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二章:可怕的后遗症
百里安静了片刻,着实不知如何接话。
他望向老妪,正准备让她过来照顾苏靖,谁知腿间微沉,只见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寻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趴在他的膝上,垂落了眼眸。
苏靖的身量分外纤弱,垂眸安静的静颜看不见半分羞意。
因为此刻她的姿态并不如何亲密,脸颊是隔着软厚的狐裘枕在他的膝间,淡然平静的模样仿佛脑袋下枕靠着的不过是个普通的枕头。
百里安恍然间,想起了当初在离合宗山头初遇苏靖时的情景。
当时他伤重失血意识模糊之时,温姐姐不知为何,将他推向了苏靖。
换做寻常修仙女子,哪里容得下一名异性尸魔胡乱近身。
可他记得当时苏靖却诡异地不闪不避,任由渴血状态下的他挂在她的身上……
那会儿,他似乎还不知死活地在她颈间嗅舔,准备啃咬吸血。
虽然当时她面色冷得吓人,他下场也挺惨,被无情地扔进了乱幽谷中。
可是如今细细想来,由始至终,苏靖似乎都并未将他给推开。
念及这里,百里安不禁有些头疼起来。
心道这位太玄宗的少宗主虽说看起来是个生人勿进的清冷无情性子,却是不怎么讳防男女之事。
亦或者说,尸魔这种生物在她眼中,其实是不分男人或是女人的?
在那老妪直勾勾的注视下,百里安两只手推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僵了半天,他只好委婉地表达此举不妥:“苏靖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被斗篷裘衣包裹着的女子慢慢掀开眼帘,那双墨色双眸冷幽幽地盯着他瞧,眼尾眸梢都染起了几分淡淡地不解,凉声道:“尸魔也分男女的吗?”
这回答果真是应了百里安心中所想。
他忽然觉得很受伤,虽说尸魔的确与人类大有不同,无法通过与人类相交来繁衍子嗣,只能通过传授血源来创造后裔。
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他就丧失了人类的最基本的能力。
真没想到世人对尸魔的偏见竟然已经如此之深了,百里安好没气的解释道:“我是一个男人。”
听了这话,苏靖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眸沉若玉,声线也不知因何缘故冷了几分,淡淡嗯了一声,神色似是倦烦:“别吵人耳朵了,我困了。”
如果说前不久,她古井无波,惊澜不起,就像是一块叫人看不透的雪中藏玉,瞧不出丁点情绪可言。
眼下这一声‘我困了’,百里安却是听出了一丝隐隐不愉快的味道来。
就仿佛他是男人这个事实,叫她很不高兴了。
百里安百思不得其解,心道你若是嫌弃我是男人的话,那倒是自觉点赶紧换个地儿啊。
夜风吹斜飘雪,正是无言时。
膝间女子阖眸没过多久,纤眉忽然蹙紧,白狐软氅兜帽下似有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地轻动着。
百里安不由睁大了眼睛,看着她不断抖动的帽子。
这是什么时候藏进去了什么东西?
她大概是觉得有些痒,皎白的素手从斗篷披风中探出,一贯少有表情的玉颜也略显迷茫,看起来不是很舒服的模样,抬手揉了揉兜帽。
揉着揉着,兜帽就被里头藏着一对柔软的东西给慢慢撑动开来。
狐裘系绳轻散,披风上的宽松兜帽缓缓自后滑落。
墨发千丝万缕,铺落如烟,躺靠在他膝上的女子依旧那么美丽得宛若一卷清墨雅画。
只是此刻,这位远山寒黛般的女子,她青丝发间却是多出了一双白绒绒的柔软……耳朵。
那双耳朵,一只无精打采地低垂耸搭着,另一只则是高高立起,诚然竟是一双兔子耳朵。
百里安呆在原地半晌,如遭雷击,张大的下巴怎么也收不回去了。
苏靖探出去的手掌触碰到那对柔软的耳朵,身体不由微微一僵,静阖的眼眸蓦地睁开,一下子坐直起身,那双清冷的墨色眸子里有着短暂的失态,似赧然,似难堪。
她脑子有那么一瞬是陷入了空白的状态,回过神来,却发现百里安那目瞪口呆的模样正傻傻地盯着她的头顶。
柔软白皙的耳根渐渐红烫起来。
那只独然立起的兔耳也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地垂塌了下去。
突发的状况已经让苏靖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只能尽可能地绷着一张高冷的表情,两只手却心虚地藏在了身后,手指互相绞扣着袖子上的绣纹。
百里安的表情可以说是天崩地裂。
人类女子怎么能够无缘无故地长出一双兔子耳朵来?!!
而且还是这么一对软萌让人看着便想凑近狂吸一番的茸茸耳朵,生在苏靖身上,当真是有种强烈的反差感。
百里安知晓此刻自己摆出一副震惊的姿态很失礼,他强忍着想要去揉捏那对耳朵的冲动,嗓子滚动道:“苏靖姑娘,你这耳朵……”
那对耳朵在风雪中抖啊抖,却怎么也藏不好了。
苏靖抿着嘴唇,睫羽簌颤,面无表情地冷着一张脸,但那双堆雪而藏的耳朵尖尖却是泛起了绯红之意。
她拢了拢披风,修雅得体地侧过脸颊,耳朵轻动,细细覆雪被抖落开来,然后拈起兜帽重新将那对兔子耳朵罩好。
阴影里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双墨黑清湛的眸子,淡淡地看着百里安道:“什么耳朵?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啊这……
百里安不能理解她为何要装傻,但见她一副极度抵触的模样,他识趣不再多问。
可是这里偏偏就要不识趣的人,昭舞啊了一声,道:“想来着便是服用树源的副作用了。”
苏靖拳头微紧,她冷冷斜了昭舞一眼:“如此重要的事,为何不早说?”
昭舞眼睛一瞪,道:“方才同你说了,是你自己不在意说不打紧的,如今反过来怨怪于我,你们人类都是这般不讲道理的吗?”
苏靖无言。
接下来这一路,饶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精神不济,可苏靖止口不提要继续困睡一事了。
……
……
黑土部落起狼烟。
参宝真人看着围墙之外的三名不速之客,雪团般稚嫩的脸颊有着凝重的汗水滑落。
那三名外来者身材格外魁梧,如三堵巨墙似的立在那里,浑身散发着异常凶煞的气息。
他们说是三人,却也不大正确。
因为这三人横立在黑沙黄土间,身体却是横排紧密畸形相连的。
世间两人同体婴并不难见,可是三人同体共心的,却是格外罕见的。
第四百八十三章:不冤
在过去青铜门开启时期,参宝真人记得来自人间遥远北方大陆里,有三名出自于大昭帝国的魔修,不甚误入青铜门之地。
他们实力不俗,运气却是不怎么好的,在误入青铜门后,便迎来了第一个西山日出。
三人并未躲过黑暗之潮,被其中尸鬼凶魔掏心而食,后不知因何原果,这三名魔修被黑暗之潮同化成了异体同心的阴魔。
他们仍旧保留着人类时期,的意识,可是身体却怎么看都算不上是一名人类。
再加上他们本就是残忍的魔修出声,一朝沦为更为强大邪恶的阴魔,在这个世界里,自然也就成为了人们闻风丧胆的存在。
不少有大修行者的部落村庄,都被这三只阴魔劫杀一空,沦为腹中之食。
他们不受青铜神像的庇佑,也不屑为其庇佑,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惧怕那黑暗之潮来袭,甚至在饿极了的状态下,还会以其中的尸鬼为食。
在坐落于各方的人类眼中,阴魔无异于食腐的秃鹫,食尸的冥鸦。
甚至一些渡劫境的仙人,单独见了这三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掉头就逃。
换做以往,这三只阴魔自然不会自讨没趣,去招惹曾经天玺剑宗的开山立派祖师爷参宝真人了。
他是人间尘世为数不多地真正强者,即便落难于青铜门世界里,也并非邪魔能欺的存在。
可如今形势却大不一样了。
如同蚊子嗅到了血的阴魔在得知参宝真人竟然狂妄自负地在自家领土上大开杀戒,杀的不是旁人,竟然是那万万不可得罪的神侍。
这般亵渎神灵的大罪,即便是在供上再多的鲜血与信仰献于青铜神树,树中的古老神灵也断然不会在施舍半分抵御黑暗的光明之力,注入那庇佑四方的神像之中。
西山再次迎来初日的黎明光辉。
然而在那淡泊微熹的黎明之后,却是无穷无尽的大黑暗。
失了神灵庇佑的参宝真人,无疑是拔了牙的猛虎,不足为惧。
其中一只阴魔眼中凶光毕露,目光里满是贪婪的食欲,扫视部落中压压人群,不由伸出猩红森长的舌头舔了舔嘴唇,道:“小真人,我们兄弟三人敬你是个人物,多年苦守这么一群软弱可欺的绵羊着实辛苦,如今这黑暗之潮即将再临,你座下四方神像神性不支,再难庇佑一方,若是你愿意交出百名人类来,供我兄弟三人饱美一顿,我们不介意为你护夜一回。”
说出来的话虽然是有商有量,但是要求无不嗜血残忍,出言期间,那三人的目光如野兽般森冷贪婪。
参宝真人冷笑一声,一道剑指并出袖外,剑气滚滚,化为一道无形的三尺剑意,凝于之下:“以肉驱蝇,蝇愈至,废话少说,本座倒要看看,那片大黑暗里养出来的妖魔,与毙于本座剑下的妖魔究竟有何不同!”
其中一名格外高大的阴魔哈哈一笑,目光带着讥讽的森然死死凝视着他,道:“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小真人弑戮神侍,已然违背这个‘世界’的意愿,你不过空有一身修为,却失了灵力接济,真要硬撑,你觉得你又能守住几块宝贝疙瘩肉?”
被一语道破的参宝真人面色十分难看,他冷着眉目,一剑递出,庞然剑气催山裂海,照亮长夜,有着贯穿一切之势。
三名阴魔同时哈哈一笑,张口吐气成刃,猩红的魔光将那一剑气意分噬殆尽,只余一抹清风拂面。
这一剑便试出了参宝真人此刻的真实水平,阴魔们顿时心中大定,更是得意。
他们齐齐抬手凝于空中,身后肌肉陡然爆出二十四支漆黑锋利的蛛腿,也不知平日里这阴魔是吃了什么,身体同化成了这副可怕模样。
每一截蛛腿都力大无穷,弹射之间,三人齐齐高飞而起,覆落于部落之上,九只手掌齐舞之间,那二十四支蜘蛛魔腿如大网般张开来,以着一个吞噬的姿态朝着整个部落狠狠吃下!
他们齐声恶狠狠道:“正道君子,修正剑之道者,你自大骄傲,在摒弃虚伪光明的同时,又不愿堕身与黑暗之中,便是注定了今日自取灭亡的结果,真以为天上神灵会为你这一身傲骨坚持所打动不成。”
参宝真人对于他的魔语充耳不闻,抬臂一展,张开万道剑气大阵,轰然撞上那恐怖的蛛腿,他雪白的团子脸顿时涌起一片不正常的潮红之色,他咽下口中猩意,冷声道:“聒噪!”
西方,曙光退散,黑暗将倾。
阴魔抬首看天,冷冷一笑,道:“真不知你在坚持什么,神灵若是当真有心,悯怀苍生,可你在这数千年以来,可曾见过太阳东升西落,昼夜交替?”
“神灵无心,不会怜悯世人。”
“哦?是吗?”很突兀的……
一道漠然清雅的嗓音自天穹抵达大地,带着无上的圣意:“如此那就只好让三位好生看一看……吾辈究竟有没有心了。”
一只柔荑素手,捧落西山,万年覆夜的冷寂巍山里,一轮大日朝阳跨越千山万水,万里黑暗,灼耀无双!
那是天下无双,独一无二的太阳。
在羲和的手中,万山沉寂,捧入苍穹之上!
黑暗之潮宛若怕光的人间厉鬼,纷纷倒退会冥门之下。
三只阴魔后背灼痛难当,只觉从骨肉中生离出来的魔蛛之腿开始在炽烈的天光之中快速消融。
他们三人面上露出骇然之色,纷纷转身,只见一名身披赤色金衣的神明女子立于苍穹之下,她身后一轮大日缓缓升起,将她纤细窈窕的身躯嵌入其中,她是踏日而来的神!
当然是神!
可是神怎么会来到此地施舍救赎?!
她不容侵犯,蔑视阴魔。
参宝真人见此一幕,真气都走岔了,万道剑气骤然消逝。
而然,有着一道缥缈的剑意在天地间忽然生起。
那道剑意极轻,因为近体之时,无人能查。
那道剑意极重,因为十分轻易简单地就斩开了强悍恐怖的阴魔之体。
三人千年未分的身躯在半空中如斩豆腐般,齐齐分开。
鲜血喷洒之下,倒霉无心的两名阴魔顷刻之间粉化成尘。
只剩下一只阴魔,浑身鲜血淋漓地趴在黑土黄沙里,匍匐低首,目光全然不敢直视神灵。
于是,参宝真人眼睁睁地看着天上降临两位神灵,那是两名风采逼人的一男一女,他们降落的方位十分微妙,并非是在部落地围之中,而是部落开启的石门两侧,与看门的两尊神像同行而立。
他们无若旁人朝着苍天跪了下去,说是顶礼膜拜也不为过。
参宝真人身体狠狠晃了晃,觉得这一切发生得都好不真实。
谁能想到,他苦守多年的贫瘠之地,有朝一日,竟然能够引来青铜世界里的神灵亲身而制。
他更没有想到,在有生之年里,竟然还能够看到古神朝拜跪下的精彩一幕。
话说回来。
这两位尊贵的古神在打完一场压倒性胜利的架后,又是在向谁虔诚膜拜邀功呢?
满肚子疑惑的参宝真人很快便见到了八百里长风意剑里,一名少年披风带雪地降落在了跪在地上的两名古神面前,然后抬了抬手,平静道:“起来吧。”
魂魄开始动荡的参宝真人看着那二位在少年的指示下,恭敬起身,面上哪里还有对阵阴魔时的高傲与神圣。
见到这一幕,残活的最后一只阴魔,也终于意识到,今日他们兄弟三人之死,不冤。
第四百八十四章:人间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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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宝真人彻底打消了收百里安为徒传授剑道的这个念头。
他不禁万分庆幸自己没有早早将这想法说出口。
这不是自取其辱吗?
如传奇般存在的华胥剑神都对这少年俯首称臣,参宝真人对于自己的剑术在如何自信,在华胥氏离戟面前,也不得不自惭形秽。
前两日,在百里安提出要前往青铜神树的要求时,参宝真人只当他是病急乱投医。
一个骨龄不过十六年载,毛都未长齐的少年,又怎能打破这千万年来不破的天地秩序,青铜囚笼?
听着那少年正一脸认真地嘱咐离戟、昭舞二人收敛周身的气场与神性,莫要在凡人面前暴露了身份。
毕竟若他带着两名古神这般招摇过市,返回人间时,难免会被人过分关注。
他并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参宝真人见那老妪也跟在其后,不由将她拉到一旁,小声询问具体情况。
老妪谓叹般地拍了怕参宝真人的小脑袋瓜,一双苍老的眼睛却是异常明亮:“老不死的,准备收拾收拾铺盖,是时候回归故里了。”
参宝真人先是一怔,随即目光微寒道:“你这是在同我开什么玩笑。”
老妪反笑道:“你觉得我是在和你开玩笑?”
参宝真人上上下下将她认真打量许久,见她神色当真不似开玩笑,情绪这才开始有些失控。
老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目光竟是有些幸灾乐祸:“老不死的,当初我便劝你莫要做那大道独寒里的傻子,我老婆子虽然一生未成就什么大器,大半辈子就困在了青铜门中,可好歹也知晓传承香火,瞧……”
那张老脸无比得意地朝着苏靖方向指了指,无不炫耀道:“那是我太孙女,模样生得水灵不。”
参宝真人嘴角抽搐:“生得水灵不水灵的,与我又有何干系?!”
见他死不开窍,老妪摇了摇头,面上却是含笑看着少年挺俊的背影,感慨道:“皓月清凉,人间曙光。青山人来,清酒深杯啊……”
一头雾水的参宝真人愤愤甩袖:“你这又是发得什么魔障?”
后来,参宝真人才知晓,这个少年原是能够看到这个世界的门之所在,而且有意将误入青铜门的人类带回人间。
这自然对于身处于苦难煎熬世界里的众人而言,无疑是一场天大的救赎。
哪怕是性情古板的参宝真人也是难免对百里安有着几分真心感激。
参宝真人很快带着能够返回人间的消息下去了。
自古以来,流落与青铜门内的人类修行者何止万千。
世界之广大,这个消息要彻底传递下去,自然也需要些许时日。
当方歌渔见到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苏靖时,不由很是吃惊:“以你的本事,居然也流落到了这里来?”
苏靖气色不佳,心情也极为不好,她脑袋一偏,显然不愿过多搭理方歌渔。
可也是这一偏首,苏靖好巧不巧地与一个目光撞在一起。
那是一个立在树荫下的女人,她的身姿格外修长纤秀,宽松的黑衣大袍也无法掩饰那一身美人骨相,宽帽将她容貌遮掩,只可见微尖下颔,看着莫名觉得有些单薄的凉意。
与苏靖目光相触,让原本她那身浸到骨子里的当仁不让的浩然雅韵陡然间烟消云散了。
苏靖不禁蹙起眉头,只觉得此人看她的目光里仿佛掺杂了些别的异样情绪。
还不容她深究此人究竟是何意,无声静看她的那名古怪女子便独自一人绕林离开了。
昭舞以神通召来太阳,青铜世界时隔数万年,终于迎来白昼之光。
身为尸魔的百里安并不适应这强烈的曙光,撑着琉璃伞很快回到自己原先所住的屋中。
被当成盆栽数日的女魔君从他进门起就开始眯长了眼睛开始发泄自己的满腹怨气。
“小东西,你可是将本君晾在这里晾了整整三日,虽说本君如今没了身子,但脑袋也不是用来给你种花的!你倒是细心谨慎得紧,还晓得捏个诀将本君伪装成一朵大红花,这部落里,日日夜夜都有不重样的小姑娘来你房间给本君浇水,我脑袋从你离开到现在就没干透过!”
“你若是再敢将本君扔一边自己离开,信不信我一口咬死你!”
百里安被她吵得脑袋疼,振臂一甩,碧水生玉中便甩出来一个浑身是血的魔君少君,弥路。
弥路并未受到神树汁源的洗礼治愈,又被强行破壳生出,身体孱弱年幼得不像话,莫约八九岁的模样,手脚麻杆似地萎在地上撑不起来。
女魔君喋喋不休戛然而止,她脑袋在盆栽里摇了摇,抬首平静道:“啊,是兄长啊。”
弥路趴在地上,目光阴沉:“是你?”
女魔君眯眼轻笑,面上独独不见吃惊与意外:“多年不见,兄长近来可好?”
弥路面色生冷,语气轻嘲:“如你所见,尚还活着,以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
女魔君唇间笑意更深:“兄长这怨气发得好没道理,您不是被弃人从万魔古窟中救离出来,带往魔界修养去了吗?怎会出现在封印本君的青铜世界里。”
弥路沉着脸,不语。
女魔君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道:“莫不是兄长也是出于好心,来此境救我于水火之中的?”
弥路忽然抬首,目光死死地盯着她道:“你我如今已经深陷困境,又何必多说虚言,一山不容二虎,偌大的青州魔界,自古以来也只能有一位王,父君沉寂与魔海之际,将半生修为尽数渡于我体,我为魔后正统所出,魔君之位本就应属于我,你自己心中应当也十分清楚,当年父君离世前夕,让你替我继承君位,本意便是让你替我受这永世之劫,如今你欲破劫而出,是准备违抗君令让我来抗续此劫不成?!”
百里安全然没有想到,她身首异处,竟还有这般因果。
他真切地看到女魔君唇边的笑意一点点地散去了。
虽说这几日相处下来,他觉得女魔君是个心思极深,擅于洞彻人心,那张妖娆的面容上就像是带上了千层假面,叫人看不透她捉摸不透的笑容下深藏着怎样的情绪。
第四百八十五章:她是人间噩梦
可是就在方才,百里安放出弥路的那一瞬,她的表情极为平静,甚至是平淡。
可他却意外地在她眼中捕捉到了一丝不一样的色彩。
那一声兄长虽然唤得生疏,却也包含了几分真意在里头。
这样一个心思莫深的女魔,再问出她家兄长是否来救她于水火时,听起来或许十分像是在反讽嘲弄。
但百里安却是从她语气中尝出了几分难能可贵的天真来。
可是弥路的一句话,却是将她从天真拉至了现实中来。
对于弥路的质问,女魔君并未出言解释什么,她轻轻一笑,道:“兄长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弥路道:“你什么意思?”
女魔君笑着将额前一缕湿发吹散,继续道:“我以承受永世之劫为代价,换来着这魔君之位,虽说身首异处,却因为百夜洛书寻得新主,此身不休不灭,纵然头颅在烈焰中无尽焚熬,身躯冻结于万丈寒冰之中,可我依然不会死,。要我一日还在承受这永世之劫,兄长你便永远都只能是魔族少君。”
“如今我破劫而出,反倒是兄长你继承大典的最好开端。”
弥路冷笑,自是不信。
女魔君语调悠悠:“兄长明面上不好亲手将我送葬,毕竟我好歹如今还是魔界之主,更是替兄长你受了这劫苦之难,如此难免落得一个忘恩负义,冷血无情的骂名。
于是便自以为聪明,在暗中擅自培养一河蜀辞,欲妄借她之手,将我取而代之,是吗?”
弥路面上一僵,没想到她的手掌竟然伸得如此之广,在封印绝世的状态下,竟然还能知道这么多事。
“兄长。”女魔君神情难得凝肃,深幽的眸子看着弥路,沉声道:“一河蜀辞,远比你想象得要可怕难测,她有着惊世的野望与满腹的机关算计。”
“兄长今日之举,不过是以身饲虎,养毒为患。”
弥路嘿嘿冷笑:“天底下又有那只猛虎比你更可怕,又有什么毒能够毒得过你。”
虽说在弥路的印象中,她从未做过背叛魔界,背叛他们父子二人的行径来,但他觉得眼前这个喊他兄长的女人依然可怕。
那种刻进他骨子里的恐惧正是源自于当年神魔大战,魔族战败求和,各方仙人要求魔界以祭牺牲魔君后主,以示诚意。
他是魔后之子,父君长子,魔界储君。
仙人们提出的要求对于父君母后而言,无疑是件沉痛的打击。
魔界不可无君。
父君在寂于魔海前夕,宣而告知,魔界废土之都,有一残弃翼魔,是为魔君血脉。
对于当时的魔界而言,牺牲一只弃魔自然总比牺牲未来储君要好。
但终究,未免此事暴露,登临魔君之位,需得她自行甘愿方可实施计划。
威逼也好,利诱也罢。
魔族高层内部不是没有想过无数手段与对策来逼她就范,可是对于一名孤身流离的弃魔而言,又有什么能够让她甘愿自我牺牲的呢。
这个问题并未得到解决,让弥路无比意外的是,她自己站了出来。
残败凋零地魔翼垂落于瘦弱的背后,她怀中抱着一本足以震慑群魔的百夜洛书。
年幼的少女立在群魔之巅里,用孱弱的姿态,站在冰冷皑皑的王座前,淡而平静道:“得父赐此生,虽未宠儿却也为大幸之事,吾授之以慷慨,既事于无奈,儿臣,愿听从己任,全凭父君安排。”
这是身为弃魔的她,第一次以儿臣自称,也是第一次称魔界之王为父君。
那时的弥路尚且正值少年心傲之时,他仰目无言地立在长阶之下,看着自己的妹妹。
他无法想象,遭受魔界抛弃的孱弱幼魔,在废土之都里长大的王族公主,却并未享受过一天公主应有的恩宠,为何她能够如此轻描淡写地将自己祭出去。
不伤不怨,不忧不怜,不悔不恨。
就这样,她成为的走向末代的魔君。
一位,不得任何期待的魔君。
用那样一个简单随意的姿态成为魔界之主,他的妹妹,瘦弱无害地坐在王座上静待屠刀戮颈的模样,在旁人眼中或许只是一个孤弱惨遭遗弃的小姑娘。
可是当时弥路却觉得,他所看到的魔君妹妹,仿似不可一世的神。
当刀锋斩落,头颅滚地的那一刹,弥路心中生不起半分劫后重生的庆幸与喜悦,他不知为何,看着那血淋淋的身躯倒下,他竟生出一脚踩进噩梦里的错觉。
至此以后,她带给他的恐惧,挥之不去,如刻骨髓。
窗外,不知何时落下大雨,天光慢慢阴沉了下去。
飘雨斜飞,掺夹着冰冷袭人的雪花冰粒,落在破旧的窗棂上,发出清脆的拍打之声。
女魔君点漆般的眸子里仿佛深藏幽钩,深黑得无边无际,她静静地忘着弥路半晌,目光有着深入灵魂的力量,将他所藏的一切心事都一一看破眼中。
她似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道:“兄长若是非要一意孤行,迟早有一日,你会死在蜀辞手中。”
弥路抬起那张满是鲜血而又狼狈的枯瘦脸颊,提及蜀辞时,他那双阴沉的双眸里竟是多出了几分熠熠地神采,他一字一顿,深藏信任,认真道:“她不会。”
女魔君仿佛失了继续与他交谈下去的性子,眼中恍惚不可知的情绪尽数消退。
她打了一个长长地哈欠,似笑非笑地看着一言不发的百里安,道:“小东西藏得好深的心思啊,将兄长带到本君面前,可是叫你听去了不少我族秘事啊。”
看她神情,却是不在意的。
甚至……似乎有着故意让他听到这些的意思。
百里安看着窗外风雨交加。
这雨来得蹊跷,分明是由羲和氏的神力暂时召唤出的太阳,虽说失了金乌镇日,长久不得,但也不可能如此不济,连一个白日都未能坚持,便被风雨欺了下去。
他静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至少通过这样,我能够得以确定一些想法。”
女魔君饶有兴趣:“什么想法?”
百里安将弥路收回碧水生玉中,道:“此番混入仙陵城的魔族们,至少分了三批势力。”
女魔君眼底浮笑:“说下去。”
“第一批势力,那自然便是抱着杀你这个目的而来的,如幸无。”
女魔君挑起眉头,道:“为何不算上二河葬心?”
百里安摇了摇首,道:“与幸无不同,他不单纯是来杀你的,他更想彻底复活弥路,看得出来,他有着自己应当效忠的主儿,那个主子不是你。”
女魔君叹了一口气:“唉,养不熟的白眼狼啊。那让我来猜猜第三批势力,那自然是诚心诚意地来救本君的好人了,如你姐姐司离,如宁非烟,如红妆她们是不是?”
百里安再次摇首,目光奇怪地看着女魔君,不能理解她这样一个心智如妖的女魔怎么可能看不透其中暗藏的机锋。
他不能理解,为何她总是喜欢在他面前刻意做出一副与她身份模样不符的天真憨傻一面来。
百里安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伪装,道:“陛下应当清楚,出现在这里的,真正愿意救你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司离姐姐。”
第四百八十六章:一场秋雨寒
女魔君摇头晃脑,不已为耻,反是叹息道:“可怜,可怜。”
这可怜之人自然不是她自己,也非司离,而是宁非烟与红妆那两名魅魔了。
宁非烟在老魔君在位时便已经成了六河之一。
她受老魔君所托隶属于弥路,而红妆又是她手底下最为忠诚的死士,同样的,红妆也是忠于弥路。
正如她方才所言,毕竟她是替了弥路受劫,身为兄长,对于魔君这番复活一战,明面上怎可不相助一回。
而宁非烟与红妆,自然而然就成了他维持魔族少君心胸阔达形象的弃子。
看红妆那傻孩子百般维护她的模样,想来此番受到的命令便是不惜一切代价救出魔君。
那宁非烟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多年以来,在六河之中,她虽实力并非至强,但却是最难掌控的那位。
以弥路的手腕,自是不足以将她完全驯服,如此,不牺牲她又当来牺牲谁呢。
如此细细算来,果然还真就是约定而换的司离,是真心实意地来此救她。
只可惜,眼下唯一一个救她之人,已经中了诸天剑的封魔剑印,如今修为丧失,她可真是全无出路可言了。
女魔君自然也清楚自己眼下是何处境。
她侧首凝看满院风雨摇曳:“少年,你不觉得,这一场雨来的分外诡异吗?”
百里安目光微动,却没有说话。
女魔君轻叹一声,道:“你将弥路带到我面前,却不见他的守护魔河,如此想来,二河葬心必是逃离而去,但你真的觉得,他会舍弃自己的君主吗?”
百里安道:“他潜入青铜门,目的不仅仅只是让弥路恢复修为吧?”
女魔君不可置否道:“青铜门,失主多年,封情则是青铜门的钥匙碎片之一,拥有了钥匙,便有资格继承青铜门的权利。
三千年前,他一手创办道法宗,为的便是得到封情这把钥匙碎片,换句话说,这门中的一切,古神,道魔,天鬼,皆是他此行的目标。”
百里安的手掌不动声色地往袖子里拢了拢,道:“你的意思是,二河他并不会轻易放任我们返回人间?”
女魔君笑出声来,用那双宛若生着钩子的妖娆眼眸看着百里安,道:“少年,虽说你这一路上做了很多了不起的事情,可是你当真觉得事事都能如你所愿,好运便合该一直眷顾着你吗?”
百里安并未理会她的微讽之言,起步来到窗边,伸手接了一掌冰冷的雨水。
这场雨果然落得十分凄凉寒冷,掌中雨水乍一看清澈见底。
可若是用动用精神力细细观察的话,却能够发现在那雨中,藏着无数透明纤细的虫卵扭动挣扎。
他蹙紧眉头,面色不由变得凝重起来。
女魔君道:“一场秋雨一场寒啊,这雨落得当真是冷进了心里。”
百里安眉梢一动,手里头的雨水瞬间冻结成冰。
他掌心暗劲催生,将那些不知名的虫子连同寒冰一同震得粉碎,散去。
咯吱一声轻响。
两扇陈旧的窗缓缓合上关紧。
正盘算着自己小心思的女魔君,忽然脑袋一轻,被一双冰冷的手捧了起来。
微湿的青丝长发从指间漫溢而出,女魔君好似没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下子怔在了他的怀里。
百里安抱着她返回床榻,取来床头叠放整齐的干净浴巾,裹在她的脑袋上细细擦拭头发与面容间的湿漉。
天色将暗的屋内并未燃烛明灯,半明半昧里,是少年俊美年轻的脸庞,低头时,他乌黑的眸子是温润的。
女魔君无端安静了下来,睫羽缓缓垂敛轻颤,宛若一对受伤的蝶翼簌簌抖动。
百里安擦拭时,是动用了灵力的,发丝间的湿意很快被一点点蒸干晕暖,微卷的墨色长发在他指间逐渐变得柔软蓬松,散于身后。
当她再度睁开双眼时,里头仿佛有着久远的困意以及含糊的疲倦一闪而逝,那双眸子里深藏的情绪又是叫人难以臆测了。
她说:“谢谢,我已经不冷了。”
百里安放下帕子,沉默了下来。
女魔君本以为他是在思考如何开口套问这场诡异的秋风急雨。
她唇角一笑,正欲引而诱导之,索性助他成事,也是她复活的关键一步。
谁曾想,还未等她主动交代,他却耐不住先声开口了。
“你为什么会想要成为魔君?”
这个问题当真是问得她毫无准备,猝不及防。
那一瞬间,她眼底仿佛有什么东西飞快闪过,似有稍纵即逝的震惊与费解。
但很快,这些都被她平复下来。
女魔君黑沉沉的眼眸里翻滚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你为何会想要知道这个?”
百里安认真的想了想,然后道:“好奇。”
“好奇?”对于他这个回答,女魔君似觉好笑。
她目光低垂成一个自嘲的弧度,道:“善人君子,也会好奇这种无聊的问题吗?在你们人类的认知中,都知晓魔界君位象征着无上的权利,人人向往登临极顶,手掌生死,口吞日月,统辖魔界十二洲,各方鬼怪妖魔莫敢不从,何等壮阔风光。”
“所以,我这样一只常年活在欺压剥削里的弃魔想要成为魔君,是需要什么正当理由的吗?”
百里安摇了摇首,道:“我不能理解,而且……我也并非是人类。”
女魔君愣了良久,随即大笑起来:“对对,我怎么给忘了,你原是一只尸魔,人类们的想法,又与你有何干系。”
百里安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可是他看到魔君陛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怎么也止不住。
笑声渐止,女魔君的表情有种纹丝不动的漠然,她说:“因为我想见识到真正的天高海阔,可以在希望之中安身立命,我不想依靠攀附谁而苟活,也不愿再被人施恩怜悯,最后惨遭利用抛弃。”
“所以,我要成为魔君。”
“一名,真正的魔君。”
蓬松柔软的墨发自她额际轻微滑落,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看起来竟是有些诡秘的幽冷。
百里安盯着那双深邃的眼眸看了半晌,他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以你的能力,即便不当魔君,也能活的十分恣意精彩,所以,这并非是真正的原因。”
第四百八十七章:尊仙之骨
女魔君面上又是一阵意外,她不由有些恼怒:“你就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吗?”
百里安笑道:“我说了,只是好奇罢了,你若不愿回答,拒绝便是,又何苦扯些空洞的理由来搪塞于我。”
女魔君表情噎滞,半晌才无奈地吐了一口气,道:“我编了一堆像样的理由你不信,而真正的答案才更像是搪塞之言。”
“那陛下不如继续搪塞搪塞?”
女魔君好没气地白了他一眼,道:“我说我是为了养魔宫里的一只小白猫才成为魔君的,你信吗?”
百里安愣了一下,旋即轻笑出声道:“我信。”
女魔君狠狠瞪了他一眼:“你信个屁!”
百里安问:“那你可有养到那只小白猫。”
“没有。”女魔君脸上的表情变得漠然起来。
她幽冷的眼眸里似覆上了一层蒙昧不清的膜,语气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来。
“当我坐上那个位置的时候,才发现,原本可以唾手可得的东西却是那么轻易的从我眼前消失了,我翻遍了整个魔宫,也未能找到我的猫。”
年少时,那只陪她一起蹚过尸骸血水予她温暖的那只白猫,终究是被她弄丢了。
“好了,还有什么问题想要问的吗?本君近日以来心情很好,不介意为你一一解惑。”
女魔君面上长着一张千变万化的脸,那些仿似感怀、悲伤、阴郁的复杂感情总是能够说收就收,最后化作一副薄如烟霭的薄情假笑模样。
她知晓百里安十分在意青铜门的事,可是他偏偏对于此事止口不提,再次提出来的问题反而又是叫她错楞难料。
“陛下的娘亲呢?”
妖娆姽婳的面庞陡然一凝,薄情的微笑骤然绽裂,再深沉可怕的心机也遮不住她眼底的晦暗与疯狂。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暗了下去,不敬鬼神的魔君陛下此刻语气竟是带着前所未有的冰冷警惕:“你,在说什么?”
百里安神情略显复杂:“如果说,有些人生下来就是要苦受折磨的,我不能理解……那为什么要将他们生下来?我并不认为这世上有谁就应该因死而生,因劫而荣。”
在他说话间,女魔君的神情逐渐冷静下来,她忽而笑道:“你这是在可怜我吗?”
百里安道:“我只是厌恶你父亲的行径作风。”
女魔君又笑了:“如果你发现有一日,你需要牺牲身边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物件,来保全你所拥有的一切,你也会同他做出一样的选择。”
百里安目光深定地看着她:“你恨他吗?”
女魔君浅笑嫣然:“你来教教我,如何对一个人恨之入骨好吗?”
百里安摇了摇首,道:“我若助你寻回身体,日后你便只当一个养猫的闲散魔君可好?”
女魔君叹息一声,道:“少年,并非所有黑暗的地方,都需要光。”
你,劝错了人。
她需要百里安的帮助,可是对于他的好意,她却是厌恶拒绝了。
百里安看出了她眼底的执念与偏执,便也不再多言,将她放在柔软的枕头上,便自行准备打坐冥想。
女魔君分明不喜他的施恩怜悯与那有意无意的渡化之意,但仍旧不甘寂寞地打了一个滚,滚在他的腿边,咬着衣摆说道:“这就不继续聊天了?”
百里安睁开眼睛看她:“还有什么可聊?”
女魔君道:“即便你看得到那扇青铜门,但你真的以为凭借你这点修为就能够登树开启青铜门不成?”
百里安皱眉:“你什么意思?”
“青铜门的入口的确在那神树之上不假,可你要知晓,那棵青铜树上达天听,下至幽海,它的树枝与叶锋利无比,能够切开巨龙的骨头,萦绕在神树之上的罡风能够将金仙的肉体骨骼撕裂成灰。
纵然你有古神相助,可青铜树巅,是古神都无法触及之地,而且若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场寒雨应当是二河葬心的手臂。
此雨含咒虫,能够深入土壤,将神树根须蛀食殆尽,届时,神树崩塌,人间与青铜,再无桥梁归路可言。”
“那依你之见?”
女魔君用鼻尖撞了撞他拇指间的碧水生玉,道:“你这块玉里头不是藏着一名堕仙遗骨,你若是真心想解救这群人,倒是不妨试试这剥骨替换之痛。”
“尸魔之躯,尊仙之骨。这才是离开青铜门最关键的一把钥匙啊。”
百里安静静地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个字。
“好。”
女魔君甚是意外,仿佛是头一回认识他:“我还以为你会觉得这般行径乃是亵渎逝者的大不敬之举。”
百里安笑了笑:“或许是因为我自己本身就是逝者的缘故吧。”
一夜雨疏风狂,远山苍穹欲压顶催山而下。
当参宝真人进屋来寻百里安时,发现他正坐于镜前洗剑,身前静放一盆清水,水中依稀可见淡淡殷红意。
“本座以剑言形式,广而告知返回人间的消息,一夜过去,已有陆陆续续的人类集合至此,你可做好准备了?”
百里安嗯了一声,起身收剑入鞘,问道:“不知还需要几日时间,人员能够集齐?”
参宝真人看着眼前少年,只觉一夜时间,他似乎长高了些许。
这并不是错觉。
但真正给参宝真人带来一种错觉是,这少年起身之际,他没由来感到一种难以明喻的压力。
正如一座巍峨青山,缓缓拔地而起,伫立在他的面前,并不如何高大魁梧的少年,却让他有种如敬生死阴阳的庄严感来。
参宝真人忍不住倒退两步,素来沉稳古板的声音竟是有些生涩紧张:“还……还需三日。”
“三日么……”百里安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推门而出,琉璃伞面撑于雨幕之中,他折身来到苏靖的房门前,轻叩两下。
两扇木门很快被拉开。
苏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有事?”
她换回了一身白衣常服,一袭帷帽轻纱遮容。
但百里安知晓,她遮的不是容貌,而是脑袋上的那两只耳朵。
隔着轻纱白帷,他甚至还能够看到那对影影绰绰、生动可爱的兔子耳朵,开门时迎风颤抖,竟是平添了几分憨态可爱。
这样一名清冷绝世的女剑修,顶着这样一双有损她气质形象的耳朵,换做是谁都会觉得不好意思的。
虽说百里安觉得那对耳朵挺好看就是了。
他轻咳一声,强行压下嘴角的笑意,道:“苏靖姑娘身体可好些了?”
“并无大碍。”苏靖退开两步,似是让路迎他进屋。
百里安却并未进屋,他轻声道:“昨日我借姑娘的那件冬衣披风,可否归还?”
苏靖脚步一顿,帷帘下,墨眸朝他凝视过来,静默片刻,她也非是多言之人,并未寒暄什么,只是淡漠颔首,折身回房。
很快,她取来那件厚软的冬衣披风,交到百里安的手中。
“没事了?”她面无表情地问道。
她看着百里安甚是小心珍视地将那件冬衣折叠整齐,抱在怀中,愣是没叫伞缘滴下来的冷雨沁湿一滴。
百里安站在门外,礼貌客套地行了一礼:“不敢再继续叨扰姑娘清修了。”
嘭的一声,两扇木门重重合上。
一如既往的,这位姑娘的脾气可谓是差极了。
百里安摸摸鼻子,不知她哪里来这么大的火气,也懒得深思缘由,便抬步原路返回。
谁知刚经长亭转角,他目光闪动,却见雨点连成线,密集成白茫茫一片的大雨之中,有一人独立于长石侧畔,浑身湿透。
他眼皮一跳,心道这烂根的咒雨其实能够胡乱淋湿的。
不由快步撑伞迎了过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四百八十八章:一剑破雨
雨影斑驳,风声萧瑟
近身之时,百里安这才发现心魔女子虽浑身衣衫被雨水浸透。
可是她周身却自行划出无形的三尺剑围,雨中咒虫为那剑气一触,顿如积雪消融,散去无踪。
“此雨乃是魔族的‘界海雨术’,魔河葬心借的是青铜四海之力,雨中藏着九幽巫虫,能腐万物之根基。
魔界之中玩虫的高手只有两人,一是幸无,而是四河宁非烟,雨越落越大,说明此术施展的威力越来越强。”
她指间缭绕着暴雪与流火般的剑意,在风雨中交织狂舞。
指尖轻弹,长石间寒风乍起,濡湿的衣摆飞扬,剑意破开重重暴雨,在万里长空里留下一道极为醒目的湍流剑痕,那道剑痕过于恐怖,甚至将天地间的痕迹都尽压在这一剑风采之下。
剑意向南而飞,如陨石一般拖曳出尾焰与霜风,消失在了天际的雨幕之中。
漫无涯际的海洋,鲸歌如同大海的灵魂拍响在渊沉的世界里。
东海十日风,巨浪碎山谷。
上古的雷火盈彻海面,漆黑的巨鲸沐浴雷火,从渊而来。
重水之中紫衣飘漫,如若长鲸肩上蝶,宁非烟裙裾飞扬里,有着无数细密至极的灰色光粒凝聚入海。
长鲸吸水吞海,那些融入她魔河气源的深沉海水被巨鲸吸吞入腹,随着它头顶喷出冲天水柱,如水龙升天,乌云变化莫测,搅弄起隆隆雷音,黑天不绝里,暴雨如倾如注。
“再快些!”长鲸体内,传出二河葬心的催促之音。
宁非烟恣意优雅地立于长鲸背脊之上,她乌发如云,清艳而妩媚的容颜虽然勾唇含笑,却又有种淡漠而神圣的气息。
她自宽袍大袖中取出一朵纤净无尘的南木栀花,花瓣嫩白,片片绽放,娇嫩的花瓣在风雨中摇曳微颤,中心纤细的花蕊如迎风吐露。
墨渊沉海里,缓缓浮映出无数腐朽猩红的鲸尸。
巨大的尸骸里埋藏万物。
鲸落而万物生的万物。
那万物是与鲸同葬的腐食微生灵。
在深海之中,就连一只普通的鱼类都不会畏惧这样的微生灵。
但是日积月累的年月里这样的微生灵数以亿计,以至于它们在这片海域之中没有天敌。
宁非烟手中那朵楠木栀花的花蕊纤细招展而出,如同钓叟的鱼线垂落入海。
如无数庞大阴影落拓与海中的鲸尸开始飞快分解成无色的光粒,混着海水灌入长鲸巨口之中。
天空惊雷闪电弥补,如同一张巨大的电网覆落于苍穹之上。
厚重的乌云里闪电的颜色开始变得猩红邪意。
立于鲸脊上的宁非烟翩然起舞于乱海之上,亘古长夜下,轻舞美仪姿蔚为可观,在那流风飞雪,轻盈如絮的舞姿里,南木所开的花一株接一株的盛放。
此刻她所散发出来的气息过于强盛,以至于她足下长鲸都不由开始轻微战栗颤抖。
就在这时,有剑北来,栉风沐雨,气长千万里。
长空万里剑归来,风霜紫焰,止了舞步。
宁非烟手中的南木断成两截,那去势不停的剑气继续将她身体贯穿,花朵皆枯,凋乱在风雨中。
她的脸色血色尽褪苍白,姣好的身姿如折翼的紫蝶坠落,混杂着斑驳血珠雨珠里,宁非烟目光里闪过一丝痛楚之色,但神情却是无比澹然平静的。
她无甚重量可言摔在长鲸背脊间,鲜血被雨水很快冲刷入海。
横贯整个海域的剑气在漆黑巨鲸的背脊间绽开一个深刻入骨的巨大血口,鲸歌悲鸣难止,藏于鲸体之中的葬心发出撕心裂肺的痛苦之声。
倾盆暴雨止了。
海面逐渐归于平静。
宁非烟牵动鲜血溢缕的唇角,轻笑出声:“我怎不知,原来天玺还藏有如此强大的一剑?”
葬心愤怒的声音如雷响起:“失败了!”
宁非烟语气轻松:“算不得失败,此人耗费一夜时间,通过剑心问世的方式找到我们的具体方位,再施以如此可怕一剑的确是叫人叹为观止,不过一夜风雨,足以让神树之根动摇腐蚀了。”
葬心道:“再有两日,这个世界的人类便要动身启程,一场并未落完的死亡之雨,如何能够将那巍巍神树倾倒挖掘。”
宁非烟似是叹息:“已经开始动摇的根基,自是需要一只手来推它一推了。”
百里安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一剑止风雨,然后淡定拢拢袖口,道:“想必你已经看出此雨大有蹊跷,两日后必会有一场苦战,你当是好生休养生息,准备迎战才是。”
百里安侧身收好琉璃伞,抖去伞上雨珠,道:“我有好好准备。”
云容并不能理解他有好好准备什么。
刚至清晨,便出现在苏靖的房屋之外徘徊,她并不认为这对两日后的行程有任何的帮助。
“太玄宗苏靖,乃是避世不出的清修之人,她年纪轻轻便有着大修为在身,实属难得,趁着这两日时间,她若能得静心养伤,必然对你两日后的登树之行大有帮助。”
她目光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语气相当吃味:“虽说苏姑娘神仙玉骨,风姿绰约,但若你当真用心救助此境之人,就莫要时时刻刻想着来此见她,扰人静修。”
百里安被她批判得好生冤枉,这话说得,仿佛他对人间姑娘有什么非分之想似的,不由忙解释道:“我从未想过要时时刻刻见到她,苏靖姑娘人冷剑凶,我躲她都来不及,怎会上赶着去触她霉头,姑娘日后此刻可莫要乱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在训斥我是贪人美色的登徒子呢。”
“那为何你要……”云容话声戛然而止,她怔怔地看着百里安怀中小心抱好的那件白裘披风。
压在心中的那块冷石不知为何,就好似突然消失了。
百里安看着她,不由好奇问:“我要如何?”
云容轻咳一声,不知为何一向静心自守的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故作平静不在意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送出去的东西居然还好意思要回来?”
百里安不由愣住,反应了好一半天才理解过来那‘东西’应当是他怀中的那件披风。
第四百八十九章:当此以归
他忽然觉得有些生气,拧起眉头看着她道:“司尘就算再怎么不懂事,也知晓此物珍贵,怎会轻易转赠与她人,昨日苏靖姑娘忽然伤病爆发,身寒难耐,故而我才将这件披风借她一用,如今我来取回又有何不对?”
云容见他竟是生气,心中不由懊恼。
她也不晓得自己这是怎么了,分明对他已经百般了解,知晓以他的性子断不会做出如此轻贱他人心意之事来。
可是当她看见苏靖身披她送给他的衣服走到自己视线中时,以往对他的了解熟知全无了用武之地,心口莫名地一抽一跳,今日瞧见他竟是撑伞又往她屋方向走去时,浑身上下更是说不出的不对劲。
有时候想不通恼极了,甚至生出想要冲过去将她斩情剑给撅折了的卑劣念头。
她的度量何时变得这般不仁道了。
云容有些尴尬得僵立在那里,沉默了半晌,这才垂头说道:“对不起……”
都说像是剑仙大修行者的心魔,皆是随着修为道法越高,戾气魔心则是越强,怎么到了第四剑云容这的心魔,却是比乡下小姑娘的脾性还好。
谁能想到这个低头像是错了什么坏事模样的女人能是施展出千里绝痕一剑的狠人。
百里安见她这般在意此事,不由轻声解释道:“姑娘这件冬衣,我很喜欢,因此是不会给别人的。”
云容又是头疼,又是宽心。
真是的,活过了这般岁月,怎么性子越还活回去了,跟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事事计较。
乌云如铅墨寒重。
虽说云容一剑逼回逆海之雨,一剑封死雨门,但是在魔族秘术的送海化雨下,天空之上的咒雨并未消散,凝聚于空,等待着一场新的异动。
两日光景转瞬即逝。
压压人群围聚于青铜神树四方,不可思议地抬首看着平日里这个可敬又可怕的古老存在。
他们不敢相信,那座连接两界的青铜门竟然藏于神树云巅里。
世有九重天,比起那个人间更为庞大的世界,这天自是更难攀登。
光是抬首就能看到那绝望的无尽距离,叫人怎么也心生不起攀登之意。
曾经也有一些胆大妄为的人类修行者,试图攀树寻神。
可是青铜神树撑在了天地之间,世界万物的重力。
那名道法高深、长海可跨、寒山可跃的渡劫境仙人御剑绕树不过飞行三里之遥,便被重压压成血沫,化作根藤养分。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觉得提出登树离开此界的那名少年,不过是在哗众取宠贻笑大方罢了。
可是下一刻,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少年身边的那名青衫男子,漫步而上,抬手竟是视若神明于无物地……将一截树枝摘了下来。
那截树枝在他手中变成一柄三尺长的青铜剑,被那少年接过手中。
长剑指天,偌大的青铜神树竟是运作起来,古老苍劲的树枝盘旋成一座巨大亘长的天梯。
那少年抬步上天梯,云气环绕里,众人看到了无形的恐怖天地之势,尽数倾压在那少年的身上。
百里安身体狠狠一沉,整座青铜神树都开始承压剧烈颤抖起来。
这座神树仿佛生于世界的尽头,树下南方,是一片无尽地深海,海水也随着他步步上行,而掀起千仞巨浪,不断拍击着崖石,溅起水花荡荡。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紧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甚至仿佛感觉到那少年所立之地,天地开始交叠合并,似是回到了混沌之初。
步伐并未停歇的百里安声音依旧平稳有力:“跟上。”
他肩上衣衫骤然炸裂成花,手中青铜剑锋将重重云气斩开一道生死路。
第一时间跟上去的是方歌渔。
并未给大家质疑的时间,比起凌驾在少年肩身上的重压,他们在方歌渔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天地之势。
仿佛她只是在行一座普通的山路罢了。
人人面面相觊了片刻,前一刻还嘈杂质疑的声音顿时陷入死寂般的安宁,然后很快爆发出如潮如海般的兴奋之声。
黑压压一片人,鱼贯而上。
离戟与昭舞分别立于百里安的左右两侧。
身为古神,他们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倾压在他身上的重势有多么可怕。
青铜门内的世界是无比公平的。
因此有一人踏上神树的旅程,这片天地便会施压于一人的“分量”在领路之人的身上。
万里蹀躞,以此为归。
当百里安行至百里处,便会被一堵云墙挡住去路,如此,他便会用手中青铜剑再斩百里之路,继续前行。
直至那柄剑斑驳裂痕四起,离戟则会再替他折来一剑。
剑裂可寻新,可是离戟却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百里安的身体在逐渐崩坏,直到芸芸人海一同踏上青铜树上时,他才知晓原来带着众生一同离开是一件极为艰难不可达成的事。
如若他一人离开,其实不难。
离戟不由摇了摇首,道:“山水可两两相望,日月可毫无瓜葛,主人与您身后众生并不同道,何以自招重苦于一身?”
昭舞看着黑如长龙的人群,眼底亦是起了动容之色:“人海十万里,人心善变多诡,不会有人因此恩而想要善待主人,仙骨难寻,主人应当好生珍惜才是。”
百里安再断一剑,他似觉疲倦,若无尊仙之骨支撑,他早已曾为这云中泥尘。
而正因如此,他才感受到了那位尊仙之骨的强大与逆天。
他每斩出百里一剑,在众人眼中,似乎只是平常地斩出一剑,可青铜神树之枝都无法承载的势重之力,凭何他的身体就撑了下来?
原因自然是并非真正地撑了下来。
一剑斩出,灭的不仅仅是那缥缈云路,更是他这具尸魔肉身。
而正因为以骨为源,竟是让他的尸魔天赋治愈力得到了千倍提升,肉身散去瞬又得到苏生重聚。
这个从死到生的过程,却是无一人知晓。
绷断的剑锋倒飞了出去,百里安脚步踉跄不由浅退半步,背后却是忽然撑来一只柔软的手掌,抵在他的背心。
身后的方歌渔并未说话,但是她一直都在。
百里安低眸笑了笑,他侧眸看着离戟,道:“子贡赎人,子路受牛,这对我而言未必就是一场坏事。”
身为古神的离戟并不赞同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但是他能够感受到百里安此刻的痛苦,他不由担忧道:
“我怕主人的身体扛不住,况且,在这群人类眼中,主人您不过只是做了一件很简单的领路小事罢了。”
百里安静了一会儿,他再次接过一柄青铜剑,继续前行,目光坚毅:“天下事只有做不做,没有小不小。”
第四百九十章:风雨俱来
离戟不由怔住,一时间竟是忘了抬步继续前行。
昭舞看着他出神的目光,不由问道:“怎么了?”
离戟神情复杂:“羲和氏,你说我们是不是其实一开始就错了?”
“什么?”
离戟看着百里安不断前行的背影,叹了一口气,便继续跟上他的步伐。
“我等皆是生杀予夺,被世人归附逢迎的古神,青铜门失主,我们流离于青铜古树之中,日以继日都有不同的人类坠入这片暗不见天的大世界中来。
古神御人以奴,自命高贵不凡,要求凡人献出信仰供奉我们英灵不灭,我们身后这些凡人,在你我眼中与畜牧无异,但凡他们能够如约而至,将供品送达树下,我等便会施恩怜悯,赐予神辉庇佑。”
昭舞淡漠一笑,道:“有舍才有得,顾影自怜只会命丧于此境之中,他们甘愿供奉,也不过是自我救赎的一种。”
因百里安一句话而变得身心俱静,离戟侧眸看着昭舞,平静道:“可是人类尚且知晓自我救赎,他们看似艰难,哀恐惶惶,可是他们却在为每一日而拼命认真活着,真正生命不能自已的,是我们才对。”
天下事没有大小,只有做与不做。
正因是芸芸,这才便有了众生。
离戟轻笑道:“直至现在,我才终于理解,为何是这少年拥有取名之资了。”
漫漫云路,百里安手中树枝化成地青铜剑似乎不受时间距离的控制。
每一剑斩出的道路看似只有百里,可是当众人行过百里,回首之际,却是发现困住他们的那片山与海已经尽数模糊朦胧于视线之中,已经变得极其遥远。
人们心中暗自称奇不已。
剑拨重云,两扇巨大的青铜门轮廓影影绰绰,宛若屹立于云端之上的神国之门,无双庄严肃穆。
见此,众人心中无比激动,眸中泛起狂喜的光亮。
然而,正在此际,天光忽然暗沉,乌云垂坠里,宛若天穹压世。
顷刻之间,惊雷滚动之音宛若卧龙苏醒,天光云气破碎,如苍穹乍裂。
悬于云端之上的青铜门似开始摇摇欲坠。
越接近苍穹,人们便越是能够感受到这股自然的暴风雷动是何等可怕,煌煌天威油然而生。
人们不由纷纷止住脚步,目光惶恐地看着天空,分明御剑行过天地的他们,此刻却忽然畏高起来,仿佛脚下道路随时都有可能折断。
哗啦啦!
在一片银光泻世里,倾盆大雨从乌黑如墨的天空里倾水如注。
众人衣衫顷刻之间冰冷湿透。
他们心惊肉跳,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是雨了,而是狂乱交响里的、叫人站不住脚的大河,是狂暴的充满了旋卷的黑暗的大水,从发八方风雨里倾泻下来。
这场雨来得突然,毫无征兆。
谁都知晓,此雨不祥。
众人尽是悚然止步,有人高呼出生道:“前方那小公子!这……还能再行上去吗?”
百里安孤身立于众人之前,硕大的雨珠砸在肩头生疼无比,他面色不改,眉宇却是压得极低,双眸拢上一层阴霾之色。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因为在他这个高度与角度里,百里安恰好看见了乌云黑天里……一双猩红可怖的巨大龙瞳。
四面八方的风雨齐聚于此。
脚下的青铜之路,一时间竟是难以承受重压般的发出钢铁扭曲的咯吱动摇之声。
漆黑幽冷的鳞在乌云中若隐若现,亘长巨大的龙躯竟是不知何时盘踞在了这棵青铜神树上。
钢铁般的鳞甲与青铜树枝与叶发出恐怖的金属摩擦之声,令人毛骨悚然。
人们纷纷色变,身体颤抖。
离戟、昭舞面色大变,失声道:“渊海大蛇怎会出现在此?!”
百里安目光沉了下来,这时,心魔云容飘身而至,兜帽下神情凝而冷肃,一只手探来抓在他的腕间,声音竟是急促破碎的:“你……将他腹中的那具遗骨炼化了?”
腕间五指隐隐颤抖。
百里安冷了眉目,低头看着腰间那颗美人头:“这都是你计划好的?”
女魔君睁开正在假寐的眼,似笑非笑道:“可若非如此,你也走不到这里啊。”
早就应该想到的,被大蛇用心头血净养多年的遗骨,正是它化魔堕海也不肯放下的执念。
如今百里安将那具遗骨炼化入体,纵然抵过了这天地重压,可在青铜门乱海之中失去了依托的大蛇,怎会让他轻易携骨离开。
猩红如焰的龙瞳里,无疑是怒不可揭的疯狂,以及摧毁一切的暴戾。
龙声怒吟千万里,瓢泼暴雨落世入土,咒虫肆意腐蚀根基,巍峨如山的青铜神树宛若被开崛的山体,开始摇动轻斜。
青铜门近在咫尺,可是青铜神树在众人的心中自古便是不可撼动的圣然存在,如今竟是被一场风雨吹摇根基,人心不由也跟着彻底方寸大乱。
龙尾拍雨振云而来,犹如陨石撞山,狠狠击在树体之间。
轰隆隆!!!
青铜神树开始真正地崩塌倾落。
昭舞心惊肉跳地蹙起双眉,甚是遗憾地垂下双眸,对离戟道:“很遗憾,大蛇既出,主人无法带这群人类离开这里了。”
离戟并未回应她语,目光深深地凝视追随着那少年的背影,但见他仍自冷静,并无抱怨,更无退怯地朝天再斩一剑。
天门之路彻底被贯劈开来。
听他吐字清晰,冷而坚定:“走!”
方歌渔立在他身侧未动,第一个御剑离开此境的,是中幽太子嬴袖。
但他却非是贪生,跃门而上的嬴袖并未就此匆匆离去,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宛若从天穹之上的另一个世界传达而来:“此路无险,可入!”
青铜树以着一个沉重而缓的力势朝着悬崖大海塌落。
于是那条黑色长龙般的漫长队伍里,有人拼了命地朝着门上跃去。
百里安侧开身体,并未着急离开此地,远远凝视着乌云中的大蛇。
离戟面上浮现出一抹敬佩之意,他两袖宽袍发出剑鸣铿锵之音,苍茫天地起万剑,涤荡重重云气,无形之剑化有形,剑气流云绕树一圈,那湍白的剑气狠狠撞在神树倾塌一侧里。
第四百九十一章:最后一手
沉重可怕的坠势有所凝滞,为众人的起身争取了关键重要的时间。
离戟轻袍随风而振舞,极致风雨狂暴里,天地仿似肃穆庄严。
昭舞失神道:“你疯了!竟然胆敢剑向神树!”
离戟淡然一笑,双瞳剑意逼人,傲然抬首道:“这是我觉得,这样很帅。”
昭舞无语至极,但当她看到队伍之中如一支支离弦之箭,迫不及待地飞上苍穹的人们,以及剑劈道路将众生引向归途的少年此刻正避身让路,安宁的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目光里没有任何怨念。
不知为何,她仿佛好像明白了什么。
无奈一笑,她一指点入眉心,破云而出的天光大亮,一只浑身燃着火焰的神鸟自东方而来,与那愤怒陷入疯狂的大蛇缠斗在了一起。
而她的脸色随着神性的流失,也逐渐变得苍白起来。
百里安侧身看着方歌渔,认真说道:“你先离开。”
方歌渔反问:“你为何不走?”
百里安道:“我若走了,那大蛇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毁去此树,如此,谁也无法离开。”
方歌渔沉默了片刻,不禁抬首看着那些迫不及待离开这里的人们,问道:“这样值得吗?”
百里安忽然笑了:“方才有人同我说谢谢。”
虽说众人之中,不缺急于逃命之人,可是当百里安立于青铜之下时,仍是有人在离开之际,朝他揖礼致谢,心怀感激的。
他与众生皆无意,可是百里安却也希望,若是自己身临黑暗,也会期盼着得到救赎与离开。
方歌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可不会跟你说谢谢。”
扔完这句话,她竟也未胡搅蛮缠,飞身离开了这里。
这时,踏上登天之路的队伍已经少了一半。
百里安伸手解开腰间那颗美人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未多言什么,振臂一甩,便将这颗头颅抛入海中。
就在这时,百里安身后的风雨空间一片扭曲,一柄血红镰刀切开暴雨,深红色的刀身又带着星星点点的银斑,依附着莫名诡邪的力量。
人群之中,竟然还混迹着敌手!
百里安并未转身,他脚下影子扭动,似有什么更为可怕的气息将要破影而出。
然而,有一道身影比他足下的影子更开,精湛无息的身法彰示着此人深暗刺杀之道的娴熟技艺,巨大的斩骨刀掀起一阵狂风,轰天的刀意在空间中斩出一道自然天成的平滑弧度。
在那片弧影里,飚出一大团血花。
见隐的敌人仰面倒出风雨中来,鲜血混着雨水冲刷青铜神树。
那是一名魔族男性杀手,他面上伪装的那层皮子尚未褪去,五官看起来十分普通,正是参宝真人部落里此番新收容的一名修行者。
那一刀几乎将他身体斩成两半,鲜红的内脏从伤口中挤压出来,画面异常血腥。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却仿佛吸不进任何空气般,濒死的杀手露出冰冷的目光,看着与百里安背身而立的红妆:“身为魅魔,你竟敢背叛!”
红妆以袖擦去刀锋上的血水,目光平静又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刀:“我的主人是她,而非魔界。”
杀手呛出一口血来,阴森森道:“为他族拔刀相向自己的族人,你难道不觉得可耻吗?”
红妆淡淡道:“刀在我手,该拔刀斩谁杀谁,我说了算。”
那名杀手头一歪,咽了气。
红妆持刀而立,站在他身后,目光环视八方风雨,冷得煞人。
风雨之中,那些隐蔽而又在逐渐逼近的气息凝滞了下来。
百里安道:“你没必要将自己的后路断得一干二净。”
红妆轻抚面容上的丑陋伤疤,低声道:“非烟死了,我便自然没有了后路。”
可是当她随着众生一同前进踏上归程时,他分明注意到了她,却始终保持沉默,并未叫旁人知晓她是人类的天敌。
更未将她驱赶到别的地方去。
这一次拔刀而战,不过是凭心而已。
百里安轻叹一声,缓缓转过身来,将一枚新制好的银铜半月面具叫到她手中:“打完了这场架,记得回家。”
红妆错愕地看着手中面具,她是知道部落中有工匠的,但是她却是不知,他何时竟是找人重新做了一副面具出来。
“呖!!!”
一声悲鸣里。
火焰魂散,流火四散在风雨之中。
羲和氏昭舞忽然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来,她捂着心口跌摔在地,气息飞快萎靡了下来,目光黯淡地看着那只被她召唤而来的火焰神鸟在龙息里飞速灭亡。
失去了缠斗束缚的大蛇再次撞上青铜神树。
离戟的万道剑骤崩,他头上剑冠陡然炸裂,他披头散发,好不狼狈。
但索性好过昭舞,他并未吐血,可是两只手臂就像是被人卸去了筋骨,软垂无力地耸于两侧,再难抬起。
失去了万道剑支撑的神树,坠下的速度陡然增添。
深深扎进地脉之中的粗壮根藤乱崩而起。
而此刻,尚未离开的队伍还有小半。
大蛇龙脊高拱,龙口大张,龙肺里发出的呼吸声让整个天地都听得一清二楚。
龙霜寒意在它恐怖的巨口之中酝酿成灾。
百里安黑暗气场开启,在一片冰冷空间里,银枪乍现,他御枪穿透风雨,拦在龙目之前,枪锋遥遥直点它双眸中心。
陷入癫狂的大蛇陡然停了下来,口中寒灾瞬间散去。
猩红的目光里有着若隐若现的情绪闪动。
但终究,它是停了下来。
轰隆一声沉山落海般的巨响里。
万古不朽的青铜神树一朝之间,终于彻底坍塌坠海。
整个世界都仿佛在树坠的那个瞬间而颤动悲鸣。
树上已无一人。
海上暴雨里,唯有一龙一少年,相互注视。
他的身后,已无归途之路。
遥遥远山,孟子非摘下一片被暴雨淋湿的树叶,放在唇边呜呜吹奏一曲。
他的拂尘与剑不知何时被他寻了回来,视若珍宝地抱在怀中。
他面无表情地吹奏完一曲,视线却是被暴雨与泪水模糊。
将那片叶子揉碎扔落,他忽然低笑出声:“走不完的江湖路,撒不尽的英雄血,一息尚存人不倒。年少长歌……终是负了少年时。”
二河葬心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他看着远方神树崩塌坠海,眼中满是扭曲疯狂的快意。
令人诡异的是,他的声音却是静如春风般舒缓的:“我真的没有想到,完成最后一手的那个人会是你。”
“孟子非,我真的小瞧你内心的黑暗了。”
第四百九十二章:三河
孟子非一身锦衣在风雨中若隐若现,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让曾经那张温润若玉的脸看起来有种难以掩饰的冷漠。
他捧起长剑,贴于脸颊间,喃喃道:“心存阴影,却又不舍光明,夹缝之中模棱两可了数百年,不亲手刨开我这副光鲜荣耀的身子,我都不知,这胸膛下藏着一颗怎样的坏心,烂心。”
他自嘲般的笑了笑,道:“就当这两百年间,做了一场自欺欺人的春秋大梦吧。”
孟子非侧眸看着二河葬心,笑着反问道:“这便是心黑了?“
“两百年前,我对表姐商莹举起屠刀的那一瞬,那才是真正黑了心,狠了肠。”
“是我看不清自己,觉得放下手中染血的屠刀,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风雅的公子之身拖着惨败没落的灵魂,将自己丢进了那条万人俱向往觅矣的长生之路里。”
“眼睛阖眸闭上,就会有那么一个自掏心肠的美丽女子,揣着一颗至死不渝的心,混着血,发着光,立在忘川彼岸远远地瞧着我,用那样悲伤而不悔的目光目送我渐行渐远渐无书。”
“日日夜夜,生生世世,灵魂覆上一重又一重的愧疚与沉重,叫我在这条路上走得风尘仆仆,如此艰难。”
隆隆雷音仿佛成为了他身后山海里的风景。
孟子非原本清润的眸子似乎散发出磷一般的阴火:“怀念过去,过去遥远。逃避过去,过去紧随,渐渐的,我开始害怕回忆商莹。
曾经我藏在我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成为了我一生难以摆脱的梦魇,她仿佛一直都在我身后,远远地看着我,我害怕她的目光,又惊恐她离去,挣扎与纠结折磨了我整整数百年。”
二河葬心看着陷入这样状态的孟子非,意外发现他陷进去的深度真是让人意外惊喜,他低声轻笑道:“直到你进入鬼山中来,见到了幽鬼郎?”
孟子非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无比漠然、肯定:“直到我进入鬼山中来,见到了幽鬼郎。”
“他活得这般疯魔,可我看着他竟是觉得有些羡慕。”孟子非目光是诡异平静的:“或许,非黑即白,那才是最简单的活法。”
他朝着山石悬崖走出两步,海风卷起他湿寒厚重的衣摆。
孟子非看着无尽黑水海域,慢慢吐出一口气来,黑眸深处隐隐透着浓郁的痛楚与悲凉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抚平消失,最后只剩下宛似原野间霜尘般的冷漠。
他忽然觉得有些厌倦了。
于是,两百年来,从不离身的剑与拂尘坠进了沉渊的大海之中。
翻涌不息的黑水海域宛若巨兽之口,顷刻之间,将他留在尘世里的最后执念也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吞如其中,再也寻不回来。
终究,不过是死物罢了。
二河葬心面具下的笑容越来越浓,也越来越满意。
孟子非转过身来,他的眼眸反射出八方风雨的寒,幽然无光,里头已经没有了人类应该拥有的情绪,他认真说道:“我不会继承第六河。”
二河葬心笑容一僵,不由疑惑问道:“为何?”
孟子非忽然笑了,目光死死地胶在他的面具上:“若是成魔,我更想成为第三河啊。”
葬心愣了办响,随即哈哈捧腹大笑出声:“第三河,第三河啊,你很不错,你简直比幽鬼郎还要棒啊孟子非!”
魔界第三河,能力仅次于他之下。
位列首三的魔河,无异于是魔河之中的上位王者。
三河望夷,神秘程度丝毫不弱于一河蜀辞,自六河成立以来,六河尊首蜀辞凭借着不死不灭的能力,一直稳居首河之位,从未有过河主更迭变化。
而三河望夷,他在少年时期便亲手弑杀前任河主,成为第二任魔界第三河。
不论是二河葬心,四河宁非烟,虚悬无人的五河,六河,望夷是继蜀辞之后,最为古老的河主,能力也是最为神秘,至今无人能够撼动篡夺他的河主之位。
如今这么一个小小拓海境的小修士,送到他手中的六河他不要,一张口便是要成为三河。
当真是好大的口气,好大的心气!
不过,葬心他是真的开始期待起来了。
他喜欢黑夜,喜欢死亡,喜欢杀戮,更喜欢战争!
葬心抬首望天,微笑道:“就让这少年与龙的尸身鲜血来替你铺垫接下来要走的道路吧。”
仿佛是要为了验证他的话音一般,盘踞于云层之中的黑龙朝着百里安张口咬去。
它并未动用君瞳凝视,连绵暴雨也并未龙化成为极金之色。
大蛇的目的很明确。
它要将百里安吞入腹中,而非将他杀死。
那猩红狂乱的龙瞳里,早已分不清过去与未来,黑暗与光明了。
百里安浑身流淌出黑暗的气息,手腕一翻,暗血之力汹汹灌入银枪之中,枪刃破风而起,狠狠钉撞在一颗龙牙之上,擦出剧烈银花四溅。
执枪的虎口骤然崩裂出鲜红的血花,掌心绽裂,剧痛钻心。
百里安面不改色,借着这巨大的反震之力,折枪直入苍穹,身体化为一道笔直的白线,朝着青铜门方向飞冲而去。
耳侧,漂浮的重云忽然被一道恐怖的气机炸裂开来。
一柄漆黑飞剑朝着他的双目先行而至,剑气未至,双目却先感刺痛。
这一剑之强,断了百里安的去路,身体骤凝于高空之上,眉间彼岸花开,漆黑锋然的小剑刺入眉心,花绽而枯,阴险歹毒的飞剑也沉花而逝,消失不见。
不过转瞬间,一柄同样的漆黑飞剑自他眉间飞出,划入天际远方。
葬心举手叮开那只小剑,面上挂着愉悦戏弄的笑容:“这可不行,坏了我的好事,怎么可能让你轻易离开。”
就是这么一耽搁的功夫,漆黑巨大的龙尾破云摆振,如倾盖苍穹的黑幕一般朝着百里安头顶方向沉重落势下来。
眉心正溢着鲜血的百里安避无可避,一青一红两道身影转瞬即至,护在他的身前。
三股磅礴的力量撞击在了一起,在天空之上横扫出一轮巨大的能量波动。
第四百九十三章:吞神
百里安被那股能量扫中,倒飞落入冰冷的大海之中。
视线随着沉渊的海水变得越来越深远,耳边是沉重的海水之声,大陆天空之上遥远的神与龙激烈的交战声也随之原来越遥远。
天海之间起法相。
一柄巨剑,一轮金乌大日。
剑分山海,金乌焚天,浓烈的神性横扫寰宇!
可即便如此,天地间,只属于大蛇的残暴疯魔的气息从未有过半分减逝。
它是天地间唯一的真龙,被青铜古世压制了无尽岁月,一朝出海入天,仍旧惊世撼界,龙威无以轮比。
魔化的应龙之尾堪称天地间绝强的神器,与那巨剑交锋,剑气在龙气之下黯然失色,如覆古尘锈痕,砸入大地之中。
龙翼一揽一收之间,噬日吞月,金乌神鸟的双翼在那遮天蔽月的应龙之翼下,宛若麻雀入罗网,自不量力。
太阳神辉如冷铁擦过兵刃迸溅出的摧残火花,虽然盛极,但是转瞬即逝。
战斗的极致喧嚣里,迎来了短暂的死寂安宁。
天地间,再难感应到那两道神秘而古老的神意气息。
沉海世界里,百里安身后海中世界里,有着青铜神树缓缓坠入深渊的巨大阴影轮廓。
这里的海水皆听从大蛇之令,深海无情,水成大囚之牢,附着极为可怕的束缚之力。
身体在海中无比沉重,仿佛被无数看不清的绳索将他身体限制。
海水涛涛里,一双巨大的血瞳如两轮血日般当空曳坠入海。
龙入深海,整个大海开始冻结。
巨大的海面一寸寸朝着深处冻结,亿万海中生灵都在悲鸣战栗!
极为震撼的一面发生了。
海上云正低,风行入雨来。
暴雨未得好歇,浩浩沧海,掀起的万仞海浪仍有万仞之高,却不会再载沉载浮重归入海,冻结成冰,不知流动。
天空落下的暴雨皆成拳头大小的冰雹,咒虫冻死其中,淅淅沥沥地砸在坚硬如石的冰海之上。
真龙一怒,十万丈绝域深海尽数冰杀!
百里安的视线开始在深寒里凝滞下来,一时间,他的内心不知为何,变得极为平静。
看着近在咫尺地那双血瞳,他便是知道,今日他不会死,但也将永远无法回到人间。
云容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她身下开出的一片如火如荼的烈焰繁花。
花蕊轻摇而曳,邪恶而美丽。
她的气机被锁死,她不在山中,不在海上,不在天空里,而是在一只血兽的深腹之中。
洗雪剑在压鞘绽出愤怒的杀伐之音。
相较于铮铮剑鸣,她的声音却是有种暴风雨前来的平静压抑:“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花瓣中的花蕊吐出无数只如尸惨白的眼珠子,幸无的声音从那些眼珠子里传出:“那片海杀不死他,你……也救不了他。”
“我救不了他?”喃喃一语在她口中滚落,她双眸飞快地红了:“所以,连你也觉得,我救不了他?”
幸无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起来:“你能不能清醒一点!现在不是两千年以后!现在的他不需要救赎!”
云容散乱的目光慢慢凝出有焦距的一点,双瞳冷而幽深,像是一口干涸的枯井,模样看着竟是有些吓人。
那些惨白的眼睛珠子缓缓低垂下去。
幸无的声音慢慢放缓了许多,听起来有些无奈:“应龙沉渊,冰封四海,唯一解去苍封之印的办法就是杀了大蛇,他在海中,难道你真的要当着他的面,杀了它吗?”
执剑的手微微一颤,云容抿唇沉默了半晌,她一下子忽然变得好像憔悴了许多,目光空洞洞地。
幸无坚定而有力道:“我绝不会让那个女人复活!哪怕是付出一切代价我也要改变未来!”
云容心中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这种无力让她再次经历了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谈不上痛彻心腑,因为她早已度过了最痛的、粉身碎骨的年华岁月,再也生不起抵死纠缠的痛苦。
最后有的,不过是近乎绝望、两手空空的澄净罢了。
她早已不再朝气,失了年轻应有的歇斯底里、孤注一掷的力量。
疲惫满身,只能无力受着、守着。
……
……
暴雨冰雹涂曳满海,海天世界再无任何声音,一切都归于远古寂然般。
孟子非与葬心仍旧站在遥远的山海之中,并未离去。
他们安静地看着万丈冰寒,仿佛再等待着什么破茧成蝶。
青铜门,无尽之海,一直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传说。
天上青铜,海中祭渊。
祭渊为神,是青铜天地之中唯一一只不受神树禁锢被剥夺名字权利的神。
而葬心伟大的主人,却是吞噬过一名类似于这样的神。
老魔君为何要在大战之际,将半生修为尽数渡入他的体内。
并非只是为了单纯地传衍魔君正统的力量与修为,真正的原因老魔君不得不牺牲自己一半修为去压制住他体内那道恐怖古老的力量。
化我半生修为,渡子强大无双。
百里安拇指间的碧水生玉发出湛湛青光,其中清晰地传来弥路的呼吸声。
浅浅的呼吸声,却如魔王复苏,其意虽轻,却深藏吞噬万象的莫大意威。
咔嚓,一声轻响。
碧水生玉骤然开裂。
一道带着召唤的意念袭便全海,一遍又一遍地召唤着海底深藏着的那个神秘存在。
孟子非目光跳跃了一下,不知为何,拓海境修为的他竟是能够听到海中来自弥路的沉重召唤之声,他道:“若依你之言,祭渊既是古灵邪神,你便不怕他反吞少君之身?”
葬心哈哈一笑,道:“数千年以前,殿下少年之时便可强吞邪神之灵,如今更添老魔君半生修为,再吞一邪神,又有何难!”
孟子非笑了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他当真只吞祭渊?”
“自然不是。”
葬心目光极其明亮:“大蛇,魔君,都将成为殿下腹中残灵,身下王座。”
他大臂一展,傲然漠视苍穹:“这青铜之上的万丈红尘,九天宫阙,也将被殿下一步步吞入!践踏!称臣!”
孟子非无比折服:“倒是落得一手好子,原来你们一开始的目的,并非是青铜树源。”
葬心笑道:“这便也是为何泱泱魔界之中,大部分魔族皆愿臣服殿下之手的真正原因。”
魔君虽强,但终非正统。
第四百九十四章:食鱼
百里安见玉中有势将成,他目光微微转动,冷冷僵寒,掌心玉令随之在冰冷暗潮的海水之中散发出淡淡的青色玄光。
他并不知道弥路此刻在召唤什么,但是他却能够深深感受到那股冰冷的召唤之意将能够引出海中让人无法想象的恐怖存在。
那个存在甚至凌驾于大蛇之上。
因为他清楚感应到了来自弥路对那大蛇不容置疑的誓杀之心。
弥路自碧水生玉中的裂缝破界而出,他仍旧是那副枯瘦孩童孱弱般的模样,目光格外阴骘,他嘴角吮着一抹冷笑,手掌朝着海底用力一抓。
他似乎动用了不属于自己的恐怖力量,尚未生长完全的身体遭受强烈的反噬,那整只胳膊在海底蓬然炸成一团血浆。
但他眉目间疯狂阴森的笑意却是越发浓烈。
他抓握的海底方向卷起一个巨大的龙卷水旋涡,在那巨大旋涡之中一条沉寂于海底深处的黑色龙鱼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被力卷上来。
弥路不顾冰冷的海水涌入口中,他将嘴巴张大,口中利齿如同某种阴森地蛇类毒牙,一口狠狠咬在那条鳞甲如钢片的龙鱼活腮上。
哼哧一声穿肉入骨声。
猩红的鲜血从他口中爆开一团,尝到大妖鲜血的那一刻,弥路那双被阴冷、杀戮、疯狂充斥的眼睛瞬间变得如钢铁般冷漠平静。
但是他口中大力的吸吮声音连沉重的海水也抵挡不住,就像是一只饿极了的幼兽,贪婪地汲吮着。
不同于他那双冷漠的眼睛,他苍白的脸上因为得到了妖血的刺激与补给而涌现出极为怪异兴奋的猩红。
弥路的牙齿很像毒蛇,但他的本体终究并非是蛇,可是他的齿间仿佛含着无数有毒的瘴气,冰冷而秽臭疯狂的侵蚀入那龙鱼的血肉之中。
成年雄狮般大小的龙鱼眼睛已经翻白成了一片,。
它庞大的身躯开始抽空干瘪,鳞片肉身之下的妖骨融化。
就在这漫漫海底,那样一只强大沉寂千年的龙鱼,就这样变成了一张轻飘飘的皮,再也无法吹鼓起来。
弥路的右臂不知何时诡异地再生了回来,他吐出那张妖皮,仍有体内那股不祥而邪恶的力量游走于身体的每个角落。
他的骨骼开始在这股力量里被撑大,一双漆黑的眸子色泽逐渐褪去,与眼白相融,化作一种极为浅淡的银灰色。
他的身体彻底长开,但并未就此停下,那股收不住的力量还在近乎蛮横的生长不断,如长矛般的骨刺从他的背脊中横生出来,将他那对斑秃的羽翼彻底撑破震裂。
取而代之的,是一对从他脊骨中生出来的巨大骨翼,长在他的后背之上。
那个孱弱阴冷的魔族少君,沉寂着、长眠着屈辱佝偻了这么长的岁月,这一刻,他才真正地开始从深渊中探出头来,露出爪牙,平静地看着这个世界,等待着咆哮与颠覆。
他的身体已经彻底成熟强大,强大到甚至能够让他背对着世间唯一的真龙。
只是唯一让他不是很满意的是,曾经被尸魔王女断去的君角,并未就此恢复。
他失望地抬起手,摸了摸头顶角跟处的凄惨断痕。
不着急,待他吞噬了那只真祖邪神,莫说区区一只魔角,便是极顶之上的六界,也不难取入手心了。
他漠然微笑地看着百里安,唇未动却有语声响起:“你不会真的觉得我仅是打算依靠那树源而活吧?”
弥路在海中懒懒挺了一个懒腰,万倾海水在他身下翻涌成狂。
他忽然出手,抓住百里安的衣襟,将他带至到自己的面前。
鼻尖几乎抵着鼻尖。
银灰色的邪瞳里仿佛有无数厉鬼冤魂的影子在摇曳,他森然笑着:“小鬼,你当真觉得我御下如此无能,葬心有力逃退却无力救我拼死一战?”
他轻蔑地拍了拍百里安的脸颊:“那是因为我知晓,能够为神命名的你,能够将我带到大蛇的海域中来。”
“瞧,大蛇里的魔君之体,海中的魔君头颅,以及海底的真祖邪神,都在这里了。”
海水万丈深幽,百里安并未见到他口中所谓的真祖邪神。
但通过弥路此刻的眼神,他能够感觉到,他所在意的那个存在,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
在弥路的冰冷戏谑注视下,百里安忽然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他抬起手掌,似是准备学弥路的动作,但是他拍的却是弥路的肩膀。
他的目光并未有任何意外或是惊恐,正如等待良机许久的弥路,他也亦是等待着这一刻地到来。
葬心的弃主而离,本就反常。
魔族狡诈成性,被他一手逼养出来的幽鬼郎尚且都知晓狡兔三窟。
他如何能信六河已出其二的偌大魔族底牌已尽。
沦落至万魔古窟之地数千年之久,仍自保留完好的幼君,如何就能够如此轻易的流落在他的手中。
真祖邪神吗?
魔族的野心,可真是一重套一重。
掌心的玉印青光像是雪花融水般消失在他的肩头。
弥路面色一僵,邪瞳里涌出无穷震惊与匪夷所思的情绪,他厉声怒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体内曾经被他吞噬的邪神之力,以及并未消化完全的力量,顷刻间仿佛陷进了无尽深渊的神秘世界中,仿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他的体内。
弥路心中难以遏制的暴怒情绪狂涨而起,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邪神本就是这世上堪比真龙一般稀少的古灵,召唤令已出,他若失了邪神之力,便与这海中鱼虾并无区别。
邪神乃是出自于青铜之门,纵然不受法则剥夺其名,但终究其力仍受钥匙的掌控。
索性弥路对于体内那只邪神的力量只能够掌控十之一二,百里安凭借那枚青玉的力量,倒也能够暂且压制下去。
这样一来,他的野心与梦,终究只能够同海而沉渊了。
动用那青玉的神力终究是触动了海中大蛇,那熟悉的玉中气息宛若一把火,彻底点燃了它满身的恐怖杀性。
龙吟压海里,弥路身后那对巨大的白骨之翼瞬间粉碎,沉在百里安面前的少魔君就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般,整个人以着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向后折腰弯叠。
第四百九十五章:谁是真祖
巨浪海水席卷而来,弥路就像是一颗渺小的石子卷进海中旋涡之中,在重重翻叠的海水里打了几个转影,便再也瞧见不得。
然后,那巨浪沉渊般的海水强烈拍砸在百里安的心口间,无以轮比的重势压得他喘息不得。
排山倒海的重量将他淹没,将他侵蚀,将他吞死。
尊仙之骨仿佛都熬不住这真龙海域的压迫之力。
他解决掉了弥路这个大麻烦,狡诈诡谲的二河葬心也因棋差一招而将永失君主,魔界失去了少君,待到由他召唤的真祖邪神到此,不论是大蛇还是左瞳之中封印的魔君之体,都将会成为海中泡影。
魔界不但会因此失去魔君还会失去唯一有资格继承那王权之位的储君。
细细算来,倒也不亏。
对于往生过往,一片空白的百里安不知此为因何而战。
但对于阻止魔族侵入人间这件事,仿佛再很久以前,就已经成为刻进他骨子里的使命。
纵然拖着一具冰冷的残躯,空白的灵魂,面目全非的皮囊,近乎本能地,他都想要做好这件事。
眼前,比海底还要深幽的巨口找他张吞下来。
海底十万里,传来碎冰声。
神秘的大魔天音,起始而来,浩大而又深奥气息仿似从远古洪荒划破时空震荡倾海。
令人战栗发麻的海崩渊裂之势叫人一下子仿佛置身与天魔大黑暗时代里。
深海之中,裂开一道漆黑的闪电响彻十万丈海域。
漆黑的电萦绕着金色的焰,剑光无匹,斩开厚海!
蓦然之间,百里安仿佛瞬间察觉到了什么,眼睛猛地睁大!
他仿佛会错了什么东西!
弥路召唤而来的真祖邪神,并非是从深海中苏醒过来的!
竟然是从海外世界,天穹之上,一剑斩明大海世界,破开万里冰封,带着绝然的杀势来到了这里。
幽远的剑鸣宛若上古的禅唱,又像是初始神祗的长吟,源源不绝,斩开亘古的水域。
银铃流苏在剑风中飞曳,少女凛然的身姿从天而降。
落入分开的巨大海水里,左手执剑,右手拈着一朵黑色繁花,沸腾而绽的花蕊轻缠剑身,一拭划过,化为漆黑的电焰将剑锋引燃。
她转瞬即至,少女屠龙,那柄来自遥远的冰雪之城里的镇世绝剑,深深灌入大蛇的双目正中心里。
那里原本生着一道逆鳞。
逆鳞护心而缺,这一剑,深入神藏龙府。
痛苦的龙吟声震碎万水千山,它身上的龙鳞陡然竖起,绽放出恐怖的幽光。
幽光转瞬即逝,仿佛开败的花蕊般,黯然垂肤。
真龙难死,纵然受到了难以修复的致命之伤,它仍旧有着极为恐怖的反噬之力,每一片龙鳞里都开始迸发出猩红的血雾,它震怒嘶吼着,一对猩红龙瞳愤怒上扬。
君瞳凝视,不再睥睨四海苍生,而是只落在她一人身上。
大海世界变得极为安静。
百里安看着凝滞在海中的龙与少女,浑身僵冷,缓缓下沉的他抬手抓住冰冷锋利的龙须,不顾那龙须割破掌心,他似是抓住,不让自己继续下沉。
在面临无尽深海黑暗以及死亡时都不曾动摇的情感,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有种无力感一下子深邃到了骨血里。
立在龙躯之上的少女,手握十方剑,她浑身上下透露出根本不似人类的神秘气息,鲜红复杂的纹路爬满她那张清嫩而美丽的脸颊,她的双足开始寸寸晶化死去。
天空之上,不知何时又开始落下了潇潇风雨。
看着断分的大海开始缓缓合拢,百里安只觉得自己冰冷的心腔里又千万种情绪在崩塌。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又死了一次。
他知晓迟了。
但他仍旧费力地抓紧龙须,费力地踩着坚硬锋利的龙鳞朝上挣去,冰冷的身体一离开冰冷的海水,他便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双眼飞快地红了下去,眼眶却是干涩的。
“方歌渔……”
他没有想到,弥路口中所说的真祖邪神,竟然会是她。
他更是万万没有想到,在登上青铜门时,方歌渔目光不屑地对他说‘我才不会对他说谢谢’那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了。
原来从一开始,她便没有打算离开。
她听话登入门上鬼山世界,为的不过就是让他后顾无忧地折腾一场。
这个性子别扭的大小姐难得极有耐心了一回,慢条斯理地看着他折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然后再将她任性不将道理的脾气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方歌渔此刻面上的情绪十分混乱复杂,一会是无情无念的极致漠然,一会是他熟悉的傲气不驯。
显然,此刻有着两个灵魂在争夺着这具肉身。
最后,宛若回光返照般的,在晶化漫上她腰间时,方歌渔双眸渐渐变得明亮美丽起来,她的双手没有离开剑,而是缓缓低下了头。
那个飞扬桀骜,长与烈空之下的肆意又在那双清明杏眸里信马由缰,霁月风光。
她说:“看什么看,没见过本小姐斩龙啊?”
百里安没有说话,目光失神地看着她。
方歌渔面色的笑容神采慢慢消失了,因为她晓得自己此刻笑起来定是十分的难看,因为她能够感觉到有冰凉猩意的液体从她眼眸、双耳、口鼻里不住的淌落而出。
鲜红的视野让她已经看不清楚他的脸。
耳边大蛇垂死的喘息声落进了她的耳中都仿佛是破碎不堪地。
她咽下一口猩甜的血沫,用一种宽慰的语气道:“好了,我讨厌诀别,总之就同你说上一句好了。”
她微笑的唇缓缓沉了下去,被鲜血映得凄凉鲜红的明眸竟是有些悲伤地看着他:“对不起啊……”
在你的面前杀了它。
纵然你如今不识它,但是她仍是对他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吧。
百里安发着抖,他很害怕。
晶化已经蔓延到了她的脖子,那一身灵动华美的外衣再也无法美丽的飘舞起来,这个少女仿佛就快要随着她的一切,一起定格在这片时间里。
方歌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她说:“你乖,亲一下它的龙角好不好,它挣扎得好厉害,我骨头都快给它震断了。”
已经完全被晶化的身体怎么可能还能感觉到痛。
一个敢骗,一个也敢就这么信了。
百里安看着她脆弱晶化的身体,并未犹豫,低头就吻在了那只龙角上。
依稀间,他似乎看到那对生满古老青苔的龙角上,隐隐约约刻着两笔清秀的小字。
少颜。
来不及捕捉什么,身下暴戾狂怒的巨龙,瞬间变得无比安静。
就仿佛一个得不到自己想要糖果的孩子,在长久以来的哭泣胡闹里,忽然得到了嘉奖与安慰。
真的,就是这样的安静了下来。
第四百九十六章:千字文
被十方剑分开的两岸海水倾灭覆落,缠绕在百里安手掌间的龙须骤然间失去了全部的锋性。
那双如血焰般燃烧的龙瞳疯意一点点散成天海般湛然平和的冰蓝色。
海水倒灌将他们淹没,方歌渔陷入无声,彻底晶化,再也无法感受到任何生命与灵魂的气息。
万里冰封海域失去了龙力的维持,顷刻间融解如海。
一片乱潮黑暗里,少女被金色淡膜所覆盖的眸子渐渐失去焦距,慢慢涣散。
她眼中的世界渐渐地什么也瞧不真切。
最后,黑色潮海涌灭了一切。
意识终于被断去。
深渊长海里,油尽灯枯的大蛇发出最后一声悲壮镇山河的龙吟之声,宛若离歌,无言也悲。
朦胧潮乱里,冰冷的海水灌进脏腑之中,尸魔不用呼吸,可是百里安仍旧有种强烈的窒息与恐慌。
自清醒以来,他从未经历过如此可怕的处境。
巨大的龙躯以着山堕之势朝着深海沉去,那恐怖巨大的阴影在百里安的眼中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几乎快要难以看见。
百里安觉得自己整个脑子都是空的,四面八方的海水仿佛有着巨大无形的阻力,将他重拍至远方。
巨大的深海里,除了一片黑暗,他什么都没有了。
更令他感到恐惧的是,沉重而冰冷的疲倦感袭上身体,在意识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他费力地抬起手掌。
却再难握住那只曾经与他红线鬼嫁相连的手。
二河葬心不知何时来到一处山石之上。
他眯起面具下的那双阴冷长眸看着翻滚不绝地汹汹海域里。
冰冷的海水卷起巨大的浪花,忽然海面之上被拍起一张像薄纸一样的事物,被浪花拍打得载沉载浮。
葬心眼皮狠狠一跳,背脊骤然一寒,不疑有他,飞快掠至海面之上,将海中那个事物打捞而起。
“少君!”
他双瞳战栗,满是忧色,不可置信地看着奄奄一息软在他怀中的弥路。
弥路的背脊已然被震碎抽空,背后双翼已经完全不见消失,只剩下一对森森血洞,堪称奇迹般地微弱喘息活着。
他缓缓睁开冰冷阴沉的双眼,其中满是诅咒的怨毒之色:“杀了他!给我杀了那小子!他毁了我!他毁了我!!!”
“少君……”二河葬心目光阴晴不定。
“一切都完了!我魔族完了!”弥路仿佛疯了。
二河神色骤然一戾,因为他看见海面之上,缓缓飘沉上来一个面色苍白的昏迷少年。
怒意如暴烈的火焰,烧得他双瞳焦枯。
杀意大盛,葬心的呼吸声都透出一股子凄厉阴恻的恐怖味道。
漫漫海面之上忽然响起一道怒铮的啷锵声。
葬心在弥路的命令下,冷漠地屈指而弹,这一次,并非是一柄小剑破风而出。
而是极盛暴怒下,剑光如梨花暴雨般喷洒过去。
他要这全无防抗之力的少年,死无全尸!
遥远山外里的孟子非见此一幕,面色微显复杂,他手掌微僵抬起,似是准备阻止这一幕的发生。
如今大计落空,魔君成亡,少君已废。
多年落子终成空,纵然杀了他又能改变什么呢?
不过也是徒添一道无意义的人命罢了。
可是转念一想,他又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能力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呢?
僵硬地手掌缓缓握成拳头,最终,他还是面无表情地成为了一个无用漠然的旁观者。
谁也无法阻止死亡的到来。
更何况,这还是他人的死亡。
可是,此刻他却不知晓,他无法阻止的死亡,却是有人能够阻止的。
有人看到了那暴雨般弑杀的剑光。
忽然间,海面狂风大起,剑光被吹得微显动摇。
大海之上起铜钟,钟洗海水,如天音震动,数百金色古字如涓涓细流在钟体之上流淌盘踞。
透明的金铜皇钟将海中那名昏迷的少年笼罩其中,随之而来的是无数道断折的金属崩裂之声。
暴雨般的剑光擦过钟声,留下无数道斑驳深楚的剑痕。
而古钟之内,有剑舞轻起。
剑锋如笔,剑气如墨,意走龙蛇,勾勒点墨之间,一气呵成。
笔锋剑寒里像是蕴藏了某种神奇的力量,落剑成字,百字古文转瞬之间成为千字古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
“这是……”葬心怀中弥路,眼瞳剧烈一缩,面色惨白难看:“太古钟魂圣文!”
二河葬心也是心惊不已,感受到了一种并不强烈却让人十分不安的危机感:“太玄铜皇经,冷修通过寒山苦行五百载方才领悟的铜皇精髓,她不过参悟铜皇经数日,便已然觉醒至此……传闻,果然都是真的!”
暴雨剑光渐散,铜皇钟屹然巍海而立。
钟内,她一袭白衣清寒,幂篱轻纱遮容,纤细如清竹般的身影好似纤云如月,在破碎的金色钟光里,姿影如微风清云飘飘出尘。
只是她湛然如雪的白衣间,依稀可以看出有过战斗的凌乱痕迹,衣领与轻纱有着剑痕锋利切过的痕迹,低垂的轻透白纱被裁切得不甚整齐,依稀之间可窥以见得一张如雪清冷剔透的玉颜,眉目似墨,无人冷寂。
面对传说中的上位河主,苏靖眼底却是平静,墨玉乌黑的眸,宛若沉寂的黑夜:“你再落一剑试试?”
言语之间,竟是隐隐胁迫威胁。
葬心眯起眼睛,目光既是震惊又是费解,不由抬头看天。
青铜门依旧高悬,却已经有了合上之迹象,但是世上已经再无青铜树,供人登天离界了。
“太玄宗,苏靖。你竟然还没有走?”
“走?”苏靖目光投向葬心身后,她缓缓抬起斩情剑,横于胸前:“当我斩魔之名,是白来的吗?”
葬心愣了一下,随即冷笑出声:“尚未渡劫的黄口小儿,也敢妄谈斩魔。”
“先离开这里……”弥路忽然虚弱出声道。
“少主?!”
弥路双目戾然,忽然发狠说道:“你没注意到这个疯女人正在默念祭剑咒吗?斩情剑乃为仙界天兵阁所出的护道神器,她以斩情为祭,纵然杀不死你我,却能也能够将我等永世封于长海,再也无法回归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