去为林羡挡下所有的雷劫。
第四十道了。
林羡的呼吸变得微弱起来,不仅微弱,她身旁的落川剑已经满目疮痍,接近要废的程度。
林羡将剑抱在怀里,不再让它为自己挡劫。
于是雷劫一毫不差地落在她身上,让林羡身上的伤口不断增加。
所有人都高悬着心,包括飞升台之外的人。
他们看不见里面的具体情形,只看见头顶的雷云不断生出新的雷电往下劈,且源源不断。
第四十道雷劫时,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
接下来的每一道天雷,落下的时间越长,给林羡造成的伤害就会越大。
林羡看起来奄奄一息。
但只要她能熬过去,飞升的瞬间,她的力量都会全部回归体内,成为这数千年来第一次能够打破诅咒的修士。
这是裴漓之认为的,对于林羡来说,最好的结果。
也是原本应当属于她的荣誉。
裴漓之是这么想的。
然而就在他走神的这片刻,一道金色的剑影陡然穿过雷劫劈下形成的雷墙,径直冲他的师尊而来。
裴漓之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红霄剑出鞘,即刻拦下了来人。
他眸色极冷。
第1046章 为八长老护法
金剑带来的那道凌厉剑气消散之后,裴漓之看清了闯入飞升台之人,是白术……或者说是金从崖。
他们依旧都在白术的身体里,但这么久过去,如今主导着这具身体的人,成了金从崖。
同样站在雷劫攻击范围内,金从崖占据的那具身体在这些年来不知都经历了什么,看起来俨然没有当初那么脆弱。
林羡还在渡劫,根本无暇分心,金从崖此时出现,可谓是司马昭之心。
如今雷劫才过半,林羡的身体起来不一定能捱过去。
如果金从崖再从中作梗,后果不堪设想。
裴漓之并不打算废话,既然对方敢来,他就要叫他有来无回。
可没曾想,金从崖目光却不仅仅落在林羡身上,更是看向了裴漓之,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你还没想起来吧,若林羡飞升成功,就是你的死期了。”
他来了这么一句无厘头的话,裴漓之没听懂,但是从对方嘴里说出的话,在他听来和废话差不多。
既然是废话,就没有深思的必要。
金从崖也根本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够策反裴漓之,他左右闪躲着裴漓之的剑,这些年来,白术这具身体在他的努力下变得坚韧不少,虽然没能如愿夺舍凤凰木蕴养出来的那具身体,但只要今日成功,那么便可以永绝后患。
裴漓之手执红霄剑,挡在雷劫前,也挡在林羡面前,直面对上金从崖。
正当金从崖手中金剑重新焕发光彩时,一个巨大的金色佛手从天而降,径直往他身上砸下来。
一看过去,是渡伶无声在操纵着佛手。
修佛道之大乘者,难得让金从崖也觉得棘手起来,他并非不是渡伶的对手,只不过修佛道之人,向来是对付起来最麻烦的。
然而金从崖一挥手之下,这夕遥宗的飞升台下出现了数量庞大的黑衣人,不过是炼虚境、化神境还是元婴金丹,全部都不要命地将自己的攻击对象定为渡伶。
金从崖倒是笑得猖狂,声音轻而易举地传至渡伶耳中:“渡伶,你不是修佛吗?这群人皆不是你的对手,你敢杀他们吗?”
正如金从崖所猖狂的,渡伶所修的佛道是他的利刃,但这把利刃终究也可能伤了他自己。
黑月组织的人,不是所有都被洗脑的,有的人被下了蛊,浑浑噩噩,只知道很随着命令行事。
换而言之,这群人里面,有不少都是无辜人。
就算不全然无辜,也断然罪不至死。
渡伶杀一个可以,但杀所有,他的道也就毁了。
金从崖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笃定渡伶就算要从中分辨出哪些是无辜的或者不无辜的人都费好一大番劲儿。
这下子便可以专心将心思都用来对付林羡这对师徒。
他手底下的那些黑衣人上不得这飞升台,极有可能一道雷劈下来,就魂飞魄散,倒不如用来牵制渡伶这个棘手的佛修。
他的计谋确实是成功的。
渡伶一时间确实被牵制住了,无暇顾及裴漓之这边的动静。
但他毕竟不是那么容易被拿捏的人,没多久,佛手再度从天而降,将所有人都压在五指山下,消磨着那些黑衣人的灵力。
除此之外,源源不断的空灵佛音在空中回荡着,不止是飞升台四周,就连夕遥宗的每一个角落都清晰可闻。
雷劫之下,在飞升台范围内都不长眼,就算是这些黑衣人,也有不少被雷劫劈中魂飞魄散的,哪怕是炼虚境,也经不起九重天雷的重击。
但金从崖根本不关心他们的死活,这点因果算在谁身上也不重要。
“阿弥陀佛。”渡伶轻声道。
下一刻,原本只有他和裴漓之在此为林羡护法的局面陡然发生了变化,夕遥宗老宗主的几个亲传徒弟,除了燕景川,全部都出现在渡伶身旁。
皆是受召而来。
渡伶虽然不是掌门,但他却是掌门的师兄,在这偌大的夕遥宗里,他们这同门情谊中倒是纯粹不少。
安行舟一看飞升台上顶着白术皮囊的金从崖,血压一下子飙升:“那狗东西竟然敢趁小八渡劫来捣乱?看我不把他……”
可惜安掌门的狠话没能完全说出,渡伶道:“将黑衣人清理了,小八的事,不要插手太多。”
除了渡伶与燕景川,夕遥宗没几个长老能够如此清楚勘破因果之道,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听从师兄的吩咐。
不仅如此,下一刻,夕遥宗内修为在化神境以上的弟子都被召唤而来,陡然出现在飞升台周围,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闻渡伶口中道:“为八长老护法。”
一个两个人不够,那全宗门上下加起来呢?
飞升纵然是生死关,雷劫自然是只能自己渡,但他们偌大的一个宗门,又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在此等生死攸关之际被人算计?
安冗一个已经算了,此时又怎么能够再加上一个林羡?
纵然天雷危险,但渡伶站在高处,为底下的每一个弟子护着法。
应召而来的夕遥宗弟子里,甚至包括了林羡另外三个徒弟,他们目之所及,师尊在雷劫之下,模样依旧冷峻。
林羡穿了一身黑衣,原先吐出的鲜血沾染着,只是让衣襟的颜色加深了些。
她察觉不到周围发生了什么,脑海里只意识到一件事:真疼!
一瞬间,她脑海里又陡然生出了些怨念,好端端的将她从鬼门关拉扯回来,到头来两世都要承受这样的锥心之痛。
实在是不划算。
毕竟结果不会生出太大的变化。
第四十五道了。
林羡觉得自己的神魂也仿佛也被劈散了一般,她只觉得周围纷扰,但事实上,雷劫之下,哪有安静之处?
她的气息肉眼可见微弱下来,只是每当这时,她怀中的落川剑都忍不住想要冲上前去为她挡下这雷劫。
林羡按捺住它。
这剑虽然有点脾气,但好歹处了多年,有一世为她挡在雷劫前泯灭便足够了,何必又再来一次呢?
若是能在这雷劫中留下,落川剑剑灵定有大造化,何必白白牺牲?
第1047章 第六十道天雷
这一次,落川剑没能有为主泯灭的机会,林羡护住了它。
说来有几分可笑,剑本就是用来护人的,但此番,人却在护剑。
落川剑不断发出剑鸣,想要迎上雷劫,它的剑魂决不允许自己在这种情况下生出半点畏缩。
第四十六道天雷劈下时,林羡身上出现了一道骇人的血痕,那道血痕无法愈合。
天雷伴随着狂风袭来,众修士衣袂扬起,每一个穿着夕遥宗弟子服都迎上那些黑衣人,是不是被控制被逼无奈尚且不提,敢在夕遥宗坏事,先捆了再说。
然而修士们很快就发现,被迫无奈束手就擒的黑衣人中,有些人直接咬舌自尽或者自费筋脉自尽而亡,甚至有些在被捆住之前就直接提剑抹了自己的脖子,鲜血直溅了他跟前那名夕遥宗弟子一身。
那名弟子猝不及防愣住了。
鲜血从那名黑衣人身上流淌而出,渗入了地面。
愣住的弟子被同门一把抓过,下一刻,天雷砸在他原本站的位置上,差一点,他就没命了。
“别发呆了,这些人都被下了降头,不怕死的。”
然而不多时,那些修士们脸上遮挡着容貌的面帘被掀下来,他们猝不及防又是一愣,有些面容看着竟然都还是熟悉的。
黑月组织,从前被查出来了不少人,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不知是从前没发现的,还是又是新的一批人。
他们像是傀儡人一般,只知道听从命令,束手就擒时稍有不注意就自尽,如果同伴被封了筋脉,其他黑衣人也会不遗余力杀害自己的同伴。
一时间,飞升台边上横尸遍野,鲜血直流,雷鸣电闪与狂风大作之间,仿佛是一曲血腥的哀歌。
玉陵阁的音修在此时弹出的音符都带着一片苍凉,步入战场的弟子与外面的弟子处于截然不同的状况,每当有弟子受重伤,渡伶一挥袖,那名弟子被送了出去。
对比之下,飞升台上反而显得格外平和。
林羡以打坐的姿态迎接着一道又一道天雷,每一声雷鸣响起,都仿佛砸在裴漓之心上般。
他与金从崖之间的较量看上去不分上下,但也只有裴漓之知道,对方始终是在拖延时间。
拖延什么时间?
等林羡真正渡过这雷劫还是等他带来的这群黑衣人死光?
裴漓之想不通,但他身在雷劫中心,他若退缩,林羡便危险。
飞升台之外,沈宵几人同样偶尔分出了心神去关注飞升台上的动静,这样的画面对他们来说,也许是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第二次的,但裴漓之出现在飞升台为他们师尊护法这件事,他们一时也心情复杂。
裴漓之固然比他们所有人的实力都要高,但不久前眼睁睁看着他被师尊点了去时,还是心情有些微妙,尽管早就接受裴漓之是个世间难得的天才这一事实,但陡然发现在此时,真正能够帮得上师尊的人,竟然也是他。
难免让人有些挫败。
即便如此,沈宵在此时还是希望师尊与裴漓之都能活着。
沈宵一心二用,倒也没让自己吃亏,他的对手同样是个炼虚境的强者,甚至还是个中期,按道理来说应该比他这个初期要强上不少,但也许是因为吃药补上来的修为,在交手过程中,沈宵能与他打个不相上下。
虞幼清就没那么游刃有余了,她的对手也是个炼虚境的强者,就算不是凭借自己能力晋升的,但那也是个炼虚境,她应付起来有些吃力,没多久肩膀受了剑伤。
这点小伤倒不至于让渡伶将她遣送出去,身边夕遥宗的弟子相互帮扶着。
飞升台上,裴漓之在与金从崖僵持不下之际,忽然听见对方凑近他道了一句:“裴漓之,你从前靠杀师证道飞升,今世是打算洗心革面了吗?”
裴漓之一顿。
金从崖又趁机道:“天地法则不可能让所有人称心如意的,你既要救她,那么她飞升了,你就要死,即便如此,你也要继续拦我吗?”
“那又如何?”裴漓之回了一句,不为所动。
金从崖笑他被情情爱爱迷了眼,“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对曾死在自己手下之人动情的,何况那还是你的师尊。”
话里话外,说裴漓之这份情意来得多么不伦。
即便如此,裴漓之神色也丝毫未变。
“关你什么事。”他说。
金从崖大概没想到这师徒俩竟然还如此情比金坚,按道理说,林羡若是想起了此事,就算不杀徒泄愤,也不可能心中毫无芥蒂。
他其实也并不太清楚这对师徒前世的纠纷,只知道在林羡飞升雷劫之际,被大徒弟一箭穿心而亡,而裴漓之借着杀师证道成功飞升,也算是一代传奇人物。
这对师徒的纠纷如何,金从崖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有人飞升,硬生生破除了他飞升前的禁忌诅咒。
禁忌一破,他的金身也跟着毁了。
这注定让他与林羡师徒不共戴天。
更何况他辛辛苦苦筹谋了这么多年,终于来到今日。
今日这飞升台上只有两种结果:要么一人飞升,要么所有人都无法飞升。
金从崖借了白术这具身体,与白术立下了契约。
如今主导着白术这躯体的不过是金从崖的一道分魂,若是能操纵着白术的躯体飞升了,也算是他的飞升。
既然他的魂魄在这具身体内,那么飞升之人也算是他,与当年“金从崖之后,再无飞升人”之诅咒并不自相矛盾。
当然,即便不飞升成功也没关系,只要坏了林羡的雷劫,结局对金从崖来说,也不会太差。
他与白术立下契约不假,但他这缕分魂不要了又能如何?
金身不灭,则神魂不灭。
天雷越来越凶,林羡的气息在雷息中显得越发微弱,裴漓之心下咯噔,但又无可奈何。
即便曾经飞升过,即便为神八百年,如今前世在上界的画面变得模糊不堪,他曾经不知以怎样的姿态,浑浑噩噩度过几百年光阴。
第六十道天雷。
林羡身下,黑袍边上的血迹染红了飞升台。
裴漓之的心揪了起来,他被这一幕刺激得双眸通红,头痛欲裂。
第1048章 命悬一线
天雷之下,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一股深重的无力感。
哪怕是裴漓之。
飞升台下死的人越来越多,留下的弟子也越来越少,自从前人魔大战后,夕遥宗很少再有如此规模的伤患。
天雷在头顶响起,这样的威慑力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压制,但天道自然是不理会其他人。
林羡身上的血脉不纯,还是最不为天道所接纳的魔族血脉,天道不允这样的人飞升。
但她既然能够迎来自己的飞升秘境,足以说明,天道是给了机会的,至于给的是什么机缘,只有林羡自己清楚。
其他人,包括她的师兄师姐们,都知道,他们这个小师妹,多年来三番四次涉险,又总是九死一生中捡回一条命来。
谁也不希望做最坏的打算。
第七十道雷劫降下时,林羡耳边已经听不见其他声音,每一道天雷劈下,她都仿佛是用修为在挡着,与此对应的是,她的修为像是在不停被削弱。
身体和神魂都感受着剧烈的疼痛,让人一时间分不清这是何种状况。
然而她愣是咬紧了牙关,双目紧闭,没让其他人看出她的神色。
飞升渡劫,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层考验,从身到心的考验,看有没有成神的资格。
大道三千,雷劫更是对心魔的考验,神魂不散,肉身自然也能凝实,但林羡的渡劫天雷,却是让身在飞升台之外的渡伶也忍不住蹙眉。
他们师尊当年的雷劫也同样汹涌,劈到第四十道雷劫时,俨然有些不详征兆,渡伶原本心存侥幸,但最后一道雷落下时,飞升台一片狼藉,渡伶也在那时候失去了师尊的气息。
如今的飞升台,已经是重新修整过后的,但渡伶看着似乎比他们师尊渡劫时更加凶狠的天雷,只觉得这死劫离林羡越来越近。
即便是万事淡然的佛修,也难以两次面对这样的画面。
佛修纵然看淡生死,但这世间的人,总有亲疏远近之分,无论是谁也无法避免。
那些黑衣人已经差不多死绝了,为数不多的还留有性命在的,都是被封了筋脉拿法宝捆起来的,已经让人带了出去,夕遥宗的弟子也多数被渡伶弄出去了。
九尊阁的三个弟子倒是想求他们大师伯让自己留下来,只是渡伶看了他们一眼后,依旧二话不说将人弄出去了。
越到最后,雷劫越是汹涌,连他们师尊都不一定能够承受得住的天雷,更何况是他们。
留在飞升台周围的人并不多,大多是林羡的师兄师姐,甚至有他们的师叔,曾经陪同着老宗主建立起夕遥宗的长辈。
飞升并非小事,他们在此,自然是揪着心的。
九死一生。
这个词并不作假,甚至没有任何夸大的成分。
如果可以,林羡也不愿意被这么多人围观着自己狼狈的时刻,但事实上就是,她的师兄们在某种程度上,害怕这是与她的最后一面。
眼下飞升台上,金从崖还与裴漓之缠斗着,苏戎是个暴脾气,他一撸袖子提上剑就要往飞升台上穿过去,结果被渡伶拦了下来。
“大师兄,”苏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拦我?”
渡伶缓缓道:“这三人之间有因果,我们不宜插手。”
苏戎向来也是不乐意去想因果一事的,平日里他都可以安心听从师兄的吩咐,但如今却是焦急。
“大师兄,难不成我们眼睁睁看着小八被人欺负吗?那人摆明了是想要她的命啊!”
若是没有裴漓之一直在前面挡着,后果不堪设想。
飞升雷劫碰上仇家,这是最不幸的事。
渡伶依旧不允。
“若是看不下去,你可先回去。”渡伶道。
苏戎:“……”
他怎么安心回去坐着?
林羡无疑是命悬一线,但就算是有一丝生机,他们都不会放弃。
都已经是第七十道雷了,再熬下去,若是成了便好。
横竖裴漓之拖住了金从崖。
都到这里了,岂能不让人生出些不切实际的期盼?
可偏偏就是从第七十一道雷开始,降下的天雷此之从前更加凝实,尽管只是看着,都让人忍不住倒抽一口气,他们这些几乎是宠着林羡长大的师兄师姐哪里看得这些。
安行舟感性地来了一句:“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小八刻苦修炼,也不至于年纪轻轻便遭受这些罪。”
林羡如今的年纪在他们看来还是年轻,天道降下的这雷劫,属实是没有道理。
知晓这其中缘由的三人,此时此刻都出现在飞升台中,裴漓之与之缠斗这么久,并非是全然没有受伤,但他这一次并没有任何的保留,在外流浪的数十年里头没有懈怠,金从崖从他手下占不到便宜。
便想乱他的心境,奈何裴漓之不愿听他的话。
金从崖也变得吃力起来。
他依旧没有落下风。
“裴漓之,你师尊身上流着魔族血脉,你觉得天道会让她飞升成功吗?”
一句话直接戳中了裴漓之的痛点,他又如何不知道,天雷一下接着一下都是冲着要林羡的命来的?
但即便如此,他也期盼着林羡能够熬过去。
就在这时候,第七十七道雷劈下来,林羡毫无预兆地倒下,神魂剧烈震荡中,隐约有离体的征兆。
这种关键时刻,若神魂离体,那就全都完了。
“你看,老天爷怎么可能让她撑下去?”金从崖怪异地笑了声,告诉裴漓之道,“你若这时候杀了她,她前头捱下的雷劫,也算是你的,杀师证道,这样的事不划算吗,何况你师尊未必不愿意为你而死。”
裴漓之如今听不得这样的话,他耳中回想着“你师尊为你而死”这句话,又是一阵剧烈的头痛,整个世界都跟着眩晕了一般。
金从崖却敏锐抓住了这个机会,裴漓之只觉得腹中一痛,鲜血流淌出来,他被这阵疼痛刺激得清醒过来,顾不得太多,立刻徒手抓住了那把金剑,用力一寸一寸拔了出来。
红霄剑一挑,直接将沾染了鲜血的金剑从金从崖手中震掉下来。
第1049章 最后一道天雷
天雷在他们两个身侧砸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坑,飞升台看上去已经不止这么一个坑,尤其是林羡周围,密密麻麻的,这飞升台经此一遭,怕是又得修修补补。
裴漓之被剑刺伤,鲜血顺着衣袍流淌而下,同时也回了神。
金从崖在故意乱他心智。
就算是这种时候,裴漓之也不得不承认,意识到自己后悔时,他的心境有多烦乱。
“杀师证道”四个字看着举足轻重,但显而易见,裴漓之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他甚至不明白,他师尊这样好的人,他杀了,怎么可能还可以得来飞升的机遇。
有些事经不起仔细琢磨,越是琢磨就会发现,越是荒谬。
但裴漓之今时今日甚至没有机会去问一句林羡,她当年被红霄剑穿心而过的那一刻,究竟有没有很恨他这个徒弟。
裴漓之已经不记得当年为什么一定要置林羡于死地了,也许是因为他所谓的深仇大恨,但如今想来,依旧是觉得荒谬。
他当年有没有去求证,又怎么舍得下的手?
金从崖自然意识到裴漓之此时的恍惚,这天雷劈下来,连他与对方都难以全然避开天雷的攻击,越是往后,就越是凶残,这天雷俨然是为了要夺林羡性命而来。
劈中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同样要命。
以白术那具身体的能耐,迎来飞升雷劫无异于是找死,但此刻,窃取别人的飞升途,倒是轻而易举。
裴漓之受了伤,却依旧挡在林羡跟前,红霄剑发出阵阵激烈剑鸣,在被飞升雷劫劈中后,反而发出剧烈的红光,不知昭示着什么。
但金从崖看见在雷劫之下,越发强盛的红霄剑,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裴漓之是个疯子般的存在,他曾经可以杀师证道,如今也可以为师尊而死。
今日只要他还活着,就没有金从崖放肆的境地。
金从崖是用了十成功力的,眼见着就快到时候了,他扯了一下嘴角,白术那张脸用着实在是僵硬,但是他丝毫不注意,探手按在飞升台的地上,那些镶嵌在其中的灵石在顷刻之间失去了光辉。
飞升台动荡。
连带着林羡打坐之处也动了起来,头顶紫电金电格外地刺眼,近乎挡住了飞升台外的所有视线。
裴漓之大怒:“你在干什么!”
金从崖笑了一声:“横竖你师尊注定熬不过这一劫,顺水送我这人情又如何?”
裴漓之没听明白金从崖的话,但他的头痛再次加剧,脑子像是要裂开般。
周围死去的黑衣人的尸体遍布得四处皆是,他们身上鲜血流淌出来,渗入了飞升台周围的地下,浓稠的血液仿佛要将此处染红。
第七十八道天雷时,林羡又咳出了一口血,双目依旧紧闭,似乎察觉不到周围的危险在靠近。
尽管只剩下最后三道雷,但她的意识全然成了浆糊,在雷劫劈完以前,这是她最为虚弱的时候。
她的神魂出现了离体之召,只需再一击,神魂离体,前功尽弃。
裴漓之不是不懂,他咬着牙,一把冲过去拦下了金从崖,对方的力量在这时候得到了增强,像是体内的白术与他再次达成了协议,在助其一臂之力。
裴漓之硬生生空手赤拳抓过了金从崖手中的金剑,咬牙切齿道:“想过去,除非我死了。”
金从崖手中的剑刺穿裴漓之掌心,鲜血直流,落在飞升台上的白玉地砖上。
“不自量力。”
金从崖一用力,却没能将剑抽回来,但他并非是个依赖于剑的人,因此松开手,一脚将裴漓之踹开。
“你师尊注定活不了,天道也不会让她活下去,强求无益。”金从崖冷声道。
然而裴漓之却是很快就爬起来,手中凝聚了自己所有灵力,红霄剑剑指苍天,竟然将原本劈向林羡的天雷引了些过来,全部聚于剑尖,他的手同样为天雷所伤,在握住红霄剑时手臂被震得发麻,定睛一看,手背俨然焦黑。
一道天雷硬生生被他引了过来,金从崖从未见过如此疯癫之人,他还没反应过来,那道带着天雷的剑刃,直接从他背后穿心而过。
“噗”的一声,裴漓之吐出了一口血,陡然跪倒在地上。
金从崖自然也没好到哪去,他借用的是白术的身体,这一剑下去,天雷穿心而过,两道痛苦的声音从一具身体里发出,别说白术,就连金从崖的神魂也猝不及防一阵割裂。
白术那具身体也失去了操控的即将,骤然倒下。
“不——”两道嗓音发出,分不清谁与谁。
那道属于金从崖的神魂陡然离体,一旦离体,就被天道所察觉,这非今世之魂,于是飞升雷劫中一缕泛着金光的雷电劈下来,径直砸中了那缕神魂。
顿时烟消云散。
而裴漓之抬手勉强擦了唇角,殷红的血染了唇,显得格外妖艳,但他深知自己此时此刻是狼狈的,比不上光鲜亮丽时好看。
白术的身体倒在飞升台上,不知死活。
但即便如此,裴漓之依旧费力撑死身体往雷劫中心走去,步履蹒跚,身下的长袍不停滴血。
“师尊……”他嘴里喃喃道,神识变得不清楚。
最后三道天雷了。
成或不成,也许都是他最后一眼看见她了。
方才引天雷的举动,耗的不仅仅是他的灵力,还有他的神魂,只有曾经曦和神君的神魂,才能勉强将天雷引来,而他为此付出的代价,是神魂被天雷所灼烧。
某种程度来说,金从崖遭受的与他所遭受的,区别不大。
金从崖那缕神魂已散,白术无论死活都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接下来,只要他师尊再捱下三道天雷,这飞升雷劫就算渡过了。
裴漓之心中有遗憾,但这一幕,他确确实实等了许多年了。
他曾经说过的,要护送着林羡踏上原本就该属于她的飞升之途。
不知她日后偶尔想起他这个人,会不会也有半点伤怀?
裴漓之苦中作乐般轻笑了一声,抬头看见林羡就要撑不下去了,他苟延残喘中心下一紧。
第八十道天雷,林羡栽倒下去,神魂离体了大半,裴漓之咬牙,拼尽全力飞入刺眼雷光中,搂住了林羡,与她一起挡下了最后一道天雷。
九九八十一,九重天雷功德圆满,但雷劫带来的浓重浓烟,久久不能散去。
第1050章 天道不允她飞升
视线被完全模糊,飞升台外的众人皆是一愣:“小八——”
最后一道天雷劈下,没有人是轻松的。
头顶依旧有紫光金光不断闪烁着,局势未明。
浓烟中有人颤抖着手,用尽最后一丝神魂之力安抚着林羡,将她离体大半的神魂又推了回去,他嘴唇嗫嚅着,磕在林羡额头上。
“师尊,您不要吓弟子……”他语气里满是浓重的哭腔,声音里是压抑又汹涌的惶恐。
最后一道天雷都劈下来了,他如何能够承受这样的结果?
方才最后一道天雷,裴漓之覆在林羡身上,他的后背被灼烧出一片血肉模糊,此时却全然顾及不上。
“师尊,醒醒……”裴漓之双手沾满血污,但此时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灵力去用避尘诀,即便明知林羡不喜,他也不得不双手捧着她的脑袋,嘴里不停念叨着,希望林羡醒过来。
他没做好死生不复相见的准备,更没做好与林羡一同赴死的准备,他要她活着。
就算是恨他,厌恶他哪怕是遗忘他也好,他师尊这样好的人理所应当为世人所敬仰。
为什么……林羡依旧过不了这所谓的飞升劫呢?
血脉难道就这般重要?
林羡此生所做所为,也该是个功德金光满身的人,她配享众人敬仰的啊!
裴漓之哽咽着,怀中的躯体依旧温热,这也是他如今最大的希望。
他不信神佛,可这一刻,垂首落泪,俨然成了红尘中最虔诚的信徒。
天雷翻滚,不知为何依旧在落下,只是没有再劈在林羡和他身上。
裴漓之哭得狼狈:“师尊,醒醒,再看看我……”
许是他足够虔诚,又或是足够吵闹,怀中的躯体在一阵痉挛中吐出了一滩血块后,睁开了双眸。
裴漓之喜不自禁:“师尊,您醒了!”
他的心情在一瞬间犹如被高高抛起,至于坠入到何处,已经不重要了,横竖他要死了。
好歹今生,这飞升之途,算是还给林羡了。
他亏欠的东西可以少些了,没还清的,就当是为了让林羡记住他这个逆徒。
林羡却挣扎着起来,气若游丝,手抬起来,摸到裴漓之的脸颊上,再往下,是他颈间,裴漓之的脉搏虚弱着,如今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竟然还有力气抬手抓住林羡的手,亲昵地低头蹭了蹭他。
横竖要死了,他虽然脏兮兮,但最后一次贴近她,多留有些私心,应当未尝不可。
林羡的字是九司,她的神号兴许是九司上神,也算好听。
裴漓之想着。
“师尊恨弟子吗?”他忐忑问了出口,又生怕临死前听见林羡的真话。
她会不会连骗都不屑于骗他一下?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林羡垂了一下眸子,“我从未怪过你。”
这句话听起来就想是假的一般,即便是假的,也让此刻神魂重创下的裴漓之有了慰藉。
“师尊会骗人吗?”他轻声问,气息变得微弱起来。
“不会。”
有了这个回答,裴漓之终于觉得此生足矣,尽管遗憾众多,但认真回想起来,林羡今世的徒弟足够多,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
还挺好的。
但他们曾经是结为道侣的关系,林羡亲口承认的,总归他对她来说,应当是特别的。
裴漓之所有的自私都用在了此处。
裴漓之倒了下来,脑袋磕在林羡肩膀上,他想死在师尊的怀里。
周围的雷声,他仿佛已经全部听不见,就连如今自己的这具身体,他也觉得渐渐失去了掌控的能力。
他不想死,但是没办法,如果有的选,他想与林羡在一起更久,但是既然没得选,他只要她活着。
裴漓之的躯体渐渐有些冰冷,周围的浓雾似乎也在消散。
他觉得很疼,趁着这最后的时间里靠可怜来博得林羡几分心软,脑子里却很难再思考起来。
只是陡然一惊,猛然想起当年自己飞升时,雷劫降完,天降异象,其他飞升之人也是如此的。
为何林羡还如此安静地搂着他?
她身上的伤口好了吗?
飞升者,被天雷劈下所造成的伤自然会自动恢复。
林羡却迟迟没有动静,裴漓之撑着眼皮子,费力地看了一眼天,依旧是灰蒙蒙的,雷鸣电闪也没有停下,不像是要降异象,反而像是要下雨。
这天让人心头也跟着蒙了一层朦胧的灰尘一般,看不透又平添焦虑。
“师尊……”他话还没说完,林羡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那个在上飞升台之际,被割破掌心曾与她交握在一起的手。
再一次掌心相贴,林羡的另一只手抬起落在他的脑袋上,轻柔地抚摸着,裴漓之听到林羡在自己耳边道:“裴漓之,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要听话。”
这声嗓音实在是过于温柔,裴漓之的眸光忍不住迷离起来。
但他眼中的神色很快就变得清明,从林羡与他交握的掌心散发出了一缕浅淡的金光,那缕金光持续不断地没入裴漓之的掌心。
他察觉到不对,“师尊,您在做什么?”
他的警惕性是不错的。
但察觉到时,似乎已经改变不了什么。
裴漓之终于意识到,林羡身上的伤口不仅没有因为渡过雷劫而快速愈合,反而鲜血直流,伤口不断恶化,生机渐渐流逝。
裴漓之猝不及防瞪大了双眸:“师尊,这是怎么回事?”
掌心传递过来的金光让裴漓之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恢复,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觉得心慌。
“裴漓之,”他师尊开口,眸光里依旧冷淡,但语气却虚弱下来了,“你还不明白吗?”
“天道不容魔族血脉飞升,这是自古以来不变的法则,哪怕我捱下了这九重天雷,天道也不会让我飞升。”
不让她飞升的办法,最简单的,自然是一了百了。
裴漓之陡然顿住:“怎么会?既然有飞升秘境,您参透了秘境,理应有这个机会……”
他显而易见乱了。
林羡给他传递的灵力不多,只足够吊住他的命。
裴漓之惶恐之下,林羡却抓着他的另一只手抬了起来,他那只手上,被林羡塞上了红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