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皮糙
杨氏说完,也不等顾云锦应下,偏过头吩咐了画竹几句:“去厨房里说一声,云锦今日在清雨堂用晚饭,例菜多加半碟,再另切一碟羊肉,一碟水晶肘子。”
画竹应声去了。
顾云锦见此,也就不推托了,毕竟杨氏都安排了,她总不能回兰苑去饿肚子吧。
前世在岭北吃得糟心,顾云锦醒来之后,最受不了的就是不能饱口腹之欲。
至于添的那两碟荤菜,羊肉是杨氏讨好徐砚的,水晶肘子是顾云锦的心头好。
到了清雨堂,杨氏也没催着摆桌,她还要等徐砚回来。
顾云锦歪着头看徐令婕揉膝盖。
徐令婕跪得不算久,但她娇贵惯了,起初砸下去的那一下又没收着劲儿,等爬起来之后就知道厉害了,痛得她龇牙咧嘴的。
三姐妹之中,徐令婕最胖,她素来忌讳这个,天气刚暖和些就早早去了冬衣,就怕自个儿看起来臃肿,今日也是一身薄衣,膝盖是实实在在落在了青石板砖上的。
徐令婕刚一坐下就催着丫鬟艾绿给她按压揉腿。
艾绿手上再轻,也揉得徐令婕小呼大叫的,没几下工夫,徐令婕就受不住,挥开了艾绿,自己折腾去了。
在杨氏屋里,徐令婕没怎么讲究,裤腿撩起来,露出淡淡青紫色的膝盖。
杨氏心不在焉的,没看到徐令婕的“伤”,徐令婕不由伤心,撇了撇嘴,倒吸着冷气拿指尖轻轻触碰。
顾云锦原不觉得什么,被她那一声声的寒气生生吸得汗毛直立,不由道:“有这么痛?”
“都这样了,能不痛?”徐令婕紧着眉道,“你真是站直了说话不腰疼!”
顾云锦撑着腮帮子,道:“是啊,我从来就没跪过,我哪知道痛。”
这么“坦率”的一句话,让徐令婕气也不是恼也不是,“你”了好一会儿,才恨恨转过头去。
顾云锦“遵循”着杨氏的意思,继续点火:“哎,前几天画梅不是才跪过吗?我还让她多跪了会儿,她隔天就生龙活虎的了,二姐姐不如问问她,这膝盖痛了要怎么好。”
徐令婕听进去了。
画梅这会儿不当值,正在屋里吃饭,被徐令婕一句话就叫了来。
等徐令婕开口问了,画梅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被邵嬷嬷瞪了几眼,才颤着声道:“哪有什么法子呀,姑娘抬举奴婢了。姑娘细皮嫩肉的,肯定疼得厉害,哪里跟奴婢这么皮糙肉厚。”
这几句话,画梅顿了好几回才说完,连呼吸都不畅快了。
偏徐令婕没听出来,反倒对画梅的说法深以为然,憋得画梅肩膀都不住抖。
顾云锦看得分明,她知道画梅这丫鬟“心气高”,性子又冲,要不然,从前也不会生出了心思和杨昔豫不清不楚的。
只是,顾云锦也弄不明白,哪怕画梅瞒得死死的,但她就在杨氏眼皮子底下,杨氏和邵嬷嬷怎么就丝毫没发现那两人的事情呢?
这会儿看来,大抵是杨氏她们压根就没细细琢磨过身边人吧,毕竟画梅都羞恼成这样了,杨氏在出神,徐令婕在“捅刀”。
好在徐砚回来了,画梅寻着这个机会,转身退出去了。
杨氏讲究食不言寝不语,饭桌上一句话都没有。
等撤了桌,杨氏让顾云锦去徐令婕屋里坐坐,自个儿和徐砚商量徐令意的事情。
顾云锦应付了徐令婕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从东跨院出来,她看了正屋一眼,东次间里点了灯,映出杨氏和徐砚的身影,却不见其他人,想来是杨氏把人都打发了。
避着人说话,那两人声音也压得低,外头根本什么都听不见。
只是,徐砚似是一肚子火气,几句话的工夫就甩了两次袖子,一股气恼模样。
顾云锦不意外徐砚生气,好端端叫人掺了本,白日里当着整个工部同僚的面被刘尚书训了一通,隔天去问下属为何不跟徐家联姻了,这个脸,徐砚是丢不起的。
尤其是王家早就来问过了,徐驰和魏氏全瞒着,杨氏肯定添油加醋,落在徐砚耳朵里,肯定不好听。
顾云锦盯着看,正好叫画竹瞅了正着。
“表姑娘在寻思什么?”画竹上前来,笑盈盈道。
被抓个现行,顾云锦也不慌,道:“我正要走,想跟舅舅和舅娘说一声,可看这状况,他们还说着事儿呢,我就不进去打搅了,画竹姑娘晚些替我跟舅舅、舅娘说下。”
画竹颔首应了,送顾云锦出了清雨堂。
顾云锦和抚冬刚走了一小段,远远就瞧见有人打着灯笼过来,她眼神不错,就着那灯笼光一看,来人是杨昔豫。
这个时辰了,杨昔豫来后院做什么?
顾云锦想避着走,但这儿就一条道,杨昔豫直直往清雨堂来,根本无处避,两厢打了照面。
“表妹。”杨昔豫笑着唤她。
顾云锦冷冰冰叫了声“表兄”,刚要侧身过去,就见杨昔豫摊着手,把掌心的东西呈到了她跟前。
还是个平安符。
“灵音观合水真人亲手画的?”顾云锦道。
杨昔豫好似全然没有听出顾云锦言语里的讽刺,笑容越发温和:“对,这个是真的替你求的。
前回是我见你落水,心急了,把给侄儿的满月礼给了你,也难怪你不高兴。
那天应了重新给你求一个的,只是灵音观有些远,耽搁了几日,总算是求来了,还请表妹收下。”
顾云锦的目光落在平安符上,嘴唇一扬,不是笑意,是讥讽。
灵音观的平安符常见,合水真人亲手画的却稀罕。
物以稀为贵,合水真人在京中颇有名望,多少人三跪九叩的想求他一副字、一张符,他一月里也难得给灵音观画几张平安符。
上次那张,还能说杨昔豫运气不错,但几日之间,接连两个“亲手”,顾云锦眼珠子都不用转,就晓得杨昔豫开口诓她呢。
再说了,所谓的“应了再求一个”,也是杨氏和杨昔豫自说自话,顾云锦从来没应过要收。
她也压根不想收。
前辈子那十年被杨昔豫坑得够惨的了,现在再拿他经手的平安符,这哪里是平安,怕是要倒霉透顶了。
“二姐姐今日被老太太训斥,跪得膝盖都肿了,她这些时日很不顺,这个平安符,表兄还是给二姐姐送去吧。”顾云锦说完,再不理他,快步就走。
第三十二章 稀罕
下意识的,杨昔豫抬手想拦顾云锦,可她侧着身子避过去,连袖口都没让杨昔豫碰着。
“表妹……”杨昔豫唤了声,依旧徒劳。
眼看着那背影越行越远,他只能讪讪地垂下手臂,捏紧了掌心的平安符。
他觉得不对劲,以前他和顾云锦面对面说话的次数不多,但大体都是相谈甚欢,尤其是顾云锦待他,虽不至于说是心悦神怡,多少也含了几分倾慕的,可这两回,他在顾云锦的眼中再寻不到些许欢喜,反而是疏离和排斥。
哪怕顾云锦对他笑,那笑容的味道也变了。
这种滋味,当真不好。
背后传来脚步声,杨昔豫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重新带了笑,才转过身去看来人。
来的是画梅。
此处再无他人,画梅便没有福身问安,凑到杨昔豫身前,柔声问道:“怎么过来了?来看太太的吗?”
杨昔豫在顾云锦跟前吃了瘪,见画梅这般小意温柔,便没有推开她,只吹灭了灯笼,拉着她绕到了假山后头:“夜都深了,你不提个灯笼,出来做什么?园子里这么黑,当心脚下。”
画梅心里冷哼了声。
她是被画竹催着出来的。
画竹说,顾云锦只带了一个丫鬟,外头暗了,万一路上崴了脚,又要怪罪清雨堂怠慢表姑娘了,老爷和太太还在商量事儿,一时顾及不上,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画梅懒的听画竹唠叨,也怕顾云锦“心黑”又赖上她们,这一下子她也不找人了,亲自跟出来“伺候”顾云锦,哪知道才走几步,就听见了这么一出。
前回平安符的事儿,她起初没多想。
前几日哥儿满月酒,画梅跟着杨氏回了杨家,那几句托词一直在脑袋里转,她便寻哥儿的奶娘打听了几句,杨昔豫根本没有送过平安符。
那就是个说辞,可一旦上了心,各种念头就冒出来了。
既然不是给侄儿的,也不是给顾云锦的,那一开始,杨昔豫求来的平安符到底是给谁的?
是哪个不要脸的,央着杨昔豫大老远去了灵音观求符?
嫉妒,画梅都要嫉妒疯了。
她从未想过和顾云锦攀比,顾云锦再失势也是主子,画梅能仗着杨氏奚落顾云锦,却不会真的妄想越过她,可若是另一个人……
没有灯笼光,画梅眼底的怒意一闪而过,话出口时,已然平和多了:“又求了个平安符?表姑娘这性子,倒辛苦你上山下山的了。”
杨昔豫搂紧了画梅,低头往她脖颈上凑,心思不在那什劳子的平安符上,随口应道:“辛苦什么?干脆你拿了去。”
画梅身子僵了僵,领口盘扣被解开了也浑然不觉。
她稀罕那平安符吗?很稀罕。
但她也不想要,送不出去没人要了才给她的,要不是她提了一句,大抵是丢去了篓子里倒了都想不起她来。
强压下那些心思,画梅只垂着眸子,道:“好啊,爷的一番心意呢,那就给我吧。”
她没推杨昔豫,也不敢推,可心里凉得厉害,仿佛是春夜的寒风都从她的领口里一股脑儿灌进去的一般。
可她还是娇笑着呼了声“痒”。
兰苑里,抚冬一面铺床,一面暗悄悄打量顾云锦。
顾云锦净了面,坐在梳妆镜前打理长发,透过镜子,把抚冬的小动作瞧得一清二楚。
“看我做什么?”顾云锦睨她,“有话就问吧。”
得了这句话,抚冬才大着胆子问道:“姑娘为何不收豫二爷的平安符?那是合水真人亲笔画的,肯定灵验,多少人想求还求不来呢。”
顾云锦抿了抿唇。
徐家上上下下,若是其他人给她平安符,哪怕是闵老太太给的,她都会收下,虽然老太太绝对不会给,唯有杨昔豫给的东西,顾云锦连碰都不想碰。
对顾云锦而言,杨昔豫就是祸星里的祸星,她这辈子想长命百岁,哪里敢沾上一丁半点?
只是这些不能跟抚冬说。
想了想,顾云锦寻了个借口:“真要平安,还是要自个儿去灵音观求,心诚则灵。”
这理由端正极了,抚冬深以为然:“那姑娘何时才能亲自去求呢?”
“谁知道呢。”顾云锦应了声,又寻思自己的去了。
她在琢磨杨昔豫。
刚才她前脚才出清雨堂,后脚杨昔豫就拿着平安符堵上她了,若是白日里还好说,可都已经黑灯瞎火了的,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若无人唤他,杨昔豫不会在夜里到后院来。
顾云锦猜,这大抵是杨氏的主意了,也可能是徐砚的意思。
徐砚今日被掺被训,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一派和气了,要让他们兄弟姐妹关系好,不仅好在家里,还要让外头所有人都知道。
可这个当口上,让顾云锦和徐令婕对外唱姐妹情深,真的也会被当成假的,越发显得徐家心虚、粉饰太平,反倒是杨氏的主意更好些。
把顾云锦和杨昔豫的婚事定下来,亲上加亲,外头还能说徐家苛待表姑娘吗?
杨昔豫是杨家长房嫡子,在京中一众公子之中,也算相貌堂堂、文采出众,将来极有机会金榜题名,与这样的好儿郎定下来,还是沽名钓誉?
一旦污名洗去七七八八,徐砚再去跟下属打听徐令意的事儿,底气也足多了。
思及此处,顾云锦不由撇嘴。
她相信,徐家最初接杨昔豫、魏游来府里念书,并没有存沽名钓誉的念头,徐砚促成此事,本是一片好心,徐砚这是被泼了脏水。
可若要用那等方式替徐砚正名,顾云锦一百个不愿意,况且,姐妹不和的名声还是她自个儿宣扬出去的。
虽说她不点头,徐氏就不会点头,婚事根本成不了,但拖一日就糟心一日,顾云锦可不想有事没事被杨昔豫拦在庑廊下院子外,今日平安符明日浣花笺,那样的日子,光想想就瘆得慌。
她要给杨昔豫添点事儿,越麻烦的越好,省得他来她跟前转悠。
支着腮帮子寻思了会儿,倒是叫顾云锦想起了一桩来。
她扭头去问抚冬:“嫂嫂有使人来说今年什么时候折元宝吗?”
第三十三章 供奉
清明祭祖,是一年里最要紧的事情之一了。
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人,只要有双手,每年的元宝多是亲手折的,一来讲究心诚,二来也免得传出去叫人戳着背骂一句不孝。
就算像徐老太爷、闵老太太这种老人家,多多少少也会意思意思,折上个吉利数。
眼下,已经是三月尾端,再有一旬就是清明了。
抚冬见顾云锦问起,答道:“齐六奶奶下午使人来说的,定了三天后。”
顾云锦了然。
北三胡同里过清明,依的是镇北将军府里的规矩,初三就点上供桌了,一直点到初八,祭祀祖宗、告慰英灵。
时间久,烧的元宝自然就多,偏胡同里人手就这么多,少不得要提早准备,多费些工夫。
按着旧年,顾云锦在初二就搬回胡同里,过了初八再回来。
徐侍郎府里的祭祀,顾云锦是从来不参与的,甚至是徐氏,都被闵老太太定为泼出去的水,只在每年的元月初二回来给石氏的牌位磕个头。
歇了一夜,顾云锦在午饭前去了清雨堂。
这个时辰,她估摸着杨氏正好得空。
果不其然,画竹笑盈盈迎她,还压着声儿给她提点:“二太太刚走。”
顾云锦心里有数了。
不管杨氏和徐砚昨夜里怎么商量的,不等徐砚从衙门回来,徐令意的事儿依旧搁着,杨氏哪里有准信能给魏氏?
魏氏来了一趟,没出个结果,她有求于杨氏,说话不会难听,但长吁短叹一番总是免不了的,杨氏这会儿定然憋着气呢。
顾云锦不怕杨氏憋气,杨氏眼下越没有办法,她才越好提要求。
反正她光着脚,她怕什么。
“大舅娘。”顾云锦唤了声。
杨氏坐在罗汉床上,身侧几子上摆着几本账册,见顾云锦来了,就示意画梅收起来:“昨夜歇得还好吗?”
顾云锦在绣墩上坐下,直言道:“歇得不好,一夜没睡爽快。”
杨氏微怔。
昨夜杨昔豫还是没把平安符送出去,这事儿杨氏一早就听说了,此刻听顾云锦这么一句,心里不由嘀咕,莫非昨夜杨昔豫说话不注意,又叫顾云锦挑出刺来了?
前回就是,杨昔豫刻意讨好,生生让顾云锦拿话堵了,杨氏还要帮着周旋。
她暗暗恼着,瞧着是玉树临风的公子哥,怎么连个小丫头片子都哄不好呢。
“哪儿不爽快?说给舅娘听听。”杨氏试探着,柔声细语道。
顾云锦撇嘴:“我嫂嫂昨儿使人来,说该准备折元宝了。”
一听这话,杨氏顿时松了一口气,顾云锦是不想回去跟徐氏脸对脸,不是叫杨昔豫惹了。
“你是孝顺孩子,你父母走得早,云齐又不在京中,你这个做女儿的,肯定要多费些心。”杨氏道。
“做儿女的自当尽孝,”顾云锦话锋一转,道,“只是,我们太太想要些老太太的东西。”
杨氏的眉梢一扬,徐慧会开口讨要老太太的东西,这可真是稀罕了。
顾云锦又解释了一句:“哦,不是现在仙鹤堂里那一位的,是我们太太的亲娘的东西。
前些年我们太太没来提,今年吧,您知道的,老太太阴寿五十整,侍郎府里不给大摆,我们太太要尽孝,想自个儿供一桌,但总要有些东西的。
太太的病还没好,就让我先跟大舅娘透个气,过几日让我嫂嫂来拿。
早些跟您说,也免得您没个准备。”
杨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事儿岂止是要准备,那是要拿命准备的,若不是顾云锦这会儿跟她交个底,真等吴氏上门找闵老太太要,闵老太太能拿茶碗引枕把人给砸出来。
可真交了底了,要去挨砸的就成了杨氏了。
杨氏一点儿也不想被闵老太太迁怒,她是儿媳,不管心里怎么想的,明面上顶撞不得。
她暗自叹气。
其实徐慧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也半点没有错。
闵老太太最不能容忍旁人提及石氏,每年府里祭祀,看着是隆重,但都是给祖宗们的,石氏的牌位冷清清的,一带而过。
徐慧外嫁了,徐老太爷都没吭声,还有谁会为了石氏去触闵老太太的霉头?
偏今年是五十整寿。
徐慧没逼着府里大办,只要取些石氏的东西回北三胡同里供奉,已经是退让得不能再退了。
“东西都在老太太的库房里收着。”杨氏讪讪,一面说,一面琢磨着怎么把烫手山芋扔出去。
顾云锦哼笑:“其实在北三胡同里祭祀,这事儿我不想应的,这算哪门子的规矩嘛。”
杨氏眼神一闪,刚要顺着顾云锦的话说几句,又被抢了先。
“虽说如今是太太带着我和嫂嫂在京里过活,但北三胡同是姓顾的,我们顾家多少先祖要拜啊,她把她亲娘请来,这怎么能像话?”顾云锦语速极快,“她供她亲娘,我是不是也要帮我亲娘给外祖家的供上?总不能人走得早,茶就真的凉透了。”
杨氏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
人走茶凉,听起来不像是顾云锦埋怨徐慧,还是她在骂闵老太太。
“老太太五十整,要供肯定也该侍郎府里来供啊,原配太太呢,府里又不是没晚辈,还少人磕头了吗?”
顾云锦说得轻松自在,杨氏只觉得心都烧焦了。
让徐砚、徐驰给石氏磕头?
从规矩上半点没错,可从闵老太太那儿算,杨氏毫不怀疑那老太婆能直接把供桌掀了。
这真是造得什么孽啊!
按说前人早逝,这两位又从未打过照面,闵老太太不至于一听石氏的名字就上火,但其中却有一番根源,杨氏刚进门时寻人打听过,好不容易才凑出些往昔来。
石氏是生徐氏时难产没的,没出半月,徐老太爷就续娶了闵老太太。
这也不是什么耐得住、耐不住的事儿,而是徐氏太小了,除了奶娘,总要有个人照顾。
徐老太爷忙于生意,父母又都没了,他能把襁褓中的女儿交给谁?就依着亲戚们的意思,快些娶个女人回来看孩子。
闵老太太嫁进来,就是为了“看孩子”,她那心高气傲的性子,哪里听得了这种话?
加之很快怀了徐砚,哪怕是足月生下来的,在徐家发家的小镇子里,都有不怀好意地说她老早就跟徐老太爷不清不楚了,要不然怎么一挑就挑了她,一进门就有了?
流言蜚语,根本不讲道理,又生了两个儿子彻底拿捏住了徐家,闵老太太对那位死了都让她背污名的石氏恼极恨极。
第三十四章 权衡
杨氏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动作缓缓,以此来掩饰她不合时宜的沉默。
顾云锦没有催她,只抬眸看了眼一旁伺候的邵嬷嬷。
邵嬷嬷的脸色也不好看,她是杨氏的奶娘,杨氏从顾云锦手里接了个能烫破手心的山芋,她怎么会高兴?她在心里已经反复来回地把顾云锦骂了无数遍了。
在邵嬷嬷看来,顾云锦就是个没事找事、生生给杨氏添麻烦的混账。
外头流言还没消呢,又生事端!
流言……
邵嬷嬷的眼底闪过一丝凌厉,不由就倒吸了口凉气。
这事儿不好办了。
“太太……”邵嬷嬷犹豫着,附耳过去跟杨氏嘀咕,“府里不摆,去北三胡同摆,这传出去了……”
杨氏下意识地想,这等事情还能传出去?可转念想到如今外头的状况,她的心不由就颤了颤。
人多嘴杂,堵人之口能堵多久?
石氏是原配夫人,又是五十整寿,让外面传一句“侍郎府里容不下、让徐氏孤零零替亡母上香”,那倒霉的就是徐砚,那群言官还不知道要写多少折子呢。
顾云锦只看那主仆俩的神色,就晓得她们在想什么了,她伸手覆在杨氏的手背上,道:“舅娘,我是有私心,但一样是为了舅舅。”
杨氏抿紧了唇。
昨夜和徐砚商量事情时,徐砚提过一句“云锦有心”,在仙鹤堂里是顾云锦第一个关心他,杨氏顺着徐砚夸了顾云锦几句,心里也不住想,虽说顾云锦这段日子有些“阴阳怪气”的,但她待徐砚素来敬重,若没有落水后的小性子,还真能算得上是个温和、体贴的姑娘了。
眼下,顾云锦替徐砚考虑,也不叫人意外。
杨氏自然不想徐砚再添些麻烦,尤其是没必要的麻烦。
不就是祭祀嘛,不就是整寿嘛,清明总是要祭祖的,给石氏大办一场又能怎么样?
可前头拦着的是闵老太太。
杨氏一点都不想去跟闵老太太讲道理,劳心劳肺,还落不到几句好话,可她不得不去。
徐砚近来操心的事儿够多的了,她总要多分担些,尽力而为,真谈不拢了再请徐砚出马。
想明白了,杨氏翻过手来,在顾云锦的手背上拍了拍:“你说得有理,跟舅娘一道去仙鹤堂,好好跟老太太说说。”
顾云锦嘴角一抽,她想让杨氏去直面闵老太太的愤怒,可不想一块去挨舌枪唇剑,尤其事关石氏和徐氏,闵老太太眼里,她比杨氏可恶多了。
略一沉思,顾云锦道:“舅娘去跟老太太说,老太太许还听得进去,我往那儿一站,老太太就恨不得扒了我的皮,哪里还能听您讲道理啊。”
杨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顾云锦这话真是半句不掺假、丝毫不夸大,只要闭上眼,杨氏就能想象闵老太太发怒的样子了。
可杨氏一个人去就行了吗?不仅不行,还少了顾云锦这个了挨骂的,只留她一人,不骂她骂谁?
杨氏绝不愿意放弃顾云锦这个好帮手。
顾云锦晓得自个儿躲不开了,脑筋转得飞快:“不如请二舅娘一道吧,早些解决了,让外头晓得府里没那些毛病,大姐的婚事也好顺利些。”
杨氏眉梢一扬,连连点头:“说得是呢,刚你来之前,你二舅娘还来寻我说令意的婚事,她是急也急死了。”
一面催着人去轻风苑请魏氏到仙鹤堂,杨氏一面牵着顾云锦出了屋子。
顾云锦脚步沉稳,既来之则安之,总归要去闵老太太跟前碍眼的,那就彻底些。
她要的本就不单是府里供奉石氏,她图的是石氏的陪嫁,正好趁此让她们三婆媳热闹起来,她们不角力,她怎么浑水摸鱼?
杨氏和顾云锦在仙鹤堂外等了会儿,魏氏才匆匆来了,杨氏低声与她说了安排,魏氏上下打量了顾云锦许久,心一横点了头。
正屋里,闵老太太的面色不善。
昨日晓得儿子挨了骂,闵老太太气得一整夜没睡好,今日精神不振,等顾云锦三人问了安,她眼皮子微微动了动,算是示意她们都坐下说话。
魏氏不当家,顾云锦又是晚辈,开口的活计就落在杨氏身上,她推也没处推去,道:“老太太,快清明了,我来跟您商量商量清明的事儿。”
闵老太太淡淡道:“你说。”
杨氏道:“石氏老太太今年五十整,大姑姐想拿些她老人家留下来的东西,在北三胡同里祭拜。”
话才出口,杨氏就瞧见闵老太太的脸色变了,青一阵白一阵的,杨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我琢磨着不能摆在北三胡同里,侍郎府里要办的。”
闵老太太眼皮子翻起,满满都是不耐:“办?怎么办?往年不也摆着吗?少了她的香火了?”
要杨氏说真话,那肯定是少了的,就那一带而过的态度,跟没办有什么差别?
可腹诽归腹诽,话还是要讲的漂亮,杨氏耐着心思,道:“今年与往年不同,五十整的,如今外头乱七八糟的话多,正好能堵他们的嘴。”
闵老太太重重一拍桌子,道:“堵什么?外头说的是她们姐妹不合,是府里没好好照看他们三个表亲,要堵嘴,你怎么不让令婕和云锦去一道唱出戏啊!”
杨氏被闵老太太一激,脾气也上来了。
要她来说,多大点儿事,偏闵老太太越弄越乱!
连小不忍则乱大谋都不懂,果真是商贾出身,没念过什么书,不懂做人做事!
“老太太,”杨氏的语气不由强硬了几分,“要是令婕和云锦去外头演一出姐妹情深的戏,能堵住悠悠之口,我一定不拦着,您想想,就为了那些流言,老爷被言官上折子骂,在衙门里丢了脸面,连令意的婚事都要耽搁了,这一串接着一串的,我为了老爷和令意着急啊!
外头说的不单单是云锦和令婕不睦,那些大嘴巴把徐家前后十几二十年的起伏都搬出来了,话里话外都是大姑姐不容易。
清明是个好机会,让外头晓得,咱们府里从没亏过大姑姐,没亏过表亲家,这一来洗去污名,二来也免得再叫言官抓了把柄。
老太太,不说旁的,就算是为了老爷吧!”
第三十五章 堵心
杨氏把徐砚搬出来,闵老太太一下子就哑火了。
这阵子,徐老太爷的沉闷和不满,老太太是看在眼里的,那些火气虽不至于劈头盖脑朝着她来,但也震得仙鹤堂里里外外小心谨慎。
昨日,等晚辈们都散了,徐老太爷又是一通哀声叹气。
徐砚是徐家的顶梁柱,若他在外头吃亏了,徐家其他人还能讨到好处?
这可是她最最自豪和骄傲的儿子,为了儿子的脸面和前程,闵老太太做不出一口回绝的事情来。
可给石氏大办……
闵老太太胸口堵得慌。
她抿了口茶,眼睛跟刀子一样盯着顾云锦,这主意肯定是顾云锦想出来的,好一招“挟天子以令诸侯”,让她投鼠忌器。
这招是真狠呐!
一旦她开口拒绝了,徐砚两夫妻要怪她,徐驰夫妻添上徐令意一样怪她,回头传到徐老太爷耳朵里,那憋着的火气也要朝她来了。
什么不识大体,什么斤斤计较,什么捡芝麻丢西瓜,那些罪名一溜儿要砸下来,闵老太太光想想就牙痛。
“徐慧自个儿说的?”闵老太太咬牙切齿道。
杨氏应道:“是大姑姐的意思。”
“呸!”闵老太太啐了一口。
徐慧几个胆子,她会不知道?徐慧只会悄悄地摆,压根不会到侍郎府里来说道,还拿石氏的旧物,根本不可能!
“云锦,东西是你要的吧?”闵老太太不含糊,直接跟顾云锦挑明了说。
顾云锦抿唇笑了笑,眼睛弯弯的,透着几分狡黠:“瞧您说的,我一年都跟我们太太说不上多少话,我连她的岁数都记不清,何况是石氏老太太的阴寿呢。北三胡同里来说的五十整,要大办要供奉,我才想起这桩事情来。”
“大办?”闵老太太冷哼道,“什么样的是大办,什么样的是怠慢?”
顾云锦撇嘴,没怠慢石氏?这话真好意思说出口来,闵老太太的脸比烧元宝的盆儿都大了。
“大舅娘晓得规矩,大舅娘来说。”顾云锦一溜儿推给了杨氏。
杨氏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讥讽笑声。
顾云锦这话不就是骂闵老太太不懂规矩吗?虽然杨氏也觉得闵老太太没规矩又小心眼,但明明白白的话是不能说的,只能暗骂顾云锦刁钻,扭头看向闵老太太,道:“这事儿是做给外头看的,排场再大,外头不知道,也是白搭,礼数上挑不出错来,再让外头看明白了,就行了。”
“继续说。”闵老太太道。
杨氏想了想,道:“依规矩是要磕头的……”
闵老太太的眼底闪过一丝恨意。
她岂会不知道要磕头?她自个儿也就罢了,晚辈们一个都少不了。
可她不甘心,也不愿意让她的亲儿子去给石氏磕头,自打她进门起,这么多年了,从没让徐砚、徐驰给石氏的牌位跪过。
眼瞅着半辈子过去了,徐家蒸蒸日上,事到如今,反而要去跪了。
闵老太太深吸了两口气,瞪着顾云锦道:“好好好,落井下石、浑水摸鱼、趁火打劫!”
老太太一个词一个词地骂,顾云锦听了丝毫不恼,一个词一个词地点头,她承认,这些事儿她全做了,而且做得很开心。
也是难得,闵老太太这种商贾出身、年轻时没念过什么书的女人,如今能几个成语一块往外蹦了,可见养出个侍郎儿子,她也没少跟着提高自己。
只是,诗词成语念了不少,这眼界格局而是一如既往。
顾云锦从前就听杨氏私底下嫌弃闵老太太,说她狭隘不自知。
等闵老太太骂完了,顾云锦才笑着道:“老太太,我还在府里住着呢,大舅舅在官场上不顺,对我也没好处。
说到底,府里上下,哪个不盼着大舅舅官运亨通?这事儿做了,对谁都有好处。
您别一听我们太太的名字就烦,我们太太没事儿从来不烦您,这也是正好赶上了,问您要石氏老太太的东西,总归您是收在库房里的,趁这个机会点一点呗。”
闵老太太拍着几子面,被这无赖一样的口气恼得愤愤不平。
杨氏怕顾云锦说“过”了,让老太太下不了台,赶紧给魏氏递眼色。
魏氏想到徐令意,自然也不敢装聋作哑,赶紧开口劝道:“老太太,这都是为了大伯的官途,咱们只要放了风声出去,府里头到底怎么办的,人家正清明的,还到咱们府里来盯着瞧着不成?
大伯这个年纪就做了侍郎,底下多少人眼红着呐,可不能给抓到大错了。”
闵老太太揉着胸口,闷气散不出,但也无他法,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是为了儿子好。
半晌,总算是舒坦些了,闵老太太才与顾云锦道:“改明儿让石瑛先把库房里的东西对一对,北三胡同里要什么,你自己来挑。你也是大方,在北三胡同里供外人。”
“总归是我们太太的亲娘,她要供,我可做不出掀供桌的事儿,最多我把我外祖家该供的也供上,让先祖们辛苦些,再来胡同里瞧瞧我呗,人多热闹,他们亲家之间也不晓得见没见过面,正好认认门。”
顾云锦这番话,不晓得是敬还是大不敬,怎么听都让人背后凉飕飕的,想出口说几句,一时也没想好是盯着所谓的“人多热闹”,还是盯着掀供桌去了。
毕竟,顾云锦做不出,闵老太太指不定是敢做的。
一时之间,各怀心思,屋里就静了下来。
只石瑛捏着指尖站在一旁,垂着脑袋,身子发僵。
顾云锦冷不丁扫了她两眼,见石瑛心不在焉,不由暗暗冷笑。
她提出要供奉石氏,除了让闵老太太糟心之外,也是冲着石瑛去的。
石氏留下的东西,闵老太太不给徐慧,但自己也不碰,更不想现在就分给两个儿子,她只把东西都堆在库房里,眼不见为净。
东西很多,平日也没人轻点,只要能出入库房的,就能动手脚。
其他仆妇起没起过心思,顾云锦不清楚,她只知道,石瑛是肯定动了的。
若不是从前念夏跟踪杨昔豫七弯八绕进了一条不起眼的胡同,亲眼看着那小院门里出来的石瑛,顾云锦也想不到,石瑛竟然就靠着那些东西换银钱、最终换到了一座院子。
第三十六章 石瑛
小胡同里的小院子,比不得大门大户,但京城寸土寸金,要买一座院子,银子花销不少。
当年返京,为了挑一处清净又价格合适的宅院,徐氏和沈嬷嬷没少费心思,而石瑛作为一个丫鬟,哪怕是仙鹤堂里的一等,她那点儿月俸和赏银都攒不下一座院子钱。
石瑛手里的银子,来路不正。
顾云锦还记得,从前念夏发现杨昔豫金屋藏了石瑛这个娇,回来和她念叨了一通。
她彼时想着,这石瑛倒是有些手段,竟然能让杨昔豫替她买院子,可几个月后,又传了信来,说是杨昔豫的另一个相好寻去了那院落,和石瑛大打出手,闹得沸沸扬扬的。
杨昔豫东边哄了,又哄西边,一口咬定那院子是石瑛自个儿买的,并非是他的钱。
这话起先并没人信,杨家那几个挑事的妯娌四处打听了,才确定所言非虚。
这事儿倒也说得通,杨昔豫的红颜知己颇多,最最喜欢的并不是石瑛,他若想金屋藏娇,也不会把银子投在石瑛身上了。
那时候都晓得石瑛的银子不对劲了,最后还是闵老太太一并揽了去。
闵老太太好脸面,不肯叫别人说她管不住丫鬟,被石瑛监守自盗、出了府之后逍遥痛快,梗着脖子说都是她给的银子。
表面上护住了脸,背后没少为此折腾杨氏,话里话外骂杨昔豫朝她的丫鬟伸手,不要脸不要皮的。
杨氏理亏,只能忍了,回娘家来对着顾云锦指桑骂槐,说她管不住杨昔豫,让一家子都跟着丢人。
到底说了些什么话,时隔多年,顾云锦已经记不清了,她也不想记得。
她和杨昔豫本就处得不顺,越发不爱管那些风流事,只要杨昔豫别来烦她,她才不操心他宿在哪儿呢。
只是,为了杨氏那一丢丢的面子,顾云锦还是做了些表面功夫的,她去查了石瑛的银子来路。
京城里的大小当铺口子,念夏尽心打听了,虽没有找全,但也寻到了一俩样石瑛当了的首饰、摆件,描了图样悄悄给侍郎府里的老人认了,有人记得那些都是石氏老太太的东西。
那时候,顾云锦和北三胡同不齐心,没把消息递给北三胡同,也不会帮徐氏出头,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可一转眼到了现在,这笔账,顾云锦就要算一算了。
闵老太太心眼小,愣是丢在库房里,但怎么样也轮不到石瑛中饱私囊。
那本就是石氏的东西,顾云锦存了一并搬回北三胡同的心,好好跟闵老太太说是没有用的,把事情揭开来,闹起来了,才有一石二鸟的机会。
至于石瑛和杨昔豫的关系……
不晓得这两人是不是已经搅和到一处去了。
真的已有干系,这出戏就热闹了。
顾云锦眯着眼上下打量石瑛,笑眯眯道:“我三天后要去北三胡同折元宝,趁着这几天日头不错,辛苦石瑛姐姐早些点起来吧。我听说石氏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多,姐姐忙碌,一日之间怕是点不完、晒不完,我就明日来吧。”
闻声,石瑛猛得抬起头来,道:“不敢辛苦姑娘,奴婢一会儿把册子给姑娘送去,姑娘先看看,想要什么就圈了,奴婢去库房里给您寻出来。”
圈出来?这不是给了石瑛浑水摸鱼的机会了吗?
那么多东西,顾云锦不知道石瑛当了什么,只靠圈,极难命中目标,即便运气好撞上了,石瑛也能借口东西堆在一处,一时找不到,让她换一个。
她又不傻,才不会让石瑛混过去呢。
顾云锦笑意更浓了:“我见识少,只看册子上的名字,对不上号的。再说仓库里不见日月,刚才老太太也说了,趁着这个机会拿出来晒一晒,免得潮了、遭了虫,损了东西,姐姐若是不得空,就让人开了库房,拨两个仆妇给我,我领着人来晒。”
石瑛笑容僵硬,看向闵老太太。
闵老太太刚就随口一说,却被顾云锦拿着鸡毛当了令箭,一肚子的不舒坦,又不能把话收回去,只能剐了顾云锦一眼,吩咐石瑛道:“你带人清点晾晒,云锦在一旁看着就行了。”
老太太不愿意她插手仙鹤堂,顾云锦乐得作壁上观,赶忙顺着话应了,只石瑛进退为难。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眼瞅着到了用午饭的时候,徐老太爷慢悠悠从外头进来,等几人问了安,便道:“怎么都来了?”
杨氏忙说了清明的事儿。
徐老太爷听了,觉得在理,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得不错,一定要办好了。”
他越想越认为这主意极好,乐呵呵饮了茶,又与闵老太太道:“早该如此了,也省的外头胡乱说话,你想得开,这很好。”
话音一落,顾云锦就憋着嘴忍笑,这番夸奖,闵老太太能呕死了。
果不其然,闵老太太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生生叫徐老太爷一句话给气得胸闷。
好个屁!
想骂却不能骂,闵老太太深深吸了一口气,才拍着桌子喝道:“摆饭摆饭!”
杨氏和魏氏,哪个也不想留下来吃排头,赶忙起身告退。
顾云锦跟着起身,退出去前,又提醒石瑛道:“我明日一早就来寻姐姐。”
石瑛硬着头皮,闷声点了点头。
没有跟杨氏去清雨堂,顾云锦回了兰苑。
念夏压着声儿问她:“姑娘,刚石瑛姑娘的面色够难看的了,您讨东西,把老太太得罪惨了。”
“她脸色难看,可不是因为老太太,她心里有鬼。”顾云锦随口应道。
念夏怔了怔,等反应过来了,不由低呼:“您的意思是,她、她拿出去了?”
“是啊。”
“那您不赶紧跟她点?夜长梦多,指不定她夜里就给拿回来了。”念夏急道。
顾云锦倒是不怕,道:“她今日当差,出不去的。”
“许是让旁人给她取去,她还有家里人呢。”念夏道。
顾云锦摇了摇头。
偷了府里的东西去卖,石瑛哪里敢让别人知道,又请别人经手?至于家里人……
顾云锦还记得当初石瑛买宅子的事情传开了,她老子娘带着弟弟们闹上门去,最后还是府里借了人手去看院子才堪堪摆平的。
“她不会让家里人知道她有钱的。”顾云锦道。
第三十七章 库房
翌日上午,顾云锦就去了仙鹤堂。
闵老太太的气还没消,压根不想理她,让小丫鬟在门上就拦了顾云锦,免了她的请安,只让她去库房外头等石瑛。
顾云锦乐得自在,因不方便在这儿蹲马步,只随意地挥手抬腿,活动筋骨。
石瑛拎着钥匙过来,暗暗嘀咕了一句“站没站相”,转身开了库房。
闵老太太的东西多,库房占了后罩房的西半边并一个耳房,初春时似是开了门通风过,里头没有多大的味道。
“里头乱,姑娘在外头等吧。”石瑛劝道。
顾云锦不听她的,抬步往里走,等着石瑛开耳房。
石瑛没法子,只能开了锁。
顾云锦往里头扫了一眼,堆了箱笼,架子上也层层摆满了东西,屋子墙角屋梁边有蜘蛛网,看起来许久不曾打扫过了,可依旧没有味道。
如此看来,耳房近来肯定打开过,开了又不收拾,想来是石瑛悄悄取东西了。
心里有了底,顾云锦转身与石瑛道:“这可真够乱的,姑娘把册子给我,我看会儿,姑娘使人来清扫下吧。”
哪怕不甘愿,石瑛也只能应了,叫了两个粗使婆子抬了水桶来,又添上两个小丫鬟,先简单收缀一番。
顾云锦偏头与念夏道:“你别动手,就仔细瞧着,尤其是小件的东西,收到袖子里,转身就能没了,到时候对不上册子,又要扯皮了。”
念夏以为很有道理,尤其这是闵老太太的地方、闵老太太的丫鬟,真丢了东西,指不定就倒打一耙呢。
她冲石瑛笑了笑,摆出一副没有石瑛点头就不在仙鹤堂里指手画脚的样子来。
石瑛讪讪,只能道:“姑娘说得在理,奴婢去取册子来。”
说完了,她抬步就走,等穿过了月洞门,才恨恨回头看了一眼。
一整个上午,院子里都忙碌不已。
石瑛让人把大件的东西一样样挪出来擦拭晾晒,顾云锦翻看着册子,指尖细细划着,心里透亮。
这些东西虽值钱,却不易收起来搬动,石瑛要下手,只会挑小东西,镯子耳坠链子,哪样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府去。
顾云锦没有催石瑛,只有全部摆开了,才不好轻易拿“许是还落在哪个角落”来搪塞。
下午时,她又让添了两个人,在天半黑的时候,总算是把耳房搬空了。
“一对细金镯子、一块五福玉佩、一对金环镶东珠耳坠、一根点翠镶珊瑚的蝴蝶簪子、一枚玉扳指,”顾云锦笑着把册子摊到石瑛跟前,手指点着上头的字,道,“我没寻到这五样,姐姐瞧见了没有?”
石瑛抿着唇,视线往耳房飘去,道:“这几样都小巧,许是落在哪儿呢,天色暗了,这会儿也不好找,不如明日再寻?”
“整个耳房都搬空了,去哪儿找呀?”顾云锦睨了一眼,她就是防着石瑛这一手。
耳房空荡,搬出来的架子、箱笼、匣子,但凡能收东西的地方,都已经打开了,一眼看去,根本无处再藏东西。
石瑛朝那满满当当的西半边的屋子抬了抬下颚,笑了起来:“姑娘,虽说耳房不常打开,但偶尔老太太要寻个东西,还是开过的,奴婢琢磨着,这几样东西小,许是哪一次看了眼,没收回去,就落到了这几间屋里。”
顾云锦挑眉,道:“这屋里都是老太爷、老太太的东西了吧?”
“是呢,”石瑛笑盈盈的,“东西更多,不是奴婢躲懒,实在不敢做主,您要从里头翻东西,还是要再去跟老太太说一声才好。”
顾云锦撇嘴,在心里暗暗给石瑛鼓了鼓掌。
看来,昨天一整夜,石瑛还真没少动心思,备好了这么一条推托的路子。
闵老太太本就不甘愿,顾云锦真去提要把整个库房翻过来,大抵就是挨一顿臭骂了。
可若不翻,少了这么几样东西,顾云锦也没法一口咬死石瑛动手脚。
“老太太能让我动库房?我也不是那么不知趣的人,”顾云锦眼珠子一转,道,“我晓得有些什么了,我挑几样合适的,写下来,明日给北三胡同送去,让我们太太看看供什么好。今日辛苦姐姐了,一整日也没做旁的,就跟我一道围着库房转了。”
“哪儿的话。”石瑛的笑容里透了几分轻松,送顾云锦出了仙鹤堂。
念夏在一旁跟着,一面走,一面回头看石瑛的背影,直到对方和仙鹤堂都看不见了,她才低声问顾云锦:“姑娘,那些东西……”
“肯定当了呗。”顾云锦道。
念夏拧眉:“那姑娘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过她了?”
顾云锦笑着摇头:“怎么可能,过几日有你忙的。”
念夏一头雾水,见顾云锦不打算解释,只能耐着心思不再多问了。
顾云锦有自己的打算,今天这结果也在意料之中。
从前,石瑛能在出府交接时蒙混过关,全须全尾地搬到自个儿买的宅子里,肯定有她的说辞和应对,哪可能轻易就被顾云锦掀了皮?
但顾云锦却不是毫无所获,因为她确切地知道石瑛拿走了什么东西。
要抓住石瑛的小辫子,单说少了什么是不够的,还需要摁了手印的当票,这才够份量。
而偌大的京城,大小当铺无数,若不知道具体的东西,等于是大海捞针,眼下,她就可以去铺子里问问这五种首饰了。
这几年,除非必要,顾云锦极少出侍郎府,能赶在回去折元宝之前就对好册子,这趟出府,名正言顺也不招眼。
至于石瑛那儿,她是聪明人,之后的半月一月的,肯定不会再去当铺了,万一叫顾云锦的人跟上了就糟了。
况且,石瑛知道闵老太太的脾气,只是几样小东西,老太太不会让顾云锦翻整个库房的,她大抵已经放下心了。
思及此处,顾云锦莞尔,石瑛放心了就好,正巧给她时机,让她仔细回忆回忆,从前石瑛光顾过哪几家当铺。
用过了晚饭,顾云锦绕着兰苑漫步消食。
她彼时本就不关心杨昔豫的那些破事,念夏打听回来的当铺名号、所当的东西,顾云锦只粗粗扫了一遍,并未特别上心,如今七八年过去了,一时之间还真是模模糊糊的。
绕了三圈,突然起了夜风,吹得园子里的树丛沙沙作响,惊起了短促鸟鸣。
“点翠的簪子……”顾云锦顿了步子,隐约记起段对话来。
第三十八章 点翠
京中一直盛行点翠的首饰头面,若不挑品质,许多金银铺子都有制作出售。
可真论起优劣来,价格就天差地别了。
好的点翠难寻。
顾云锦记得,她彼时初入京城,对各种装饰的好坏并不精通,也不知京中姑娘们喜欢些什么,是徐令婕对着她唠唠叨叨地指点教导了一通,她才慢慢得了所谓的看东西的“眼光”。
徐令婕在教导顾云锦时煞费苦心,好不容易添了个粗鄙没见识的表妹,恨不得把所有书香、名门姑娘们该懂的、该会的都一股脑儿地灌给顾云锦,当时她们就说过点翠。
徐令婕对点翠首饰尤为喜爱,夸赞起这门手艺来,能滔滔不绝说上许久。
后来,等徐令婕备嫁时,一心一意要给自个儿添一整套上好的点翠头面,杨氏不答应她,她还到杨家找了顾云锦哭诉了一个时辰,直到杨氏找来了、又是哄又是劝,也没让徐令婕放下这份念想。
杨氏到底拧不过她,次一等的东西摆在嫁妆里显得丢人,只能又掏银子又想法子,总算给徐令婕弄了套好货色。
念夏没当面跟顾云锦说,与抚冬念叨了几句:“我就瞧不出这点翠有哪儿好的,都嫌弃将门人手上沾血、敢砍人刺人,结果她们娇滴滴的姑娘们偏偏就喜欢从鸟儿身上拔毛了,一根根拔下来的,难道不也是满手血吗?”
这话最后落到了徐令婕耳朵里,她一脸鄙夷地跟顾云锦说念夏粗俗、没眼光。
那时候的顾云锦还一心一意慕书香,被徐令婕说得下不来台,不由埋怨了念夏几句。
再往后,念夏打听回来石瑛当了的东西,顾云锦对点翠上心,念过一句“能往那里头当,可见这簪子是上等货”。
回忆起了这些,顾云锦一阵畅快。
她看了册子,石氏的嫁妆里头,点翠的只有一件,从前石瑛当了哪家,如今应该也还是老店子。
虽然顾云锦不记得那当铺具体的名号了,但凭她想起的那句话,就能确定是京中只收好东西的大当铺。
如此算来,也不过三五家而已。
比起原以为的海底捞针,这已然是大进展了。
这一夜,顾云锦睡得舒坦,翌日在纸上列了列东西,让人送回了北三胡同,说让徐氏慢慢挑,清明前定下就成了。
等到了出门那天,杨氏让人备了轿子:“折元宝是尽心,心意到了比什么都要紧,千万别累着了,这话你也带给大姑姐,她身子不好,还要养着。”
“大舅娘,这又不是什么力气活,我们太太不至于连这么点儿事情都不了了,她不会躲懒的,”顾云锦佯装没听出杨氏的挑拨,指着轿子道,“到北三胡同也就一两刻钟的事儿,今日天气不错,我走回去就行了,不需轿子。”
杨氏可不想听外头说什么“侍郎府表姑娘出门一趟连轿子都没的坐”,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顾云锦从念夏手中接过帷帽,往头上一戴,笑道:“前回我落水体虚才坐了轿子,一路回去,可没意思了,大舅娘,您就疼疼我,让我自个儿走呗。”
话说到这份上,杨氏一肚子劝道的话都被堵在了嗓子眼里,一旁的邵嬷嬷不住给她打眼色,杨氏才一个激灵悟了:“这样,大舅娘让昔豫送你回去,你既能走路散心,大舅娘也放心。”
一提起杨昔豫,顾云锦半边脑袋都痛了,忙道:“我回去折元宝,又不是什么能沾喜气的事儿,大舅娘别让表兄辛苦了。”
话说完了,顾云锦没再多留,招呼了两个丫鬟,快步出了兰苑。
她可不想跟杨氏慢慢说了,万一杨氏一面拖她脚步,一面使人去唤了杨昔豫,真等人来了,她还怎么推?
总不能出了门让念夏一棍子把杨昔豫敲晕了吧。
虽然,顾云锦很想这么做。
脚步不停,出了青柳胡同,绕到东街上,四周一下子热闹起来。
顾云锦想去几家当铺里问问,自然不能坐徐家的轿子,好在这些日子跟着念夏蹲马步,她和抚冬的脚劲比从前强多了,多走些路也不怕。
东街上就有一家大当铺,门面光鲜,顾云锦问了几句,几位朝奉都摇着头没明着回答,她只好离开。
抚冬皱着眉头问道:“姑娘怎么想到当铺里找东西的?这等事儿,您该让奴婢去做,让人知道您出入当铺,还不晓得要说些什么呢。”
顾云锦笑了笑,道:“你们不说,我不说,帷帽一遮,谁知道我是谁。我记得隔壁街上还有一家,我们去问问。”
抚冬摇头,道:“之前禀了,说是一早就回去,从青柳胡同到北三胡同就这么点工夫,姑娘迟迟不到,太太和奶奶肯定着急。姑娘不如先回去,下午奴婢和念夏再出来打听。”
顾云锦微怔,她从前和徐氏、吴氏的关系不好,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向来随心所欲,她是习惯了这样,却是忘了,如今和从前不同了。
她现在是不愿意让徐氏、吴氏再替她操些不必要的心了。
“说得也是,我们从河边走,路近些。”顾云锦应了。
还未来得及走,就听有人唤了声顾姑娘。
顾云锦诧异,循声望去,看清叫她的是前回那个医婆。
“眼睛可真尖,这样都叫你认出来了。”顾云锦道。
医婆背着药箱,似是刚看诊回来,堆着笑道:“我是瞧见了您的丫鬟。这几日姑娘身子如何?”
“我是不要紧,倒是我们太太那儿,你得空了再替她看看,她是老毛病了,不能断药。”顾云锦道。
不远处的树下,两位锦衣少年驻足,正巧把这段声音不轻不重的对话听了个全,交换了个眼神,一人招呼了小厮吩咐了一通。
“照我说的去办,注意分寸,”少年道,“再让人在这儿候着,等蒋慕渊来了,跟他说我们不去素香楼,去前头河边的酒楼了。”
小厮苦着脸,犹豫道:“爷,这事儿不太合适吧?挺那什么的……”
“所以说了让你们注意分寸!”少年在小厮背上重重拍了拍,道,“赶紧去,不然就迟了。”
第三十九章 得罪
从这家当铺往河边去,最方便的是穿过前头的窄巷。
说是窄巷,也是跟热闹宽敞的东街相比,这巷子左右的铺子都不朝这处开门,一连片的白墙,有几家墙边堆着木箱杂物,却也归置整齐,并不会让此处显得逼仄。
春日上午的阳光微斜,正好撒在一侧墙壁上,半侧巷子落在暖光之中,河边那一排杨柳树的柳絮被春风卷着,吹进了巷子里。
若不是着急回去,顾云锦很愿意在闹中取静的小巷里来回走上几趟,舒展舒展筋骨。
不得不说,在她眼里,这里可比侍郎府的花园顺眼多了。
她平常在花园里散个步,还要担心会遇见让她费心斟酌应付的人呢。
像杨昔豫那般的,伸手就掏出个平安符,多遇上几次,她半边牙都要痛了。
若说有哪儿不如意的,就属帷帽了。
虽说料子轻便不遮挡视线,但跟不戴还是有些区别的。
如此一想,她恨不能快些到了北三胡同,也好把帷帽给扔了。
顾云锦加快了脚步,巷子走了一半,出口处迎面来了两个人。
巷子极少有人行走,但遇上跟她们一样抄近路的也不稀奇,顾云锦起初并未放在心上,却不想,擦身而过时,对方出手拦了她们。
念夏眼疾手快,把顾云锦护在身后:“做什么?”
来人没有说话。
顾云锦拧眉,上下打量那两人。
他们看起来二十出头,穿戴干净整齐,五官也不似贼眉鼠眼之辈,算得上是人模人样的了。
按说这样的人,不该做出贸然失礼之事。
可偏偏,他们做了。
依旧没有出声,只是突然之间,其中一人就朝顾云锦伸出手,想一把掀开她的帷帽。
顾云锦心里一惊,本能往后退了两步避开了。
念夏黑沉着脸,照着那人的手臂重重拍下去。
对方没有停顿,又朝顾云锦逼过来,念夏堪堪应付住一人,另一人欺身过来,想动手,又被抚冬拦了一下。
两方你来我往的,一时之间,谁也没占着上风。
顾云锦脚下躲、手上挥,没给那两人找到机会,但也渐渐琢磨出几分不对味来。
人数是三对二,但她们三个姑娘家,就念夏练过几年功夫,谈不上精通,顾云锦和抚冬根本只扎过十天半个月的马步,说是花拳绣腿都抬举她们了,而对方那两人,却拿不下她们。
说直白些,那毕竟是两个成年男子,若真想伤害她们,只靠力气就能让她们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
可对方没有下狠手,只是拦住了来去的方向,不让她们脱身离开,而他们的目标,似乎一直在她的帷帽上,但又瞻前顾后,连扑上来硬掀开都不敢。
一连串的念头闪过,顾云锦突然灵犀一动,抬起头扫视两侧的屋子。
多是白墙,偶有几间装了窗子,但都紧紧闭着,只靠河边那几间,楼上的窗户半开着,顾云锦一眼看去,隐约看见了倚窗的人影。
窗边的人好似也没料到会被她看见,当即避开了。
顾云锦腾地窜起恼意来,一面躲,一面道:“你们主子是谁?是不是躲在前头楼上?”
那两人动作一顿,互相看了一眼,神色之中颇有几分难堪和尴尬,却还是没有回答,又想法子掀顾云锦帷帽。
而二楼窗边,少年往外又看了一眼,他耳朵尖,听见顾云锦的问话,不由摸了摸鼻尖,问道:“小王爷,会不会被她认出来?”
“你认得她,还是她认得你?”小王爷嗤之以鼻,“你们要真是面熟,你就不用想法子看看她长什么样了。”
少年被堵了个正着,只能再去看底下状况,急道:“哎这两个木头!让他们注意分寸,哪知道这么束手束脚,再拖下去,万一叫街上的人发现动静看过来,闹腾起来,人家姑娘多难堪啊!”
说话间,雅间的门一开一合,蒋慕渊迈进来,顺口道:“谁难堪了?素香楼的东家?说好了过去又不去了,空叫人留一桌子饭菜。”
“你赶得巧,”少年喜上眉梢,道,“你上回不是在徐侍郎府见过顾姑娘吗?你来看看,那戴帷帽的是不是她,我让人掀她帷帽,别到头来掀错了人。”
蒋慕渊脸上淡淡的笑容霎时间散了,只剩下凝重,他快步走到窗边看了眼:“你掀她帽子做什么?”
“满京城传言里天人之姿的顾姑娘,我好奇啊。”少年道。
蒋慕渊还想说什么,瞧见那三个姑娘家体力消耗、动作渐渐慢了,也顾不上再说废话,一把将半开的窗子全推开,手掌在窗沿一撑,身子翻出去,长腿在墙上一蹬,轻巧落地,仿若他不是从二楼跳下来一般。
他几步上前,一左一右架住那两个男子,沉声道:“停手!程晋之胡闹,你们就由着他胡来?”
见了蒋慕渊,那两人自然停了手,看了眼窗边的程晋之,又转过身来恭谨给顾云锦赔礼:“得罪姑娘了。”
顾云锦轻轻咬着唇,心思颠了颠,冷声道:“确实得罪了。”
那两人神色越发不自在了。
顾云锦看在眼里,但这话实在不好接,“客气客气没得罪”这么违心的话,她是说不出来的,但不依不饶要补要赔的,她也没那么吃亏,她心里也是明镜,对方出手很是顾忌。
况且,她认得眼前的蒋慕渊,也知道他说的程晋之。
程晋之是肃宁伯府的三公子,前世顾云锦没有见过这位,却听过他的名字,五年后蜀中平叛,他力斩敌将,却也马革裹尸。
顾云锦没有想到,还年少的程晋之竟然会做出拦人去路、掀人帷帽的事儿。
而来拆台的,是从前和她谈及过程晋之的蒋慕渊。
顾云锦抬眸看着蒋慕渊,说是从前,论起来也没有一个月,岭北的道观之中,他们都是突遇旧识,添了几分感慨,说起京中旧事。
蒋慕渊说跟他出身入死的程晋之,顾云锦说也曾在蜀中征战过的顾云齐。
那时她回光返照,跟蒋慕渊说了很多,许是知道活不长了,后来连小时候在将军府里的往事都说了些,却没想到,一朝回到十年前,她在这巷中再遇到了少年时的蒋慕渊。
如此际遇,她心中的感慨,蒋慕渊是不得而知了吧。
她顾着感怀,一时间,连程晋之让人拦她的事儿都懒得计较了。
第四十章 年少
清风拂面而来,夹杂着点点柳絮,有些像岭北的那场初雪。
雪落了一整夜,积了一指关节深,天亮后时不时飘上些细碎雪花,按说这样的天气不适宜出门,但顾云锦的身体不由她挑三拣四。
回光返照而已,谁晓得能坚持多久,这日不出门,只怕要在炕上躺到闭眼了。
顾云锦坚持去了道观,拜了吕祖,走出大殿,迎面遇上那拾阶而上的人,她仔细想了想,才忆起对方身份。
那天与她在微雪中低声交谈的蒋慕渊,相较眼前的人,减了少年人的意气和清俊,多了沉稳与内敛。
可顾云锦却突然对少年的蒋慕渊添了几分好感。
这好感不是姑娘家的隐约心思,而是暗暗的窃喜和兴奋。
相差了十年的两张容颜叠在一块,让顾云锦对这一月里的巨大变化更有了踏实感。
她印象里的蒋慕渊眼角处的疤痕淡了消失了,留在脑海里的是跟前的他的样子,就像十年后病怏怏的顾云锦不见了,她对镜自照时是鲜活娇俏的自己。
戴着帷帽,视线遮挡了一层,顾云锦干脆肆无忌惮地打量蒋慕渊,甚至想开口问一声,他是怎么认得杨昔豫的,又为何去了侍郎府赴宴,但终是没有问。
毕竟,现在的她,不该认得蒋慕渊。
蒋慕渊让那两个男子先行离开,带着浓浓歉意道:“宁国公府蒋慕渊,刚才是友人失礼,听了京中传言,想见顾姑娘真容,出此下策,唐突姑娘了。”
顾云锦挑眉,她原就在想,为何程晋之好端端地要掀她的帷帽,原来是叫传言引来的。
她意外极了,没想到那些让徐侍郎府难堪的流言,竟然还会招惹这样的麻烦。
“小公爷,”顾云锦唤他,“他从哪儿看出来我是顾姑娘的?”
蒋慕渊前脚刚进雅间,后脚就跳窗来救了,根本没来得及细问程晋之,他哪儿清楚程晋之是怎么看出来的。
可他又不好晾着顾云锦,自个儿回去问明白了再来,只好浅笑着道:“难道你不是顾姑娘?”
顾云锦撇了撇嘴,她还真不能否认。
照着前世的经历,她和蒋慕渊迟早有碰见的机会,这会儿否认了,以后真遇上时,岂不是进退为难?
现在明显是对方理亏,她占据上风,又何必撒谎,让自己在不远的将来落于下风呢。
“我是顾家姑娘,”顾云锦道,“今日之事,谢小公爷出手相助,还请小公爷转告程三公子,掀姑娘家的帷帽可不是什么好事,还请他手下留情,下一回再遇见了,千万别再这么做了。”
顾云锦的言语之中没有羞恼,说得直白又坦荡,反而让听她说话的蒋慕渊尴尬又愧疚,仿佛是他吩咐人做了失礼的事情。
“我会跟他说的,”清了清嗓子,蒋慕渊又道,“你是去北三胡同?要不要叫顶轿子?”
顾云锦挑着眉看他,想到帷帽遮挡,对方看不清她的神色,这才稍稍歪了歪脑袋,以示疑惑。
一片好心眼看着要变成另含别样心思,听起来跟他事先打听了顾云锦行踪似的,蒋慕渊忙解释道:“出门只带两个丫鬟,去的地方应当不远且熟悉,这条巷子离北三胡同很近,我就是一猜。”
听起来很有道理,顾云锦了然,会排兵布阵的蒋慕渊能猜到她的行踪,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她摇了摇头,道:“已经很近了,就不用轿子了。”
蒋慕渊自然不勉强她,只叫了亲随上前,与顾云锦道:“让寒雷送你到胡同口吧。”
顾云锦认得寒雷,道观里跟在蒋慕渊身边的也就是他了,彼时因旧伤跛了脚的男子此时还健步如飞,她不由抿唇笑了,没再推拒,颔首应了。
倒是蒋慕渊,又格外叮嘱了寒雷几句:“隔十步跟着就行了,莫张扬。”
顾云锦与蒋慕渊告辞,走出窄巷,往北三胡同去。
身后不远处,寒雷不疾不徐跟着,时不时东张西望,就像是在打量河边景致,不叫人看出他的真实目的。
念夏暗悄悄往后看了两眼,才低声与顾云锦道:“刚才真是太险了,奴婢的心跳到现在还噗通噗通的呢,那位真是小公爷?亏得有他帮忙。”
抚冬听见了,闷声道:“倒是来得赶巧,兴许是跟那程三公子串通一气的,叫姑娘发现了二楼窗边的人影,才来打个圆场。”
念夏怔了怔,下意识问顾云锦:“姑娘?”
“不见得串通了,”顾云锦理着思绪,道,“若小公爷有那个心思,以他的功夫,一颗石子就能打掉了我的帷帽了,哪里要这么麻烦。”
说话间,三人走进了北三胡同。
顾家院子就在不远处,顾云锦扭头看向胡同口,寒雷的身影已经不见了,她不禁轻声笑了。
寒雷素来跟着蒋慕渊,京中有不少人看他眼熟,要是被人看到他送顾云锦回到胡同里,又要添几句流言了。
蒋慕渊大抵是“可怜”她现在流言缠身,这才让寒雷隔着些距离护送,也不进胡同吧。
另一厢,蒋慕渊回到了酒楼二层的雅间。
听见推门声,小王爷抬头看他,支着腮帮子道:“我还以为你会送佛送到西,送她走呢。”
蒋慕渊倒了一盏茶,一口饮尽,声音不轻不重:“我又不是你,平白给人添是非。”
小王爷出身矜贵,行事却不拘小节,前回在街上跟礼部一位官员家的姑娘说了几句话,叫人看见了传到永王王妃的耳朵里,吓得王妃赶紧把小王爷寻回了府里,要弄明白到底是自家儿子惹人家姑娘、还是人家姑娘招惹自家儿子,兴师动众得让一群相熟的簪缨子弟看了笑话。
小王爷闻言也不恼,无所谓地笑了声。
程晋之也想到这一茬,忍俊不禁,他咳嗽了声掩盖了笑意,问道:“既如此,你还让寒雷跟着?不怕叫人看见?”
蒋慕渊放下茶盏,盯着他道:“防着像你这样一心掀姑娘帷帽的人。”
话音一落,程晋之缩了缩脖子。
哪怕蒋慕渊语气平静,但程晋之听出来了,蒋慕渊生气了。
第四十一章 下饵
三人都是从小就认识的,少年人相处,虽也顾忌彼此身份,但能处到一起的,不可能是溜须拍马、捧高踩低之辈。
程晋之的出身是比不上小王爷和蒋慕渊,但一样是称兄道弟。
心性使然,偶尔打趣起来不着边际,哪怕是小王爷,都不晓得被他们一群人笑过几回。
皆是闹过了就算,谁也不会搁在心上。
印象之中,程晋之很少见蒋慕渊生气,哪怕去年为了皇太后的生辰,蒋慕渊被人坑了在江南收了一只舌头不灵巧的鹦哥,为此叫人从皇太后宫中一路笑到了公候伯府的后院,他都一笑了之,丝毫不介意。
程晋之没想到,今日这事儿竟然叫蒋慕渊动了火气。
他下意识看向小王爷。
小王爷亦是一脸好奇,道:“掀帷帽这事情确实不地道,不过这窄巷……”
话只说了半截,意思也很清楚。
今日机会难得,顾云锦身边没有轿夫,只两个小丫鬟,不会四处传扬出去,窄巷又不是人来人往的大街,哪怕是行这等厚颜之事,程晋之也不是坏心寻顾云锦麻烦。
程晋之忙不迭点头,道:“我就是太好奇了。”
蒋慕渊面色依旧淡淡的,就这么慢慢扫了两人一眼。
程晋之轻咳了一声,隐隐觉得,自打蒋慕渊这趟回京起,他的性子就变了些。
虽然还是嬉笑怒骂,可有时候会沉下来,面无表情,一如现在这样。
“我认错,我下回再不做这种事了,”程晋之知道自己理亏,正儿八经的蒋慕渊生气也在情理之中,他道,“我如果再遇着她,我给她道歉。”
如此恳切,再揪着不放,也说不过去。
蒋慕渊叹道:“我道过歉了,说起来,你怎么知道她身份的?”
“她从德隆典当行出来……”程晋之解释道,“她丫鬟说了青柳胡同、北三胡同,那医婆又叫她顾姑娘,这住处、姓氏都对上了,总不该是凑巧了。”
蒋慕渊一怔,顺口接了句:“她去当铺做什么?”
啪得一声,小王爷甩开了折扇,笑眯眯道:“想知道?问我呗。”
蒋慕渊睨他,没接他的话。
小王爷起了玩心,鱼儿不咬勾,他又重新下了饵:“不是想知道人家姑娘长什么模样吗?这事情交给我。长平一直闹着要宴客赏花,让她给徐侍郎府里下帖子,肯定周全又体面。”
长平县主是永王妃娘家的姑娘,最是喜爱热闹,一年里少说也要借着各种由头设宴四五场。
京中的书社、画社,城外的庄子,场地不拘一格。
小王爷与友人相聚,偶尔会和长平县主的聚会碰到一块,两厢见礼,打了照面,再各玩各的。
若是在宴席上,的确是小王爷口中的“周全又体面”。
程晋之以为这主意不错。
小王爷颔首,与蒋慕渊道:“顾姑娘是不是让人过目不忘,见过了就知道了,你说她喜欢素香楼的点心,我让长平多备点,也好看看你说得准不准。”
这一招将军够直接的,蒋慕渊没跟他分辩,道:“准又何如?不准又如何?”
小王爷顺着这话思量着筹码,程晋之却打岔了:“前回小王爷分明说的是谁信谁傻。”
台子被拆了,蒋慕渊朗声笑了,小王爷生了一个短暂的气,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待笑完了,小王爷收起了折扇,道:“我认输,我让人去问问她去典当行做什么。”
顾家小院外,顾云锦驻足看了眼胡同深处停着的几辆马车。
沈嬷嬷出来迎她,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道:“是有人搬到了里头那院子。”
北三胡同的住户多是外乡商客,有一住好些年的,也有新来的。
顾云锦问道:“也是商贾?”
沈嬷嬷笑着道:“是四五天前搬来的,说是南方人,这几日一直在搬东西。”
说话间,那院子里出来个妇人,抬头见顾云锦打量马车,她含笑点头算作招呼。
顾云锦回了一礼。
那妇人跟身边的婆子说了两句,走过来,道:“姑娘安好。我是刚搬来的,这几天动静大,给左右邻居添麻烦了。原想着安顿好了再拜访,今日正巧遇见,先来打个招呼。”
“夫人客气了。”顾云锦应道。
吴氏出来,见了新邻居,请她入内一坐。
妇人没有推托,跟着进了小院。
“我那院子是刚买下的,那户主跟我说过,你们一院子都是女眷,我就想着要来拜访了,”妇人柔声道,“不瞒你们说,我那院子里也没个当家的,就我带着丫鬟婆子住。”
妇人自称婆家姓贾,她入京是来治病的。
“旧疾了,常年吃药,也没多少起色,”贾妇人摇头道,“去年儿子娶亲,我操持下来,越发觉得身子遭不住,想着过一两年女儿也要嫁,下定决心要调养调养,干脆把家里事情都丢给儿媳,自个儿进京来了。
请的是退下来的太医,前几年也是运气,他遇了些麻烦,是我们老爷帮了把,他念着旧情,答应替我看诊。
只是这病情不是一两副药的事儿,就干脆住下了。”
吴氏爽利人,两家既是邻居,又同时女眷独自过活,不由生了几分亲切。
徐氏听见院子里动静,撩了帘子出来,见了陌生人,一时不明对方身份,只浅浅笑了笑。
吴氏与她介绍了一番。
贾妇人打量着徐氏,犹豫着道:“别介意我说话直,你的身体也不好吧?下回也让太医瞧瞧?”
话语之中的关切不见虚假,徐氏没有拂了对方面子,推辞几句,就应下了。
顾云锦站在一旁,悄悄观察贾妇人,直到吴氏送了贾妇人离开,她都没有收回视线。
从前她不爱到北三胡同里来,自然也不清楚徐家小院边上有没有搬来过这么一个邻居。
她只是想着,那贾妇人很是热情,热情得让顾云锦觉得,不用一月半月,两家就要成莫逆之交了。
不过,贾妇人五官亲和,她的热情也不叫人反感,反而很是亲切。
尤其是对方提及的太医……
顾云锦看向徐氏,徐氏的病情算不得厉害,就是拖久长久,以前换了那么多大夫都没有起色,若能有经验丰富的太医调理,往后就不用受那么多罪了。
顾云锦不想让徐氏再受罪了。
第四十二章 愧疚
从前世算,顾云锦年纪轻轻在岭北闭眼时,徐氏依旧在京里活着,可顾云锦清楚,徐氏过得并不好。
顾云锦被杨家送出京城那会儿,徐氏的身体就极差,整日里卧病在床,一月里有二十几天都咳嗽、惊梦,长久下来,夜里睡不好,白天醒不了,日子辛苦极了。
反倒是顾云锦,在岭北苦是苦了些,但病故的时候还算走得畅快,没有经历太久的反复和折腾。
用她自己的话说,早死早投胎,利索多了。
那个秋天,吴氏想法子给顾云锦捎了信,信上叹息过徐氏的病情。
家里的钱没少花,大夫一个个换,连侍郎府里,徐砚要名声要脸面,不肯叫人说苛待长姐,背着闵老太太和杨氏,也悄悄给北三胡同送过银子和药材,介绍过好大夫,但依旧没用。
顾云锦彼时躺在病床上,对继母与嫂嫂早已解开心结,自个儿尝了回做病人的滋味,想到徐氏比她还惨,对继母的同情和愧疚就更添一分。
忆起那些,顾云锦扶着徐氏的手,走到院子里的石桌边,让翠竹在石凳上垫了软垫后,让徐氏坐下:“今儿个日头不错,晒得也暖和。”
闻言,徐氏弯着眼笑了,道:“云锦也坐会儿。”
顾云锦应了。
落了座,沈嬷嬷把折元宝的锡箔一叠叠取出来,等吴氏送了客回来,院子里已经折了小半盆子了。
顾云锦一面折着,一面想着徐氏的病情。
她的长辈缘很浅。
父母早亡,祖父也战死了,祖母对他们这一房淡淡的,她与其他叔伯婶娘们也不亲,等搬离了镇北将军府,就更加疏远了。
徐家那儿,连徐氏都讨不到好,何况顾云锦?
等嫁去了杨家,在里头见识了冷暖,对长辈们哪里还有敬重和亲近?
她嫡亲的外祖苏家,远在江南,即便是血亲,长久不走动,对他们实在记不起多少来了。
这么一算,她便是有一腔孝顺的心,也没有能让她孝顺的人。
等顾云锦想明白徐氏的好,她已经帮不了徐氏了。
这一辈子,她依旧还是亲缘浅薄,但好在还有徐氏。
若贾妇人请的太医能治好徐氏,就真是太好了,哪怕是不能根治,也好过日日折腾,每一日都痛苦。
“太太,”顾云锦轻声唤徐氏,“下回那贾家大娘请太医,您让他仔细瞧瞧吧。”
刚才徐氏见贾妇人亲切,自然顺着没有拒绝,现在听顾云锦说,她笑道:“我身体还好,也一直在吃药,不算大毛病,虽说是邻居,但总归不熟,人家客气,我们不好厚着脸麻烦她。”
顾云锦丝毫不意外徐氏会这么说,徐氏性格温和,不肯叨唠人。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她家里人不在京中,平时指不定有不方便的地方,我们能帮的帮一些,算是有来有往,”顾云锦宽解徐氏,怕她答得随意,又扭头跟吴氏道,“嫂嫂,这事儿就拜托你了,看病可比脸皮要紧。”
吴氏性子爽直,帮着劝道:“云锦说得在理,太太您怕麻烦,我不怕,再说那大娘看着就是热心人,我们不承她的人情,人家说不定以为我们不喜欢她这个新邻居呢,到时候我跟她说去。”
徐氏拗不过她们两人,心里也暖暖的,她知道儿媳素来孝顺,继女这一月里的改变让她受宠若惊,想到前两天捎回来的纸,她眼眶微微发热,问道:“府里真的应下了清明时把母亲的东西送来胡同里供奉?我在这儿摆,不太合适吧?”
顾云锦笑了起来:“做子女的祭祀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没什么不合适的。如今外头都说徐家不好,他们想方设法求名声,不会反悔的。您母亲五十整寿,不单是咱们这儿,侍郎府里也要大摆。这些香火原本就该老太太受的,从前是亏待了,现在不敢了。”
徐氏的眼睛一片湿润。
她记得很清楚,她出嫁之前的每一次祭祖,石氏都是受冷落的。
明明是母亲该得的,却从未享受过,徐氏争取过,但她在闵老太太手中没讨到半分好处。
时隔多年,徐氏也没别的念想了,就希望石氏的牌位能好好受供奉,现在,总算能翻身了。
喑哑着声,徐氏道:“云锦,谢谢。”
顾云锦吸了吸鼻尖,她其实受不起这声“谢谢”,她对徐氏有太多的愧疚,曾经年幼不懂事时说过的话,哪怕徐氏从不跟她计较,她也清楚那些很伤人。
等用午饭的时候,折好的元宝已经装了好几袋元宝袋了。
午后徐氏要小睡,顾云锦跟吴氏说要出门一趟。
之前当着徐氏的面,吴氏也没仔细问,这会儿得了空,她低声道:“你让人捎了信回来,我有些云里雾里的,怎么突然间他们就想起这一茬了?”
顾云锦正好跟吴氏通个气,道:“我跟大舅娘说是太太想要祭祀石氏老太太,前几日舅舅让人参了,为了他,老太太想不答应都不行,回头你去府里拿东西的时候,别说漏嘴。
我再跟嫂嫂交个底,图的也不是把一两样东西拿来供着,是要让老太太把石氏老太太留下的东西都吐出来,那些本就该是我们太太的,她扣下算哪门子事情?”
吴氏挑眉,她赞成顾云锦的想法,一是一、二是二,闵老太太做人忒不地道了,只是,这并不容易。
“太太出阁时没给,以前石家来人讨时也没给,现在她肯吐出来?”吴氏沉吟,“闵老太太那人,怕是宁愿砸了烧了,都不肯给太太的。”
顾云锦的笑容添了几分狡黠,附耳与吴氏道:“我要揪她身边人的把柄嘞,已经有些眉目了,不怕她不吐。”
“你有主意就好,”吴氏说完,想了想,还是关照了一句,“要帮忙只管跟我说,不管如何,哪怕事情做不成,你也要顾好了自己。”
顾云锦咯咯笑了:“不怕惹恼她,大不了我收拾东西搬回北三胡同来,她还能吃了我不成?话又说回来,她现在就算气死了,都不敢让我搬出侍郎府。”
姑嫂两人嘀咕了一通,顾云锦带着两个丫鬟出了门,只可惜又问了两家当铺都没问出个结果来,让她不由叹了声气。
第四十三章 春雷
顾云锦低着头,抬手摆弄着帷帽。
接连碰壁之后,她突然发现,之前是她想简单了。
当铺做生意有他们的规矩,客人拿了东西来典当,无论是不是死当,铺子里都不会轻易透露给其他人。
真是死当了,将来往外头卖,寻常也不会提及原主身份,除非那东西有来头,作为谈资和噱头,给货色加价的。
这几家当铺都是京中数得上号的,背后多有权贵,做事得体就好,不会做坏自家口碑的事情。
顾云锦照着从前的想法,认为当初念夏能打听出来,现在一样可以,可她却是忘了,彼时石瑛和杨昔豫那相好大打出手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又牵扯了宅子到底是谁出的钱、侍郎府老太太教人无方让丫鬟监守自盗还是体恤身边人送了不少好东西,这些茶余饭后的热闹足足在京中传了小一个月。
真真可以算得上满街都是看戏的了。
那时候的顾云锦也不仅仅是顾云锦,她是杨昔豫的嫡妻。
杨家关心银子来路,她让人查也无可厚非,大小有几家铺子行了方便,给了念夏些信息。
而现在,京中还未上演那场闹剧,顾云锦只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她出入铺子戴着帷帽,连真实的身份都不能跟朝奉、司理讲,人家自然就不肯开口了。
顾云锦咬着下唇,眼前分明看到了石瑛的小辫子在甩动,她却没法抓,不能连根拔起来,这感觉可真不好。
尤其是她眼下掌握的信息不够多。
她还不清楚那只点翠的簪子到底在哪家铺子里,又是哪位朝奉掌眼收下的,若能确定了,她哪怕是设计拉拢也算条路子不是?
真的无计可施了,顾云锦还能跟杨氏做个买卖。
杨氏和闵老太太这对婆媳不交心,能断了石瑛这条臂膀,让老太太吃哑巴亏还不能寻自个儿麻烦,杨氏指不定比她还积极呢。
不过,那是退路里的退路,顾云锦轻易不想要杨氏这位同盟。
请神容易送神难,杨氏这会儿不防备她,她掀自己的老底,就太亏了。
一时没有进展,顾云锦也不想病急乱投医,便先回了北三胡同,反正她折元宝要好几日,之后要留在小院里住上几天,等祭祀了清明后再回侍郎府。
没在闵老太太和杨氏的眼皮子底下,她出入总归方便些。
傍晚时,顾云锦回侍郎府了,吴氏怕天黑了不好走,就没有留饭。
不疾不徐走到青柳胡同口,顾云锦顿住脚步,低声与两个丫鬟道:“今日事情,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
念夏向来是顾云锦说什么就听什么,抚冬以为她说的是去当铺的事儿,刚要点头,看着顾云锦的帷帽,一下子就悟了。
最不能说的是窄巷里的事情吧。
掀帷帽不是好听的,甭管有没有掀开,也别管对方是地痞无赖还是程晋之、蒋慕渊这种世家子弟,流言可不讲道理,三人成虎,抚冬是懂的。
顾云锦见她们两人机灵,就放下了心。
入了府,顾云锦刚进二门,就被杨氏交代的人请到了清雨堂。
屋里刚摆桌,杨氏唤人打水来给顾云锦擦手,一脸关切道:“大姑姐挑好东西了吗?”
顾云锦擦干了手,指尖挑了点香膏,道:“我们太太大哭了一场。”
一听这话,杨氏的眼皮子跳了跳,偏偏此刻徐砚从外头进来,似是听见了顾云锦说的话,让她半边脑门子都胀了。
“大姐怎么哭了?”徐砚道。
顾云锦唤了声“舅舅”,叹息一声,道:“她说,她只想着争取一回,能不能成,心里也没底,没想到老太太答应了。
不仅是北三胡同里,连侍郎府都要大办,她从前都没敢痴心妄想过,毕竟从她记事起,每回祭祖,石氏老太太的都冷清。
她没嫁人时,还有她给她亲娘的牌位磕头,等她嫁了,连个磕头的人都没了。”
这一番话,顾云锦不算诓徐砚和杨氏的,徐氏虽未仔细说,但只言片语是漏出来过的,从前顾云锦也听沈嬷嬷和翠竹提起过,彼时她心里有疙瘩,听了这些没想徐氏可不可怜,只觉得“继母这个身份就是这么可恶”。
徐砚却被顾云锦说得羞愧不已,咳嗽几声掩饰尴尬。
他念过很多书,懂很多规矩礼数,平心而论,徐砚知道闵老太太做的事情并不对。
可他也不是那等一板一眼的迂腐之人,他明知是错的,却不会为了早早亡故的石氏去和闵老太太起冲突,闵老太太毕竟是他的亲娘,连徐老太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他才不去扎母亲的心。
只是,粉饰太平是一码事儿,被顾云锦直截了当地摊开来说了又是另一码事儿。
他不能信口雌黄为闵老太太开脱,但被晚辈堵得无言以对,徐砚还是伤颜面的。
顾云锦看在眼中,见好就收,转头与杨氏道:“太太精神不大好,还没定下挑什么东西送过去,说是要再等两日,让她琢磨琢磨明白。”
杨氏颔首:“还有几天呢,不着急的。”
顾云锦道了谢,又问徐砚:“舅舅,王大人那儿有说什么吗?”
提及王甫安,徐砚的眼底满是阴郁:“不提他。”
顾云锦明白了,徐砚和王甫安是说崩了,徐令意和王琅的婚事十有八九黄了,等消息传去轻风苑里,魏氏怕是冲过来撕了徐令婕的心都有了。
和前世相比,抛开顾云锦自己不愿意和杨昔豫有瓜葛,连徐令意的前路都要改了。
顾云锦深吸了一口气,这说明,她的人生,也会大不同了。
翌日下午,顾云锦坐在石凳上折元宝,有人轻轻拍了院门,沈嬷嬷去看了,引着贾妇人来了。
贾妇人手中提着食盒,笑道:“我那儿可算是收拾妥了,就备了些点心,给胡同里的邻居们都送了些,认个门。我初来京城,不知道哪家的东西好,只听说了素香楼的名号,也不晓得合不合你们口味。”
吴氏笑了起来:“大娘客气了,不瞒你说,我这个小姑子是最最喜欢素香楼的。”
贾妇人喜上眉梢。
顾云锦接了食盒,乖巧道谢,起身走到井边的水桶边洗手,站起身掏出帕子,才发现贾妇人跟过来了。
贾妇人依旧笑眯眯的:“姑娘想打听的东西就在德隆典当行。”
轻飘飘的一句话,顾云锦却觉得跟春雷一般响亮。
第四十四章 妙人
这话说得突然,顾云锦初初一听有些愣,但很快就稳了心神。
贾妇人初来乍到,这两天忙着搬家整理院子,按说不该知道顾云锦在做什么。
顾云锦抬眸看过去,怕对方是诓她的,把话又丢了回去:“我打听的东西?我不太明白大娘的意思。”
贾妇人笑容不变,似是瞧出顾云锦的防备,她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说穿了:“点翠镶红珊瑚的蝴蝶簪子。”
下意识的,顾云锦收紧了手中的帕子。
她走了几家当铺,对他们做生意的规矩多少了解些,不仅是不透露出手典当之人的身份,上门来问询的人的信息也不会挂在嘴边。
再说了,顾云锦没有在哪家当铺里表露过身份,就算贾妇人走通了门路晓得有姑娘家打听簪子,也不会知道姓甚名谁。
可偏偏,贾妇人什么都知道。
一个外乡来的商贾妇人,岂能轻易从德隆典当行里问出话来?
而贾妇人如此自信,顾云锦便省下了打马虎眼的心,道:“那大娘可知道,是谁把簪子当去了德隆,当了多少银子,东西能不能赎买回来,当票又能不能拿给我看?”
一连几个问题,半点不带停歇,贾妇人很喜欢顾云锦这直来直往、不拐弯抹角的性子,道:“死当了三十两,姑娘要看当票,也有门路。”
顾云锦讶异,倒不是为了贾妇人口中的门路,而是价格。
一等丫鬟一个月的月俸是一两半,添上各种赏银,石瑛一年里拿到手的银子差不多二十两,这是数得清的,以顾云锦对石瑛的了解,这笔银子几乎都落到了石瑛爹娘的手中,她自个儿留不了多少。
监守自盗来的三十两,不会被爹娘拿走,对石瑛而言,已然是巨资了。
从前她买下的那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听说里头那雕栏窗棂,不比富商家逊色,地契上写着五十五两,顾云锦粗粗一算,石瑛靠典当石氏的嫁妆,差不多就存下了一辈子过活的钱了。
只是,石瑛能满意这价格,但对上好的点翠簪子来说,未免太便宜了。
贾妇人看出顾云锦的疑惑,解释道:“是个姑娘去当的,她不说东西来历,只在当票上按个手印,报的名字也不知是真是假,德隆的朝奉怕簪子来路不正,就没肯出好价。”
顾云锦点了点头。
典东西就是这样,石瑛急着出手,去哪家当铺都要被问,这簪子又打眼,哪怕德隆压价,她也只能当了。
顾云锦不担心石瑛留了什么名字,只要那手印是她的,到了闵老太太跟前,她就赖不过去。
贾妇人又道:“簪子还在德隆,姑娘可以赎买。”
赎是肯定要赎的,没道理让石氏老太太的东西留在当铺之中。
“大娘,不瞒你说,我没那么多银子,我一会儿跟我嫂嫂商量下,等她凑一凑。”顾云锦说道。
至于这银子最后由谁来出,她们北三胡同是绝对不掏口袋的,顾云锦肯定要跟闵老太太和杨氏讨,而重脸面的老太太会不会从石瑛手里再追回来,那是她仙鹤堂的事情了。
贾妇人见她坦言囊中羞涩,便道:“府上若是凑不够,姑娘就别跟我客气,我那儿还有些能动的。”
顾云锦弯着眼笑了。
她已经不意外贾妇人的热情了。
能让德隆典当行开口,能拿到当票,这位妇人又怎么会是普通的商家妇?
贾妇人的背后定然是有那么一个人,那人知道顾云锦在找簪子,让贾妇人出面来助她一把。
那人若是好心,顾云锦自是感激,若是存了歹意,贾妇人搬到了顾家边上,两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顾云锦也没法子解决了。
与其瞻前顾后、犹犹豫豫,不如弄明白对方来意。
顾云锦扶住贾妇人的胳膊,沉声道:“大娘,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哪一位贵人出手帮我的,您给我交个底,我以后也好谢谢他。”
贾妇人扑哧笑出了声,扬着唇角道:“别人都讲究看破不说破,姑娘倒是与众不同,想到什么就问我什么了。”
顾云锦莞尔。
“不是我故意瞒着姑娘,人家没交代我说穿,我可不敢多那个嘴,”贾妇人安抚一般拍了拍顾云锦的手背,道,“姑娘只需信我,那人没有害姑娘的心思,你只管放心。下回方便时我再问问,他要是应了,我就把他的身份告诉姑娘。”
贾妇人语气坚定,顾云锦追问也问不出结果来,干脆道:“既然是好心人,我也不拿乔,承了他的情,大娘再帮我打听几样东西,要是找出来了,我都要赎回来的。”
贾妇人哈哈大笑起来,她越发觉得顾云锦这姑娘有意思,在不知对方身份时,能“得寸进尺”、占便宜得这么坦荡还半点不让人反感,也是个妙人儿了。
“姑娘只管说,我肯定办好。”贾妇人打包票道。
顾云锦把库房里少了的那几样东西都告诉了贾妇人。
贾妇人一一记下。
院子里还要继续折元宝,贾妇人没有叨唠太久就先告辞了。
吴氏笑盈盈问顾云锦道:“你刚和大娘说什么呀,我看你们说得起劲,很是投缘。”
顾云锦眼珠子一转,道:“我跟她说京城里哪家铺子的点心好吃,下回大娘再给邻居们送东西,就不会挑错了。”
徐氏笑得直摇头。
吴氏啐她:“得了便宜还卖乖,明明最喜欢素香楼,还非说人家大娘挑错了。”
顾云锦不贫嘴,只跟着笑。
不管如何,事情都柳暗花明了,顾云锦放心许多,只等着贾妇人那儿有信儿了,就能继续往下走。
而那位暗处的好心人,他能让德隆典当行松口,即便不是东家,在东家跟前也有几分面子。
傍晚回了侍郎府,顾云锦悄悄吩咐抚冬道:“去打听打听德隆典当行是哪家的买卖,要不经意些,别让人又往别处说。”
京城各种生意,后院的姑娘们多数不上心,但前院的老爷们,多少会掂量些,尤其是徐家这种从商贾爬上来的,仆从们也会听说些。
抚冬的爹娘亦是府里当差的,在徐家做了小二十年了,自有相熟的,论打探消息,她比念夏合适多了。
第四十五章 骂她
北三胡同里从四月初三开始摆供桌,比侍郎府里要早两日。
初二大清早,顾云锦就随着杨氏去了仙鹤堂。
杨氏清楚,今天就要把送去北三胡同的东西定下来了,闵老太太答应归答应,真从库房里搬东西,少不得又要拐弯抹角地骂骂咧咧的,刺得耳朵疼,因而她想赶个早,趁着徐老太爷还在就办妥了。
当着老太爷的面,闵老太太大抵能收敛些。
顾云锦也是这个心思,她半点不想挨骂,有靠山自然要寻靠山的。
果不其然,仙鹤堂里正用早饭,闵老太太见她们进来,一张脸就拉得老长。
“什么事儿这么急?”闵老太太冷声道,“老婆子吃口饭的工夫,都等不及了?”
顾云锦眨巴眨巴眼睛,没吭声。
杨氏脸上陪着笑,也不搭腔,却是暗暗腹诽,若顾云锦着急,就不会拖到临出府的时候了。
这几日杨氏也问了顾云锦几回,每一次的答案都是徐氏没想好,她也只好作罢。
闵老太太放缓了动作,故意晾着她们。
徐老太爷先用完了,漱了口,道:“云锦是一会儿回北三胡同去吧?都收拾好了吗?”
顾云锦颔首,道:“明日就摆供桌了,抚冬在兰苑里收拾行李,我们太太挑好了,我来问老太太‘借’石氏老太太的嫁妆。”
分明是石氏留下来的,却用上了一个“借”字,其中讥讽味道喷涌而出,丝毫没有掩饰。
闵老太太冷哼着要训顾云锦。
徐老太爷扫了闵老太太一眼,止住了她的话,缓缓道:“她挑了什么?”
“百子戏春五彩象鼻大花瓶、观音送子的紫檀根雕、金玉满堂的刺绣插屏。”顾云锦道。
三样东西,顾云锦说得一脸坦荡,语调没有半点起伏,听的人却面色各异。
这几样都带着多子多福的意思,添在嫁妆里,跟撒床的桂圆花生一个样,祈祷石氏能早日给婆家开枝散叶、承继香火。
徐老太爷听了,脑海里都是产后失血而亡的石氏的身影,毕竟夫妻一场,石氏又是生孩子的时候没的,此刻想来颇为唏嘘。
闵老太太却是连鼻子都气歪了,徐氏这是靠几样东西在骂她嘞。
石氏作为原配妻子,徐砚、徐驰却从没给她的牌位磕过头,徐家明明有后,石氏在地底下却过得跟断了香火似的。
咬紧了后槽牙,闵老太太恶狠狠地想,徐慧性子素来软和,做不出拐着弯来骂继母的事情,这三样东西,怕是吴氏和顾云锦挑的。
顾云锦才不管他们怎么想呢,她连杨氏又是诧异又是忍笑又是暗爽的表情都不管。
闵老太太强压着心头的火,道:“都是大件,明明早几日就清点了库房,怎么到现在才定下?这么拖沓!”
顾云锦幽幽叹了声气,语气悲切:“石氏老太太的嫁妆一直都是您收着,我们太太从小到大没见过几眼,什么都稀罕、什么都想供,这才犹豫来犹豫去的,舍不得呢。”
这话等于是把闵老太太霸占石氏嫁妆给直直说出来了,哪怕没有用重词,也没给闵老太太留半点颜面。
闵老太太拍着桌子要发作,徐老太爷重重咳嗽一声,唬得老太太只能忍下。
徐老太爷被顾云锦几句话说得心酸了,这会儿满脑子都是石氏从前温和柔顺的样子,和徐慧幼时乖巧的模样,哪怕父女之间并不贴心,徐慧也在他跟前养了二十几年,远比其他人家的女儿们久多了。
其中因由,不细想时也就算了,全涌在心头上,他也明白徐慧的委屈。
不过是几样死物,能让徐慧高兴些,别说是搬去摆两天,不还回来又算得了什么。
“既然挑好了,就赶紧送过去,别耽搁了要紧事。”徐老太爷一锤定音,也不跟闵老太太多说废话,起身走了。
顾云锦看着老太爷的背影,目光沉沉。
别看徐老太爷这会儿为徐氏说话,等转过头去,那股子情绪下去了,再叫闵老太太说上几句,念头恐怕又要变了。
若不然,石氏的嫁妆能在闵老太太手里扣了几十年吗?
屋里没有徐老太爷压阵,眼看着闵老太太的火气一阵一阵窜上来,杨氏一个激灵,忙道:“我这就去安排车马人手。”
杨氏说完就溜,顾云锦依样画葫芦,笑眯眯冲石瑛努了努嘴,脚下抹油往库房去。
稍等了会儿,石瑛绷着脸过来,一言不发开了库房。
邵嬷嬷指挥着粗壮的婆子搬东西,杨氏拉着顾云锦推开几步,低声问道:“这些真是大姑姐挑的?”
“是啊。”顾云锦道。
杨氏讪讪:“大姑姐的性子变了,从前她不会这么大胆的,百子戏春、金玉满堂、观音送子,这不都在骂老太太嘛,难怪老太太刚才气坏了。”
眼底笑意一闪而过,顾云锦撇嘴,道:“哪儿的话呀,我们太太不是那些的人,这些都是求个好兆头的,老太太自个儿想岔了。
不瞒舅娘,我哥哥送了家书来,说是年底有机会能回京一趟,我们太太高兴,想跟祖宗大人们求一求,等哥哥回来了,嫂嫂能早些给他添子嗣。
太太身体不好,不能去灵验的道观庙宇里拜,只好求自家祖宗们了。”
杨氏凝着顾云锦的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道理很像那么一回事,可她怎么听来听去就听出一个意思来——人看是人、鬼看似鬼,闵老太太就是那个鬼,她心虚了自个儿生闷气。
这么一想,杨氏觉得她也成了鬼,把顾云锦简单的几句话听出了千层万层意思。
见顾云锦面色如常,杨氏也不由认为自己想多了,只是个心中不忿就随意罚丫鬟打婆子出气的小丫头片子,哪里会一处两处寻口上便宜?
顾云锦仔细看仆妇搬东西,怕她们手上不小心,磕磕碰碰了。
杨氏又问了几句家常,顾云锦一本正经地跟对方胡说八道,反正她扯谎也是面不红心不跳的,脸皮子厚,天生占便宜。
这些全是她和吴氏挑的,就是骂闵老太太的,老太太气急了又拿她没办法,多叫人舒坦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