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后宫要不得
当夜,裴若寻一空屋,与形骸、息世镜、孟沮三人碰头,商议明日之战。她从旁人口中得知战况,叹道:“藏沉折已练至龙火功第七层了。”
息世镜脸上变色,道:“你如何得知?”
裴若叹道:“他朝拜风豹出剑,拜风豹抵挡不住,而听说拜风豹已练至第六层,以此观之,可见一斑。”
息世镜如何服气?道:“他龙火功纵然远超我等,但不过是力气大些,更耐打些,动的快些,却远及不上咱们道法的神鬼难料。”
裴若苦笑道:“只盼天兵派给咱们留些颜面,莫要一开场就让藏沉折上台。”
孟沮道:“难道咱们当真没有胜算?”
裴若想了想,说道:“这倒也未必,除非息师兄藏着掖着的道法极为厉害,或许还有些盼头。”
息世镜嘿了一声,想起此节,微笑不语。
孟沮道:“那藏沉折今晨伤得不轻,我看他不会打头阵,咱们速战速决,逼他出来,俗话说,趁他病,要他命。”
形骸道:“师兄,师姐,恕我狂妄自大,天兵派四人该当由我独自来对付。”
息世镜心中一凛,喝道:“痴心妄想!你不过是想多拿分数罢了!”
形骸道:“既为拿分,又为取胜,纵然到最后分高却落败,也是难以夺魁。”
息世镜大声道:“咱们已抽签说定,明日我先登台,其后是孟沮,再后头是裴若,你怎地眼下反悔?”
形骸想起缘会之事,急道:“只因我必要夺魁!”
息世镜哼了一声,道:“我也是一样!”
形骸心下不快,仍想争辩,忽听门外有人说道:“行海师兄,你在么?”那声音悦耳动听,灵巧中夹杂威严,竟是玫瑰在外。
形骸吃了一惊,喜道:“玫瑰师妹?”前去打开门,见玫瑰穿神道教衣衫,做道姑打扮,坦然立于门前,正是当年她来神道教住读时的模样。裴若、息世镜、孟沮三人皆皱起眉头,不知这明日敌手有何图谋。
玫瑰朝形骸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她道:“师兄,你有空么?今夜我想与你走走。”
裴若盯着她瞧,又看着形骸,道:“师弟,大敌当前,还需谨言慎行。”
形骸叹道:“我去去就来。”
息世镜骂道:“这摆明了是美人计!到这当口,就算亲妈来了,也该一概拒之门外,你怎地如此不成器?”
形骸哼了一声,道:“不错,我就是不成器之人,还不全靠师兄你撑场面?”
玫瑰不复多言,一转身,已从楼道窗口跃了出去,形骸快步跟上。
玫瑰在前,形骸在后,两人快步奔上一坐小山,山间有一桃花林,天上月光明亮,花香四溢,绯光如云,此刻却并无游人。
形骸见玫瑰停步,走到园林边栏杆处,眺望山下,看着城中火光。她侧脸映着银月光辉,在秀美中透出刚毅、镇定之情,这是以往的她万难比拟的。
形骸叹道:“师妹,咱们许久不曾交谈了。”
玫瑰笑道:“应该说是许久不曾见面,不曾独处了。想当年我去神道教游学,与你...结伴,你还记得咱们一同去了何处么?”
形骸道:“头一个去处,也是桃花林间。”
玫瑰道:“是啊,是啊,物是人非。那年我几乎就要嫁给你啦,可不料却出了那档子事。”
形骸念及往事,知道两人的姻缘虽仅差一线之遥,可实则遥不可及。圣莲女皇绝不会任由孟、藏二家联手,而孟轻呓也不会舍得自己。
他道:“你没事就好,他们没给你安上罪名么?”
玫瑰摇了摇头,折断一根树枝,树枝上满是桃花,她笑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师兄,那时候我很不甘心,我记得我还嚎啕大哭了呢?现在想想,好生羞愧。”
形骸点头道:“当时你还是个害羞的姑娘,仍像个孩子一样,该调皮时调皮,该胡闹时胡闹,可该机灵时却机灵的叫人没法。”
玫瑰嗔道:“你怎知道我眼下不害羞,不机灵了?若不是我害羞,我早就....早就告诉你了。”
形骸愕然道:“告诉我什么?”
玫瑰低下脑袋,心神激荡,难以启齿,她想了许久,终于红着脸道:“我...我还喜欢你,一直....都未曾忘了你。”
形骸心头一震,顷刻间不知该如何答复。
玫瑰道:“我刚回天兵派不久,上头的军官就派咱们前往各地亲历战事,体验前线之苦,我忙的要命,累得要死,可一闲下来时,就想起那桩案子,你我间的婚约。我有些糊涂,又有些怕自己忘了你、忘了那时的屈辱,我不甘心,我觉得我是个大傻瓜,为何连这么简单的因果都未能看穿?”
形骸道:“看穿什么?”
玫瑰叹道:“是圣上从中作梗,对么?她想一箭双雕,教训藏家与孟家。”
形骸脸上变色,朝她“嘘”了一声。玫瑰点了点头,笑道:“放心,我...我很感激圣上,是她提拔了我,令我成为最年轻的女侯,让我能大展拳脚,统兵打仗。”
形骸道:“旁人皆以征战为苦,唯独你们藏家以戎马为生,所谓保家卫国,国士无双。”
玫瑰转过身,卷起袖管,形骸见她手臂上多了几条未愈合的刀伤,还有那袁蕴点上的守宫砂。玫瑰叹道:“我走了很多很多地方,见到了许多许多死人。一开始,我身边死了战友,心里难过极了,泪水停都停不住,可很快的,第二个、第三个同门死了,几天之内,死了好几百人。
于是我的泪停了,眼睛干了,心肠变硬了,不会再害怕,也不会再心软。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以往从未想过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举动,拟定这样的计谋,前往这样的地方。我带人埋伏在丛林里,潜伏在沼泽中,任蚊虫叮咬,吃野兔田鼠,见到敌人就杀,杀了后割掉脑袋,挂在敌人的城墙上。
我偶尔会照镜子,看着镜子里的我,我不认得那人是谁,我畏惧这人,但我明白我唯有依靠这人,跟随这人,让她取代我,这样一来,我的战友们就都会依靠我,跟随我,他们也都能活下去了。“
形骸道:“是三水之战么?”他听裴若提起过这场战事,玫瑰率领少量年轻士兵,与当地土著结盟,一举攻克三水之地反叛的王爷,因此被封为女侯,成为世人称颂的女英雄。
玫瑰低声道:“你也听说了?”
形骸道:“捕风捉影,岂能及得上亲耳听闻?”
玫瑰黯然摇头,道:“亲耳听闻,又怎及得上亲眼所见?我...我攻克了那王爷的城池,见到城中百姓,我才知道他们为何会反。他们全是奴隶,城中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是,每个人都是商品,都是牲口,吃的是剩饭馊菜,穿的衣不蔽体,他们活不下去,所以他们非反不可。”
形骸大感震撼,道:“整座城的人....为何全是奴隶?”
玫瑰道:“大约是一百年前,圣上颁布法令,她想若一座城的人全是奴隶,晓得自己卑微,那就更好统治。但她错了,没人愿意当奴隶,奴隶也绝不会甘愿卑微,所以....三水这地方在一百年间一直断断续续的造反。”
形骸愤然道:“那圣上为何不还他们自由?”
玫瑰苦笑道:“为什么?因为圣上将他们全卖给了咱们十大宗族,咱们每年交钱给朝廷,需要苦工时,就从三水捉人。此事由来已久,已然积重难返。”
她咬咬牙,挥动桃花枝,满树桃花随风纷飞,融入花海。
她道:“龙国正在腐烂。”
形骸长叹一声,明白她的意思。
玫瑰又道:“我要改变这一切!”
形骸愣了愣,问道:“为什么?”
玫瑰道:“为国为民,侠之大者。我的武艺兵法,不是为了镇压受苦的百姓,而当为他们谋福。”
形骸不知她这么说对不对,这念头对不对,当年他也曾为了侠义而与孟旅等人作对,违抗自己的祖国。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想的明白,可随年岁增长,却越来越不明白了。
他道:“侠客不是疯了,就是死了。”
这句话是吴去病当年斥责他的话,形骸有何资格以此嘲弄玫瑰?
玫瑰抿嘴不言,呼吸渐乱,过了半晌,她转头看他,道:“师兄,你愿娶我么?”
她此问异常突兀,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形骸察觉到她言下焦急之意,迫切之情,她为何如此?为何前一句话忧国忧民,后一句话又儿女情长?
她在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自己真的疯了,真的死了,真的为侠义之道而舍弃一生的幸福,再想不起年少时的爱。
她怕自己变得太过剧烈,再也回不到过去的自己。
形骸断然道:“我已有心爱的女人,岂能朝三暮四,三心二意,师妹,请恕我不能答应你。”
玫瑰“啊”地一声,泪水涌动,她道:“你....你就这么狠心的...”
形骸毫不犹豫,全无拖延,他道:“恕我直言,你我缘分早已尽了,你还不明白么?我孟行海行得正,坐得直,乃是天下最正直之辈。我不想心中有愧,做那拈花惹草、偷吃滥尝的卑鄙小人!师妹,你来找我,想要再续前缘,本是一番好意,可我心中并不欢喜,反而深感不乐。只因深夜之中,孤男寡女,未免有违正言正行之道....“
他脸上“啪”地一声,挨了重重一巴掌,眼前金星直冒,隐约间,他见到玫瑰转身,飞奔而去。
她跑的很快,如飞一样,就好像是海底的神龙钻出海面,得以翱翔于天。
五十一 得失需谨慎
形骸脸上火辣辣的疼,心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愿娶玫瑰,自不能由她嫁我。又所谓:‘有妇之夫,行止有矩。’世间如我这样忠贞不二、坐怀不乱的少年英雄,上哪里去找?”想着想着,不以为苦,心下生出自豪之情。
明日之战,关乎缘会幸福,甚至攸关生死,他不敢怠慢,行向客栈,走了不远,忽然手掌一阵温软,被一人握住。形骸一吓,见孟轻呓笑吟吟的走在他身边。
他不由说道:“梦儿,你可吓坏我了。”
孟轻呓揶揄道:“怎么?你以为是藏玫瑰?当她又回心转意,跑来嫁给你了?”
形骸吓出一身冷汗,道:“你怎地....你全听到了?”
孟轻呓在他脸颊上一吻,道:“你很好,美色于前,不为所动。我很是欢喜,单凭你今夜之言,不枉我等你这么久。”
形骸道:“四百年之约,情深似海,我岂会偏离心意?”
孟轻呓笑了笑,又道:“我可没那般狭隘,大丈夫三妻四妾,原也不怪。若你觉得藏玫瑰好,可以与她私会结情,只要你开心愉悦,我也替你欢喜,因为我知道她抢你不走。”
形骸忙道:“万万不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万不可稍有纵容。”
孟轻呓掩嘴一笑,道:“你倒还挺有自知之明。”
形骸道:“此乃古人之智,圣贤之言。”
孟轻呓“嗯”了一声,忽然又轻轻叹息,默然不语。
形骸道:“梦儿,怎么了?想心事么?”
孟轻呓道:“明晨一战,你实则未必非要取胜不可。”
形骸以为她旧事重提,摇头道:“梦儿,我已查的明白,雷府那小子是个残忍荒唐的小魔星,决不能令缘会嫁他!”
孟轻呓道:“只要你....明天落败,此事包在我身上,我会向母后请命,撤除婚约。”
形骸不料她竟然改口答应,先是一喜,又是一惊,问道:“为何...为何非要我落败不可?”
孟轻呓咬咬嘴唇,道:“我不瞒你,实话对你说了。此次群英会,母后定要让藏沉折夺魁,以便封他为万户侯,将来再封公、封王。母后见过你真实功夫,深怕沉折失手,敌不过你。她嘱咐我转告你她的意思。”
形骸道:“可....可沉折呢?沉折师兄知道此事么?”
孟轻呓摇头道:“这事与沉折无关,与你无关,既然母后这么想了,就非这么办不可。她还许诺我孟家几处封地,翡翠万两,若你让沉折取胜,这些都是你的。”
形骸低下头,心想:“我若输了,反而能事事如愿,可若赢了呢?定会惹得龙颜大怒,后患无穷。”
他感到沉折扔来的独角仍在怀中,他认定沉折盼着与自己交手,绝不愿形骸相让。形骸从孱弱孤僻的少年,历经苦难,成为今时的自己,大多该归功于沉折。
他可以不在乎名利,但他不能不在乎道义,不在乎友情,不在乎挚友的期盼。
形骸正色道:“梦儿,尽人事,听天命,你对我实言相告,我也不会骗你,与沉折师兄交手,我会全力以赴。”
孟轻呓身子一颤,目光晶莹,突然间,她与他紧贴在一块儿,吻上形骸嘴唇,形骸抱着她纤弱的身躯,享受她唇间的热度。
在接吻间隙,他道:“梦儿,对不住,让你为难了。”
孟轻呓流下泪来,她摇头道:“该是我对不住你。”
形骸道:“你为何这么说?”但孟轻呓眼睛红红的,转过身,倏然形影飘渺,凭空消失。
形骸呆立在暗中,看着墨色夜空。他觉得天地无比广大,星空浩瀚无垠,皇城繁华壮丽,城里的百姓贵族皆活的幸福美满,他身为龙火贵族,本该是龙国中最自由自在的人,但此时他却感到这天空宛如牢笼,群星似密探眼睛,皇城的宫殿楼宇是层层障碍,而那些百姓贵族们则一个个儿成了如山般的重担。
他回到客栈,裴若等人已然睡去,想来是等得不耐烦了。他脱去衣物,收摄杂念,钻入床铺,闭目入眠。
但过了不久,胸口冷冰冰的,似有一只手掌压着他。形骸大骇,一睁眼,使沉舟擒拿手,左臂抓向那人咽喉。那人手指一弹,形骸手臂巨震,若非他真气精强,已被这一指震断。
他看清来人穿金戴玉,秀丽异常,震惊无比,心想:“是圣上?”
圣莲女皇手指在他嘴唇上轻轻一碰,眨眨眼,形骸点了点头,圣莲女皇放开了他,传声说道:“不许发出半点声响。”
形骸跪地传音答道:“参见圣上,不知圣上....驾临寒舍,所为何事?”
圣莲女皇叹道:“你装什么傻?我不让我的女儿都告诉你了么?”
形骸心知是孟轻呓传了话,圣莲女皇这才亲自前来,难怪孟轻呓曾说:“我对不住你。”
此事不能怪她,梦儿也不敢违背圣莲的旨意。
他咬咬牙道:“圣上,这群英大会自古以来,一直公正光荣,圣上也一直教导咱们要不遗余力、尽显手段、彰本国勇士风采。小人纵然不成器,却始终以此为念,不敢或忘...”
圣莲女皇笑道:“原来你不是装傻,而是真傻。你以为这群英会一直是光明正大的?我想让谁胜就谁胜,我想让谁败就谁败。”
形骸气往上冲,心道:“这群英会看似高高在上,纯净无暇,想不到也竟如此肮脏**?”
圣莲女皇道:“你得知了实情,定然很失望了?是不是?你定然以为我是个徇私舞弊的卑鄙女人,对不对?”
形骸并非不知轻重的莽夫,此刻不敢强硬,忙道:“我万不敢....万不敢这般想。”
圣莲女皇点了点头,道:“我又何尝不知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若要治国,靠的还是那些能干有德、心怀正气的朝官战将,只会溜须拍马、耍阴谋诡计之辈,我是万万信不过的。”
形骸听她说的好听,却不知她心里到底怎么想。
圣莲女皇道:“你若与沉折平手相斗,沉折可占七成赢面,但他这人常常出神入迷,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又将你视作生平唯一的朋友,我怕他一时心软,败给了你,那岂不令我失望?”
形骸想起与沉折间的义气,心头一热,道:“师兄绝不愿我让他!”
圣莲女皇道:“你与他倒算是个知己。你起来吧。”说罢将形骸扶起,形骸仍有些战战兢兢,忐忑不安。
圣莲女皇摸摸他的脸,拍拍他的肩膀,捏捏他的大腿,道:“就这一次,成么?算我求你了,好么?我爱你那位师兄,这几百年来,我觉得自个儿头一次如此喜欢一人,我.....肚子里的孩儿就是他的,我盼着他一生长胜不败,成为我龙国的武神、剑圣,这样我心里也能安稳。你无需输的太难看,仅需在紧要关头稍露疲软,跌下台去,大家皆大欢喜。事成之后,我会好好补偿你,补偿你们孟家。”
形骸心中交战,友情与亲情,正道与利益如两军交锋,激烈无比。他又想起了麒麟海,想起了费兰曲,想起了孟轻呓,想起了玫瑰。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德与意在现实面前何等脆弱。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岂能一步踏错?
但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我岂能因此而死?更害得轻呓伤心?
全力应战,缘会未必能脱困,故意输了,缘会反而能得救。
这其中哪有对错?唯有得失而已。
形骸身子发抖,却渐渐趋于平静,他说道:“微臣愿遵圣上旨意。”
圣莲女皇笑了起来,在他唇上一吻,道:“好孩子,若不是轻呓阻挠,我早就招你入宫,你也可与沉折相伴了。”
事已至此,形骸反而感到轻松,他轻笑一声,道:“微臣粗鄙,远不及师兄,岂敢弄脏宫廷玉毯?”
圣莲女皇朝他嫣然一笑,从正门走出,隐于暗处。形骸往床上一躺,似乎刚与强敌大战了一场,心力交瘁,躁动难安。他心想:“裴若师姐她们也受警告了么?不,她们决计胜不了沉折,圣上不会多此一举。”
他放松心情,不再紧张忧虑,一觉睡醒,精神充足,梳洗过后,走到长廊里,恰好碰上裴若,又见袁蕴也在。
他道:“师父,师姐。”
袁蕴点头道:“听说昨夜你与藏玫瑰出去了?你这胡闹小子,大敌当前,还与敌方的姑娘家独处,当心耗尽纯阳。”
形骸道:“师父,弟子清白,日月可鉴!你可用法术探我身躯,仍是童男之身!”
裴若扑哧一笑,袁蕴骂道:“放屁!我管你是不是童男!只要别耽误了比武就成!”
裴若问道:“那玫瑰找你去做什么了?你俩定然是花前月下,私定终生了,对不对?”
形骸道:“我与她吵了一架,她满怀怒气,今天比武,只怕来势汹汹。”
裴若半点不信,笑道:“赛马之道,以长击短。只要派师弟你上台对她,对她说几句好话,她有再大怒气,也会心花怒放,不再计较。”
形骸道:“吾辈行事,但求不违正道,问心无愧.....”蓦然想起自己万不配再说出这话,脸皮一红,将大道理吞落腹中,又想:“大丈夫能屈能伸,古有胯下之辱,卧薪尝胆的典故,何必争一时意气?”
袁蕴道:“走吧,你下去饱餐一顿,咱们早些去擂台。”
形骸心想:“或许该故意吃坏肚子?不成,不成,那般白痴模样,师兄一眼就能看穿。”
来到厅堂,见美味佳肴摆了一桌,任君挑选,楼外聚集了不少百姓,唧唧喳喳,呼喊不绝,都想瞧瞧神道教四位少年高手,未来国之台柱。形骸不由暗暗自嘲:“我这台柱已然歪斜,撑不了台面,诸位这就散了吧。”
五十二 玫瑰绽放时
众人出发,至天地山园林处,只听鼓声震响惊天,又见彩旗飘扬蔽日,比之先前两天更为隆重。龙国大内侍卫列队排齐,在外守备。阳光洒洒、万里无云,青山绿水,国士屹立,当真是龙马精神,威武英勇。
到了擂台之间,见文官穿了朝服,武将身着铠甲,样貌齐整,也衬出地位高低来。今日决胜,前几天朝政忙碌者也抽空赶至,非瞧上一瞧不可。
礼部尚书再度出场,“奉天承运、皇天眷顾”云云说了一通,再道:“今日群龙相斗,各显神威,实乃多年未有之盛况。臣不多言,唯有敬观而已,微臣斗胆,请圣上下旨开赛。”
圣莲女皇换了身衣衫,绣有五色神龙,头戴凤冠,乃是五龙朝凤之意。她道:“瞧着这八位少年英雄,朕心头好生欢喜,如今孰高孰低,还请手底下见真章吧。”于是万众欢呼,举手起立,人群宛如浪潮。
形骸暗叹:“外明内暗,表里不一。真章,真章,今日比武,是万不能见真章的。”
息世镜穿戴一新,陡然腾飞,跃上擂台。对面倩影走出,来到息世镜面前。众人呼喊道:“是玫瑰女侯!当真好漂亮,好威风。”息世镜见是藏玫瑰,心头一喜,心想:“她毕竟是女流之辈,容易对付,先用天狗食月胜过这一场,再用我那杀手锏对付藏沉折。”见玫瑰朝他拱手行礼,容貌美不可言,忙还礼答道:“师妹,昨夜见面,你我立场不同,在下不可与你交谈,好生遗憾。”
玫瑰摇头道:“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息世镜被她一呛,一时难以回话,心下恼怒,定了定神,又道:“当年你来我神道教学艺,本有几分情分,如今又同我教为敌,在下为师门效力,不可手下留情,还请师妹见谅。”
玫瑰神色冷漠,目光威严,道:“本不必留情,哪有见谅之说?”
息世镜颜面上挂不住,道:“师妹,你先出手!”
玫瑰点一点头,登时长剑出鞘,一剑斩向息世镜左腿,息世镜见她一剑如此快法,吓得不轻,急使气舞掌护体,挡下一招,随即全身红光如血,真气升空,使出天狗食月,朝玫瑰刺出剑招,玫瑰经历过战场厮杀,武功胆气皆远胜常人,使天兵派剑法的一招“神龙摆尾”,非但破解敌袭,立刻又反攻过去,息世镜连出重剑,丝毫不让。
玫瑰所用剑法灵动轻巧,快捷无伦,而剑招又甚是狠辣,几乎毫无花巧。与她相比,息世镜借天狗之威,力气更大,出手更狠,往往一剑出手,剑风殃及十丈。可纵然他长击远打,力大势沉,玫瑰却凭借动作精准,剑招简练,全无惧色,更不吃亏。单以剑法而论,神道教自然远不及天兵派,两人拆了二十余招,息世镜已手足无措,功夫越来越无章法。
裴若低声道:“这师妹剑法怎地如此高超?”她以往并非未曾与天兵派切磋过,但玫瑰身手显然远在她那些旧识之上。
息世镜自忖这天狗食月的道法擅长肉搏拼斗,整个神道教弟子中唯有孟沮稍胜自己,本打算十招内拾掇下玫瑰,不料却反过来被她所制。他惊怒交加,仗着自己真气强横,护体更胜甲胄,孤注一掷,全力朝玫瑰劈出一剑。玫瑰一抬手,横剑格挡此招,砰地一声,一股惊涛骇浪般的劲力散向周围,擂台破开丈许裂纹。两人皆纹丝不动。
孟沮、裴若皆大惊失色:“息世镜全力一剑被这姑娘拦下来了?她臂力内劲也这般惊人。”
息世镜暗叫“不妙!事到如今,唯有使出我所藏之道,立时胜她!”长剑在地上一划一挑,激起飞沙,挡住玫瑰,他人趁势跳开,取出道符,念咒焚烧。
玫瑰本就在等他烧符时刻,微一冷笑,陡然加速,剑上真气凝聚,宛如龙形,刺透息世镜身上红光,将道符斩破,息世镜惊惧不已:“完了!这招使不出来!”霎时方寸大乱。玫瑰足尖闪着绿气,再使一招“花苍木青”,踢在息世镜脑门,息世镜一头摔出擂台,晕晕乎乎,再难以起身。
正因玫瑰曾在海法神道教游学将近一年,对道术士的符华法了如指掌,心知道法越强,施展越久,道术士迎敌之际,往往先召元灵妖魔缠敌,再从容施法制敌。可这息世镜自恃天狗食月厉害,一贯仗此获胜,从未在半途施展更强更猛的道法,若他一上来用元灵抵挡,再使绝学,尚有取胜之机,但想要在近身搏杀中途使出,正犯了法家的大忌,登时被玫瑰捉住破绽,一击取胜。
玫瑰站定,向息世镜再一拱手,等待下一强敌。形骸心想:“若圣上真要沉折师兄夺魁,玫瑰她万不该连胜到底。”朝圣莲女皇一瞧,果然见她愁眉不展。
息世镜被人抬回,一时半会儿回不了神。孟沮道:“这姑娘应当消耗不轻,待我上去胜她!”
裴若急道:“师兄,千万不可蛮干!”
孟沮迎向玫瑰,说道:“师妹,我接你天兵派手段!”他见了息世镜落败场景,知道须得早出全力,遂立即运功,使出苍天无眼来。
玫瑰微微一笑,朝他喊道:“缩头乌龟!”
形骸与裴若心头一震,同时想道:“糟了!师兄最听不得这话!”当年孟沮在小蟠桃会上听见乌龟二字,立刻暴怒失控,险些酿成大祸。待事态平息,拜紫玄宣称众弟子再不可说出这“乌龟”“王八”之类的言辞。那时玫瑰也在场,她为人精明,将此事牢记在心,遇上孟沮,立刻以此对付。
孟沮果然中招,怒道:“你说什么?”
玫瑰又道:“缩头乌龟,缩头乌龟,息世镜抢了你心上人,还骂你缩头乌龟!”
孟沮变作无眼妖后本就理智薄弱,受她相激,怒不可遏,真正似瞎了眼一般盲目直冲,玫瑰哈哈一笑,绕着擂台边上跑。孟沮身法迅速,眨眼间已赶上玫瑰,玫瑰回身一剑,孟沮暴怒之下,力气更远在息世镜之上,一挥手,玫瑰长剑飞了出去,孟沮再一扑,张嘴咬向玫瑰脑袋。
裴若喊道:“师兄小心脚下!”但为时已晚,玫瑰左掌中伸出许多藤条,将孟沮双足缠住,孟沮身子失衡,扑通一声,摔在台下,竟就这样输了。
玫瑰向孟沮鞠了一躬,道:“师兄,抱歉,力不能敌,唯有智取,得罪莫怪。”
孟沮大吵大嚷,仍想闹腾,袁蕴长叹一声,扔出捆妖绳,再将他制住,孟沮复原后懊恼不已,垂头丧气,但倒也心服。
裴若见己方两位先锋勇将相继落马,心知敌人棘手,无需藏沉折出阵,己方只怕也难以获胜。依照次序,该她出场,遂迈步走出。形骸劝道:“师姐,由我来吧。”
裴若摇头道:“事到临头,岂容退缩?我裴若岂是怕输的?”遂走入场中,向玫瑰拱手。台上看客看见是她,皆喝彩道:“是及时雨裴若女侠!她与玫瑰侯齐名,这真是一场龙争虎斗!”
玫瑰先望向裴若,又望向形骸,随后又面对裴若,道:“裴若师姐,久闻大名,我一直想见你一面。”
裴若笑道:“师妹,听说你与本门孟行海师弟曾有一段良缘,只可惜未能如愿,是也不是?”她想先说此言,扰乱敌人心神,以期玫瑰失误犯错,自己便有极大胜机。”
玫瑰微微一笑,拔剑出鞘,道:“师姐,请!”倏然剑生龙形,一道剑气快如离弦之箭,正是她胜过息世镜那一招。
裴若早有防备,闪身避开,召出一只云孔雀,那云孔雀白翼震荡,狂风大作,将玫瑰吹得连连后退。裴若跳上云孔雀后背,升上高空,躲到安全之处,预备符咒,随后一个玄铜地钟罩落下来。
玫瑰一躲,那大钟并未命中,但嗡嗡作响,玫瑰脑袋犯晕,脚下一个踉跄。裴若手一台一压,那大钟又压向玫瑰,玫瑰惊呼一声,朝后倒翻,钟声响亮,玫瑰身子摇晃,神色苦恼。这钟声若被凡人听见,会被震去三魂六魄,性命难保,但裴若此刻只针对玫瑰,旁人听了倒也无碍。
形骸心想:“如此师姐身在高空,几可立于不败之地!妙计,妙计!我道术士就该如此施展道法!”
裴若笑道:“姑娘,力不能及,就当智取,得罪莫怪!”说的正是玫瑰原话,说罢再催大钟追击。
玫瑰倏然微笑道:“不怪!”双掌一推,掌心飞出木条,好似蟒蛇般将那大钟缠住,大钟一时难动。玫瑰手掌对准裴若,潜运融融功,领悟天脉法则,突然喝道:“退散!”
只听云孔雀惊呼一声,身形粉碎,化作万千羽毛,裴若花容失色,心想:“这是....这是买椟还珠的道法,专门用来驱散元灵,放逐妖魔!她如何....如何会这高深法术?又为何全不用烧符?”惊骇之余,身不由己,从空中直落下去。
形骸急道:“师姐!”眼见她就要摔得头破血流,玫瑰打出一掌,将裴若坠势化作横飞,形骸忙将裴若抱紧,身子一震,退了一步。
观众见玫瑰孤身一人,连胜神道教三杰,将神道教逼入绝境,非但功力超凡,且聪明绝顶,无不佩服得无以复加,顷刻间疯狂拍手,大声鼓劲儿!再看神道教一方,仅剩下那独臂的孟行海一人,到了真刀真枪比拼的当口,再无人会怜悯于他,放他轻易过关。
裴若脸色惨白,心道:“若是咱们四杰被天兵派这小丫头一人击败,回去之后,定会受尽嘲笑,几年内被天兵派压得抬不起头来。师弟这一场无论如何也不能败了。”再看形骸,他却望着玫瑰,表情甚是镇定,不知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五十三 道法好奇妙
台上观众中有好事者说道:“这两位姑娘也终于分了高下,听说藏玫瑰比裴若年纪还小,最终却成赢家。可见世间道法纵然千变万化、花里胡哨,终究远及不上这些战场上炼出来的龙火功夫。海法神道教虽不能说是浪得虚名,可却远不是山剑天兵派的对手。”
另一人笑道:“你这话可把轻呓公主也说进去了。”
那人自知失言,心生怯意,道:“公主殿下文武双全,自不能算作海法神道教的门人。”
又有一人乃是纯火寺信徒,哼了一声,道:“世间道术士皆鬼鬼祟祟、邪气森森,又是胆大妄为、阴险狡诈之辈,他们光明正大的胜不过咱们军中勇士,但论耍阴谋手段,却是防不胜防。”
形骸耳听周围议论,却也无暇理会,飞身上场。袁蕴、裴若等知道他这一场决不能败,心下好生忧虑。
玫瑰见到形骸,心中却甚是平静,她不再想昨晚他那刻板严肃的话,也不再想两人间的往事。她觉得他们此时仅是对头门派之敌,一者为武人,一者为法士,她为山剑天兵派而战,形骸为海法神道教而战。
圣莲女皇叮嘱过要让沉折夺魁,玫瑰面对形骸,本该退让,可既然圣上此时并未阻止,她仍想试上一试。
她念着那些在战争中跟随自己作战而亡的战友,想起与他们说的玩笑话,再想起在神道教游学时那些道术士对天兵派的冷嘲热讽,心头泛着怒意,她心想:“我们兵家为国出生入死,马革裹尸,在生死关头领悟武艺,磨练功夫。道术士却享受太平,闲情逸致,钻研法学,不务正业,还妄自尊大的贬低我天兵派武学。我非替他们讨回公道不可。”
她或许仍对眼前之人怀有怨气,却将这怨气与门派之争混淆,于是私怨变成了公仇,她可以显得不那么自私,不那么小家子气。她曾经见识过形骸的手段,知道他远比裴若更难对付,但那时她眼光见识太浅,难以丈量其度。她唯有全力出手,迫形骸不遗余力,与他做个了断,彻底踏过这道坎。
她龙火功主五行之木,恢复远比其余四行更快,且身上仍有法宝,若真到了紧要关头,可以反败为胜。
.....
形骸朝台上扫视一圈,掠过圣莲女皇与孟轻呓,掠过层层朝官大臣,看见许多幼小的宗族看客。如果形骸败了,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或许会说:“神道教不过如此,道术士名不副实,咱们将来若龙火功能够觉醒,宁愿去冲锋陷阵,投身寺庙,可万万不愿去那荒僻古怪的岛上。”
神道教的道术士为防备纯火寺严查,令门人发誓,绝不吐露本派秘密,故而岛上情形鲜为外人所知。在世人眼中,神道教乃是怪胎异类,神秘诡谲,与凡俗格格不入,即使时常需依赖道术士手段,难免对他们疏而远之,畏大于敬。
世人不该如此,道术士并非被诅咒的盗火徒。道法的奥妙囊括天地,包容万物,并非家国海陆所能容纳,甚至关乎这世上所有人的未来。
你们想不想见识见识?哪怕只是惊鸿一瞥?随后你们会对道法改观的。
他不再与玫瑰交谈,该说的昨晚已经说了,他最终会败给沉折,却不会败给玫瑰。他一扬手,面前白云漂浮,霎时召来一只云孔雀,这云孔雀外形与裴若那一只极为相似,却要大上数倍。
玫瑰立刻再使买椟还珠道法,试图驱逐此兽,但这云孔雀灵气深湛,法力不凡,玫瑰这买椟还珠造诣浅薄,击中云孔雀后,它只是鸣叫一声,稍受损伤,却未被放逐。玫瑰仅刚入门,不明其理,吃了一惊,心想:“竟有这等事?”
云孔雀一张翅膀,使出“风虎云龙”,刹那间擂台上狂风大作,旗杆纷纷折断,空中彩旗乱舞。玫瑰“啊”地一声,被吹得往外飞去,她立即拔剑在地上一刺,稳住身形,施展龙火炼体功,拿椿站住,再运木行真气,双足如老树盘根,半步不退。
形骸单臂一推,一枚大火球飞向玫瑰,火球借着风势,顷刻扩散,好似一块大幕罩向她,玫瑰高举长剑,一招“龙翔凤集”,以强烈剑气将这大火劈开。只是狂风劲吹,汹涌异常,她全无反击形骸的余裕。观众看这云孔雀这等神威,不由得大声惊呼。
玫瑰不甘心落败,心想:“这风灵擅长呼风,我无法反攻,行海如此已立于不败之地。攻乃守之上策,守无万全之道。说不得,唯有使出法宝了!”下定决心,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从小瓶中取出柳条,往地面洒下雨露,只听隆隆巨响,地上升起一面五丈高的宽厚树墙来,以树定风,终于摆脱困境。
众人心头一震:“玫瑰女侯也会道法?”
这小瓶名曰玉净,乃是玫瑰在三水之地所获。她当年被卷入那王爷叛乱之中,迫不得已,只能冒险前往丛林深处,向当地蛮族求助。
她通过蛮族种种考验,与蛮族一位公主结下深厚友情,被那公主认定为传说中丛林女神转世,于是将这族中祖传法宝玉净瓶赠给玫瑰。玫瑰以符华法驱使此宝,居然得心应手,运用如意,正是凭借此瓶,她在战场上才能以少胜多,如得仙援一般。
玉净瓶妙用无穷,玫瑰年纪尚小,未能全数领悟,但依靠其中“落地生根,无中生树”之效,最多可在刹那间召唤方圆三十丈的树林,她自身在树林之中如鱼得水,行动视觉皆半点不受阻碍,且隐入林间,敌人难以侦测到她的形迹。她还可借树木灵气增长内劲,出招时力气骤涨,犹如百兽奔腾,无坚不摧。
这时,她借木墙掩护,再洒露珠,周围草木遵她号令急速发芽生长,弹指间,擂台已被樟榆松柏叠叠覆盖,两人被围,外人再难看得清楚。
圣莲女皇本料定玫瑰绝胜不了形骸,可见此情形,脸上变色,心想:“她为何不照我话行事?难道真要与形骸拼到底么?”
玫瑰藏身树后,身影隐形,在树木中穿过,宛如微风一般。她见到形骸,暗忖:“师兄,公事公办,伤了你可别怪我!”于是凝神出剑,朝形骸刺去,这一招极快极强,轰地一声,斩断大树,可却未能击中敌手。
她心想:“是幻影?”加快脚步,复又没于树海,听见哗啦哗啦声响,一抬头,见形骸骑着云孔雀,在树林上空盘旋。
她心想:“这又有何用?我借草木灵气,也可用以射箭,能及百丈高空!”于是取出小弓,一箭射向上方,箭似惊雷,瞬息百丈,但形骸挥剑一挡,将那箭矢挡开。
形骸本可借幻灵塑世功,在林子里击败玫瑰,但他故意高飞,飞到众人目力所及之处,让他们看得清楚。
他此刻是海法神道教的门徒,是为道法声望而战,他要向世人布道宣讲,让凡世知道“法”的奥妙。
法乃天地之理,重塑乾坤之道。
他运融融功、瘦体功,身躯变瘦,将龙火全数化作真气,施展北风巨人,朝下方吹出寒气,云孔雀尖声呼喊,振翅扬风,那寒气从天而降,借着风势,何等庞大广远?台上众人虽在远处,被冷风一吹,皆瑟瑟发抖,发须结霜,大声惨叫起来。
霜雪降入树林之后,宛如古时霜雪,急冻剧冷,树木不耐这酷寒,立时枯折凋零。由于这树是玉净瓶召来,有如五行元灵,死后当即消失,玫瑰眼见树木接连不见,露出惊恐之色,却只有干着急,不一会儿已无处躲藏。
形骸烧了符咒,朝玫瑰一指,一道惊雷劈向了她,玫瑰被冻得发抖,可仍身手矫健,飞身避开,转眼又一枚火球打落,轰地一声,玫瑰被火球一炸,低呼起来,跌出擂台,勉力站定,她因身体冰冷,浴火后并未受伤,可却已然败了。
孟轻呓见情郎震慑群雄,心下替他高兴,面露微笑。袁蕴松了口气,心想:“这臭小子练功有成,却连我这师父都瞒过了。”裴若、孟沮、息世镜看得惊喜交加,裴若喊道:“师弟,好法力啊!”
观众目眩神摇,舌挢不下,心惊肉跳,敬畏万分,心想:“这哪是人力所为,分明像是天神做法。此人仅有独臂,人又年轻,怎能有这等修为?”
形骸高声道:“世间之法,妙用深不可测,我神道教门人幽居荒岛,穷心竭力,亦难及其能之万一。然则即使如晚辈这等初窥其妙之人,施展而出,亦有出其不意之效。”
众人见他骑着洁白飞鸟,举手间令寒冬降世,便觉得他言行举止皆有威严,令人心悦诚服,纵然此刻受了风寒,尚未缓过,依旧大声为他喝彩。
玫瑰苦笑摇头,心道:“原来是我们小瞧了道术士,而非道术士小瞧了咱们。我自以为学了一年,就可领悟道法,其实远还在门外。”她既然落败,并不气馁,退到一边,总觉得也算是一场了断,心中隐约有解脱之情。
沉折更不拖延,向擂台走去,但他身边两位同门道:“侯爷,且让我俩去会会他!”也是他们见形骸法力铺天盖地,又深知这等道法消耗极大,有心替沉折与敌人周旋,以便他胜得更轻松些,是以主动请缨。
沉折想说:“你们不是他对手。”微一犹豫,说不出口。一高大强壮的汉子奔了几步,踏上擂台,道:“孟行海,我乃藏家藏七雨,想要见识见识你那道法。”
五十四 胜负不挂怀
形骸心道:“本门乃道法之宗,他们是家国勇士,当以礼相当,留有余地才是。”于是微微躬身,道:“七雨兄为国效力,好生叫人钦佩,在下自当遵命。”
藏七雨脸色稍缓,又想:“听闻道术士运功时损耗本元,纵然厉害,难以为继,此人使出那般惊世骇俗的手段,还能有多少余力?且让我与他周旋一番。”点了点头,摆开架势,忽然间手中大剑斩出数道剑气。
形骸见他真气不错,手法也妙,当真相斗,与息世镜的天狗食月在伯仲之间。他暗忖:“我让他走上十合,全他颜面,再出手败他好了。”虽说这般想,但身为道术士,技艺不乱,有条不紊,先召出一头大牦牛,牦牛体壮皮厚,中了剑气,只闷闷叫了几声。
藏七雨朝牦牛冲去,突然侧扑,一招“鲤鱼跃龙门”,跳过牛背,直取形骸。形骸使两成真气,打出“飞火流星”,藏七雨人在半空,却能随风挪移,动作轻巧,避开火球,斩出东山剑风,又被形骸以飞火流星抵消。
两人绕着牦牛转圈,藏七雨使天兵派的“神行迷踪步”,形骸则用气舞掌的轻身功夫,藏七雨剑气不绝,形骸也是火球连连,斗得甚是紧张激烈。
袁蕴、裴若皆猜出形骸心意,暗暗赞许:“不错,得饶人处且饶人,纵然得胜,也不伤两派和气。”看台上的人也觉得甚是精彩,随着两人拼斗而喊叫拍手。
过了一盏茶功夫,形骸加重力气,掌中火球大了一倍,藏七雨抵受不住,径直被轰下了场,好在他真气浑厚,久经战阵,落地后打了几个滚,只受轻伤。他本就打算让沉折战胜形骸,自己与他缠斗许久,耗此人力气,自也达到目的,心满意足,擦一擦汗,拱手道:“在下输了,果然好道法!”群众哗然,为两人叫好。
形骸点了点头,望向沉折,沉折也望着他,表情宛如冰雕,却无出场之意。天兵派中另一人落在场中,昂首说道:“在下天兵派裴礼!”此人似乎打的也是拖延消磨敌人的主意,更不给形骸喘息之机,掌中摸出十八枚铜钱镖,一扬手,暗器上下分布,飞速打出,好似一场急雨。
形骸见那暗器受内劲相助,闪闪发光,又快又强,十分锐利,手掌在面前一转,使雷震九原心法,霎时雷光似盾,将暗器全数击落。裴礼见自己得意招式顷刻被破,自也恼恨,再取出十枚闪电锥,向形骸投去,这暗器比铜钱镖更沉更猛,破空时声如尖哨,去势凶狠异常,对准的都是形骸眼睛、额头、裆部、心脏等要害。
形骸暗暗有气:“咱们又不是生死相搏,你何必出手这般狠?”单手轻振,身前真气密布,谁料那闪电锥之中有一枚砰然炸开,散出毒雾,将形骸罩住。
裴礼大喜:“此乃‘阴魂散’之毒,任凭你真气强横,也能穿透入内,此毒虽杀不了人,但可叫你一时三刻丧魂落魄!”他自知身上使命是让沉折夺魁,可即便自己得胜,分数也远及不上沉折与玫瑰,故而早下定决心要赢过形骸,显显自己本事。
正得意间,雾中雷光一闪,裴礼中招,登时全身麻痹,直挺挺躺倒,形骸走出毒雾,神态如常,说道:“雕虫小技,怎奈何得了我等道术士的融融功?”他体内真气极为深厚,加上放浪形骸功之效,那阴魂散对他丝毫无用。
裴礼急着想要相抗,但躯体僵直,麻木得没了知觉,形骸将他抛下了场,看台上山呼海啸,群情振奋,朝廷乐队吹号打鼓,好似行军曲、冲锋号一般。
形骸心想:“师兄,只剩下你我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取胜,但他却觉得自己终于来到了这里,走到了沉折面前,赶上了他的足迹,得以心满意足。他们已有两年不曾见面,但那份建立在患难之际、生死关头的友谊却不会磨灭。那或许是他们少年时最珍贵的回忆、最无可取代的经历。
他摸出那断角,回想沉折在西海所传的手法,正想抛还给沉折,骤然间,他胸腹间尖刀刺入般剧痛,脊髓似成了一条蜈蚣,自顾自蜿蜒扭动。形骸张大嘴巴,手掌一松,断角落在地上,乒乓作响。
他体内真气宛如恶龙肆虐,怪虫起舞,撕咬他全身经脉,将他的龙火熄灭,压制得低微衰弱。他双腿无力,双手酸软,可外表上却又半点也看不出来异样。
那一晚,圣莲女皇的举动清楚浮现在形骸眼前。她轻触他脸颊、肩膀、大腿,亲吻形骸嘴唇,那并非示好,而是阴狠的功夫。她深怕形骸临时改变心意,于是留下了这么一手。
她惩罚形骸曾对她顶嘴。
她向形骸示威,告诉他身为女皇的无上神权。
她也许还想教训形骸,让他明白自己别无选择,无论他愿不愿意,这一仗他都必败无疑。
他死死与那法力相抗,难受的魂不守舍,此时,沉折走到形骸面前,拾起那断角,问道:“你没事么?”
形骸苦笑道:“没事。”
沉折又道:“我知道你为人如何,当初你武功低微、初学乍练,已比任何人都勇敢坚强。”
形骸脸色惨白,直起身子,平视他这位有如兄长的好友,他能感到两人体内的冥火在共鸣,沉折看似冷漠如冰,可他比形骸更激动的多。
什么盘外招,法外计,什么圣旨圣意、龙心皇旨,都给我见鬼去吧!这是我与师兄之间的事,不容任何人干预!
他盘膝坐倒,沉折也不逼迫,退后一步,耐心等候。就像当年在那冥火风暴柱前一样,形骸冒险运功,沉折孤身守候。
一团黑色的影子,犹如水滴,飘荡在形骸头顶,那水滴缓缓淌动,从形骸天灵盖中钻入。
圣莲女皇、孟轻呓、袁蕴等见多识广之人皆身躯震颤,大惊失色,袁蕴气得发抖,骂道:“这小子当真胡来!他不要命了么?”
裴若急问道:“总掌门,这是什么道法?”
袁蕴低声道:“这不是道法,这是妖法,他招来归墟妖,附身体内,增强自身灵气!”
归墟妖当年曾在声形岛上引起轩然大波,害死许多人命,险些不可收拾。裴若深知此妖可怖,又见纯火寺在旁虎视眈眈,深怕被瞧出端倪,心急如焚,大喊道:“师弟!快散去这法术!”
形骸心中声音响起:
“后卿、阴影之神;
旱魃、迷宫之主;
尸犼、墓穴之王;
笑屠、湮灭之灵;
将首,虚无之尊。
吾效忠于诸位,求诸位救吾逃离苦海,指引吾返回虚无之地。”
他见到阴影,见到迷宫,见到墓穴,见到湮灭,见到虚无,骸骨神放声大笑,癫狂的呓语在空中盘旋,仿佛漫天诸神都发了疯。
那疯狂缓解了痛苦,恢复了他的真气。
形骸起身,朝沉折点头,冥虎剑在手,沉折眨了眨眼,苍龙剑出鞘。
沉折劈出一剑,形骸竖剑格挡,哗啦一声,剑气从他身旁绕开,将擂台切割成三。观众见这一招之威,又见形骸竟能挡住,皆大声惊叫起来。
形骸使雷震九原功,周身雷电缭绕,朝沉折刺出一剑,沉折拦住,但这一剑引雷下击,空中十道天雷砸下,沉折使海魔拳的“河乱海夷”,水光似幂,横在头顶,将雷电挪开,落在四周,身边擂台粉碎,众看客又是一通大呼小叫。
沉折一跃近身,使风雷十剑,形骸还以风雷十剑,两人功力不凡,皆在顷刻间刺出数十剑,剑风一股一股,一圈一圈,将擂台斩裂,将龙柱斩断。形骸这两年来注重修法学道,纵然雷震九原功神妙,真气直追沉折,但剑法上不是沉折对手,挡了二十招,沉折打出一拳,形骸中招,顺势退开,左右挥剑,雷霆震荡,防止追击。
玫瑰见两人转瞬间将这坚固的擂台毁得不成模样,心下惊骇,暗忖:“他两人的境界只怕皆已能比肩东山爷爷了!”台上也有老臣想道:“我瞧过许多次大会比武,这一次实可谓千载难逢,前所未有。”
沉折凝立不动,传声道:“你不用放浪形骸功么?”
形骸答道:“你怎地不用阳火神功?”
两人都笑了一声,神色严肃,沉折使出“神行迷踪步”,眨眼已在形骸身后,一剑刺落,形骸一回头,一张嘴,口吐寒霜,但沉折这一剑运用心想事成剑法,突破寒冷,急速而至。形骸斩出冥虎剑芒,沉折身形一变,踢中形骸胸口,形骸一凝神,雷电骤至,沉折中招,闪身而退。
形骸连打手势,足下骨刺进入龙脉,施展“地狱无门”,但这道法经他数月修炼,再借归墟妖法力,已截然不同。蓦然间,四周升起数百个怨灵,众怨灵化作实体,正是草原上兆国冤死者模样,众怨灵听形骸指使,向沉折杀去。众人见了这许多妖魔鬼怪,心中惊恐,吓得不由自主朝后一退。纯火寺有和尚怒道:“为何神道教钻研死灵妖术?”
沉折仰天长笑,终于使出折戟沉沙剑诀,在怨灵中来回穿梭,寻隙攻打,纵然每个怨灵皆远胜精兵强将,但沉折游刃有余,仍挥洒自如,丝毫无碍,形骸只觉他精神振奋,十分喜悦。
形骸心想:“师兄当真了得,纵然我全力以赴,也胜不了他。只可惜我不能使放浪形骸功,他不能用阳火神功,未能拼斗到底。”此时,圣莲女皇那法术再度发作,形骸痛的一个趔趄,法力全失,归墟妖趁势作怪,但形骸竭力将它遣返阴间,他口吐鲜血,单膝跪地。
怨灵消散,他想要认输,可一时发不出声。但沉折也长剑落地,他捂住胸口,喊道:“孟行海,你....你迫我至绝境,令我心脉受创,手段....果然...高超...”说话间,他一声惨叫,鲜血喷洒,摔下了擂台。
形骸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再看看圣莲女皇,她面带冷笑,形骸只觉她表情难看的有如女鬼。
五十五 念佛不拜皇
形骸与沉折冥火相连,此刻察觉到沉折仍真气充沛,绝非体力不支、伤重下场,他是有意相让自己。形骸身中咒法的情形,沉折一直心知肚明,却不点破,也始终未全力以赴,否则形骸独臂应战,与他比剑,绝撑不了这么久。
他为何这么做?只因他同情形骸?或是他不满圣莲女皇手段?他这场做戏能否瞒得过圣莲女皇?圣莲女皇未能如愿,是否会龙颜大怒?毕竟天威难测,龙心难知。她想要办到的事,几乎从没有办不成的。
台上朝臣贵族本都看好沉折,不料他竟然落败,而观众中也是崇拜沉折者居多,见状大失所望。有些精乖的大官隐约知道圣莲女皇心思,见到这般结局,心下忐忑,怪这孟行海行事莽撞,怎能当真赢了沉折侯?
只听礼部尚书大声道:“圣上,擂台损毁成这般模样,乃是前所未有之事。依照规矩,两人胜负难判,我似记得这孟行海好像踏错一步,脚踩在了地上,按理已经落败了。”
此言一出,反倒激起看客不满,不少人说道:“我怎地不记得孟行海有落地了?若真有此事,当场就该制止,事后再提又有何用?”
礼部尚书脸红一阵,白一阵,仍厚着脸皮说道:“总而言之,此事需召集同僚,谨慎裁定,不可仓促决断。”他提议幕后商量,摆明了要徇私舞弊,霎时惹得四下嘘声连连。
圣莲女皇摇了摇头,笑道:“小行海,你的法术真了不起,神道教四杰也名不虚传。你们四人上来受封吧。”众人一听,齐声喊道:“圣上英明!”一时欢呼雀跃,喝彩入云,掌声雷动,擂鼓喧天。
海法神道教已有多年不曾夺魁,袁蕴脸上有光,面露喜色,让裴若等一齐扶起形骸,走向女皇。孟沮喜道:“行海师弟这下可替咱们神道教立下大功了!真是托他之福。”息世镜闷闷不乐,可念及毕竟沾了光,封了侯,只得强颜欢笑,道:“师弟,我可真服了你。”
裴若嗔道:“行海师弟,你真不够意思,怎地瞒咱们瞒到现在?”
形骸摇头道:“我哪有欺瞒?我早说了我要独自对付四人,你们偏偏不让。”
裴若不过是调侃而已,心下又是钦佩,又是感激,笑道:“算啦,咱们跟着你封侯受赏,受了好处,小女子在此多谢。”
形骸却惶惶不安:“圣上嘴上这般说,可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她当场不发作,会不会秋后算账?”
擂台那边,沉折朝他微微颔首,随山剑天兵派众人离去。形骸见他如此洒脱,突然间竟不再畏惧:“师兄违背圣上心意,尚且毫无惧色,大丈夫受苦受难,视若等闲,又何必畏首畏尾?天大的事我都熬过来了,为何眼下又杞人忧天?”
四人走入圣莲女皇所在露台处,圣莲在前,孟轻呓在后,两边许多宫女,接见四杰。孟轻呓秀眉微蹙,眼神中有些责备,又有些赞许。形骸心想:“但愿莫连累了梦儿。”
圣莲说道:“裴家裴若,封虞山侯,采邑八百户!”一侍女走上,赐予缎带玉牌,名刀一柄,裴若大声道谢。圣莲随后又赏了孟沮、息世镜。
轮到形骸领赏,圣莲蓦然握住形骸手掌,形骸微微一震,却感到体内所受咒法已被解开。圣莲微微一笑,低声道:“我和你开个小玩笑罢了,你别生我的气。”她声音调皮可爱,仿佛刚刚恶作剧得逞的少女般恳请谅解,似乎并未怀恨。形骸心下一寒,忙低头道:“微臣不敢。”
圣莲女皇左手拉着孟轻呓,右手拉着形骸,三人并肩站在露台前头,受万人瞩目,她道:“孟行海道法精湛,在擂台上战无不胜,表现可嘉,封青云侯,采邑千户。好女儿,你孟家后继有人了。”后一句是对孟轻呓说的。
孟轻呓道:“母后,他不单单是我孟家子孙,也是你的臣子。”
圣莲女皇摸了摸孟轻呓脸蛋,笑道:“我若将他抢走了,你舍得么?”
孟轻呓眉头一扬,正思索着该如何答话,圣莲女皇又拍了拍自己腹部,道:“算了,我有孕在身,就饶过他了。”形骸与孟轻呓皆感心头大石落地。
台下喝彩声中,倏然响起另一洪亮嗓门,那人说道:“圣上,慢着!”
形骸见此人苍老干枯,双目雪白,乃是纯火寺大师拜老爷子拜天华,也是孟轻呓的兄长,圣莲女皇之子,心想:“拜老爷子又有何话说?”
圣莲问道:“孩儿,有话请讲。”
拜天华高声道:“先前比武之际,我瞧见这少年头顶有一妖魔钻入其脑,他以妖魔附体,心神岂能不受其惑?这少年古怪难测,危险至极,不可放纵,当交给我纯火寺受审!”
孟轻呓怒道:“哥哥!我等道术士奴役妖魔,造福世人,乃是正理常态。他对母后忠心耿耿,也已受了母后封赏,岂容尔等加害?”
拜天华喝道:“圣上,国法不可违,教义不可背,既有妖逆,必有祸乱。圣上虽封赏此人,乃是一时鬼迷心窍,但正该悬崖勒马,及时悔改才是。”
他出言严厉,不像是臣子儿子,倒像圣莲女皇的上司一般。也是拜天华在纯火寺地位尊崇,武功高绝,只知教规佛法,刚正不阿,对邪魔外道绝不留情,故而对圣莲女皇也无所畏惧。
圣莲女皇冷冷说道:“你让我悬崖勒马?照此一说,你可是在责备我了?你说我鬼迷心窍,是不是也以为我被妖逆附体,想要审我来着?”
形骸稍稍放心:“拜老爷子不会说话,圣上岂会受他恐吓?”
拜天华一直视神道教为心腹大患,又知形骸与他儿子拜紫玄之死有重大关联,欲知究竟,因此不愿退让,垂首说道:“老衲不敢妄议圣上,只是纯火寺职责所在,还望圣上明断。”
圣莲女皇高声道:“孩儿,你若再无礼,可莫怪我将你逐出去了!”
她身边侍卫走出,分立左右,拜天华不为所动,仍低头行着佛礼,叹道:“老衲是出家人,本就无亲无故,心中唯有龙佛。母后可是要老衲禀明星知大师,由他决断么?”
圣莲女皇心中惊怒,冷笑一声,面向袁蕴,说道:“袁总掌门,我劝不动这顽固老儿,你意下如何?”
袁蕴早已怒不可遏,几个起落,挡在拜天华面前,说道:“拜大师,你想动我的徒儿,就让星知大师前来找我!”拜天华不惧皇权,却知她与星知释者同为迷雾师,情同父女,也曾上过天庭,因此纵然对神道教不满,对她颇为忌惮,不然近年来与神道教争执又岂会退让?
他想了想,道:“他先前呼唤死灵,亵渎佛法,你亲眼所见,竟想置之不理,视而不见?”
袁蕴道:“那是你孤陋寡闻,见识狭隘。死灵、元灵、妖魔、鬼怪,皆为灵体,并无正邪之分,若用死灵去做坏事,那自然是邪魔外道,可我这徒儿却是端端正正、侠义心肠!若用死灵为善,又岂能与妖邪一概而论?”
拜天华道:“他是善是恶,我不得而知,需得亲自审视才行。”
袁蕴眉头一皱,正想回绝,拜天华身后走来一老僧,大声说道:“师兄,这位孟行海小施主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可替他担保。”
形骸看清来人,大喜过望,道:“辛树大师?”
辛树老僧朝他笑了笑,又道:“数月之前,在曲和关中,正是行海施主助我与利针茅、川星击退一邪教魔头,若不是他,我等已然丧命。师兄若要不信,利侯爷、川星侯皆可作证。”这位辛树老僧德高望重,威名素著,众人听清他说形骸曾救了三位当世龙火功宗匠性命,更为惊讶,都想:“为何咱们都未听说过此事?”
拜天华低头思索片刻,道:“救命之恩,不可不报,罢了,罢了!”转过身,迈开大步,行向出口。辛树老僧向形骸方向拜了拜,形骸道:“大师,多谢。”
辛树笑道:“但有善行,必结善果。施主何必道谢?”紧跟拜天华而去。
圣莲女皇幽幽叹道:“好个顽固的孩儿。”又对形骸说道:“青云侯,你还可向我提出个心愿,说吧,只要我办得到,一切皆无不准。”
形骸早已将这愿望在心中转了千遍万遍,眼下毫不犹豫,跪地说道:“微臣当年在西海落难,认了一位义妹,如今这位义妹与声形岛上雷府有了婚约。然则雷府公子....并非我那义妹良配,微臣苦恼再三,知道这婚事非她所愿,反而会害她终生,特请圣上做主,取缔此约定,还我那义妹孟缘会自由。”
孟轻呓苦笑一声,微微摇头。众人一听,愣了半天,都哄笑起来,心想:“什么义妹义兄,他准是爱上了那姑娘,想要娶她,才提出这么个请求。以往有人求财,有人求权,却从未有人当众要求美人儿的,这小子胆子不小,好不知轻重。”
圣莲女皇道:“孟缘会,孟缘会。那雷府答应放她走么?”
形骸急道:“雷府不愿,唯有请圣上做主。”
圣莲女皇笑道:“你这荒唐小子,可还要我裁断你二人义兄义妹之亲,将她赏给你做老婆?”
形骸大惊,说道:“微臣万无此意,只是为她将来打算罢了!”
圣莲女皇道:“你起来吧,此事也不算难,你立刻回声形岛,将那小丫头接走好了,雷府若有怨言,你就说是我让你这么做的。”
形骸只感如释重负,欣喜若狂,对圣莲女皇再无半分不满,连连磕头道:“多谢圣上,多谢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十六 驾鹤入夜去
形骸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而返。袁蕴、裴若、孟轻呓、孟沮、息世镜在皇城皆有事要办,形骸于是向众人辞别,孤身赶回声形岛。
他骑马乘船,一路顺利,到声形岛港口时恰是日暮时。他夺魁消息已然传回,岛上一派喜气洋洋,热闹欢庆的情形。形骸生怕被人缠上,施展幻灵塑世功,掩人耳目,走上山路,渐行至无人烟处。
其时夕阳斜下,残阳似血,山石树木皆被笼罩在猩红之中,形骸忽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悸,他心想:“我为何心思不宁?莫非真有噩耗么?不,不,不可胡思乱想,喜事临门,反而心慌,此乃常有之事。”脚下又快了几分。
他这心愿此时只怕也早已传遍龙国,被世人误会,引为笑谈,但形骸不在乎,只要他心中坦荡,只要他能挽回缘会的幸福,被人耻笑又算的了什么?他向老天爷祈求保佑缘会平安,保佑雷府那小公子莫做出出格之举。
如若不然,形骸非要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他心想:“我为何这般残忍?我乃侠义人士,仁德君子,又岂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为人难免如此,何必用条条框框约束自己?那样的人只能是伪君子、假道士。
我不是伪君子,我不是假道士。是的,是的,我承认我关心缘会,想念缘会,我....我想照顾缘会,除了梦儿之外,她是我最关心的人。
若她再长大些,若她再长大些....
形骸心中一惊,急忙收摄心神,暗骂自己丧尽天良,猪狗不如:他怎能有这样的念头?他对缘会唯有亲情而已。
但谁能捉摸得透旁人?
谁又能掌控得了自己的心?
不要再多想了!去找缘会。我的心为何跳的这样快?为何这夕阳这般鲜红、这般不祥、这般凶险?为何这山路如此漫长,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冷不丁,他在山路转角处见到一个瘦小的身影,他登时认出她来,一颗心惊喜至极,似乎要跳出胸腔,他看清来人是缘会。她怎会来到这里?这儿离镇上还有数十里地,天结时灵气作祟,十分不太平,缘会她怎会孤身在这深山老林中.....
缘会一半身子被夕阳染红,一半身子则在山壁阴影中,形骸只觉她形影有些模糊,仿佛幽灵...
他急道:“缘会!”
缘会见到他,眼睛一亮,朝他飞奔过来,投入形骸怀抱,喜极而泣,道:“爹爹!你回来了!”
形骸看着她小脸,看看她四肢身躯,她完好无损,她安然无恙,她安全了!形骸能够拯救她,让她回到自己身边。形骸即将从神道教中出山,成为青云侯,与梦儿,与缘会一起,过上舒适而光荣的生活。
他问道:“孩子,你怎地跑来这儿了?”
缘会红着脸道:“我隐约觉得.....你会今天回来,所以我偷偷从爹爹家溜出...”
形骸道:“他不是你爹爹了,我才是你爹爹。”
缘会霎时容光焕发,喊道:“你....你赢了?我不用再嫁到雷府了?”
形骸哈哈大笑,说道:“不用,不用,女皇圣谕一下,比祖仙姐姐说话还管用十倍!雷老爷那残忍的小子再害不了你,雷万良就算哭死也没用。”
缘会很高兴,又显得很内疚,她叹道:“那...雷老爷会不会太可怜了?”
形骸抱住她,低声道:“你一直比谁都善良,顾虑重重,事事为旁人着想,但傻孩子,这世道不是这样的,这世上的人不是这样的。他们野蛮、愚昧、却又狡猾而疯狂,你需学的自私自利,才能保护自己。”
缘会点头道:“那咱们快些回去,告诉雷老爷他们,我好早些收拾收拾。”
形骸道:“正该如此。”
他施展轻功,全力飞奔,来到镇上时天色已暗。
镇上很安静,夜色淡紫,只听到风吹草动,树摇花飘之声。形骸微觉奇怪:“天结是最热闹的节庆,本该闹腾喧哗,吓走元灵妖魔,为何如此死气沉沉?”
缘会拉着他道:“爹爹,快走,快走,我等不及啦。”
形骸笑道:“小丫头,这些年真委屈了你,看你急成这样。”
他不再理会这诡异的静谧,不再理会这坟墓般的气氛,不再理会这不合理的征兆,他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心意:让缘会彻底回到自己身边。
雷府中更静了,寂静似乎会传染,一切都沉浸在冷淡静默之中。偶然间,形骸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似乎是水滴一点点落地,滴入水池。
血腥气味。
形骸用左臂搂住缘会,全神贯注,小心警惕,他道:“缘会,闭上眼睛。我会护着你。”
缘会身躯一颤,道:“爹爹,为什么?”
形骸终于察觉到了恶兆,他运龙火功,在雷府里头听不见一个呼吸声。他道:“你闭上眼!跟我走!”
缘会照办,他踏入院子,当先就是雷老爷的尸首,他被吊在一棵树上,鲜血聚成池塘,仍在缓缓淌下。缘会睁开眼,惨叫了一声,形骸叹了口气,无力阻止。
她早见过太多惨剧,并非胆小的姑娘,形骸也不必太过担心,她比形骸想象中要坚强得多。
他继续往里走,尸体越来越多,雷府上的人一个都没逃走。
他惊觉这些尸首有奇特的、匪夷所思的美感,他们并非被随意杀死,鲜血也并非被洒的到处都是,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血泊中,或在血泊上方,血泊成了个完美的圆,让每具尸体相邻而独立,仿佛一块块私有的农田。
是那雷小公子,他体内果然有妖魔。
他应该已经走了,否则形骸当能听得到他。
若他没有走,那他的功力可怖可畏,当是个不容小觑的强敌。
又或者他成了活尸?
形骸走入正中的大宅,雷小公子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身子僵硬,毫无声息,有如尸骸。
形骸察觉出不对劲,他走近一步,辨别出雷小公子也已死去。
他死在刑具之下,那刑具的模样让形骸觉得好生眼熟,当年,当年在后矿山,那个小爪子.....
骤然间,他心脏剧痛,已被人刺穿,他痛呼一声,一低头,看清下手之人,血液似乎瞬间结冰,脑中惊恐万状,如坠入最荒诞的梦境。
缘会手掌闪着紫光,嵌入形骸胸口,她看着形骸,眼神无辜,一如既往的纯洁可爱。形骸大叫,将缘会推开,可仍怕伤着她,用力很轻,缘会像受惊的小鹿,颤抖着退开,可一眨眼,她又一掌刺入形骸胸腔。
形骸双膝跪地,复又摔倒,他伤的太重,浑身上下再无半点力气。
缘会哭道:“爹爹,爹爹,对不住,我着了魔,我.....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形骸转过头,凝视缘会模样,涌出一股冲动,他想安慰缘会,让她莫要伤心,但他看见缘会的表情在变化,她收起苦脸,双眼在黑暗中发光,嘴唇上翘,笑得十分欢畅。
她笑道:“爹爹,这三年多来,我这乖女儿扮得怎么样?”
形骸无力喊叫,但他心中恐惧得无以复加,他心想:“三年来....乖女儿...扮得怎么样?”
缘会笑道:“你知道当年为何小爪子要将我困住么?是因为他怕我,怕的厉害,我让他去做许许多多的更好玩、更有趣、更带劲的事,他不敢,连他这样的小疯子也会不忍心?他想杀我,是你救了我。你杀了我的哥哥,是我的仇人,可又是我的恩人。”
形骸竭力说道:“我...不信,你中邪了,快些...快些清醒....”
缘会变回无邪的表情,她道:“是,爹爹,我明白啦。我当时还弱的很,又见你良善的可笑,所以我决定与你玩一玩,陪你走一走,讨你欢喜,让你开心几年。谁让你救了我呢?我自然要报恩啦。
于是乎,你这人懦弱好心,我就比你还懦弱好心。你侠义心肠,我就比你更侠义心肠。你喜欢救人,我就时时刻刻要你搭救。我瞧你一本正经、温柔体贴的对我说话,也一本正经,温柔体贴的回答你。唉,我的表情腔调,有时让我自个儿也犯恶心,可我这人很有毅力,很懂得知恩图报,也很懂得你这等人的心思。要将你骗的团团转,让你全心喜欢我,可再容易不过了。”
形骸浑身流转疗伤水,伤势略微好转,他暗中凝聚力气,准备道法。
缘会又嬉皮笑脸,顾盼生辉,道:“可是啊,人的本性是改不掉的。我喜欢杀,喜欢撺掇别人杀,可偏偏那时我功夫还不高,只能偷偷摸摸,藏着掖着的杀。我杀荷叶国的侍卫,杀旅店的客人,杀路边的小猫小狗。等跟着你来到声形岛上,我的功力越来越强,我能将我的念头传出去,传到一百里,一千里之外,让那些有邪念的人也享受杀人的乐趣。”
形骸心想:“岛下的....难蛇?神道教中那些杀人疯子.....就是这么来的?雷府小公子....”
缘会拍手笑道:“我让这小子替我杀人,吓他老子一跳,也想瞧瞧你操碎心思的神情,好玩,好玩,当真好玩。我本算定要陪你四年,等四年一到,我功夫练好,就要与你分别啦。你这人有些古怪,嗯,我觉得不对劲,还是提早杀了你为好。一年之前,你闯到我屋子里,似乎想要伤我,可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看穿了呢。”
形骸咬紧牙关,声嘶力竭的喊道:“缘会!你....你胡说些什么?”说罢劈出一道惊雷,这一击他使出全力,实如劈天斩云的雷电。
缘会眨眨眼,笑了笑,手一抓,将那雷电握成一团圆球,就仿佛是个线团。
她双目发紫,背后升起炫目的紫色火焰,在她背后,一只骨头双翼的紫鹤悄然矗立着。
那是断翼鹤诀。
缘会抬起手指,顽皮的转了个圈,倏然刺穿了形骸额头,随后用他的血在他周围画了个圈,血将形骸包围,比旁人更隆重,更美观些,她坚信每个人的血就该是每个人的坟墓,血液是神圣的,也是美丽的。
缘会俏皮的向他摆了摆手,就像即将替父母出门买酒的懂事女孩。
她道:“爹爹,永别啦。”
旋即她驾鹤振翅而去。
五十七 风雪夜归人
形骸万念俱灰,恨不得永远安静,但莫名间,他仍有思考,仍能感受到痛苦与绝望。
他的胸口很疼,脑袋很疼,心很疼,魂很疼,疼痛,但还活着。
他不断问自己为什么。
他不相信所见之事,不相信所听之言,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自己仍旧清醒。
他一直以来善良体贴的小妹妹,竟是个凶残绝伦的魔头?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不可能有这般转变,若有,那也是邪魔在作祟,是阴险的鬼怪占据了她的心。
形骸想起归墟妖,想起骸骨神,或许缘会正是被类似的妖魔所害,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骸骨神笑道:“她本就是这样的人。我提醒过你许多次,记得么?在麒麟海时,她杀了那侍卫,编造了蹩脚的谎话,我让你杀她,你偏偏不肯听我的。”
谁能预料得到?
骸骨神预料到了。
但谁又会相信这神秘莫测的魔头?谁又会猜疑那清纯懂事的女孩?
骸骨神道:“当我除去截源之后,不也曾让你处置这丫头?你很愚昧,不懂得魔神的智慧,因此你的善是虚伪的、可笑的、无力的、有害的。你明明见到了事实,瞧见了真相,可却读不出种种线索,连盲人都不如。盲人会听人劝,你却自以为聪明,自以为什么都看得清,你是凡人,幼稚可笑,狗屁不通。”
形骸想起自己一直以来的不安,他在缘会身上见到的种种征兆,他对雷府的偏见,他对缘会的拯救,他梦中的惊惧,他对未来的担忧,他的奔波,他的努力,他那不可思议,大违本性,不顾一切的固执。这段时日,他变得不像自己,在旁人眼中显得怪异出格,他自己浑若不觉,反而怪世人不理解他,不知道他心中的苦。
其实在内心深处,他担心的不是缘会,而是雷府。
是他将妖魔引入了这家人之间,让妖魔不动声色、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他们,折磨着他们,改变着他们,最终灭亡了他们。形骸见到缘会在黑暗之中,可其实是缘会散布出黑暗,笼罩了雷府。
形骸想将缘会带走,或许并非是为了缘会,而是为了真正无辜的人。可形骸好糊涂,他将善人当做恶人,又将恶人当做善人。他对善人横眉冷对、诸般斥责,却对恶人呵护爱戴,珍爱有加。
雷老爷来找他时,曾老泪纵横,他说的是自己儿子的罪孽,可也许他已受了缘会的迷惑,无法吐露真相?他绝望的挣扎,奋力一搏,语无伦次的哀求形骸,希望形骸能够察觉出异样,在最后关头挽救他们。但形骸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去群英大会,成为了光宗耀祖的青云侯。
他想的是缘会,想的是门派的声望,想的是与沉折的友谊,想的是与孟轻呓的爱情。
你平步青云,他们却在地狱中受苦,凭什么?凭什么?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没有比这更不公的结局!
他们的死该算在你头上,因为缘会原本要杀的是你,现在更殃及了更多凡人。
形骸被愧疚的毒蛇由内而外撕咬,他质疑道:“你能掌控我心神,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何不强行干预?”
骸骨神道:“你觉得都是我的错?”
形骸道:“我只是....只是....”
骸骨神道:“你只是太软弱无能,不敢一个人承担这罪?放心,放心,我的罪本就大的很,可以与你分担。你是我的化身,你是我的徒弟,你是我最后的希望。”
形骸稍稍好过了些,他终于感受到这魔头的恩惠,感受到了些许温暖。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会信奉魔神的。因为正途被堵塞了,邪路为他们送来了篝火、温度、光辉与希望。
骸骨神道:“人是麻木的,是愚昧的,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吃苦便不领教训,古往今来的先知,又有多少受人相信?又有多少人会记得贤者的恩德?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记性差得很。我纵然抢先出手,制止了她,你又会怎样?你会怨恨我,误解我,疏远我,不信奉我的教诲。我唯有让你自行体会,自行领悟,经历过最大的痛,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你才能变成我想要塑造的人。”
形骸心想:“怎样的人?”
骸骨神道:“世上邪恶长存,但邪恶的种子很狡猾,很隐蔽。我需要一位从心到体皆如铁铸之人,心怀正义,手段无情,无论那邪恶藏得多深,伪装的多好,你都能将他们找出来,彻底的铲除掉。”
形骸道:“那是纯火寺所作的事。”
骸骨神道:“纯火寺是我所创,但他们已违背了我的初衷,沦为私欲牟利的走狗,权利政权的凶器。他们猎杀的是自己的同胞,甚至会将我也视作敌人,他们看不见真正的、远古的阴谋。”
你创了纯火寺?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人?
骸骨神答道:“不可说,不可说,我抹去了我存世的证据,一旦我的名字再为人所知,那我的那些对头也会想起我来,追踪过来。我创了骸骨神教,骸骨神教覆灭之后,我将我的信条传给了纯火寺,但他们扭曲了我的教义。我给的是智慧的黄金,他们却满足于疯狂的淤泥。”
那为何不将他们重新导上正轨?
骸骨神道:“我无能为力,你若有心,可以替我去办这件事,但你更希望独来独往,不受约束,对不对?你练得是放浪形骸功,不是念经的和尚,苦行的僧侣。“
形骸回忆起昨天的自己,这几年来的自己,自从懂事后的自己,他不断想着自己的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与人为善、恭敬谦让,他渴望成为古道热肠、侠义仁德的英雄,该出手时就出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处处留有余地,处处给人台阶。除非迫不得已,除非被逼无奈,他不会杀人,更不会斩草除根。事实上,他每次铲奸除恶,心中都会经历极大的震动,经过思绪的纷争。
他回顾过去,觉得无法忍受,无法想象:这样愚昧庸俗的人,怎能一直活到现在?若不永绝后患,将会后患无穷,这样简单而正确的道理,形骸怎会一直不懂?
不会再有纷争了,过去的行海已经死了。如果我能活下去,如果我能醒过来,如果我能复原,如果我仍有神功,我不会再犹豫,不会再迟疑,不会再温和,不会再谦让,不会再退缩,不会再虚伪,不会再愚善。
如果我心怀正义,那我所杀必为邪徒,这其中没有容让的余地,没有动摇的必要。死的邪徒也不会告密,不会带来多余的麻烦。
如果....如果....我不被死亡淹没。
他睁开眼,脑袋和胸口很麻木,身上黏糊糊的都是鲜血。
为何我没死?
骸骨神说道:“就像亡人蒙一样,当冥火功练到一定境界,你会超越死亡。每一次死去会减弱活气,但却能挽回生命。”
形骸摸摸自己脸颊,肌肉是麻木的,他找了面镜子,发现自己成了活尸。
骸骨神道:“无人能看穿你的面貌,冥火自然而然会赋予你障眼法,但从此以后,世人会厌恶你,误解你,孤立你,排斥你。你所在的地方,一个月后,大地会枯萎,清水会污浊,蛆虫会丛生,鬼魂会出没。”
形骸点了点头,他何必在乎?他本已死了,现在活着,只是为了猎杀妖魔,猎杀缘会。
骸骨神叹道:“但你很幸运,因为你练有放浪形骸功,凭借此功,你可抵消冥火诅咒,得以在世上容身。但若你全力以赴,将会露出活尸面貌,引发应有的天罚。你不蠢,应当能够掌控时机。”
形骸自然而然就明白了那压抑诅咒的法门,那叫做‘伏尸法’,似乎那是命中注定的,是与生俱来的,是他动物般的本能,残存在体内的野性。
他死而复生,沦为活尸,功力却更为精纯。他的心不再受约束,他得以真正放浪形骸,寻回自己的本质。他侥幸的被沉折复苏为人,可欠下的终究要还,不该拿的也终究会失去。
骸骨神又道:“你是昔日伍斧转世,故而与孟轻呓在一起时,你会逐渐找回自我,变为活人。但若与她疏远,则会被冥火淬炼,越陷越深。”
形骸问道:“是你盗了冥火,赋予盗火徒,而非那个后卿。”
骸骨神道:“除我之外,更能有谁?”
形骸再无疑问,他不再困惑,他长大成人,终于摆脱了野性、愚昧,收获了智慧与疯狂。
他使出放浪形骸功,足下探出骨刺,激发龙脉,转变龙脉为极阴,脉象中涌出雾气,将尸体溶解,令血液消失,令冤魂远走,不留下半点痕迹。外人看来,这镇上的所有人在一夜见全不见了,似乎被一场迷雾吞没,他们或许会质疑,或许会恐慌,或许会摸着线索,找到形骸,但他们唯有猜测,难有实证。
缘会杀光了镇上的人,形骸毁去了所有的罪证。事情本该是这样,因为他们是同谋。若没有形骸,缘会不会活着,也不会来到这里。缘会是凶手,形骸又何尝不是?
他不知道缘会在哪儿,但他的余生将会找她,在此之前,形骸忽然想到了另一个罪人。
.......
夜深时分,草原与猛犸国交界的城镇处,寒风凛冽,掠过山谷,透过窗户,吹进屋子里头。
夏夏打了个寒颤,她伤重难动,大声喝骂丫鬟,要她过来堵上窗户的缝隙,但这懒惰的小奴大概睡死了,迟迟不至。
夏夏心里痛骂,先骂丫鬟,再骂孟如令、裴柏颈、戴杀敌,最后狠狠骂那个烛九,骂那个孟行海。这孟行海将她伤成这样,为何孟如令不将他杀了?为何戴杀敌不肯听夏夏的话,去攻打曲和关,捉龙火贵族来泄恨?还有那个裴柏颈,他自称妙手回春,可为何夏夏的身子迟迟未好?他说夏夏要养个好几年,可这般痛苦,谁又能忍受得了?
夏夏骂了许久,终于心情好转,开始设想今后的事了。她是灵阳仙,长生不老,这短短几年也算不了什么。等她养好了伤,恢复了功夫,定要再捉龙火贵族,一个个儿挖出眼睛、斩断舌头,让他们互相吃肉,互相喝血,死的苦不堪言,比夏夏眼下更惨痛百倍!对了,孟行海,尤其是此人,夏夏要找到他,将他的亲朋好友全数捉了,用最残酷的手段.....
夏夏想着想着,心里痛快,露出微笑。她一直是个乐观的好姑娘,纵然眼下受了挫折,将来也必有好报。
有人推门进来,夏夏心想:“这死贱婢终于来了!”骂道:“叫你那么多声,你耳朵被人割了吗?”
那人走到她床前,一把掀起了被子,夏夏惊呼一声,睁眼一看,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人脸色苍白发青,活脱脱是个冻尸。
但他的脸,夏夏忘不掉,他是那个孟行海!
夏夏吓得泪如雨下,哀求道:“你...想要做什么?饶了我,饶了我,我已成了残废,你还要对我怎么样?”
她显得很可怜,很柔弱,很悲惨,很凄凉,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一定会饶了她的,因为她不再是威胁了,她过的生不如死,她看起来是真心想要悔改的。
而且她还很美貌,或许他会想做些其他的事,饶过她的性命,男人嘛,听说都是如此,等他们发泄完了,多半不会再想起来杀人。她记得那个孟行海是有些迂腐的,并非心狠手辣.....
但他为何像个被冻死的人?死人又岂能行走于世?
形骸喃喃道:“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魔赐了智慧,人得了疯狂。你是个罪孽深重的疯子,该当死了,一了百了。我当时做错了,累你受了更多的罪,我向你道歉,我前来弥补。”
夏夏大声呼喊,想要唤人过来,但她忽然想起戴杀敌他们今天都不在。
形骸拧断了夏夏的脖子,让她毫无痛苦的死去。
这样她的罪就消了,她此刻的痛苦也不见了,她将来也不会犯罪了,再不会有人因为形骸的心慈手软而遭殃了。
形骸从窗户跳了出去,并未关窗,屋外的风雪呼呼吹了进来。
屋内很冷,但屋子的主人却再不会以冷为苦。
本卷完
一 天地我独尊
夜间,营帐中仍亮着灯火,火光明亮,人影摇晃,响起轻微的剥咧声。
玫瑰坐于桌前,看着兵书,灯光照得她俏脸生红,双眸中似有水般的火焰流淌。帐外的风吹来了海洋的气味儿,咸咸的、湿湿的,玫瑰看书看得入迷,海风吹动她的秀发,她的心却始终在书上。
忽然,灯火熄灭,帐内一片漆黑。玫瑰脸上变色,手按剑柄,摸出玉净瓶来。她察觉到身前站着个人,离她约有丈许,此人何时到来,玫瑰半点不知,他若出手,玫瑰局面不妙。
那人开口说道:“是叛军派我来取你性命。”声音竟是个女子。她嗓音娇嫩,语气生硬,不带半分情感。
玫瑰道:“是么?那你为何还不动手?”
刺客不答反问:“你占了十八集铺时,为何将军中粮草分发给镇上的难民?”
玫瑰皱眉道:“人要吃饭,不然会死。他们是我龙国的子民,我瞧他们挨饿,因此给他们些吃的。”
刺客道:“粮草乃行军命脉,大敌当前,你如此举动,实是狂妄自大、不知所谓。且那些难民中有不少在叛军中效力,此乃妇人之仁,你不怕养虎为患?”
玫瑰笑道:“可接下来打的几仗又是谁赢了?”
刺客微一犹豫,道:“你兵法颇有火候,可错事始终是错事。”
玫瑰道:“若是错事,你刚刚早拿剑刺我了,为何等到现在?”
刺客一愣,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玫瑰道:“你若想投靠我,我欢迎之至,可你不该灭我的灯,我读书正来了兴致,这一下可被你打断,我都忘了自己看到哪儿。”
刺客激动起来,道:“谁说我想投靠你?”
玫瑰道:“我说的。”
刺客急道:“我只是....只是来告诉你一声,十八集铺的人很感激你,叛军中仍有厉害刺客,你需务必小心。”
玫瑰朝她鞠了一躬,道:“姐姐,你留下来帮我,成么?”
刺客“啊”地一声,似乎方寸大乱,朝玫瑰扔出一物,玫瑰伸手接过,见是一丁点翡翠。她记得十八集铺上有个小姑娘,她爹爹病重,玫瑰让军医替他看病,还给了她一些碎玉,好让她过活。
正如刺客所说,玫瑰明知自己所做是错的,或许她帮的是敌人,或许她假仁假义,施恩卖好,将自己的将士置于险境。
但敌人不过是乌合之众,玫瑰带这许多粮草也用不上,她本就打算速战速决,一切也正如她所预料。
龙国天威,举世无敌,又何惧草民叛党?玫瑰不仅仅是来平叛的,还是来告诉这儿的人,龙国象征着仁,象征着义,象征着天理,象征着威严。如臣服于我,我必善待于尔,慈悲为怀;如与我为敌,我必摧城拔寨,绝不留情。
那是数百年来龙**团的信条,如今人心不古,但玫瑰仍奉之为至理,她麾下兵马也必须恪守不违。
玫瑰手一挥,点亮烛火,在她桌案前的草席上一指。刺客在她面前坐下,揭开面罩,她年纪似乎比玫瑰大一些,肤色黝黑,瓜子脸、樱桃红唇、一双杏眼,甚是好看,她颇为紧张,举动拘谨,玫瑰反而觉得她年纪比自己小得多。
玫瑰道:“你本事真大,我军中守备算得森严,你是如何闯进来的?”
刺客道:“我遇上人,就点穴道,一路至此。”
她说的轻描淡写,但却在五万兵马中来去自如,身手委实令人惊叹。
玫瑰道:“我叫藏玫瑰,你呢?”
刺客道:“你不必知道我姓名,我只是来提醒你....”
玫瑰道:“你答应帮我了?”
刺客道:“我不能,我....我若帮你,他们会杀死十八集铺的人,杀死我的...我的妹妹。”
玫瑰道:“那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出发。”
刺客愕然道:“出发?去哪儿?”
玫瑰道:“你带我去叛党大军老巢,将他们一网打尽,防止他们杀人。”
刺客大骇,摇头道:“那儿高手许多,都是我的同门,我...”
玫瑰笑道:“只要你告诉我在哪儿就成,反正你是来杀我的,又何必管我死活?”
刺客低下头,抿嘴许久,道:“过了蛇湾,西岸有个不起眼的洞穴,他们...都藏在那儿。”
玫瑰呼哨一声,突然间,刺客背后多了五个人影。刺客大惊失色,回过身,长剑挡在身前,但那五人一动不动,垂首而立。
刺客猜这五人各个儿了得,行动之际,连她都难以察觉。玫瑰早就能制住她,为何却一直忍让?
玫瑰道:“都听到了么?咱们即刻出发。”
五人点了点头,让开道路,玫瑰道:“姐姐,你走吧,我就不送你了。”
刺客道:“我随你....随你一起去,那儿地方很难找,且有哨兵。”
玫瑰道:“姐姐,多谢你。”
刺客又道:“我姓木,木菀心,我身上有咒法,遇上首领,只能乖乖听他的话,不能随你们杀进去。”
玫瑰心知木菀心受那首领掌控,练成这一身刺杀本领,所受之苦直是超乎想象。她好生同情,点头道:“我知道此人底细,我会替你杀他。”
木菀心不知所措,不发一语。
....
两个时辰之后,玫瑰等人从那洞窟中出来,每个人身上皆被血染红,神色喜悦,她腰间悬着一老者脑袋,此人正是蛇湾地叛党首领威握。据藏家密探消息,此人多年来于各地学堂劫持龙火觉醒者孩童,严酷训练,以为杀手,为他杀人,如今终于将此人正法。如此一来,蛇湾之危已解,木菀心也算得了自由。
洞中其余刺客皆冥顽不灵,负隅顽抗,但无一人及得上木菀心,被玫瑰等人全数杀了。
顺服我时,我宛如此慈善菩萨。不归顺时,我变作杀人魔鬼。玫瑰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木菀心从树上落下,见众人模样,知大功告成,如释重负,向玫瑰拜了拜,转身就走。玫瑰道:“木姐姐,你答应过要帮我的!”
木菀心身子一颤,咬牙道:“我...不成,我杀了许多龙国的人,手上染满了血,我一生都见不得光。”
玫瑰道:“我们这儿哪个人手上不染满鲜血?谁说你杀了龙国的人?我一个都没瞧见,半句话都没听见,一点儿也不知道。”又回头对身后的高手道:“你们呢?”
众人齐声笑道:“刚刚好大的海风,咱们耳朵跟聋了似的。”
木菀心激动万分,她茫然少时,奔上几步,朝玫瑰拜倒,玫瑰将她扶起,见木菀心已泪如雨下。
这女刺客看似冷酷无情,可刚久易折,她的心太脆弱,受不得丝毫触动。玫瑰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身后的人,也都与你一样,是江湖上的杀手。他们都很无奈,但他们比谁都忠诚。我谁都信不过,却信得过他们。”
木菀心喜道:“是,大人。”她这些时日来心中情绪古怪不定,自从她头一次见到玫瑰起,木菀心就不由自主的为她吸引。她悄悄跟随在后,观察玫瑰的言行,见闻越多,就越为之倾倒折服。直至此刻,她在玫瑰肩上哭泣,才终于确信自己找对了人,走对了路,拥有了归宿。
她今后或许仍是杀手,但她的人生已完全不一样了。她追随的人将她当做家人,当做朋友,由衷的信任她。她终于走出了黑暗,见到了阳光。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像人一样活着。
众人走过海湾时,天空一轮明月,海面上银光点点,碎星散芒,海岸上有巨大的、腐朽的战船废墟,据传是七百年前留下的。那时,剩余龙火贵族中的高手们,率数十万大军乘风破浪,赶往地母岛,意欲占领这天地中央,竖立皇权。
但他们永远未能登陆,庞大的海兽与漫天的雷暴击毁了他们的船,吞噬了士兵的灵魂。
玫瑰迎着明月,呼吸海风,心头想起了那流传千古、威震八方,奠定龙国的一段话来:
“地母岛上的百姓、将士,无论是神龙骑还是俗世人,且听我所言。仙灵已被击退、乱毒症也已消失,永不再现。此为我神通所致。
其余无功鼠辈,妄图率军登岛,也已被我击溃,尸骨沉海,荡然无存。
我赐予诸位和平,诸位若有明智,务必收下。
诸位当赠我臣服,我是圣莲女皇,仙灵覆灭,是我所为,毒症清除,是我之能。诸位性命得以延续,亦是我之馈赠。
我有才德,可以治理天下,我有神法,可以扫荡妖魔。
我于此昭告天下,龙火天国,由此建立,圣莲女皇,由此统治。
我于此昭告天下,世间百姓,当忠于我,与我携手,保家卫国。
我于此昭告天下,举世妖邪,望风披靡,八荒四海,再无敌手。”
史册记载,广阔无际的地母岛上,在各处都能见到圣莲女皇通天彻地的身影,在哪儿都能听到她说的话,她用词浅显,却通俗易懂,经历过末日的人们,无论是饱读文士,还是农夫走卒,虽不知她是何人,但都在听到这段圣谕时放声大哭,跪地不起,由衷信服,狂喜的情绪感染了每一个人。
他们知道绝望的日子、无穷的仙灵、致命的疾病,真的就此消失了。他们又能活下去,陪着残存的家人朋友,迎来一次又一次海面的太阳。
他们失去了太多,因此知道生命的可贵。他们毫不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位圣莲女皇赐给他们的。
一个古往今来,从所未有的庞大帝国,由那一刻起,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二 地狱无看守
降木月中,天色灰蒙蒙的,树叶黄橙橙的,淡雨轻轻落下,万物皆似染上了似有似无的哀愁。
形骸走过铺满落叶的山路,踏上台阶,细雨斜斜打在脸上,他感到一丝凉意,又似什么都未感受到。
山上可见一角围墙,颇有些年头,爬满苔藓蔓藤,再往上走,见到拱门与屋檐,立柱与匾额,写着云火纯龙寺。
五天之前,孟轻呓对形骸说道:“你二十岁啦,该需去纯火寺的寺庙中祷告,不然可领不了俸禄,我知道你厌着纯火寺,可也没有法子。”
形骸想起梦儿,冷漠的心温暖了些,于是加快脚步,步入寺门。
云火纯龙寺乃是纯火寺的下属寺庙,亦是纯火寺中数一数二的圣地。当今纯火寺各地寺庙中最负盛名的高僧,皆出自云火纯龙寺院之中。一百年前,五行老僧下令拆除墙壁与寺门,寺庙周围仅存一面土墙废墟,如此举动,为示意佛法无界,如此一来,任何外人皆可来去自如,参拜五行神龙佛。
现如今,这寺庙几乎毫无防备,仅有天险可守,若有强敌攻打,寺中僧侣岂不会遭殃?
世上绝无那般蠢人,胆敢挑衅云火纯龙寺。寺中有五行神僧,另有龙佛化僧长老,功力之深,凡人莫测,更何况还有神秘的迷雾师隐居在此,即使圣莲女皇前来,只怕也不敢造次。
身后有人说道:“劳驾,施主,请让一让。”几个面黄肌瘦,满脸尘土的和尚尼姑走了进去。
偌大前院中,坐着数百人,全数留着头发,静坐不动。形骸听说众人皆是为出家而来,请求前院主人木行僧为他们梯度出家。这些人中,有凡俗之辈,也有龙火贵族。有些是朝廷命官,有些是江湖豪客,有些是江洋大盗,有些是青楼的常客,至于穷苦百姓也是不少。
寺中的木行僧会让他们不吃不喝的坐上数日,考验其心,若能坚持下来,则替他们梯度,成为杂役和尚,再过数月,每人给一个木钵,不发盘缠,打发出门,绕着缚灵大路走上一圈,如果能够返回寺庙,则成为正式僧人,可传授纯火寺的佛法武艺。这一圈路极为漫长,且艰难无比,走的慢者往往要耗时一年,途中仅能化缘,不可用出家前半点资财,否则会被龙脉察觉,立时开革出门。
纯火寺乃龙国国教,信奉教义之徒不计其数。走完旅途者要么是身负龙火之人,要么是内功精湛的高手,要么是毅力卓绝的少年,若是心不诚、志不坚,体不强,定会半途而废。
除了新觉醒的龙火贵族之外,通过这考验筛选,每年纯火寺更有许多心智体魄甚是坚韧之人投奔,纯火寺势力之大,高手之多,传播之广,超过海法神道教百倍。龙国数万万顷之地,哪怕再偏远角落,也有纯火寺的寺庙,有纯火寺的高僧。
形骸驻足观看,有一妙龄尼姑走了过来,她眼睛甚是清澈,肤色雪白,样貌端正,打量形骸模样,问道:“施主,你是青云侯么?”
形骸单臂行了个佛礼,道:“师太,我曾遣人送来书信,需拜见木行大师,度过成人之礼。不知师太法号?”
那尼姑甚是兴奋,眼中流光溢彩,好似野兽。她道:“我叫秀萝,你随我来吧。”
走过前院,顺着长廊,越走越是荒僻,形骸神色如常,不以为意。秀萝推开一扇极隐秘的铁门,门中传来一阵阵哀嚎惨叫声。
秀萝叹道:“人间既是地狱,我等实乃地狱看守,地狱之中,自有苦难之音,施主不必介意。”
形骸道:“观地狱之苦,知人世之乐,在下颇想见见地狱中的景象。”
秀萝笑道:“我本就想让你瞧瞧,木行僧嘱咐过,你是贵客,可身上戾气重,须得点化点化你。”
两人越走越深,血腥气味儿越来越浓。恍惚间,形骸似又回到了那个夜晚,走在雷府的一座座房屋间,在黑暗中见到骸骨,见到血迹,见到死尸,见到妖魔。
屋中有近十人,皆被铁链拴着,被折磨的奄奄一息,浑身肌肤没一处完整,体内骨骼没一片完好,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照此下去,大多数活不了几天。
形骸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秀萝道:“邪魔外道。”
形骸问:“何谓邪魔外道?”
秀萝答道:“与妖魔勾结,图谋不轨,危害龙佛,污染龙脉,扰乱世间,不敬女皇者,皆是妖邪!”说出此言,已是声色俱厉。
形骸走上前,撑开其中一人嘴巴,见他舌头已被割去大半。形骸道:“真是怪了,他似是我海法神道教的一位同门,数月前失踪不见。”
秀萝扬眉冷笑道:“此人以往是谁,已然无关紧要,他是从地狱来的,我等就该以地狱法门度他!他召妖魔为他效力,为数远过三只,犯了教义国法,罪该万死!”
形骸点点头,手指轻划,那人身上镣铐似被利刃割断,形骸又在此人额头上一拍,一股浑厚真气吊住此人性命。
秀萝冷冷说道:“你协助妖邪,图谋不轨,与之同罪,今天也休想走了。”
形骸背起那人,身形一晃,倏然震开重重门锁,直往外闯,那秀萝在他身后追赶,哈哈笑道:”你私闯大牢,劫走死囚,更是罪加一等,孟行海啊孟行海,想不到你这般蠢,这是自寻死路了!”
来到地面,微弱的日光透过云层,照在形骸身上。他见到院中站着二十来个和尚,手持兵刃,圈圈环绕,堵住出路。
秀萝一个翻身,从形骸头顶跃过,喝道:“孟行海,我早就想捉你!”
形骸道:“我乃圣上亲封的青云侯,若非圣上,谁人也无权审我拿我,定我的罪。莫说云火纯龙寺,就算是纯火寺本院也不行。我家祖宗也知道我前来此处,若逾时不归,她会亲自来找我。”
秀萝想起孟轻呓,脸上变色,眼珠一转,忽然又笑道:“可惜,可惜,青云侯来到我寺之后,心中魔性发作,意欲伤人,我等迫于无奈,唯有将他制住,割去他那尖锐锋利的舌头,斩断他凶狠强悍的手脚,这叫由体入心,除妖降魔,手持屠刀,治病救人。”
形骸将那神道教同门放在地上,道:“师太究竟是谁?”
秀萝仰天笑道:“好说,我秀萝乃木行僧座下第一高手,亦是修罗堂堂主,掌管云火纯龙寺除妖降魔、追凶查案之事。孟行海,当年你当众召唤归墟妖,唤起无数怨灵,更做出灭绝人性的勾当,实情如何,今日我非审出来不可!”
形骸点点头,秀萝突然打出一拳,拳风凌厉凶悍,势如雪崩。形骸左臂一挡,拳风歪了,砰地一声,山壁坍塌一块。
秀萝心知形骸道法厉害,决不能容他有施展余地,身子腾空,再踢一腿,倏然变作数十腿,这一招叫做天降惠雨,足劲有极强的吸力,敌人万难躲闪。形骸袖袍一拂,一股内劲飞出,他借此退后数步。
秀萝一招不中,足尖在山上一点,翻身再打下一掌,此掌当真迅猛刚强,宛如炮弹一般。形骸一转身,轰地一响,地面碎开个小坑。
秀萝见自己无往而不利的“悠长三式”竟然无功,心头惊怒,喊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上!”
众僧呼喝一声,霎时布成“龙佛欢喜阵”,一方出刀挥砍,一方运剑急功,一方投掷暗器,一方绳索圈套,形骸施展雨燕身法,在众人围攻下飘动穿梭,并不出手还击,众僧纵然攻得凶猛,却碰不上他半点衣角。
秀萝高喊道:“孟行海,你死到临头,还负隅顽抗?三年之前,你海法神道教之外那一小镇上数百口人,一夜之间全数失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天网恢恢,神佛公正,海法神道教纵然替你隐瞒,可又岂能瞒得过我纯火寺的灼灼目光?”
形骸心想:“那小镇,那一天,雷府上,黑暗中....”
秀萝又笑道:“此事如此蹊跷,定然有鬼。但这鬼怪却非妖魔、元灵,而是个道法深厚,用心歹毒,手段狠辣的大魔头!对不对?是你杀了全镇的人,又让海法神道教替你隐瞒。他们当你是宝贝,自然替你遮掩的天衣无缝。然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瞒得了一时,又岂能瞒得了一世?”
形骸又想:“尸体与血液围成圈,无辜的人因我而死,那天真老实的小公子被绑在刑具上,死前又在想些什么?”
他在想:“为何我的家人都躺着不动了?为何我的缘会儿笑得这般欢畅?为何她的脸上泛着紫色的光芒,身后有一只可怖的仙鹤静静站着?为何我的身子这般痛?为何我被绑在这残忍的架子上?”
为何这世上好人没好报?为何无辜的人会被无情的残杀?难道弱小就是罪么?难道强者就能毫无道理的杀人?
是的,是的。世事正是如此,纵然残酷,却也无奈。
秀萝继续喊道:“你想抢夺缘会,雷府不让,全镇的人都帮着雷府,所以你大开杀戒!杀那些无力的凡夫俗子。那缘会被你藏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在你的封地,与你不要脸的苟合在一块儿了?是了,是了,你为一己私欲而杀人,更是罪无可恕!你这厚颜无耻,荒淫无道的邪魔外道....”
她骂声戛然而止,形骸捏着她的咽喉,看着这年轻而狂热、美貌而端正的尼姑。
秀萝眼中的怒火消失了,她显露出惊恐之色。但形骸并未让她害怕多久,他干脆利落的拧断了她的脖子,刺穿了她的心脏。
众僧惊声怒吼,向他冲来,但形骸将秀萝尸体抛出,将众人撞得人仰马翻。
他背起同门,几个起落,已然不知去向。
三 心中有杆秤
人在半空,形骸召来云孔雀,将那人放在云孔雀背上,道:“送他去海岸公国,找三钳大仙,随船回海法神道教,禀报六位师尊。”
那人睁开眼来,含混不清的低声道:“多谢....多谢师弟。”
形骸道:“善恶是非,我心中自有标杆,我赏善罚恶,随心所欲,你不必谢我。”遂挥别云孔雀,落在地上。
他沿着缚灵大道,行了不久,到附近镇子找客栈住下,往床上一躺,心想:“闯入云火纯龙寺,杀了修罗堂堂主,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但这又有什么?扪心自问,你做错了么?若没做错,又何必自责?
对,对,若问心无愧于天地,则世间无一人能指责我,惩罚我。那秀萝是个大恶人,偏离了纯火寺初衷,蛊惑人心,教导残忍之义,哪里有僧人模样?她要杀我,我唯有杀她。不光光是她,所有追杀我的人,不管是和尚还是官府,我统统一个不留的收拾了。
不可,不可,若真是如此越闹越大,直至不可收拾,未免会令梦儿头疼,我还是稍稍收敛些好。
照理而言,寺庙中高手如云,形骸深入其中,万无顺利脱身之望,可他毕竟大摇大摆的出来了。那秀萝所做之事也见不得光,多半是私下堵截形骸,木龙僧未必会宣扬出去,让拜天华等其余五行俗僧知道,更别提五老化僧了。
屋外有人敲门,道:“客官,我送饭来了。”
形骸道:“进来吧。”
那店小二稍稍一推,门开了,他手捧木盘,盘子上菜肴丰盛,他低着头向形骸走近,将餐盘放在桌案上,笑道:“客官给的银两多,咱们整治的稍稍多了些。”
形骸已闻不到香味儿,味觉也与死人无异,这令他愈发想念梦儿,唯有与孟轻呓在一起,他才能成了活人,体会酸甜苦辣、喜怒哀乐,一醉方休,眼下他却是活尸,麻木混沌的盗火徒。
他夹起牛肉,吞入腹部,又几口将酒喝光,菜饭毫无滋味,酒也与水无异,但却能补充冥火。他成为活尸后,比龙火贵族时更感到饥饿,他不会饿死,可吞吃起来却像饿死鬼一般。
那小二见他这副吃相,吓了一跳,可又面露喜色,道:“本店的香辣牛肉扬名天下,无怪乎客官如此喜欢。”
形骸点点头,道:“听说十天之前,梁建大仓死了一位龙火贵族,他也是死在这紫鲜毒之下,对么?”
小二脸色剧变,不自禁退后数步,狞笑道:“好个青云侯,你尝出来了?”
形骸道:“纯火寺明里暗里的勾当可真不少,让人好生开眼。”
小二道:“我这紫鲜毒入腹,功力弱者,转眼毙命,功力强者,气力全消,天下无药可解。百战百胜,百试百灵,如今阁下身中此毒,尚且能镇定自若,果然非同凡响。”听他语气,对这毒推崇有加,信心十足。‘
但他不知道这毒只对活人有效。
形骸道:“据我所知,梁建那死者是死在你手下的第十人,他纵然贪杯好色,可罪不该死。是因为他做了与妖邪贪欢的勾当,你们又无真凭实据,只能暗中下手杀他么?”
小二听他说的声音响亮,怕被隔间人听到,那样一来,唯有再杀人灭口。他喝道:“闭嘴!”抢上一步,施展纯火寺小擒拿手,抓向形骸后背大椎穴。
形骸一挥手,闪电打出,这小二霎时成了焦炭,当即身亡。形骸叹了口气,心想:“或许该留个活口,可以指证秀萝尼,但纯火寺信徒宁死不屈,捉了也是无用。”
他将小二尸首扔出窗外,扑通一声,随后尖叫连连,百姓恐慌,喊道:“报官!报官!”
形骸心想:“缚灵省全境千里之地,等若是纯火寺的地盘,就算报官,官差也不敢轻举妄动,准会报给纯火寺知道。”
这屋子窄小,他嫌施展不开,于是来到饭堂,找正中椅子坐下。旁人也不知是他杀人,更不料他杀人之后还面不改色的下楼安坐,都在低声谈论,有人说道:“那小二都被烧焦了,手段何等残忍,莫非是江湖上的仇杀?”
另一人道:“此地有纯火寺罩着,哪个不要命的敢来此撒野?”
过了一盏茶功夫,店外脚步“踏踏”临近,砰地一声,木门震开,一脸色蜡黄,胡须发青的老僧走入,身后跟着五个武僧。纯火寺中有五行俗僧,五行化僧之分。五行俗僧,乃是掌管纯火寺凡俗事物,与官府百姓打交道的五位大高手,各个儿精明能干,武功绝俗。五行化僧,则是专注修炼、隐居不出的寺中长老,据传是五行神龙化身,功力如何,外间唯有传闻想象而已。
这木行僧叫做利垂光,与辛树齐名,掌管凡俗出家、皇室宗庙等事务,听说他为人和蔼,乐善好施,但久闻其名,不如亲眼所见。看他这气势汹汹的模样,倒像与歹毒索命的青阳教徒如出一辙。
利垂光一眼瞧见形骸,眼神震怒,手掌一抓,地面长出一棵树来,他将那棵树连根拔起,当做长棍,转了一圈,朝形骸打来。
形骸打出飞火流星,轰地一声,那树棍登时熊熊燃烧。利垂光将那树棍一扔,形骸面前升起一片冰墙,将那树棍凝固在内。堂内百姓见了这等架势,吓得魂飞天外,屁股尿流的向外爬去。利垂光重重一哼,生怕殃及无辜,一时倒也不便动手。
形骸道:“大师何必如此大脾气?”
利垂光怒道:“孟行海!秀萝是你杀的么?雷浩是你杀的么?”
形骸叹道:“纯火寺教义有言: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诛杀邪魔,算不得杀孽,在下心中坦荡,身上清白,以血洗手,最是无辜。”
利垂光道:“好一个杀妖魔不算杀!”见人已跑得差不多了,一招“散叶神掌”,掌力如风吹落叶,扩散而至,却又强悍异常,威力惊人。
形骸左掌推出,雷光成盾,只听叮叮当当的,散叶掌力散落纷飞,打的这客栈东损西破,桌翻菜洒。屋外掌柜看的心疼不已,哀嚎道:“大师,别打了,别打了!”
利垂光复又大喝,急踏一步,使出一招“无边落木”,掌力愈发沉重。形骸连珠般拍出火球,四下乒乒乓乓,火光乱窜。他道:“掌柜的,你这饭堂破损记在纯火寺账上!”
利垂光见直来直去的掌力无效,飞身上前,虚晃一枪,忽一招“童子坐莲”,踢向形骸足下,咔嚓一响,形骸脚踝骨折,利垂光高高跃起,再一掌将形骸脑袋打碎,鲜血流了一地。他身后武僧齐声称颂道:“五行龙佛,师父佛法无边!”
此时,雷光一扫,这五人身子一麻,一齐翻身栽倒。利垂光吃了一惊,见形骸从店外走入,他斜眼一看,又见那形骸尸体已经消失了。他心中一凛:“这是神道教的幻灵道法‘耳目一新’?除了那袁蕴之外,竟还有人练成了这神出鬼没的功夫?”
形骸扶起一张桌子,掌心伸出骨头,将损坏的桌脚修复,平整放好,道:“大师,气消了么?”
利垂光所带这五位徒弟皆是龙火功第四层的好手,非但龙火高强,且体壮如牛,更练有龙火寺数门奇阵,怎料在一招之内被形骸偷袭打倒。他纵然愤恨,心知今日唯有认栽,咬牙道:“你放了他们,我让你走人!但今日这官司,我非禀报拜天华师兄不可!”
形骸袖袍一挥,店门关闭,将外头看热闹的人隔开,堂内阴暗下来,利垂光心下一沉:“这小子莫非还想杀我?好个狂妄的恶徒!”
形骸抬头看了看,道:“拜老爷子,您出来吧,晚辈此刻不便拜您。”
利垂光奇道:“拜师兄?”话音刚落,形骸面前那张桌子前已多了一老僧,他如何到来,如何入座,利垂光竟未能察觉。他深感钦佩,却又毫不惊讶,知道自己这位师兄号称纯火寺第一高手,虽未必胜得过那五位隐居的化僧,自己却远不及他。此时他既然到场,这邪徒必难逃佛掌。
拜天华双目白光凛凛,说道:“孟行海,三年之前,我未能拿你,今夜终于佛赐良机。你本就身怀邪法,所作所为,目无法纪,不敬本教,罪大恶极,无可饶恕。念在昔日你与辛树师弟交情,我且听听你还有何话说。”
形骸道:“拜老爷子有所不知,晚辈之前举动,皆正合我佛心意,恰是清扫佛院,洁净寺庙的大善行,大功德。”
利垂光怒道:“好个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的小贼!师兄,他杀了秀萝孩儿!连雷浩孩儿也死在他手上!”
拜天华伸出手,抓向形骸,形骸纹丝不动,但拜天华伸到一半,皱眉沉思,又缩回手去,叹道:“为何短短三年,修为又有进展?”
形骸道:“顺应天意,自然得道。”他其实也万不想与这老僧拼斗,否则必会露出活尸本相,且未必能胜。
拜天华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你说吧,若说的无理,我拼着损耗真元,也要将你正法。”
形骸说道:“此事当从贵寺秀萝女尼说起。一个月前,我无意中得知我神道教中,有一位裴华胥师兄失踪,除他之外,还有与他交好的其余九位贵族公子音讯全无。我受师尊之命,查访此事,得知他们当是落入了秀萝女尼手中。”
拜天华眉头紧皱,望向利垂光,利垂光也不怎么知情,神色困惑,却道:“定然皆是妖邪之徒!不然秀萝为何捉他们?”
四 万众慕天颜
形骸道:“我那位师兄是四法派道术士,带着记载。他所召妖魔,乃是妖界的几位狐狸精。其余富家子弟,也并非修道之人,更不是龙火贵族。他们请求我那师弟召妖临凡,所为只是欢合享乐而已。”
利垂光吃了一惊,骂道:“荒唐!荒唐!真是纨绔子弟,不务正业,堕落至极!”
形骸又道:“我师兄确实有违国法教规,然则罪不至死。其他人罪名更轻,本不该受牵连。然则贵寺秀萝尼姑将所有人一齐抓了,关入云火纯龙寺大牢,一个个儿折磨的不人不鬼。其中几人,乃是我孟家、裴家、威家、辛家颇受器重的少年人,家长每年给纯龙寺的香火钱不知几何,若传扬出去,对贵寺颇为不利。”
利垂光一直不知牢中那几人来历,只是秀萝说他们罪无可恕,他便深信不疑,不料她竟闯出这么大祸来。他是出家之人,佛法精深,知道形骸所说不假,也不愿抵赖推诿,道:“那我这就将他们放了!”
形骸道:“有几人已活不成了,即使两位大师杀我灭口,我那位已成残废的师兄,也定不会守口如瓶。”
利垂光冷汗直流,心道:“即使将那活着的几人放回,他们家人定会兴师动众前来闹事,那些死者....又该如何是好?”
拜天华蓦然笑道:“好,秀萝该死,你杀的不错。那雷浩用毒害人,死了也罢。罪魁祸首已然伏法,这两件事就一笔勾销!”
利垂光低声对拜天华道:“师兄,如今也唯有这样:咱们将那些公子哥放了,所有罪过皆推给秀萝与她同党,此事就此了结。”
拜天华叹道:“是非曲直,自在人心。这件事是咱们错了,师弟,你监管不严,教徒失当,该当面壁思过才是。”
利垂光惭愧说道:“师兄教训的是。”
形骸心想:“面壁思过?又有何用?欠了血债,唯有用血来偿还。”但不想再争执,点了点头,起身要走,拜天华忽然又道:“孟行海,听说你在找断翼鹤诀的下落?”
形骸身子一顿,道:“此功盛名极大,天下何人不想一见?”
拜天华道:“此功乃前朝邪器,不祥至极,唯有归我纯火寺掌管,方能消弭争端,令贪婪者死心。你若找到此物,万不可练,需速速将此物交给咱们。”
形骸道:“练?我不练这功夫。我只想通过这功夫,找出一个人来。”
拜天华皱眉道:“找谁?“
形骸答道:“那人与大师无关。”
拜天华一双无神、空白的双眼盯着形骸,形骸却不在乎,不害怕,他活在世上,似乎只是为了追杀他所认定的妖邪,随后在孟轻呓那儿找寻温暖,恢复些许人心。除此之外,一切皆有如云烟。
他虽只有二十岁,但却已执拗的吓人,颓丧的厉害,若有人能看穿形骸的内心,定会被深邃的黑暗与恐惧所淹没。
也许那些被归墟妖附体的疯子也不过如此。
拜天华叹道:“我替我师父传话给你。”
形骸知道拜天华年纪极老,他的师父还活着么?若还活着?又是何人?难道是迷雾师么?
他有些想知道,好奇心对他有用,所以留在了他魂魄中。通过好奇心,这活尸能找到线索,杀更多的妖邪,直至遇上那将他变作活尸的女妖。
他问道:“大师的师父是谁?”
拜天华道:“他叫星知释者,你师父当对你提到过他。”
形骸点头道:“原来是这位圣僧。”
利垂光面对这两人,不禁背脊发寒,莫名心慌,只觉他们冷漠的犹如两具行尸走肉,什么事都不能让他二人惊讶。他忍不住想道:“刚刚这孟行海若想要杀我,或许能办得到,连师兄都阻止不了。”
拜天华继续说道:“师父转告你说:你不必与我纯火寺为敌,若能齐心协力,或许能找到当年断翼鹤派剩余的一半残本。”
形骸道:“如何齐心协力?”
拜天华道:“约莫三个月前,我纯火寺召集了十位年富力强的高手,前往藏川之地,如今他们并未回来。”
形骸道:“断翼鹤诀在中荒山之说,早已传遍天下,然则中荒山并无天机洞,否则我早已找到。他们去藏川何事?”
拜天华摇头道:“天机洞或许是一处极庞大的鸿钧逝水,与世隔绝,等闲无可进入。我师父翻阅经藏,终于找到一句极要紧的话,若这句话不假,当能指引知情人找到天机洞所在。”
形骸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晚辈愿闻其详。”
拜天华道:“阎安人崇拜天神,于湮灭之地聆听天机,湮灭之地,有齐宫小神,居于山间十里洞内。”
形骸将这句子在心中转了数遍,道:“你们知道那齐宫土地爷的下落?”
拜天华点头道:“此事纯熟巧合,咱们纯火寺监督管束地母岛上所有土地爷与五行灵,若遇上祸害龙国百姓的邪神,我等会派僧众铲除,就在数月前,有藏川泉龙寺的一位僧人传来消息,说有一位叫齐宫的邪神在当地创立邪教,滥杀无辜,引人作恶。”
形骸道:“真是巧了,但泉龙寺与中荒山相差万里,岂能混为一谈?”
拜天华叹道:“消息如此而已。偏偏我等五行俗僧有事在身,长老又隐居不出,于是挑出十位高超僧徒,借除妖之名,前去找那齐宫。”
形骸道:“他们许久未归,想必遭遇不测。”
拜天华摇头道:“他们各个儿龙火功皆在第五层之上,且将纯火寺的降魔掌剑功夫练成,十人联手,老僧也难以奈何,千军万马也可战胜。”
形骸道:“世间杀人最多的并非武功,而是阴谋诡计、毒药疾病。若心狠手辣,小女孩儿也能杀得了大人。”
拜天华交给形骸半块翡翠,形骸认出这是在紫霞皇宫中龙裔出山大典时,圣莲女皇亲手所赠的赏赐。
拜天华又道:“此物主人,叫做拜风豹。他是老衲宗族后裔,临行之前,老衲将另一半翡翠镶入他肋骨之间,凭借这一半,可以得知他所在。”
形骸心想:“拜风豹?他是败在沉折手上的那人。”沉折这些年被远调南荒,音讯全无,偶然间,形骸会想见一见这位同为活尸的同胞。
他道:“好,我去找拜风豹,看看他到了何处,是否活着。”
拜天华道:“此事若成,务必将断翼鹤诀送入纯火寺,不得贪图。纯火寺上下从此以后,再也不找你麻烦。”
形骸道:“我需纯火寺替我办法事,告知朝廷,我可领取这些年的俸禄。”其实他已不在乎钱财官爵,可孟轻呓要他如此,他非办成不可。
利垂光喝道:“你可别得寸进尺!”
拜天华道:“法事?你受了师弟拳脚,安然无恙,经受历练,这法事已办过了,此节你无需多虑。”
形骸又道:“我若做犯下大罪,纯火寺可以来杀我。纯火寺若罪大恶极,我也会杀纯火寺的人。”
利垂光怒道:“师兄给你台阶下,你这小子可真不知好歹!”
拜天华道:“师弟为何嗔怒?此人又没说错。孟行海,你走吧,将我寺中儿郎带回来。”
形骸道:“我尽力而为,成与不成,全看天命。”说罢推门而出,门口已围了数百个僧兵,见到形骸,表情怨憎。拜天华喝止众人,放形骸安然离去。
待离了城镇,形骸唤醒怀中翡翠乌鸦,向孟轻呓报信,孟轻呓处理宗族要务,忙的不可开交,形骸不愿她担心,只简述自己左右无事,云游散心。
那半块翡翠宛如磁石,隐有吸力,将形骸指引往某个方向。他骑着元灵马,往东奔行,过了十余日,途中却见到许许多多英武少壮、漂亮打扮的青少年人反向而行,他察言观色,见他们各个儿兴高采烈,又互相敌视。
形骸心想:“芸芸众生,忙忙碌碌,敝如蝼蚁,苟且偷生罢了。这些无知小儿装扮一新,又在做什么自找麻烦之事?”
在酒铺子里,他一边吃喝,一边听旁人所言,听众人似是要去赴一处比武招亲的盛会,可谁也不说那招亲姑娘的名字,似乎有极大的忌讳。
形骸不由自主的想道:“那少女迷得数千男儿为她心猿意马,轻浮躁动,莫非竟是用心险恶的妖魔?莫非.....竟是缘会么?若真是如此,那我也不必管什么纯火寺了。”
杀意涌上心头,他恢复了血性,感到了活力,胸口曾经的伤火辣辣的疼痛,即使那伤已经不在,但那痛却迟迟未退。
他瞧见一桌少年俊杰人多,走上前,躬身问道:“不知诸位所说那位比武招亲的姑娘闺名如何?”
众人一看他面容,再看他独臂,认出他来,竞相呼喊道:“青云侯爷?”
形骸道:“不错,是我,还请诸位如实相告。”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难看,都想:“若是此人出手,咱们可半点胜算也没有。他竟不知这件大事?既然如此,咱们又何必多造强敌?”
形骸见众人模样,心生误会,愈发以为他们被邪法诱得发疯,说道:“若不想缺胳膊断腿,快些说了!”
众少年大惊失色,齐声道:“我说,我说。”乱糟糟的吵做一团。
形骸指着一高鼻子的少年道:“你说。”
那少年并非龙火贵族,只不过自诩风流倜傥,才高八斗,此行不过是想去凑凑热闹,碰碰运气,他被形骸一指,惊魂不定,不禁脱口说道:“你没听说么?这件事早已传扬天下了。圣上要在皇城选一位新皇妃,只要三十五岁以下的男儿,皆可去皇城试上一试。”
五 群羊随牧人
形骸心道:“果然是蝇营狗苟,庸人自扰。”又问道:“你们可曾见过纯火寺的和尚?”
众人听他前言不搭后语,都暗呼奇怪,有人心想:“和尚与圣上娶亲有何关联?此人来历非同小可,话语中必有重大玄机。莫非纯火寺的和尚,竟是此次选妃的关键所在?”一时之间,人人专心致志,目光转动,找寻“纯火寺和尚”。
那一桌少年都喊道:“不曾见过,不曾见过。侯爷找他们何事?”
形骸摇了摇头,付了账,召马上路,众人仰着脑袋,见他逐渐远去,并非前往皇城,皆暗暗松了口气。
那翡翠引着他渐入荒山深林,日落天暗,林子黑沉沉的,暗夜无边,寒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形骸在树上一靠,闭目静坐。
远处野兽呼喊,哇哇大叫,似在相互杀戮,“沙沙”声传来,越来越近。形骸心想:“在丛林之中,不是捕猎,就被猎杀,我既已至此,自也在丛林规矩之中。”
树叶纷纷飘落,但树叶中藏着数个松球,倏然间涨大,长满尖刺,朝向形骸脑袋。形骸中招,不吭一声,侧身躺倒。
过了片刻,数个穿白袍的僧人走出,见他如此,面露喜色。有人笑道:“青云侯好大名头,还不是着了咱们的道?”
僧众首领说道:“在他身上搜搜,看看有无那拜风豹的线索。”
三人走近形骸,见那松球镶嵌入形骸脑门,赞叹道:“咱们这夺命松何等锋利....”
话音未落,这三人身子巨震,蓝光一闪,僵直倒地。众僧大吃一惊,首领急道:“布阵!”却见许多松球飞来,刺入他身边数人胸膛,松球燃烧,那几人痛的满地打滚,顷刻身亡。
首领见形骸站起,大喝一声,从背后拔出双刃斧,身上绿火升腾,竟是青阳教徒的功夫。他急冲几步,一斧头劈向形骸。形骸扔出四根雷枪,分别穿透此人四肢,那首领大声惨叫,倒地不起。
形骸捉住那首领问道:“你为何想要杀我?”
和尚嘿了一声,道:“你要杀就杀!何必多问?”说着忽然身躯由内而外燃烧起来。
形骸早有防备,脑袋变大,成了北风巨人,随后口吐寒霜,将绿火熄灭。
和尚已然死去,但并非被绿火所杀,而是死在寒霜之下,他的魂魄从体内飘出,飞往阴间。但形骸使出地狱无门,将那幽灵困住。
形骸制造魂水,问道:“拜风豹与你们曾交过手么?”
那幽灵哭喊道:“放我去阴间,放我去阴间!”
形骸大声道:“回答我!否则我将你变作怨灵!”
幽灵意志震动,惊骇万分,道:“咱们在途中得了消息,知道他们在找天机洞的下落,所以....所以想擒住他们,但被他们杀得溃败。咱们教主发火,让咱们再设法捉...捉那些和尚。咱们无意间听到你在找他们...”
形骸道:“你们的教主是何人?是熔岩老道么?”
幽灵道:“此地是青阳分部,共二十个村落的信徒,我们那教主是分部主事。我听说熔岩老道是北方草原的主教,比咱们教主来头更大。”
形骸道:“带我去见你们那教主。”
幽灵厉声惨叫,指了一个方向,形骸知它难以久留,撤去法术,将它放了,幽灵转了个圈,逃命般没了影子。
形骸顺着幽灵指点前行,忽见树林中星星点点的亮着火把,火光宛如绿墨,惨淡诡异。他飞身上树,在高处观望。
只见百来个白袍人聚在一块儿,绕着一个祭坛围成一圈,正在祭祀。那祭坛上被绑着一人,是个昏迷的男子。数个女子绕着他奔来走去,赤身无衣,动作柔若无骨,极为淫邪放荡。
白袍人中走出一苍老浮肿之人,也是不着一缕,此人取一桶血,浇醒了那男子。众女子扑到那老者身前,亲吻他的身躯,神色贪婪痴狂。
形骸心想:“真是一群邪魔奸恶,不知廉耻。”
那男子转动脑袋,看清事态,脸色剧变,他朝一女子喊道:“你....你这贱人,你....对这老杂种.....老杂种....”
其中一女子如痴如醉,笑道:“我信奉教主,教主赐我他的恩惠,他的雨露,让我欢喜,他比你强的多了。你为何不信奉教主?信奉了教主,我的姐妹全都能做你的妻子。”
那老者咧嘴笑道:“我青阳教徒皆为兄弟姐妹,不分彼此,同妻共财,和睦得犹如一体。”
形骸心想:“世间邪教皆以男欢女爱为饵,以鲜血牺牲祭祀,唤醒人心中野兽,手上沾染鲜血,引入堕落入魔。这青阳教也毫不例外。”
而世人愚昧,竟看不穿这浅显陷阱。
那男子破口大骂,他那妻子摇头道:“唉,我劝你劝了这么久,你总是执迷不悟,还想要逃离村子?我没法子,只能这么做了。”
形骸瞧出这男子似乎武功极高,远胜过那青阳教的分部教主,只是他中了剧毒,性命垂危。
形骸无法救他,形骸也不想救他。世人皆自有命运,该死者可死,该活者自然能活。若贸然救人,后果实难预料。
那个侠义为上的形骸已经死了,世事如此悲哀,令他沦落至此。活下来的形骸仍是个侠客,但却是个截然不同的侠客,他会杀恶人,但不会再救好人。
若杀恶人时无意中救了好人,那又另当别论。
男子口中吐血,又道:“你....你....为何要害白雪儿?白雪儿才十三岁,你休要让这老畜生碰她一根毫毛....”说到此处,已然声泪俱下。
那老者哈哈大笑,说道:“本教中的女子,乃是大伙儿共同的财富。你那女儿更该好好受教,让她知道她爹爹犯了大罪,她要因此赎罪,加倍为大伙儿‘操劳’。”他语气恶心肉麻,奸邪的令人毛骨悚然。
那男子怒道:“你们这群丧尽天良的牲口杂种,老天爷,老天爷,开开眼吧!”
老者对他那妻子说道:“去将白雪儿带出来,我在这叛徒眼前破她身子,再让她亲手杀了他的爹爹。大伙儿今夜皆与白雪儿成亲。”
众人齐声欢呼,全都脱了袍子,露出丑陋的身躯,那妻子癫狂点头,喜道:“遵命。”
她站起身,迈步要走,但一道天雷击中了她,她七窍流血,翻身死了。
众教徒大惊失色,慌忙翻找兵刃,但兵刃离他们极远,尚未伸手,一股寒风从上空吹下,众人受冻,浑身发抖,大多手脚麻痹,如何能够行动?只有二十来个高手跳开,从地上拾起刀剑,使出那青炎功夫,找寻敌人踪迹。
形骸径直走入圈中,那老者见状,怒喊一声,一掌打出,掌心喷出绿火。但形骸斩断他手掌,再将他那话儿一割,老者痛的尖声大叫,捂住伤处。形骸将他那东西扔在地上,一脚踩得粉碎。老者惊恐万状,竟吓得毙命。
那汉子喜道:“大侠,您是苍天派来的么?”
众青阳教徒喊道:“布阵!布阵!”脚下飞奔,各找方位,形骸使雷劫天刑,二十道惊雷击出,霎时击毙无数。如此一来,教徒阵型溃散,心胆俱裂,再无还手之力。有人一猫腰,就往林子里钻去。
形骸手在地上一拍,使出地狱无门,将逃跑者擒住杀了,只一会儿功夫,圈中除了那汉子,再无半个活人。
形骸自认不算活人,他只是个盗火徒。
他解开汉子身上绳索,将他扶起,那汉子自知命不久矣,苦笑道:“恩公,我....求你....求你让我见见我女儿。”
形骸想了想,道:“她在哪儿?”
那汉子指了指一旁的小屋,形骸走了进去,见一穿白衣的少女,她被绑得严实,嘴被堵住,瞪着大大的眼睛,惊恐的看着形骸。
后矿山,刑架上,被束缚的少女,惊恐绝望的神情....
形骸手在颤抖,他拔出剑,一剑劈出,少女闭上眼,转过头,感到身上的绳索松了。
形骸道:“你跟我来。”
来到祭坛边上,少女见满地死人,吓得闭上了眼,流下眼泪。形骸看她表情不似作伪,但人心难测,若要真正明白一个人,最快的法子是杀了她,审问她的灵魂。
汉子哭道:“白雪儿!”
白雪儿喊道:“爹爹!”抱住汉子,身子不住发抖,又道:“爹爹,你...为何流血了?他们对你如何了?”
汉子指着形骸,说道:“他....他....恩公救了你,恩情极大,你...你发誓从今往后,好好侍奉他。”
形骸道:“我不要侍奉,我这人喜欢杀人,不喜欢仆人。”
白雪儿看着母亲的尸首,颤声道:“娘....娘....”
汉子喊道:“别管你娘!她想要害你!她想将你送给这群畜生糟蹋!是恩公相救你我。”
形骸道:“她也是我杀的,你若想报仇,我唯有也杀了你。”
白雪儿哆哆嗦嗦,忽然间一咬嘴唇,向形骸拜倒,磕头道:“恩公大哥,我不想报仇,我听爹爹的话。”
汉子望着女儿,表情爱怜无比,他道:“恩公,我....我女儿是世上最乖巧听话的好姑娘,我....这就要死了,只盼....只盼....你能好好照顾她。”
形骸心想:“哪个爹爹不以为自己的女儿天下无双,完美无缺?我以往也是如此,直至那一天梦醒。”
他想出言拒绝,但那汉子脑袋一歪,就此咽气。
白雪儿“哇”地大哭起来,伏在汉子尸首上,不停亲吻汉子的脸颊,似乎这么做能令他活过来。
形骸几乎想逮住那汉子的魂魄,让他收回托付。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这汉子并非恶人,形骸不想折磨他的魂魄。
六 白雪罩污泥
白雪儿哭了半晌,忽然闻到一股焦味儿,她抬头一看,只见形骸手掌拍出,众青阳教徒尸首燃烧起来。她从未见过这般奇异的功夫,一时间挪不开目光。
她心想:“这人....这人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让我爹爹与我免遭羞辱,爹爹...爹爹怎么说,我...我就怎么做。”
只是此人看似年轻,颇为英俊,可板着一张脸,好像活成木头的老人一样。他杀光了这许许多多的人,此时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究竟是怎样的人?是好是坏?是凶是善?他会如何待自己?白雪儿根本半点都不了解他。
他断了一条胳膊,到底是怎么断的?他叫什么?是哪里的人?为何会跑到村子里来?
白雪儿十分害怕,她听爹爹说过: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孩子,若落在坏男人手里,多半下场很惨。爹爹教她贞节守身的礼法,教她防身的武艺,也教她三从四德,将来要好好待自己的丈夫。
她才十三岁,可村子里十四岁就嫁人的姑娘大有人在。白雪儿的身子,多半就要交给眼前这个陌生人啦。白雪儿很是难过,很是不安,很是不愿,但她清楚自己绝不愿像母亲那样,沦为野兽般的奴隶,被许多男人占有玩弄。
她情愿跟着这人,献给他身心,也许时候一长,她就会喜欢上他。
唉,她曾无数次幻想着自己将来嫁人的场景,幻想着自己心爱的丈夫与自己在父母面前跪拜,敬酒,洞房花烛....她不知道到了洞房里头,又该怎样?她不愿多想了,因为她最喜爱的爹爹已经死去。白雪儿本该自杀,下去陪他的爹爹,但爹爹偏偏又要她报恩....
白雪儿道:“恩公哥哥,我叫白雪儿,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答道:“你不必知道我叫什么。”
白雪儿道:“可我爹爹...爹爹让我跟着你。”
那人道:“你还有许多路可以走,但我建议你追随你爹爹去,对你而言,或许是最好的下场。”
白雪儿身子一颤,双手攥紧衣衫,她流泪道:“我...爹爹他...要我报答你...”
那独臂人摇头道:“你最好的报答,就是让我清净些。”说罢手一扔,一柄匕首落在她身前。
白雪儿身子止不住的抖动,她拾起那匕首,想要自杀,可手上没半点力气,她恐惧的要命,她知道自己不想死。
只要有生的希望,她渴望活下去,哪怕跟着这个残忍狠心的怪人。
她道:“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我愿意跟着你,做牛做马都好。”
独臂人道:“这儿林间不是有许多村庄么?你难道没有亲戚能够投奔?”
白雪儿哀声道:“其余...其余村子也都是....青阳教的,所有人要么听他们的话,要么被他们害死。”
独臂人道:“世道污浊,洁者难存,那你还是死了为好。”
白雪儿咬咬嘴唇,她该如何回答?再继续哀求他么?她害怕受伤,害怕被拒绝。
独臂人低声道:“蝼蚁尚且偷生,对么?又或者她装得太像,就如那人一样?”
白雪儿难受之余,心道:“他说的是谁?”
独臂人倏然一动,一巴掌打向白雪儿,白雪儿大惊,自然而然将爹爹所传的功夫使出,匕首刺向独臂人掌心,伏下数个后招。独臂人一把抓住她脖子,将她提起,白雪儿所有后招半点也用不上。独臂人道:“我用这招杀了不少妖女,你可要试试?”
白雪儿心惊胆颤,可瞥见爹爹尸首,又莫名生出一股硬脾气来,她艰苦说道:“我....自尽不成,谢谢你...杀我。”
独臂人将她仍在地上,乒地一声,白雪儿身子骨瘦弱,摔得很疼。独臂人问道:“你骗不了我,你并非凡人,你体内真气活跃,不似凡人死气沉沉。”
白雪儿咳嗽几声,道:“爹爹...说我和他是一位....一位土地爷与凡人的后代,体内流着小神的血。”
独臂人道:“难怪,你那祖先叫什么名字?你爹爹呢?”
白雪儿道:“爹爹他叫陈异戎,祖先...祖先可不知道。”
独臂人喃喃道:“想不到曾纵横江湖的铁尾壁虎陈异戎隐居于此,又丧生于屑小之手,世事难料,人如浮萍。”
白雪儿心想:“铁尾壁虎?这是爹爹的外号?”想起他从未对自己说起过此事,又悲从中来,簌簌哭泣。
独臂人摸出一本小册子,在册子里翻了又翻,似在找什么记载。白雪儿转过身,不敢去看。那独臂人自言自语:“好,那尼姑庵离这儿不远,正好去一趟。”
白雪儿暗忖:“他要送我....去尼姑庵?啊,他要送我出家?”
独臂人将陈异戎尸体埋了,插了根木条,跪地郑重祷告一番,白雪儿微生好感:“他也许...也许很凶,可但对爹爹很敬重。”走近几步,向那木条磕头,听独臂人念道:“神赐野性,人得愚昧,魔赐智慧,人得疯狂。”
独臂人站起,白雪儿立刻也站直了,独臂人道:“你随我来吧。”
白雪儿也不多问,点了点头,独臂人从地上召起一匹马,跳了上去,让白雪儿搂住他的腰。白雪儿惊异无比,呆了半晌,摸索着跳上马背,抱住独臂人,她年纪甚小,可想起今后或许就要和此人相依为命,心中忐忑不已。
两人不发一言,骑行了半夜,出了山林,到了镇上,至天明时分,街头热闹起来,她见前头有一座尼姑庵,匾额上写道:“碧娘庵”。
白雪儿“啊”地一声,心中一悲:“他...他果然还是不要我。”
独臂人道:“你在这儿等我。”走到尼姑庵门前,敲开了门,几个年轻美貌的尼姑开了门,见了独臂人,皆神色困惑。
只听独臂人道:“我来卖奴隶。”
众尼姑花容失色,当即哗然,矢口否认,但独臂人神色冷漠,目光威严,指着白雪儿,白雪儿浑身大汗淋漓,想要逃走,却又没胆量。
终于走出个老尼姑来,看白雪儿姿色,眉开眼笑,低声道:“客人,这件事当入内密谈。”
两人走入寺中,过了许久,独臂人走出,手中拿着个钱袋,对白雪儿道:“你在这尼姑庵出家吧。”
白雪儿退后一步,悲愤的看着他,独臂人仍然一副死尸般的表情,他一把抓住白雪儿,在她后背一拍,白雪儿痛的大叫起来,似被刺了一剑,身子酸麻,无法抗拒,一群尼姑走出,笑吟吟的将白雪儿拽了进去。
庙门缓缓关上,白雪儿回过头,见独臂人背着身走远了。
白雪儿只是流泪,听那些尼姑七嘴八舌的劝道:“小妹妹,你来月事了么?那就可以和男人好啦。”“你别哭,别哭,咱们都是过来人,初时一痛,后来就不难受啦。”
老尼姑道:“别耽搁,我花了二十两翡翠,用光了棺材本。今个儿找人就破了她,明个儿就让她陪那些达官贵人。”
有人问道:“先前那独臂人是谁?为何知道咱们暗中的勾当?可别走漏了风声。”
老尼姑肃然道:“他你都不认识?他是鼎鼎大名的青云侯爷啊。”
白雪儿心生恨意,暗想:“他...他叫青云侯?这样的坏人,居然是也能当这样的大官?”
众尼姑奇道:“原来是他?想不到这般俊,他为何也来卖奴隶?”
老尼姑笑道:“多问什么?他名声要紧,怎会告发咱们?快去,快去!”
白雪儿身子不能动,众尼姑以为她吓傻了,替她洗了个澡,换了身花哨衣衫,本来还要为她剃头,但老尼姑说暂且不用:“今个儿的主顾喜欢俗家弟子。”
白雪儿魂不守舍,在屋子里躺着,心中悲痛绝望,她心想:“我真该随爹爹一齐...一齐去了。当时那匕首,那匕首.....若还在,那该多好?我往自己脖子上一抹,那就一了百了啦。不,就算有了匕首也没用,我现在不能动,只能任人宰割,受人摆布。”
她觉得这床上很脏,很臭,似乎沾满了血泪,散布着虫卵。
屋外有人大笑,一声轻响,门被推开,只听老尼姑笑道:“五行龙佛保佑,大人,这春花初开第一朵,包你一万个满意。”
白雪儿闭上眼,可黑暗中更加恐惧,于是睁眼去看,见到一个五大三粗、穿金戴玉的汉子直勾勾的看着她,嘴巴张大,像是头要吃人的老虎。
她吓得脸色惨白,老尼姑问道:“大人?您可还满意么?”
那大汉头点的如同捣蒜,口水直流,舌头舔嘴唇,笑道:“这等货色,从哪儿找来的?”
老尼姑啐道:花了好大的价钱呢,您放心,咱们都验过啦,确是待字闺中的好姑娘。”
白雪儿恨不得咬舌自尽,可她的嘴也似僵住了。
大汉挥手,让老尼姑出去,跑到白雪儿跟前,嬉皮笑脸的说道:“小美人儿,你怎地一动不动?可是要我来抱你?”
他说着,真的将白雪儿从床上拥抱入怀,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又碰了碰她的嘴唇。白雪儿紧闭着嘴,只觉反胃,想呕吐出来,可肚子里空空的,似连水都没有。
大汉触碰她瘦瘦的上身,爱不释手,见她流泪,叹道:“小美人儿,你莫哭,莫哭,我赎你出去,做我的姨太好不好?唉,只是这老尼姑准会索要高价,我手头哪有那么多翡翠?我家里那许多母老虎....”
他身上散发着热气,臭的吓人,熏得白雪儿头晕,这时,白雪儿只觉背脊又传来剧痛,那剧痛一路蔓延,极快的传到她掌心。眨眼间,她掌中出现了冷冰冰的剑柄,她手臂恢复了知觉,竟又能活动自如。
她全然弄不清这匕首是从哪儿来的,但她不再想了。她施展父亲传的剑法,一招刺入那大汉心窝。
大汉惨叫一声,仰天躺倒。白雪儿连刺数剑,退后几步,见鲜血从大汉体内泊泊流出,大汉喊道:“救命!救命!来人哪!谋财害命了!”
大汉身上升起白色的风,但很微弱,大汉身子肥胖,站不起身,不停喘气呼救。白雪儿听说过这样的人,那是龙火贵族,是龙国最有权势的人物,她杀了个龙火贵族!
屋外众尼姑尖叫大喊,用力拍门,但这门被那大汉锁住了,她们闯不进来。老尼姑喊道:“去叫老丹来!让他用铁掌把门劈了!”
白雪儿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她杀了龙火贵族!自然难逃一死,可她能这么简单的死去么?这些尼姑...她们看似是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可白雪儿觉得她们比谁都狰狞,比谁都可怕。她们或许会用酷刑对待白雪儿,或者将她变得如同白雪儿母亲一样,扰乱她的身心,让她沦为牲口一般的人,人一般的牲口。
在丛林中的小村庄里,邪恶蔓延,世道黑暗,在城镇中的尼姑庵里,也是污秽不堪,奸邪滋生。她信不过任何人,她走投无路,她不愿再活下去。
她将匕首对准自己胸膛,用力刺下。
蓦然间,那匕首像水一般融化,白雪儿才发现这匕首是冰雪铸成的。她娇躯巨震,跪倒在地,悲声哀鸣,捂住脸,大骂造化弄人,大骂那个..那个人面兽心的青云侯。
这时,屋外的尼姑们一齐尖声惨叫,喀拉喀拉,扑哧扑哧,像骨头折断的声音,像尖刀入体的声音。
白雪儿抬起头,透过泪水,她见到鲜血顺着门缝流入屋内。
门开了,那独臂人,那青云侯走了进来,在他身后,躺满了尼姑的尸体。院子里也满是尸首,似乎尼姑庵里的人都死光了。
白雪儿傻傻的看着他,半点也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极为冲动的念头。
她大骂道:“混蛋!”冲上前,一巴掌打在那独臂人脸上。
一个不够,她使尽浑身解数,狠狠抽打那人,发泄心中的怒火。
独臂人也不还手,任由她打,脸皮硬的似石头,反震得白雪儿手掌剧痛,她痛的退后,哭着痛斥道:“你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独臂人摇头道:“我得到消息,说这尼姑庵背地里买卖奴隶,逼迫小尼姑为娼,但我很忙,一直没空查访,如今正好路过,又碰上了你,便借你之力,试探她们。我已将她们全数杀死,她们今后再不会作恶了。”
白雪儿听他说到杀人之事,却半点也不奇怪,似乎他不杀光这些恶人才更奇怪,他这人好像只会杀人,而且乐于杀人。
独臂人道:“你很好,宁死不屈,真想自尽,通过了考验,不似想来骗我的妖女.....”
白雪儿泪水滴入嘴唇,咸咸的,微有些疼,她怒骂道:“你才是妖怪!你才是怪物!你才是坏蛋!”
独臂人脸皮极厚,表情不变,他道:“我叫孟行海,你从此跟着我吧,我答应过你爹爹,你也得听你爹爹的话。”
白雪儿满心委屈,满眼警惕,怒道:“你可不许....不许再将我...卖到这些...这些....”
形骸将那翡翠钱袋扔给她,说道:“我会传你功夫,教你培育灵气,如有人想再摆布你,利用你,欺负你,你就杀了那人。不论那人是我还是旁人,你尽管杀了就好。”
七 侯爷本无情
形骸领白雪儿来到院中,白雪儿见着死人已不再惊惧,但她常想起爹爹说:‘白雪儿,你小姑娘家,学这些打打杀杀的本事,不如学些服侍丈夫的手艺。”
爹爹从来舍不得让我做半点粗事,他打猎回来,连剥皮割肉的活都不让我碰。我要练武,他也是迫于无奈才传些小巧的功夫。他怕我练粗了手,弄糙了皮肤,那就不好看了。
但眼前的人,这个青云侯,这个孟行海,他是不在乎的。嗯,他是我的恩人,原也无需一直待我好。并非世上所有人都觉得我好,都认为我漂亮,都....都想与我成为夫妻。
也许是我年纪太小了?等我...等我再长高些,长大一些,就像妈妈一样,他也会....也会像先前那个大汉那样看着我,想要抱我,亲我....
白雪儿脸颊滚烫,低下脑袋。
形骸盘膝坐了片刻,地面升起无数幽灵,白雪儿吓得手足冰凉,无意间躲在形骸背后。众幽灵虚劈空砍,不知在做些什么,少时,形骸道:“除灵已毕。”放一把火将这尼姑庵烧了,带着白雪儿策马疾跑,双目警觉,以防留下目击。
形骸道:“陈白雪,这尼姑庵里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说,他们是纯火寺下的寺院,若传了出去,后患无穷。”
白雪儿道:“我不说。你....你叫我白雪儿好了。”形骸好像点了点头,又好像没有。
她怕坏人,怕鬼魂,怕野兽,但不怕这孟行海,她问道:“纯火寺的大和尚一个个儿都厉害得很,青阳教的人也怕他们。行海哥哥,你为何要与纯火寺作对?”
形骸冷冷说道:“不许叫我什么行海哥哥,叫我侯爷、师父都可以。”
白雪儿暗忖:“他这人....为何这般疏远我?”答道:“好,侯爷,你烧去罪证,是怕纯火寺么?”
形骸道:“我是替纯火寺捉害虫,摘毒瘤,只要做的是好事,何必畏首畏尾?只是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
白雪儿道:“杀人也算是好事?”
形骸道:“记住了,杀恶人是最大的好事,遇上我认定的恶人,就算旁人都说他是好人,我也定斩不饶。”
他语气平淡而坚定,仿佛能看穿世人罪孽,自行裁定审判一般。白雪儿又问道:“要是你....弄错了呢?要是那人不该死,而你又将他杀了呢?”
形骸道:“这如何可能?”
白雪儿嗔道:“怎地不可能?像我先前恨你恨不得与你拼了,可其实你....不算是坏人。”
形骸朗声道:“但行正道,自有天助。我要杀的人,皆是丧尽天良、天理不容之辈!老天爷不会眼睁睁瞧我犯错,会在紧要关头点醒我,若当真容忍我杀戮之举,说明我没走上邪路,更无半点过错!”
白雪儿曾跟其父读书,知道些道理,道:“你说的都是歪理邪说!前因后果,半点不搭。”
形骸道:“妇人之仁,愚昧之言。你自不必听我的话,只要学我的道**夫就好。等你本事大了,我就放你走,也算对陈异戎有个交代。”
白雪儿心想:“你为何老想赶我走?我当真这般讨人厌么?你若真对我有恩,我又岂能一走了之?”
形骸取出半块翡翠,瞧了又瞧,道:“线索乱了。”又道:“我听你说,青阳教占了许多村子,推行邪教对不对?”
白雪儿忙道:“是,是,侯爷,我求你去解救他们。”她自身逃出了青阳教掌控,但代价极为惨痛,她盼着别的村子也能得到拯救。
形骸道:“解救?如何解救?他们是心魂被迷惑,并非单单身躯受操纵。”
白雪儿心中一凛,知道他又要杀人,道:“但也有许多人像爹爹与我一般,只是逃不出来而已。侯爷,你发发善心,救救他们,好么?”
形骸道:“救了之后呢?若救下一大堆孤儿,岂不麻烦?”
白雪儿茫然道:“是啊,那怎么办?”
形骸叹道:“我只管杀,其余一概不管,你这丫头很是愚善,莫要多管闲事,好心泛滥。”
白雪儿想要反驳,想要再劝,但形骸嫌她太吵,瞪她一眼,白雪儿吓得把话吞了回去。
她也不认得所有村子路途,却记得十里之外的蝌蚪村中有一位“圣女”姐姐,为人不错,待自己很好,于是告诉了形骸。
形骸皱眉道:“圣女姐姐?是青阳教的头目么?”
白雪儿急道:“不是啦,你可不能杀她!她是青阳教的处....嗯...童女祭品,说要有朝一日,投入碧云洞喂邪神兽的。这些天正好是祭祀的日子,哎呦,她不会....不会已经....”
形骸轻声道:“邪恶滋生,流毒无穷,不找到祸胎根源,终究难以除尽。”
白雪儿鼓足勇气,又问道:“侯爷,你是个赫赫有名的人,对不对?那尼姑庵的坏尼姑都听说过你呢。你是朝廷的大官么?你是龙火贵族么?”
形骸道:“我是圣上封的侯爵,四派群英会的魁星,当今的武状元,也是海法神道教的四杰之首。”白雪儿听不懂这些名目,但隐约觉得他这般说的时候,这铁石心肠之人也颇引以为傲。
那毕竟是形骸身为活人时最后的光荣。
他如今已然出山,可以收徒,那徒弟虽不算做海法神道教的门人,可也算支派一脉,他想了想,传白雪儿气舞掌的口诀,让她先记熟了,打下根基,白雪儿经历变故,心性坚韧,不敢轻慢,听了几遍,反复轻声背诵。
又骑了半天,还复入丛林间,来到一处溪谷,正是那蝌蚪村。白雪儿四下一望,惊呼一声,不自禁紧紧靠住形骸,道:“侯爷,这.....”形骸双目扫动,见村中多是死人,身子微微一顿。
死者身穿白袍,当是此地的青阳教徒,死于刀剑的约莫十人,其余村民皆被极巨大的野兽所杀,或是死因不明。村子里一股鱼腥气味,煞是难闻。白雪儿闻着闻着,突然晕眩摇晃起来。
形骸心想:“这鱼腥有毒?”使放浪形骸功吸入体内,发觉此毒虽然厉害,但不难化解,于是用血造了解药,喂给白雪儿吃了。他这放浪形骸功虽非天下无毒可害,无毒不解,但他学的越多,见识越广,所知越细,便越能应付世间剧毒。
白雪儿颤声道:“侯爷,这是怎么回事?”
形骸道:“此毒发作极快,若非你有神裔血脉,已被毒死。”见村子出口门处有一诡异邪怪的花轿,花轿上画着绿火黑龙。他低头看来去脚印,闭目冥想,白雪儿不敢离他稍远。
过了一炷香功夫,形骸道:“青阳教徒本来送那圣女去碧云洞,可被人救回,送到村子里,村中青阳教徒不依,想要杀了那救人之徒,那人与圣女夺路而逃,随后碧云洞中的那妖魔杀了过来,才有如此局面。”
白雪儿见他料事如神,奇道:“你....你怎地知道的?”
形骸道:“世间有天脉法则,若事发不久,我可从中问出些大概来。此法令天地有了知觉,可以传授知识于凡人,神效几无边界。”
白雪儿心头发热:“爹爹以往对我讲故事,说有些军师能掐指一算,算无遗策,不就是这样的本事?”喜道:“你能教我这功夫么?”
形骸摇头道:“全看你进展了,若你偷懒不学,我也没有法子。”
白雪儿拍手道:“我肯定好好学,啊,不对,不对,咱们得快去救圣女姐姐!”
形骸则想道:“若那‘圣女’已走上邪路,极恶难返,我也只好杀她。陈白雪纵然吵闹,我也绝不手软。”他并非深谋远虑之谋士,却是当机立断的好手,转眼心下已打定了主意。
地上脚印清晰可见,他骑马追赶,如追风逐电,不久见前方林间出现一座破破烂烂、三层楼高的木塔。白雪儿道:“听说这是压魔塔,是处极凶的宅子,平时连青阳教徒都不敢来这儿。他们逃到此处来了?”
形骸道:“此处灵气荡漾,是鸿钧逝水。”
白雪儿道:“侯爷,什么是鸿钧逝水?”
形骸道:“以后说给你听。”将她背起,跳落在地,往前又走了一里路,见十来个青阳教徒堵在那木塔之外,一个个儿头戴面罩,似在防备那鱼腥奇毒,也未察觉到形骸。
形骸使雷震九原功,发出九道雷光,杀了九人,再出一掌,将余人击毙,只留下一个活口。白雪儿头一次亲眼见形骸杀敌,只觉仿佛比碾死蚂蚁还简单,不由得敬畏万分,暗想:“世上竟有这样的本领?是侯爷他特别厉害么?还是龙火贵族各个儿都是如此?可我杀死的那个大汉,他....他就无能极了。”
那活口吓得瘫软在地,除掉面罩,求饶道:“大侠,大仙,放我一条生路。”
形骸神态模棱两可,道:“他们人都在塔里?那野兽是什么东西?”
活口全不知形骸是谁,但见他问话有据,不敢隐瞒,忙道:“那两人带着...带着祭品,钻到塔里去了,裁定官他们跟了进去,至今仍未出来。邪神兽....邪神兽它不喜欢太阳,暂且躲起来了,可晚间一到,它就会折回,大伙儿都得死。”
形骸问道:“邪神兽长什么模样?”
活口道:“紫脑袋,像是神龙,但...邪门的很,好大的翅膀,也不会飞。”
形骸想了想,道:“原来是这妖魔。”一掌打在活口脑袋上,活口当即气绝。
白雪儿“啊”地一声,道:“侯爷,你答应....”
形骸道:“我何尝答应过了?”
白雪儿嘴唇发颤,道:“可....可他如实....如实招供...”
形骸道:“你爹爹之死,母亲之堕,皆拜这些青阳教徒所赐,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乃是世间至理。”
白雪儿看着那人尸体,想起父亲之苦,母亲之疯,本该恨他,但此人先前痛哭流涕的模样,却又让她于心不忍。形骸一抓她手臂,再将她背起,行入塔内,拾级而上,白雪儿脑袋靠在此人冷冰冰的背上,心想:“或许...或许我总有一天,会见惯侯爷的杀戮,不再同情恶人,但我绝不要变得像他这样冷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