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恐惧,她有没有影子
沐家老爷子有心脏病,加之年纪大了身体不济,之前曾住院疗养两月之久。
期间情况时好时坏,而最终,他在新年前选择了回家。
沐家人又怎么会一点准备都没有?此次出院,是沐老爷子自己的坚持,但医生暗地的嘱咐,沐老爷子的身体状况,都在沐家家眷的心中是一个警惕的钟。
随时会响铃的钟。
沐家老宅里众人张罗,在新年第一日的凌晨,沐家便设起了灵堂。
只是,让大家面色沉重还带上古怪的,或许还是因为那跪在灵堂旁低头烧纸的年轻女子。
谁也没有想到,本该在两年前就已经去世的沐家二小姐,竟然突然回来了。
在这样一个沐家无法安宁的夜,在这样一个诡异的时间里,回来了。
当初那件事发生在鹭城,沐家没有几个亲历者,但,谁不听说,沐家二小姐沐情天,死于鹭城一家民宿旅馆里,被那场意外的严重火灾烧得尸骨无存。
那是沐老爷子派去的人亲自证明。
所以此刻进出的沐家人,在看到沐情天回来的时候,惊骇了。
如何让他们不惊骇,他们在为刚刚过世的沐老爷子哭,一转身,却见身后光影里竟然走来一个脸色素白的故人,应是已死去两年的故人。
所以此刻即使她跪在堂前低首烧纸,与旁人无差,也有进出的沐家人会不住往她身后看。
看她有没有影子。
她有影子。
很多人心中暗暗放下些恐惧。
即使不抬头,情天也能感受到那些人的目光,他们当她是鬼魅一般,但她无心去管。
爷爷说话不作数,明明说要等她今天回沐家,中午一起吃团圆饭,新年的第一顿团圆饭。
说好的怎么能不作数呢?
一滴泪砸落捏着纸钱的手背,白皙的手因为一直在烧纸而被火苗灼得微红。
沐家人对她这突然的回来有太多的疑问,但今夜显然不适合,没人靠近她,他们兀自聚集,或叹息,或哭泣,与她在同一空间,却像是不在同一个时空里,他们悲伤他们的,没人靠近她,没人管她。
“……姐?”
轻轻的一声唤,带着些微不确定,情天手背迅速抹了一下眼睛,才抬首看眼前人。
才在她面前蹲下的年轻男子,与她有着几分相似的容颜,阳光帅气,她唇角扯起一丝弧度:“少堂。”
声音干涩,如若不是离得近,微不可闻。
“姐……真的是你,刚才我听他们说还以为他们——”
“嘘——”
情天看着激动的他,微微往后方灵位示意,“爷爷睡了,别吵太大声。”
沐少堂没再说话,只是深深看着她,面色复杂。
“来。”
她抽了三炷香点燃,递给他,“给爷爷上香吧。”
不远处,聚集在一起的沐家家眷们,看着那个被称为沐家二世祖的沐少爷难得乖乖听话,接过了沐情天手里的香,对着沐老爷子那威严的黑白相片恭敬拜了三拜。
大家这才恍然想起,沐家最小一辈里唯一的男孙沐少堂,被沐家人宠着长大的少爷,打小,不听父母不听长辈,唯独只肯听他这个二姐的话。
没想到现在仍是这样。
中午时分,暖阳穿过庭院洒在身上,情天抬眼的时候眸中都是光斑。
她在灵堂守了一夜,此刻感觉眼前有些泛黑,便闭了闭眼。
忽闻身后有皮鞋声靠近,步伐沉稳不同寻常。
然后不知沐家谁的声音,道:“蔺先生,这边请。”
017.一眼,蔺先生呼吸乱了
沐氏在C市是名门,沐氏刚刚过世的掌权者沐老爷子,不管在商界还是仅仅作为一个长者,都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人。
上了些年纪的人才知道,沐保泓年轻时曾任职C市一所高院的校长,后来家族内变动,他承袭家业,执掌沐氏,才退居幕后成了名誉校长,说沐家是书香门第,并不为过。
他在商业上的成就,对C市的慈善事业,以及对C市的教育事业,都有着不一般的地位与影响力。
此番离世,必定会有许多在C市有身份的人露面,聊表心意。
今天上午,沐家老宅便接待过一些很有身份的人,蔺君尚不是第一个。
但,他肯定是最受众人瞩目的那一个。
现今的C市,谁人不知,与沐氏并称C市商业三巨头之一的盛辰集团,在年仅三十二岁的董事长蔺君尚的带领下,一跃成为三巨头之首,商业版图扩张的速度令人望而惊叹。
这样一个相貌出众,家室出众,能力更是出众的男子,平日低调,面容大多只出现在财经期刊的封面,真人,实在难得一见。
可是他同样懂得谦卑与人情,所以今天,他来了。
或许所有人都认为,蔺君尚为的是沐老爷子。
但跟着他一同来的许途知道,不仅仅只于此。
能让老板在得知沐老爷子过世的消息后,便推延原本很重要的盛辰集团高层会议而先赶来悼念,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
因为这一家姓沐。
由沐家人领着到了灵堂前,蔺君尚看到正前方端正摆着的黑白相框,里面的老者威严而有气势,不免心中微叹。
然而面色于旁人看与平常无异,他的脸习惯的是淡漠冷然。
跪在最靠近灵堂前一侧的女子身形纤瘦,低着头侧颜被长发遮掩,看不清面容,他只淡淡看了一眼,心想或许是沐家的哪一位千金。
沐家最小一辈,现在还有沐尹洁与沐箐箐。
沉稳的步伐走到堂前,那侧跪一旁的年轻女子燃了三炷香,缓缓起了身,双手递给他。
他伸手去接,本只是那么一个动作,却在眼眸扫到那女子的眉眼,看清她的容颜时,手握着香怔住。
时间仿若停止了。
他就那么看着她,刚刚接过香的时候微微触碰到手指,似乎还留有触感,微凉。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震惊,不敢置信,迷茫……惊喜……
以至于他不知如何是好。
向来处变不惊的蔺先生,这一刻发现自己的呼吸乱了。
“节哀顺变。”
多艰难,他才听到自己稳着声音说出这四个字。
声音依然低沉,带着历练过后成熟男人的醇厚稳重,而这四个字背后极力克制着的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谢谢。”
情天声音很轻,不管是脸色还是唇色,都太淡。
毕竟她跪在这里一夜,此刻已是中午。
在身后沐家家眷眼中,难得露面的盛辰集团董事长蔺先生完全没有异样,上过香之后便转身走到堂外,沐氏现任的总经理,亦是沐保泓的三子沐胜远,站在那儿与他低声交谈了几句什么。
再之后,众人便看到那位尊贵的蔺先生与助理一同离开了。
从沐家出来的一路,蔺君尚一言未发。
此刻他们要赶回公司参加高层会议,许途拉开后座车门,蔺君尚入座前转身对他,尚未开口——
许途已经道:“先生,您放心,今天开始,我一定时刻注意沐家动静。”
018.人在公司,心落别处
新年第一日下午,盛辰集团高层会议上,蔺先生站在落地窗前,双手交叠于胸,从这个角度望出去,窗外远处高楼林立,C市的繁华尽收眼底。
身后长长的会议桌上,有某个高层主管起身捏着一份资料谨慎措辞,汇报着对手中项目的规划方案。
良久,却见立在落地窗前的男子不发一语。
这样的沉默,让正在做汇报的人心中不安,因为每次老板沉默,必定是不满意。
随着这种令人深感压力的沉默,会议室里的气温好像也在逐渐低下来。
然而,这时,身形颀长气势逼人的男子终于转回身,踱步回到主席位坐下,低沉的声音道:“方案部分规划细节相矛盾,回去再想想。”
在所有人都感觉或许不妙,那个人要遭殃了的时候,蔺君尚竟然没有如以往那般严厉挑剔,而只是温和提点,之后宣布长达一个半小时的会议结束。
众人起身的时候还有些懵,觉得今天有什么很不一样。
可当看到蔺先生那一张一如既往冷漠淡然的脸时,又觉得似乎自己想多了,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回到专属的办公室,手里的文件随手往桌面一扔,蔺君尚坐进真皮大班椅中,头靠着椅背,便闭上了眼。
跟进来的许途立在宽大的办公桌前,端详老板的神色,欲言又止。
外人或许看到的是跟平日一般无二的蔺先生,可唯有许途知道,此刻的老板跟平时并不一样。
应该说,打从沐家离开之后,就已经不会再一样了。
“先生,我刚才令人去查了,但到目前为止,尚未查到与那事有关的新消息。”
如果此刻有另一个人在,定然不明白许途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是何意思。
但那闭目养神,侧颜俊美的男子,却阖目淡淡道:“既然能瞒得那么好,自然不可能轻易就查到始末。”
可那些又有什么要紧的?
最重要的是——
她还活着。
许途觉得,这一个下午,老板人是在公司,心却落在别处。
刚才会议期间,蔺先生依旧沉默,或许众人都觉得董事长是如往常一般严谨寡言,不动声色听着众人的汇报,但跟在他身边多时的许途知道,蔺先生难得地在会议中走了神,且不止一次。
不然就以刚才那人汇报的规划方案,老板即使不骂人也能用冷锐的言语令到那人无地自容。
“先生……要不要再去一趟沐家?”
“不妥。”
许途话音刚落,蔺君尚便道。
即使他很想那么做,但他没有理由。
时至今日,以他在C市的身份地位,想做什么想要得到什么都是轻而易举,可此刻,他却发现自己第一次,如此步步小心。
因为,他怕惊到了那老天恩赐的失而复现。
让他想想,到底该如何才最好……
傍晚,情天终于因为连跪一夜一日而支撑不住,差点晕倒在灵堂前。
没让任何人发觉,她独自支撑着去了沐家老宅的大书房,那是属于爷爷的书房,亦是她少时度过最多时光的地方。
没开灯,躺在摇椅里闭目良久才缓过来,夜幕降临的时候,听闻路过书房门外的佣人说的话,感觉微好的她起了身。
沐家主楼二楼还有另一间主卧,里面住着沐家现在剩下的唯一一位老人。
019.挨打,你这个坏孩子
亮着灯光的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中药味。
情天走进去的时候,看到满头银丝的老妇人正依靠着床头的软枕,刻着皱纹的眼角通红。
床边坐着一个中年女子,在温和劝:“妈,您多少吃一点——”
老人却闭目不答,许是听到安静的房中有脚步声靠近,才缓缓睁开眼。
情天站在床侧,轻声唤:“奶奶……”
白发的老人转头看来,当看清站在自己床前的人的面容时,满眼震惊。
今日之前,这沐家老宅住着沐家最年长的两位老人,沐老爷子与老夫人。
去年冬天,老夫人在家中不小心摔了一跤,谁都知道,老人最不经摔,那一跤,换作年轻人是无事,但它却让原本年迈却健朗的沐老夫人骨折卧床三月,之后腿也无法好全,行动不再方便。
生活上的一切几乎都需要人帮忙打理,至此,她要求与沐老爷子分房睡。
一辈子夫妻,沐老夫人知道沐老爷子身体不好,患有心脏病且夜间常常咳嗽醒了就难入睡,她不想行动不便的自己再影响了丈夫的休息。
原本老爷子不同意,老夫人却执意坚持,两人甚至因此一事僵持了好一阵子,最终是以沐老爷子妥协和解。
所以沐家主楼的二楼,有两个主卧,一起生活了一辈子的夫妻,到了暮年却不得已开始分房睡。
沐老爷子知道妻子对自己的一片心意,更知道她为这个家的付出,对晚辈的疼爱。
就在前两天他出院回家之后,沐老夫人由佣人推着轮椅去丈夫房中探望,当时两人爬满皱纹的两只手握在一起,相看动容却无言。
想起丈夫住院两月之久自己不能侍奉,沐老夫人心中愧疚,眼里忍着泪。
当时沐老爷子微微用力捏了捏她的手,虚弱地笑笑。
“老太太,过、过几天新年……我有个惊喜要给你。”
“什么惊喜?”
老夫人抹了一把眼睛,配合着问。
“到、到时候……咳咳,你、你就知道了……”沐老爷子说几个字就缓好一会,才继续:“你一定想、想见的……人……”
此刻,与已去世的长子模样如此相似的年轻女子突然站在自己跟前,沐老夫人又怎么会认不出,这个人是谁?
只是,她太过于震惊与意外,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悲伤过度出现了幻觉,看人看错了。
面前脸色素白的年轻女子又更上前了一步,再一次唤:“奶奶,我是情天……”
这一句,犹如惊雷。
沐老夫人脑海中蓦然想起老头子刚出院回家那日,在他房中两人的对话,老头子口中的新年惊喜,还有他提到的那“人”——
原来,老头子早就知道。
苍老浑浊的眸愈加泛红,心里悲怆满溢,沐老夫人突然倾身过来,抬手就往情天身上打。
“你这个坏孩子、你这个坏孩子——”
年迈的老人带着哭腔,手一下下打在她身上。
情天立在床侧没有动。
一个年迈老人的手劲能有多重,再说,是她的嫡亲祖母,即使被打疼了也心甘情愿受着。
020.她和他,距离不过十来步
“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来,你爷爷都不在了,都不在了——”
沐老夫人哭着抬手打她。
“我错了。”
情天什么都不解释,只是因为祖母那一句“不在了”而生忍着泪。
这世上真正对她好的亲人,又少了一个。
窗外,向添站在那儿,他原本是因为担心情天而跟来看看,目睹这一幕,不免对情天心疼。
沐家老爷子与老夫人感情一直很好,现在老爷子离世,最难过的莫过于相伴了一生的老夫人。
此刻她哭闹怨怪情天,其实只是一种悲伤难过的宣泄,情天并没有什么错,却成了老夫人宣泄内心苦楚的对象。
“妈,您别这样,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一旁上来劝的,正是之前就在房中侍奉的那中年女人,沐家的三儿媳,现在任职沐氏总经理的沐胜远的妻子,沐少堂的母亲苗丽云。
苗丽云将老夫人扶着在床头靠躺好,转身看情天,皱眉道:“你奶奶这时候不能再受刺激了,你还是先出去吧。”
情天看向床上的老人,也担心她激动影响了身体,终是转身出了房间。
“二小姐——”
出来走廊,向添就在跟前,关切望着她。
情天深呼吸,抬头道:“我没事。”
看她又要往楼下去,向添跟上来:“此刻少爷正在那儿守着,就让他尽一尽孝,您还是先休息一会吧。”
他看她,脸色苍白得像是随时有可能晕倒。
正这么想,下一瞬,面前纤瘦的身影一晃,幸好他反应及时扶着她。
“二小姐,就听添叔一句劝,不然,明天您连老爷的最后一程都送不了。”
情天站稳,最终轻轻点头。
沐老爷子葬礼过后,沐家归于平静,整个沐家老宅却笼罩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因为,沐家老宅少了一个主人,住下了一个本应已不在这个世上的故人。
至此开始,沐家上下,每天可见本属于沐老爷子的那间大书房里,每日每夜亮起灯。
后来沐胜远命佣人送去饮水食物,佣人小心入了书房,才得见那铺满桌面的长轴宣纸上,一笔隽秀端凝的小楷,满满抄写的都是经文诗文。
沐家二小姐沐情天,自小由沐老爷子亲自教导,于文学上多有造诣,一手好字不在话下,这是沐家众人皆知的事情。
只是没人想到,她会为了沐老爷子抄写经文,整整几日足不出户。
1月6日,C市天气晴好,万佛古刹有钟声。
清晨,殿外安静一隅,有女子着黛蓝色针织开衫,年轻的眉眼清淡动人,将手中墨笔书写的纸张一页页投入炉中。
散落在脚边地面的一卷卷宣纸,微微被风吹起边角,隐隐约约可见其上隽秀的字迹。
院外缓缓走来一名男子,步伐沉稳气势天成,在清晨寺庙寥寥的香客中尤为出众。
他就在她身后,不过十来步远的距离停了步。
这个角度看她的背影,比那日在沐家所见更清瘦,许是冬日的清晨还是太过于清寒,身形单薄的她,让他有想迈步上前拥她入怀的冲动。
可是他不能。
目光落在她脚边尚未燃烧的那些纸卷上,他知道,那是她这几日为沐老爷子抄写的诗文,一共四十九卷。
炉中纸灰微微扬起,她望着火苗出了神,却不知距她身后十来步远处,他亦满眼只有她。
待到火苗灭尽,情天转身,抬眸就对上那个人的眼。
021.没关系,让我重新认识你
萦绕寺院的钟声深远绵长,隐隐入耳,情天转身看到那人,不禁身形一顿。
前方一袭墨色风衣的男子,面容英俊气质卓绝,缓缓朝她走来,在她身前停步。
那在人前一贯淡漠的脸,眸中映着晨光难得有了温和之色,连语调也是带上浅浅的温度——
“情天。”
自那日在沐家见面后,这几日来,他曾想过数次与她见面时,第一句要说的话。
那天的那一面,短短的一句对话,在这几日里,常常侵袭入脑海,一遍遍在回想中描摹她清淡的眉眼。
他想对她说的很多,想问的,也很多,然而在等待近七日之后,在终于有机会单独说话之后,他最先却只是轻轻唤出了她的名,两个字。
声音低沉温和,两个字像是放在唇间呢喃而起,已经有多久,他将这两个字放在心里,不曾有机会念及。
然而,这两个字的轻唤,却只是让情天暗自深深呼吸。
有阳光的冬日,清晨还是冷,吸入肺的空气寒冽,令得她更清醒了几分。
“蔺先生。”
她垂眸不再看他,极为客气地打招呼。
想要从他身边经过,身影相错开时,手腕却被一股力道紧紧握住。
不疼,但是足够紧。
她的背微微僵了,却维持着背对的姿势,不动。
蔺君尚转身,凝着眼前的她,墨色长发柔柔披肩,低垂眉眼的侧颜沉静。
此刻距离如此近,他握着她的手臂,触感真实,有温度。
只是那个人,不看他。
他胸中情绪如潮,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却在她无声的抗拒中只是轻声开口:“能……给时间说几句话吗?”
商贾首富蔺先生,在C市无所不能,此刻拉着一个眉眼清淡的女子,小心地问,能不能给他时间说几句话。
“蔺先生,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
情天语气是没有起伏的淡,暗暗用了力道要抽回自己的手臂,却发现是徒劳,他握得很紧。
曾几何时,有人敢对已经屈尊降贵的蔺先生还用这样的语气,可他不恼,只是唇角勾起淡淡弧度,深黑的眸染满温色:“怎么会没有,我可是你师父。”
师父?
两个字,撞在情天心上,像是突然被一根尖细的针刺了一下,她以为自己的心已经不会痛,此刻却悴然生疼,喉间一阵苦。
唇角泛起自嘲的弧度:“你的徒弟,两年前就死了。”
“蔺先生认识的沐情天,在两年前也已经死了。”
再用力抽回了手,她朝前走。
沉稳的脚步跟上来,她手里被塞入一样东西,那个人低沉却温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没关系,那么,让我重新认识你。”
她垂眸,看到掌心里是一张白色的名片,简洁的卡面却纹样别致,可只一眼,就刺到了她不愿回忆的往事。
眼前之人用低沉的嗓音,正式有礼地对她说:“沐小姐,这是我的名片。”
话音落的时候,却见名片在她指间已悴然成了两半。
情天手指一松,纸片像破碎的白蝶,飘落地面。
022.够了吗,用尽一切也势必纠缠
距离两人稍远处,古朴的拱门旁,许途候在那儿,一直注意着院内那两道身影。
他听不见老板与沐小姐在说的是什么,可他看到老板递给沐小姐的名片转眼被她撕了,不由暗吸一口冷气。
放眼整个C市,有哪个人敢对蔺先生这样?
可他也分明看到,老板的脸色依然温和不变,不怒亦不恼。
蔺先生不恼,甚至又从风衣内袋摸出来几张,递给她:“情天喜欢撕,这里还有。”
情天一把扯过三两下全都撕了,她看不得。
“蔺先生,够了。”
她抑着呼吸,稳着声音,恨自己的心绪轻易就被他激起波澜。
一定是寺院里的香火太熏人眼,才让她眼眶如此发胀。
在失态之前她转身离去,这一次,他不再阻止。
够了吗?
蔺君尚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怎么会够了,一切才刚刚开始。
院中菩提树有落叶蹁跹,幽远晨钟声已歇。
她不知晓的是,刚才她在烧经文时,他曾入殿中对着那高高的佛像静默良久。
神佛若真的能够听得到祈愿,那么当时他心中说的是:不管回来的她是人是鬼魅,他都不会再放开。
如果老天开眼,便让他得偿所愿。
如若不能,那么这一辈子,用尽一切办法也势必纠缠。
“师父,透视关系到底要怎么掌握好,我发觉我总是画得不太对。”
女孩推门入画室,人未到,清脆的声音先传来。
站在窗边低眸对着画架的男子着浅灰色V领针织衫,质感儒雅,左手插在裤袋,右手修长指间一杆铅笔,侧颜迷人。
女孩抱着画本进来的脚步顿住了。
“我看看。”
男子眸未抬,声音低沉如大提琴末弦动人。
女孩这才恍然回神,快步上前,将手中的素描稿递过去。
在男子垂眸检查她的素描稿时,她捡起散落在地面的一张石膏人物头骨素描,那是他昨天给她示范的习作。
“什么时候,我才能画得如师父一样好……”
记得昨日示范时他画得随意,却比她买的那些美术教科范本上的作品还要细腻生动。
“想知道?”
男子转头看她。
她立刻点点头,然后听到眼前男子低沉的声音说:“回去抱着头骨睡上几个晚上,结构你一定能掌握好。”
她蓦然睁大了眼。
抱……抱着它睡觉?
虽然是石膏做的,但毕竟是人物头骨的模样啊,这也太惊悚了……
看她一副被吓着却欲言又止的模样,男子淡漠的脸难得微有笑意。
那一瞬,她才知道他是故意捉弄她。
可是师父难得一笑,多好看呀,她当时忘了其他,只记得阳光洒在他清俊眉眼与微弯的唇角。
……
从寺院回市里的一路,逐渐露出云层的阳光洒在车窗上。
窗上映出自己模糊的脸,通透的薄光让情天恍惚想起曾经里的某一天。
回到沐家老宅,才入了院子,看到佣人从主楼下来,搬着什么进进出出。
情天快步上前去,拦下人问:“这是干什么?”
她看到他们手里或抱着古董花瓶,或抱着各种大小不一的质感木盒。
“二、二小姐——”
沐家的佣人对于这个死而复生的二小姐很是避忌,此刻被拦下问,目光惊措口齿都不流利。
“爷爷已经不在了,那些东西留在书房也没有用,怎么,是不是你也想要一件?”
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慵懒高傲。
情天转头,看到身后走上来的,正是她的那个大姐,沐尹洁。
023.不给,明显是为难
“我对那些没兴趣,但你们可问过奶奶?”
情天平静道,转身朝前走。
她往的是主楼书房的方向,沐尹洁跟上来。
说没兴趣,这么急着往书房赶又是为什么?
“爷爷的东西也是我们的,奶奶自然没意见,再说,她也不过问这些。”
紧跟着情天身后上楼,沐尹洁的声音传来。
走在前的情天唇角勾起一抹嘲意,步伐加快。
看到从书房出来的佣人,目光落在他们的手里,那些,都是爷爷生前收藏的东西。
这几日她几乎都待在这个大书房,今早出门前还是旧模样,可此刻再入内,显然已显空荡。
该摆在八宝格上的元霁蓝釉梅瓶不见了,原本立在书柜边的清青花缠枝莲大瓶也没有了,就连墙上本挂着的那一幅张大千晚年所作泼墨山水图也不见了,只余一面白墙。
情天深呼吸,快步朝里走,在书柜前停步,目光一排排快速扫过,最终定格某处。
然后伸手,极为艰难地抱下一本书。
是的,用抱,因为那本书光是厚度就胜于两块砖头。
沐尹洁跟上来,紧紧盯着她手里的书册。
情天拿下一本,搁在宽大的书桌上,又转身去费劲取下另一本。
如此,上下两册,全齐了。
“这个我要了,谁都不许动。其他的,随便你们。”
情天的声音虽然淡,却自有一股魄力,不愧是自小由沐老爷子亲自教导出来的孩子,平日话少时不觉,一旦开口,让人听了便想服从。
站在门边的佣人听到了,都止步,沐尹洁心中也莫名升起丝怯意来,但还是上前,仔细端详那两册被沐情天搁在书桌上的大部头。
想知道能让她如此看重的东西,究竟贵重在哪里。
却看到两本一模一样的装帧与封面,上面赫然简洁地只有二字书名,《辞海》。
书册是线装硬皮封面,因为年代久远又时常翻阅而显得有些旧,但依然可见爱护得很好。
除开封面上简洁的二字书名,至少比砖头还要厚上一倍的书脊上,注有“中华书局印行”字样。
这是1936年中华书局所出版,亦是《辞海》迄今为止那么多版本当中的首版,分为上下两卷本。
这也是沐老爷子藏书中,很珍贵也很有意义的一部。
沐尹洁伸手,涂着朱红甲油的手指随意翻开其中一页,里面全是竖行繁体字,某页偶有配以小插图。
只翻了几页,就让人兴致全无。
情天看到了她眸中那抹藏不住的鄙夷。
但沐尹洁合上书本,直起身,转头对她说:“不行。”
情天蹙眉,就这么望着沐尹洁。
她不争别的,唯想要这套书,沐尹洁明显是为难。
沐尹洁确实是为难,她以为沐情天想要的东西一定很是珍贵,但翻了几页,不过就是一套让人头晕的书。
但即便如此,沐情天想要的,再普通无用,她也不想给。
为什么她总是一副淡然清高的模样,好像什么都不争,却总是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为什么明明两年前就死了,现在却又回来。
沐尹洁就是不想看沐情天如意,即便只是一套自己用不上的书。
古香古韵的大书房中气氛僵持,立在门口的佣人也不敢上前,亦不敢再往外搬东西了。
“不就一套书,怎么了这是?”
一道清越的声音在微妙的气氛中蓦然响起,沐尹洁转身时,刚好听到门外的佣人恭敬道:“小少爷——”
024.头七宴,我只有一个姐
走进来的人,正是刚从外回来的沐家少爷沐少堂。
沐少堂环视了书房一圈,步伐潇洒走到两人身边,手里拎着的车钥匙放进裤兜里,然后将上下两册《辞海》抱在怀里,立马皱眉嘀咕了句:“怎么那么沉。”
然后抬眼对情天:“姐,走吧,我替你送回房间。”
情天一怔。
“好沉,快走。”沐少堂龇牙咧嘴。
“沐少堂!”
沐尹洁瞪着他,刚刚她说的什么,他这是故意在跟她作对吗?
沐少堂没理会,抱着两部实在太厚的书转身就往门外去,仿佛多待一秒他都会支撑不住了,更别提理会沐尹洁的话。
情天跟上去,沐尹洁也跟着出来。
“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姐?”
沐尹洁气急败坏追着大步往楼下去的沐少堂问。
沐少堂转头,笑得灿烂无害,“我不是一直就一个姐吗?”
沐尹洁脚步一怔,原本要脱口的责备忍下,觉得他的回答还算有良心。
可却见沐少堂转头对沐情天:“姐,你再不快点,我的手真的要废了。”
情天唇角不觉多了一抹弧度,点点头,脚步加快跟了上去。
沐尹洁白着脸站在原地,至此,她终于反应过来,沐少堂那一句话,承认的是谁。
情天在沐家老宅住的房间,是以前父母还在世时,逢年过节她随父母回来小住的那一间。
将怀里抱着的两本大部头放在桌上,沐少堂夸张喘气道:“累死小爷我了。”
跟进来的情天说:“少堂,谢谢你。”
“姐弟之间还说什么谢。”
沐少堂摆摆手,往外走,想起什么又转身:“对了,今天爷爷头七,晚上……他们都回来一起吃饭,姐你也来。”
他怕情天拒绝,但却看到她点了头:“嗯,知道。”
尽管某些场合她并不想参与,但事情轻重她心中有数,今天的日子不一样。
人走了,情天独自坐在桌前对着两本厚厚的书册发呆。
这套书,之于她,比那些古董字画更有意义。
幼年时多少次,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个大书房里,爷爷在看报,她不用练字的时候,就喜欢翻阅这本厚厚的《辞海》。
比之现在人们常用的字典,《辞海》里的内容是如此丰富浩瀚,当别的孩子还在认汉字,她已经熟悉了大部分的繁体字,更别提此书增长了她原本接触不到的知识。
沐家众人只知,沐家二小姐于文学上多有天赋造诣,却不知,她小时候被祖父亲自教导时有多刻苦。
情天手抚上封皮,轻轻自嘲一笑。
这书里,有她满满的幼时回忆。
午后,沐家老宅佣人就在准备祭供的东西食物,临近傍晚时,从沐家大门至院子里的车声就一直陆陆续续,沐家家眷今天都会回来。
这几日埋头抄经文,今晨又起了个大早去了趟寺院的情天,午后伏在桌面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后来是被敲门声唤醒的。
她打开门时,暮色已至。
门外的佣人说,“几位先生太太都已经回来了,在饭厅等着二小姐您。”
等情天去到饭厅,一张大圆桌上果真坐满了人,听到脚步声,大家都抬头看向她。
即使她已经回来一周,但那些人看她的眼神,仿佛依然当她是突然出现的鬼魅,眼中的古怪藏不住。
情天脸色淡然,迎接那些目光。
沐少堂轻唤了声“姐”,朝她拍了拍自己身边唯一剩下的空位。
025.哪儿也不去,她姓沐
沐家因着沐老爷子的教导,一直家风开明,对于最小一辈的孙子孙女,从未有过重男轻女。
从小到大,三个孙女与唯一一个孙子的吃穿用度,都是一样对待。
小少爷得宠,三位千金也同样得宠。
但毕竟沐少堂是唯一一个男孙,今后要为沐家开枝散叶,潜意识中,大家的希望更多地会寄托在他身上。
加之现在沐氏现任总经理是沐少堂的父亲,沐保泓的三子沐胜远,沐家上下心中,都知道今后风向标指向哪里。
等到沐胜远也百年之后,这沐家,便是少主沐少堂的。
沐氏,也应是他的。
可今年不过才十九岁,仍在上大学的沐家少爷,心思哪里在这些之上,他信奉的是及时行乐,日子过得是滋润自由。
他没有被沐胜远管教吗,是有,但在于他肯不肯听,从小被宠着长大,别的不会,少爷脾性倒是一堆。
可也不能说沐少堂一无是处,至少他又不像其他豪门贵公子那般在外欺凌惹事,只是叛逆,喜欢任着自己的性子来。
所以当他拍着自己身边的位置让情天过来坐,沐家佣人毫不意外,因为他打小就与沐二小姐感情亲厚。
可意料之中是一回事,众人高不高兴又是另一回事。
在沐家家眷的心中,沐情天在两年前就死了,如今却在沐老爷子过世的当天突然回来,他们接受不过来。
更不说此刻沐家老宅饭厅大圆桌之上,沐胜远坐的是主位,他的右手边便是儿子沐少堂的位置,沐少堂所指地空位,就在临挨着自己之右,算起来,也是主位旁边了。
沐尹洁的脸色不好,下午的事情她还记在心里,包括刚才入座时,她想坐那个位置,沐少堂说已经有人了。
却不知,原来是给沐情天留的。
在席众人各有心思,情天却脸色平静地走了过去,在那唯一的空位落座。
“大家都吃饭吧。”
说话的是情天的二叔,沐尹洁的父亲沐益诚。
至此,宴席开,却注定不是一顿能让人好好吃的饭。
“少堂,上次我听小漠说起,你在学校被通报批评了?”
坐在对面衣着雍容的中年女子喝着汤,一脸温和笑意开口,正是沐尹洁的母亲白慧。
“呵呵,二伯母,我们今天不说这个,吃饭,吃饭——”
沐少堂笑得牵强,因为感觉到来自父亲一记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他目前就读于C大金融系大二,白慧口中的小漠是她的侄女白漠,沐尹洁的表妹,跟沐少堂一样就读于C大金融系,但已经快要毕业了。
白慧笑笑也不再追问,一边手里剥着虾,一边看向情天。
“你说老爷子也真是的,既然人活着,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呢?”
“情天,你也不早点回来,你看,连爷爷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原本走神的情天,听到突然提起自己,不得不回神。
“你少说两句。”
沐益诚在旁轻声道。
“我这不是关心嘛。”白慧看自己丈夫一眼,又转头对情天:“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同是一家人,坐在一桌上吃饭,两年后的第一顿饭,没有关心与安慰,只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
好像她是个外人,无亲无靠得赶紧想好自己的去处与出路,不要麻烦了别人。
也是,父母过世,现今爷爷也走了,这个家,似乎已经没有容她之处。
情天浅浅扬唇,抬头对白慧:“二婶,我就打算留在C市留在沐家,哪儿也不去了。”
他们忘了,她姓沐。
这清清淡淡一句一出,白慧剥虾的手顿住,席间众人表情亦是各异,之前的那种古怪气氛,再次袭来。
或许唯有沐少堂的声音是开心的:“太好了,姐,你在我也不闷了。”
026.最爱的书,烧得她目眦欲裂
同是这一天,C市最豪华的高级会所,盛世公馆有晚宴。
盛世公馆是盛辰集团旗下产业,不仅气派高端,可容纳人数众多,盛辰集团一年一度的高层年会,历年都在此举行。
今年的年会日期,在半个月前就已确定,作为盛辰集团的董事长,蔺君尚只在开场出现,一番简短致辞,之后直到酒宴开席,无人再得见那尊贵男子的身影。
觥筹交错间,有高层寻到董事长的助理许途,低声问:“董事长人呢?”
“董事长有事,今夜你们玩得开心。”
许途举了举手中酒杯,笑道。
盛辰集团年会从来是大手笔,无数价格不菲的礼品与奖金,包在场的人尽兴而归。
然而就像那些人问的一样,他们的董事长蔺先生人呢?
早在开场致辞后,饮过一杯酒,蔺先生就已经驱车返回了住处。
蔺先生不住蔺家,在市中有一处独立庄园,名曰松云居。
据传闻位居半山占地之广逾两千坪,背有森林山色,前可远眺C市繁华灯火,天然植被为绿屏,耗时三年花费逾两亿精工打造。
更有传闻松云居警卫森严,除了蔺先生本人与其助理及家中佣人,从未有客能入松云居,更别提普通人,因此其中到底有多奢华,无人得以窥探,一切仅仅都是传闻。
就在盛辰高层年会晚宴热闹进行时,晚上七点半,松云居二楼主卧,身形颀长的男子伫立落地窗前,房中没有光源,只有外面清淡的月光薄薄洒在沉默的男子身上,身后,一室暗淡寂静。
从裤袋摸出手机,蔺君尚按亮了屏幕,亮光照着侧颜,英俊沉郁。
从通讯录点开一个名字,拇指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曾几何时,他连想联系一个人也如此再三斟酌。
沐家
晚饭过后,佣人来报,一切已准备就绪。
沐胜远先走了出去,沐家一众跟着,今夜沐家家眷要在院子里为沐老爷子烧纸,这是头七的习俗。
从饭厅离座情天走在最后,却被人拉住手臂,转身看,是沐少堂。
“姐,他们的话你别在意,沐家也是你家,你爱怎么住都可以。”
刚才席中众人的表现,沐少堂怕情天放在心上。
情天点头,眼角余光有光亮骤起,转身,她的三位叔叔已经开始在烧纸,随后是几位太太及沐家最小一辈跟着。
“少堂,快过来。”苗丽云唤儿子。
“情天,你也快过来。”
唤情天的是她的四叔沐圳良,总归不是无人记得她,她迈步上前。
一个佣人抱着什么走来交给了沐尹洁,沐尹洁蹲下身,将手里抱着的厚厚一本一页页撕下,投入火盆。
“这是什么?”
小妹沐箐箐问。
“爷爷生前最爱翻的书,给他烧去陪伴再适合不过了。”
沐尹洁声音带着几丝笑意,手中撕纸的声音越发清脆。
院子里突兀响起一阵铃声,众人面面相觑,“谁的手机?”
情天从衣袋掏出手机,才发现屏幕亮着,上面显示的一串号码连看都来不及看清,就被她挂断。
因为,沐尹洁在烧的书页,只一眼就让她目眦欲裂。
027.疯了,她平静如鬼魅
沐家老宅院中,沐家家眷们在给刚过头七的沐老爷子烧纸。
是的,沐尹洁也在烧纸,只是,她手中烧的,不是与他们一样的纸钱冥币,而是一页页新撕下来的书页。
就在她刚又撕下几页投入火盆之时,突然感觉一股力道撞来,毫无防备的她被撞倒跌坐在地上,怀里原本抱着的厚厚一本什么也随之落在身旁地面。
“情天,你这是做什么?!”
白慧看到此景,皱眉瞪着突然出现在沐尹洁身边的沐情天,赶紧过去扶起女儿。
情天不语,弯身捡起刚从沐尹洁怀里掉落地面的那本厚厚书册。
今天下午,沐少堂才刚把它送去了她的房里。
居高临下,情天的眉眼冷寂,“谁让你烧的?”
语调平静,衬着被火光照亮明明灭灭精致的一张脸,却让人徒生一种恐惧,沐尹洁的心莫名颤了一下。
明明她才是大小姐,此刻在场的众佣人却觉得,二小姐气势更逼人。
“爷、爷爷生前喜欢的东西……他不在了,烧给他是应该的!”
沐尹洁稳着声音,理直气壮道。
借着火光,情天看到手里那本原本完整的《辞海》上册,前面已经少了很多页,撕的边缘不整齐,书脊线装的位置有残缺,她的心像是骤然扫过一阵寒风,浑身凉遍,呼吸都不顺畅。
“不就是一本书,情天你这——”
白慧帮腔的声音也传来,情天不听,抱着残缺的《辞海》转身就走。
剩下的众人面面相觑,沐尹洁站起身由白慧替她拍着她身上的灰,瞪着沐情天离去的方向,心中气愤又委屈。
沐箐箐看着这一切,就像看好戏一般事不关己,依然自顾低头烧纸。
唯有沐少堂转身往情天离去的方向,脸色担忧,却因被苗丽云拉着而不能离开。
可是不过一会,众人又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头时,看到,去而复返的情天。
月色下她匆匆而来,手里似乎抱着几卷东西,夜黑不能看得十分清晰,一直快步走到火盆前时,手里抱着的卷轴毫不犹豫一股脑全往火中投去。
瞬时溅起火星点点。
“这些也是爷爷生前喜欢的,那就都烧了吧。”
声音平静却透着无尽寒意,然后众人便见,投入火中的卷轴被火苗燎燃边角,微微舒展,其上的笔墨山水赫然出现。
“你疯了!”
“情天?!”
“哎呀,这些画都很名贵的!”
此起彼伏的声音杂乱,伴随着众人的惊慌,他们用一种不可理喻像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向情天,一边想要去扑救那些已经着火的一卷卷名画。
那是今天被佣人从沐老爷子的书房搬走,暂时搁在一楼储藏室的字画,沐家家眷是想要在今夜宴后将它们瓜分走。
她不争不抢,不过想要一套满载少时回忆的《辞海》而已……
她得不到,又怎能看着他们满载而归。
他们扑救,却是徒劳,纸张的东西,一入火注定救不了。
而情天清冷眸中映着灼灼火光,映着众人扑救的可笑身影,更冷的声音在后方幽幽道:“不是说要给爷爷烧他喜欢的吗,烧到一半不给了,不怕爷爷不高兴?”
此话一出,众人想要扑救的动作猛然僵住,纷纷转回头看,此刻,这个眉眼清淡的沐家二小姐,彷如人人不认识。
她平静得真的彷如鬼魅,脸色素白,眼中没有焦距,神色亦没有悲喜。
028.沐家贵客,他看她的眼神
然而,更让沐家人料想不到的是,这个时候,沐家竟然来了客人。
晚上八点,当佣人急急进来,挨着沐胜远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沐胜远显然一愣,紧接着,便看到另一个佣人领着一位先生入来。
沐胜远立即迎了上去。
站在院中的众人也都随之望去,大家都怔住了。
那正走来,身形颀长面容英俊,气质尊贵的男子,不正是日前曾来过沐家吊唁,真人极为难遇的蔺先生么?
“蔺董?稀客。”
沐胜远笑道。
院中火盆依然燃烧着,一旁地面散落边角焦黑的画轴。
蔺君尚眸光从残缺的画轴掠过,淡淡扫向院中一众沐家家眷,深黑的眸在某个身影上不着痕迹地停留片刻,然后收回。
他一袭墨色高级手工定制西服,单手插着裤袋,身形潇洒至极,声音幽沉:“今日盛辰年会,有人赠与蔺某一副雪印,不禁想起以往与沐老爷子对弈的时光,受益良多。今日刚好是沐老爷子头七,顺路便想进来上炷香,沐总,不打扰吧?”
“不打扰不打扰,难得蔺董有心。”
沐胜远听了来意,不疑有他。
蔺君尚口中的雪印,是围棋中价格不菲的一种棋子,以天然贝壳打磨,花纹犹如树木年轮华丽纤细,质感孤高雪白而得名,是围棋中的极品。
沐老爷子还在世时,这两年,蔺君尚确实偶尔会到沐家老宅来,与老爷子对弈切磋,他的这个解释,并不突兀。
只是刚才院中过于混乱,沐胜远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也担心让蔺君尚这位贵客看了沐家笑话。
其余的人都站在原地,脸上换上笑容,以示欢迎。
蔺君尚目光淡淡落于站在众人身后不远那抹纤瘦身影上,神色似有所思:“那日,似乎曾见过一面,这位——”
“哦,是我二侄女,情天。”
沐胜远随着蔺君尚视线望去,介绍道。
“原来是沐家二小姐。”
蔺君尚了然点头,“那,就劳烦二小姐带蔺某,去给沐老爷子上炷香吧。”
他语气虽清淡,却自有一股让人想要听从的魄力。
众人皆又一怔,沐尹洁的脸色亦不好看。
这里这么多人,为何蔺君尚偏偏只指中了沐情天?
情天神色平静,先迈步转身而去,声音清浅传来:“蔺先生,这边请。”
沐家佛堂一侧,摆放着沐老爷子的灵位,蔺君尚迈步跟入时,情天已经立在台前就着蜡烛点燃了三炷香。
就像那日他重遇她的第一面时那样,全身透着一股沉静。
情天沉默着将手中香双手递与他,他却趁此机会端详了她片刻,除了脸色素白,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也没有哭过的迹象。
见她神色无虞,心中担忧逐渐放下,才接过她手中香,转身对着灵位微微一鞠身。
情天面上无波,心中却有些疑惑,为何感觉刚才他看她的眼神,似乎带着些担心与关切……
是她看错了吗?
沐家家眷并未跟入佛堂,不是他们不想,只是蔺君尚是为贵客,前来上香一堆人围观,此举并不礼貌,所以佛堂中只有他们二人。
但即便如此,也是不能久留的。
上过香,面前之人转身,情天也待迈步,却忽觉自己发上微微一沉,有温暖触感。
029.如若有任何需要,告诉我
抬头,才发现,他的手正揉着她的发顶。
“如若有任何需要,告诉我。”
他的声音轻而低,深黑的眸中映着她小小的影。
情天撇开目光,没言语没反应,而发上一轻,那人已经大步朝外走去。
蔺君尚在夜间独自前来,果然只是上了炷香,没有多停留片刻,就由沐胜远亲自送出了沐宅。
情天对于他今夜的突然出现疑惑,对于他临走前那一句话疑惑。
站在佛堂外,夜越夜越寒凉,她伸手进口袋,指间触到了手机。
想起早前似乎有没来得及接的电话,按亮了屏幕,目光停驻在那一串号码之上。
是曾经如此熟悉的一组号码,原来,那人未曾换过。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屏幕上显示的并非未接来电的提示信息,而是,通话时长。
她与那个号码的通话时长。
总共2分53秒。
她记得她当时按断了,怎么会……
蓦地抬首望向大门方向,夜色里早已没有那人的身影。
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有更多想不透的,情天只是捏着手机久久伫立。
时间回到晚上七点五十分。
沐家老宅大门对面不远,树荫下,停来一辆黑色的轿车。
车子熄了火,停靠地点如此低调,可只要靠近就能看清,那是一辆如此价格不菲的名车,放眼整个C市谁能拥有,可想而知。
夜色中,一袭墨色高级定制西服的男子倚在驾驶座车门旁,低首,拢手点烟,渺渺薄雾随着烟头火星明明灭灭。
男人俊颜如此迷人,却也如此阴郁。
半个小时前,他身处松云居主卧,握着手机斟酌良久。
后来鬼使神差地直接开车出门,来到了这里。
此刻,远处那扇雕花大铁门里,就有那个人的身影。
蔺君尚掏出手机,这次,果断拨出了号码。
只是他没有想到,对方接起如此之快。
可尚未等他开口说话,手机里就传来模糊的沙沙声,紧接着,是忽远忽近的对话。
她的,别人的,嘈杂混乱。
深沉如他,即刻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沉默,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有斥责,有叫嚷,亦有她平静的声调。
握着手机的指节,一寸寸泛白,脸色也真正阴郁了下去。
就这样听了好一会,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步伐,直接握着手机就穿过马路,往沐家雕花大铁门走进去。
当时门卫看到他,显然一愣。
蔺君尚算不得沐家常客,但即使只让人见过一面,又怎么能轻易忘。
也是因为门卫太过惊讶的神色,才让蔺君尚回神,他按断通话,换上平日惯常的一副淡漠,才入了沐家门。
后来所见,便是开始那般。
夜色下,看着沐家门外那辆黑色的宾利开走,沐胜远转身往里进。
“怎么样?”
苗丽云等在门里。
沐胜远没与妻子说什么,但他背在身后的手微有节奏地点着拍子,似乎心情还不错。
盛辰集团如今为C市商业三巨头之首,从最近蔺君尚对沐家的态度来看,似是有意走近交好,那今后沐氏与盛辰集团若有合作,就不是难事了。
只是,是什么让平日里甚为低调冷漠的蔺先生,突然有此转变的呢?
030.警告,我当你是客
沐胜远想不出,也没时间去细想,因为,苗丽云跟在一旁与他说话。
“那些字画可怎么办?”
她的语气极为心疼,那些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名家之作。
“烧都烧了,还能怎么办!”
沐胜远也没好气,他也心疼。
“那就这样算了?!”苗丽云皱眉。
“不然呢?你还能让她赔回来?!”
后半句沐胜远还是稍压低了声音,不想别人听到。
苗丽云一时语塞,快步跟上丈夫的步伐往里进,嘴里却忍不住嘀咕:“她一回来一堆事情,这个家,更乱了。”
“这话,别让老太太听到。”
沐胜远转头,眼神警告。
沐情天始终是沐家的孙女,且是他大哥留下的孩子,老爷子不在了,这个家还有老夫人。
苗丽云住了声,却觉得委屈,自己说的有错吗?
“你们都说少堂败家,我看少堂都比不过她——”
这一夜,情天睡得不太好。
其实打从她回沐家住,就没有睡得好过。
每天晚上闭上眼睛,明明自己没有刻意去想什么,却总是有无数念头浮现脑海,太多,太乱。
然而这一夜,她翻来覆去,最终伸手去摸枕边的手机,按亮了屏幕,再一次查看通话记录里,那最新的一条。
那组电话号码下,显示通话时长2分53秒……
想来想去,唯一的可能,便是她当时想要挂断却在情急之中按错了接听键,随后不觉,又放进了口袋里。
撑起半靠着床头,她握着手机回想。
时间倒回去,当时她在做什么。
当时她在跟沐尹洁抢书,还有白慧的指责,更有后来她抱来那几卷名画全烧了,众人此起彼伏的惊讶,责怪……
他是否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可是之后不久,他又怎么会出现在沐家?
那短短的时间差……除非,他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就已身在沐家附近。
头疼,不想了。
拉开床头抽屉,拿出来一瓶药倒了一粒在掌心,直接就着桌上那杯凉开水服下。
冰凉的水从喉间走到胃里,如同冬日她畏寒总是暖不起来的手脚,冰寒,但早已习惯。
重新躺下后,搁在枕边的手机屏幕暗下去前,最后的光亮照见的是她唇角自嘲的弧度。
黑暗中闭上眼。
她怎么会有那么多想象?
那个人,就如他自己所言,只是顺路过来给爷爷上香。
毕竟他没有理由是为了她。
两年前不会,现在,当然更不会。
翌日
才是早晨,沐家门外多了一辆红色的宝马。
情天正要出去,撞见了也无心去管是谁的车,从边上过。
驾驶座有人推门下来,在身后唤:“沐情天——”
情天闻声转头。
“你别一回来就欺负尹洁。”
站在车边的女子衣着时尚妆容精致,抱着手臂望着她,脸色高傲,语气带着警告。
情天平静地回望一眼沐家大门,“这上面写的什么?”
女子跟着转头看,“沐宅”二字赫然入眼。
“一个外人,跑到沐家来警告我?”情天语气清淡,“我当你是客,今天不与你计较。”
说完转身,刚好向添将车开来,她入了后座。
车子在面前扬长而去,气得站在门外的女子直咬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