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五章 糊涂事
翌日的京城,满大街都是敲锣打鼓的声音。
皇榜出了,状元、榜眼、探花郎,各归各位。
参加殿试的都是贡士,不管好与不好,总归有个三甲之名,赐同进士出身,此番倒也没有落榜的考生痛哭哀嚎。
可京中气氛,却不及前回火热,大伙儿谈论的除了三甲,还有乔蕴的死。
哪怕百姓们意识不到乔蕴的生死会带来什么后果,可就是爱说,人命官司与爱恨情仇一样,能吸引无数人的关注。
蒋慕渊听了会儿,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起身进宫去。
他昨日回府前,先去了驿馆,里头人挤人的,各个神色严肃。
乔蕴的遗体还没有挪动,依旧躺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孙宣见蒋慕渊来了,让人带着蒋慕渊查看了一番,蒋慕渊琢磨着,孙宣的脸色比死了的乔蕴还差。
这也怪不得。
如此大事压下来,就算孙宣不知道蜀地状况,也清楚自个儿要倒大霉。
蒋慕渊寻了绍方德,绍府尹正与纪尚书、刑部吕侍郎一块,低声交谈着。
彼此见礼,蒋慕渊与纪尚书道:“圣上点榜时,我正好在,致诚兄得了二甲头名,我先给老大人道喜了。”
纪尚书与他熟悉,又沾亲带故的,闻言啼笑皆非,道:“小公爷,这会儿哪顾得上啊。”
蒋慕渊笑了笑。
隔了好些人,绍方德瞧瞧瞥了孙宣一眼。
还是皇权倾轧,乔蕴找死归找死,背后没有孙家几兄弟你来我往,绍方德是不相信的,纪尚书和吕侍郎亦不傻,大伙儿都是明眼人,正商量着办糊涂事。
蒋慕渊压着声儿道:“圣上催的急,查好了后还要使人去蜀地报丧,几位大人辛苦些。”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差不多就行了。”
三位大人交换了个眼色。
行了,这就是圣上的意思了,他要带头糊涂。
蒋慕渊知会过了,便打算告辞。
纪尚书亲自想送,走到安静处,他道:“乔将军不好糊弄,真给个稀里糊涂的结果,恐怕……”
蒋慕渊“唔”了一声,没有多言。
纪尚书见他如此反应,以为是他年轻、不了解乔靖,张嘴想再说几句,突然品出些味道来,凝重地看着蒋慕渊。
谁也没有再说,但心知肚明。
末了,纪尚书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走了。
走到乔蕴的屋子外头,看着里头的人忙忙碌碌的,他的心又沉了沉。
蜀地、圣上、皇子,各个都拿乔蕴当工具,连乔蕴自己,也把这条命当作了工具。
只用了两天,顺天府就和礼部、刑部一块,把案卷整理好,送到了御书房。
圣上看了一眼,并不评点,只让底下安排好往蜀地报丧。
纪尚书既然已经察觉了,自然私下问了蒋慕渊一声:“多久报到蜀地合适?”
是快马加鞭,还是能拖就拖,别看都是小事儿,但要配合着圣上对蜀地的安排,不能乱了套。
蒋慕渊道:“正常报,别拖。”
拖也拖不住。
不管是乔蕴身边的小厮,还是孙睿安排的人手,怕是乔蕴一咽气就日夜兼程往蜀地赶了,蒋慕渊明白这一点,所以得到消息时根本没想过要去追,追也追不上。
纪尚书有数了。
能进文英殿的都是官场上的“明白人”,不管品不品得出蜀地状况,最起码也定义为皇子相争,底下递上来弹劾孙宣办事不利的、几个衙门胡乱结案的,全被扣下,全当不存在。
可大朝会上扣不住,言官、御史总归要干活的,你不参本我不参本,还要他们这群人做什么?
吵吵嚷嚷了一个清晨,以圣上板着脸罚了孙宣告终。
孙宣老老实实领罚,心里一肚子气无处发泄,只能默不作声观察旁人状况。
他一如既往地看不穿孙睿,而孙淼、孙骆的反应也很寻常,哪怕是孙眼底露出来的幸灾乐祸,在孙宣看来也是正常的,反而是孙祈让他颇为意外。
孙祈很沉默,也很凝重,他一点也不希望发生这些事儿。
散朝后,蒋慕渊被圣上叫进了御书房。
蒋慕渊先前写的折子摆在案上,仔细分析了兵力、粮草、装备状况。
圣上缓缓道:“朕琢磨了几天,照你的看法,蜀地若兴兵,我们可能短时间内还压不住?”
蒋慕渊道:“兵力不足。”
“南陵的兵……”圣上道。
蒋慕渊摇了摇头:“您让余将军把兵力撤出来调往蜀地迎战,那孙璧就松了一口大气了,死而不僵。”
孙璧若老老实实待在南陵城里也就罢了,就怕他少了压力,缓过气来再发难,与蜀地联起手来,朝廷委实左右难顾。
“北狄叫你釜底抽薪,他们缓不过来。”圣上又道。
蒋慕渊又何尝没有想过,可从北境调兵,是最后的手段,是没有办法里的办法。
同样是戍边,北地与蜀地的状况截然不同。
北境从头至尾,保障的是西域商路,抵御的是北狄外敌,汉人与狄人,几百年来虽有少数融合,更多的是生死血仇。
蜀地却不是,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与苗人的往来极多,他们混在了一起,占着西蜀,望着中原。
镇南是管辖,而镇北是抵抗。
北地的兵士极大部分都是土生土长的北境人,别说京师以南了,他们连裕门关内都几乎没有涉足过。
让这么一群北方汉子跋山涉水去蜀地打仗,还没有到地方呢,恐就被湿热的天气弄病了大半。
同样,江南水师亦不合适,他们能打水仗,蜀地那样的状况,他们毫无经验。
“只能抽调一部分精兵,主要还是靠中原一带分布的兵力顶着,”蒋慕渊道,“蜀道难,我们进得难,他们想出来也没那么容易。”
圣上对着地图,静静看了差不多有一炷香的时间,才开口道:“传肃宁伯进宫。”
蒋慕渊垂着眼,收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
圣上传肃宁伯,十之八九是想要他挂帅出征,这么要紧的一场战事,圣上也不放心交给别人。
这一次,程晋之会如何?
第八百八十六章 算个卦?
肃宁伯迈进了御书房。
圣上打发了小内侍们,只留了韩公公一人,他示意肃宁伯坐下,问道:“乔蕴之死,你如何看?”
肃宁伯坐直了身子,他听得出来,圣上这个问题不寻常。
几个衙门已经结案,派了人手往蜀地报丧,今儿个大朝会上,圣上怪罪了孙宣,罚都已经罚了,眼下何必再来问旁人如何看法。
既然问了,问的就是其他事儿了。
肃宁伯斟酌着道:“您的意思是,蜀地那儿……”
一旦往那上头想了,乔蕴的死就经不起思量了,肃宁伯越琢磨越觉得是那么一回事,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一个孙璧还不够,连乔靖也……
“您觉得乔靖要反?”肃宁伯沉声道,“不止乔靖,蜀地跟着他一块反?”
圣上目光凌厉:“朕看着像,他铁了心要反,就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一旦开战,朕还要你替朕前线统军。”
肃宁伯应了声。
待圣上点了点他,蒋慕渊才开了口,把眼下事事状况一一说给肃宁伯。
肃宁伯的脸上写着凝重,直探讨了小一个时辰,才算把情况捋顺了。
圣上似是有些疲,没有注意到肃宁伯欲言又止,他只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了吧。”
肃宁伯没有坚持开口,与蒋慕渊一块退出来,直到离御书房远了,他才低声与蒋慕渊商议:“乔靖真的想步孙璧后尘?”
蒋慕渊顿了脚步,看着肃宁伯。
肃宁伯又道:“乔靖那人,骨子里的确有点无法无天,自视甚高,五殿下召将军子弟进京,他不满,只交一个儿子出来,这丝毫不奇怪。可要说他铁了心要反……他短短数月,哪里准备得了?孙璧是在南陵多年,又仗着是皇家血脉,乔靖他算哪门子事儿?”
万人之上的位子,够得上的人才会眼红,八竿子打不着的,谁废那个劲儿?
都说乱世出英雄,颠覆前朝也要前朝乱呐。
眼下也算是太平盛世了,乔靖敢窜朝,他能被千百年唾骂。
肃宁伯认为,蜀地以前是毫无准备的,从孙宣建议、圣旨传到,至今这么些时间……
“伯爷考量得也有道理。”蒋慕渊道,若不是他有前世经历,他也不会这么防备乔靖。
毕竟,肃宁伯的思路是说得通的,满朝臣子,又有几个会想到蜀地要反?
便是在蒋慕渊的暗示下品出些味道来的纪尚书,也是抛弃了最有可能的答案,选了一个将信将疑的。
蒋慕渊又道:“蜀地状况历来复杂,我们谁都不是乔靖,但圣上既然考量到了,能不打自是最好,万一真乱了,未雨绸缪总是好的。免得像北地与南陵一样,被打个措手不及。”
肃宁伯背着手,点了点头。
这也是他虽心有疑惑,但在御书房里时与圣上、蒋慕渊认真商讨的原因。
“伯爷,此番若迎敌,府上……”蒋慕渊问道。
肃宁伯笑道:“上阵父子兵,他们几兄弟都缺少磨砺,还太嫩了。”
蒋慕渊也笑了。
他清楚,以程家铁骨,无论主帅是谁,程家兄弟必然会去,世袭罔替的肃宁伯府,可不是顶着祖上荣光混日子的。
若是肃宁伯带兵,也许能稳着程晋之一些。
可战场上的事情太难说了,没有人能断言结果。
也正是因为蒋慕渊把程晋之当兄弟,他不可能拦着程晋之光耀门楣、建功立业,将门,走得就是这么一条路。
怕他流血、怕他牺牲?
那不是真情谊。
傍晚时,乌云密布,轰隆隆的雷雨下,整座京城提前入了夜,这场雨一直落到了天明。
翌日,圣旨下,命肃宁伯点将,携精兵督军南陵,两日后出发。
肃宁伯领旨,从京畿卫所点了兵,检阅训话,准备出发。
除了旁支子弟,肃宁伯带上了程礼之和程晋之,京中事务皆由程言之掌握。
京里百姓议论纷纷,大伙儿都知道余将军带兵在南陵耗了一年了,总算能有所收获,肃宁伯此时带兵督军,倒有点抢功劳的意思。
只有极少数的人才知道,督军南陵不过是虚晃一枪。
肃宁伯要督的是中原布兵,要防的是蜀地突袭,他们这些人去的不是南陵,而是死死卡住西蜀进攻中原的路。
素香楼上,孙恪做东,与蒋慕渊一道给程晋之践行。
酒过三巡,蒋慕渊道:“娶了媳妇儿的人了,万事小心些。”
“怎的?”孙恪抬起眼皮子,笑了声,“你还怕孙璧吞了他啊?孙璧有那个胆子?”
“天下不缺胆大之人,”蒋慕渊道,“造反都敢,还有什么不敢?”
程晋之自是晓得去向的,他也不与孙恪点破,只是笑着饮了酒:“阿琬等着我,我爬也要爬回来不是?”
“呸呸呸!”孙恪一连啐了三声,“会不会说话?怎么能爬呢?你就不能骑着马、昂着头,风风光光地回来?”
程晋之大笑,连连告罪:“对对对,我风光回来。”
他今儿要去城外营中,明日天一亮拔寨出发,眼看着城门快关了,便起身告别。
孙恪抿着酒,眯着眼看蒋慕渊送程晋之出去,直看到蒋慕渊回来,他才不疾不徐道:“打个孙璧,能让你如此谨慎?”
蒋慕渊坐下,睨了孙恪一眼:“你真想知道?”
“不想!”孙恪把酒盏一放,态度十分坚决,“一个字都别多说,我一点儿不想知道。”
蒋慕渊笑出了声。
孙恪又饮了一杯,许是关心程晋之,许是他酒量实在不咋样,刚刚万分坚持的小王爷又旧事重提:“你怎的不多提点他几句?”
蒋慕渊失笑,问道:“如何提点?”
“算个卦?”孙恪道。
饶是蒋慕渊心中沉沉,也叫孙恪一句话说得大笑出声,抓了几颗花生米丢他。
孙恪就是孙恪,正经不过两句,又能给拐到天上去。
倒也不是不想提点程晋之,而是战场状况瞬息万变,哪怕他知道前世的程晋之是如何牺牲的,哪怕蒋慕渊自己去给程晋之做亲卫,也防不住。
生死搏命,于敌于我,人人皆是。
第八百八十七章 总而言之
如今家中都有心上人等候,谁都不愿意在这儿消磨时光,蒋慕渊与孙恪又斗了几句嘴,便要散了。
孙恪摇着他的扇子,没舍得浪费最后那一口酒,仰头饮了,才突然出声道:“晋之与我提过一句,说你与前几年有些不同。”
蒋慕渊刚走到门边,倏地顿住了脚步。
“我想了又想,却没有想出来,”孙恪走过来,拍了拍蒋慕渊的肩膀,道,“总而言之,你高兴就好,马上要当爹的人了,怎么能不高兴呢,啧啧。”
他一面说,一面往外头走,丝毫不理会蒋慕渊的反应,只抬手挥了挥他的扇子,以作告别。
蒋慕渊目送孙恪离开,靠着门板,笑着摇了摇头。
敏锐如孙恪,他若是想了又想,又怎么可能没有想出来。
“总而言之”,他“总”了的长篇大论,够写一篇殿试策论了。
可就像孙恪表现出来的那样,他根本不在乎,他讲究的就是“高兴”,他自己高兴,他在乎的兄弟也高兴,旁的事儿,都不及高兴重要。
蒋慕渊出了素香楼,临时改了主意,让听风回国公府报个信,自个儿策马去了西山。
今儿不是大日子,往西山灵音观的香客不多,蒋慕渊寻了合水真人,正儿八经算了个卦,又把批语送往营中。
程晋之刚从肃宁伯帐中退出来,两手接过批语,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小王爷让我给你算个卦,”蒋慕渊大笑着道,“今儿晚了,来不及进宫请燕清真人批挂,只请了合水真人。”
合水真人以画符闻名京城。
程礼之闻声过来,揽着程晋之的肩膀笑得浑身都在抖:“小公爷怎的不让合水真人画个符。”
蒋慕渊从袖中取出两个平安符:“一人一个。”
程礼之笑岔了气。
程晋之也笑,只帮程礼之接了,又伸手从领口里取出一个来,把批语装进其中,洋洋得意道:“看到没有?阿琬亲手绣的,我带这个就够了。”
程礼之咳得惊天动地。
另一个平安符倒也没有多余,由程晋之转交给了段保戚。
肃宁伯从京畿卫所点兵,原是点不到段保戚头上的,偏段保戚自己寻来了。
段保戚有心建功业,从北境回京之后,也在寻找机会,他也算敏锐的,从肃宁伯不寻常的督军里品出些状况来,与成国公商议之后,主动到军中寻肃宁伯。
先前在裕门关时,段保戚就在肃宁伯麾下当过兵,虽没有一鸣惊人,但踏实稳重,与兵士们一道操练、守备、进攻,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肃宁伯欣赏他,也愿意给他带路。
成国公老了,肃宁伯也老了,再过些年,战场上调兵遣将的就是这些年轻人了。
为朝廷培养将才,永远不嫌多,也永远不会迟。
之后的半个月,亦是时有大雨。
顾云锦进宫拜见皇太后时,慈心宫里都在抱怨天气太湿太潮。
皇太后十分不喜这天气,她到底上年纪了,平日精神奕奕,老骨头却耐不住这潮湿,只好依旧摆了炭盆,去些湿气。
见了顾云锦,皇太后嗔怪着道:“这么大的肚子,该好好歇着。”
顾云锦笑道:“乌太医说的,我这胎怀得好,多走动走动对生产有利,我听他的。”
皇太后眨着眼睛笑了两声,拉着顾云锦的手,轻声道:“他只让吃一颗糖,哀家不听他的。”
顾云锦笑得不停。
她陪皇太后说了不少话,直到文英殿那儿差不多散了,才告退出宫。
顾云锦前脚上了马车,后脚蒋慕渊也到了,两人一块回府去。
“蜀地那儿该有状况了吧?”顾云锦低声问他。
蜀地迟早要反,按说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蒋慕渊和顾云锦都很清楚这一点,可一日军报未至,就有一日担忧。
说句不恰当的,就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蒋慕渊道:“快了,最多三五天,再拖下去,就是蜀地内里矛盾重重了。”
这日的雨,一直下到了后半夜,隐隐伴着雷声,有些远,并不真切。
宫中各处也早就安歇了。
圣上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叫了声。
韩公公警醒,点了灯,隔着重重幔帐,堪堪能照到龙床边上,他轻手轻脚过去,就着那点儿微弱的光线,看到圣上额头全是汗水。
他不敢吵圣上起来,只小心翼翼拿帕子替圣上按了按,又添了些宁神的香料。
圣上眉宇紧皱,梦境里的一切毫无逻辑可言,前一刻是冰冷如寒冬腊月,下一刻又是烈焰冲天,他就这么一会儿站在冰里、一会儿又站在火里,煎熬万分,却寻不到任何一个人。
也不知道在这冰和火的折磨里反复了几个回合,他终是看到了一个人影,眉目在眼前渐渐清晰。
“睿儿,睿儿!”圣上高声喊着。
孙睿就站在那儿,静静看着他,面无表情,无悲无喜。
明明看见了,却像什么也没有看见,一座石像似的。
圣上又大声喊了几句,仿若是漂浮的魂魄回到了石像之中,孙睿这才有了反应,与他四目相对。
“睿儿!”圣上一喜,他大步往前走,想挣脱此刻包围着他的烈焰,下一瞬,刺骨的寒意又追着他来了。
他看到孙睿的嘴唇动了。
“二十二年、二十三年、二十四年……”
一年又一年,直至停在三十五年。
圣上再也顾不上什么冰、什么火,他跳起来,指着孙睿道:“数!继续往下数!不许停!朕让你数!”
无论他怎么喊,孙睿又成了石像。
惊叫一声,圣上从梦境中脱身,猛然坐起来,睁大着眼睛,大口大口喘气。
不止是额头上,他的身上也全是汗水。
韩公公赶忙倒了盏茶,递到圣上跟前。
圣上粗着声道:“朕梦里说什么了?”
韩公公垂着眼帘:“圣上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太安稳,一直在翻身。”
圣上这才接过,一口气饮尽,
殿门被咚咚敲响,外头拍得很急,韩公公快着步子出去。
这个时候敢来敲门的,一定是大事。
折子递了进来,韩公公扫了一眼,是肃宁伯的字迹,他转身又进去,圣上已经起了身,光脚站在地上,脸色沉得吓人。
圣上接了折子,快速看了一眼,而后,手边的茶盏被重重砸了出去。
瓷片溅开,惊得人连呼吸都不敢了。
折子上写着,乔靖麾下副将带兵突袭,蜀地反了。
第八百八十八章 不信任
轰隆隆雷鸣。
顾云锦惊醒了,人还困倦着,闭着眼睛呢喃了几声。
蒋慕渊半睡半醒着,见她睡得不安稳,下意识地伸出手来,越过她身子,轻轻顺着她的背。
原该就此再睡过去,却不想,外头突然传来了拍门声,又急又重,把雨声都盖过去了。
蒋慕渊拧眉,一边轻声安抚着顾云锦,一面起身。
守夜的抚冬已经开了门,湿漉漉的风直直吹进来,把她那点儿瞌睡吹得一干二净,她压着声问敲门的婆子:“大半夜的,妈妈这是怎么了?”
那婆子连蓑衣都是匆忙系上的,湿了大半身,急急道:“听风让我来请小公爷的,说圣上急召。”
“这个时辰?”抚冬讶异。
大雨之中,她无法准确判断时辰,但估摸着是四更天。
婆子颔首:“是,半刻都等不得,姑娘赶紧去唤小公爷,宫里催得太急了。”
抚冬应了声,刚要往里去,就见次间里的灯被点上了。
罩着厚厚的罩子,能看清屋里状况,却丝毫不刺眼。
蒋慕渊听见有人拍门,心里隐隐有些猜测,问了抚冬一声,确定是宫中传召,他便快速地收拾衣衫。
内室里,顾云锦揉着眼睛起身寻了出来,见蒋慕渊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她一个激灵:“要入宫去?”
蒋慕渊轻笑了声:“你继续睡。”
顾云锦道:“原是困的,突然来这么一下,有点儿睡不着了。”
何谓“这么一下”,抚冬不明白,蒋慕渊和顾云锦都清楚。
若非军务大事,圣上断不会如此,必然是军报抵京了。
要是个好消息,也不可能四更天急着召蒋慕渊,军报上写着的恐不是什么好事。
要么是蜀地造反,要么是南陵受挫……
若是还有其他,那,更睡不着了。
蒋慕渊也不勉强她,道:“真不想睡也无妨,先披件外衣,今儿雨大,夜里凉。”
顾云锦从善如流,她不会在这些小事儿上让蒋慕渊挂心,从抚冬手里接过外衣,顺手就披上了:“你只管进宫去,莫担心我。”
眼下不是细致说话的时候,蒋慕渊快速捏了捏顾云锦的手心,转身往外头去。
大雨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
听风已然都准备好了,蒋慕渊牵过缰绳翻身上马,赶到宫门口,正好遇上孙祈与孙睿。
蒋慕渊的脸上沾了雨水,孙祈也没有好到哪儿去,看着颇为狼狈,孙睿坐轿子来的,可一下了轿,没一会儿,也叫雨水打湿了。
孙睿看着心情颇糟,绷着脸往御书房走。
孙祈此刻也懒得计较什么规矩、礼数,大半夜被催着进京,他自个儿都恨不得只拿眼神解决事儿,孙睿不想说话也不稀奇。
他看着孙睿大步流星地赶,自己落后了些,等孙睿先过了前头拐角,孙祈才拉住了蒋慕渊。
“阿渊,父皇此刻召见,你心里可有底?”孙祈低声问着,“是不是与肃宁伯督军有关?他去的真是南陵?”
要不是因为此事紧要,孙祈都懒得说话,但他没办法,不弄清楚这些,进了御书房,他云里雾里的,这不是等着圣上发火嘛。
先前肃宁伯突然奉旨领兵,明面上看着很有一番道理,可孙祈毕竟日日在文英殿中,从兵部、户部的应对里,多多少少感觉到圣上此举可能不是冲着孙璧去的。
孙祈与几位幕僚猜测过些状况,各种想法都有,却不敢盖棺定论。
蒋慕渊一面走,一面道:“我也不知道今儿为何急召,但肃宁伯那里,他防得不是孙璧。”
这话只点了一半,孙祈倒也听明白了,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湿漉漉的,刺得他牙齿痛。
“真冲着镇南将军去的?”孙祈道,“如此要事,为何连我都瞒着?”
蒋慕渊答道:“不止瞒着几位殿下,各处能瞒着的都瞒下了。
圣上考量周全,乔靖若真有反心,京中必然还有他的钉子,如此借口,声东击西,不让乔靖知道朝廷已经有了防备,能骗几天就几天。
若是想错了,蜀地并无丝毫反叛念头,此举也不会凉了蜀地上下的心。
兹事体大,不敢有半点儿闪失,殿下莫往心里去。”
孙祈紧紧抿着唇,他知道蒋慕渊说的都有道理,可知道归知道,不往心里去是不可能的。
明明他是长子,他在文英殿里处理政务,可他的父皇还是没有完全信任他……
御书房已经出现在视线里,此刻也不是纠结的时候,孙祈只能把那些念头压下去。
他整理了心绪,低声道:“难怪,难怪阿渊你那天告诉我,乔蕴的死绝不是什么好事儿,我还是想简单了,不及你看得明白。”
孙祈不怕蒋慕渊比自己想得深,他怕他那几个亲弟弟想得比他远。
他不知道肃宁伯真正的去处,那孙宣呢?孙睿呢?
蒋慕渊似是看穿了孙祈的心思,在走上台阶前,压着声儿道:“三殿下知道。”
孙祈的心一惊,落脚时没有留神,溅起了水花。
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了大半个皇城,很快,巨大的轰鸣声在耳边炸开。
孙祈抬头看着孙睿的背影,眼神阴鸷。
念了无数遍的“来日方长”,在这一刻,全散了,只余下被雷雨浇透的心。
圣上的不信任,孙睿的一骑绝尘,全部压在了他的身上,让他连呼吸都是冰冷冰冷的。
孙骆、孙宣、孙都还不曾在开府,尚住在宫中,他们三人已经到了,孙淼比蒋慕渊几人略迟了些,落在最后头的是兵部、户部官员。
刘尚书年纪大了,大半夜折腾,受了些寒气,不住咳嗽着。
韩公公领了众人进去,依圣上的意思,念了肃宁伯快马加鞭送进京城的军报。
四月二十二日,乔靖麾下副将霍籍率骑兵夜袭金州,被驻军阻拦退回,肃宁伯已紧急重新排布中原与两湖兵力,以防反军进犯。
蒋慕渊暗暗看了圣上一眼,只觉得圣上十分疲惫,精神比刘尚书看着都糟。
按说蜀地状况,圣上心里有数,军情也在意料之中,为何状态如此之差?
第八百八十九章
韩公公念了军报,御书房里,久久沉默。
肃宁伯在军报上也写了蜀地起兵的缘由,乔靖要为乔蕴的死讨一个说法。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蜀地一直没有寻到出兵的借口,又怎么会错过掉到脑袋上的机会。
不管几分真、几分假,口号先喊起来,给自己穿上“正义”的大衣,师出有名。
霍籍在金州城外受了阻碍,举着大旗要朝廷赔乔蕴性命,明明先前乔蕴被人下毒倒下,朝廷既没有抓到凶手,也没有护住乔蕴,让他再一次中了歹人毒计,英年早逝。
人死了不算,朝廷的结案文书又是漏洞百出,分明就没有把乔蕴的性命看在眼中,是在庇护凶手。
乔靖镇守蜀地多年,半辈子勤勤恳恳,乔蕴是老来子,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天理何在!
不反,不足以平胸中怒火。
霍籍领着人在城外喊了一刻钟,扬长而去。
中原一带,原本并非前线战场,驻军有限,两湖的兵力也都压在南陵一带,对蜀地的防御亦不足够。
为了防住蜀地的探子,肃宁伯没有往与蜀地临近的城池加大布兵,只让他们提高警备,直至此番开战了,才能调整兵力。
金州城的任务就是守,因而霍籍退兵,守将也没有开城门追击。
兵部在暗暗庆幸先做了防备,否则,就中原那数座城池的布防,被打个措手不及,一夜之间连丢几座大城都不是不可能的。
而刘尚书闭上眼睛在心中长叹了一口气,国库没看着丰厚多少,又要兴兵事,亏得他去岁听了蒋慕渊的建议,没有按部就班保守布置,而是继续打南陵、南下催秋粮,要不然,此刻更是两眼抓瞎。
只可惜,蜀地战事来得急了些,南陵那儿的收成还没有落到口袋里……
孙宣一张脸青了白、白了青,他一直以为乔蕴的死是某一个兄弟打压他的招数,直至此刻,他才突然明白过来这其中讲究太多了。
乔靖的借口站得住脚吗?
其实还不足够。
乔靖若无反心,他质疑乔蕴死因,完全可以向圣上请求进京,亲自来接儿子遗体,而不是直接举起反旗,把整个蜀地带入战火之中。
孙璧还是南陵郡王呢,南陵就是他的封地,没有董之望和一众官员支持,他也不能说反就反,乔靖只是驻军领将,身份远不及孙璧,蜀地不上下一心,谁敢让霍籍带兵出蜀境?
说白了,就是一早想反了。
乔蕴的死不过是一个起兵的信号。
孙宣沉沉看了孙祈一眼,难怪那日大朝会上,孙祈的神色会那般沉重。
既然孙祈看穿了,自不会去谋乔蕴的性命,孙睿的城府远在他们兄弟之上,亦不可能自毁城池……
难道乔蕴的死,真的是他自个儿不想活了?
孙宣想不明白,但他知道,他之后要面对的争议远胜半个月前。
是他给了乔靖借口,是他没有“护”住乔蕴性命,死一个质子和战火燎原,在御史们的嘴巴里、折子上,是截然不同的。
圣上为了安抚朝堂和百姓,必然会追加对他的处罚。
思及此处,孙宣只觉得胸口发痛,连呼吸都困难了。
圣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众人,视线从孙睿身上经过时,他不由顿了一顿。
他想到的不是眼下军情,而是梦境中那座跟石像一样的孙睿,数着“二十二年”、“二十三年”,数到了“三十五年”再不肯往下数的孙睿。
圣上不由咬紧着后槽牙,要不是强忍着,他现在就想跳起来问一问孙睿,到底是怎么意思!
是在诅咒他吗?
咒他的天子之位只有短短十三年了吗?
虽然只是一场梦,虽然梦中的答案无从获知,圣上还是对那个梦境深恶痛绝。
这个梦,他已经不是头一次梦见了。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如此,那股子阴冷和灼热,真切得他无法忘怀。
御书房里静得压抑,打破平静的是孙。
他骂了一声:“白眼狼!乔靖可真是一只白眼狼!”
圣上听见了,收回了思绪,与众人商议后续安排。
这一议,直接议到了天亮,没有作半点休息,直接上了早朝。
朝堂上,消息一出,一片哗然。
蜀地造反这么大的事儿,很快传得全城皆知,军报送往各个州府衙门,督促他们做好防卫。
一时之间,乔蕴的死又被翻出来大肆议论,朝廷召封王、驻军子弟进京,到底合适不合适。
蒋慕渊一直忙到了入夜,前脚从宫里出来,后脚就询问听风城中状况。
听风语速快,低声禀着。
乔蕴死了在先,不少人倒是同情乔靖,毕竟搁在谁身上,儿子莫名其妙死了,又哪里担得住?
可这些同情,很快又被另一个声音压了下去。
乔蕴的遗体还在京城收着呢,乔靖此刻起兵,难道还指着朝廷把他儿子的棺椁送回蜀地去?乔靖此举,根本没有想过要让乔蕴归故土。
丧报一到,立即发兵,想来是早有反心。
要不是有肃宁伯,反军已然冲出了蜀地。
圣上提前布置此举,声东击西,不就是已经看出乔靖心思不正了吗?
同样是朝廷将领,同样食朝廷粮饷,镇北将军府这么多年军功赫赫,以鲜血换北境今日安康,而镇南将军呢?
乔靖这个反贼,对不起皇恩呐!
“这会儿好些人都夸夫人娘家呢,把乔靖和蜀地官员骂了个狗血淋头,说道五殿下的倒是少了许多。”听风道。
蒋慕渊听完挑了挑眉,轻声笑了笑。
为了亡羊补牢,孙宣还真是想了些法子的,孙宣不可能完全摘干净自己,就引着大伙儿去骂乔靖。
把镇北将军府拉出来,有标杆在前,高低越发明显,大伙儿骂起来也言之有物。
战事当前,无论是孙祈和孙睿都不会大作文章来落井下石,不然圣上跟前就先交代不过去了。
他们不参合,御史们上折子就上吧,这个亏孙宣必须吃,能少吃些,不伤筋动骨最好。
之后,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八百九十章 哭惨
御史们能说,百姓们能骂,但这些说穿了,还都是在京城脚下。
战火还波及不到这里,日子与未打仗时也没有什么不同,真要说,就是好些蜀地出产的东西金贵不少。
可那些香料、蜀锦、药材,原就不是过日子时必不可缺的,一年到头也用不上几回,不买便是了。
真正受苦的,还是顶着战火生活的前线百姓。
尤其是两湖一带。
前几年受了大灾,上下官员肃清,天下粮仓的两湖地区,几乎是推倒了再来。
接任金培英的两湖总督薛淮溢也算是有些本事,废墟重建不易,但也不是出不来成果。
手下一溜儿的官员都是新官上任,没有余孽给薛淮溢使绊子,大伙儿齐心协力,把所有的力量都投在了重建上。
重筑河堤、清理淤泥、农田开垦……
有一样算一样,朝廷拨下来的银钱,全花在经济上了。
驻军、练兵?
北不靠狄人、东挨不着东异,中原、蜀地包裹了两湖大半,往南不还有南陵嘛,两湖不可能成为前线,花那个精神、银钱养兵做什么?
打仗又关他们两湖什么事儿?
民兵?又不打仗,统统种田去。
抓紧时间、力气把收成搞上去才是正事儿,天下粮仓可不是白叫的。
薛淮溢计划得很好,想得其实也没有错,可时不待他,事情一次次出现偏差。
先是孙璧反了,宣平与南陵接壤,万幸孙璧和董之望只想守、不想攻,宣平虽说是前线,但也没有受过敌袭,该如何还是如何,打仗的事儿,有余将军带兵顶着,宣平府上下也没费什么劲儿。
哪想到,孙璧反了也就小一年,蜀地又反了,反得轰轰烈烈,反得与南陵全然不同,乔靖那个疯子,他想进攻!
两湖与蜀地,那是陆路连着陆路,水路还连着水路。
千百年了,老百姓依水而居,靠着这一条大河养活,城池依水而建,这个建不单单是靠着水,而是水就从城里过。
乔靖往中原打,还要被高耸的城墙拦路,他若想先吞两湖,大船沿水而下,直接就进城了。
以两湖如今状况,哪里有兵?哪里有训练有素的兵?怎么可能拦得住?
“妈了个巴子!”薛淮溢砸了碗,气得口不择言。
这两年,他全心全意拓河道、清淤泥,田还没种完呢,结果先要便宜了乔靖?
这口气谁咽得下去。
他又不是孙子里的孙子!
底下两个同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推诿了一番,才硬着头皮劝薛淮溢。
“大人,蜀地那儿可能也没那么多战船……”
“是啊,他若是水上力量齐备,最初发难时就该往两湖来,结果,他先让霍籍去打了金州。”
“你们知道个屁!”薛淮溢骂道,“知道乔靖为什么不先走水路吗?
他突然起兵发难,为的就是在朝廷反应过来之前,先吞下中原几座城池,否则等朝廷调兵到了,靠着城墙死守,能耗他多少时日!
孙璧只想在南陵当土皇帝,乔靖他们想改天换地!他要北上、要图京师,他能让中原拖了他后腿、断了他的补给?
要不是肃宁伯提前准备了,现在中原大半都得落在乔靖手里。
至于我们,我们在蜀地那群人眼里,就是软柿子,想什么时候捏就什么时候捏!
我知道他反了,他坐着船来了,我能拦得住?
我拦得住个屁!”
薛淮溢越想越气,气得恨不能让老百姓把拓了的河道再给填回去,哪怕上游河水把两湖淹了,也不能便宜蜀地那帮龟孙子!
可惜,这也就是气话。
薛淮溢发了老大一通脾气,而后收着性子去见肃宁伯,他再大的气性,也不敢在肃宁伯跟前放肆。
他要哭惨,哭是真哭,惨也是真惨。
他堂堂一个两湖总督,被蜀地那群疯子逼的,连脸都不要了。
这会儿要脸,回头真莫名其妙丢几座城给乔靖,薛淮溢丢的怕是命了。
他到不了黄河,他家门口就是长江,他也不用等见着棺材,他先哭起来再说。
肃宁伯绷着一张脸,听薛淮溢哭了一刻钟。
平心而论,这怪不了薛淮溢,如今状况,搁谁当两湖总督都要哭。
肃宁伯奉旨领兵打乔靖,各种设想、防备都是谨慎又谨慎,他自然知道两湖困境,可这困难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
先前蜀地还没有动手时,肃宁伯就让薛淮溢在上游加强戒备,又叫程晋之去守,薛淮溢应得很好,但也跟肃宁伯交了底乔靖若突袭,真没有信心守。
幸好,乔靖先打了金州。
肃宁伯让霍籍在金州城铩羽而归,但眼下局势,朝廷还是防为主、攻为次,不是不想打,而是打不起。
“先守着,等朝廷调集兵力,”肃宁伯道,“之前是怕蜀地收到风声,才声东击西,现在不用装了,该调兵就调兵。”
肃宁伯说得笃定,薛淮溢其实不信,他能来当两湖总督,必然不是朝堂上的新人。
全朝能有多少兵?
南陵没打完,北境的不懂水战,真调过来也是补去中原的,他们两湖要靠,只能靠江南水师。
可江南水师才多少兵、多少船?
东异俯首称臣之后,朝廷在水军上的投入就日益减少。
薛淮溢抹了一把脸,少就少吧,比他们两湖没有强,江南水师不能进吞蜀地,但帮着他守守两湖,应当还能坚持一些时日。
肃宁伯要向朝廷请求增调兵力,薛淮溢也没有闲着,会哭才会有粮,他接连上了三份折子请求增援,又写信给朝中好友,希望他们能帮着说几句话,等事儿都办完了,他才对着安静的总督府后院舒了口气。
万幸,先前朝廷下旨让封王、将军、总督的家眷进京,薛淮溢一个没留,从八十老母到三岁稚子,全送进京城去了。
哪怕有一日两湖不保,他奋勇守城而死,朝廷也不至于为难他们,只要京师还在,他的父母妻儿不会受战火流离之苦。
而文英殿里,蒋慕渊一连三天看到薛淮溢的折子,挑着眉笑了声。
第八百九十一章 一箭
三份折子,一份哭得比一份惨。
说两湖如今困局,说地理位置之紧要,说从官员到百姓都盼着增援,最后再表述下自个儿知道朝廷亦困难,不管增援有多少、何时到,他薛淮溢断不会弃守城池,誓与两湖共存亡。
薛淮溢一手文章写得出色,哭惨也哭得很有风格,饶是蒋慕渊了解他,知道他折子里真情实感的背后就是“催催催”,也不由叫他气笑了。
是,气笑的。
前世的薛淮溢没有当过两湖总督,他在官场上起起伏伏了很多年,鲁敬告老后,接了他的班,做了漕运总督。
他手下的人都说他脾气不好,着急的时候没点儿读书人的样子,可他在内政上很有一套。
这也是今生金培英倒了之后,蒋慕渊绕了几个弯,最终通过林尚书的嘴,让圣上点了薛淮溢为两湖总督。
蜀地必有一战,蒋慕渊心知肚明。
前世蜀地反的时候,金培英还是总督,两湖没有受过大灾,情况比现在好得多,也因着水路相通在乔靖手里吃了不少亏。
今生薛淮溢走马上任,蒋慕渊让人示意过他,不要全然不管兵事。
可惜,薛淮溢没有听进去。
蒋慕渊气过了,余下的全是无奈。
薛淮溢的做法其实没有什么大错,事有轻重缓急,有限的人力、银钱都要用在刀尖上,两湖这几年的当务之急就是重建,不再受水情所苦,给朝廷尽可能的增加收成。
这是薛淮溢的强项,事实上,成效也很好。
去岁蒋慕渊与孙祈走水路回京,孙祈都连声夸赞沿岸恢复景象。
若不是把人力、银子都投在河坝、农田里,岂能有如此进展?
蒋慕渊当时想,他若一直示意两湖注重兵事,不说薛淮溢怎么想,圣上那儿就先说不通了。
总归离蜀地反叛还有几年,等南陵打完了,倒也不至于防不住。
没想到,乔靖提前反了,蒋慕渊安排了肃宁伯去防守,也来不及重新操练两湖的兵士了。
思及此处,蒋慕渊抬眼看了孙睿一眼。
孙睿逼反孙璧,又给乔靖递了刀子,他就真不怕朝廷兵力不足让蜀地猛虎出山?
还是觉得现如今,圣上还未捆住他蒋慕渊的手脚,肃宁伯、余将军等人没有老到领不动兵,一茬接一茬的把各种难处全丢过来给他们处置?
念头一闪而过,蒋慕渊自己先否了。
孙睿与他一样懂朝政、懂军务,知道何时该紧何时要松口气,如今这么折腾,根本没有给全朝上下缓过气的机会,是在一个劲儿往死里折腾。
这就是个疯子!
另一侧,孙祈看了过来,道:“又是薛总督的折子?”
“是,”蒋慕渊应了声,“连催三天了,担心乔靖顺水而下。”
孙祈苦笑:“谁不担心呢,他催江南调兵,那就调给他,原也是这么安排的。”
不止是江南水师,若战局吃紧,余将军麾下的将士也要调整重心,把兵力从南陵撤回去,主防蜀地,而南陵那儿,就尽量压缩孙璧的空间、耗着他。
这些是先前御书房里一遍遍商讨出来的,以眼下局势来看,如此应对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朝廷这几年对江南水师的投入亦有减少,但好歹当年底子尚可,不过,大半是大海船,体量在那儿,无法沿河道往上游去两湖,余下的那些,能解薛淮溢燃眉之急。
可此番调兵,蒋慕渊又有些不是滋味。
内心里,他不得不防着孙睿,天晓得孙睿还要再弄出些什么事端来。
毕竟,孙睿疯了,蒋慕渊没疯,他实在无法理解疯子的思路。
而明面上,孙睿还是圣上最宠爱、也最有出息的儿子,蒋慕渊想釜底抽薪没那么容易,先前好不容易搅混水,把几位殿下都带入了局里,孙宣却因蜀地反叛被责罚,原就不稳的根基越发摇摆,只与孙祈一个有野心的,眼下还逼不倒孙睿。
调兵遣将的折子一道道发下去,江南的兵将沿水而上,薛淮溢悬着的心总算慢慢往下落了。
之后的兵力部署,一律有肃宁伯掌握。
薛淮溢对肃宁伯很是信任,他们这些官府衙门的人该配合的配合,该协调的协调,军务上插不上手,也断断不敢插手。
五月里,两湖水道主防,中原的兵力试着前压,蜀道之难并未吹嘘,几次进攻都无功而返。
月末,借着雨势水流,蜀地的船舶突然出现在了上游,根本不管两岸小镇,冲过了归州,直直就往夷陵而来。
程晋之奉命守在夷陵,知道兵力受限,将士们日夜不敢放松,哪怕是今夜大雨,依旧严防。
大雨磅礴,水流声都不似往日一般清晰,塔楼上的兵士看到战船时,战事已经一触即发。
号角阵阵,火光映亮了半侧长江。
江南调来的水师还未集结完毕,上游的冲击又来得迅猛,嘶喊声霎时间响彻夜空。
乔靖派人沿河而下,对夷陵并非借路,而是侵占。
这一仗从水上打到岸上,从暴雨打到雨止,从午夜打到了天明。
收到军情的薛淮溢奔出了总督府,站在河坝上,死死盯着上游,哪怕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也一瞬不瞬盯着。
夷陵若没了,往下就是他的荆州城了啊!
蜀地的船开到荆州,那他薛淮溢直接跳下长江吧!
乌云散了,天边露出一丝晨光,而后越来越明,跃然而上的太阳照得水面波光粼粼。
“大人,这会儿还没有看到战船,上游肯定是拦住了!”
“肃宁伯说了极力布防夷陵,断不会让敌人轻易过的。”
手下官员巴巴着说了大半个时辰,薛淮溢听不进去,直到传令兵冲到了堤坝上,他才醒过神来。
传令兵报:“程参将登上塔楼,一箭射向江中,正中敌军领将咽喉,敌军大乱,已撤兵。”
薛淮溢一口气松了,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程参将指的是程晋之,薛淮溢抹了一把脸,道:“这可真是,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的儿子!一家子,明明白白。”
第八百九十二章 光
军报快马加鞭送抵京城时,文英殿里的气氛很是沉闷。
两军交战有些时日了,蜀地好几次想打出来,都被肃宁伯手下的兵士给拦住了。
可朝廷发起的攻势,也都被反军挡下,来来回回的,愣是无法撕开一条口子。
蜀地的抵抗,比南陵举反旗的时候坚决多了,他们是真的想入主中原,而不是偏安一隅。
这给朝廷带来了严重的压力。
中原前线城池村镇的百姓怕被卷入战火,朝廷官员眼下还能应对,可若是战事没有进展,迟早会成为流民。
今儿早上送来的折子上,报着又一次进攻挫败。
圣上在大朝会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一众官员没有哪个应声的。
当然,骂的是乔靖,是蜀地上下官员、士族,他不至于去骂领兵的肃宁伯,就连御史、言官,再不通军务,这会儿也不会骂领兵的大将。
文英殿里更是如此,这一仗有多难打,所有人都知道。
现如今还没有叫蜀地占了大便宜,肃宁伯和将士们已经尽力了。
可大伙儿都担心,战局瞬息万变,今儿抗住了,明儿呢?
直至又一份军报送达。
孙祈先接了看了,眉宇间的郁气霎时间一扫而空,眼睛亮了起来,连道了三声“好”!
众人一听,忙问:“大殿下,是什么好事?”
孙祈大笑:“梁肃领战船夜袭夷陵,被程三一箭射穿咽喉毙命,敌军慌乱败退,留下一江的破船死兵。”
话音一落,文英殿里一片哗然。
那梁肃是谁,是乔靖手下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蜀地除了与一部分苗人起过纷争,早些年的战事真不多,兵士们不缺操练,但真刀真枪的生死战场,他们的经验远不及北境历年厮杀活下来的兵。
梁肃却是真正打过硬仗的,也在平海关水军中磨砺了数年,论水军指挥,他能耐大着呢。
这样的一个人,领兵顺水而下,没有一口气咬下夷陵,反而被射杀在船上。
朝廷上下憋了一个月的气,一下子就顺了。
蜀地死了个能打水仗的大将,匆忙逃离时损失了大量战船和水军,乔靖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且看看他近些日子还敢不敢在打水战!
叫大伙儿提心吊胆了那么久的两湖,能撑住了,比什么都重要!
一时间,所有人你一言我一言的,热闹极了。
蒋慕渊也露了笑容,从孙祈手中拿过折子,认真看了一遍。
夜袭、塔楼、江中,一个个词语映入眼帘。
蒋慕渊知道,程晋之的长项不在射术,近身搏杀他不虚谁,拉弓射箭却不中红心,尤其是距离远了,风向风速影响下,能把肃宁伯气得把长弓揍他。
可就算如此,程晋之的这一箭,还是借着风,迎着大雨后的那一抹光,直直射在了敌将的咽喉上。
有一些人,是注定要在一场战事中留下名字的。
哪怕时间变了,地点变了,战局变了,也改变不了那一瞬间的光。
前世的程晋之,万军从中取敌将首级,一战成名,现在的他,马背换作塔楼,长刀成了弓箭,他依旧立下赫赫战功。
折子送进了御书房,圣上一展愁眉,脸上全是笑容:“赏!重重的赏!”
赏赐送入肃宁伯府,林琬与家里人一道谢了恩。
她知道,这些东西鼓舞不到前线的战士们,也平复不了家眷们对亲人的担心,这些其实是安百姓们的心的。
让满京城的百姓都知道,前头打了胜仗。
可她还是会高兴的,知他奋勇,知他强劲,知他一腔热血毫不畏惧,她与有荣焉。
她出了一趟门,坐在素香楼上的雅间里,听底下的酒客们翻着花样地夸赞程晋之。
林琬想,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顾云锦告诉她的话,什么是一个将门人深入骨子里的自豪感他的荣耀与我同在,他热烈的心跳里有我。
这么好的少年郎,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许是这一仗太振奋士气了,肃宁伯亲自领兵,一路奋战,大军直杀到了霞关下,虽然最后没有打下有“金汤之固”称号的霞关,但也是在乔靖脑袋上狠狠捶了一棒子。
朝堂上,不少人都说,只要能吞下霞关,一鼓作气冲入蜀地就不在话下。
蒋慕渊却没有那么乐观,他经历过前世的蜀地战事,乔靖撑了五年,其中还有一阵子把朝廷打得节节败退,如今的蜀地还有余力与朝廷争胜负。
文英殿里,他从早到晚商议如何调兵、如何补给,打仗从不是简单的兵力比较,军需补给是重中之重。
回了国公府,他的精力全在顾云锦身上。
再有一月左右,顾云锦就该临盆了,蒋慕渊头一回当爹,事事谨慎,明明一屋子有经验有本事的嬷嬷,他一个新手爹爹,连肚子正不正都要在一旁听着。
顾云锦靠坐在他身边,笑着打趣道:“尚书、侍郎、郎中、员外郎、主事,人人各司其职,我以为小公爷在朝堂上那么多年,最是知道规则,可你到好,不止这一层层的活儿都想亲手做,连洒扫都不想拉下了。”
蒋慕渊听着,自己也忍不住笑。
他哪里不知道顾云锦的意思,他家云锦是心疼他,朝堂上要操心的事儿就够多的了,回府里之后,有些细碎事儿就别事事挂着。
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顾云锦真怕他累着。
可蒋慕渊自己放不开手,也不觉得累,他知道嬷嬷们能伺候好顾云锦,但他想参与其中。
这是他和顾云锦的孩子,他怎么舍得只看着顾云锦辛苦呢。
怀孕从不是轻松的事儿呀,就算有一屋子的人伺候,双脚浮肿的是她,翻身都喘气的是她,肚子沉得腰酸背痛的还是她,旁人替代不了,蒋慕渊也不行。
就因为他无法感受,所以更不能不知道。
他能做的就是明白顾云锦在经历什么,尽量多陪着、哄着,安慰她的情绪。
蒋慕渊记得清清楚楚,肚子里的小东西第一次踹了一脚的时候,顾云锦脸上满是惊喜和兴奋,那双让他心动的眼睛里,盛了满满的光。
第八百九十三章 父母心
顾云锦着实精神不济。
这一世,她的身体其实比从前好了太多了。
前世的她,二十岁出头就成了个病秧子,其中原因不少,顾云锦久病虽不没有成医,但这辈子听了乌太医不少话,也渐渐明白了“郁结不散”是很重要的一环。
情绪不佳,憋着一股子气,她又没有好好锻炼过身子,渐渐就成了那样子。
后来去了岭北,糟心事儿是少了,但那儿的气候不利于她恢复,也确实没有好大夫仔细调养。
今生,顾云锦自个儿要强,体质自然康健许多,只是肚子里怀着一个,拖累了不少。
可这种拖累,甘之如饴。
西林胡同那儿,吴氏带着催生包,抱着盛哥儿来看她。
盛哥儿快两周岁了,顾家那一群孩子里,他年纪最小,丰哥儿他们哥几个闹腾还带不上他,有那几个调皮的在前头比较,盛哥儿反倒显得文气极了。
“也就是现在,”吴氏把儿子放在罗汉床上,笑呵呵与顾云锦道,“再过两年,一样是个小霸王,你是没瞧见,那群臭小子闹起来,连隶哥儿都能滚得一身泥。”
顾云锦乐不可支,要她说,隶哥儿便是在泥里滚两圈,那也是最好看的泥童子。
吴氏说了会儿孩子趣事,又问:“我生盛哥儿的时候,没有吓着你吧?”
顾云锦微怔。
“别怕,”吴氏又道,“你别光听我喊得凶,我能喊说明我有力气,听稳婆的吸气呼气,就那么一回事儿。”
顾云锦莞尔。
女人生孩子都是鬼门关,她知道吴氏在安抚她。
“没怕呢,我现在就盼着这小东西赶紧出来,我狠狠亲他两下,叫他整日儿踢我。”顾云锦道。
吴氏笑个不停,把自个儿儿子抱过来,道:“我先把盛哥儿借你?你使劲儿亲。”
顾云锦也不跟他客气,搂着心肝侄儿重重亲了一口。
盛哥儿乐得哈哈笑,抱着顾云锦的脖子回了她半脸口水。
姑嫂两人逗了好一阵,外头来传,说长公主歇午觉起来了,想抱盛哥儿过去。
吴氏自是答应,跟顾云锦一道起身去了。
盛哥儿正是讨喜时候,长公主抱在怀里就舍不得松手,问了孩子日常不少事儿,又道:“我向来爱热闹,偏府里静悄悄的,我想含饴弄孙、孙儿还要一个月才来。
你莫要顾忌什么规矩、时令,我盼着你们三五不时地就带孩子们过来。”
吴氏笑着道:“原先我们四房独独在京里时,也空落落的,后来孩子们都进京了才算热闹起来,您不嫌弃他们吵,我下回带他们过来。”
话听着客套,但吴氏和顾云锦都知道,长公主是真心实意地喜欢孩子。
长公主只得了蒋慕渊这么一个儿子,好在还有寿安在跟前,可孩子们都有长大的一日,再也不是小团子了。
蒋氏族中不与国公府一道生活,长公主的身份搁在这儿,亦不能对孙仕、孙栩太过偏爱,蒋慕渊宠孙栩也就罢了,长公主再经常逗孙栩,那真不合适,因而她只能长着脖子盼亲孙儿。
好在,快等到了。
待时辰差不多了,长公主才万般不舍地把盛哥儿送还给吴氏。
吴氏起身告辞,不肯叫顾云锦送她,只让念夏陪着。
行到二门上,趁着没有外人,吴氏低声问念夏道:“稳婆有没有瞧过,是哥儿还是姐儿?”
念夏摇了摇头:“稳婆没说,说了也不见得准。”
话虽如此,但吴氏还是盼着顾云锦能生个儿子。
当然,生个姐儿,蒋家上上下下也会无比喜欢,把小姑娘宠到天上去,就如吴氏自己,她若生的是个姑娘,顾云齐一样乐得走路撞柱子。
可就是因为太像了,吴氏才会知道孕妇在其中的压力不是来自丈夫、婆母的,而是自个儿跟自个儿较劲。
宁国公府只蒋慕渊一人,顾家四房的男丁亦只有顾云齐一个。
谁不盼着人丁兴旺呢?
若不然,田老太太当时也不会给四房续上的这个孩子取“盛”字了。
吴氏与顾云锦亲近,打心眼里盼着她能平顺、高兴,不管是旁人的还是自己内心的,一丁点压力都不要承受。
“我就问问你,你千万别跟云锦说,”吴氏交代念夏道,“我都紧张,明明我自个儿临盆的时候都没有那么慌。”
念夏笑着点头。
只是,哪怕吴氏不说,长公主和蒋慕渊都闭口不提,顾云锦还是会与自己较劲的。
不止操心是哥儿姐儿,还时不时琢磨孩子聪明吗、健康吗,白天觉得她跟蒋慕渊的孩子必然会是天下最最好的,夜里又担心他体质不强不足以继承蒋慕渊那一身武艺。
顾云锦笑话蒋慕渊每时每刻瞎操心,其实她自己一点也没好到哪里去。
大抵,这就是父母心,从孩子还没落地,一路操心到他成亲生子还放不开手。
顾云锦倒也不瞒着蒋慕渊,两个新手父母互相笑话一通,正是有这么一个一样焦急、期盼的人陪着,心里的慌乱只冒了个小芽芽,却没有一路疯长。
最后的这些日子,在顾云锦复杂的心情里飞快过去,几个嬷嬷看了,她临盆就是这几天了。
产房早就布置妥当了,随时都可以用上,助顾云锦生产的嬷嬷都是宫里的老人,很有经验,其中一圆脸的邓嬷嬷当年还接生了蒋慕渊,她开朗健谈,与顾云锦说了不少小公爷落地时的趣事。
六月的天亮得早。
夫妻两人都习惯了出晨功,时辰一到,也就醒了。
顾云锦当然挥不了拳、也踢不得腿,就慢悠悠地在廊下走动几圈,简单活动活动身子。
蒋慕渊练完了,看着时辰要往宫里去。
顾云锦送他到院子外,两人正告别,蒋慕渊就见顾云锦的眉头皱紧了。
几乎是难以抑制地,顾云锦整个人往地上缩。
蒋慕渊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捞进怀里,架着她,给她当支撑。
顾云锦也想站直了,可她肚子坠得厉害,浑身骨头跟被抽了似的使不上劲儿,额头靠在蒋慕渊肩膀上喘气。
一边喘,顾云锦一边想,也不知道小娃儿哪里来的力气,这一下够痛的。
这么不心疼她,等出来了,她要先打两下再亲。
轻轻地打,重重地亲。
第八百九十四章 舍不得
蒋慕渊抱着顾云锦站了小一会儿。
丫鬟、嬷嬷都跟着,哪怕比不得蒋慕渊的眼疾手快,也已经都反应过来了。
换作其他人家,大抵是拥上去帮着伺候了,可在这儿,大伙儿都没有动。
一来,蒋慕渊手上有劲儿,断断不会摔着顾云锦,二来,谁会那么没有眼劲儿呢,夫妻甜甜蜜蜜的,才不凑热闹。
顾云锦的肚子只痛了那么一阵,劲道过了也就缓过来了。
她冲蒋慕渊笑了笑:“我没事儿,你只管进宫去。”
蒋慕渊拍了拍她的背。
送走了人,顾云锦回屋里看书,刚坐下还没有一刻钟,那股子劲儿又来了。
仿佛是那小东西直直就给她来了一拳。
顾云锦痛得脸色发白,又觉得今儿痛得和平时不大一样,便转头去看邓嬷嬷。
邓嬷嬷最是敏锐,顾云锦还没有说什么,她就明白过来了,道:“您莫要担心,原本算的日子就是这几天,一会儿若还是这么一阵一阵的,就是该来了。”
顾云锦应了声。
整个上午,她时痛时不痛的。
几个嬷嬷都与她说过,这种状况因人而异,有人痛着痛着就破水了,有人能两三天还不见大动静,顾云锦此时期待多过慌乱,满脑子就想着怎么不赶紧多痛几下。
别看什么十个月都等了,越是最后关头,越是急切,那一刻钟都跟一个月似的。
顾云锦急,肚子里的那个倒也没闲着,刚准备用午饭,一下子激烈起来,再一查,已是见了红。
钟嬷嬷使人往长公主那儿报了一声。
寿安郡主正好在那儿,赶紧过来探她,可她一个闺中小姑娘,除了关心几句,也帮不上什么忙。
廖嬷嬷失笑着摇了摇头,劝了一番,把寿安一步三回头地劝了回去,又来问嬷嬷们状况。
产室就支在东厢房,收拾得妥妥当当的,小厨房里也一直备着热水,各种准备齐全,何时都不会手忙脚乱。
依着嬷嬷们的意思,顾云锦先打起精神把午饭用了,饭后歇一会儿,按部就班着来。
宁国公府里有条不紊的,文英殿那儿,蒋慕渊一上午都心神不宁。
孙祈笑着问他:“担心你媳妇儿呢?”
“是,”蒋慕渊答得直接,“都说就是这两天了。”
“你担心也没有用,什么时候落下来,谁说了都不算,得看肚子里那小东西的,”孙祈眯着眼睛,道,“仕儿还算省心,没有太折腾,我记得栩儿当时折腾了两天吧?”
孙淼颔首:“他折腾两天,我急得嘴里都是泡。”
除了几个年轻皇子,文英殿里坐着的都是体会过这一遭的。
年轻时,翘首盼着妻子临盆,岁数大了,又要挂念儿媳、孙媳妇。
添丁,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家里的一桩大事情。
况且,谁不知道小公爷与他媳妇儿感情浓呀,头一回当爹,岂会不坐立难安?
蒋慕渊确实坐不住,趁着午歇,他没有在宫里用午膳,急匆匆就回府了,总归这么点儿路,他去陪陪顾云锦,看着时辰再回宫就好。
哪知道他前脚刚进国公府大门,后脚顾云锦就被挪到产室去了。
六月天热,顾云锦痛出了一头的汗。
她最终也没有吃完午饭,小东西来势汹汹,她根本坐不住,只能躺下来,让邓嬷嬷见缝插针喂两口。
蒋慕渊进了院门,抬头就见到长公主站在天井里与钟嬷嬷说话,他忙问:“云锦要生了?”
长公主闻声转过头来,眼睛往上天一瞟:“我不看一眼太阳,还当它已经落山了呢。”
蒋慕渊松了一口气,他母亲还能与他说笑话打趣,可见顾云锦状况安稳。
见儿子走到跟前,长公主笑道:“你来得也是巧,刚挪进去。”
“心有灵犀嘛。”蒋慕渊大言不惭,一面说一面往厢房那儿看。
安阳长公主瞪他:“还不到生的时候呢,想看就进去看,看完了赶紧回文英殿去,这里用不着你。”
蒋慕渊应得飞快,撩了帘子就进去了。
廖嬷嬷捂着嘴一通笑,笑过了又道:“您可真是将心比心。”
长公主嗔了廖嬷嬷一眼,没忍住,也笑弯了眼。
都是过来人,谁不知道谁呀。
厢房里,顾云锦一瞬不瞬地看蒋慕渊,她刚才痛得连呼气都难受,可她就是听见了蒋慕渊的声音,从外头透进来,直直落在她心坎上。
蒋慕渊拿着帕子,动作轻轻柔柔地给她擦汗,嘴上道:“我真坐不住,就觉得是今儿了,不回来看看我放不下心。”
也许是太紧张了,蒋慕渊说了不少话,说北三胡同,又讲珍珠巷,顾云锦听得心里暖暖的,又想,若不是还有伺候的人在,蒋慕渊指不定要把前世的事儿都搬出来说道了。
“用了午饭吗?”顾云锦抬头问。
蒋慕渊笑了笑:“没顾上。”
小厨房里还热着饭菜,自是全摆上了桌,蒋慕渊心思不在用饭上,囫囵着用了,顾云锦这会儿缓了些,也借机又吃了些。
蒋慕渊有心一直陪着,最后还是叫几个嬷嬷你一言我一语地劝了出去,依依不舍站在院子里。
长公主道:“你进宫去吧,这才到哪儿呀,你下衙了她都不一定生,你只管去,耽搁不了孩子落下来。”
蒋慕渊这些时日也了解了不少,女人生孩子的确没有那么快,他想着今儿老老实实在文英殿等到下衙,明儿请个假,正好能陪着顾云锦把孩子生下来。
却没想到,下午时候,他正与几个老大人商量南陵状况,听风就跟着一个小内侍出现在天井里,探头探脑的,急得不得了。
蒋慕渊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赶忙出去问:“夫人要生了?”
听风忙不迭摇头,嘴角咧到了耳根:“已经生了!爷!大胖小子!母子平安!哭声可亮了,奴才在前院都听见那哭声!”
蒋慕渊愣在了原地。
他没有听见稚子哭声,但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重过一下。
他抹了一把脸,迈开步子往外头跑,心说这孩子怎么这么快就生下来了,他还没有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转上百圈呢。
转念又一想,这可真不愧是他儿子,跟他一模一样,一丁点都舍不得叫顾云锦受罪。
第八百九十五章 那么沉
文英殿里,孙宣正透过窗户往外头看。
听风那儿说话压着声儿,孙宣没有听见,只瞧见蒋慕渊一阵风似的跑了。
孙宣一愣,忙唤道:“听风,阿渊怎么走了?他媳妇儿要生了?”
听风心里雀跃,正要跟上蒋慕渊的脚步,闻声只能定住,转过身来,规规矩矩上前回话。
是了,他们家小公爷都喜得把礼数、规矩全抛了,他却不能抛,得把小公爷最后的这点儿面子给兜圆了。
听风站在窗下,笑着道:“殿下,夫人已经生了,我们爷回家抱儿子去了。”
话音一落,殿内所有人都抬头看了过来。
孙搭着孙宣的肩膀探了身:“这么快?阿渊中午回来时不是还没有生吗?”
他这个年纪,自己没有成亲,但也有些见识,虞贵妃生孙奕时痛了两天两夜,孙在静阳宫外头都懵了,先前孙祈他们说生产辛苦又费时,他深以为然。
没想到,蒋慕渊家的儿子,说落地就落地了。
听风咧着嘴,脑袋转得飞快:“可不就是快嘛,快得上上下下都没防备,长公主好说歹说让我们爷下午来宫里,说断断不会错过时辰,哪知道还真错过了。
几位殿下,众位大人,我们爷这会儿是什么也没有顾上,但好酒都是备了的,改明儿就请各位吃酒。”
“他回了也好,”孙宣嗤的笑了声,“与其在这儿坐立难安,嘴巴不停地给我们说他媳妇儿这样那样的,不如赶紧回去,也免得耽搁我们做事。”
一时间,笑声一片。
孙宣脸上带笑,肩膀猛得一抬。
孙半边身子都搭在他肩上,被孙宣突如其来的动静唬得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一手扶住了另一只胳膊。
殿内气氛轻松,谁也没有留意他们兄弟动作,纷纷给傅太师、纪尚书、徐砚等几位能沾上亲的贺喜。
孙抿了抿唇,他吃不准孙宣是不是有意的,见对方正继续与听风说话,他只好收回视线。
孙宣当然是存心的。
孙平日掩饰得极好,也许是晓得旁人疑心他伤势,他偶尔甚至能像今日一样,通过一些很寻常的举止来表现胳膊无恙,就这么明晃晃地支在孙宣的肩上,谁能想到他胳膊不行了呢。
但孙宣试出来了。
时隔一年,孙的反应还如此剧烈,甚至本能地去扶胳膊,可见远没有痊愈。
两人各怀鬼胎,明面上还是融入了这片欢喜之中,仿若真的对外甥的降临满心喜悦。
听风说了不少欢喜话,把自家小公爷描绘成了一个喜难自抑、连公务都不顾了的愣头青新爹爹,他知道这是小公爷想展现给宫里的形象,也知道这形象其实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真相,以至于他吹嘘起来极有底气,却也有那么点儿不得劲儿。
这么简单的活儿,耿直如寒雷都能做好,何须他出马。
吹完了,听风告了罪,飞一样地去追蒋慕渊。
当然,蒋慕渊早没影了。
快马扬鞭,穿过闹市时还是要收着些,不能横冲直闯,若不然,蒋慕渊回府还能更快些。
他把缰绳扔给门房,从前头往后院走,好几次都想直接翻个墙,而不是去穿一道道的门洞。
前头走得飞快,临到了院子外,脚步又不由自主地压了下来。
生下来的孩子睡不醒,他家云锦也一定累得想睡了,蒋慕渊怕吵醒他们娘俩。
院子里还是安静的。
抚冬搬了把杌子坐在廊下,整个人还有些懵。
刚刚那阵忙碌,一院子风风火火,在钟嬷嬷的指挥下做这做那。
抚冬被产室里的动静吓得丢了魂,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脑袋还没有清明过来,一声清亮啼哭就出现在了耳边,快得她更加懵了。
道喜声一片,又紧锣密鼓地都收拾妥当了,院子里霎时间安静下来,与先前的喧嚣泾渭分明,割裂得她良久缓不过劲儿来。
直到蒋慕渊回来了,抚冬才从杌子上弹起来:“夫人睡了,哥儿在正屋。”
蒋慕渊颔首,轻手轻脚进了东厢房,绕过插屏看了眼拔步床。
顾云锦睡着了,脸色看着不大好,两颊的那点儿红润寻不到影,嘴唇裂了口子,应是她自己咬开的。
没有圆圆的肚子撑着,盖在身上的薄被很平整,呼吸缓和,不再是前几日夜里那种喘不过气的状况了。
蒋慕渊看了好一会儿,忍着没有去床沿坐下,他不想吵着顾云锦休息,也怕自己一坐下就不想挪位了。
那样不行,他还要去看看儿子,还有正给他带着儿子的母亲。
蒋慕渊倒不担心长公主笑话他,他是怕长公主直接把他的儿子给抱走了。
毕竟他满心满眼都是顾云锦,看媳妇儿安睡都能看上一两个时辰,哪还有心思去顾小儿子。
长公主的理由明确又充分。
蒋慕渊退出来,示意念夏几个伺候好顾云锦,这才往正屋去。
明间里,长公主抱着小孙儿舍不得放手。
奶娘一早就安排了,都是家生子,定了三个,哥儿落下来试了奶,最终定了冯庆家的。
“吃了几口就睡了,”长公主的眉梢眼底全是慈爱,“我原想着云锦是头一胎,肚子看着也大,许是要辛苦了,没想到,都特别争气,没多久就生了,我才把心提起来,一下子又给按了回去。”
蒋慕渊忍不住笑,他一瞬不瞬看着襁褓中的孩子:“我抱会儿?”
长公主睨他:“他睡着,你别吵他。”
“一天十二个时辰,他能睡十个时辰,睡着就不抱,那我什么时候能抱到他?”蒋慕渊道。
长公主一想,也笑了,她见过蒋慕渊抱孙栩,就没有质疑他会不会抱孩子,小心翼翼地哥儿交到他怀里。
“你轻些,动静小些,”长公主念叨着,“刚生下来,比栩儿还小。”
蒋慕渊应着,把儿子抱在怀中。
哥儿睡得很香,嘴唇动了两下,又睡熟了。
蒋慕渊垂着眼,深吸了一口气,明明才那么小,明明才七斤出点头,他的儿子,在他的臂弯里,在他的心里,那么沉那么沉。
第八百九十六章 糖水
蒋慕渊一瞬不瞬地看了好一会儿。
孩子太小了,整张脸还挤在一块,只看得出那小鼻尖有点儿像顾云锦,余下的都看不出来。
蒋慕渊心里满满的,他想跟长公主夸一夸自家儿子,刚要出声,才意识到嗓子涩得厉害。
他只能再吸了一口气,用力压了压情绪。
安阳长公主看在眼里,不由自主地柔和了神情。
她看儿子,儿子在看他的儿子,三代人,多好。
她能体会蒋慕渊的心情。
长公主养儿子养得轻松,小二十年了,没有操过什么心,蒋慕渊能文能武,嘴巴灵光,朝堂上嗑得御史说不出话,后宫里也能逗得皇太后合不拢嘴。
爱笑,又开朗,整个人跟小太阳似的。
长公主常常见到蒋慕渊开怀,可她有好多年没有见过他哽咽了。
娶了媳妇,当了爹,叫他高兴得都要哭了……
长公主心里明白,嘴上却逗他玩:“怎么的?叫你儿子丑哭了?”
“哪儿的话,”蒋慕渊清了清嗓子,道,“爹娘都是数一数二的俊,您再看看,他哪儿丑了。”
长公主扑哧笑了。
哪儿丑?哪哪都丑。
五官还没长开呢,红通通的,跟个猴儿似的,便是闭着眼睛瞎吹嘘,也委实吹不了一个俊俏。
需再等些时日,脸长开些,露出白白嫩嫩的模样,到时候才是真好看。
长公主笑了一阵,低声交代蒋慕渊:“该报喜的,各处去报去了,你不用担心那些琐事,全办妥了的。
你父亲过来看了,我怕吵着你媳妇儿养精神,让他和寿安都先回了,明儿再来看孩子。
毕竟是你的长子,还是要等着宫里赐名,你和云锦喜欢什么字,先做小名叫着。
好在今年没有那么热,坐月子麻烦事多,让云锦坚持坚持,别落下病。”
坐月子讲究,蒋慕渊听邓嬷嬷她们讲过不少,心里有数,自是应下了。
长公主依依不舍地又抱了会儿孙子,这才起身回去。
蒋慕渊没有把孩子给奶娘,自己抱着,进了东厢房,又轻手轻脚地把孩子放在了顾云锦的身边。
一大一小,躺在床上,让人心安。
这样的画面,看多久都不会腻。
日暮时,顾云锦睁开了眼睛。
她睡得有些懵,一时分不清状况,只知道先前肚子里那个让自己呼吸都沉的存在不见了,她微微一愣,涣散的视线倒是一点点回拢,落在了身边的小东西上。
她不由地弯了唇角。
没在她肚子里了,已经在她身边了。
刚生下来那会儿,她浑身脱力,只看了两眼就沉沉睡了,现在可以好好看看了。
空落落的感觉霎时间散了,只余下满足,她抬起手轻轻落在了襁褓上。
抚冬忙上前来,轻声道:“备了些红糖水,您要喝两口吗?哥儿一刻钟前醒过,吃了两口奶又睡了,爷已经回来了,先前一直陪着您和哥儿,刚才去前头。”
顾云锦点了点头,就着抚冬的手抿了两口。
她醒了,自有人去知会蒋慕渊。
蒋慕渊正交代听风办事,得了消息,又加快语速把事情都交代了,匆匆往回走。
先前急急忙忙从文英殿出来,还有一些情况没有处置好,后来哥儿醒了要吃奶,他干脆出来寻听风,给奶娘腾地方。
他脚步飞快,绕到产室里头。
哥儿睡着,顾云锦侧着头看,闻声抬了眼,与蒋慕渊四目相对,下一瞬,笑容满溢。
蒋慕渊的心全化了,一滩糖水。
他在床沿坐了,扣着顾云锦的手,张了张嘴,一肚子的话只余下“我很高兴”。
高兴得语塞了。
顾云锦也笑。
两人都没有说话,安安静静的,直到哥儿咧了咧嘴。
哥儿最终也没有哭,小嘴巴动动,继续睡了。
蒋慕渊拿指腹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儿子的嘴,这才与顾云锦道:“早知道他这么耐不住,我中午就不该走,错过了他第一声哭。”
“都没想到呢,”顾云锦道,“妈妈们也说,就没见过这么着急的孩子,原想着按部就班不出错,结果他一来,都乱套了。”
顾云锦低声与蒋慕渊说生产时的事儿。
痛当然还是痛的,她浑身都跟水里捞起来一样,前一刻嬷嬷们还与她说会痛几个时辰,下一刻就揉着肚子让她使劲儿了。
以至于顾云锦还没有好好体会一下各个阶段不同的痛楚,就被哥儿的哭声吸引了全部心神。
再之后,什么痛都忘了,又睡了一觉,更加顾不上那些了。
蒋慕渊听得很认真,他没有插话,就只听着,可他的神态告诉顾云锦,他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刻在了脑海里。
待顾云锦说完,蒋慕渊的抚了抚她的手背,道:“我舍不得你受罪,你儿子也舍不得,往后,我们爷俩都护着你。”
顾云锦眨了眨眼睛,眼底有些湿:“我挺凶的,他要不听话,我舍得让他受点儿罪。”
蒋慕渊笑了。
宁国公府里,今儿一片喜悦相。
方氏屋里,洪嬷嬷正在收拾东西,依照往年习惯,方氏明日就要去湖心观了。
寡居多年的人,生活格外简单,方氏用惯的东西就那么些,收拾起来丝毫不费劲。
洪嬷嬷把东西都归整了,道:“夫人生了,您要不要改改日子,等哥儿洗了三再去,府里难得热闹。”
“洗三的礼备足些,”方氏淡淡的,“我这身份就别凑热闹了,不好。是个哥儿,挺好的,有后了。”
洪嬷嬷劝不动她,琢磨着是不是该去和长公主商量,转过看去,却见寿安站在门边,小姑娘绷着身子,进来也不是,不进来也不是。
寿安抿着唇,冲洪嬷嬷摇了摇头,没有让她提醒方氏,轻手轻脚地走了。
洪嬷嬷暗暗叹了口气,良久,对方氏道:“听您的。”
外头,寿安走出了好一段才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
她其实习惯方氏的性情了,也习惯了两人之间的相处方式,方氏待她平淡,她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难过。
可刚刚那一瞬,听到方氏的那句话,她还是有些受伤的。
因为,她是个姑娘。
第八百九十七章 偏心
翌日,不到天明,蒋慕渊就在自家儿子清亮的哭声里睁开了眼睛。
他昨夜几乎没有怎么睡。
身边少了那么一个人,明知道顾云锦就宿在东厢房,蒋慕渊还是很不习惯。
这样的不习惯,还要持续一个月。
倒不是府里讲究,将门儿女,蒋慕渊在战场上染过一身血,又怎么会不适应血腥气?也不至于被吉利、污秽之类的所谓规矩所束缚。
他是很想陪着顾云锦的。
可钟嬷嬷与蒋慕渊说了一刻钟的道理。
六月的夜里都是热的,顾云锦坐月子,只隔着帘子远远放冰盆,根本挪不到近前。
一个人歇着已经是一身汗了,再添个火气旺的蒋慕渊,这还怎么睡安生?
蒋慕渊不怕自个儿一身汗,他担心顾云锦不舒服,月子里本就黏黏糊糊的,再添那么多汗,腻都腻死了。
产妇坐月子是大事儿,蒋慕渊要为顾云锦考虑,想明白了,自然也就应下了。
可道理归道理,睡不着归睡不着。
初为人父的欢喜缠绕着他,让蒋慕渊一闭上眼睛都是那小小的人儿。
他对着书案渡过了大半夜,一张纸、一支笔,描绘着那一大一小、他心尖上的人。
他甚至不停地想,那年中秋,顾云锦描绘琼宫时的心情,是不是与他一样。
转念又想,必然是不一样的,她彼时压根没有开窍呢。
画了大半宿,睡了小一会儿,儿子一哭,就醒了。
蒋慕渊丝毫不困,精神亢奋极了,他起身擦了把脸,出了正屋。
院子里,当值的嬷嬷、丫鬟们已经在忙碌了。
蒋慕渊练了晨功,见念夏从东厢房出来,他赶忙问:“夫人醒了吗?”
念夏道:“夫人还睡着,哥儿倒是醒过,吃了奶,又睡了。”
蒋慕渊心里有数了,他念着母子两个,又怕吵着他们,只轻手轻脚进去看了会儿,再退出来。
今儿大朝会,蒋慕渊卡着时辰进了朝房。
宁国公府昨日就往姻亲府里报信了,加之昨儿文英殿里的状况,所有人都知道小公爷晋升当了父亲,得了个大胖小子。
一时间,众人纷纷拱手贺喜。
待下了朝,有先前没有赶上说话的官员过来道贺,蒋慕渊笑着应了,正说着话,韩公公就使人来请他了。
蒋慕渊没有耽搁,直直往御书房去,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眉梢眼角全是春风得意。
圣上一抬眼就看到了,他挑了挑眉:“各个都说你沉稳不似少年郎,结果,别人当了父亲是长进,你当了父亲是倒退,叫朕看,你十二三岁时都比现在稳当!”
这一盆冷水泼下来,根本没有影响蒋慕渊的心情。
他的欢喜是真的,他的不沉稳,亦是他想表达的。
蒋慕渊支着腮帮子,笑道:“舅舅,我以为在我三五不时夸我媳妇儿的时候,您就已经不觉得我沉稳了,您前回还说我借着骂给事中的机会,一个劲儿夸媳妇儿呢。”
“出息!”圣上哼了声,“朕是在夸你吗?你昨儿二话不说直接就从文英殿跑了,要不是你媳妇儿生了,朕要好好与你说道说道规矩。”
蒋慕渊道:“要不是云锦生了,我也不能从文英殿跑了呀。”
圣上只能瞪了他两眼:“罢了,朕也不至于为这么点儿事情罚你。
朕知道你们夫妻和睦,你头一回当爹,这些时日必然会为妻儿分心,你自己谨慎些,该办的公事办妥当,不出错就行了。
你一会儿先去慈心宫,皇太后那儿还记挂着呢。”
蒋慕渊应了,与圣上说了几句公事,脸上的笑容也还没有压下去。
圣上刚要示意他退下,见他眼中笑意,又说了句:“你那欢喜劲儿,都没眼看了。”
蒋慕渊笑容更盛,道:“我最最心爱的女人给我生了头一个儿子,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儿了。
舅舅,您是过来人,您肯定懂这感觉,当年贵妃娘娘给您生三殿下时,您也高兴极了吧?”
这话来的突然,圣上也没有想到蒋慕渊会把话题这么绕回来,微微有些怔神,而后,他才又笑了起来。
“是啊,高兴极了,虽然不是头一回当父亲,但还是欢喜得连做梦都是睿儿。”圣上道。
蒋慕渊依旧笑着,笑容如常,笑意把他眼底的探究掩盖起来。
直到退出御书房,蒋慕渊还在琢磨圣上的反应。
他至今不懂圣上为何偏向孙,虽然今生的孙睿各种胡乱行事,但不得不说,前世的孙睿是个合格的继承人。
除非孙睿在背地里的行事让圣上彻彻底底地不满意了,否则不该是那么一个结局。
可偏偏,蒋慕渊思来想去,愣是没有从前世记忆里翻出来一条能置孙睿于死地的罪状。
刚刚也是话赶话的,叫蒋慕渊寻了个机会,试探着问了一句。
可惜,圣上城府太深,虽有一瞬愣神,但之后的反应一切如常。
蒋慕渊去见了皇太后,与她细细说了顾云锦和孩子的状况。
皇太后高兴,自是少不得叮嘱一番,末了,道:“皇家也有皇家的不好,若是普通人家老太太,外孙媳妇儿生了孩子,洗三那天就能欢欢喜喜登门去抱曾外孙儿了,哪里像哀家,只能长着脖子等着,等云锦丫头出了月子,再把哥儿抱来给哀家看两眼。这天天盼着,急死人了。”
蒋慕渊笑道:“我也等着呢,等着散朝了回去抱儿子。”
皇太后笑骂道:“瞧瞧你这得意劲儿!”
“刚在御书房,舅舅也这么说我,”蒋慕渊笑着把话题拉回来,“我说他必然能体会我心情……”
皇太后道:“他偏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做父母的都一样,便是一个爹娘生的,都还有个偏向,何况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睿儿出生时,圣上高兴极了,有好些日子连觉都舍不得睡,空下来就看着睿儿。天子也好、百姓也罢,都是父母心。”
蒋慕渊应道:“您说得是,我已经体会到了,昨儿也有半宿睡不着,干脆给哥儿画像。”
“这会儿画什么!”皇太后大笑,“五官都没有长开,就是个猴儿!”
蒋慕渊摇着头,道:“那也是天下最俊的猴儿。”
第八百九十八章 旧事
皇太后今儿谈兴好,饶是知道蒋慕渊急着回府看妻儿,还是忍不住拉着他多说了会儿话。
多是些陈年旧事,生顺德帝时如何,生永王爷时又如何,生长公主时还有些什么趣事,一桩桩的。
她年纪虽不轻了,但这些老皇历却记得恍如昨日一般,用皇太后自己的话说,那都是她人生里最最重要的几桩事情了,一辈子都忘不了。
蒋慕渊以前听皇太后念叨过一些,却都没有这一次细致。
兴许是他自己也做了父亲,有些感触自然与从前不同了。
听得多了,蒋慕渊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刚刚御书房里圣上那一瞬间愣神的模样,明明是一晃而过,但蒋慕渊还是抓住了。
以圣上的性情,原本连这一瞬都不可能露出来的。
思及此处,蒋慕渊便开口道:“您总说皇家与寻常人家不同,您如此偏心孙恪,莫不是也因为他洗三时您都错过了?”
皇太后笑骂着捶了蒋慕渊一下:“就知道跟哀家浑说!”
嘴上这么讲,皇太后面上还是流露出了一些遗憾。
她叹道:“都是哀家的孙儿,祈儿他们一落下来,哀家就抱着了,不像恪儿,哀家倒是有心去看看他,可委实太劳师动众了。”
偏偏,这个最晚才抱到怀里的孙儿是她的心头肉,一年年往她心上长,皇太后怎么看怎么喜欢,自然也难免会有些内疚。
孙恪待她,是最像寻常百姓家的孙儿待祖母的,可反过来,皇太后自认是辜负了的,虽说是无奈之举。
将心比心,皇太后对蒋慕渊亦是如此。
皇太后眯了眯眼睛,道:“祈儿是圣上登基那年出生的,先帝爷驾崩前还在念叨着这个孩子,可惜他最终没有看到,也因着这一样,祈儿刚生下来有那么半年,他和刘氏都常在哀家身边;淼儿……”
孙淼的状况,皇太后没有细说,但蒋慕渊心里一清二楚。
不受宠的妃子诞下个小皇子,这在历朝历代的后宫里都不是稀罕事儿,偏偏孙淼出生的时日有些不上不下。
记档的日子其实是对的,可女子生产,有人早有人晚,一来一去差上两月都不稀奇,一推算,他的到来堪堪能卡进圣上为先帝爷守孝的日子。
这就十分尴尬了。
皇太后心里有数,自然不会去怪罪袁贵嫔,说白了,这事儿便是怪到圣上头上也不该怪袁氏。
只是,这种事情,原就无法揉开了讲明白,到了最后,就是在孙淼出生的最初几年里,淡化他,也免得让言官揪着他说事儿。
当时也没有给袁氏晋位分,她的贵嫔封号还是前几年圣上封赐后宫时一并提的。
当然,看着是吃了亏了,实则对他们母子都好。
袁氏娘家普通,她自己随遇而安,孙淼更是没有野心,如此稳当但不出挑的位子,最适合他们。
之后便讲到了孙睿。
皇太后不喜虞贵妃,但生养皇家子嗣如此要事,该给的体面都不会缺她。
后宫里行走也方便,静阳宫来报了信,皇太后便亲自去看了。
“也是只模样顶好的猴儿,”皇太后笑了起来,“看着比祈儿生下来时都壮实。”
孙祈还在刘婕妤肚子里时,是弥留之际的先帝爷最最挂念的存在,宫里费尽心思的伺候着。
刘婕妤感念先帝爷,也是一心要拼个康健的皇长子,太医让活动就活动,让吃滋补的就吃滋补的,隔天就去先帝爷跟前露个面,别人都是强打着精神,她是真的容光焕发。
焕发也好,先帝爷看着高兴,也存了盼头。
可惜,终究是没有撑住。
反倒是刘婕妤,憋着一股子劲儿,最后两个月不听太医的话,孙祈个头过大,她生产时吃了大苦头,险些就出人命了。
饶是如此喂养出来的孙祈,都没有孙睿看起来状况好。
“祈儿幼时胖,五官挤得慌,后来抽条了,才匀称起来,”皇太后道,“阿渊你应当还记得吧,你五六岁的时候,祈儿还是个小胖墩。”
蒋慕渊点着头笑,只看孙祈如今身量,很难想象他最初的样子的,孙恪小时候还说过,孙祈就是一堵墙,遮天蔽日了。
“睿儿不一样,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皇太后笑了笑,“哀家看着都喜欢,别说圣上了。明明不是头一回当爹了,还高兴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哀家看他眼下都泛青。”
蒋慕渊道:“圣上总抱着三殿下?”
“可不是,抱着发愣,都挪不开眼睛,”皇太后说完,转头问向嬷嬷,“你说呢?”
向嬷嬷笑道:“奴婢说句大不敬的,圣上当时就像被天上的馅饼砸到了脑袋,好几天没缓过来,待一缓过来,那就高兴坏了。”
“没说错。”皇太后颔首。
向嬷嬷睨了眼西洋钟,又道:“时候不早了,小公爷还要回府……”
“对对对,”皇太后恍然着拍了拍蒋慕渊的手,“哀家一说起来就忘了时辰,前一阵都是云锦丫头陪着解了谈兴,她不能来了,哀家怪没劲儿的。”
蒋慕渊笑道:“等她养好了,带着哥儿来陪您说话。”
从慈心宫出来,蒋慕渊没有立刻去西宫门,他想着皇太后的话,又想到圣上先前的举动,最后还是调转了方向,往御书房去。
已经快到用晚膳的时辰了,御书房附近却静悄悄的。
蒋慕渊刚露面,守在外头的小内侍就压着脚步跑下台阶。
“小公爷,圣上正小憩,您是有什么要事……”
蒋慕渊挑眉:“这个时候?”
小内侍哪里管得了圣上何时起何时睡,轻手轻脚往里头传了声,很快,韩公公便迎出来了。
“小公爷还未出宫?”韩公公的声音也很轻,“不瞒您,圣上这些时日夜里歇得不甚安稳,刚倦意上来了,就靠着睡了,您的事儿能不能……”
蒋慕渊看了眼御书房方向,透过窗户纸,能看到里头淡淡的光线,远不及平日批折子时明亮,可见是拢了光,又加了罩子。
这是直接在书房里就睡了?
小憩是说着好听的,分明是打盹。
圣上竟如此困乏?
乏到半点不舒适的打盹了,韩公公都不敢把圣上叫起来。
第八百九十九章 惊梦
蒋慕渊抿着唇,压着脚步声迈上了台阶,走到廊下,静静站了会儿。
他不应声,韩公公亦不好自作主张,总归小公爷素来知道规矩,断不会贸然惊搅圣上。
蒋慕渊又绕到窗前。
窗户关着,韩公公又立了屏风做遮挡,但蒋慕渊眼神好,通过里头影影绰绰,能看到圣上是坐在椅子上睡了的。
蒋慕渊皱了皱眉,示意韩公公一道又退到天井里,这才问道:“圣上歇了多久了?”
韩公公垂着眼,道:“差不多一刻钟这样。”
“坐着睡不是个事儿,一会儿醒来,少不得腰酸背痛的,”蒋慕渊面露关心,道,“舅舅夜里歇不好,没有叫御医来看看?”
一声“舅舅”,让韩公公也放松了许多,闻言叹了一口气。
“可不就是腰酸背痛嘛,”韩公公摇了摇头,“先前也有一回这么睡过去,醒来之后,奴才给按了好久才舒坦些,说句大不敬的,圣上也不是从前二十出头的时候了。
奴才建议过请御医,圣上不让,说御医来了,也就开些宁神的方子,添些安眠的香料,用场不见得有多少,平白叫皇太后担心。
圣上不想叫皇太后知道,后宫几位娘娘那儿,亦都叫奴才瞒着。
可您看看,御书房这么个地方,一次两次还好,多了哪里瞒得住?
圣上愿意听您说话,小公爷,下回您劝劝圣上,身子骨才是最要紧的,夜不能眠,这哪里能行呢!”
蒋慕渊脸上的担忧越发明显,他冲韩公公点点头:“我一定与舅舅说说。”
韩公公感激极了。
“你说舅舅夜不能眠,他如今夜里歇几个时辰?”蒋慕渊又问。
韩公公道:“睡得倒也不晚,与前些年差不多,就是一直在翻身,奴才夜里听得清楚,圣上躺下后有一个多时辰都在翻身,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容易惊醒,还、还容易魇着,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醒来就是一头大汗。”
惊梦?
蒋慕渊抬起眼看向御书房的窗户。
他记不清前世圣上有没有这个毛病了,或者说,也许是有的,只是他从来没有这般关心过,韩公公也不曾与他提起。
今儿若不是正巧叫他赶上了,韩公公未必会说。
圣上都在梦些什么?
偶尔也就罢了,常常被梦惊出一身汗,这不寻常。
“什么时候开始的?”蒋慕渊又问。
韩公公想了想,道:“好似是去岁两位殿下从南陵回来之后就有些症状,最初不太明显,这几个月才严重起来。依奴才看,先是南陵,后是蜀地,接连造反,圣上压力颇大。”
蒋慕渊微微点头:“我原打算回府,也是正好想到些战事状况,又回来了。这样,我在廊下等会儿,最多再一刻钟,舅舅要是没有醒,我去叫他,这么睡着不是个事儿。”
韩公公应了,想叫蒋慕渊去偏殿坐一会儿,却是劝不动,也就随他了。
御书房里,圣上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这一次的梦里,不在是冰与火的交叠,而是无声无息又无边的黑暗。
他就这么坐在黑暗里,怀里抱着个婴孩,那孩子不哭不笑,只是睁着眼睛看他。
明明只是个满月左右的婴儿,他的眼睛却比四周还黑,圣上能从他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再往深处去,那片黑暗幽深得如墨潭。
他知道这是他的儿子,可他无法在婴儿的眼睛里找到任何喜悦、孺慕、关心,就像是在看陌生人一般。
看得透彻,看得削去了血肉、只看到白森森的骸骨。
不是嘲弄,也不是鄙夷,而是从里到外,没有一丝一毫遮掩的直视。
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圣上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的眼神,他甚至觉得惊恐,可偏偏,孩子就在他怀里,他扔不了。
一个大人,一个婴儿,就这么目不转睛地对视着,直到那孩童的五官出现了变化,不再是个奶娃娃,而是与现在的孙睿一模一样。
圣上终于忍不住了,他大叫一声,把襁褓扔了出去。
圣上挥手时打翻了大案上的茶盏,瓷器碎裂的声音瞬间把他从噩梦里拉了回来。
他瞪大眼睛,看着御书房熟悉的摆设,大口喘气。
他想,他醒得还算及时,若不然,那小孙睿落在地上会一点点长大,可能又成了石像,对着他重复念叨着“二十二年”、“二十三年”。
不想听,圣上一个字都不想听!
韩公公听见动静,匆忙进来,把帕子递给圣上擦拭汗水。
圣上黑着脸,抬了抬酸痛的胳膊,深吸了一口气。
这两个不同的梦境,到底是什么时候连在一块的?
他还记得,孙睿刚出生的时候,他是多么的欢喜,他根本不愿意把孩子交给奶娘,自己抱了一下午。
然后,他开始做梦了。
梦里,襁褓中的孩子的眼神让他入坠冰窖,圣上一遍遍告诉自己,梦中的并不是孙睿,他的儿子不长那样,也断断不会那么看他。
可是,随着孙睿五官长开,他与梦里越来越像。
圣上几夜几夜睡不着,他掩饰得极好,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太过欢喜以至亢奋,他瞒过了皇太后、瞒过了虞贵妃、瞒过了朝臣和近身内侍,可他骗不了自己。
直到小小的孙睿冲他笑了,眼睛里缀满了笑意,圣上一下子就放下了。
不过是个噩梦罢了,他的儿子,始终是他的儿子。
孙睿一年一年长大,圣上从没有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过和噩梦里一样的神情,孙睿天资高,又十分好学,圣上把他带在身边,尽全力教导他……
直到有一年,那个眼神还是出现了。
十二三岁的孙睿,就这么看着圣上,仿若在看骷髅。
圣上重新做起了噩梦,好在也只梦到了几次,不似如今,他经常梦到冰与火,今儿更厉害了,当年的旧梦与如今的新梦都串一起了!
他揉了揉眉心,这是刚才蒋慕渊提起孙睿出生时的状况所产生的影响吧。
韩公公一直观察着圣上神色,担心他沉浸在噩梦带来的坏情绪里,便道:“小公爷来了,在外头候着。”
“阿渊?”圣上道,“让他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