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燕王母(3)
燕宫占地并不如秦宫广阔,亦不如楚宫高台处处,唯有宫城的城墙却比前两处更高更厚,亦比秦宫和楚宫更显得质朴高古,在一片白雪之中,显得十分宁静。
芈月和嬴稷穿着礼服,外披狐裘,走下马车。
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嬴稷刚从温暖的马车中下来,顿时只觉得寒意袭来,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芈月却是端然而立,仪态丝毫不乱,见了嬴稷这样子,轻声提醒道:“子稷。”
嬴稷一震,连忙忍着寒冷,挺直了身子,昂首前行着。
此时燕王的宦者令贝锦和易王后女御青青已经等在那儿。
贝锦先行了一礼道:“老奴贝锦见过公子稷、芈夫人。奉大王令,老奴侍候公子稷前往甘棠殿,觐见大王。”
青青手中捧着一个暖炉,见了芈月母子进来,也施了一礼:“芈夫人、公子稷,奴婢霍氏奉易后谕旨,侍候芈夫人前往驺虞殿,与易王后相会。”
芈月点头:“有劳贝令。”
嬴稷却已经冲着青青打招呼道:“青傅姆,我终于又见着你了。”
那时候青青随孟嬴回到秦国,因为姬职被赵王夺去,孟嬴思子成疾,幸而芈月带着嬴稷常去看她,聊作安慰。青青亦是极喜欢嬴稷的,想到所闻芈月母子的遭遇,再见到嬴稷,不禁眼圈一红,直想将这乖巧可爱的孩子抱在怀里呵护着。看到嬴稷小脸都冻红了,连忙将捧着的暖炉递过去,道:“公子稷,天气寒冷,用这个暖炉暖暖手吧。”她善于服侍人,知道芈月母子这一路走进来,必会受寒,早捎上暖炉备用。
嬴稷欢呼一声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却又停住了,偷偷向芈月看去。
芈月眼睛直视前方,并不看他。
嬴稷一边渴望地看着暖炉,一边祈求地看着芈月,却见芈月没有任何指示,只得咬了咬牙收回了手,朝着青青礼貌地道:“多谢青傅姆,只是我就要去见大王,不敢在君前失仪。”
说完,嬴稷又偷偷地看了芈月一眼,看到芈月嘴角一丝满意的微笑,又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青青不知所措地收回暖炉,看向芈月。
芈月看了嬴稷一眼,抚了抚他的小脑袋道:“去吧,去见大王,不要失仪。”
嬴稷响亮地应了一声,然后贝锦引着嬴稷,青青引着芈月,分头而行。
燕国尚蓝,崇水德。燕易后孟嬴接见芈月的时候,便穿着蓝色衣裳。她见芈月行礼,一把拉住了她,方欲张口,已经哽咽,好一会儿才道:“你我,又何必讲究这些礼数。”
芈月见她如此,心中怨念稍解,便不再坚持,由着她拉自己入座,奉汤,一时沉默。
孟嬴看着芈月,似想要表示亲近,又似有什么禁忌。欲言又止好半天,才终于挤出一句来:“好久不见,季芈,你瘦了。”说完,又转身拭泪。
芈月看着孟嬴也是明显见老,轻叹一声:“你也是。”
孟嬴百感交集,种种别来之情想要倾诉,却又想到国事政事等无数事端,一时竟无话可说。
青青见她们两人沉默无言,连忙奉上一个青铜温鼎。这种小鼎一尺来高,半尺口径,分成上下两层,下面可以打开。青青将一只点烧好的炭盘放入,关上,这却是用来保温的,这鼎中早已经烧着滚烫的薄肉浓汤。
青青笑道:“夫人,这是您以前最喜欢吃的温鼎烩肉。易后为了您来,特地早了三天就叫人准备您喜欢的东西。”
芈月抬头看着孟嬴,眼中也多了一丝温暖:“没想到你还记得。”
孟嬴低下头,轻叹:“你,还有子稷喜欢的东西,我一直都记得。”
青青见僵持的气氛已经打开,当下给两人倒上了酒,然后示意左右侍女一起退下。
芈月端起酒盏,敬道:“这杯由我敬易后,为了我们在秦宫的过去。”
孟嬴也端起酒盏,神情中带着追思和怀念:“是,为了我们在秦宫的过去。”
两人一饮而尽。
芈月又倒了一盏,敬道:“这杯酒,可不可以为了我们在燕国的重逢而敬?”
孟嬴沉默了。
芈月慢慢地把酒盏放下,也沉默了。
孟嬴见她把酒盏放下,心中一慌,道:“可不可以只谈过去,只谈我们美好的过去,让我与你的重逢,有一时半刻的欢快时光?”她的声音中,竟不觉带上一丝祈求的意味。
芈月听出来了,沉默片刻,微笑道:“好。”
接下来,两人一边吃肉一边喝酒,没有再提扫兴的事。
芈月说:“燕国的雪好大,秦国没有这么大的雪,而在楚国,我一年都很少见到雪。”
孟嬴也笑:“我刚到燕国的时候,冬天根本不敢出门,一出门就伤风受寒。直到生了职儿以后,才渐渐习惯了燕国的天气。”
芈月道:“我记得你的手一直很冷,以后要多吃点羊肉,也好暖暖身子。”
孟嬴点头:“是啊,以前冬天,我总是喜欢握你的手,你的手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这么热。让我再握握你的手吧。”说到这里,她不由得伸手,握住了芈月的手。
孟嬴的手保养得宜,洁白纤细,只是少了一些血色。她握住芈月的手,就感觉到了不对。眼前的手,手指粗大,长满了冻疮。她翻过来,看到手心的粗茧。( )
第261章 燕王母(4)
孟嬴忽然颤抖起来,最终压抑不住。她忽然站起,暴躁地推开席上的摆设,推开挡在她和芈月之间的障碍之物,踉跄着离席,扑到芈月的席位上,捧着芈月的手贴到自己的面颊上,哽咽着道:“对不起,季芈,对不起。”
芈月缓缓地抽回手:“易后,你怎么了?”
孟嬴嘴唇颤抖,张口欲言,可是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抹了抹泪,转身从匣中取出一份帛书来,递给芈月,艰难地道:“这是,秦国的国书中所夹带的秦惠后私人信件。”
芈月打开帛书,冷静地从头看到尾,放下帛书,问孟嬴:“她要你杀了我们母子?”
孟嬴含泪点头。
芈月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孟嬴失声道:“我怎么能够杀你?”
芈月道:“然后呢?”
孟嬴扭过头去,好半日才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只有不见你们,就当我没见过这封信一样。”
芈月问:“你知道我找你?”
孟嬴点头:“我知道。”
芈月道:“那既然不打算见我了,为什么还要见我?”
孟嬴沉默片刻,忽然轻笑起来:“季芈,有时候我真佩服你,我要在你这样的处境,必是毫无办法的。可我没想到,你竟连老国相都可以支使得动,来为你说话。我看得出来,他明显是不情愿的,却又不得不来。所以,我知道你若是想做什么事,谁也挡不住你。你既然要见我,我是躲不过去的。”
芈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孟嬴,我不明白,你已经是一国之母,不必再听从谁的意思。你只管听从你的心去做,为什么要这么畏首畏尾?”
孟嬴回头看着芈月,轻轻摇头,话语中无限凄凉:“季芈,别人不明白我,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这个母后是怎么得来的?我是仗着秦国和赵国的铁骑扶保我上位的。是啊,燕王哙死了,太子平死了,连子之也死了,可是在这世上,易王不是只剩下子职一个儿子,甚至连燕王哙,也不只有太子平一个儿子。还有许多人,都有争夺燕国王位的资格。大王年纪太小,我和他手中都没有亲信的臣子,朝中卿大夫不服我们,列国也轻视我们。而我唯一的倚仗,是秦国。我不能得罪秦国,不能得罪如今的秦王和他的母后。”
芈月闭了闭眼睛,道:“我明白了。”
孟嬴抓住了芈月的手,哽咽道:“季芈,若是没有你,也没有我的今天,我永远记得你的情义。若是只有我一个人,我绝不会如此无情无义。可是我还有我的儿子,还有我们的国家。子职还小,那样颠沛流离的日子,我过怕了,我闭上眼睛都会害怕,我绝对不能再让我们母子分离。燕国刚刚经历一场险些亡国的大动乱,再也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季芈,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只能做一个负心人,我辜负了你,好过辜负一个国家……”
孟嬴扑在芈月的怀中,呜呜而哭。
芈月抚着孟嬴的后背,没有说话。
也许,芈月是来求助的穷途末路者,而孟嬴是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女人。但此刻的神情,孟嬴像是一个绝望求助的末路者,而芈月却更像一个高高在上的人。
就因为芈月没有说话,孟嬴心中更加没底,她不停地诉说着:“季芈,你告诉我,你不恨我,你能理解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芈月沉默。就在孟嬴越来越不安的时候,她说:“不。”
孟嬴惊诧地抬头看着芈月,像是不相信她会说出这个“不”字来。
芈月轻抚着孟嬴脸上的泪珠:“易王后,你还记得吗?你姓嬴,来自虎狼之邦的秦国。你是秦国先王的长女,先王曾经说过,你是最像他的女儿。你在家,是大公主;出嫁,为一国王后;生子,成为国君的母后。你为什么这么没底气?这个国家是你的,你要用你自己的力量去掌握。母国、忠臣,这些东西若是倚仗别人才有,那就如同沙上的城堡,风一吹就没有了。你知道吗?只有用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双手搭建的王国,那才是你自己的。”
芈月推开孟嬴,轻轻地站起来,轻轻地走出去,她的声音自远处飘来:“我很失望,我想你父王的在天之灵,会更失望的。”
孟嬴怔怔地跌坐在地上,颤抖着伸出自己的双手,她看了又看:“我做错了吗?那我当如何去做?我的双手,我的双手能够握住什么?”她用力想握紧双手,可是颤抖得厉害,努力了好几次,终是以失败告终。
孟嬴扑倒在地,纵声大哭。
天空又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芈月脚步轻忽,飘飘荡荡似没有办法踩到实地似的,就这么走出了驺虞殿。
她忘记了披上裘服,也不顾匆匆打伞而来的侍女,忘记走没有雪的长廊,径直走下台阶,走向积着深雪的庭院。
她就这样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雪走着,走着,轻飘飘地走着,走过了后宫,走过了一重重院落。
眼见宫门遥遥在望,一直跟在她身后抱着裘服的青青也松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压低了声音唤她:“夫人……”
此时芈月已经走到内外相隔的门台,一步步走了上去,不料走到门槛时,她忽然绊了一跤,整个人翻过去滚下了台阶。
青青惊呼一声:“芈夫人……”
“母亲——”却是嬴稷也已经从甘棠殿出来,远远地看到芈月倒地,飞快地跑了过来,与青青同时扑到芈月面前,扶起了芈月。
芈月张口,喷出一口鲜血来,晕了过去。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近在眼前的嬴稷,叫声却似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母亲——母亲——”( )
第262章 疯妇人(1)
芈月昏昏沉沉地躺着,整个人似陷入幻觉中,无法醒来。
嬴稷的哭声似远似近,却无法传进她的梦中。
梦中,她独自站在一片黑暗中,似乎变得很小,很小。她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蹒跚地走着。
一个老人蹲下身子,对她温和地说:“鹰飞于天,而鸡栖于埘。盲目地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学自己一生都用不到的知识,犹如把一只鸡放到鹰巢,让它在高峰上看到远景却没有居于高峰的力量,不是跌落而死就是在风中恐惧痛苦。小公主,你明白吗?”
她摇头,她不明白,她也不想明白:“为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鸡,难道我不可以是鹰吗?”
老人不见了,眼前的人却变成了她的父亲,慈爱依旧,英武依旧。他蹲下来,解下自己身上系着的和氏璧,递给她,挂在了她的身上。
芈月轻抚着和氏璧,问道:“父王,这是什么?”
楚威王道:“这是和氏璧,是楚国之宝,一直佩带在国君的身上。”
芈月问:“为什么要给我?”
楚威王微笑:“因为那是你的,因为楚国已经没有人可以佩带它了。”
芈月方要再问,却见楚威王的身影渐渐淡去。她急了,上前想拉住楚威王的衣袖,却扑了个空。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只见人头连着人头,朝着一座山上行去。那山上有一个黑乎乎的大洞口开着,忽然间哭声震天,仪仗成行,一个个跟真人简直一模一样的俑人被送进那个大洞去。芈月忽然想起,那不是楚威王出殡时的场景吗?
她猛地一惊,忽然想起,楚威王已经去世很多年了,那个黑乎乎的洞口,深不见底,却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令她想跟着走进去。
忽然有人拉住了她,一转头,却是莒姬。
“母亲,”芈月惊喜莫名,“你去哪里了?父王在前面呢,我们快拉住他,快赶上他。”
莒姬的容貌美如当年全盛之时,她笑着摇头:“不,你别去,你要回去,有人在等着你呢。”
芈月问:“那你呢?”
莒姬笑道:“我的时候到了,我要跟你父王走了。”说着,一袭白衣飘然升起,飞入了那个黑洞之中。
芈月惊骇莫名,想要去拉她,脚下却是一跤绊倒,眼见着莒姬没入那个黑洞,便连着黑洞一齐不见了。
芈月捶地急道:“父王,母亲——你们别走,别扔下我——”
却听得空中悠悠一声叹息,芈月诧异地转过头去,看到美丽的向氏一袭绿衣站在自己面前,用忧愁的目光看着自己。
芈月见了向氏,顿时把刚才的事全部忘记了,喜得跑上去拉住她道:“娘,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
向氏看着她,忽然垂泪:“子戎在哪儿?小冉在哪儿?”
芈月张口想说,忽然间说不出来了:“我……我不知道……”
向氏凄然道:“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忘记了吧?”
向氏的话犹如一盆冷水迎头浇下。芈月看着向氏,向氏忽然间倒下,倒在她的怀中,浑身是血,气息奄奄:“第一,不要做媵;第二,不要嫁入王室;第三,不要再嫁。你还记得吗,记得吗?”
芈月浑身颤抖,双手掩住耳朵,可向氏的声音却一直幽幽怨怨,缠绕不去。
芈月泪流满面,哽咽道:“母亲,对不起,你临终说的话,我大半都违背了,可我是不得已的,不得已的!”
向氏凄婉一笑,眼中流的竟已经不是泪,而是血,她幽幽叹息:“我愿我受过的苦,没有白白地受……”
芈月心痛如绞。向氏说过,她愿孩子们这一生会遇上的苦难都由她自己代受了。可是她白白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到头来,自己还是为媵,还是嫁与王者,还是沦落到如她一般的命运。是她的错,是她不够坚强,她辜负了她母亲受过的苦。
只听向氏忽然惨呼一声,身上的衣裳变得褴褛不堪,露出道道鞭痕。她似被什么力量一把揪起,扔在地上,空中忽然飞舞着无数鞭子,抽打着到处躲避却无从逃脱的向氏。
芈月看得目眦欲裂,朝着向氏奔去,叫道:“母亲,母亲——”
向氏却朝她叫道:“走,快走。”
芈月跑了几步,眼前忽然出现一个人挡住了她,她一抬头,那人正是楚威后。她冷冷地看着芈月,如神祇般俯视,如恶魔般狰狞。
芈月叫道:“你滚开,滚开!”
楚威后的声音似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她冷笑:“你想救她?你以为能救她吗?你看看清楚,那到底是谁?”
芈月定睛再看过去,却发现那个承受着命运鞭挞,无处可逃、浑身是伤的人,赫然变成了自己,眼看着空中飞舞着无数鞭子,抽打着那个面容与她一模一样的人,另一个自己却在哀号,无处可逃。
芈月只觉得喉咙似被扼住,喘不过气来;她想开口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想上前,四肢却似被陷在无穷泥沼似的,伸不出手,迈不开腿,甚至要在这泥沼中慢慢没顶。
不,不,那不是她,她不会这么认命,她不会这么死去。
她用尽全力,挣扎得满头是汗,却挣不脱这一切。
她咬紧牙关,终于从一片泥沼中挣扎着撞了出去,叫道;“不,那不是我……”
芈月用力撞开楚威
芈月用力撞开楚威后。楚威后一个踉跄,倒退两步,她的脸忽然变成了芈姝的脸。却见芈姝一脸怨毒地抓住芈月的手臂,咒骂道:“你早就想把我推开,是吗?你一直嫉妒我、恨我,所以你什么都要跟我争,跟我抢,是不是……”
芈月摇头:“不,我没有恨你,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跟你争,跟你抢。我只想过我自己的日子,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想抢的,不是我想要的。”
芈姝发出尖厉的笑声,她的笑声变得和楚威后极为相似:“哈哈哈,你傻了吗?我就是我母亲,你就是你母亲。你看,媵的女儿就是媵,生生世世都是媵。王后的女儿就是王后,生生世世都是王后。就算贱人想要翻身又能怎么样?到了最后,还是我们的儿子登上王位,而你们,只配流落穷街陋巷,潦倒一生。”
芈月只觉得怒气冲天,她用力甩开芈姝的手,叫道:“不,人要有付出,才会有收获,如果只凭出身的贵贱就决定一生的命运,那是不合天道的。如果一个人的努力改变不了命运,那这个世间就没有努力奋斗的人了,那这个世界,就会是一潭死水,一片死寂。”
芈姝讥诮地大笑,楚威后、楚王槐等出现在她的身后,也都在大笑:“你是在向我宣战吗?你是在向我们宣战吗?你是在向这世间的王者贵族宣战吗?你是在向天命宣战吗?”
芈月用尽力气大叫:“是!我是在向你宣战,我是在向你们宣战。凭什么你们出身高贵就视别人为蝼蚁,践踏别人的尊严和生命?你们祸国殃民钩心斗角,却糟蹋别人的努力和鲜血!如果这是天命,那就让这天换一换!有付出者得尊严,有努力者得收获,有智慧者得崇敬……”
忽然间所有的人都消散了,眼前的人变成了唐昧,但见他披头散发,咬牙切齿,一剑朝芈月劈来:“你是天命,你是妖孽,你是祸害……”
芈月眼睁睁地看着唐昧那一剑劈下,就要将她劈成对半。眼前血光飞溅,一个白衣女子挡在她的前面,被那一剑劈中,倒在她的怀中。
芈月看着那个人的脸,似乎是她自己,又似乎是向氏,又似乎变成了莒姬。
芈月大叫一声,忽然坐起。
梦境消失,眼前仍然是驿馆的陋居,一时间她有些恍惚,脑海中却如跑马似的掠过许多情景。她见到了芈茵,她与郭隗对话,她搬到了另一个院子里,重新得回华衣美食,然后她见到了孟嬴,然后她终于绝望,然后她见到了许多许多的故人……
这一切,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梦?
她是真的经历过那些事情呢,还是自己在这陋居小院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把自己的不如意归咎于某些想象,最终连所有的想象都被自己锁死了呢?
她茫然地看着左右,看着这简陋的空间,脑子还不曾转过来。一个小小的软软的身躯扑到她的怀中,又哭又笑又叫道:“母亲,母亲,你终于醒了……”
就算她在陌生的世界中迷失,也总会有一股力量把她拉回来,那就是她的孩子。芈月抱住嬴稷,那似飘荡在空中的神魂,慢慢地落回到她的躯体中。
芈月似梦似醒。她欲张口,却感觉有些涩意,吃力地问:“我这是……在驿馆里?”
眼前的嬴稷已经哭红了一双眼睛,女萝也是憔悴异常,看到芈月醒来,话语艰涩,连忙转过身去从怀中取出一只陶瓶,递给芈月道:“夫人,您先喝口水。”( )
第263章 疯妇人(2)
芈月接过水瓶,喝了一口水,只觉得水太冰凉,不禁打个寒战:“这水有点冷。”她想说,你如何不暖一下?然而转头看了看,发现屋子里一片寒冷,连火炉都灭了,诧异地问:“怎么这么冷也不生炉子呢?”
女萝欲言又止,只是说:“我去厨房拿药。”说罢,缩着脖子匆匆离开了房间。
芈月握住嬴稷的手,正要说话,却吃了一惊。她摊开嬴稷的手,发现上面有几条血痕:“你……你的手怎么了?”
嬴稷扭过头去,没有说话。芈月再抬头看着室内,发现只余下原来他们在小破院子中仅剩的东西,其他的都没有了,而室内的炉火也已经熄灭了。
“我们,”芈月想了想问,“我们又回到原来的院子里了,是吗?”
嬴稷愤愤道:“是。那个狗眼看人低的驿丞,发现母亲吐血昏迷,立刻就变了脸色,不让我们回新的院子,说什么那个院子要翻修,把我们的东西都扔回来了。”
芈月看着嬴稷的手,问:“你跟他们争执,把手摔伤了?”
嬴稷摇头:“不是。”
芈月问:“那是什么?”
薜荔此时正掀帘进来,听到芈月发问,嬴稷却倔强地扭头不答,忙道:“夫人,您莫要错怪小公子,小公子是亲自为您劈柴熬药,手被荆柴划伤了。”
芈月一惊:“子稷,你去劈柴?”
嬴稷扭过头去,瓮声瓮气地说:“这些我都是学过的。士人六艺,不光要能御能射,还要能够**打猎网鱼、劈柴煮烧,否则一旦在战场上与部队失散,岂不要饿死?”
芈月含泪将嬴稷抱在怀中,哽咽道:“嗯,我的子稷长大了,真能干。”
嬴稷安抚芈月道:“母亲,我是男子汉,我已经长大了,我很能干的,我能自己动手给母亲熬药。”他虽然说着逞强的话,眼神中的惊恐无助却是无法遮掩的。这几日来芈月昏迷不醒,让他如同天塌了下来,差点崩溃。此时见母亲醒来,更是紧紧抱住不放,以安抚自己的恐惧。
芈月被嬴稷搂在怀中,感觉到小小男子汉的小手掌轻抚着她,孱弱的力量却想为她撑起一片天来,哽咽地道:“是,子稷是男子汉,子稷长大了,子稷能够自己动手给母亲熬药。”
女萝掀帘,提着药罐进来,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碗出来,送到芈月面前:“夫人,快趁热喝药吧。”
芈月端起药碗,一股气味让她觉得厌恶,她随手放下药碗,药汤洒出了一点,却看到嬴稷和女萝看着药碗,露出惋惜的神情。
芈月顿时明白,忽然想起一事来,她拉过嬴稷,往他肚子上一按,吃惊地道:“你没有进食?”她瞄向女萝:“你必然也没有,对吧?”她端起药碗问:“这炉中的炭火,你们的饮食,都用来换这药了,对吗?”
嬴稷呜呜地哭着:“女萝姑姑怕母亲醒来要喝水,可水都结冰了,她把一瓶水放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把水焐暖,就怕母亲不能喝冰水……”
芈月捂着心口,此刻她虚弱的身体,难以承载这样的情绪:“你们……你们……”
女萝一惊,连忙扶住芈月,劝道:“夫人,夫人,您刚醒来,不可以太激动。”
芈月指了指药,女萝连忙拿过药碗,试了试温道:“还好,还暖和的。”
芈月接过药碗,不顾这难闻的气息、难喝的口味,一口气饮尽,这才在女萝的搀扶下缓缓扶榻倚下,缓了一口气,压下那股药味带来的恶心翻腾,才问道:“我从宫中回来,几天了?”
女萝道:“三天前,您进宫去见易王后,可是回来的时候,就是被扶着回来的,说您出宫的时候吐血昏倒了。公子吓得不行。您浑身发热,昏迷不醒好几天,奴婢没有办法,只好去请大夫……”
芈月道:“这个时节的大夫不好请,是不是?”
女萝道:“我们把所有能卖的都卖了,才请来的大夫……”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抱住嬴稷抹泪。
芈月沉默片刻,看着整间破旧的屋子,以及完全不值钱的零碎物品,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进宫的那套衣饰呢?”
女萝忙道:“还在箱子里,奴婢不敢动。那套衣饰是易后所赐,若是易后下次召见,您没有这套衣饰,如何进得了宫?”
芈月沉默良久。
女萝以为她已经没话吩咐了,忙又转身去收拾东西。却听得芈月长叹一声道:“把那套衣饰也典卖了吧,我们不必再进宫了。”
女萝一惊,忙转身扑到芈月跟前:“夫人,这如何使得?”
嬴稷亦是听出其中的意思来,急忙道:“母亲,大姊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您会这么说?”他似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气愤地道:“她是不是不肯认我们,不肯帮我们?她说了什么,竟把您气得吐血了?”说到最后,已不禁带了哭腔。
芈月长叹一声,轻抚着嬴稷的头,道:“子稷,别怪她,她也没对我怎么样。你大姊,有她的为难之处,帮不了我们。女萝,我想典当了这套衣饰,应该可以撑过这个冬季的。子稷,等开了春,我们就搬出这驿馆,另外找地方住,好吗?”
嬴稷听了这话,连忙点头:“母亲说好就好,我也早想离开这里了。这里的驿丞实在是太可恶了,如果离开这里,我们可以自己去买吃的买炭火,不用受他的气了。
火,不用受他的气了。”
女萝却是大为吃惊:“夫人,您……您这是当真……”说到一半,她猛然明白了一切,掩住口再也说不出来了,哭着掀帘跑了出去。
入夜了,圆月映着雪地,让这个冬夜也显得有些明亮。
女萝躲在驿馆后院走廊的一角,偷偷哭泣,薜荔掀帘出去,走到女萝身边,压低了声音道:“阿姊!”
女萝一惊,连忙擦了擦眼睛:“妹妹。”
薜荔看着她,疑惑地问:“阿姊,你在哭什么?”
女萝忙掩饰道:“没……没哭什么……”转而问薜荔:“你可知道,夫人在宫中,易王后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为什么会生出搬离驿馆的念头?”
薜荔也吃了一惊:“搬离驿馆?”她虽不聪明,也知道这句话含着的意味。驿丞虽然贪得无厌,可是住在这驿馆之中,公子到底还是秦公子。如果搬离这驿馆,又能住到哪里去?要知道,芈月在燕宫吐血而归,以她的心性,若不是受到极大的打击,又如何会这般?若是有燕王相请,另赐府第,搬离驿馆那是身份上的更易。可是如果没有这种原因,而自己搬离驿馆,以她在燕国无依无靠,甚至无有钱财的情况,能住到哪儿?那就只能住到庶民市井之地了。
想到这里,薜荔不禁急问:“阿姊,这如何使得?难道夫人要彻底放弃公子的前途吗?”
女萝不闻此言犹可,听到这话,更是心如刀割,抹泪道:“像夫人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要她做出这样的决定,比死还痛苦。”
薜荔也哭了:“都怪我不好,如果不是因为我生病,你夜里要照顾我,夫人的房间就不会起火,也不会让那个胥伍偷走财物。”
两个侍女正在说着话,却听得背后一个声音长叹道:“不关你们的事。”
女萝与薜荔齐呼道:“夫人——”
芈月掀帘出来,对两人摆摆手,叹道:“我没事,我只是做了一个梦,忘记了梦和现实的距离。在梦中,我是鲲鹏,飞越关山,遨游四海,视其他人为燕雀,甚至以为可以挑战天地。是孟嬴让我看到了现实,然后我的梦就醒了。其实这个梦,早就应该醒了,只是我自己不愿意面对,不愿意醒而已。”
女萝连忙站起来,扶住芈月道:“夫人,您病还未好,别吹了风。我扶您进去吧。”两人扶着芈月回到漆黑的房中,取了火石欲点亮灯盏,只见那灯闪了一下,却是灯油也将枯尽了。
芈月看了看,苦笑:“是啊,灯油也快没有了,真正是山穷水尽了是不是?原来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我还有一股信念,因为我还没见到孟嬴,我以为我手中至少还有最后一个筹码。只有见到了她,我才死心了。孟嬴失势还可以复国,可我不是她,不会在落难的时候还有身为秦王的父亲用一个国家的力量来复仇。孟嬴帮不了我,我也没有办法为子稷再找到一条新的出路。我自然知道,因付不出驿馆的钱而离开这个地方,就等于我们放弃了身为王族的尊荣和未来。可这样至少我们还能继续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放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认命服从,去脚踏实地地做一个普通人。大争之世,人命微贱,在这种时候,活下去就成了最大的奢望。”( )
第264章 疯妇人(3)
她看着眼前一片黑暗,两行眼泪缓缓流下。芈姝、芈茵、孟嬴,你们赢了,我放弃了!
燕国,蓟城,西市。
这个时代,每个城市的建筑都是东贵西贱,东庙西市。西边是市井之地,是落魄失意被边缘化之人的最终归宿,是贩夫走卒群聚之地。
脏污和粗野是这里的特色。
芈月走在西市,这是她第一次进入燕国的市井,却是她人生第二次走进这样的市井之地。
走着走着,她似乎生出一种恍惚之感,仿佛又回到了她生命中最黑暗的那个日子。那一天,她扶着向氏从西郊猎场回来,似乎也是穿过一条条这样的市井小巷,最终走进最绝望、最无助的深渊。
而今,她不再是一个孩子,然而走入这样的市井,她依旧无法摆脱内心的恐惧之感。
女萝扶着芈月,盯着前面引道的牙婆,一脸警惕地看着周围。此时天寒地冻,路上的行人并不甚多。这牙婆原说定了今天有三处房子介绍,方才已经看了两处,只是一家大院里都是下九流的卖艺人,另一家鸡飞狗跳都是摊贩,她再三说了要清静,那牙婆亦保证必是清静的。
可自从转到这条路上,似乎是越走越清静了,清静得叫人瘆得慌。
走了半晌,女萝问道:“五婆,到了没有?”
那牙婆五婆忙赔笑道:“快了,快了,前面就是了。”
女萝只觉得心头有些慌,悄悄对芈月道:“夫人,这西市都是下等人才住的地方,既肮脏又粗野,奴婢怕真找不到能住的地方啊!”
芈月面容不改,只淡淡道:“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中……天底下人的贱贵不在于他住在哪里,而在于他的内心。只要内心安定,天下又有什么地方,是不能去的呢?”
女萝犹豫道:“可是……”
芈月举手阻止:“不必说了,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们就要学会面对最坏的情形。”
便见那五婆一路数着门:“十四、十五……”便站住了,赔笑道:“夫人,就是这一家。”
女萝抬头看这户人家,只见半塌的土墙和破损的木门,不禁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这么安静?”
那五婆忙赔笑道:“你们不是嫌前两家太吵吗?这家保准安静。”见芈月点了点头,那五婆上前叫门:“贞嫂,贞嫂。”
就这一会儿工夫,一个粗野的醉汉从女萝身边踉跄走过,一只黑漆漆的手差点拍到她的肩上。女萝侧身躲过,正要喝骂,一个大哭大闹的孩子却撞到芈月的身上,又被一个穿着破衣的粗胖妇人拉住大声叫骂道:“小兔崽子,你撞丧啊!冲撞了贵人,你有几个脑袋赔得起?”
那孩子就势倒在地上打滚号哭道:“打人啦,贵人打人啦。”
女萝一个箭步穿回来,恶狠狠地道:“你们好大胆,想讹诈贵人,找死吗?”她是从奴隶营混出来的人精儿,何尝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必是看她们穿着打扮不似市井中人,知是贵人刚刚沦落,便要来趁机敲诈揩油。
那胖妇人见势不妙,连忙拉着孩子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叫道:“哼,那家是鬼屋,谁住进去谁死!”
女萝大惊,急问:“什么鬼屋?”
正在这时,五婆所敲的门打开了,一个表情木然的青衣妇人探出头来,呆滞地问:“谁啊?”
五婆忙道:“贞嫂啊,是我,我是五婆,我带了个客人,来租你的房子。”
便见这贞嫂木然地看着五婆,一动不动。那五婆想来是极了解她的,也不理会她,只推开贞嫂,这边殷勤地冲着芈月道:“夫人,大姐,请进去看看吧。这房子绝对清静,绝对宽敞!”
女萝只得扶着芈月走进去,打量着这个到处长草的荒院,疑惑道:“你家有几个人?这个院子怎么租?”
贞嫂这时候才些微有点反应,迟钝地慢慢转身跟进来,说:“我家就我一个人,给我一个住的地方就行,其他房间你们都可以住。”
这时候女萝已经挨个房间打开去察看情况了。
芈月问贞嫂道:“这么大一间院子,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你家里其他人呢?”
贞嫂目光呆滞,僵直地抬手,指着一个个房间道:“原来这个院子都住满了人。那个房间是我公婆住的。那一间是我大伯的,我大伯是军籍,虽然不怎么回来,但公婆还是一直给他留着房间。那间是我们夫妻住的,那一间是我儿子住的,那一间是我小叔住的……”
芈月看着一间间摆着家具却落着灰土甚至结着蛛网的空屋子,打了个寒噤:“他们……”
能言善道的五婆进了这个小院,似乎也感觉到了恐惧,竟也不敢说话了,只有贞嫂的声音,响在这空荡荡的小院里:“我大伯死在军中。后来,我丈夫被抓去打仗,也死了。我公公为了让小叔留下,就自己去军中,也死了……后来,齐国人打进来,小叔被齐国人杀死了。儿子病死了,婆婆饿死了,我……也在等死!”
女萝惊叫一声,拉住芈月的手,颤声道:“夫人,我们走,快走……”
隔着门,市井中小孩哭大人骂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映衬着这里的死寂一片,格外令人难以忍耐。( )
第265章 疯妇人(4)
五婆上前勉强笑着劝道:“大王继位,天下安定,现在不打仗了。我们跟贞嫂也是邻居,看她可怜,帮着她把房子租出去糊个口。她只是一时脑子转不过来,人还是挺好的,前头孙屠户还托人说媒要娶她呢……”她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燕国几场大乱,人命如蚁,侥幸活下来的,哪里有正常的婚配,不过是混混们或恃着力气或恃着无赖,或抢或骗或拐诱些妇人来传宗接代罢了。所谓孙屠户要娶贞嫂不过是说来好听,明摆着是欺她脑子不清楚,打算一文不出骗了抢了她来当成生孩子的工具。若不是贞嫂一出了这个院门便要发疯,早得逞了。
芈月紧紧地捂住嘴,只觉得腹中苦水翻涌,只说得一个字:“走……”就急急冲了出去。
女萝叫着道:“夫人,夫人……”也跟着追了出去。
芈月一口气跑到西市口的大街上,才停下来扶着街边的柱子,大吐不止。
女萝追了上来,抚着芈月后背,急问道:“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芈月握着女萝的手,止不住地颤抖:“那个院子、那个院子里的人全都死光了。那个贞嫂,身上也都是死气。”
女萝忙点头:“夫人,我明白,我明白,我们不租那间房了。”
芈月摇了摇头,只觉得遍体生寒,浑身颤抖:“不是租不租那间房的事,而是……女萝,西市不只是穷困,那个地方尽是绝望。刚才那个孩子,像子稷一样大,居然就这么在一片泥污中打滚而毫不知羞耻肮脏。子稷生活在这样的环境周围,我怕他如果心志不够坚定,就会受人影响。甚至于我怕将来有一天,我保不住子稷,那么,贞嫂会不会就是我的将来……”
女萝吓了一跳:“不会的,夫人,公子不会是这样的……”
芈月摇了摇头:“可是留在驿馆,我们又无以为继,怎么办呢?”
她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只觉得一片茫然,西市熙熙攘攘往来的人,似与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而她的魂魄此刻已经抽离,似站在半空,俯视着自己沦落至此。
忽然,一个人走到她们面前,道:“在下有礼,敢问二位娘子可是秦质子府上之人?”
女萝诧异抬头,上前一步挡在芈月面前,警惕地道:“君子有礼。我们正是秦质子府中人,不知阁下有何事?”
那人听了,忽然深深一躬,道:“在下冷向,原是游学士子,因子之大乱,沦落市井。三月之前寒冬之时,在下已是身无分文、饥寒交迫,幸得这位娘子送食水炭火到西市,才让在下不至于殒命。救命之恩,自当铭记。秦质子有何驱使,冷向及友人愿为质子效命。”
芈月猛然抬头:“阁下也住在西市?”
冷向苦笑一声,指着不远处一间低档的酒坊道:“正是,那间酒坊,便是西市游侠策士素日聚集之所,这位娘子前些时日赠米赠炭,我相信会有不少人记得娘子的恩惠的。”
芈月的眼中有了些光亮,忽然道:“你们沦落市井,可曾想过将来?可否想过跟从一个主公?”
冷向眼睛忽然一亮,声音也变得急促:“我等虽然落魄,也曾为衣食谋而低头俯就过贱业,但是若能有明主相随,自是求之不得。”
芈月沉默片刻,又问:“若是如重耳、小白这般,流落他国,数年不得正位的大国公子,甚至未来也未可知,你们可有恒心追随?”
冷向微一犹豫,低头看到自己腰悬佩剑,想起自己逐代衰落的家族和自幼便有的抱负,慨然道:“世间又能够有几个策士,能够有运气觅到自己可追随的主公呢?不管成与不成,这一生有目标可去追寻,总好过就这么沦落市井,乞食豪门,埋名于草莽吧。焉知我不会是下一个狐偃、先轸、赵衰呢?”
芈月看着冷向,嘴角终于露出自与孟嬴别后的第一丝微笑来,敛袖行礼道:“冷先生高义,秦质子心领了。秦质子为寻贤士,欲入西市与诸位比邻而居。日后,当有机会与各位贤士结交,还望先生指引。”
冷向一怔,旋而忧喜交加,忙道:“若能与秦质子相交,自当是我等之幸。”
芈月点了点头,便转身而去。
女萝跟在她身后,满心疑惑,一直到出了西市才问道:“夫人,咱们当真要住到西市去吗?”
芈月点头:“是。”
女萝有些犹豫:“那,要住到贞嫂那个院子吗?”
芈月若无其事地道:“看了这几天,以我们手中的这点钱来说,除了那个院子以外,还有更合适的吗?”
女萝支吾着:“可是那儿……”
芈月的神色有一丝傲然:“有人住,是生地;无人住,就是死地。我就不信,我的命,强横不过那些市井之人!”
女萝迟疑:“可是方才,您还……要不,我们再去找找大公主吧,或许事态还有转机!”
芈月摇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以前我以为,鲲鹏代表的是自由,可现在我才明白,鲲鹏代表的是强大。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可是真正能够自由飞翔的,只有最强的鸟,对于其他的鸟来说,天空只是它们被狩猎捕食的可怕之地,所以燕雀宁可在檐下争食,在笼中献歌,以色事人,求宠取媚……我一直自命鲲鹏,瞧不起燕雀之流,可是,我若是连驿馆也不敢走出去,我与燕雀之流,又有什么区别呢?”
女萝不解:“那,难道市井之地,会是鲲鹏的天空吗?”
芈月点头:“正是,我当真是一叶障目了,我只想着自比重耳,又自苦没有重耳这般有着忠心的臣下。可是如今是大乱之际,多少策士游侠,何尝不是没有主公可追随,而一生埋没?西市虽然是沦落之地,又何尝不可以是重生之地呢?”( )
第266章 牛马横(1)
过了数日,芈月雇了辆车,和嬴稷还是搬进了那贞嫂的家中。他们一路上的行李,已经散失典卖得差不多了,只余几卷书简、几件旧衣罢了。
芈月那套入宫的服饰早已典卖,帮助他们度过了这个冬天;嬴稷的那套冠服却让女萝死活保了下来,终究还是慎重地装在箱子里,送到了那西市院落之中。
那院子多年不住人,自然是尘土堆积。芈月、女萝和薜荔三人便用布包着头发,拿着扫帚抹布收拾出几间屋子来。那些原有的家具本就不堪用,且已经朽坏,便都收拾起来,堆到一处不用的房间去。
如此,除贞嫂自己住的房间不动外,收拾了一间给芈月住,一间给嬴稷住,另一间给女萝薜荔两人住。
大人们收拾屋子,嬴稷自然是插不上手,只有抱着竹简坐在院子里的石碾上看书。
众人忙忙碌碌,自然也无暇理会嬴稷。那贞嫂缩在墙边,悄悄地看着嬴稷,足足看了半天。
因无人理会,她便慢慢地开始走动,也渐渐消去对陌生人进入的恐惧。
也不知从何时起,贞嫂端着一碗水,胆怯地走到嬴稷面前,隔了好久才把水放到地面上。她的动作仍然呆滞木然,但看着嬴稷的眼光中却有着爱怜和希望。
嬴稷初时不觉,过了半晌,贞嫂又怯怯地伸手,将那碗往嬴稷面前推了推。这时,嬴稷终于有所察觉了,他眼睛的余光先是看到碗,又顺着碗,抬头看着贞嫂。
贞嫂像受惊似的往后缩了缩,露出胆怯又热切的笑容:“你……你喝水……”
嬴稷一怔,忙放下竹简,朝贞嫂行了一礼:“多谢大嫂。”
不想他这一动,贞嫂便已经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啊”地叫了一声,转身就逃进屋子里去了。
嬴稷吓得不知所措,看到芈月,求助地叫了一声:“母亲。”
芈月正看到这一切,心中一动,便跟了上去。却见屋子虚掩着,贞嫂蜷在角落里,手里抱着一件少年的衣服,发出呜咽的哭声:“阿宝,阿宝……”
芈月站在门边,看着贞嫂哭泣,已经有所明白。女萝也追上来,看到这个场景,也不禁转头拭泪。
贞嫂被惊动,抬头看到两人,更是吓得往里缩。
芈月轻轻推开门,走到贞嫂面前,蹲下身子,拿出她抱着的衣服,展开看了看,低声问:“这是你儿子的衣服?”
贞嫂畏缩地点点头。
芈月道:“看着倒跟子稷差不多大。”
贞嫂听了这话,忽然伏地而哭,声音呜呜咽咽,却是听不清楚。
芈月轻叹:“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最能够保护你的人不在了,你最在乎的人也无法保护,原来是那么幸福和快乐的家,忽然什么都没有了。天塌了,地陷了,无人可倚仗,只有自己孤独地面对痛苦和绝望……”
忽然间,贞嫂大声痛哭起来。
芈月轻轻伸手扶起贞嫂:“可是活着的人,依旧还是要面对,要活着。我们能够活下来,就足以告慰那些死去的亲人。贞嫂,你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
贞嫂抬头,看着芈月,惊疑不定。
这时候,嬴稷也跟着走进来:“大嫂!”他想说些什么劝慰她,可一时又说不出来。
贞嫂闻声,又定定地看着嬴稷,忽然问:“你饿不饿?”
嬴稷一怔,不知所措地看着芈月,见到芈月的眼神,忙点头:“是,我肚子饿了。”
贞嫂眼中迸发出一丝光亮,像是生命之火又再点燃,她慌乱道:“你、你饿了,我、我去给你做吃的来……”她说完这句话,忽然跳了起来,匆匆地跑了出去。
嬴稷看着贞嫂的背影,小小年纪也感觉到了一些沉重:“她真可怜。母亲,我们要帮助她啊。”
芈月缓缓点头:“是啊,我们要帮助她。我不能像她那样,无能为力地坐视自己的亲人一个个离散死亡。我会张开我的羽翼,把我所有的亲人一个个遮蔽到我的身下,为他们遮风挡雨。虽然我现在还做不到,但总有一天,我会做到的。”
嬴稷忽然道:“还有更多像贞嫂那样的人,我们也要帮助他们!”
芈月看着嬴稷,欣慰点头:“是,我的子稷,有仁心。”她拉起嬴稷走了出去,一起走到厨房里,却见那贞嫂一会儿生火,一会儿又跑到灶头看,弄得手忙脚乱。
芈月推了嬴稷一下,道:“你去陪着贞嫂生火。”这边自己走到灶头,开始烧菜。
她当日筹谋过多次与黄歇私奔以后的生活,自然也早学了不少简便易做的菜式,如今下厨做菜,虽然手艺生疏,但总算没有烧煳。当晚,嬴稷便吃到了自他出生以来,母亲第一次做的饭菜。
西市的生活,便慢慢开始了。
这日清晨,五婆扛着一个大麻布包笑嘻嘻地走进院子来。贞嫂正在院中晒衣服,见状连忙上前欲接过,五婆摆手不让:“不用不用,你能有多少力气?还是我自己扛着……”又问:“夫人在吧?”
贞嫂道:“在,她在里面呢。”
五婆见贞嫂如今也多了几分活力,不再是死灰槁木般的模样,拉着她的手叹息:“夫人真是好人,看来她待你不错!”见贞嫂点头,她也起劲了,“我就说嘛,你这屋子就是要租出去才好,不但你能得点吃食,这院子有人进进出出,你才会有点活人
出出,你才会有点活人的样子!”
女萝闻声走出来,见状也忙与这个热心的牙婆打招呼:“五婆来了。”
五婆爽利道:“来了,来了,我又接了新活计了。夫人近来如何?”
女萝皱眉道:“有些不好,前夜不曾休息好,引起风寒,又咳嗽不歇,吃了好久的药也不曾好。”
五婆便关心地道:“久咳易成大疾,夫人也要当心才是。”
两人说着,便听到屋里芈月道:“是五婆来了,快些进来吧。”
女萝忙使个眼色,叫五婆把包袱放到外头去,自己引着五婆进去,笑道:“五婆来看您了。”
五婆细细打量着,便见芈月坐在窗边,案几上堆着竹简,墨迹未干,毛笔搁在一边,显见方才是在抄竹简。见了五婆进来,便笑道:“五婆来了,可又有什么新的活计要拿来了?”她说得几句,便一阵咳嗽。
女萝跟在五婆身后,忙悄悄在她背后推了一推,暗示她不要说出来。
五婆微一犹豫,芈月已经看出来了,笑道:“五婆,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也劳你帮忙这么多次,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来,不必有什么犹豫。”
五婆虽然有些不安,但她毕竟是市井之人,刚才扛过来的活计,她虽是助人,亦是有抽成的。何况这次对方这种要求,也只有眼前的人肯答应下来,当下不顾女萝暗示,赔笑道:“有的,只是……”
女萝暗急,方才那个大包袱内的竹简量可不少,忙阻止道:“只是夫人身体有疾,所以……”
芈月摆摆手:“我身子无妨,已经好多了,咳嗽只是小疾而已。五婆,说吧。”
五婆看看女萝,又回头看看芈月,还是说了:“夫人,前几天您抄的那卷《诗经》,陶尹十分喜欢,前日已送了一担粟米过来。如今又加许了两匹帛五斤肉为礼,想请您再给他家抄写一篇《士昏礼》,半个月内就要,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芈月眉头微皱:“半个月?”
女萝急了,截口道:“我家夫人身子不好,而且《士昏礼》又那么长,如今手头也没有原书籍,要夫人一字字地默出来,半个月的时间是万万不够的。”
五婆赔笑:“我也说实话了吧。因陶尹是工匠出身,前些年才立功封了官,本不是世家,礼乐典籍都是没有的。因他家儿子近日要跟左大夫家结亲,所以急求诗礼方面的典籍。时间是紧了些,这也没有办法,只好求夫人赶一赶,我同陶尹商量再加些礼物如何?”
芈月轻叹一声:“礼乐本是圣贤所传,如今却让我来贱卖换取肉食之物,实是愧对先贤了,再讨价还价,岂非斯文扫地?他既有向礼之心,婚姻大事也是耽误不得,我多花些时间,半个月应该能默出来的。”
五婆大喜,忙道:“那就多谢夫人体谅了。”
见五婆去了,女萝有些着急,埋怨道:“夫人如何也不顾及自己?如今身体欠安,便不好再接下这些活计才是。”
芈月对光举手,看看自己手指上因为这些日子抄写竹简而长出来的茧,道:“不妨事,再抄几卷,也练练我的记忆力,免得我忘记那些内容,将来不好教子稷。”
女萝垂泪道:“夫人,您何必如此自苦?冷向先生前些日子不也送了些米炭过来,您又为何拒绝于他?我们当日助过他们,如今只当他们还报便是。”( )
第267章 牛马横(2)
芈月却摇头道:“不成的。他们虽然沦落市井,却也有宏图之志。他们欠我们的人情,将来为还报这些人情,或能成为辅佐子稷之人。我们助他们米炭,然后收了他们的米炭,那便是交易两清。将来遇上事情,再去有求于他们,便教他们看轻了。我既然还有能力挣取衣食,便不能让这份人情给这般贱卖了。”
女萝有些着急:“可这样凭着您自己日日抄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芈月自负一笑:“自然不是长久之计,可谁又说,我打算以此作为长久之计了?”
女萝诧异地问:“那您?”
芈月站了起来,慢慢地道:“燕国久乱,如今上位的官员,许多都是暴发之人。而市井之中久困的游侠策士,却又得不到施展抱负的机会,你可知是什么原因?”
女萝想了想,摇头:“奴婢不懂。”
芈月坐了下来,拿过一卷空白的竹简,写了几个名字,又圈了起来,接着写了几个官职名,同样圈了起来,皱眉道:“燕国的国政出了问题。若是我有机会插手,未必不能让子稷找到起步的机会。”
女萝见她专注,自己却是不懂,忙悄悄地退了出来,去整理五婆带来的东西。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在这个城市的另一头,国相府中,侍女小雀捧着一枝桃花走过庭院,走进房间,笑着对芈茵道:“夫人,春天到了,万物生长,我今天看到园子里第一枝桃花开了,就赶紧摘来给您。”
芈茵正站在妆台前,转头接过桃花欣赏着,点头道:“嗯,这花开得不错。春天到了,我心情也好了很多。小雀,叫缝人绣娘来,我要做几件新衣服。”
小雀捧过花瓶把花插好,讨好地道:“是啊,上巳节快到了。今年的宫中春宴,夫人一定又是艳压群芳,无人能比。夫人,您看这桃花颜色正好,就做一件桃色的衣服吧。”
芈茵被这话勾起了回忆:“我第一次参加上巳节春宴的时候,就是穿着一身桃色的衣服。嗯,我想再穿一次那件衣服……”
小雀忙笑:“奴婢还记得那件衣服的样子,就让缝人们再做一件一模一样的。”
芈茵点头:“那一天,我穿着桃色的,八妹妹穿杏色的,九妹妹穿着雪青色的。我们穿的都是艳色,她穿着淡色,却把我们都盖过了……”说到这儿,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
小雀知道又引起了她的心事,连忙想岔开话题:“夫人,我给您梳妆吧。”
芈茵却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小雀忙赔笑劝道:“在西市那种地方,能活成什么样啊?不过是又穷又辛苦罢了。我听说她给别人抄书,冬天抄得十指长冻疮,春天抄得整夜咳嗽……”
那日郭隗大怒,除了看在小雀自幼服侍芈茵的分上将她放过之外,将原来供芈茵驱使的其余仆从尽数更换,且又将小雀警告一番,更是禁止芈茵再有其他的行为。因此这些日子以来,芈茵但有想到芈月的心思,小雀便寻找其他理由岔开。
出了此事之后,芈茵亦是哭闹撒泼过,但郭隗心志坚定,却不是她能够动摇得了的。
芈茵却冷笑道:“哼哼,她居然还能抄书,她不应该是求告无门吗?哼哼,从小我就知道,她是那种贱生贱养的,像杂草一样,拔了根踩十几脚,沾点土又能活……”
小雀无奈,劝道:“至少,国相也帮您出过气了,您又何必纠着不休?”
提到此事,芈茵亦是咯咯地笑了起来:“是啊,看到她沦落至此,我真开心……这老竖才是真奸猾,‘欲毁其人,先摧其心’。就算让她见着了易后又能怎么样?反而让她更痛苦,更绝望,更失去斗志……”
小雀见她直呼郭隗为“老竖”,吓得忙阻止道:“夫人,小心!”说着还探头看了看外面,又劝道:“夫人,国相宠爱于您,甚至愿意出手帮您一把。可是以国相的精明厉害,您若太纠着此事,只怕国相心中不喜。如今九公主已经沦落至此,再无翻身之地。您……您如今更重要的,是不要失了国相的宠爱才好啊!”
芈茵哼了一声,恨恨地道:“我绮年玉貌,他白发苍苍,他就算待我再好,那也是该当的,是他欠我的!小雀,你不明白,我看到她这样,心里是有着说不出的快意!可是这一切都不够,不够,还不够!我以前一直想杀了她,可如今看来,杀了她,还是便宜她了,我要让她沦落到泥里,我要让她跪在最下等的贩夫走卒面前,赔笑求饶。她说我是疯子,我就要让她真真正正地变成疯子,疯到再也没办法清醒过来,我要让她最心爱的男人也认不出她来,要让她活得如猪如狗……”
芈茵越说越是兴奋,她自那年“疯癫”以后,虽然已经算得“痊愈”,但终究经历了那种大骇大惊、长期软禁、情感期望全面崩溃的情况,此后的精神就一直有些不太稳定,若遇大喜大悲之时,便无法自控地滔滔不绝,大叫大闹。入燕之后,又复发过一两次。
小雀看着她越说越兴奋,却有些类似当年子之之乱时复发的样子了,只觉得忧心忡忡,心中一酸,忙转头悄悄拭去眼泪,免得教芈茵看见,更刺激病情。她知道芈茵的恨意有多深,也知道芈茵所受过的痛苦和折磨,更知道她多年来的压抑和疯狂。固然,芈茵的悲剧是许多人和事所造成的,可是她如今
所造成的,可是她如今唯一能够报复的人,便是芈月。所以郭隗阻止她继续报复折磨芈月,对于芈茵来说,便如同在饿了三天三夜的人面前摆上一顿美食,却不让她享用一样,她是会发疯的!
可是,让她继续沉湎于这种执念中,又何尝不会让她更疯狂!
小雀只觉得左右为难,她毕竟只是一个奴婢而已,虽然有足够的忠心和历练,可是她的智慧却不足以让她解决芈茵如今的问题。
忽然间,芈茵一把抓住了小雀的手,她的眼中透出偏执和快意:“小雀,你是最知我心事的人,也是我最得力的人。你说说,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这样的人低头,痛哭,哀号,绝望?让她生不如死,让她崩溃、发疯呢?”
小雀一惊,无奈地劝着芈茵道:“夫人,您如今应有尽有,何必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她也是公主之身,如今沦落市井,只能用双手换取衣食,贫病交加,已经是生不如死了!夫人,咱们想想宫中春宴,想想今年的首饰衣服吧……”
话犹未了,芈茵已经大叫一声,将妆台上的首饰尽数抹到地上,她的脸上泪水纵横:“小雀,你难道忘记了我们受过的苦吗?我病了以后,那些人是怎么欺凌我,不把我当人看的?我以为可以嫁给黄歇,又养好了病,就算做不成王后,我也能安心过平凡幸福的日子。可是黄歇却弃我于不顾,反而追着她去了秦国,那些日日夜夜无望的等待,你忘记了吗?若不是黄歇无情无义,我又如何会听信郑袖的蛊惑,答应嫁到燕国来?结果我不但做不成王后,还遭受兵灾之乱!我也是个公主啊,可我过的日子,比谁都惨。小雀,你忘记了我们在子之之乱中是如何地凄惨吗?你忘记了那时候所有的仆从都逃离我,只有你不离不弃,可我们为了逃避乱军,破衣烂衫避于难民之中,饿上几天几夜的情景吗?你忘记了那时候你为了抢一个饼子,被那些恶人打得头破血流,我抱着你大哭的情景吗?你忘记了我们遇上乱兵,生不如死的情景吗?那时候若不是郭隗到来,我们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芈茵说到崩溃,扑入小雀怀中大哭。
小雀亦是再也忍不住,抱住芈茵哭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中用,是我没有保护好公主,是我没有办法觅到食物……害得公主委身于国相……”
芈茵抬起头来,眼中尽是恨意:“小雀,我好恨,我的恨太多、太深,可我最恨的是她,我唯一能报复的也只有她。我若不在她身上把我的气出尽了,我这一生也不会快活。”
小雀含泪跪下,道:“夫人,我知道,我都知道。”
芈茵脸色扭曲:“你既然知道,就要替我去把心愿给偿了。”
小雀抱住芈茵,如同这些年每一次她精神崩溃之后一样安抚着她:“好,我替您把心愿给偿了,您要什么,我便帮您办到。”( )
第268章 牛马横(3)
小雀自幼就服侍芈茵,平心而论,芈茵并不是一个好的主人,她喜怒无常,最爱将自己的错误推诿给侍女,毫无情义。当初,小雀对芈茵的忠诚,其实和其他的侍女差不多。可是,当芈茵沦落到无人理会的时候,当她精神崩溃,像个孩子一样拉着自己,依赖着自己的时候,当自己成为她唯一的依靠的时候,忽然之间,小雀对她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小雀知道,这个时候,如果没有自己,她一定会完蛋的。
她的生命、她的精神,在自己的手中得救,重塑——作为一个像小雀那样从小为奴,不曾自己做过主的人来说,从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忽然就有了新的意义。此后芈茵对于她来说,并不仅仅是名义上的主子,更是她的孩子、她的爱人、她的生命所系。此后,两人相依为命,渡过一个个最危险、最艰难的关头,她们的生命已经融为一体,牢不可分。
“既然您执意要她绝望、痛苦、疯狂,那么再难、再不可思议的事,我也会为您办到的!”小雀低头,在芈茵的额上轻轻一吻,走了出去。
芈茵看着小雀走出去,嘴角的笑意慢慢绽开。她就知道,不管什么事,只要她坚持,小雀就算死,也会为她做到的。
她打开妆匣,里面有一封帛书,那是当日秦惠后芈姝写过来的信。只要有这封信在,不管小雀做出什么事,她都可以在郭隗手下保住她。
她在心中冷笑,想必这位秦国的母后,是比她更恨芈月的存在吧。
可是,她知道吗?自己固然恨芈月,其实更恨的还是芈姝。为什么她们几个庶出的公主,个个流离失所,而她如此愚蠢、如此无能的一个人,她的儿子却能够成为大国之君,奉她为母后,任由她呼风唤雨,肆无忌惮!
芈茵的双手握紧,尖尖的指甲刺入手心。她拿芈姝没有办法,可若是有天地神灵,哪里可以诅咒的话,她真想去诅咒,让芈姝、楚威后这些一生得意的女人,也从高高的权力巅峰落下,跌得比她们更惨,更痛苦!
此时,被诅咒着的芈姝,却并不如芈茵想象中那么得意,就算成了秦国的母后,她也是有一肚子不如意。此时她坐在宫中,焦灼地问缪乙:“大殿上的情形怎么样了?”
缪乙一如既往地赔笑奉承道:“惠后放心,您吩咐的事,大王哪里会不尽心呢?今日朝会一过,那些您不喜欢的人,就统统消失了。”
芈姝神情略霁,却又恨恨地一击案:“只可惜,那些后宫中我不喜欢的人,却还不能统统消失。”
这话缪乙却是不敢应了。明知道她指的是王后魏颐和先王遗妃魏琰,只是如今王后才是后宫之主,便是惠后再不喜欢,但她身为母后,虽然尊贵了许多,后宫之权,却也不得不让出几分来。想到这里,缪乙忙岔开话头道:“惠后,要不奴才这就去再给您打听打听朝上之事?”
芈姝勉强点头,道:“去吧。”
此时咸阳宫正殿,一边站着司马错和魏冉,另一边站着孟贲、乌获和任鄙三个大力士,两边气氛紧张。
秦王荡坐在上首,俯视下方,甚为得意:“魏冉将军,你当日说,要寡人将来有本事与你比试。如今你既然不敢与寡人比斗,那就与寡人的力士比试一番如何?”
魏冉铁青着脸,却拱手道:“臣不敢。当日臣年少气盛,得罪大王,大王若要降罪,臣无话可说。”
秦王荡冷笑:“是啊,当日你年少气盛,寡人也还不是大王,若是寡人今日还不依不饶,未免心胸太小,是也不是?”
魏冉拱手:“大王英明。”脸上的神情却依旧傲慢。
他自是知道,秦王荡母子既视芈月母子为大敌,自然也会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芈月临走时再三交代,他早就不耐烦与这等无知竖子周旋了。事实上,自秦王荡继位以来,宠信孟贲等三个力士,早令朝臣们不满。
此时官制并不分文武,但多半出自士人阶层,自幼学得礼乐射御书数,在自家封地上也早已习得治人之术,因此能够上阵杀伐,下马安民。虽然说先惠文王也大力提拔策士游士,但终究是以才智相取,虽然也重用商君之策而提拔有军功的人,但这些人既能够立下丰厚军功,除了悍不畏死之外,多半也是有些行军打仗的能耐或者天赋,能得上司、同袍、下级拥戴服膺的。
可如孟贲之流,除了一身蛮力之外,又能够有什么才干能力,却无端升居高位,大得宠信,如今甚至在大殿上威胁士大夫?而秦王荡不但听之任之,甚至大有怂恿之意。
想到这里,魏冉心中冷笑。魏冉自然知道秦王荡今日就是准备要在这里,报当日维护嬴稷打了他的仇。如今这小子身为大王,纵然要找自己生事,只要自己一动不动,他便打得一拳两拳,又能如何?反倒自降了身份。没想到他却要让那几个如牛马般的蛮力之人来对付自己,一想到此,魏冉不禁双拳紧握。他若是要逃避,只消在此摘冠辞职,便可逃此一劫。可是这样做,却是未战先逃,徒劳无益。他今日站在这里,便不是这几个蛮夫的对手,又能如何?他要让这件事,成为秦王荡羞辱大将的恶行,就算他摘冠免职,务要成功将秦国大将的心聚到一起,则将来复起便是不难了。
果然,秦王荡见他态度傲慢,更是恼怒,冷笑道:“大将军司马错不是说你战功彪炳,寡人却一直没有给你升迁吗?今日寡人就封你为左庶长如何?不过,是要你先打败了孟贲、乌获和任鄙当中的任何一个人。若是你输了,这个左庶长之职,就要由孟贲来担任了。”
司马错已经怒从心头起,上前一步就想要说话,却被魏冉拉住。
魏冉平静地对司马错说:“大将军,算了。大王今日有意与我为难,您就算有什么话,他又如何听得进去?”
司马错却是大怒:“这不是欺辱于你,这是欺辱整个军队。将士百战沙场,以功授勋乃是当然,哪能把将士的军功拿来当成蛮夫角力的赌注?若是每个立了军功的将士都要受这等莽夫的羞辱,还有谁会去沙场拼命?”
话犹未了,孟贲已经踩着重重的脚步,像一头大水牛一样走到魏冉面前:“魏将军,你是不是不敢动手啊!”( )
第269章 牛马横(4)
魏冉没有看孟贲,只是朝秦王荡一拱手:“臣认输,这左庶长之职,就送与孟力士。”
孟贲看向秦王荡,见秦王荡阴沉着脸,并无暗示,心中一喜,忙向上一拱手:“大王,臣不服气,未能与魏将军一战,臣不敢受此官职。”
秦王荡闻此言,哈哈大笑:“那就打吧。”
樗里疾正站在首位,听到此言,不禁也恼怒起来,阻止道:“大王,不可……”
秦王荡却朝着孟贲一使眼色,孟贲不待魏冉回应,便挥舞着拳头朝他一拳打去。魏冉偏头躲过,后退两步,孟贲却又是一拳挥去,魏冉再躲,孟贲的拳头险些打到他身后的魏章身上,顿时朝上大乱。
樗里疾大急,高呼:“不要再打了……”却是无人理会。再转眼一看,只见右相张仪袖手,一脸冷笑,这个素日能言善辩之士,此时竟是一言不发。樗里疾再看秦王荡,却见他一脸兴奋,挥舞着拳头只差自己冲下去打了。
此时殿上众人都逃作一团,魏冉已经接下孟贲,两人交起手来。只是那孟贲皮糙肉厚,被魏冉连打了几拳也恍若无事,可是魏冉被他打上一拳,便要倒退三尺,再一拳,便飞了出去。孟贲仍不罢休,追上来重击几下,魏冉被孟贲用力一拳,口吐鲜血,晕了过去。
司马错见状,愤怒地解冠叫道:“臣请解甲归田,免受匹夫之辱!”
樗里疾见状也是怒呼:“大王,够了!殿前武士何在?将这搅乱朝堂之人拿下!”
殿前武士听了樗里疾之令冲了进来,却是看着秦王荡,一齐行礼:“大王有何吩咐?”
这时秦王荡才懒洋洋地抬手道:“罢了。”
孟贲冷笑一声,回到原位,昂然道:“我奉大王之命与魏将军交手,何来搅乱朝堂?左相当着大王的面,令殿前武士拿我,这是置大王于何地?”
秦王荡亦是得意扬扬地道:“王叔,你僭越了。”
樗里疾无奈,只得请罪道:“是臣有错,请大王恕罪。”
秦王荡嘿嘿一声,道:“念在王叔年纪大了,我也不怪你,只是下次不可。”
樗里疾只觉得一口血积在心中,只梗得脸色铁青。却见秦王荡伸了伸腰,道:“每日坐在朝堂,听你们啰唆,好生无趣,只有今日方有些意思。可惜这魏冉太过无用,偌大口气,却是不经打的。罢了,退朝。”
司马错脸色铁青,见秦王荡退朝,反将手中的冠置于地上,再解剑,再解腰上符节,将三物一并置地,转身去扶魏冉。他身后的魏章等几名将领,见他如此,亦是解了自己的冠、剑、符,与他一起扶起魏冉,走出殿来。
其他大臣见状,也三三两两地散朝而出,却是斜眼看着魏冉等人,窃窃私语。
樗里疾见状大急,忙叫值殿武士捧起冠、剑、符,快步追上司马错,苦着脸劝道:“司马将军、司马将军,休要如此。今日之事,我会劝劝大王,你不要做意气之争啊!”
司马错冷笑道:“大王如今辱将士、重匹夫,他早就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我今日辞官,也只不过是早一步抽身而已。否则下一次……”他一指魏冉,“这般情景,便是要轮到我了。”
樗里疾闭目长叹:“若是先王于地下有知,看到今日的场景,只怕是死不瞑目啊!”
张仪走出殿来,先是拿起魏冉的手,搭了搭脉搏,暗道这小子躲得巧,虽然看似口喷鲜血伤得极重,但五脏六腑,却没有真正伤到。便放下魏冉的手,看着樗里疾冷笑道:“樗里子,我只问你一句,你当年对先王阳奉阴违,也要保这个太子。如今这样的大王,这样的大秦,你可有后悔?”
樗里疾脸色一变,指着张仪:“你!唉,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也不与你计较。”
魏冉这时候已经略微清醒,听了此言,冷笑道:“可是大王,却要与我等计较。”一言未完,又咳了口血出来。
樗里疾被他这话堵得无言以对。
张仪冷笑:“你以为他是大王,可我看在他的心目中,还未曾当自己是大秦之王,仍然当自己是一个与众兄弟争权夺利的公子啊。”
司马错亦是冷笑:“他既然容不得我等,我等还是早走为好。”
樗里疾一眼见到乌获、任鄙、孟贲三个蛮汉走出来,举手止住司马错的话,叹息:“唉,大王如此作为,老夫也是无可奈何。”
司马错拂袖冷笑:“这个大王,根本不及先王的皮毛。先王谥号曰‘惠’曰‘文’,就是为了施惠国人,吸引名士,最终为大秦下一步武力扩张打下基础。纵是要武力扩张,那也是要用军功、用谋略,不是拿几个只有肌肉没有脑子的莽夫当宝贝。哼,什么天下无敌的勇士,就凭力气大就要封大将?他以为战场上是拿力气去撞人的?牛马也力气大,只配拉车耕地,只配宰了吃,能争胜天下吗?”
张仪袖着手,阴阳怪气地道:“司马将军,你就少说两句吧。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然知道他们是牛马一样的人,你若被牛马拱死,这名声扬于列国,很好听吗?”
樗里疾见他如此,唉声叹气:“张子,你也少说两句吧,别火上浇油了,帮我留一留他吧。”
张仪摇头:“我不留他,我自己也要走了。”
樗里疾大惊:“张子,你说什么?”
张仪嘿嘿一笑,往上一指:“我不为这三只小牛马,为的是上头还有一只大牛马,君子不与牛马为伍,我去也。你们能走的,也早早从咸阳脱身吧。”
樗里疾大惊,忙追上张仪:“张子,你与老夫说清楚,你到底要如何?”
张仪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扔在樗里疾手中,道:“我已经写好辞呈,本拟今日朝上便递交的,如今看来,不如直接给你也罢。”
樗里疾手捧竹简,怔在当场。
不管他如何努力,这日大朝之后,张仪辞职,魏章辞职,魏冉辞职,司马错辞职。朝上文武重臣,数人辞职,顿时人心惶惶。
樗里疾大急,忙入宫欲劝说秦王荡挽留贤士。不料秦王荡听了这几人的辞呈,反而当即同意,叫道:“张仪、魏章之流,母后本就深厌,寡人也早有逐他们之心,如此正好,省得寡人动手。”
樗里疾无奈,只得奔走劝说。好不容易劝得司马错不辞官,却也要入蜀避朝。正要劝说张仪,不料秦王荡于次日当场宣布,令甘茂为右相,接替张仪之位。
樗里疾只气得当殿摔了笏板而走,却是拿秦王荡无可奈何。( )
第270章 莒姬死(1)
数日后,城外长亭,桃花片片飘落。长亭内,地上铺了毯子,樗里疾与张仪对坐。
樗里疾尽最后一次努力劝说:“张子真的要走吗?”
张仪嘿嘿一笑:“我不走又能如何?”
樗里疾急道:“若是为了乌获那三人封大将的事情,老夫可以劝大王收回成命。若是为了甘茂封相,老夫可以让出左相来请张子担任。”
张仪看着樗里疾,摇摇头:“得了吧,你能劝他们收回多少成命?那个妇人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丝身为秦国母后的意识,一心一意还当自己是楚人,忙着要将我送回楚国给楚国解恨,要把当初被我骗走的土地还给楚国,甚至在谋划着要把一个个楚女弄进宫来为妃……”
樗里疾也有些无奈,艰难地说:“惠后的确是……可是,她说了不算,大王自有主见,从来也不曾真的听过她的话。”
张仪冷笑:“那是因为惠后往左蠢,大王往右蠢,蠢得不在一块儿,所以各蠢各的。”听他说得这么肆无忌惮,樗里疾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指着张仪手抖了抖,最终没有说话,只是长叹一声。张仪继续道:“我说错了吗?没错吧!我真觉得他出生的时候是不是忘记把脑子一起生出来了,居然拿几只人形牛马当大将,每天跟他们比赛举鼎。他每天看地图只会看一条线路,就是通往洛邑的那条路。他以为我不知道他想的是什么?他就想带一支人马,直奔洛邑,杀死周天子,然后把九鼎扛回来。他以为他是成汤,是周武王,只要攻王城,夺九鼎,就可以完成王图霸业?那是找死!这样的主公,不需要我张仪来侍奉,他也容不得我张仪为臣下。因为我站在那儿,只会显得他像个白痴,只有朝堂上没有我张仪,他才能继续得意。”
樗里疾闭目长叹,老泪纵横:“先王啊,我对不起你。”
张仪站起来,拍拍樗里疾的肩头:“对我张仪而言,天底下没有什么君权神授,君王如天。天底下坐在王座上的那几个人,在我张仪眼中,只有蠢货和非蠢货的区别。运气最好的,是能够遇上一个可以合作的对象。只可惜,这个人被你弄到了燕国。樗里子,我跟你说,你这个人还算聪明,只可惜脑子僵化,不懂得天底下的事,就是一盘生意,生意生意,就是要生生不息,才有意思。你就是死抱着自己怀中那堆主意不放手,结果失了生机,人也僵了,道理也僵了。如今的秦国,已经不是昔日的秦国,秦王荡倒行逆施,群臣离心,大祸就在眼前了。”
樗里疾颤声道:“可是,你留下来,总能补救啊!”
张仪道:“如果我留下来,才一定会后悔呢!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只是替你觉得累。在将来的日子里,樗里子,对着一个刚愎自用又愚笨不堪的主君,有你的苦头吃。”
张仪拍拍樗里疾的肩头,朝着夕阳的反方向扬长而去,风中传来他的歌声:“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樗里疾看着天边,嘴唇颤动,喃喃道:“大祸就在眼前……”他看向天边夕阳,映得云团如同火烧一般,艳丽中带着一丝不祥,心头一股阴云升腾。
芈姝见逐了张仪,忙写了信去楚国,又将近年来自己在后宫诸事都说了一番。楚威后接了信,悲喜交加,掩面呜咽。侍女珊瑚见状,忙安慰道:“威后,八公主在秦国已经成为母后,尊荣无比,威后当欢喜才是。”
楚威后且喜且悲,叹道:“我固然是为姝高兴,却也为了我的姮而伤心。这些儿女中,我最担忧的便是姝,不承想她却一生尊荣,虽经波折,终究安坐母后之位,可我的姮、我的姮却……”说到这里,痛哭失声。
珊瑚见状,也是心中酸楚。在芈姝书信未到之时,楚威后先接到了齐国的书信。她的长女芈姮昔年嫁齐宣王为继室,虽然也得了数年荣耀,并生下嫡子,只可惜,齐国早立太子,且太子田地为人暴戾忌刻,不能容人。芈姮虽有手段,然则终究时间太短,不及嫡子稍长,齐宣王便已经一命呜呼。田地继位,不但不曾尊芈姮为母后,反而将她软禁,对外只宣扬说:“芈夫人与先王情深意重,闭门谢客。”
楚威后因数年不得芈姮音信,多方去信,却如石沉大海。派了细作打听,然则芈姮被软禁之后,宫中楚国细作被一网打尽,竟是打听不到消息了。直到数月之前,才得知讯息,却是芈姮已经病死。楚威后心痛如绞,更发了狠,令细作打听详情。芈姮已死,她的近侍亦被灭口,但终究有些粗使奴婢辗转别处。楚国细作打听了数月,终于打听得内情,却是祸起萧墙之内。
原来芈姮昔年亦有三个庶妹从小一起长大,除六公主薏因病耽误之外,三公主菱、四公主荞便做了媵女随她出嫁。芈姮为楚威后长女,自幼便学得了母亲的手段,将几个庶妹挟制得服服帖帖。不料表面上的恭敬顺从,却未必见得内心的真正忠诚。四公主荞不知怎的,与那太子田地勾搭上,等齐宣王一死,便成了新王的夫人,一面挟制住了新王后愍嬴,一面借了田地的手,将芈姮幽禁。自此日夜凌辱,竟将芈姮活活折磨而死。
楚威后听到此消息,捂着心口,痛得晕了过去。及至醒来,捶席凄厉长号,摧心断肠。她本以为,诸女中长女芈姮最得她的手段,远嫁他国,亦是最令她放心,以她的手段,不愁过不好。谁晓得竟遇上暴君毒
。谁晓得竟遇上暴君毒女,生生被折磨而死。当下她恨得咬牙切齿,便要去寻芈荞的至亲,为芈姮报仇。但寻来寻去,芈荞之母早已于数年前去世,那也不过是个小族献女,竟是没有母族之人,也寻不到人来报仇。
楚威后为了此事,日夜哀号,已经病了一场,将身边的侍从也迁怒打杀数人。因芈姮之事,更是对幼女芈姝担忧不已。且喜芈姝母女同心,想是知道她担忧,便来了书信。先说了自己诸事皆得意,又说了先王临终前的变乱,自己母子如何涉险过关,自己又是如何最终理解了母亲当年的手段和用意。更得意扬扬,将自己如何令芈茵对付芈月的事也一并说了。
这一封长信,叫楚威后看得既是咬牙,又是悲泣,又是欢喜,最终放下帛书叹道:“姝总算是还能够教我放心的!”说着又是切齿诅咒:“这世间的贱妇贱种,皆是忘恩负义之辈,早知道她们要害了我的女儿,我当日便应该教她们都死在宫中才是,如何能放得她们出去祸害!”一想到此,便又诅又骂,没个休止。
珊瑚服侍得她久了,知道她如今越老越不听人劝,却也是越活越精神,一骂起人来滔滔不绝,没有半个时辰是停不下来的,而且越劝越是止不住,只得顺着她骂,间中端些蜜汁教她润润口。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劝着,却见寺人析匆匆进来,手上还托着一卷竹简。珊瑚一喜,正可找些事情来岔开楚威后的咒骂,忙道:“寺人析,你拿的是什么?”
寺人析却面有苦相,本是缩在一边的,偏珊瑚心不在焉,不曾注意观察,将他叫了出来,只得呈上竹简,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楚威后方停下骂声,见他如此,又骂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你拿这个摆到我面前来,难道教我自己看吗?”
寺人析只得跪下,禀道:“这是公子戎新立了战功,大王封他舒鲍之地,公子戎就封,请大王允他接莒夫人归封地……”他是深知楚威后性子的,不免越说越轻,越说越心虚。
楚威后听到最后,却是听不清楚,她性子本就急躁,到老来越发没了耐心,当下直接就拿起竹简,砸到寺人析头上,骂道:“没进晡食吗?这般蚊子似的哼哼唧唧,说清楚些!”
寺人析只得提高了声音,迅速道:“公子戎想接莒夫人归封地!”
楚威后却是年迈记性差,已经有些记不清了,迷惘地问:“是哪个?”
珊瑚与寺人析对望一眼,情知是瞒不过去的,珊瑚更有一重心事,眼见楚威后因为芈荞之事,已经打杀了数名近侍,若是不能教她转移了怒火,自己不免危险。寺人析亦怀着同样的心事,两人在楚威后身边做了这么多年的心腹,自然已经不是什么善良之人了。当下两人眼神一对,顿时多年默契油然而生,当下一唱一和把事情都说了:
“威后,公子戎便是嫁到秦国的九公主亲弟。”
“便是那个与咱们公主作对的小妇。”
“如今被赶到燕国受苦的那个。”
“莒夫人便是他们的养母,当年住在云梦台的那个。”( )
第271章 莒姬死(2)
“他们的生母便是那个嫁给贱卒的向氏。”
“如今公子戎要接莒夫人出宫去逍遥自在,威后,咱们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们。”
楚威后正是满肚子怨念要找人发作的时候,偏生芈荞母族竟找不到,再听得这两人翻出往事来,想到向氏的死,想到有关芈月的预言,想到自己两个亲生女儿所受的苦,忽然间拍案大哭起来:“我岂能教这贱人逍遥快活了去?来人,叫、叫、叫那个……”
珊瑚见她卡住了,忙接口道:“莒姬!”
楚威后点头:“正是,叫那个莒姬过来。来人,给小童梳妆,小童要教她死得万分不甘,这才是好。”
珊瑚忙叫了宫女进来,与楚威后重新梳妆过了,又依着楚威后的吩咐,取了毒酒来,这才宣莒姬进来。
莒姬此时亦是步入老年了,但她自楚威王死后,所有的心机手段已无用处,索性只养花弹琴,怡情养性,反而显得从容自若,举止恬淡,满头青丝中隐隐几星白发,进来行礼如仪,举手投足间,不见衰老,反更显优雅。
楚威后却是一直得意处张扬,小不如意时便辗转反侧不肯罢休,大喜大怒,性情躁急,因此早已经满头白发,脸上的皱纹交错纵横。她的年纪本就比莒姬大了十几岁,此时两人一个照面,更显得她衰老不堪。
这些年来,莒姬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又有郑袖作为新目标,楚威后几乎已经忘记这号人物。此时一见之下,忽然间往事在脑中翻涌,再见她如今容貌,与自己相比之下,更激起杀意来。
她年纪越老,行事越是肆无忌惮。她想对谁动手,考虑的不是“有没有惹到我”,而是“能杀”或“杀不了”。后者只有郑袖等寥寥几人。她要杀前者,却根本不会考虑杀了是否会引来利益、名声方面的损害。因为到她这把年纪,已经是随心所欲惯了。
她亦懒得兜圈子,直接道:“莒姬,大王同我说,你的养子戎立了功,要接你去封地,你可欢喜?”
莒姬在接到楚威后的召见时,已经是暗暗警惕,听了这话,心中一凛,然而这是她人生最后一战了,不得不去面对,当下恭敬道:“全倚仗威后、大王隆恩,哪有妾身欢喜与否。”
“可是我不欢喜!”楚威后霸道地道,“寺人析,你对大王说,莒姬三天前吃错了东西,上吐下泻,太医说,已经不中用了。”
莒姬脸色大变,跌坐在地,面色惨白,她完全没有想到,楚威后竟然连借口都懒得找,就这样毫无理由地判了她死刑。她咬了咬牙,不甘心一生的挣扎就这么无望地结束,嘴角勉强牵了牵,挤出一丝笑容来,略带颤声地问道:“威后,妾身做错了什么事?求您让妾身死个明白。”
珊瑚虽然之前为了自己好过而教唆楚威后迁怒于莒姬,此时见她的神情,也不由得生出一丝同情,一边奉承着威后,一边暗示道:“谁教你的养女,对八公主不忠……”
“是你已经没用了。”楚威后却忽然打断了珊瑚的话,冷冰冰地道,“在先王灵前我就想把你如向氏一般处置,念在你代为抚养先王的一双儿女分上,我不想教昭阳闹腾,影响大王继位,因此容忍了你。后来你那养女与姝一同出嫁,你们便是我扣在手中的人质,教她不敢对姝不敬不忠,所以你还能够继续活着。如今姝已经成为母后,你那养女与其子流放燕国为质,所以,我没必要再让你们活着。”
莒姬闻讯大惊,顾不得自己安危,扑上去急问:“你……你想对我的子戎怎么样?”
楚威后带着一丝淡淡的厌倦,挥了挥手道:“他若识趣,我亦懒得理会他;若是不识趣,自然有人收拾他。”
莒姬忽然状若疯虎,欲扑上来却又被寺人们按住,只嘶声质问:“你想对子戎怎么样?昭阳答应过先王,不会容忍你对先王子嗣下手的,他不会让你得逞的。”
楚威后微闭了下眼睛,看了一眼寺人析。寺人析会意,一招手,便有粗壮的寺人拿了只金壶来,强按着莒姬,将一壶毒酒尽数灌进了她的嘴里,莒姬被灌得整张脸都憋得铁青。待一壶灌下,又拿手捂住她的口,拉着她的头发迫使她微仰着头,捏着她的喉咙迫使她将毒酒尽数咽下,不能吐出,然后才将她放开。
楚威后眼看着莒姬腹中毒发,捂着肚子在席上翻滚嘶叫,微闭双目似欣赏她的惨叫,又似完全不把她的惨叫当回事。这毒本是极烈的,过得片刻,莒姬便七窍出血,抽搐着再不能动。寺人析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只觉气息微弱,却一时未死。寺人析是极有经验的,知道毒酒虽烈,真教人完全断气却不是一时一刻的,便伸出手来,将莒姬脖子一扭,让她断了气,才禀报楚威后道:“禀威后,已经死了。”
楚威后闭着眼睛,轻轻地“嗯”了一声。
寺人析便叫人将莒姬抬了出去,这才想起自己的任务来,惴惴不安地问:“大王已经答应了公子戎,如今,该怎么办……”
珊瑚见楚威后眉毛微挑,赶紧先竖了眉毛代她斥道:“能有什么怎么办的,她都这……”她本来一句“她都这把年纪了”已到了嘴边,猛然醒悟楚威后的年纪更大,这话说出来简直找死,忙改口道:“人吃五谷,哪有不病不死的?威后,您说是不是?”说到最后一句,忙转了腔调,一副请示的样子。
示的样子。
寺人析苦着脸:“可是,若是公子戎不肯罢休……”他毕竟是个奴才,楚王槐已经答应的事,忽然间一个公子的母亲就这么死了。楚威后自然是想杀就杀,可芈戎毕竟也是个公子,他要是不肯罢休,那么他这个奴才会不会变成替罪羊啊!
楚威后玩了一辈子权力,这点子事,倒真不在话下,当下懒洋洋地道:“那小子若是闹腾,便叫大王问他一个无礼之罪,贬他到云梦泽那边去平乱。”说到“平乱”二字,莫名多了几分杀意。
寺人析也听出这种杀意来,当下又小心翼翼地问:“可是,令尹那边……”有令尹昭阳在,要除去公子戎,恐怕不这么容易吧。
楚威后冷笑一声:“昭阳已老,且这次平乱的主帅,不是昭雎吗?”
寺人析恍然大悟。昭阳已老,如今许多事,已经没有精力去管了,而昭雎正是昭氏下一代接替昭阳的人。此人贪财刚愎,能力却远不如昭阳。有昭阳在,一般人不敢冒着触怒昭阳的危险对先王公子下手,可若是收买昭雎下手,难道昭阳还会为了替公子戎报仇去杀了昭雎不成?当下心悦诚服地行礼道:“威后高明。”
果然,次日消息送到芈戎处,芈戎不服而到楚王槐面前争执,楚王槐却是先得了楚威后派来之人的说辞,虽然心中恼怒,但也只能替母亲善后,当即翻脸问了芈戎冲撞之罪,又叫他去云梦泽平乱,将功赎罪。
凄风苦雨间,芈戎只能葬了莒姬,与向寿一起,率兵前往云梦大泽,平定蛮族之乱。
远在燕国的芈月,对楚国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她自在西市安居下来以后,开始靠抄书取得一些收入,慢慢过上了教养儿子的平静生活。
在这样的朝代,知识总是宝贵的。列国娶嫁,最宝贵的嫁妆不是珠玉,而是经卷典籍。燕国大乱方定,许多家族破灭,典籍被焚,几户因军功而暴发的人家,也需要经史典籍装点门面。便是西市之中,少数沦落的策士游侠也多半只是阅读家中旧藏,或者拜师访友看得一二珍藏,通常也只精通得一家一论,却不及芈月自楚宫到秦宫,阅遍王室典藏,看遍诸子策论,所记得的典籍之多。
所以,数月过去,她不仅能够维持生计,手头也积蓄得一二钱财,虽然不能够与昔日富贵生活相比,但终究已经摆脱衣食不周的困境了。
她一边默写经史,一边也以之来教育嬴稷。此外,她更是领着嬴稷,在西市上观察世态百相。
这日,她与女萝又领着嬴稷,走在西市之中。
燕国的市集与她记忆中的楚国市集比起来更加破落,因战争过去没多久,人气还未恢复,通常初一十五,才会有野人郭人担了货物进城集会交易,那时候方显得人气充足一些,平时则行人寥寥。
燕赵多豪侠之士,所以市集上,也常有市井无赖游侠儿游荡着在等待机会。
芈月与嬴稷走过那间游侠儿素日聚集的低等酒肆,见门口几个游侠儿正说得口沫横飞。
一个说:“想当年子之之乱的时候,我就是在这儿亲手砍下那逆贼的脑袋……”( )
第273章 莒姬死(4)
那壮汉顿时大怒:“放肆!你这妇人胆敢出言不逊,我便先砍下你的一只手来,看看你还敢不敢这样嘴硬!”说着就要朝芈月一剑砍去。
女萝不想他骂着自己,却要对芈月下手,惊叫一声推开嬴稷,便扑到芈月面前,替她挡了一剑,顿时倒在血泊之中。
芈月本拟慢慢套问对方,再击中对方心理薄弱之处,不料事发突然,变生肘腋间,女萝已经倒在自己面前,不由得惊叫一声:“女萝……”抱着浑身是血的女萝,失声痛哭。
女萝在芈月怀中艰难地抬起头来,只吃力地说得一句:“夫人,小心,这个人一定是……”便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显见这一剑已经深深伤及她的内腑。
芈月含泪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嬴稷“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你杀了女萝姑姑,你杀人了!”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围观着的人都不由得向当中聚拢来。
那壮汉本拟砍去芈月的一只手,不想却砍伤了女萝,也有些意外和惊恐,想到背后之人的嘱咐,还是壮了壮胆,指着芈月喝道:“哼,不过是伤了个奴婢,别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你若是怕了,就跪下来给大爷磕三个响头,我砍你一只手就算了。”
芈月缓缓地放下女萝,站起身来,眼中已经怒火熊熊:“怕?我是怕了,我怕的是天下的士人都要杀了你,你一条性命怎么够偿还?”
那壮汉见她如此,竟也有些恐慌:“你、你胡说什么,你想恐吓大爷不成?”
芈月冷冷地道:“你虽然满身酒气,却面露凶气眼神游移,分明是借酒装疯。你穿新衣,着破鞋,面有菜色却喝酒吃肉,分明是暴得财富,为人驱使,是也不是?”
那人听了这话,不禁倒退两步,瞧着自己手中的剑,再看眼前妇人空手弱质,不禁又壮起了胆,喝道:“你这贱人,胡说八道,看来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芈月声音越发激昂,指着他斥道:“你虽然佩剑革囊,窃取士人的装束,却不配称为士人。士人朝食市井,暮登朝堂,可以凭着一席话、一把剑而得到君王的信任与倚重,凭的是文才武艺,也凭的是士人们共同以性命维护的节操品性。张仪片言可惊天下,是士人的才能;豫让吞炭而刺智伯,是士人的品行。”说着,面向众人,将手往酒肆方向一挥,指向那人道:“而今我面前的这个人,为贪图一些钱财酒肉,就贱卖士人的品格,听从奴仆之流的指使,盗用士人的名义来做替人行凶的事情。各位,我知道你们流落西市,期待的是有朝一日可以登庙堂,指点天下。可如今这个人,把士人的节操给贱卖了,这样的人,你们能容许他在光天化日之下继续行凶,败坏士人的声誉吗?”
那酒肆本是策士游侠们素日的聚集之地,这乱世人命如同草芥,他们日日瞧得多了,本不以为意,多半漠然旁观,可是听了芈月这一番话,却不禁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当下就有一人叫出那壮汉的名字来:“冥恶,你敢败坏我们士人的名声,今日便是我们的公敌!”
那冥恶闻言大惊,不想面前这妇人片言之间,就将自己置于绝境,不禁面露凶光,举剑朝着芈月砍去:“你这贱妇,我先杀了你……”
他本得了嘱咐,要断芈月一臂,教她成为残疾,生不如死。此时头一剑伤了女萝,再见情势顿转,也顾不得许多,直朝芈月劈来。
芈月早有防备,顺手抄起酒肆门口的木板格挡了一下,便见酒肆之内一人站出来,叫道:“冥恶,你还敢行凶!各位,我们都是心怀天下的男儿,如何看着恶人欺负妇孺而置之不理?”
女萝用尽全力,挣扎着支起身子,厉声叫道:“诸位若记得秦质子冬日送米炭之恩,何以对秦质子与其母遇险而袖手旁观?”
她这一叫,顿时有人认出她来,叫道:“正是这位娘子在冬日送我们米炭。诸位,果然是秦质子与其母,我们不可不救。”
顿时众人蜂拥而出,那冥恶见势不妙,一伸手抓住嬴稷,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叫道:“谁敢过来,我便杀了他!”
芈月大惊,叫道:“住手!”
众人已经纷纷拔剑冲出,却被这变故所惊,见芈月一叫,当下虽然不再逼近,却是分散开来,将冥恶去路也一并堵住。
嬴稷虽被制住,却是丝毫不惧,叫道:“我是秦国质子,你若敢伤了我,秦燕两国都不会放过你的,你就死定了。”
冥恶刚才已经有些心虚手软,抓住了嬴稷,这才稍稍安心,见嬴稷这般说,心中大怒,狞笑道:“小子,你还是先想想你自己是不是死定了吧。”
芈月摆手,示意众人不要靠近,对冥恶道:“你放了我儿,今日便放你离开。若伤了我儿,莫说秦燕两国,今日就休想离开西市。”
“对,”游士中便有一人叫道,“你若不放了秦公子,今日就休想离开此地。”
芈月细看,这人却是那日所见过的冷向,听这声音,方才也是他在人群中及时振臂一呼,煽动众人,当下朝他微微颔首,转而对冥恶道:“你放开我儿,我放你走,也不追究你受人雇用所图谋之事,也不追究你伤我婢女之事。你若伤了我儿,今日便不能生离此地。”
冥恶已心中生怯,口中却仍不认输,道:“哼,我才不相信你呢,若要我放过他,便让这小子先陪我离开市集吧。”
芈月眉头挑起:“你想以我儿为质?”
冥恶道:“正是。”
芈月冷冷地道:“我不信你。”
冥恶大怒:“你敢!”
芈月道:“你若离开市集,再杀伤我儿,我何处寻你?”
冥恶威胁道:“那我便杀了这小子。”
芈月冷冷地道:“那你便死定了。”
她虽然口中强势,冷汗却已湿透重衣。嬴稷在这恶人手中,她如何不急不惊不惧?可这恶人摆明了是欺软怕硬之辈,她若是软弱下去,他便要挟持嬴稷离开。谁知道他在离开之时,会不会再起恶念,伤害嬴稷?只有立刻逼得他放了嬴稷,才能够保得嬴稷安全。
越是这般轻贱他人性命的人,越是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极重。她只能赌人性,赌他这等贪财无行的卑贱之人,不会宁可丢了自己性命,也要伤害嬴稷。
冥恶额头已经见汗,手中也是汗津津的,险些捏不住剑柄。芈月见他的脸色,正想再以利诱,忽然听得不知何处一声暴喝:“冥恶,你还不弃剑!”
那冥恶手一颤,剑身一抖,忽然间,剑光一闪,鲜血飞溅,一人惨呼一声,扑通倒下。( )
第274章 西市居(1)
一声暴喝,剑光一闪,鲜血飞溅,一只握剑的手臂带着血光飞在半空中。
手臂飞起时,那剑也从其上滑落,掉在地上。
冥恶捂着胳膊,倒在地上,翻滚着惨叫不已。
那人一声暴喝,乱了冥恶心神,复又手起剑落,砍断冥恶手臂,左手疾伸,已经将嬴稷拉离冥恶身边。
芈月惊呼一声,急忙上前,拉过嬴稷抱在怀中,只觉得心口扑通乱跳,如同擂鼓一般。
母子两人紧紧抱在一起,听着对方紧张至极的心跳,这一刹那,恍若隔世。
嬴稷抬起头来,去寻那救命恩人,却见一个中年人执剑指住冥恶,喝道:“冥恶,你行为卑污,滥伤妇孺,我乐毅今日断你手臂,乃是出于义愤,你若不服,只管来找我。”
众人欢呼起来,争着叫嚷:“乐大哥说得对。”
“你还不快滚,真丢我们游士的脸面。”
冥恶脸色惨白,晕了过去。
乐毅收剑,向芈月行礼:“夫人、公子,你们没事吧?”
芈月惊魂甫定,连忙还礼:“多谢乐壮士相救。也多谢各位高邻仗义执言。”她朝众人团团一揖,从袖中掏出一把刀币递给酒肆老板:“烦请老爹拿十坛醪糟,去孙屠户那里切一刀肉来,我请乐壮士和大家用些酒肉,感谢大家今日出手相助。”
乐毅惊异地看了芈月一眼,没想到她刚经历大变,居然就能够有如此手段,却不多作表示,只道:“多谢夫人与公子。”
正此时,却听得嬴稷哭出声来:“女萝姑姑……”
芈月一惊,急忙奔过去,却见嬴稷跪在女萝身边,放声大哭。芈月扶住女萝,一搭脉息,心中一凉,再看她的眼睛,却是瞳仁已散,不由得失声哭叫道:“女萝,女萝……”
女萝静静躺着,一动不动。她方才被冥恶一剑刺穿内腑,拼将最后的力气唤来支援,强撑之下,脏腑之伤迸裂,就此死去,死时犹睁着双目,望着赢稷的方向。
芈月含泪伸出手来,将女萝的双目合上,她抱起女萝想要站起来,却脚步一软,差点跌倒。乐毅走过来,从芈月手中接过女萝抱起,道:“我送你们回去。”
芈月低声道:“多谢。”
原本欢呼的众人也沉默下来,冷向上前一步,朝着女萝躬身一礼,叹道:“在下昔日亦受过大姑酒食,如今眼睁睁看着大姑遇害救援不及,实是惭愧。”
他这一站出来,便有十余个昔日也受过女萝酒食的游士站出来行礼,皆是面有愧色。
当下诸人一起护送着芈月母子回了那贞嫂的小院,薜荔、贞嫂见状,皆是吓得魂飞魄散。
将女萝放下之后,众人皆欲告辞而出,芈月却是未及更衣,仍着染着女萝鲜血的衣服,站在院中,朝诸人施礼,并一一相送,到冷向时,只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及至诸人散去后,冷向却去而复返,朝芈月一礼:“夫人可有事要用到在下?”
芈月见他已经会意,敛袖行礼:“先生果是才慧之士。”
冷向叹道:“今日我在酒肆之内,却是有事,闻声而出之时已经太迟,还请夫人原谅。”
芈月想起女萝,心中黯然,道:“这也是司命之安排,由不得人。”
冷向便问:“不知夫人叫我回来,有何事吩咐?”
芈月叹道:“不敢当,先生请坐。”
当下两人于院中铺了席子对坐,芈月道:“我只是想问问,以先生之才之志,屈居市井,想是不甘?”
冷向轻叹:“正是。”
芈月朝内一指:“秦公子稷,是先王爱子,因夺嫡失势,为质燕国。身无陪臣谋士,求才若渴。先生若能够为公子稷之宾客,此时虽不能予先生以荣华富贵,但却可以许先生一个未来。先生可愿意陪我母子,赌将来的一座江山?”
冷向怔住,他看着芈月,一动不动,良久,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摇头道:“想不到,实是想不到啊!”
芈月问:“先生想不到什么?”
冷向叹道:“在下想不到,夫人还有此志。实不相瞒,冷向自忖非国士之才,却又不甘碌碌,因此奔走列国,谋求一个前程。可是辗转数年,钱财用尽,身边尽是如我这般的失意之士。也曾经目睹无数前辈,奔走劳碌一生,最终死于荒野沟渠。心中亦知这条道是越来越难,可若要放弃,却又再无其他谋生之路,更是……心有不甘啊!”他说到这里,朝着芈月长揖而拜、再拜、三拜,方直起身来,肃然道:“我知道,把将来押在一个质子的身上,未必就有前途。可是,总好过我如今茫然无绪,不知方向,不知前途如何。至少,公子能够许给我一个未来,而我自己……而我自己……”他说到这里,惨然一笑,“而我自己却是连未来何在都不知道。”
芈月端坐,受其三礼,并不谦让,等冷向说完,方道:“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虽沦落市井,却从来不敢失了初心,愿与君共勉之。”
冷向朝芈月一礼:“记得当日初见,夫人便问我,若有晋重耳、齐小白这样的主公
耳、齐小白这样的主公,我可愿追随,可愿效法狐偃、先轸、赵衰等,想来当日夫人便有此意了。”
芈月脸色沉重:“这也算得我的一个妄念,明知我母子沦落至此,衣食犹艰,故不敢直言,只待时机。不想今日变故突生,我孤儿寡母,若无倚仗,恐自身难保,故而只得放肆了。幸得先生不弃,小妇人在此多谢先生高义!”
说着,朝着冷向深深一礼。
冷向忙避让还礼,道:“夫人说哪里话?臣今日既已奉夫人、公子为主,何敢当主公之礼。不知夫人还有何吩咐?”
芈月道:“今日所来诸位贤士,不知姓名、出身、才德、志向如何。我欲先与今日诸贤结交,还望先生相助。”
冷向微一沉吟,道:“恕臣直言,如乐毅等人,心气甚高,恐不能为公子纳入门下。”
芈月点头:“我亦不敢如此狂妄。若能为我所用,当拜各位为宾客。若不能为我所用,我亦当助其在燕国早得重用。”
冷向心头一喜,又是一悔。他是前途渺茫,方投入一个不知未来的质子门下,奉妇人孺子为主。眼前之人若有助人在燕国得势的门路,他入其门下,反而白白错过机会,岂不可惜?转念一想,她既然有把握荐人入燕为官,还要收贤纳士,却是心中有极大的图谋,那么只要自己忠心耿耿,建功立业,未必就没有前途可言。且自己已经认主,若是言行反复,岂是君子之道?想到此处,他反而平静下来,恭敬道:“臣明白,当从夫人之言。”
芈月观其神情变化,直至平静,心中也是暗暗点头。眼前之人虽有名利之心,到底还是君子本性,自己招揽的第一个手下,终究是没有看错,当下点头道:“有劳先生。”
等到冷向终于离开,芈月这才站起来,只走得两步,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身子一软,便倒了下来。站在一边的薜荔及时扶住,连声惊呼:“夫人,夫人,您怎么了?”
却是芈月这一日迭遇惊险,先是自己命悬一线,然后又是嬴稷受人挟持,再加上女萝之死,整个人既伤且痛,既惊且吓,精神近乎崩溃,却在这种危急关头,脑中忽然有了更大的图谋和主意,还要强撑着精神,与冷向、乐毅等人周旋。直到此时冷向离开,这提着的一口气才松了下来,整个人顿时就支撑不住了。
她扶着薜荔的身子,只觉得头如炸开了似的,所有思绪全部溃散,只挣扎着问道:“子稷呢?”
薜荔道:“贞嫂带着他去沐浴更衣了。夫人,您这一身的血,要不要也去更衣?”
芈月强撑着道:“我,我要再去看看女萝。”说完,便晕了过去。
及至悠悠醒来,天已黑了。嬴稷伏在身边,见她醒来,忙跳了起来:“母亲,母亲,你醒了,你怎么样了?”
芈月惊起,问道:“女萝呢,她在哪儿?”
嬴稷眼睛一红,哭道:“女萝姑姑已经……”
芈月扶着头,只觉得头嗡嗡作响,脑海中却慢慢沉淀下来,将所有的前情经过一一回想,方叹了一声,道:“想不到……我与女萝从楚国到秦国,从秦国到燕国,这么多年来相依为命,如今她却为了救我而死。是我对不住她……”( )
第275章 西市居(2)
薜荔正端着水碗走进来,听闻此言,跪下泣道:“阿姊若有知,一定不希望夫人这么想。我们与夫人这么多年相依为命,如今夫人无恙,阿姊在地下也是安心的。”
芈月轻抚着薜荔的头发,叹道:“我们要好好送了女萝,带着她的骨灰,将来一起回去。”
薜荔含泪点头。
次日,西郊搭起了柴堆。芈月和薜荔为女萝整理衣服,梳头,一样样地打扮整理了,再将她送到柴堆上,哽咽着祝道:“女萝,你安息吧。你放心,杀你的人,我一定不会放过的。终有一天,我会给你报仇。我答应你,有朝一日我会圆你的回乡梦,带你回楚国去,把你葬回你的部族,葬回云梦大泽。”
冷向等昔日受过酒食之人亦来相送,朝着女萝拱手。这些士人本是不会把一个女奴放在眼中的,然则大义之人,却是人人敬重。女萝曾经助过他们衣食,又大义救主,他们自也甘愿前来送别行礼。
冷向默默地把火把递给芈月,芈月流着泪,把火把送到柴堆上,但见火光熊熊,将女萝身形吞没。
薜荔失声痛哭,嬴稷亦大哭起来。
芈月流着泪,却没有哭出声来,只是哽咽着念《招魂》之诗:“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归来归来,不可以久些……”
嬴稷和薜荔渐渐止了哭声,也跟着轻声念着:“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从目,往来侁侁些。悬人以嬉,投之深渊些……”
送了女萝之后,芈月紧接着在数日内,与乐毅、冷向、起贾、段五等十余名游侠策士一一相会,明其才干,察其志向,心中略确定了几个分类。一种是如乐毅等本身才干足,自信亦有,不愿意投身妇人孺子门下作将来投资的,芈月便应允有机会当助其在燕国得志,留一份人情在;另一种如冷向、起贾之类,流离多年,才干亦有,但自忖不能够以一言动君王的,再加上有感恩之心,愿意对嬴稷作未来投资的;再一种,如段五这等真正的市井之徒,则是能够以小恩小惠,留着在此帮助的。
此后,又叫来嬴稷与薜荔,吩咐道:“子稷,这些竹简是母亲这些日子默写出来的,以后你就要自己好好学了。”
嬴稷不安地问:“母亲,你去哪儿?”
芈月没有说话,又将一个木盒推给薜荔:“这里是这些日子我抄书换来的钱,你先收着。西市的游侠儿得了我的酒食,会帮助我们一二的。”
薜荔吓了一跳,她跟着芈月的时间最长,自然听得出她话中之意,忙问:“夫人,您要去哪儿?”
芈月道:“去解决问题。”
薜荔不解:“解决问题?”
芈月苦笑道:“本以为,我现在沦落市井,凭自己的双手挣取衣食,那些人也应该会心中痛快了。没有想到,我低估了人心的恶毒和无聊。前日那个叫冥恶的无赖,就是被人收买,要置我们于死地的,甚至比杀了我们更恶毒……这次幸好有人出手相助,但若有下一次呢?我们未必会有更好的运气。”
薜荔也不禁拭泪,劝道:“如今您结交这些游侠策士,也算是有所保障,我想他们不敢再来了吧。”
芈月苦笑摇头:“你太天真了,若是再来一个冥恶,他们倒能阻得住。若是真正的燕国权臣与我们为难,他们又有何用?”
薜荔本以为芈月这几日结交游士,是为防身,听了此言更是惊恐,劝道:“要不然,我们逃吧,逃离这燕国。回秦国,甚至是去义渠。”
芈月摇头:“我们能逃到哪儿去?子稷是质子,如果没有燕王的许可,根本过不了关卡,无法离开燕国。便是离开了,也回不了秦国啊。”
薜荔急了:“那怎么办?”
芈月站起来:“我只能赌一把,我要去见郭隗,彻底解决芈茵的事情。”
薜荔不可置信地问:“他能听您的吗?”
芈月看着嬴稷,问:“不,子稷,你还记得母亲给你背过的《老子》吗?‘将欲歙之,必固张之……’”
嬴稷点点头,虽然不解母亲的用意,却仍然接着背下去:“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
芈月点头:“对,子稷,你要记住,这世上你若要得到什么就得先付出。如果你只是乞求于人,是得不到别人理会的;你对别人有价值,别人才会愿意理会你帮助你。”
嬴稷听得似懂非懂,却乖乖点头:“嗯。”
芈月的眼光悠悠越过长空,望向天际:“鲲鹏能够得到自由,是因为它足够强大。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如果你放弃了自己,那么再多自我宽慰也不能解决现实的痛苦,如果不能战胜这个时代,就只能被时代所吞噬。如果你想要得到真正的公正,就只有用自己的手,去涤清寰宇,才能够见到朗朗晴空。”
薜荔听得似懂非懂,却能听得出芈月的信心来,略略放心,但看着手中的东西,却又悬起了心。
次日,芈月便起身,换了一件稍好的衣服,托了冷向和起贾照顾嬴稷,在薜荔陪同下,去了国相府,正式递了嬴稷的名刺,求见郭隗。
郭隗却有些诧异。那次与芈月在府中相见之后,他便知此妇心志坚毅。老实说,秦惠后的书信,他是看过的,在
书信,他是看过的,在此燕国势弱之时,他也不愿意得罪强秦,所以劝说燕易后两不相助,又怕易后心志不坚,所以出手隔绝芈月与燕王宫的信息。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宠妾居然暗中算计秦质子母子,他倒不是同情芈月,而是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污了自己的名声。所以芈月当着他的面揭露此事,他当真是又惊又怒,一边亲派了心腹送芈月回驿馆以示自己的态度,另一边就质问芈茵。
芈茵自然是不肯甘休的,不免又哭又闹,话语之间,被郭隗察知她的旧事后,又闹腾着必要拿芈月出气,甚至不惜绝食相胁。郭隗从乱军中纳她为妾,后来才知她的身份,又对她迷恋,自觉有些对不住她,素来是诸般迁就的。但军国大事当前,他毕竟是燕国国相,爱惜羽毛,又岂肯教小妾胡为,坏了自己名声?当下为防止芈茵生事,将她身边侍从均换了个精光,只剩小雀一人。
又安排芈月与燕易后会面,教她们自己澄清,自己不出面做这个恶人。果然,芈月见了燕易后之后,大受打击,心志溃散,竟迁出驿馆,搬到了市井之地。他知道后,便不再过问,又因终究还是宠爱芈茵,将她放出来之后,将芈月如今情况说了,哄劝几句,叫芈茵息了生事之心。
他自然知道,芈月落到如此境地,是芈茵所害,但他却不愿意多加过问,漠然置之。似他这等老政客,这等起起落落的事见得多了,贵者为贱者所辱,亦不是什么特别的事,何必多管。没想到今日芈月居然又寻上门来,他便是一惊。他是与芈月交谈过的,知她心性,这番上门断不是为了什么衣食吃亏的事,应该是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严重到足以让她上门来与自己当面质证了。
当下忙命了心腹去查验芈茵与其侍婢这些日子有什么异动,这边便请芈月入府相见。
两人对坐。
郭隗先开口问道:“不知夫人来此何事?”
芈月道:“五日前有人买通一名游侠儿,在西市向我行凶,若不是我的婢女舍身护主,我如今已经不能坐在国相面前了,甚至连秦质子都有可能受害。纵容姬妾对他国质子再三出手,不知道郭相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郭隗一惊长身直立:“竟有这种事?”
芈月端坐不动:“国相若是不信,可去问问茵夫人。”
郭隗脸色一变,又坐了下来,缓缓道:“若当真有此事,老夫必会给夫人一个交代。”
芈月点头:“多谢。”又转口道:“国相能够在乱世中重新收拾局面,我相信必不是那种惑于内宠、任由姬妾操纵之人。燕国如今元气大伤,正应该招揽人心为己所用,倘若有失道义的行为一再发生,恐怕会令天下人失望吧。”
郭隗脸色变了变,却敷衍地笑了笑:“夫人说得是。”他已经厌恶再次被芈月质问了,心中有些倦怠地想,看来这次要将芈茵身边所有能够助她为恶的人都换了,下次这个妇人若再上门来,便叫舆公去接待她吧。无非是又被欺负了,来投诉,无非是赔个礼补偿一些金银罢了。
芈月听得出郭隗言中的敷衍之意,淡淡一笑,道:“我曾经问过国相,不怕子之之祸重演吗?看来国相是一点也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