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章 叶姑娘
“啥,还没找到?”
邕城府衙的大堂内,邬骐达大嗓门的轰向报信的百夫长,“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十多天了还没找到?是不是躲哪凉快去了,好大的胆子啊你们。”
百夫长很是委屈,“回将军,我们真的尽力找了,柚原方圆十里的地方我们都找了好几遍,整个山头都快翻过来了,就是没找到呀!而且容大人和公孙府的人也在找,他们也没找到。”
邬骐达看了大堂内的其他几个将军一眼,“这...这到底啥意思啊?哈,人间蒸发啦?”
王爷回邕城的消息早早就传来,他们按照路程计算,原本十多天前就该到了。可他们却迟迟等不来。
几人暗觉不妙,派人往赋城的方向一路寻找,谁知十多天过去了,却是一无所获。
不仅他们在找,赋城的人也在找。
这事情,恐怕是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啊!
幸好现在楚军已经退了,不然他们又忙着找人又忙着对敌的,真是分心。
古笙朝那报信的百夫长道:“你先回去,继续寻找王爷的踪迹。但切记,不要透露任何风声,免得军心不稳。”
“是。”百夫长应下,又诺诺的问,“那,那要是还找不到呢?”
“找不到你们就别回来了。”邬骐达吼道。
那百夫长唯唯退下,不敢再多留片刻。
大堂内,气氛压抑。
“你说,这王爷在搞什么鬼啊?”邬骐达暴脾气的哈腰抱怨。
武翦皱眉道:“如果是王爷自己想搞鬼,我倒是不担心。怕就怕,王爷真遇上什么不测了。”
古笙接了话,“这么多年,针对王爷的刺杀从来就没停止过。如果王爷的失踪,也跟刺杀有关,那情况只怕不妙啊!”
“嗨,”邬骐达满不在乎道,“我担心谁,都不会担心咱王爷。
就他那狐狸精的人,谁能算计了他去。再说,他有蜂巢,别人只怕想刺杀他,还没到他跟前,他就已经先收到消息了。
退一步讲,真遭到刺杀了,他自己武功也不赖,身边的护卫也都是个顶个的高手。反正我是不会相信他是能着了道的人。”
贺啸声道:“话虽如此,可这世上的事,就没有个绝对的。且王爷这人,聪明是聪明,但着实张扬了些。”
几人不置可否。
“不管怎样,人我们必须不遗余力的找,但邕城我们也得守好。无论外界风云如何变幻,我们都必须坚守好自己的岗位。这是当时王爷离开前训过的话。”古笙道。
其他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
吴国国都,丹僼。
吴帝再次走进来恩殿的时候,明显的感觉到里面的药味淡了许多,空气中也没了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殿内的宫人依旧如往日一样,各自忙碌着,熬药捣药,洒扫端水。
“她今天怎么样了?”
吴帝每日出现在这的第一句,都是问这个问题。
主治的太医依旧回道:“生命已经没有了危险,但人还没有醒来。”
吴帝皱眉,“怎么这么久了,她还没有醒过来?”
“这老臣无法得知。也许是她伤得太重,损耗太大,精神力量还不足以支撑她醒过来。又或者...”主治太医顿了一下。
“或者什么?”
“或者,是她自己不想醒来。”
“自己不想醒来...”吴帝的眉头皱的得更紧了些,喃喃的重复了两遍这句话。
难道,真的是伤得太深,她潜意识里选择逃避,自己不愿醒来吗?
然而就在他快要接受这个理由的时候,内殿里传来一声惊呼:“醒了...醒了...”
紧接着是一个粉红衫的小宫女急跑了出来,到他跟前跪下,欢喜兴奋的道:“陛下,她醒了,她醒了。”
吴帝来不及叫她起身,大步流星冲进内殿,奔至窗前。
那双紧闭了大半个月的双眼,终于是睁开了一条缝来。
“叶姑娘。”吴帝急唤了一声。
殿内所有人这才知道,他们没日没夜伺候、被陛下晨昏定省的这位姑娘,原来姓叶。
叶什么?
“叶姑娘,你终于醒了。”吴帝终于松了口气,总算没白费了他那颗回春丹。
床上的叶姑娘紧密缝合的一双眼睛,终于费力的割开一条缝来,眼前恍恍惚惚的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一片蒙蒙白光。白光里还有个黑黑的东西在晃悠,晃得她烦躁。
耳边还传来什么嘟嘟囔囔的声音,她空白的整个大脑什么也听不清,但是吵得她也烦躁。
就像那种早晨时不想起来,却被人敲锣打鼓硬逼着起来的烦躁。
她张开了下紧贴在一起的两片唇瓣,微微张开了一条比眼睛还小的缝隙,吐了口气,然后又被体内的瞌睡虫给拉了回去,再次两眼一闭睡了过去。
“叶姑娘,叶姑娘...”
任由吴帝怎么呼喊,她却再也没醒过来。
太医忙走过去,抓起叶姑娘的手腕一把脉。好一会,终于是认认真真的松了口气,道:“陛下放心,叶姑娘已经无大碍了。最迟明日,叶姑娘就能完全醒来。”
吴帝这回终于是满意了太医的回答。
他直起身,问向床头伺候的宫女:“她刚才说了什么?”
宫女低垂下头,本心是不想说的,却又怕犯了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便战战兢兢小声道:“她、她好像说、说‘好吵’。”
殿内所有人,脸上齐齐尴尬。
这位叶姑娘,竟然嫌弃皇上“好吵”。
谁给她的胆子?
最重要的是,他们竟然听见了皇帝被嫌弃,这好像并不是一个值得日后拿来玩笑的...的玩笑。
吴帝脸上也略有尴尬。
不过他不动声色惯了,并没有下令殿内人不准将此事传出去,而是吩咐道:“从今日起,所有活都到偏殿去做,只留下两人照顾叶姑娘,莫要打扰她休息。”
一众人大跌眼镜,陛下竟然从了叶姑娘...
哦不是,是竟然听从了叶姑娘的一句...呓语?
看来陛下对这个叶姑娘很是重视,那他们可得好好伺候着,说不定将来还能凭她飞黄腾达呢!
---
“你上次没有跟我说实话。”
赋城王宫,旁阙楼前的石桌边,两人面对而坐。
公孙展一身如秋枫的红衣,连琋一身淡蓝色华服,带了一顶幂蓠,整张脸被薄纱围住,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说的就是实话。”连琋两手平放在膝上,淡淡回道。
公孙展紧盯着他,一双狐狸似的眼睛此时好像是在捕捉着什么猎物,冷静,敏锐,凶狠。“那为什么非素会出现在柚原?”
连琋放在膝上的两手,指尖微微颤了一下,正准备解释时,他又连问:“还有,他现在人在哪?”
连琋眸光一寒,声音也冷了。“你想说什么?”
四十二章 保护你
连琋眸光一寒,声音也冷了。“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公孙展沉沉道:“你上次跟我说,君悦在你没醒来时就已经离开,这一点我信。可是你说你只知道她人在柚原不见了,却不知道她是为什么而不见,这一点我不信。
因为我查到了,非素也在柚原出现过,而且他现在人也不见了。
你告诉我,你派非素去柚原做什么?”
他想等着连琋的一个解释,可是这解释却迟迟等不来。
他绝望的闭上眼睛,深深道:“她是你妻子,是你孩子的母亲。她甚至为了你抛下三十万将士,放弃到手的丹州城。你就真的一点都不顾念夫妻之情?你不觉得你这么做,太心急了点吗?”
“你觉得,是我派人去杀了她?”连琋几乎是一字一句的,声音从牙缝间挤出来。
然而挤出来的字,却是非常的平静。
就像疯狂残卷的疾风,在费力从一道石门的缝隙中钻出来后,突然的变得很平很缓,一点缓冲都没有。
这不合理,但连琋就做得到。
公孙展看着他,“也不是第一次了,不是吗?”
连琋有口难言。
上次母亲去刺杀君悦,那不是真的,只是想给君悦造成一个“是他要杀她”的错觉而已。然后,让他们夫妻感情破裂。
可这话,他不能说,否则就等于把责任罪名推到了母亲身上。
然而这一次,他还是不能说。
非素是奉着母亲的命令去柚原的,还是跟母亲有关。
“柚原到底发生了什么?君悦人到底在哪?”公孙展带了怒气的问。
连琋咽了下口水,依旧还是那句话。“我不知道,我也在查。”
公孙展极力的控制下冲到喉咙口的怒气,蹭的一下站起身,转身就走。
再留在这,他怕自己会忍不住的揍他。
“四哥。”
一声遥远的呼唤,令他疾走的脚步,抖的一下停了下来。整个人仿佛被点了定穴,动弹不得。
这一幕,多熟悉,不是吗?
当年他也是这么背对着君悦,想要逃离。然后在还没有逃开的时候,被她叫出了名字。
为什么,他明明换了一副面孔,却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住在这身体里面的灵魂是谁?
不,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五弟与君悦不同。
君悦和他本质上,都是借尸还魂的人,所以他们才认得同类。但五弟不是。
五弟就算再异想天开,也不可能想到他是借尸还魂。
所以,只能是他婆娘告诉他的。
连琋站着,看着他定格的后背,像一个懂事的弟弟一般,对自己的兄长推心道:“我真的没有杀她,也永远不会杀她,你信我。”
这是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兄弟了,哪怕只是一个灵魂。
他们一起经历过国破家亡,一起经历过生离死别,本应该更惺惺相惜才对。他不想和自己唯一的一个兄弟,反目成仇。
有些感情,在失去之后,才知道它的珍贵。然后再重新得到之后,才学会珍惜。
他继续说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我也在找她,非素也在找她。”
公孙展缓缓平复下心绪,头也不回,一动不动。“我知道你还有保留,你不说,我也不会逼你说。但我警告你,不要试图对她不利,否则别怪我不念...”
他犹豫了一会,才说完完整的一句话:“兄弟之情。”
这算是,亲口承认了他就是他四哥。
“明天一早,你来我府上,我给你看样东西。到时候你再考虑,要不要将你知道的和盘托出。”
说完,毅然离开,背脊坚挺。
秋风骤起,扬起了空气中的粉尘,卷了地上的落叶,掀起了那一层薄薄的白纱。
白纱之后,一双桃花琉璃目平静的望着前方的背影,干净,清澈,专注。
这是第一次,他那么认真的,注视着这位哥哥的背影。
---
君悦似乎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到了刚刚魂穿过来时,被送到恒阳做人质,过着又无聊又苦逼的日子。
每天陪着她的,不是一个一问三不知的老太监,就是一面冰冷的墙壁,以及那座庭院里那口哑巴深井。
后来突然跑来了四个型男,那是她这一世的哥哥送去给她的护身符。后来被她分派到各国去,建立起了严丝密网的蜂巢。
其他三人她都快忘了他们长什么样了,却唯独房氐,是一直跟着她。
从恒阳到赋城,到楚国,到太安,他与她形影不离,秤不离砣,感情深厚。
“少主,你都多大了,还玩捉迷藏的游戏。”
又空又冷的芳华苑里,房氐很是无奈的说。
一旁的老太监桂花也附和,“就是,二公子你都是快要说亲的人了,咱能不能成熟一点啊?”
君悦翻了个白眼,“老子被困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跟谁说亲啊,跟你,还是跟你啊?”
老太监嘤嘤的捂脸跟个小媳妇似的害羞,“二公子,你又调戏人家。”
房氐也是轻轻咳了声,微微转过头去,不太自然道:“少主别胡说,会毁了您的清誉的。”
君悦切了声,表示无趣得很。
她看着房氐微不可见的慢慢变红的耳根,真是佩服这个时代的孩子。二十好几的人了,被人说“要跟你成亲”还脸红。
到最后,两人不得不配合她这个主子,玩起了幼稚的捉迷藏。她和桂花躲,房氐找。
然后,她更加幼稚的躲在了一个衣柜里。
房氐一进房间,激光眼突突的从左扫到右,然后很自信的双臂环胸,道:“少主,那柜子都二十几年不晒了,你躲在里面也不觉得臭?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里面。”
君悦不作声,觉得对方是在炸她。
然而等了一会,外面却再没有声音传来,君悦以为是自己猜对了。房氐见柜子没动静,肯定走了。
正当她准备打开柜门的时候,柜门却先一步被从外面打开了,房氐熟悉的脸赫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两人之间不过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君悦嘴角抽抽,尴尬极了。
然而房氐却是一脸疑惑,“奇怪,没有?我还以为是躲在这呢!”
君悦一脸懵逼,什么情况?
却见房氐已经转身,满屋子的找他,床底,房梁,屏风后面,连浴桶都探手进去,看看她是不是躲在水底里?一边找还一边喊:“少主,少主,我看到你了,快出来。”
期间不知道经过她面前多少次,却次次都忽略过。
“我不是在这吗?”君悦纳闷的出声,却惊讶的发现,她的声音,出不来。
她本能的要抬手,摸上自己的喉咙。但是,她连手也动不了了。
她立马反应过来这个柜子的不对劲,想要冲出去,然而腿也动不,整个身体都动不了。
就像被人定了穴一样,她全身上下就眼珠子能咕噜噜转着,看着房氐满屋子的找她叫她。
四周突然一片黑暗,她吓得“啊”的喊了一声,自然什么声都喊不出来。就像被封住口的气球,所有的气都集中在胸腔里,胀得她难受。
然后,她就看见正前方,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向她飘过来。
没有人,只有一双眼睛。
绿眼睛就停在了她的眼前,与她的鼻尖不过一根手指的距离,幽幽的看着她,无形,无声,令人毛骨悚然。
君悦别说动了,连气也不敢喘,闭紧嘴巴憋着,手心、后背、额头,冷汗涔涔。她能清晰的感受到,身上下雨的感觉。
突然的,那双绿油油的眼睛忽然幻化成一张血盆大口,朝她猛地扑了过来。
胸腔内积攒了这么多的气终于在这一刻得到完全的释放,君悦猛地开口,“啊”的一声冲破了腐朽的柜子顶。
“唰”的一下黑暗瞬间退去,就像在黑暗中突然开灯一样,君悦眼睛再次不适应的闭上。
等再睁开来时,便看到了熟悉的明亮的阳光,以及满身是血的房氐。
房氐笑吟吟的看着她,说:“少主别怕,属下会一直保护好你的。”
君悦刚想说“好”,却顿时睁大了双眼,倒吸了口凉气。
刚才的那张血盆大口,正从房氐的后面,朝他扑了过来。
君悦再次听到自己冲天的一喊:“啊--”
人醒了过来。
四十三章 扶我一把
君悦这一觉,睡得很长,也睡得很累。
好像睡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好像在睡梦中跟人打了一觉。
睁开眼,入目所及,是奢华的帐顶。
说是奢华也不为过,因为帐帘是光滑的缎面。微风浮动,光滑的缎面上下起伏,犹如海的波浪。
帐帘内侧有串珠自帐顶一直垂落到床沿,垂珠有白有红,有黑有紫。
帐顶的中间吊着一枚人头大的金丝球,金丝球雕刻精致,价值不菲。君悦知道,这是富贵人家用来盛香之用。
这房子的主人,非富即贵。
她微微动了下自己因为睡得有点长而麻木了的身体,发现很艰难,整个人就像梦中那般被点了定穴,完全使不上力气,动弹不得。
“姑娘醒了。”
耳边传来一声甜甜地欢喜,君悦眼咕噜转去,见是一个穿着粉红衫,梳着双丫髻的二八少女。
“你是谁?”君悦本能的一问。
然而说出的话,却是沙哑囫囵。就像一个破风箱一样,发出呼啦难听的呜咽。
粉红衫女子自然听不懂,“姑娘说什么?”
君悦的喉咙里好像卡了把刀子,每张开一次嘴巴,每说一个字,都像在挤最底部的牙膏似的艰难,而且干烧撕裂,疼痛难忍。
“水。”她急需水。
“睡?”粉红衫女子蹙了一下眉,继而反应过来,“姑娘是要喝水吗?”
君悦朝她眨了下眼睛,女子急忙倒水去了。
君悦被她抬起了脑袋,一连喝了三杯水,这才觉得干烧撕裂的喉咙好受了些。
“能扶我起来一下吗?”她的声音虽然还是沙哑得像老妪,但总算还清晰。
粉红衫女子照她做了。
身体一动,君悦便觉全身都痛了起来。每块皮肉好像都在经历着热铁的狠烙,每根骨头好像被打碎了再接合,接合了再打碎。每根神经好像正在被人恶意的拉扯,头皮也被人揪着,痛到了几近尿失禁。
“嗯...”
她忍不住的闷哼一声。
粉红衫女子提醒道:“姑娘身上的伤很重,可得小心些。不如姑娘先躺着,奴婢去叫太医过来。”
君悦全身每个细胞都被疼痛折磨着,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话中的信息。
粉红衫女子说完,就要转身出去。
“等等。”君悦却是哑声叫住了她。
女子停了下来。
君悦这才看向自己暂住的这个屋子,金丝楠木的架构,雕花的窗棱,月影的纱帘,墙上的名画,博古架上的各种摆件明器,就连她刚才喝水用的汝窑,无一不是精致,无一不在透露着这屋子主人非常有钱。
视线落在自雕花窗棱照射进来的一片阳光上。
窗外的阳光虽然不够灿烂,甚至还带了点凄凉的萧瑟。然而君悦就像沙漠中干渴的人遇见了甘霖一样,迫不及待的想要冲出去,好好沐浴一番。
“扶我出去一下。”
女子为难,“可是姑娘的身体...”
“无碍。”君悦打断道。
女子无奈,小心翼翼的扶着她下床,替她穿了鞋,然后扶着她一截一拐一步一蜗牛的朝外面的阳光走去。
看着不过二十步的距离,三秒钟就能走完。然而她却花了小半刻钟的时间。
跨过门槛,走到廊下,她扶着廊柱,终于将自己沐浴在这片温暖的阳光中。
“姑娘喜欢晒太阳。”一旁的粉红衫女子笑言。
君悦佝着背脊,一手扶着廊柱,一手曲着举起,掌心面对着阳光。下巴微抬,眼睛有些不适应的眯起。
掌心上传来的热度,流经身体的各条经脉,传遍四肢百骸,令她疼痛的身体得到稍许缓解,冰冷的血液也渐渐的有了温度。
“我从没有哪一刻,如此的贪恋这阳光。”
在柚原的时候,她以为她这一生,再也感受不到这样温暖的阳光了。
她一直以为老天爷把她弄到这个地方来,是来让她当主角的。
而主角,是永远不会死的。
然而当体内的血液在渐渐流失,当身体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当五官不再有感觉的那一刻,她才反应过来,老天爷这个破导演,从没亲口承认过她就是主角。
所以,她是会死的。
而且是不得好死。
一想到她这一世还没到三十岁就横死,尼玛活得还没上辈子长呢,她就满脑子的不甘心。
结果呢,香蕉你个巴辣,她最后还是...没死。
所以导演,“我到底是不是主角啊,给句话呗!”
若是主角,凭啥被戳戳砍砍,不是有替身吗?
“陛下万安。”
耳边传来粉红衫女子的声音,君悦低头看她,她已经跪了下去,低头行礼。
君悦的视线转向正前方,阳光之下,男人身着一身深蓝色常服,金边镶嵌,云纹呈祥。身躯凛然,轮廓刚毅,盛气逼人,屹立间散发着傲视天地的强势和威严。
君悦并不惊讶,淡淡的笑了笑。“容霈之。”
她想起了刚才在屋内时粉红衫女子说的“太医”,还有出来时看到这院子的格局,当时她就已经有八分猜到自己身处的地方了。
再加上女子称呼的“陛下”,以及容霈之那张只在画上见过的脸,她终于确定自己现在所处的,正是吴国都城丹僼,吴帝的皇宫。
厉害啊!她这睡了一觉,就从姜离的柚原,跑到吴国的皇宫来了。
吴帝负手走到她面前,刚毅的脸上也带了微微的笑意。
他上下扫了她一番,道:“看来叶姑娘的恢复能力,比朕想象的还要强啊!”
“没办法,挨打习惯了,生命力就得顽强。”她玩笑道。
“不过这次,你差点被打死。”吴帝似乎觉得说错了,又改道,“不对,你已经死了,是朕把你救回来的。只是令朕想不到的是,叶姑娘竟然是个...女人。”
他在“女人”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当初太医说她是个女的的时候,他还一度以为他救回来的是个假姜离王呢!
“这个世界上,让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去了。”君悦淡淡说完,然后转身,要往屋内走去。
刚走了两步,她侧头看了地上的女子一眼。皇帝未让她起身,所以她还得跪着。
她没有那个权力要求吴帝让她起身,也不会越俎代庖叫她起身。所以她只能看向吴帝,“吴帝陛下,能否劳驾扶我一把啊?”
她全身实在太他妈疼了,自个走不了。
而且,就这么晒了会太阳,对她这个重病患者来说好像有点晒过头了,头有点晕。
吴帝一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他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要求他扶人呢!
跪着的女子吓了一跳,忙直起腰道:“陛下,让奴婢来。”
“不用了。”吴帝拒绝了她,上前一步,两手有些别扭的一手扶着患者的一边肩膀,将人扶进殿内。
临走前,他还吩咐那女子,“去把太医传来。”
四十四章 重获新生
躺了太久,君悦实在浑身难受。可身体的力量又支撑不住她站着,所以她只能折中的坐在了一张半躺的摇椅上。
太医很快到来,又是把脉又是检查,上下其手一番捣鼓,最后跟吴帝说:
“没什么大碍了,命是绝对能保住了,接下来就是好好养,没个一年半载是好不了的。而且她这一次伤得太重,需得补钙补血,补铁补锌...总之,要大补。”
等太医走了,吴帝又遣散了殿内所有宫人,这才在她旁边坐下,问道:“太医的话可听见了?”
君悦面无表情的望着房顶,淡淡嗯了声。
“你这一次的伤,大小十余道。其中三刀两箭,是直切要害...”
君悦轻声打断道:“你不用细数我身上有多少个窟窿,还觉得我不够惨吗?”
吴帝挑挑眉,“那叶姑娘想知道什么?”
“我姓叶啊?”
“是啊,叶新。”
叶新,君悦嘲讽一笑,重获新生的意思吗?
好像也的确是。
容霈之喝着茶,凛然的眼睛打量着她。
他没真正见过她做男子打扮的样子,只在画上见过静态下的人。那时他便觉得这人气宇轩昂,飒爽英姿,肆意张扬,倒与传闻一般无二。
而今看着她一身素白,披头散发,眉宇间尽是女子的柔情,甚至还多了一股病态的美,却与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这样一个柔弱,走个路都需要人扶的女子,真的是那个驰骋沙场,纵横天下的姜离王吗?
当然,她现在不是病态美,她是真的病了。
“看够了吗?”对面凉凉的声音传来。
容霈之收回目光,倒也自然。“你想知道什么消息,朕都可以告诉你。邕城的,赋城的?军中的,朝中的?”
君悦缓缓的闭上眼睛,很是疲惫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
吴帝一怔,继而了然。
她现在只怕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更乱吧!
“好,那朕就先不打扰了。”吴帝站了起来,习惯的负手在后,看了她一眼,“你好好休息,需要什么就跟下人说。”
“多谢。”
这一句“多谢”,似乎只是回应他的这句话,又似乎包含了很多。吴帝不想深究,转身离开。
君悦听到了他离开的脚步声,听到了他跟外面的下人说着什么。再之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说的没错,她现在的脑子里就是一团被加菲猫扯过的毛线团,一团乱麻,找不到头绪,想要解开反而打结。
没一会,她就气力不济,沉沉又睡了过去。
然后,她又做梦了。
梦里刀光剑影,血溅三尺。
---
连琋带着幂蓠出现在公孙府门口的时候,关月已经早早在等候了。
“容大人。”关月向前行礼,而后做了个请的手势,“请随在下来。”
关月指的方向,却不是公孙府内,而是府前的另一辆马车。
关月亲自替他撩起车门帘,请连琋坐进去。
连琋只是怀疑的看了那马车一眼,倒也没有犹豫的直接坐上去。关月放下车帘,跳上前面的车辕,“吓”了一声,驾马朝南门而去。
马车咕噜噜,一直到了南城郊外。
车子停下来时,门帘再次掀起,关月那张熟悉的脸再次映入眼帘。
“容大人,到了,请下车。”
此处偏僻,杂草蔓延。然而在他们面前,却伫立着一座突兀的废宅。
废宅破败,墙上裂开了几道弯曲的裂缝,蔓延着青黑的苔藓。两边的墙角已经被雨水冲刷的破了两个大洞,草比人都高。墙顶上,几只乌鸦正好奇而又贪婪的望着他们。
连琋微微抬头看去,正门牌匾上隐隐现出两个用笔墨写出的黑字。
义庄。
停放无人收尸的地方。
连琋心尖一颤,脚底蔓延上一股阴凉。
“容大人,我家主子就在里面。”关月道。
连琋深吸了口气,稍稍提起衣袍,迈步走了进去。
院子里很脏乱,依旧杂草丛生,且已干枯。正前方是一座正堂,只见架构,不见门和窗户。
进入正堂,一股腐臭之气扑鼻而来。连琋不适应的顿了一下脚步,倒也没有捂鼻转身离开。
最先见到的,是背对着他的公孙展,依然一身红装,成了这破败诡异的义庄里唯一一抹鲜亮的颜色。
他的前面,有三座石台,每一座石台上,都盖着一块白布。白布鼓起,显现出人体的形状。石台两边往左右延伸的,依然是一排整齐的尸体,一二三四...足有二十几具。
“他们是谁?”连琋两手不禁紧握成拳,问道。
“关月,”公孙展朝后喊了一声手下,“掀开。”
“是。”关月应下,走过去一块块白布的掀开,露出白布下死灰的面孔来。
有熟悉的,有陌生的。
但,没有不愿看到的人。
“这些人,应该就是当日君悦离开赋城时所带的人,有蜂巢的人,也有军中的人。”公孙展道,“而他们现在,都变成了死人。
我曾猜想以君悦的性格和能力,她的失踪,多半是玩心一起,跑哪快活逍遥去了。但现在看来,当初真是大错特错。
这些尸体,是我在柚原的某处山坡下挖出来的,不是被刺穿了心脏,就是被割了喉咙,十分惨烈,想必是经过一番殊死搏斗。”
连琋紧紧的攥着拳头,幂蓠后的一双桃花琉璃目闪过一抹惊慌。“还有吗?”
公孙展没有回答他,上前几步,很是恭敬的亲自掀开了石台上两人的白布。
而后,他站在未掀开白布的石台前,面对着他,清冷道:“看一眼吧!”
连琋摘下头上的幂蓠,干净的白靴移动上前,石台上的两张脸一寸一寸的映入他的视线中。
“他们...”他惊讶道。
公孙展明显见到他脸上的惊讶和不可置信,熟悉的轮廓上虽然还有天花遗留下来的深褐色斑点,但一双眼睛却是一如既往的干净清明。
无论历经多少沧桑,这个男人给人的感觉,总是一副天真善良,简单干净。用君悦的话说,就是人畜无害。
“他是君悦身边的一等暗卫房氐,我们都熟悉,是一等一的高手。另一个要么是流星,要么是流光,他们俩是双生子,我不确定是哪一个。”公孙展道。
这两个,是她到哪都带着的护卫,与她走南闯北,形影不离。
而现在,他们却躺在了这里。
那么君悦...
“他呢?”连琋问向公孙展身边还盖着白布的那人。其实他猜到了,只是不愿意相信。
“她...”公孙展话头卡在喉咙,再吐不出来。
四十五章 这不是她
当那一张脸自额头,到眼睛,到鼻子,到下巴,到脖子,一寸一寸的呈现在连琋面前的时候,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这张脸,化成灰他也能认出。
大半月前,她还出现在他面前,笑意吟吟的数落他像隔壁村的王麻子。
她还为了他用血抄写经书。
她还承诺要给他做蛋羹。
她还没好好的,跟他道个别。
那个总是意气风发,总是张扬自信,总是喜欢调戏他的女人,怎么变成了眼前这个皮肉腐烂,散发着臭味的的尸体?
不,不会是的。他如是催眠着自己。
他一步一步,很冷静的走过去,非常的冷静。
好像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到了石台的边缘处,与公孙展对站石台两侧。他直视着石台上的人,很冷静很冷静的观察着她的每一个细节。
眉眼,的确像,半边脸颊上有一道巴掌长的刀伤,伤口皮肉外翻,里面嵌了泥土,边缘处已经开始腐烂。嘴唇惨白肿胀,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脖子下平平,没有喉结,是女子无疑。
“把她衣裳脱了。”他突然道。
公孙展眉头一蹙,看了他一眼。却很快的明白过来他想要干什么,转头朝关月点了点头。
关月毫不犹豫的走过去,也不避讳也不嫌弃的撸袖,三两下的就解开了女子的上衣。
女子身上伤痕累累,刀伤剑伤箭伤不计其数,刀刀直中要害,惨不忍睹。
“把她翻过来。”连琋道。
关月照做。
连琋只看了女子的后背一眼,便立即抬起眼睛,直视着公孙展,十分肯定道:“这不是她。”
公孙展微皱眉头。
连琋继续道:“她纵横沙场这么多年,身上哪个地方有伤,我一清二楚。这个女人,她身上虽然伤痕累累,却全部都是新伤,一点旧伤都没有。她不是君悦。”
关月瞳孔里的眼球毫无预兆的抖了一下,啥?
什么叫“她不是君悦”?
这分明只是一个长得和王爷有点像的女子,她本来就不是王爷。
嗯?不对,容大人的话,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公孙展微微低头,抬手捏起白布一角,重新盖上女子的脸庞。又抬手示意关月,把其他人也都盖上。
继续道:“我虽然不如你清楚她身上旧伤的位置,但有一处我却是知道的。当年在恒阳,她跟启麟比武时,曾以后背将启麟逼至墙角。
启麟要比她高许多,心脏的位置却正好是她琵琶骨的位置。所以,她以自身之剑,反手刺穿了自己的琵琶骨,一剑穿透,剑尖直取启麟的心脏。
那一场比试,最后以平局告终,她和她的手下得以离开了恒阳,却留下了一道永远去不掉的前后对称的疤痕。
新伤容易制造,但旧伤是经过经年累月的沉淀,造不得假的。只是可怜了他们...”
他的视线看向另一侧两张石台上的人,惋惜道:“当年她不惜以命保护的人,如今也同样以命保护着她。此心此意,感天动地。就是不知茫茫人海,他们保护的人现在到底在哪?是生是死?”
主上下落不明,房氐身死,蜂巢这一次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真的不知道在哪,又弄个假的来骗我们,对方这是何意?”关月忽然插话道。
公孙展看向弟弟,嘴角清冷一笑,“是啊,你说什么意思?”
连琋没有回答他,看着他这熟悉的笑竟是从一张陌生的脸上露出来,当下便觉得心酸,转身走向了门外。
公孙展看着他近乎是逃避的背影,无奈的摇摇头,吩咐关月道:“回去找人来,把他们都厚葬了。”
关月应下。
“还有,这个女子,另葬在一处吧!别玷污了这些人的衷心。”
他们用生命保护的主子,不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虽然,她也的确无辜。
可这乱世里,最不缺的就是无辜的死人。
公孙展走到院中,与弟弟并肩而立。连琋又戴上他遮脸的幂蓠,他看不到他的神情。
“可以肯定,君悦现在应该还活着。”
公孙展分析道:“弄个假的来糊弄我们,就是不想让我们去查真的在哪里。但从里面的那些尸体来看,她应该是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
连琋接话,“我不明白,我在找人,你也在找人,为什么最后先找到的是你?是你更幸运,还是对方只想让你找到?”
“我更倾向于第二种。”
“理由呢?”
“从对方的目的来分析,或许是想利用我,掌控姜离朝堂。或许,想让姜离乱起来。”
公孙展接着道:“君悦最信任的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你掌兵,我掌政。君悦一死,你我必定会陷入无休止的权力争夺中。
没有人会想到扶持糯米团上位,因为他不过是个五岁的稚儿,最后手握大权的依旧是我们这些朝臣。”
连琋接着道:“所以,姜离接下来会乱,会非常乱。而姜离一乱,最大的受益者会是谁呢?”
“如此一推,我们或许能猜到,君悦现在人在哪了?”
秋风萧瑟,魂归故兮,道不尽的惨景凄凉。
回去的时候,两人同乘一辆马车。
却在进城不过一刻钟时,遇上了一辆标识着王室的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
只有王室中人出行,才能乘坐带着王室标识和规格的马车。
“是南宫素寰。”连琋道。
如今君悦不在宫中,房绮文从不出宫,糯米团在公孙府上,此时还会自如出入王宫的,只剩下那位君悦的姐姐,南宫郡主。
公孙展疑惑,“你这一得天花,她就出宫避祸。如今君悦失踪,她倒回来了。真是个敏感的时候。”
“对于这位南宫郡主,你了解多少?”
“她是当年佟太妃,也就是君悦的母亲在大兴观抱养的孩子。当时她还在襁褓,之后就一直在佟太妃身边长大。”
连琋不解,“她年纪比君悦要大,今年应该是三十了吧,却为何至今未嫁?”
公孙展答道:“豆蔻年华时,她喜欢的是先世子,也就是君悦的哥哥。
但先世子身份特殊,不得不接受了当年父皇的赐婚,娶了现在的姜离王妃房绮文。郎有情妾有意,奈何情深缘浅。
她居于深宫,本就与男子接触的少。君悦又常年跟男人打交道,对这种女人的事也不曾上心。因而她就一直未嫁,拖到今天。”
连琋幂蓠下的秀眉轻轻皱了皱,“所以,还是来历不明。”
公孙展听出了他的画外音,“你怀疑她?”
连琋摇头,“我不知道。可我出天花,君悦出事,她出宫,这桩桩大事联系在一起,让我不得不怀疑她。”
“她如果真有问题,那你我都该忌惮了。天花,刺杀,这种事她一个人可做不来。”
公孙展沉思了会,忽而沉静道:“你说得对,是该查一查了。”
马车咕噜噜,一直驶向公孙府。
“话说回来,你该跟我明说了,柚原到底发生了什么?”
四十六章 刺杀
“主上,我们掩护你突出重围。”
房氐看着周围涌出的数十名杀手,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杀意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浓重。
从短暂的交手来看,他可以确定这些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各个武功都不亚于他和流星流光。
看来今日,必是一场你死我亡之战。
柚原的上空不知何时飘来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阴沉沉的,好像一只巨大的手掌,慢慢朝他们压下来,势要将他们死死压在手下。
“走不了了。”
君悦深邃的双眸寒冷如冰,两手紧握寒光,手背青筋清晰可见。手掌紧紧攥着剑柄,好像要与剑连为一体。
她话音一落,便见那些杀手的身后,又涌出数十名弓箭手来,箭已在弦上,蓄势待发。
总共百余名杀手,除却弓箭手,随便拉出一个都能与房氐流星打成平手。对手百余人,而他们不过二十几人,力量悬殊啊!
“放箭。”
随着对方的一声令下,漫天箭雨就朝他们飞射而来,君悦众人挥剑格挡。
然而即便他们武功再高,也终究是寡不敌众。瓮中之鳖,鳖的下场可想而知。
没过一会,君悦的二十几人就已经倒了大半。
她被所有人护在中间,有些人即便是死了,也要拿着武器抵着地面,撑着自己的身体不倒,以已死之躯,替她挡住一波又一波的箭雨。
君悦看着那些被射成马蜂窝的属下,没空伤心和哀悼,因为她知道,很快她也会是那样的下场。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对方的阵型就是一个圈,而他们就是圈的中心,完全就是活靶子。
房氐明白她的意思,喊了一声:“流光。”
流光会意,在房氐的掩护下踩着一人的肩膀平地跃起,再以飞射而来的箭支作为支点,一箭一踏朝着弓箭手而去。
这个过程,一定要快。
因为不快,就会被对方所射出的箭击落。
人在半空中时,就像一只飞鸟一样,有优势也有劣势。优势就是你可以灵活的改变方向,因为箭一旦离弦,它的方向是固定的,它不能中途像导弹一样绕弯弯。
劣势就是如果你的速度不能比箭快,就只能像飞鸟一样被一箭射穿胸膛,轰然落地。
流光,是她身边轻功最高的人,比房氐还高。
流光脚尖踏着半空中的利箭,在即将靠近弓箭手时,猛然的腾空一番,伸手一抓,便轻松抓住了从耳边掠去的一只冷箭。同时的反手一转,冷箭自他手中原路返回,射中了正前方的一弓箭手。
“啊--”弓箭手应声倒地。
流光越过最前面的杀手,直冲后排的弓箭手而去,数招之间,已经杀死了两名箭手,将对方的围攻打出一道缺口来。
“走。”房氐果断一声下令。
君悦头也不回的,微弓着腰以最快速度,朝着那道缺口奔去。
她知道后面有人倒下,因为在她往前拼命逃的那一瞬间,后面有人替她殿后,替她守住了后背的空门。
近身搏斗,弓箭失去了优势,于是箭雨停了。
紧接着,就是刀剑之间的碰撞摩擦,生死较量。
百名杀手,各个一等一。这或许是他们遭遇的有史以来,最强大的一次刺杀。
等他们终于杀出一条血路,突出重围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
此时,他们剩下的人,不过是她和房氐流星流光,以及另外一个蜂巢之人,一个士兵而已。
精疲力竭,伤痕累累。
“这些杀手,无论是使用的武器,还是武功招数,彼此之间的默契度,一看就是一个路数,出自同一个地方。”
某处隐蔽的矮丛中,房氐气喘吁吁分析道。
君悦手撑着手中的寒光剑,任由流星替她包扎着肩膀上的伤口。“谁那么大的本事,豢养这么多的杀手,还有那些弓箭手?”
她回头看了流星一眼,“行了,别管我了,你也处理一下自己的伤吧!”
流星没有坚持,简单熟练的撕了自己的衣袍,缠上自己的右腿。
经过一场厮杀,几人皆是头发凌乱,脸上身上满是泥土血迹,狼狈不堪,哪还有平日里意气风发的风采。
“这些杀手,应该是从小就接受的训练,从未在江湖上露过脸,而且对方一定财力雄厚。”流光接着分析道。
这种有关杀手的问题,他们最清楚不过。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也是杀手,是君悦的御用杀手。
然而现在,已经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了,逃命要紧。
“流光,你先去前面探一下路。”房氐吩咐道。
流光应下,正准备施展轻功离开时,君悦却忽而叫住他,道:“别往南,往北。”
“往北?”房氐不解,“不是应该往南去邕城吗?”
“所有人都知道我此行是去邕城,而且和赋城相比,此处距离邕城也更近。所以,他们一定在前面安排了另一批杀手等着我。我们现在人手不足,不宜硬拼。我们往回走,去最近的联络点,传信求援。”
君悦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再加上身体失血过多,脑袋有点缺氧。说完时,人支撑不住的垂下头来。
“主上没事吧!”房氐担忧道。
君悦瞥了他眼,加重了语气道:“你看我这样像没事的吗?”
见她脸色虽不怎么好,但说话的力气倒还足,房氐也稍稍放心了些,回头对流光道:“照主上的意思办吧!”
“是。”流光应声而去。
等待的短暂时间里,几人都不再说话,都在集中精力的努力歇息,恢复元气。
逃得了一时,不代表就安全了。
约摸一刻钟之后,流光回来了。“前面没有异样,应该是安全的。”
君悦几人各执武器站起,“那就快走吧!”
房氐和流星脚尖搓搓地面,将草叶上沾到的血迹小心翼翼的擦干净,掩盖行踪。
六个人,流光在前开路,领着众人。
君悦正准备跟上时,忽而一个声音突然传来:“主上,你看。”
说话的,正是活下来的那另一个蜂巢的人。
君悦本能的抬头,顺着他的方向看去。
然而,前方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她立即反应过来。
却正时,她听到了房氐惊慌的一喊:“小心。”
君悦正回头时,还来不及反应,眼前已经晃过房氐的脸,正好挡在了她的前面。君悦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往他后背看去,一把明亮的匕首正刺向他的腰部。
这样千钧一发的情形下,一般人的反应是什么呢?
是吓住了动弹不得?还是即便已经反应过来了,也装作没反应?
“让开。”君悦却是手上本能的,大脑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的,直接推开挡在她前面的房氐。
她前世所接受的教育,是人人平等。无论是主子下属,在生死面前,生命都是公平的。她没有资格,让别人去替她挡住属于她自己的劫难。
所以,那把明亮的匕首,刺中了她的腹部。
“噗...”尖刺入肉的声音。
“呵...”君悦抖了一下身体。
人,惊醒了过来,满脸冷汗。
四十七章 千刀万剐
公孙家在赋城内的四座青楼同时走水,楼内之人无一生还。其中死的不仅是女妓小厮,还包括到那里买欢的男人,包括平民百姓,也包括有钱有权的贵族。
紧接着,公孙家拐卖妇女、逼良为娼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百姓哗然,全城瞩目。
自拐卖妇女的消息一散播出去,姜离各地无故失踪女儿妻子的家人纷纷赶到京城,聚集在府台门口,要求官府替他们寻回自己的亲人。
杨白山和梅书亭忙得焦头烂额,他们本就是刚进入仕途,根基不稳,势力有限,能力不足,经验尚缺。这一提携就从九品的业人一下子连跳四级,成了五品的代府台,还真是有点吃不消。
以前想着他们出身寒门,这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却没想到这光明来得这么突然,到此时才发现自己能力有多欠缺。
高位不是那么好做的,那个高高在上的王更不好做。
王宫中,君悦站在良医所门口,看着换了统一宫女服饰的摇映小榭一众姑娘,个个皆是貌美如花,水样年华。
良医所的大夫正在为他们配药,解他们身上的毒。
南宫素寰正在与他们说这话,安慰他们的情绪。
良医所医正孟元吉走过来,道:“这药只能暂时缓解他们体内的毒而已,最重要的还是要靠他们自己。其实严格来说这不是毒,是一种能够令人上瘾的药物,每个月定期有解药来缓解。如果没有解药,她们就会非常痛苦。甚至有人承受不了那痛苦,宁愿死去。”
君悦问道:“是不是类似五石散那样的东西?”
“没错,但她们中的,并非是五石散。”
“听你的意思,就是说吃着你配的药,还有就是挺过每个月的发作,他们就会慢慢的好起来?”
君悦的声音不小,正在吃药的一众女孩都听到了。
孟元吉道:“理论上是这样,但是王爷也知道,医者治病,从来不敢把话说满。”也会有意外的时候。
君悦明白,别说古人,就连现代的医院里,哪个医生敢对病人打包票把话说满。
她转头看向正在看着她的一众女孩,“都听到了吗?”
众女孩有说“听到了”有点头。
杨小翠站起身道:“可是王爷有所不知,这药发作的时候太可怕了,仿佛全身被千刀万剐一样的疼,没有多少人能够承受得住的。”
楼里那么多的姑娘,没一个敢跑,就是因为一旦跑了就没解药,而那痛苦非人能承受。
君悦看向她们,声音清丽自信。“千刀万剐,说到底也只是身体上承受的痛苦而已,难道还能比你们被迫承欢男人心里所遭受的痛苦还要可怕?
你们中,有乡下的村姑,有富贵的姑娘,谁不是家里父母的掌上宝。你们承受不住千刀万剐的痛苦,可曾想过家里父母因为思念你们哭瞎了的双眼,发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孔;
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有多幸运,四座青楼里,你们是唯一能活下来的一批人。难道就因为一句承受不住,就要辜负了老天爷给你们重生的机会吗?”
少年字句铿锵,愤慨激昂。
良医所里所有大夫都聚集了过来,被这少年的气魄感染了。
“本王当年在恒阳为质,尚且需要跟畜生争夺生存的机会。你们呢,给你们机会活着,你们难道都不想活了吗?那还不如一把火烧死了算了。”
“君悦。”南宫素寰低声制止,这话说得过重了。
君悦不理会她,继续道:“我告诉你们,在这乱世中,每天都在死人,死真的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老天既然给了你们重生的机会,那你们就好好的活着,活给那些曾经害过你们、看不起你们、把你们当畜生的人看,告诉他们你们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谁也不能摆布。”
梅书亭静静的站在良医所的门口,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立志昂扬。
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谁都不能摆布。
这是这个自信张扬的少年,坚守的人生信条吗?
他的心,莫名的动了,他想要追随这个少年。
因为这样的信条,人才是人。
是人活着的真正意义。
耳听少年喊道:“告诉我,你们想不想活?”
一众女孩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没得到回答,少年声音加大的再喊:“想不想活着出去?”
女孩们有了反应,稀稀落落的回道:“想。”
“大声点,我没听到。”
“想。”又有几人回应,声音加大。
“再大点声。”
“想。”所有人都出声了。声音充斥满院。
“再大声。”
“想。”这一声,响彻夏日凉凉上空,二十几个女孩子的声音像敲响的钟声,撞击这每个人的耳膜,震撼着每个人的心脏。
力量的伟大,不分男女。
她们想活着,想活着出去,想掌控自己的命运。
“想。”不知道是谁慢了半拍的一喊,在洪亮的声音结束后响起,显得很突兀。
关键是这声音......
众人抬眼看过去,一个身穿良医服饰的大夫正惊讶的捂着自己的嘴巴,有些不知所措。
君悦眼睛一转,道:“你想什么想,我问的是女孩子,你也是?”
“哈哈哈......”女孩子们突然的爆发出银铃笑声,瞬间散去刚才严肃的气氛。
那大夫脸上一热,结结巴巴道:“我...我也不...不知道怎么的,就激动了。”
边上的其它大夫暗自点头,其实他们也激动了,只不过没失态到出声而已。
君悦笑道:“人家激动都是手舞足蹈,要不你也来一个?”
那大夫脸变猪肝,苦吧了脸道:“王爷,你这不是为难我嘛!”
“本王今天心情好,不为难你为难谁?”
一群女孩子也跟着起哄,“梁大夫你就跳一个嘛!”
“是啊,就跳一个。”
“快快,肯定很好看。”
那大夫脸苦得都快哭了,他一个大男人跳什么舞啊!“别,不是,不行......梅大人。”
他脸一喜,看到了救星似的,忙道:“王爷,梅大人找你有事呢!”
君悦转头看去,梅书亭正翩翩走过来。
她好奇,“什么时候来的?”
“也就一会。”梅书亭见礼后,道:“禀王爷,府台近几天来了不少百姓,要求官府帮他们寻回失踪的女儿。”
话一落,女孩子们激动了,纷纷跑过来期盼问道:“是吗,我们的父母来了吗?”
“有我阿爹吗?”
“由我阿娘吗?”
“我要出去,我要见我阿娘。”
......
梅书亭被一群女孩子围着,险些透不过气来。他哪里知道有没有他们的父母,他又不认识。
“都别吵了。”君悦制止了他们的盘问,冷声道:“都回去好好休息吃药。”
有人道:“不,我要出去,我要见我阿爹。”
她一说,其他人也纷纷跟着嚷着要出去。
君悦强硬道:“你们都想出去是吗?好,那我告诉你们,在你们体内的毒没有解,病还没好之前,谁都不准踏出去一步。外面成百上千的父母中,有可能就有你们的亲人。有本事,你们健健康康光明正大的走出去。”
“可是......”
“没得商量。”
希望,是一个人坚持的动力。尤其是这希望,触手可及。阅读最新章节请关注微信号:rdww444
四十八章 落井下石
半个时辰之后,君悦终于走出了浴室。
仿佛连日来的阴霾和污秽被一洗而空,全身有说不出的舒爽。
只是,刚走出浴室没几步,她擦拭头发的动作就一顿。殿内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正背对着她。
君悦很快恢复自然,边擦拭着发尾边走过去,道:“陛下莫非有喜欢听人墙角的癖好?”
吴帝转过身来,看着焕然一新的女子,微微一怔。
数日不见,她跟那日病恹恹的样子可真是判若两人。现在的她,的确如传说中的那样,明媚张扬,英姿自信。
身上有伤,她的动作还是有些迟钝,然而眉宇间那种自信张扬的感觉,却不是苍白可以掩盖的。她一颦一笑,一语一动间,无不显示着她深沉的城府,玲珑的心思。
她看似是在随意打听他这个人,但其实她是在探知来恩殿和皇宫的情况。
“你若想知道什么,可以亲自问朕。”他道。
君悦凑近他,小声道:“你可比桑葚那丫头难糊弄多了。”
她凑过来得快,离开得也快,吴帝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经悠悠自在的坐在摇椅上了。鼻尖萦绕着女人刚刚沐浴过的芬芳,以及身上淡淡的药味,令他控制不住的心神荡漾了一下。
这个女人...
她故意的吧!
却见她低着头捣鼓着自己的头发,完全没有要对他勾魂摄魄的意思。好像刚才那一举动,那一句顽皮的话,不过是再自然不过的而已。
她平日里与那永宁王相处,就是这副姿态吗?
“朕是不好糊弄,”他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中间隔着一张茶桌。“但只要不涉及军政,朕还是乐意相告的。”
君悦扔了手里的布巾,将头发撩到身后,倾身拿起茶壶倒茶,大口喝了一杯,斜眼看他。“什么都说?”
“是,什么都说。”
他想,她应该急于知道邕城和赋城的状况吧!他都已经准备好说辞了。
然而她却是问道:“你有多少个媳妇?”
容霈之要是嘴里含了一口茶,一定会很不雅的喷出来。
什么鬼?
“很难回答吗?”君悦看着明显怔住的男人,得意的笑了笑。“怕是你自己都不知道吧!”
吴帝为难,这他还真不知道。
不过,他很快自然道:“打听朕的后宫,是有什么企图吗?”
“是啊!这殿里所有的下人都说我会成为你的娘娘,我不先做一点功课,怎么融入你的这个...大家庭啊!嗳,我可是你救命恩人啊,以后你可得对我好点,要不然人家会骂你忘恩负义的。”
吴帝眉尾抖了抖,总有一种自己把自己坑了的感觉。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姜离的情况吗?”他岔开话题去。
“不想。”君悦直接拒绝。她仰躺下来,视线望向斜前方,悠悠道,“我突然发现,这种一身轻的日子,也不错。”
并且是最初,她一心想要追求的日子。
“你就不好奇那些对你下杀手的人是谁吗?就不想报仇吗?”
“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你是怎么那么巧的把我从血泊中救回来的?你别告诉我你有通天的本事,在那之前掐指一算,就算到我会出事。”
“如果我说我本派了人去刺杀你,你信吗?”
君悦挑眉,“信。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那为什么又不杀了?”
“有些事情,偏离了朕预定的轨道。对于不在朕计划范围内的事,朕必须小心行事。”吴帝沉声道。
君悦“嗯嗯”的点了几下下巴,“小心谨慎,是好事。”
吴帝看着她,“其实你明白是谁要杀你,只是你不愿意相信而已,朕说得对吗?”
君悦偏了一下头,深邃的双眸突然间变得寒冷起来。“容霈之,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很清楚。你若想以后能顺利的说服我,就最好不要刺激我。我不喜欢被动。”
吴帝一怔,倒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的揭穿了他的意图。
“还有,”君悦继续道,“不要总想跟我说什么姜离的事,我如果想知道,有的是办法。”
听她这样直白的拒绝,吴帝面上有些难堪,不由嘲讽道:“蜂巢吗?他们怎么没收到消息,说有一批杀手在柚原等着你?”
“这个世界上,你永远防不住一个一心要害你的人。你话别说得太早,焉知哪一天,这种事也会发生在你的身上。吴帝陛下,救人于危难,是你仁义善举。落井下石,可就有失风度了。”
这一番对话,最后吴帝被君悦的一句“落井下石,有失风度”给气走了。
他几十年的皇室教育和良好修养,在她眼中,成了“落井下石”的小人。
他妈的...
君悦见他被气走的背影,很不屑的翻了个白眼。
这么容易生气的?耐性不怎么好。
“姑娘,你怎么把皇上气走了呀?”桑葚自殿外进来,被刚才皇上气哄哄的一张脸给吓得还没恢复过来。
君悦无所谓道:“没什么,皇上想让我做他的女人,我不愿意,他就生气了。”
吴帝要是听到他这话,一定会惊得大跌眼镜:“你胡说八道的本事,朕今日算是见识了。”
“哈?”桑葚惊得瞠目结舌,“您...您..不想..做娘娘吗?天下的女人都想做娘娘,您为什么不想呢?”
“我有丈夫有儿子,我们一家人相亲相爱,我为什么要做他的小老婆啊?”
“啊--”这回桑葚是真被雷劈得定格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君悦也不叫醒她,洗澡过后全身舒服,正适合睡觉。
她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头一歪,眼一闭,没一会就传出了均匀的呼吸。
桑葚老半天才回过神来,看着睡得雷打不醒的人,一时间竟是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
她、有、家、世。
她,她早不是姑娘了..
吴帝气归气,但走后不久,就让石忠按照太医的要求,送了一大堆的补品到来恩殿,还有各种名贵的布料,精致的珠钗,羡煞宫中各位主子。
君悦切了声,“我这睡得好好的,无缘无故就成了你老婆们的公敌,真是够冤的。”
---
赋城,姜离王失踪的消息像龙卷风一样,很快就在大街小巷传开了。
有说她被南楚或吴国抓去了,
有说她被蜀帝启囸囚禁了起来,虐打鞭笞。
有说她听了某处风景不错,跑看去了,
有说她见了个漂亮美男,追去了,
更有说她腾云驾雾,羽化登仙去了...
总之,众说纷纭,五花八门。
虽极力压制,然而姜离的统治者失踪了的消息,还是在军中慢慢传开了,各兵士议论纷纷,人心不安。
邕城府衙的大堂里,几位将领再次集聚,共商大事。
“这都一个月了,人一点消息都没有,难不成真遇上了什么不测?”邬骐达皱着眉头道。
古笙却是坚定道:“我相信王爷,他不是个轻易...死的人。”
武翦大掌拍上他的肩膀,“可你别忘了,王爷再厉害,他也是...血肉之躯啊!”
“那又如何?”古笙不悦的震开他的大掌,“你们跟他的时日没有我长,你们不了解他。当年三大世族围攻,他没有死。
恒阳被屠,他身处其中,没有死。遭遇启麟刺杀,他没有死。虎丘之战,他也没有死。没道理在自己的地界上,他反倒死了。”
众人对视了一眼,沉默不语。
即便事情如他所说的一样,可他忘了一句话。
天有不测风云。
他太相信自己的王了,把他当神一样敬仰,无条件的顶礼膜拜。
可君悦,他终究不是神啊!
“行了行了。”贺啸声出声道,“我觉得古大人说得有理。王爷身边有那么多高手保护,不会出事的。我倒是觉得,以王爷的性格,或许他的失踪是故意而为。”
“什么意思?”邬骐达心急道。
贺啸声道:“还记得王爷走前的交代吗?只守不出,不管别的地方什么乱,哪怕后面的人都死了,哪怕前面是千军万马,我们都得坚守住自己的岗位。这话,你们不觉得有深意吗?”
邬骐达两手一摊,“难道不是因为咱当初打了败仗,王爷教训我们的吗?”
“当时是这么觉得,但跟今天的情形一对,又觉得王爷当初的话,好像是在提前交代似的。”
古笙接话道:“你的意思是,王爷是另有安排。”
“他匆忙退兵,回去探病或许只是假象。”贺啸声道。
这...众人面面相觑,可能吗?
依着君悦那狐狸的心思,好像也的确有可能哦!
“话虽如此,但这只是我们的推测。而现在,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我们的猜测是正确的。”武翦道。
说什么来什么。
恰此时,一名兵士快步跑进来,到几人面前,单膝跪地禀报道:“诸位将军,有封信。”
“信?”
几人立即围过去,邬骐达大手快速的抢过那兵士手里的信封,快速的拆开来。
古笙问道:“信从何来?”
“不知道,刚才守门的衙役在大门口前的台阶上捡到的,并未看见送信之人。”兵士述说道。
信没有亲启者,也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字。
以不变应万变。
几人大惊,“这字迹......”
四十九章 硝烟味
姜离王失踪,朝堂人心不安。
今日是连琋病好之后,第一次去承运殿议事。
众人无不好奇,当他出现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落在了他身上,好奇这位从天花的病魔里挣扎着活过来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他脸上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除了比以前瘦一点之外,倒没有什么变化。
议题无非就是寻找王爷、各项政事的处理、粮草的调集、入冬的准备尔尔,有条不紊。连琋离开朝堂一个多月,大多时候只听不说。
到最后,他看向公孙展,主动提了一个问题。
“公孙大人,如今王宫疫情已除,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小王爷送回来?”
此言一出,承运殿内一时沉静。
他们好像还在反应的路上,天花之疫,异常凶猛,普通人一旦染上,半月之内必死无疑,就连南宫郡主都出宫避祸去了。当初公孙展怕王爷的血脉被殃及,便自作主张将其带出王宫,安置在了自己府内,闲人免见。
如今容源的病好了,王宫疫情已除,的确是该让小王爷回到属于他的地方生活了。
然而公孙展却道:“王宫的确是小王爷的家,可到底宫内就小王爷一个孩子,未免太过冷清了些。
正好本官有个女儿,两人在一起读书作伴,也能增添些乐趣,孩子也能更快乐的长大。容大人,您觉得呢?”
这殿上,谁不是聪明人。
单就两人的一问一答,他们便嗅出了浓浓的硝烟味来。
公孙展最初或许的确是为小王爷的生命安全着想,才将其带出宫的。可当时是当时,今时已不同往日了。
今时,王爷失踪,姜离群龙无首,每个人内心里的算计便毫无保留的暴露出来。
君镜泽即便只是个五岁的奶娃娃,什么也不懂,但他却是姜离内除王爷之外身份地位最高的人。
“这么说,公孙大人是不打算将小王爷送回来了?”连琋淡淡道。
“不是不送,是晚点再送。容大人这病的确好了,可这是天花,非普通风寒。此病凶险异常,难保不会反弹。且宫里人多口杂,万一哪个宫女太监已经染上了却不自知,要是传染了小王爷,那可怎么办?”
“公孙大人多虑了。”刑司司正吕济生道,“容大人患病期间,其住所都是封闭的,根本没有人进出,又如何传染外人呢!”
工司司正孙骁附和道:“吕大人说的极是。况且昨天,王妃还按照佳旭神医的吩咐,为宫里的所有宫人分发了预防天花的汤药。良医所的孟大夫也亲自带了人为宫内所有人诊脉,确定疫情已除,绝无后患。”
“绝无后患?”王昭礼讽笑道,“不知这话是佳旭神医说的,还是孟大夫亲口说的?”
兰若先没好气道:“好了就是好了,事实不就摆在眼前吗,还有什么好质疑的?一句话,人,你是送回来还是不送?”
连琋和公孙展微蹙了下眉,匆忙对视了一眼。
最近因为君悦的失踪,他们都太心焦了,因而忽略掉了很多人很多事。
比如眼前的这个二货,兰若先。
君悦失踪的这段时间,他好像一直都是沉默的,并没有像以往一样,碰上点芝麻绿豆大的事就一蹦三尺高,到处嚷嚷好像要让整个赋城知道似的。
按照他的脾气,君悦失踪那么大的事,他早就坐不住了。
然而,他最近真的很沉默,甚至连面都很少露。
这太不像他的风格了。
梅书亭应他道:“公孙大人已经说过了,不是不送,是晚点再送。”
“怎么的,你们是想扣押小王爷做人质吗?”兰若先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公孙展冷声道:“兰大人供职邢司,还望慎言。扣押小王爷这样的罪名,本官可受不起。”
“你...”
“公孙大人。”吕济生拦住他道,“下属无理,言语冒犯了。”
公孙展投给他一个“老子大人大量,不跟你一般见识”的冷漠表情,道:“吕大人客气。”
他看向孙骁,沉声道:“孙大人刚才说宫内疫情已除,绝无后患,这话本官姑且信之。如各位所愿,本官回去后,便差人将小王爷送进宫来。”
“公孙。”王昭礼和梅书亭不约而同的看向他,表示不满。
如果小王爷在公孙府被当成是扣押人质,那么他回到宫里,不也是被连琋当成人质扣押吗?
公孙展抬手,阻止他俩人,身体转了个方向,面对吕济生等人道:“只是本官有言在先,如果小王爷回宫之后,身体上出了任何问题,可一律与本官无关。”
闻言,吕济生和孙骁对视了眼,又齐齐看向连琋,却见他面无表情的,也不知是什么打算。
这位爷一向话少,看今日,他不过是开了个头抛了个引子而已,之后就任由他们争来吵去,再不说一个字。
虽说有孟大夫看诊,又有佳旭神医坐镇,宫内的天花疫情应该不会再有反复的可能。可,谁能保证绝对呢?
小孩子体质不同寻常人,万一小王爷真的不幸摸到了什么碰到了什么,从而染了天花,这个罪责可不是他们担得起的。
“容大人。”吕济生小声的叫他,却得不来他的任何回应。
公孙展也没再说什么,微微躬身,抬手施礼,而后丢下众人,扬长而去。
梅书亭王昭礼等也赶紧告辞,紧跟出了承运殿。
“公孙,”梅书亭追上他,急问,“可找到了王爷在何处?”
公孙展摇摇头,“整个姜离都找遍了,没有踪迹。我正在扩大范围,只是这得需要时间。”
王昭礼道:“咱们可得尽快找到王爷,不然这姜离无主太久,只怕会变天呐!”
“刚才容源他们已经提出要回小王爷,只怕是已经起了异心。”梅书亭道。
“吕济生孙骁这些老臣,原本就是齐国人,他们自然是向着容源的。可仅仅依靠这几个老臣,还不足以和我们对抗。”王昭礼担忧道,“怕只怕...”
梅书亭接了他的话,“怕就怕他身后的那七万大军。那七万大军,是跟着他来到姜离的,若是他大旗一挥,他们肯定跟着他反。而我们,没有王爷的兵符,根本调不到一兵一卒。”
“你们也别猜了,事情或许不会到那一步。”公孙展道。
梅书亭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我知道他和王爷的关系...非比寻常,可权势面前,谁也不能保证他绝对的不动心。民间兄弟砌墙夫妻反目的例子也不在少数,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公孙展沉思了会,终是轻轻的嗯了声。
秋风萧瑟,天气阴沉,重重黑云压着天边的山顶,总有种压抑的感觉,让人透不过气来。
五十章 大老鼠
一天很平静的就过去了,夜幕降临后,就是夜深人静。
漆黑的深夜,伸手不见五指。
秋风萧瑟,更深露重。
公孙府,门房的两个小家丁缩着脖子,两手拢在袖中取暖,后背靠着廊柱打盹,脑袋一垂一垂的要倒不倒。
大门的房檐下点着风灯,微弱的灯光向四周扩散,虽不能像白天一样的明亮,但也能清晰视物。
夜风一袭,正在打盹的一个家丁冷得打了个抖,陡然睁开眼睛来,恰好看见眼前地上有团黑影一晃而过。
大晚上的看见不明的东西,他不由得心里发毛,一颗心提了起来,赶紧用手肘撞了一下斜靠着他的家丁。
“喂,醒醒。”
另一个家丁睡梦中被打扰,脸上不耐烦的哼哼唧唧,“哎呀干嘛呀?”
“我...我好像看见有什么东西窜过去。”
哼哼唧唧的家丁将紧闭的眼睛微微睁开出一条缝来,看向前方空空如也的地面,不耐烦道:“哪有什么东西?”
“我刚才好想看到一团黑影。”
“嗨,这有什么奇怪的,天上飞来只鸟,不就有黑影了吗?”
最先说话的家丁松了口气,觉得同伴的话颇有道理。要么就是自己看花了眼,要么就是有鸟儿从上空飞过。
思及此,他便心安理得的重新歪了身体,缩着脖子重新打起盹来。
然而他们却不知,那黑影一路进了公孙府的大门,弯弯绕绕,熟门熟路的竟朝着后院而去。
房间的窗户在瞬间被打开之后又迅速被关上,一开一关之间不过是一秒钟时间而已,快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黑影垫着脚尖,借着屋内仅留的一盏豆大烛光,猫腰走向床榻。
床榻落了床帘,厚重的床帘将床内的景象遮得严严实实的,什么也看不见。
黑影慢慢走近,到床榻时,伸手小心翼翼的撩开床帘的一角。
恰此时,一抹明亮的剑光擦着他的手,向他的眉心处刺来。黑影暗道“不好”,果断后退,那帐帘内的剑光也紧追着他上前。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数十名手持武器的护卫冲了进来。黑影以一敌十,一时间房内哐哐当当,噼哩嗙啷。
一刻钟之后,这种乱七八糟的声音终于结束。
公孙展站在门口,冷声道:“看好他,明天我们去见他主子。”
“是。”关月领命,斜睨了被刀驾住脖子的黑影一眼,吩咐人将他五花大绑,并亲自看守。
公孙展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却见床上的小人儿睁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小王爷怎么醒了?”公孙展走过去,在床沿边坐下。
糯米团提溜着眼睛问:“刚才发生了什么吗?我好像听到了声音。”
“没什么。”公孙展将他身上的被子往上提了些,“一只老鼠来偷吃油,结果把油瓶打翻了,所以才有声音。”
“哦,那只老鼠大吗?”
“大,大得不得了。”
“真的?”小人儿来了兴趣,“我能看看吗?”
公孙展笑道:“当然可以。不过现在夜已深了,咱们先睡觉,明天再看好不好?”
“好。”糯米团很乖的躺着。“可是我睡了你的床,那你睡哪呀?”
“我等着小王爷睡着了,就去隔壁睡。放心,这是我家,我有的是地方睡觉。快睡吧!”
糯米团很听话的,乖乖闭上眼睛睡着了,从一还没数到十,就已经传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公孙展默默凝望着这孩子的脸,长得真是又标致又水嫩,简直跟连琋小时候一模一样。然而他性格却是随了君悦,是个好动的主。
这主年纪虽小,却是出奇的懂事。与同龄的孩子相比,早已表现出与这个年纪不符的谦逊有礼,聪慧敏锐。
也真是有什么样的龙凤父母,就有什么样的龙子龙孙啊!
“也不知道你娘,现在可还好?”
---
太阳升起时,就是承运殿每日议事的时辰。
然而今日,承运殿上却同时缺席了两个重要人物。
户司司正公孙展,兵司司正容源。
“怎么回事,没收到两位告假的消息啊!”户司副司贺子林不解道。
殿内有其他官员窃窃私语,“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好像看到公孙大人押着个五花大绑的人往含香殿去了。”
“谁啊,看清了吗?”
“好像是经常跟在容大人身边的那个护卫,叫白什么来着?”
“非白。”兰若先急道。
“哦对对对,就是他。公孙大人看起来好像脸色不太好,也不知这容大人的护卫怎么就落到了他手上。”
兰若先轻蔑的呵了声,“这回倒是有好戏看了。”
含香殿里,连琋和公孙展面对而坐,非白为两人倒了茶之后,就到门口站着去了。
公孙展环视了一下这殿宇,笑问:“你怎么不去广元殿住,倒搬到这来了?”
“历代姜离王才能住广元殿,我以前住在那,是有君悦在。如今她不在,我却还要去住,未免有鸠占鹊巢的嫌疑。”连琋解释道。
“切,你还有嫌疑吗?外人眼里你已经是了。”
连琋不置可否。
这含香殿也是她做世子的时候住的,虽空置多年,但也还有她遗留下的痕迹。
他喜欢清静,这殿里除了小尤子和房绮文拨过来的两个小太监外,并无其他人。
“赋城这里,眼下还算是风平浪静,可军中只怕已是动荡不安,尤其是邕城。”公孙展担忧道。
“这点不用担心。”连琋道,“我已经用君悦的笔迹,给他们送去了封信,相信应该是能稳得住的。”
公孙展一怔,他倒是差点忘了,连琋模仿君悦的字迹,那是仿得神乎其神,难辨真假。
以前他们夫妻都在宫里的时候,每日里很多的奏折其实都是连琋批的,却没人发现端倪。
那么这个隐忧,算是暂时解决了。
公孙展喝了口茶,又道:“君悦她人在丹僼皇宫。”
“我已经知道了。”连琋应道,“大半月前,姜离王宫突然出现了个人,被容霈之派重兵保护。几日前,容霈之给这个人送去了不少的华服首饰,可见是个女子。”
公孙展点头,“据说人进宫的时候,大半个太医院都被容霈之搬去了,想来君悦当时应当是凶险万分。”
想到随她而去的二十几人悉数死去,再联想到容霈之搬了大半个太医院去救她,便可想象当日的柚原,是何等的惨烈凶险。
光是想着,都觉后怕。
“可是据说她已经脱离了危险,却为何不给我们传消息呢?”
五十一章 吴皇后
“叶姑娘,这么多珠钗,您看您要戴哪支啊?”
君悦坐于梳妆镜前,披散着头发,看着面前琳琅满目金光耀眼的珠钗首饰,可真是晃瞎了她的眼。
“这要是拿出去当了,肯定值不少的银子。”她感慨。
身后桑葚扑哧一笑,“叶姑娘有所不知,这些可都是宫造之物。随便拿出去当,可是要杀头的,外面的当铺也不敢收。”
虽然这主曾说过自己已经有家有室,然而就连皇上都称呼她叶姑娘,给她一百个胆她也不敢私自改称叶夫人。
君悦翻了个白眼,“正因为是宫造之物,才更加值钱啊!正经的当铺不收,地下的暗桩都抢着要呢!这过个几千年之后,还成了古董,老值钱哩!”
“地下,暗桩?”桑葚自小在宫里长大,少懂宫外的这些三教九流。
君悦以前没事的时候就经常出宫,专往人多的地方扎堆,社会百态什么没见过。
“就这只吧!”她选了一根很长的白玉簪,簪头纹路似银杏叶。
桑葚笑道:“姑娘真是有眼光,这簪子古朴雅致,通体润白,与您身上的这身流纹丝绸甚是相配。奴婢再为您梳个垂髫分肖髻,既清爽又雅致。”
君悦很无辜的回头问她,“什么是随便分赃髻?”
“哈?”这回愣住的却是桑葚。作为一个女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每日里梳的发髻的名称呢?
“就是...”她好耐心的准备解释。
“唉算了。”君悦却已经不耐烦的挥手,“你别给我整什么髻不髻的了,这样,我教你。”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手拢向太阳穴两边的长发,简单示范道:
“把我这头发中分了,然后从耳朵上边这里编辫子,不用太紧,自然一点就好。每编一股,加一缕头发,一直往后脑勺编,然后两根辫子在后脑勺这里打个结,把这根发簪插上去就好。Areyouunderstand?”
桑葚一开始听着有些艰难,听到最后完全傻住了,两眼愣愣的看着镜子里的主子,一张嘴巴张开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君悦再问:“明白了吗?”
桑葚讷讷点头,“好像有点明白,奴婢试一试。不过这样会不会素了点?”
“我不喜欢顶着一头的金银,遭罪。”
桑葚莞尔一笑,手中木梳缓慢的梳着她的长发,道:“姑娘真是奴婢见过的最特别的人。这宫里的女子,一有件漂亮的首饰,都恨不得戴上绕着皇宫走三圈。主子是想彰显陛下的重视,奴婢是想炫耀主子的赏识。”
“我想,这或许也是这宫里人的生存法则之一吧!”
桑葚梳头发的动作一顿,叶姑娘对皇宫倒好像很熟悉。
不过这句话,她聪明的放在肚子里。
桑葚的手很巧,没一会就梳成了君悦想要的效果,而且比君悦想象的还要好。
“我说,你这手可比现代的那些三流发型师还要好啊!”君悦左转转脑袋右转转脖子,抬手摸着后脑勺长长的玉簪,很是满意。“你说你是伺候你家皇帝的,也没个女人给你练手,你这梳头发的技术是怎么做到一流的?”
桑葚收拾着梳妆台上的东西,笑道:“奴婢在太极殿时,就是负责给陛下梳头发的,所以这手法,可天天练呢!而且姑娘这发式实在简单,姑娘喜欢就好。”
君悦这下无语了。
正好夸到了个老师傅啊!
她站了起来,整了整身上的流纹丝绸,踢了踢盖住鞋面的裙子,有点嫌长。
“这衣裳真是麻烦。”前看不见脚后面又拖地的。
可这已经是所有衣服里面最短的一件了。最夸张的一件,人穿着时,还得有人在后面提着那长长的后摆,跟个孔雀拖尾似的。
想不到活了两辈子,两辈子加起来都快六十岁了,她也有穿女装做女人的一天啊!
而且这一天不是在自己丈夫的面前,反倒在敌国的皇宫里。
“走吧!”
已是初冬,天虽然晦涩,却也有一股苍茫之感。
走出来恩殿,君悦便在桑葚这个向导之下,慢慢的游起吴帝的皇宫来。
吴国皇宫与恒阳太安的皇宫差别很大,毕竟不同的地域,建筑格局也不一样,不过倒是跟姜离有些相似,都是在东泽中东部。
雕梁画栋,大巧不工。
君悦一边听着桑葚的介绍这是哪哪,从这又是通往哪哪,哪棵树有多少年的历史尔尔,知无不言。
行至一座拱桥上时,迎面正好走来一群宫女太监簇拥的三个女人,一看其装束打扮,便知是哪位主子贵人。
在这后宫里走着,遇到的女贵人要么就是皇帝的老婆,要么就是他大臣的老婆。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德妃娘娘,杜夫人。”桑葚行了一个屈膝礼。
君悦本能习惯的欲要拱手行男子礼,却又很快的反应过来,学着桑葚的样子见礼。
不过这姿势她第一次做,真是难看至极。
三人嘴角几不可闻的勾起轻蔑。
吴国皇后是楚国的公主,三十多岁,端庄高贵。德妃与她差不多年纪,而杜夫人却要年轻许多,只怕是比桑葚还小。
“姑娘就是陛下的救命恩人吧!”吴皇后上前一步,细细打量了面前的白衫女子一番。
高挑身姿,白色的流纹丝绸包裹,恬静简单中又不失高贵优雅,乌发不绾高髻,简单拢于脑后,一根粗长的白玉簪堪称画龙点睛。妆容浅淡,尤为自然。
再素雅不过的装束,与前面三人的华丽姿色相比,非但没有落于下风,反而有种凌驾于天地之上的威严之势。
吴皇后内心感叹,不愧是叱咤风云的姜离王。光是眉宇间的那股凌云锐气,便已是她们这些只知道在后宫争斗的女子望尘莫及。
气势这种东西,不是光靠装就能装出来的。
“早闻姑娘大名,今日得以一见,本宫真是三生有幸。”
君悦眉尾挑了挑,她知道她的身份?
“皇后娘娘言重了,这名也不大,至少叶新这名字也没多少人听过。”她笑道。
吴皇后莞尔,“姑娘可别妄自菲薄,你是陛下的救命恩人,便也是本宫的救命恩人。这皇宫,姑娘可自在住着,若是有什么需要,可差人到寿庆宫找本宫,本宫定会竭尽所能替你办到。”
君悦微微颔首,“如此,便先谢过皇后娘娘了。”
德妃与杜夫人同时一愣,暗道:皇后不过随口一说而已,你倒是蹬鼻子上脸,当真了。
吴皇后倒是没什么意外,堂堂姜离王,心胸岂会如一般的女人。
杜夫人凉凉道:“看来再过一阵子,皇后娘娘又有的忙了,咱们可又要添一位妹妹了。”
“住嘴。”吴皇后当即一声轻喝,“陛下还未有所表示,我等便不可胡言乱语,没得坏了人家姑娘清誉。”
杜夫人被当众训斥,面上有点难堪,却又不敢发作,只得委屈忍着。
这不明摆着的事吗?只差一道圣旨而已,有什么说不得的。
德妃到底是较年长许多,立即从皇后的这话中闻出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难道,不仅仅是救命恩人这么简单?
五十二章 坐井观天
与皇后三人分别,君悦和桑葚继续往前走。
“这是昭元别居,是元曦长公主生前住过的地方。”
君悦驻足在这宫殿门前,抬头仰望着“昭元别居”四字,一时五味杂陈。
如果元曦公主不死,而是遵照嘉元帝的遗旨和连琋做了夫妻,现在又会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呢?
连琋的天花,可是吴帝所为?
连琋如果不出天花,她就不会跑回赋城,也就不会...
“..姑娘?”
桑葚加重了声音,又叫了君悦一声。
君悦回过神来,随意的问道:“听说元曦公主花容月貌,却为何到死时,也未曾嫁人呢?”
据她了解,元曦公主与她差不多的年纪。如果她没死,现在也快三十了吧!
“这个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公主及笄之后,就搬到宫外的长公主府去住了。”
桑葚道:“不过奴婢曾偶尔听皇上提起,好像是公主喜欢上了一位男子,见之不忘,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嫁给他。
两年前公主离开了丹僼前往姜离,却不幸在途中病逝。虽然陛下不曾说公主去姜离的原因,但奴婢还是有点了解,公主离开时,随身带着的都是嫁妆。”
君悦嘴角微微上扬,这话,是她自己想说的?还是吴帝交代她说的?
不过,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女子,倒也是个痴情人。
一见连琋误终身。
臭男人你还不承认,你就是个妖孽。
祸害了别人还不够,还跑来祸害我。
“走吧!”君悦迈步继续往前。
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后宫的范围。
路上好巧不巧,碰到了死对敌老对手,权懿。
权懿看到她的时候,明显的一愣,直直看着她,应该是反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是谁,然后再花好一会来接受她是个女人的事实。
君悦习惯的两臂抱胸,歪着头笑道:“我知道我长得倾国倾城,可你一个已婚男人这么直勾勾的看着我,你老婆要是知道了可不好。”
权懿抽了抽脸部肌肉,“叶姑娘真会说笑。你的伤可都好了?”
“没有啊,你没看到我苍白的脸色吗?”
权懿看向她的脸,苍白是没看出来,不过确实瘦了点。而且这一身打扮,好看是好看,但跟他印象中的姜离王对比起来,还是有些别扭。
他还是更喜欢她那英姿飒爽不可一世的样子。
君悦看向他的身后,问:“你这是要出宫?”
“是。”
“能顺便带我出去逛逛吗?”
权懿有些为难,“这...”
没有陛下的允许,他可不敢擅自把这位爷带出宫去。
君悦自是知道他的为难,于是回头对桑葚道:“去问问皇上,我要跟权大将军出宫去散散心,看看他同不同意?”
桑葚没有多言,转身问她主子去了。
君悦正回头来,挑眉道:“走吧!”
权懿一懵,“去哪?”
“出宫啊!”
“陛下还没有同意你出去。”
“咱俩就走到宫门,他要是不允许,我再走回来就是了。”君悦说完,已经抱着胸施施然往前走了。
权懿无语,这不等于是在逼皇上嘛!
皇上有意与她结好,所以在目的没有达到之前,自然不会做任何违逆她意之事。她人都已经走到宫门口了,皇上要是还不让她出去,那以后的合作也更别提了。
他看着她耀武扬威,如一只开屏的孔雀似的得意洋洋,真是觉得又气又无语。
两人并肩走着,期间不时的见到低头行走的宫女太监,他们会好奇的偷偷拿眼瞄她这个生面孔,却又害怕的迅速低下头去。
“你这两年多没仗可打,觉得烦闷吗?”君悦问他。
“烦闷倒不至于,只是我行军打仗久了,一旦闲下来确实不习惯。”他由心道。
“那要照你这么说,等这天下一统,四海升平,你岂不是下半辈子一直都不自在。”
“那要看,我的下半辈子还有多长。你觉得呢?”
他话中有话,君悦笑了笑,道:“命数这东西,自有天定,谁也改不了。我倒是希望你明天就死,可你明天会死吗?”
权懿狼一般的眼睛沉了沉,“姜离王这嘴巴,是越来越毒辣了。”
“没办法,在军中跟一帮大老粗待久了,我要是说话太文明,反倒显得我端着,与他们格格不入。”
两人边走边聊着,不一会就到了宫门。
桑葚一路寻了过来,同跟来的,还有穿着一身便服的容霈之。
君悦好笑的看着他,在两方还有十几步距离时,她远远的喊道:“怎么的,皇上你要跟我们出去?”
吴帝习惯的负手,边稳步走过来边审视了一番她这装扮,表示还算眼前一亮。
她浑身散发着一股逼人的霸气,这种霸气他非常熟悉,是常年的杀伐决断所锻造出来的气流。然而一身素雅恬静的丝绸,再加上白玉簪固定的长发垂于身后,中和了她几分的霸气,多了几分女子的温婉。
君悦小声嘀咕,“你们君臣还真是蛇鼠一窝,都喜欢盯着美女看。”
权懿脸上的肌肉抽动得更厉害,暗道天底下也只有你敢把堂堂吴帝说成是蛇鼠。
吴帝走到她面前停下,沉声道:“朕也很久没出宫去逛过了,今日难得有时间,正好可以跟叶姑娘出去走走。”
君悦巧笑,“你怕我跑了不成?”
吴帝真诚的点头,“还真怕。”
“切,你这丹僼城,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呢,怎么跑啊?再说我要真想跑,你还真未必就能防得住。”
“那叶姑娘要不要试一试?”
君悦很认真的思考,“会有那么一试的,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先出宫查看地形路线。吴帝陛下,你不介意吧!”
吴帝很大方的伸手向前,“请。”
君悦转身,大大方方的在他的“请”下走出了皇宫大门。
吴帝倒不是怕她逃跑,无论是来恩殿、皇宫,还是丹僼城,他都已经做了详细的部署。就算她能逃出皇宫,也逃不出丹僼。
况且,他敢肯定眼下她不会跑。因为以她自身的身体状况,想逃也逃不了多远。
再说,她现在就是逃,又能逃到哪去?
他只是想趁这个时间,与她多接触而已。
丹僼城与赋城一样热闹,高楼临街而立,百姓络绎不绝,小贩叫卖,小孩嬉戏,小乞乞讨,小女温柔。
“赋城与丹僼同为都城,叶姑娘觉得二者如何?”三人并肩而行,吴帝问道。
君悦嗯了一声,道:“若是十年前的赋城,那绝对是没得比的。但现在,我说一句不吹牛的话,单论繁华程度,不相上下。”
“哦?”吴帝微蹙了下眉头,“朕没去过赋城,不敢评价。但叶姑娘能这么说,想必是真的了。”
君悦自是知道他这话言不由衷,谁都有好胜心,尤其是一个帝王。他不允许别人的东西比自己的好,平手也不行。
“不过,”君悦接着道,“丹僼城比赋城要大,毕竟这里是几朝古都,自有它得天独厚的优势,至少在城市布局上,是其他城无法比拟的。
不过话说回来,你天天住在巴掌大的皇宫里,有真的了解你所居住的这个都城吗?每条街道每个区域你都熟悉吗?是不是还没权大将军熟悉呢!”
吴帝微微蹙眉,“你是在说朕,坐井观天吗?”
第十三章 扮猪吃虎
吴帝微微蹙眉,“你是在说朕,坐井观天吗?”
君悦当然否认,“不不不,不是坐井观天,是俯瞰众山,统领全局。您是伟大的帝王,自然不需要事无巨细,那是臣子们该做的事,你只要管好这些臣子就够了。”
“姜离王倒是颇懂治国之道。”吴帝凉凉道。
可惜,她好像管不好自己的臣子,以至于落得这番下场。
“不比你懂。”君悦也凉凉回了一句,忽而看向前方,眼里满是兴奋。“五色糯米饭啊,还以为这个破时代没有这东西呢!”
吴帝刚想问她要不要吃一点,她却早已先他一步的奔向了那卖五色糯米饭的摊子。
他和权懿对视了一眼,纷纷表示无语和疑惑。
这是那个杀伐决断的姜离王吗?
她都快三十了吧,一个五岁孩子的母亲了,自己还跟个孩子一样,见到什么东西就新奇。
君悦这新奇的劲,一直延续了两条街。
不是买了好吃的,就是看上好玩的。吃不完的东西,她会顺手扔给了路边的乞丐。买了好玩的东西,没过一会又觉得不好玩了,甩手就送了哭闹的小孩。
她倒是玩得不亦乐乎,然而权懿的腰包却是一点一点的憋下去。
“颜如玉。”
君悦驻足,微微仰头仰望,喃喃念道。
前方一临街商铺,古朴质感,坐落于一布店与茶楼之间。廊下挂两盏喜庆的红灯笼,门匾上题的便是“颜如玉”三字。
两个男人的目光顺着她的视线一同看过去,同时的内心里寻思着什么。
蜂巢耳目遍及东泽,君悦又突然驻足凝望着店铺,难道...
“这是一个书店。”权懿刚要作解释,却被君悦嘲讽了一句,“我又不瞎。”
权懿立即尴尬的闭嘴。
也是,这店里进出的大多都是穿着学子服饰的青年男子,抱着书啊笔啊等文房四宝。远远望进去,还能看到一排排的书架子,只要不瞎,都能知道这是一个书店。
吴帝问道:“叶姑娘可是想要进去看看?”
“我又不喜欢看书。”君悦一手臂折起横在胸前,另一手摸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的看着这店铺。
“那你在看什么?”权懿好奇。
君悦一本正经道:“我是在想,这书店的老板还是挺聪明的。你看它旁边是布店,进出多是女客,这才子多来书店走动几次,瞅准目标,很快就能‘偶遇’上个佳人。每个才子多来几次,他这书店的生意不就火了吗?‘颜如玉’这名字,起得可真是名副其实,骚包得很。”
她哔哔的一番解说完。
话音落,两侧安静无声,空气中有阵凉风吹过,冷得三人齐齐打了个抖。
君悦眼咕噜转了转这边,又转了转那边,最后尴了个尬的看向吴帝,干硬问道:“我说的不对吗?”
吴帝一脸冷漠的往前走去。
君悦只好又转头问权懿,“你也觉得我说的不对?”
权懿还算给面子的摇摇头,“王爷,您真是入错了行,您应该去做生意的。”
同一件事物,她跟他们的关注点,还真是不一样。
他们关注的是这个店有没有问题,她关注的是这店名骚不骚包?
君悦有点挫败的跟上吴帝,为这两人没能与自己有共同的关注点而感到无语和惋惜。
哎,同道中人何处寻呀?
“嗳,我说,这都中午了,咱们要不要考虑先吃个午饭啊?就算你们俩不想吃,也得顾及一下我这个病号吧!”
吴帝微微侧头,不可置信的看她,“你不是一直在吃吗?”
君悦翻了个白眼,“吴帝陛下,你几时看到我一直在吃?我现在两手空空,嘴巴里也没嚼东西,就没在吃。”
吴帝竟无言以对。这个不爱看书的女人,咬文嚼字的功力倒是一流。“那叶姑娘可有什么想吃的?”
君悦两手一摊,“我人生地不熟,哪知道那么多。你是地主,当然是你做东啊!”
吴帝也很为难,他虽然是这丹僼的地主,但似乎真像君悦所说,他对自己所处的这个帝都,貌似也只是人熟地不熟。
他求救的看向权懿。
“陛下,”好在权懿还算比较熟,他指着前方道,“前面就是京城有名的第一楼,菜品堪称绝味,不如咱们就去那吧!”
“好,就去那。”吴帝果断的决定,尽显王者至高的决定权。
三人进入第一楼的包间,在小二的引领下入座的时候,君悦不太自在的挪了挪屁股。
屁股下的坐垫尚有余温。
既然是第一楼,菜品堪称一绝,那肯定是有钱人经常出入的地方。刚才他们进店的时候,几乎是座无虚席,很有可能要来这里吃饭还得先定位子。
而他们是临时决定来的,一来就能享受VIP包房的待遇。看这桌上虽然处理得干干净净,但屁股下的坐垫却是一大漏点。
想必他们来之前,这包房是有人的。而跟随在吴帝身后的暗卫却先三人一步,来赶走了这包房里的人,然后他们就可以耀武扬威的走进来了。
君悦心叹:人家正开开心心的吃着呢,你却把人家赶走,缺德。
不过能请她来这丹僼第一楼吃饭,还算有点良心。
“几位想吃点什么?”小二习惯的露出他的八颗牙齿,微微躬身问道。
君悦看向吴帝,吴帝看向权懿。
于是权懿便对小儿二道:“上几道你们这的招牌吧!哦对了,先来一壶大红袍。”
“好嘞!”小二微笑着应下,“客官稍等。”
等小二出去了,君悦才嗤笑的看向吴帝,“皇帝不会点菜啊!”
吴帝倒是坦坦荡荡的看着他,“你见过哪个皇帝点过菜的?”
“那倒也是。皇帝呢,不能显露自己的喜好,所以一般是不会专点菜名的,大多都是御膳房做什么你吃什么。就算你看着那红烧狮子头,吃了三个,很想再吃一个,也得忍着。哎,累得慌。”
吴帝嘴角抽了抽,她倒是很懂他的心声。
饭吃得很顺利,吃完后三人再次回到宫中。
君悦觉得又乏又累,便先行告辞,回来恩殿休息去了。
御书房内,吴帝对面前的骠骑大将军道:“今天她接触的这些人,你一个个的去审,看看是否有问题?”
“遵旨。”权懿领命,“那那个书店和第一楼呢?”
“朕已经派人去查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吴帝冷哼了声,“她这一天吃吃喝喝,倒是逍遥得紧。”
“陛下,”权懿觉得他有必要提醒他,“据臣的了解,君悦这人心思缜密,喜欢不按常理出牌。
她虽然玩闹任性,却也不是个喜欢做闲事的人。在她看似是无聊的每一个举动中,都有可能是怀着某种目的。”
吴帝威严的脸上,一抹精明的笑容一闪而过。“扮猪吃老虎吗?”
权懿觉得,用这个说法来形容那人,倒也贴切。
当当当年,她刚从恒阳被释放的时候,他曾问她:“可听说过蜂巢?”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好像是:“没听过,是个养蜂的人吗?”
去她的养蜂人。
小小年纪,说谎的本事那是练得炉火纯青,天真无辜得好似一只白兔子。
谁曾想十年后,这只兔子亮出她的两颗兔牙,咬的却不是胡萝卜,而是这个天下。
五十四章 活下去
君悦回到来恩殿,睡了个午觉。
下午起来时,她闲得发慌,让人在院子里搭了个秋千。
只是秋千搭好之后,她却没了兴致坐上去好好荡一番。
当年,她在恒阳做人质的时候,因为无聊,也在院子里扎了个秋千。那时候她坐在上面,桂花替她推着,偶尔房氐半夜来了也会替她推两把。
当年陪着她度过寂寂长夜的两个人,如今都离她而去了。
她抬头仰望着萧瑟的冷天,似乎她走得越远,身边的人也一个个的离她越来越远,甚至阴阳两隔。
这是一个残酷的可悲的事实。
晚上沐浴之后,她坐在书案前,拿着白日里描眉的黛笔,在空白的纸上涂涂画画着。
夜风柔缓,一室寂静。
寂静之中,好似又隐隐传来了刀剑的厮杀,在空旷的平原上,火花四射,血流如注。
“主上..”
“主上...”
房氐眼看着那柄刺向君悦的匕首,来不及多想的就冲到她面前,想以自己的后背阻拦住匕首对主子的伤害。
事实上,他也的确拦住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君悦却朝他喊了一声“让开”,并迅速将他推向一边。他能感觉到,后背的那把匕首擦着他的腰侧而过,割开了衣袍,以及衣袍下的皮肉。
他惊恐至极,完全没反应到主子会推开他。当他想要伸手抓住那把匕首时,却已来不及,匕首刺进了她的腹部,半个匕身都没了进去。
“主上。”他听到了自己颤抖的一喊。
走在前面的流星流光回过头来,流光跃身一起,一脚将那人踢出了老远,连带着没在君悦腹部的匕首也给抽了出来。顿时,血喷涌而出。
“我杀了你。”流星满身杀气的冲过去,满眼通红的一剑将那人的脑袋给削了下来。
“嗯哼。”匕首一抽离腹部,君悦便忍不住的闷哼一声,整个人颤抖的要摔倒下去。
“主上。”房氐扶着她整个身子,一手揽过她的后背抓着她的肩膀,一手捂着她的伤口,鲜红的血液汩汩冒出,瞬间她的脸色就变得惨白。
流光迅速的割了自己的衣袍,缠上她的腰,缠了好几圈后才打了个结。却很快的,她的腹部以下渐渐被血染红,就像身处一个红色的染缸中。
“主上,您怎么...”
怎么怎么样?
怎么可以这么傻?
怎么可以推开他?
“闭嘴。”君悦强撑站着,只觉得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其实她很想坐下,很想闭上眼睛睡觉。可现实无情的一遍遍敲打着她,不行,不能。“一个大男人,怎么学女人叽叽喳喳的。”
房氐被训得无言以对。
他是死士,本来是应该他保护着主子的,现在却要主子保护他,他还不能说了?
算上恒阳那一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主上的伤太深了,必须尽快救治,不然失血过多就危险了。”流星通红了一双眼睛道。
房氐挥去心头的杂念纷扰,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抬头朝流星道:“马上去附近找到草药。”
“不行。”君悦打断道,“别找什么药了,马上离开这里。”
房氐看着他,“可你的伤...”
“让我去吧!”一直没帮上忙的那个士兵自告奋勇道,“我去采药,你们带着王爷往前走,我采到草药后就去追你们。”
“不行。”君悦还是这两个字,“我说走就走,这是命令。”
杀手很快就会追到这里,凭他一个小士兵,根本挡不住。二十几个人,如今只剩下他们五个,她不想再少一个。“走,我死也要撑住。”
房氐拗不过她,只得扶着她往北的方向走去。却在临走前,回头冲着那士兵点了下头。
等走出了一段距离,君悦这才发觉队伍中少了一个人,那士兵没有跟上来。
她愤愤的瞪着自己这三个手下,“你们现在是胆儿肥了,一个个的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回去之后全都给我到边塞放羊去。”
房氐不以为意,“等您安全回到赋城,您爱让我们去哪都成。”
前提是,得活下去。
然以他多年来的死士生涯来看,很难。
那名士兵最终还是没有回来,而他们被追上了。
对方就像是有源源不断的补给,一开始的五十名剑术杀手和五十名弓箭手,被君悦几人干掉一拨突出重围,现在他们围上来的,还是百人。
他们分成两个包围圈,使剑杀手在内圈,弓箭手在外圈。
君悦倚靠着一棵大树,房氐流星流光三人呈三角阵的将她围在中间,武器在手,全身紧绷,准备着这破釜沉舟的一战。
君悦流了一路的血,视线模模糊糊,脑袋昏昏沉沉,身体也在渐渐的失去温度。若不是她一直掐着自己的手心,只怕早就撑不住的睡过去了。
她看了看形成包围圈的杀手,再看了看最亲的三个属下,无奈的道:“你们走吧,别管我了。”
“主上,你胡说什么呢?”流星蹙眉道。
“我不是胡说,以你们的能力,离开应该还是可以的。带着我一个累赘,你们只有死路一条。”
流光微微侧头,“主上,我们死士,永远是死在主子前面的。况且能为主上而死,是我们的荣耀。”
“荣个屁啊你们。”君悦气得爆粗口,“一群死脑筋的混账东西,给我回来。”
她还没教训完,流星流光兄弟俩已经跳出了三角阵,对上了冲上来的杀手。
“王八蛋。”君悦骂娘。
真是孩子大了,不听娘的话了。
房氐始终护在她身前,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冷面尽柔情,不舍含决绝。可惜君悦痛得弯腰低头,错过了。
“主上,”房氐哑声道,“我...们会一直保护你的。”至死方休。
“连你也脑子生锈了是吧!”君悦气愤道,“我以前怎么教你们的,打不过就跑,全都忘了。”
“我们没忘,可天下没有哪个死士,会丢下自己的主子自己逃跑的。”
“我是姜离王,落在他们手上未必就立刻死,你们正好有多余的时间召集人手营救,逞什么一时英雄?”
房氐会心一笑,她平时就喜欢玩笑。有时候玩笑得多了,便也分不清哪些话是真哪些话是假,连她自己都分不清。
她是想骗他们离开,还是对自己自视过高?
对方穷追不舍,招招夺命,分明是想置她于死地。
但,无论如何,也足够他们感动了。他们的命,早该在当年恒阳被屠之后就交代了,是她救回了他们的命,是她当时保护了他们。
能多活这么多年,也是赚了。
“那主上就成全了我们,让我们当一回英雄吧!”房氐决绝的转身,加入了战斗中。
五十五章 万箭穿心
四个人,有一个还是伤号,这一战输得一败涂地。
君悦握紧手中的寒光剑,并不因为身体的失血过多而有所松懈。三角阵渐渐的被人攻陷,有杀手钻着空子朝君悦杀来,君悦不得不放开捂住腹部伤口的手,挥剑格挡。
可到底气力不济,刚挡了几招,就被一杀手给踢了一脚,后背撞在了之前倚靠的树上,疼得她眼泪直冒。
对方一个冲刺,直取她的喉咙。
君悦脑袋原本就昏沉沉的,被这一撞,全身剧痛反倒叫她清醒了几分。她正要挥剑格挡,然而房氐却先于她一步挑飞了对方的剑,护在了她身前。
“小心。”君悦惊呼。
因他替她格挡住了眼前杀手的一招,却给他背后的杀手露出了空门。等房氐反应过来要反身对付时,已来不及,后背挨了重重一剑。
房氐反手一剑,迅速的朝对方还未收回去的手臂砍去,对方立时长臂离身,热血溅了房氐一脸。
这猩红的血染上房氐的脸,令满身杀气的他更像是地狱中专食人命的恶魔,浑身一股魔力,令君悦这个主子都不禁内心一抖。
有时候人会入魔,都是被逼的。
入了魔,身体就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就像一个不知疼痛的药人一样,凭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意念,不停的杀、杀、杀。
他们四个,入了魔。
他们四个,杀红了眼。
杀得那些杀手也不禁面露惊色,神情凝重。不过四个人,也能在最后的生命里杀死他们二三十的高手。
流光中了两刀致命,流星中了三剑致命,房氐和君悦也同样中了两剑致命。哦不,君悦再加上之前中的一刀,是三处致命。
房氐寻空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看不出一丁点白色的女子,就连长发都能甩出血珠来。一边袖子被划拉下一大半,只余一点丝线连接着,松松垮垮的挂在手臂上。原本白净的胳膊上血肉模糊,伤口见骨。
这是他们的主子,保护她是他们的使命。
他们可以死,她不能。
房氐猩红的眼睛抖的冰寒,后退一步,长剑竖于胸前,丹田沉气,最后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于手中长剑上。而后身体突然的朝前倾斜下六十度,以一种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手中长剑幻化出数百只剑影来,朝前奔去。
一时间,血飘人间,惨叫声起。
他所过之处,剑影斩杀一切生灵,剑气振飞所有挡路之物,生生从高手林丛中开出一条大道来。
大道从包围圈的中心,一直到包围圈的外围。
“流光。”他大喝一声。
流光听到喝声,会意的踏着他开出的一条声道,以与他同样飞快的速度一路冲出数十米,比房氐冲出的还要远,一直冲到外一层的杀手、也就是弓箭手前。而后迅速的斩杀一弓箭手,抢过了他胯下的枣红马。
“流星。”房氐再高声一喝。
君悦听到声音,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就感觉自己被人从后面抓住了一手一脚。她本能反应的要挥剑砍去,却突然的整个人飞了起来。
不,准确的说她是被人甩了起来。
君悦只觉得天旋地转,呈抛物线起落。落下时正好正中一个人的怀抱。
是房氐的怀抱。
然而还未等她感受一下这怀抱的有力和温暖,下一秒她再次被房氐抛了起来,再次天旋地转,呈抛物线运动。
君悦只觉得体内五脏错位,那种脚不沾地手没得抓的感觉,就像高空跳伞玩蹦极一样,心理上的害怕甚至比身上的伤口更痛。
再落下时,她再次落入了一个怀抱。
是流光的怀抱。
她就这样被接力的,从流星的手中传到房氐的手中,再从房氐传到流光,被扔出了包围中心。
那么,流星和房氐呢?
君悦刚要稳定天旋地转的恶心感觉,想要看清他俩一眼,却听到了耳边撕心裂肺的一喊:“哥。”
以及不远处传来的房氐的一吼:“走。”
君悦什么也没说,努力的让自己转头看去,努力的想要在天旋地转的人影中找到那两个身影,却终究是没能找到。
---
“吧嗒...”
手中的笔,不知不觉的已经从主人的手中脱落,掉到了深褐色的书案上,“吧嗒”声拉回了君悦的思绪。
桑葚端了药进来,放在桌面上。药汁上有淡淡的白气升腾,蜿蜒消散。
“咦,姑娘这画法奴婢还是头一次见呢,画的人可真惟妙惟肖,像真的一样。没想到黛笔也可以画画啊!”
君悦眼眶一热,视线落在面前桌上的两张纸上,一颗晶莹的泪珠控制不出的从眼眶内蹦了出来,落在了画像上,晕染了一点的水渍。
“呀,姑娘怎么哭了?”桑葚担忧道,“可是身上哪儿疼了,奴婢这就去叫太医。”
“不必了。”君悦深呼吸了下,将眼眶内的水汽咽了回去,喉咙处咸咸的,辣辣的。
她执起黛笔,再次专心致志的涂鸦描摹。“我没事。”
桑葚跪坐在她对面,两手肘平折横放在书案上,看着君悦的画像,问:“姑娘,这是谁啊?”
“我的...”君悦顿了一下,才道:“两个兄长。”
“姑娘还有兄长?”桑葚有些意外,“瞧姑娘天人之姿,您的兄长也一定是俊才良人。姑娘画着他们,想必是十分想念他们。他们现在在何处?”
君悦沉思了会,才道:“失散了。”
“那您可以跟陛下说一说,说不定陛下能帮您找到他们呢?”
君悦惨然一笑,“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
她被流光放在马背上,一路冲了出去。等她终于不再天旋地转,终于在晃动的人影中找到那两抹身影时,却恰好看到了他们被万箭穿心的一幕。
遥遥相望,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好像看到了,他们在对着她微笑。
她好像听到了他们在说:“我们会一直保护你。”
是,直至生命终结的那一刻,他们都在保护她。
她也终于如他们所愿的,活下来了。
桑葚何等聪明,岂会猜不出这两张画像上的人去了何处,便也聪明的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将药推了过去,“姑娘,药要趁热喝。”
君悦看了眼那碗热腾腾的药汁,终究是听了她的话,放下笔端了起来,放在嘴边吹了吹,然后一口气全部吞了下去。
真是苦涩难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