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黄昏惊变(二)
恭亲王磕头,“还请皇太后,皇上节哀!”桂良也连忙说道,“太后,这不是伤心的时候,还是办正事儿要紧!”
“先帝刚刚驾崩,就有人胆敢来行刺本宫,若非本宫金蝉脱壳,怕是此生不能和皇帝再相见!”皇太后终于收了泪,站在皇帝身边,神色冷然,“这是本宫的懿旨,更有大行皇帝御赐同道堂印玺!杜翰?你还有何话可说?”杜翰不敢说什么,只能是低头称不敢,“恭亲王,你宣诏!”
恭亲王他把手里的那片子扬了一下:“你们听仔细了,奉旨:将载垣、端华、肃顺革去爵职,拿交宗人府。”
旨意先声夺人,端华一听郑亲王的爵位革掉,失去护符,这一下送到宗人府拷问治罪,可有得苦头吃了!一想到此,心胆俱裂,“叭哒”一声,把个八千两银子买的,通体碧绿的翡翠鼻烟壶,从手里滑落,打碎在地上。
“拿下!”
载垣不敢作声,端华却叫了起来:“这是乱命……。”
一句话未完,恭王大声喝道:“给我拿!”
说到“拿”字,已有侍卫奔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揪住了载垣和端华,同时把他们的暖帽从头上摘了下来。
“岂有此理!混帐!你们敢这个样子对待国家大臣?”载垣高声大骂。
“拿下拿下!”小皇帝也激动了起来,这会子他早就把肃顺和端华载垣等人视作一伙,见到这几个人倒霉,忍不住就高声叫了起来,“给我拉下去杀了!”
皇太后也此时不知道皇帝如何这样生气,小皇帝附在皇太后耳边说起了在密云肃顺等几个人逼宫索要印玺的架势,皇太后冷哼一声,“目无君上,斩了是便宜了他,先押到宗人府去,等候发落!”
“送宗人府!”恭王说了这一句,两个人被侍卫连忙拉出去。等一出隆宗门,但见远处鸡飞狗跳般乱成一片,顾命大臣入朝的舆夫仆从,都让守卫宫门的护军驱散,这面载垣和端华还在大声吆喝:“轿子呢?轿子!”养心门的侍卫没有一个答腔,推推拉拉地把他们架弄到宗人府去了。
“奉旨: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退出军机。应得之咎,派恭亲王会同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
等宣完旨,个个面如土色。比较还是穆荫和景寿镇静些,一起说了句:“臣遵旨。”然后大家都磕了头,站了起来,垂头丧气地退了出去。
“梓宫随行的肃顺如何处理?还请太后示下。”恭亲王说道。
“本宫已经让武云迪待命,恭亲王你去安排一番,”皇太后帮着皇帝擦拭了眼泪,见到殿内众臣似乎有惶恐之意,又多说了几句,“肃顺等一干人藐视君上,欺凌皇帝,在密云居然敢索要大行皇帝赐给皇帝玉印!又派人行刺本宫,罪大恶极,人神共愤,故本宫和皇上,”小皇帝连忙点头,“两宫同心,要灭此獠,除此八人之外,其余人等既往不咎,皇上新登基,元始更新,政事要托付你们了。”
“臣等遵旨。”
“你们跪安吧,恭亲王,肃顺不可逃脱,梓宫更不能出差错,别的事,你再递牌子进来商量吧!”
恭王现任要处置的是如何传旨捉拿肃顺?依照他们商定的计划,这应该由文祥去办,为了郑重起见,明知文祥是个极妥当的人,他仍旧把他拉到一边,在把那道派睿亲王仁寿和醇郡王奕澴拿问肃顺的谕旨递过去时,特别告诫:“肃六扈从梓宫,别激出事来!咱们可就不好交代了。我怕老七办不了这件大事。”
“七爷不至于连这一个都办不了,还有武云迪已经候着了,必然无事”文祥很沉着地答道:“等我来筹划一下。”
“对。不过,可也要快。”恭王又说,“我先陪他们到内阁去谈谈,回头就回翔凤胡同。你这里的事儿一完,马上就来。”
于是恭王陪着桂良他们到太和门侧的大学士直庐,文祥仍回军机处。解任的军机大臣都已回家,闭门待罪,整个枢廷,只剩下文祥一个人维系政统,由于这一份体认,使他顿感双肩沉重,似觉不胜负荷。同时想到声势煊赫的王公大臣,片刻之间,荣辱之判何止霄壤?宦海中的惊涛骇浪,也着实令人望而生畏。
正这样感慨不绝时,朱学勤已迎了上来,他是以值班军机章京的资格留在这里的。此刻人逢喜事精神爽,脸上挂着矜持的微笑,但一见文祥的脸色沉毅,不知出了什么意外,笑容顿敛,只悄悄跟着他进了里屋。
二十、黄昏惊变(三)
“唉!”文祥叹口气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朱学勤不知他是为谁感叹?不便答话,只问:“到密云传旨派谁去?”
文祥说:“自然武云迪。”
“修伯,你用恭王的名义,写封信给醇王,把今天的事,扼要叙一叙。连同这道上谕,一起加封寄了去。”
朱学勤照他的嘱咐办妥,另外又取了一个军机处的印封,套任外面,一起送了进来,文祥过了目,随即交了给武云迪。
“武大人,这里到密云,最快什么时候可到?”
“马好的话,三更天可到。”
“你骑了我的那匹‘菊花青’去。三更天一定得到。”文祥又问,“密云地方你熟不熟?”
“去过几回,不算陌生。”
“好!七王爷住在东大街仁义老店。一到密云,就去叫七王爷的房门,当面把这封信送了,等了七王爷的消息,即刻发动。”
“喳!”武云迪响亮地答应着。
“我再告诉你,”一向一团蔼然之气的文祥,此时脸上浮现了肃杀的秋霜:“这一趟差使不难,你要办砸了,提脑袋去见皇太后!记住,谨慎保密!”
武云迪神色懔然地称是,当着文祥的面,把那个厚厚的大印封,贴胸藏好,请安辞去。匆匆回到东城步兵统领衙门,从槽头上把文祥那匹蒙古亲王所赠的“菊花青”牵了出来,又从八旗护军营挑了几十名自己的老属下到文案上领了兵部所发,留存备用的火牌,上马往北,一直出了德胜门。
这时天还未黑,几十余骑怒马,奔驰如飞,正好是三更时分,到了离京城一百里的密云县南门。大行皇帝的梓宫正行到这里,城乡内外,警卫森严,武云迪叫开了城门,验过火牌,驱马直入,到了十字路口,一折往右,便是东大街,找着了醇王所住的客店。
客店的大门是整夜不关的,现在有亲贵大臣在打公馆,更有轮班的守卫,武云迪赫赫前来,早就已然惊动了店家,等刚下了马,要进店时,便有人喝道:“站住!”
于是武云迪便站住,等那名蓝翎侍卫,带着两名掮着白蜡杆子的护军到了面前,他才喘着气说:“兵部驿递,有六百里加紧的‘廷寄’,旨意面递七王爷!”
“七王爷还得有会儿才能起身,你等着吧!”那侍卫往里面努一努嘴,“屋里有酸菜白肉、火烧、滚烫的小米粥,也还有烧刀子,先弄一顿儿!”
武云迪摇头,“等不得,速速叫醒七王爷,迟者有变!”
蓝翎侍卫有些狐疑,却也马上转身进店,过了班会,匆匆奔了出来,招一招手把武云迪带到西跨院,只见醇王披着一件黑布棉袍,未扣纽扣,只拿根带子在腰里一束,站在西风凛冽的阶沿上等。
武云迪抢上两步,到灯光亮处行礼:“武云迪给七王爷请安。”
醇王心里有数,武云迪必然是京师派来的专差,这时候来不及叙亲戚之情,只是公事公办,便说:“进屋来!”又对蓝翎侍卫说,“你把瑞大人去请来。”
武云迪跟着醇王进了屋子,从怀里掏出那个已有汗水渗润的印封,双手递了上去,同时轻声说道:“这是旨意!”
醇王不暇答话,拆开印封,先看恭王具名的信,再看谕旨,心里一阵阵兴奋,这一天终于到了!曹毓瑛给他安排的好差使毕竟来了!非得漂漂亮亮的露一手不可。
按捺住心头的激动,他平静地问武云迪:“你刚才到了这里,是怎么跟外面说的?”
“卑职只说,有六百里加紧的‘廷寄’,要即刻面递七王爷。”
醇王放心了,京里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丝毫不曾泄漏,不由得夸一声:“好小子!会当差,将来前途无量!”
“没想到皇太后原来没死!”原本在密云为了肃顺的行为大为光火的醇王一扫心中阴霾,“如此一来,肃顺必死无疑,对着太后干,也不称称自己几两!”
这时候,在醇王屋中,瑞常深夜奉召,依然穿了袍褂来见,摒除仆从,只留下武云迪一人,醇王一言不发,先把京里来的文件,递给他看。这原在瑞常意料之中,只想不到发动得如此之快!虽然拿问肃顺,钦命睿醇两王办理,但身为行在步军统领,此行护跸的责任,大部分落在自己双肩,出了乱子,难逃严谴,因此他的沉重的表情,与醇王的踌躇满志,跃跃然将作快意之事,大异其趣。
二十、黄昏惊变(四)
“芝山!”醇王叫着他的别号问道:“你看如何着手?”
“王爷!事出仓卒,错不得一步。”
“那自然。”
瑞常拉一拉椅子,移近了烛火,把头凑过去说:“你看他会奉诏吗?”
“这可说不定了。不过,他就是不奉诏,难道还敢有什么举动吗?不敢,”醇王极有信心地说,“我料他不敢。”瑞常把个头摇个不停:“不然,不然!”他说,“象他如此跋扈的人,自然也想到结怨甚深,身边岂能没有一两百个死士?”
听得这话,把醇王吓一跳,满怀高兴,大打折扣,怔怔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此事须从长计议。”瑞常又说,“我陪王爷去见了睿王再说。”
这个建议,未能为醇王接受,他认为当夜就须“传旨”,为时无多,无法从容筹议,不如在这里商量好了办法,再通知睿王一起行动,比较简捷妥当。
瑞常想想这话也不错,于是为他先分析警卫配备的形势,他说他的兵力,只担任护卫跸路的责任,都在外围,根本没有用处,而肃顺依旧兼着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的差使,上三旗的侍卫,三分之一归他指挥,如果急切一拚,后果不堪设想。
“所好的,正黄旗的侍卫,大都在芦殿护卫梓宫。他身边的人不多。”瑞常又说,“就怕他蓄养着死士。”
说道“死士”,醇王又皱眉了:“这个人刻薄寡恩,不见得会有肯替他出死力的人。就算有,也不至于寸步不离左右。
咱们不必三心两意,趁早动手吧!”
“就动手也得布置一下。得派亲信矫健的人,这个,”瑞常徐徐说道:“我看四额驸那里的人最好。”
“对!”醇王对这个主意,非常欣赏,“咱们就借四额驸的人。”
四额驸德穆楚克扎布,新补了上虞备用处的差使,这个衙门又称粘竿处,那里的侍卫,上树下水,甚么地方都得去,所以都挑年轻机警,身手活跃的上三旗子弟充任,用他们去对付肃顺身边可能有的“死士”,比较最妥当。这一层就算说定了。
再商量下去,很快地都有了结论,外围警戒归瑞常负责,进房抓人是醇王带着武云迪亲自出马,睿王年纪大了,只请他在外面摆个样子。
“事不宜迟,上睿王那里去吧!”醇王说了这一句,叫进听差来,伺候着换上袍褂,与瑞常还有武云迪一起到了睿王那里。
睿王和醇王住在一家客店,只不过隔了一个院子,叫开了门,密谈经过,睿王觉得谕旨上是自己在先,论爵位又是亲王,恭王和文祥却把密旨寄给醇王,心中不快,所以拱拱手说道:“这么个大案子,自然是请七叔作主。”
醇王还未开口,瑞常听出话风不妙,赶紧说道:“七王爷自然也还得听王爷的指挥。”
睿王听得这话,心里才好过些,点点头说:“都是为皇上办事,何分彼此?七叔有什么主意,就说吧!”
于是醇王说了他跟瑞常商定的计划,只把谁进屋抓人的话改了一下:“怎么样传旨,我得听你的意思。”
醇王一向年少气盛,总想办一两件漂亮差使露露脸,睿王早已深知,所以这时摸着山羊胡子说道:“英雄出少年,手擒巨奸,自然要让七叔当先。”
“那就这么说了。你请换衣服吧!我到四额驸那里去。咱们在他那儿会齐。”
“我就不陪七王爷了。”瑞常请了个安说,“回头我也到四额驸那里会齐。”
“还得规定一个时间。”醇王从荷包里摸出一个大金表来看了看说:“这会儿西洋钟是一点半,咱们准两点半会齐,三点动手。你来得及吗?”
“尽力办吧!”
“慢着!”睿王把眼珠转了两下,断然作出决定,“芝山,你要尽量多派兵,把他那儿四处八方全安上人,要叫它里外隔绝了!七叔,你进去的时候,先把他那里的侍卫班领找出来,把事由儿告诉他,问他遵不遵旨?不遵旨就拿办。这么做,费点儿手脚,可是事情是正办,就出一点儿差错,咱们也还有说话的余地。”
这番话,叫醇王很佩服,姜到底是老的辣。当然,他不是为了将来卸责打算,只是觉得把侍卫班领先叫出来,说明缘由,是擒贼擒王的上策,只要这个人俯首听命,就不必怕什么“死士”了。
于是分头办事,到了两点半,都已在德穆楚克扎布那里会齐。粘竿处的侍卫早已挑好,听说随着醇王去拿肃顺,个个摩拳擦掌,十分兴奋,这一半是出于年轻好事,另一半却由于肃顺曾奏减八旗粮饷,没有一个对他有好感之故。
准西洋钟三点,醇王带着那班年轻侍卫,和武云迪几个人,大步往肃顺的行馆而去,这时大街小巷都已经戒严了。
二十、黄昏惊变(完)
“好,赤胆忠心保皇朝!”睿王用念戏词的声音说了这一句,转脸对醇王又说:“七叔,你请吧!我坐守‘老营’,静听‘捷报’。”
“我这就去!”醇王这时候自觉意志凌云,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吩咐海达:“你带路!咱们去拿奸臣。”
虽未说出“肃顺”二字,但是早见端倪,可海达此时仍不免有晴天霹雳之感,不论如何,自己算是在肃顺手下当差,带着外人去捉拿本衙门的堂官,说出去总不是什么颜面光彩的事,因此,他口中很快地答应,心里却在大转念头,思索脱身之计。
这时蒙古马队已开始在街上巡逻,吴家大宅的侍卫们又见醇王亲临,而且带着粘竿处的人,都不免诧异,但有他们“头儿”陪着在一起,自然不会想到是来捉拿肃顺。这种疑惑的神色,启示了海达,未进院子以前,他悄悄把醇王拉到一边,低声说道:“七王爷,回头到了花厅,你老带着人进去,我替你在花厅门口把守。为的是肃中堂嗓门儿大,万一嚷了起来,外面一定会有人进来,我就可以替七王爷挡了回去。”
醇王同意了他的办法,可是另外派了两个人跟他在一起“把守”,其实是监视海达,怕他到外面召集部下来救肃顺。
这时在花厅守卫的两名侍卫,闻声出来探视,见是醇王,急忙请安,但眼睛却望着海达,想得到一个解释,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了表示是在被挟制之中,海达当然不会开口,而且也用不着他开口,因为醇王已直接在下命令了。
“把肃中堂叫醒了,请他出来,说有要紧事。”
“是!”两个侍卫答应着转身要走。
“慢着!”醇王说了这一声。回头努一努嘴。
于是粘竿处的四个年轻小伙子,就象突出掩捕什么活泼的小动物似地,以极快的步伐扑到那两个侍卫身边,还未容他们看清楚时。腰上的佩刀已被缴了去。
“这算什么?”其中的一个,大为不悦,似埋怨似质问地说。
“没有什么,”醇王抚慰他说,“把你们的刀,暂借一用,一会儿还给你们。去吧,照我的话,好好儿办,包你不吃亏。”
那两名侍卫这时才醒悟过来。心里在说:肃中堂要倒大霉了!光棍不吃眼前亏,乖乖儿听话吧!于是诺诺连声地转身而去。
那座花厅是一明两暗三间屋子,他们走到东屋窗下,敲着窗子喊道:“中堂,中堂!”
一连叫了三、四声。才听得里面发出娇滴滴的询问声:“谁呀?”
“坐更的侍卫。”
“干吗?”
“请中堂说话。”
这时肃顺也醒了,大声问道:“什么事?”
“有要紧事,请中堂起床,我们好当面回。”
“什么要紧事?你就在那儿说好了。”
两名侍卫词穷了,回头望着醇王求援。
肃顺听听没有声音,在里面大发脾气:“混帐东西,你们在捣什么鬼?有话快说。没有话给我滚!”
这一下,侍卫只好直说了:“七王爷在这儿。就在这儿窗子外面。”
“咦!”是很轻的惊异声,息了一会,肃顺才说:“你们请问七王爷,是什么事儿?”
到这时候醇王不能不说话了,醇郡王:“肃顺。你快起来,有旨意。”
“有旨意?”肃顺的声音中,有无限的困惑,“老七,你是来传旨?”
“对了。”
“奇怪呀!”肃顺自语似地说。“有旨意给我,怎么让你来传呢?”
他是自索其解的一句话,在醇王听来,就觉得大有藐视之意了,日积月累,多少年来受的气,此时一齐爆发,厉声喝道:“明告你吧!奉皇太后旨来拿你。快给我滚出来!”
一句话未完,只听得陡然娇啼,而且不止一个人的声音,然后听得肃顺骂他的两个宠妾:“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凭他们一群窝囊废,还敢把我怎么样?”
“什么皇太后!”肃顺大喝,“不是老子给她脸面,她还能当上太后!”
肃顺的原话指的是钮祜禄氏,而醇王理解成了叶赫那拉氏,这一下真把醇王气坏了!真想一脚踢开了门,把肃顺从床上抓起来,但顾虑到有两个年轻妇人在里面,仪制所系,不甚雅观,所以只连连冷笑,把胸中一团火气,硬压了下去。
在近乎尴尬的等待之中,听得屋中有嘤嘤啜泣声,悄悄叮咛声,以及窸窸窣窣,似乎是穿衣着靴声,然后这些声音慢慢地减少,这应该开门出来了,但是没有。
疑惑不定地等了好半天,醇王猛然醒悟,指着那里的一个侍卫,大声问道:“里面有后门没有?”
“有个小小的角门,不知通到那儿?从来没有进去过,不敢说。”
坏了!醇王心想,肃顺一定已从角门巡走,当然逃不掉的,但多少得费手脚。这一来,差使就办得不够漂亮了。
正想下令破门而入时,“呀”地一声,花厅门开,满脸怒容的肃顺,在灯笼照耀之下,昂然走了出来。
不容醇王开口,他先戟指问道:“老七,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醇王把谕旨一扬:“上谕!你跪下听吧!”
“慢着!你先说说,谁承的旨?”
“恭亲王、大学士桂良、周祖培、贾帧、军机大臣文祥。”
“哼,这是什么上谕?”肃顺说得又响、又快又清楚,“这五个人凭什么承旨?旨从何出?你们心眼儿里还有祖宗家法、大行皇帝的遗命吗?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你们就敢当着梓宫在此,矫诏窃政,不怕遭天谴吗?”
“哈哈哈,肃顺,”醇王不怀好意的笑了,武云迪见肃顺已经走了出来,这趟差事已经差不多圆满,看到醇王发笑,连忙凑趣,“七王爷为何发笑?”
“我笑肃顺这厮死到临头都还不知道鬼头刀哪里来的,肃顺我实话告诉你,单单六哥必然拿不下你,可我手里的诏不是矫诏!”肃顺的脸色依然铁青,“这是皇太后下的诏书!储秀宫的那位!”
肃顺脸上终于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什么?她没死?”
“自然没死!你这等狼子野心,居然敢谋害太后,幸好太后得列祖列宗保佑,安然无恙,诈死来拿你这个奸臣!皇太后的同道堂印玺就在此处,等会给你看,叫你死的瞑目,左右,给我拿下!”
粘竿处的侍卫早就跃跃欲试了,一听令下,走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肃顺按着跪倒,肃顺身壮力大,加以出死命挣扎,一时间还不能把他弄服帖,但这也不过他自讨苦吃而已!那些调鹰弄狗惯了的上三旗绔裤子弟,有的是花招,一个施展擒拿术把他的右手反扭,一个往膝弯里一磕,肃顺立刻矮了半截,然后另一个把他的脖子一捏,辫子一拉,头便仰了起来,视线正好对着醇王,在高举的灯笼之下,只见他疼得龇牙咧嘴,额上的汗有黄豆那么大。
于是醇王高捧拿问肃顺押解来京的上谕,一共七八句话畅快地说完谕旨,他又下令把还在震惊状态之中的肃顺押了出去,同时派四个侍卫,进花厅东屋把肃顺的两个宠妾也哭哭啼啼地抓了来,一起送到睿亲王那里。
那两个宠妾哭哭啼啼地走了出去,武云迪啐了一口,“这狗贼,在大行皇帝梓宫处还带着姬妾,实在是该死!”
醇王看着大仇已报,心情分外愉快,拍了武云迪的肩膀,“这人逃不 了,就看着敢行刺太后,就够他剐刑了,你速速回去,告诉太后和六王爷,这事儿,办妥了!”
咸丰十一年九月三十日,皇太后叶赫那拉氏死而复生,出现在养心殿,哭诉肃顺等人罪状,群臣奏请将肃顺等人议罪,皇太后下旨将肃顺载垣端华三人擒拿,其余五人退出军机,是为“祺祥政变”,或叫“北京政变”。
二十一、鼎湖弓箭(一)
当肃顺在密云咆哮大骂时,京里大翔凤胡同的鉴园,临湖的画阁中,重帷低垂,灯火悄悄,恭王正和文祥、宝鋆,还有曹毓瑛、朱学勤,在密商军机大臣的名单。
先定原则,恭王问道:“咱们是五个还是六个?”
“原来是五个,还是五个吧!”
“好,就暂定五个好了。”恭王接纳了文祥的意见,亲自提笔,一面在纸尾写上“曹毓瑛”三字,一面又说:“一个萝卜一个坑,琢如抵焦祐瀛的缺。”
曹毓瑛急忙离席逊谢,但未容他发言,宝鋆拉着他坐了下来,“你甭客气了!”他说,“焦大麻子那个缺原就是你的。”
“对了。”恭王点点头,提笔又说:“博川自然还是留任。”
他把“文祥”的名字写在曹毓瑛之前,但两者之间,隔得很宽,宝鋆心里有数,这空着的位置是留给他的。于是放心了。
自己有了着落,便得为别人打算,宝鋆与恭王的私交极厚,彼此到了可以互相狎侮的程度,所以用一种微带轻佻的声音喊道:“慢着!咱们得先给六爷想个什么花样?”
“你说是什么花样?”恭王愕然相问。
文祥深知宝鋆说话的习惯,便为他解释:“佩蘅的意思是指名号。”
他这一说,曹毓瑛立刻想到了现成的三个字:“摄政王”。
但是这个名号决不能用,用了会使人连想到多尔衮。
“我倒想到了一个,看行不行?”朱学勤很清楚地念了出来:“议政王。”
大家一致赞好,恭王也深深点头,表示很满意的样子。
于是朱学勤从恭王面前移过那张名单来,取笔在前面写上“议政王”三字,接着看一看宝鋆,又看一看恭王,意思是有所求证。
“把佩蘅的名字添上吧!”
宝鋆听得这话。笑嘻嘻地站起来,给恭王请了个安,口中说道:“谢谢六爷的栽培。”
预定的五个军机大臣缺额,到此刻只剩下一个了。宝鋆是知道的,恭王有意把他的老丈人桂良也拉了进来,但以他与恭王及桂良的关系来说,不便开口,如果要作此提议,必须有个极好的说法,而此说法一下子还真不容易想。
文祥自然也知道恭王的意向,但他就在自己和宝鋆被提名的刹那,忽然另有所见,要保留建言的立场。不肯开口。这样,就只剩下曹毓瑛和朱学勤了。他们都是极有分寸的人,知道以桂良的地位,入军机出于不够分量的人所举荐,则被荐者必引以为耻。那岂不是马屁拍在马脚上?因此也都不肯开口。
这短暂的沉默,在这样弹冠相庆的场合出现,自然是不适宜的,所以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不知如何说起之苦。最后,由于恭王的眼色。曹毓瑛开口了。
“不知燕公的意思如何?”他徐徐说道:“照我看,燕公是万不可少的一位!”
听得这话,宝鋆赶紧搭腔:“我有同感。琢如,先听听你的。”
“目前洋务至重。六王爷既领枢务,自然不能专意于此,燕公见识闳伟。而且素为洋人所敬仰,如果参与机务,今后对洋人的交涉,一定可以格外顺手。此是一。”
“不错,不错。请道其二。”
“大学士直军机。始为真宰相。六王爷以近支尊亲,执掌国柄,辅以老成谋国的燕公,益增枢庭之重,更足以号召人心。”
“嗯,嗯。”恭王点点头说,“琢如倒真不为无见。就这么办吧!”
于是宝鋆欣然提笔,把桂良的名字写在恭王之后,接着把这张名单递了给恭王。
恭王略看了看,把名单推向桌子中间,以一种大公无私的神态说道:“拟是这么拟了,不能说是定案。各位还有什么意见?凡于大局有益,我无不乐于奏达两宫。”
只有文祥有话,但显然地,他不愿意在此时公开,只说:“先吃点儿什么再说吧!”
...
小皇帝大喜大悲之下,倦的特别快,搂着叶赫那拉氏不松手,刚出养心殿就睡得沉沉的,叶赫那拉氏肩膀早就剧痛不堪,却也不放手,搂着小皇帝回转了储秀宫,才把皇帝放下,和冯婉贞一起把被子给皇上盖起来,点上了安神的檀香,叶赫那拉氏这才捂着胸前皱眉,唐五福连忙把药奉了上来,才放下药碗,外头就扑进来一个身影,看着叶赫那拉氏就忍不住泫泣起来,“娘娘,奴婢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太后娘娘了!”
跪下的正是安茜,叶赫那拉氏也十分的伤感,亲手扶了起来,“在热河辛苦你了,你的事儿我都听说了,本宫心里自然记得你,快快起来,”安茜起身,就着灯光,细细打量着叶赫那拉氏的脸色,“奴婢听到京中说是娘娘驾崩了,大哭了一场,恨不得就这样跟着娘娘殉了才好,只不过还是记得太后娘娘要奴婢在行在照拂着皇上,这才留着一口气到现在,如今听到娘娘还好好的,欢喜的不知道怎么好了!”安茜连忙抹泪,“连忙就赶回来伺候了!”
“哎,安茜,”叶赫那拉氏摆摆手,意气萧索,“虽是安然无恙,可如今这宫阙,”抬头瞧了瞧储秀宫,“已然物是人非了,我也不再是皇后,而是皇太后了,大阿哥也登极了,皇上,却是宾天了。”
“娘娘,您可不能这样啊,”安茜连忙劝说,“您可还有皇上呢。”
“对,我想着还有皇上,这才拼命活了下来,不然掉进福海那一次,冰冷的湖水和那根冷箭足以要了我的命!”杏贞严肃了起来,“这些乱臣贼子!居然动了这样的心肠,安茜,我自认为心肠极软,不愿意取人性命,如今有人动了这样的心思,我岂能容他,肃顺,”杏贞继续说道,“我虽然不喜,但却知他的才干,所以才容忍至今,今个我已经是忍无可忍,肃顺跋扈,把皇帝吓得,居然都震惊至便溺,实在可恶!”
二十一、鼎湖弓箭(二)
“是呀,杨总管也受了极大的委屈,”安茜连忙说道,“大行皇帝刚刚闭眼,他就被肃顺那贼子拘了起来,要对他拷问那一夜在牡丹台说了什么话!”
“幸好杨总管嘴紧的很,几日都没说什么,后来皇上无意间问起了杨总管的下落,肃顺这才没法子,放了出来,只不许他继续在御前伺候了。”安茜继续说道。
“也难为他了,等这几日空了,我就给他个好去处,不能亏待了他,”也不枉费我素日里都是宽仁御人,才能把这宫人结成一块,无需担心宫中会有肘腋之患,“他年纪大了,若是愿意,就让他出宫到他侄子那去当个老封翁就是了。”
“怕是过了这几日,就没的空了,安茜,你先歇息几日,日后有的大忙!”杏贞重新振作了起来,这时候小安子进来,犹豫不决地禀告,“太后,钟粹宫那位来储秀宫了,在宫门口外头求见呢。”小安子也知道轻重,未说“贞贵太妃”或是“皇太后”,仅仅以“钟粹宫那位”代替称呼钮祜禄氏。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有冯婉贞身穿小打短褂,满不在乎地摆弄着手里的匕首,杏贞微微皱眉。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被肃顺尊奉为皇太后的贞贵妃,若是她和肃顺狼狈为奸,自然毫不犹豫,贬斥了也就罢了,可到那天逼宫索玺的时候,又不是那样的意思,明显的很,肃顺拿着皇太后的位份唬住了这个历史上的正宫皇后,用言语逼迫,逼得她把手里的御赏之章给拿了出来,这根本不是盟友该有的行为,肃顺尊奉钮祜禄氏此举虽然急促了些,毕竟也是有先例在的。这最近的先例还是自己一手促成的.....总之是自己 die,诈死才弄出这样的尴尬事儿来,眼下如何料理?该是自己头疼了,若是否了她的太后之位。就是否了皇帝的旨意,不管肃顺是否在中起到了什么作用,这毕竟是下了旨了,天子之言,口出天宪,是为法也。但若是认了下她这个皇太后,岂不是两宫并存?这也是杏贞不愿见到的事情。
杏贞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实在想不出什么头绪来,长叹一声,现在只好搁置再议了。“你去告诉她,”杏贞对着安德海说道,“夜深露重,我和皇帝已经歇下了,请她先回去好生休息几日。等本宫身子养好些了,彼此再见面吧。”
“喳。”
德龄瞧着安德海转身出去,对着杏贞躬身说道,“娘娘若是为难,我这就去安排人手......”
“不许乱来,”杏贞吓了一跳,“这六宫之中都是伤心人。我怎么会容不下她,哎,将来且看看吧。”
“娘娘,”安德海出了储秀门,朝着钮祜禄氏行礼禀告,钮祜禄氏只是带着贴身的宫女梅馨呆在门前瑟瑟发抖。“主子娘娘已经用了药歇下了,她让奴才转告娘娘,请娘娘好生休息,过几日得空了再见。”
“安公公,”钮祜禄氏瞧了瞧冷然巍峨的储秀宫。这时候在微弱灯光掩映下分外狰狞,怯弱地问道,“请安来迟,太后娘娘没有生我的气吧?”
“娘娘说的什么话,”安德海哈哈一笑,“主子娘娘特别感激娘娘在行在帮着照顾皇上,照顾的极好,感谢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呢,夜深露重,娘娘请早些安置吧,主子娘娘这几日要处置肃逆的事儿,怕是不得空了。”
钮祜禄氏点点头,又瞧了一眼暗红色的储秀门,转身离开了。
“娘娘,这下该怎么办?”梅馨陪着钮祜禄氏走出了几步,见到后头没有人,连忙开口,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咱们这可......这可”
“别慌,梅馨,”钮祜禄氏脸色平静无波,手里紧紧拈着的绢子却是出卖了她的心情,长长的宫巷之中,只有她的花盆底跺跺作响,还有她低不可闻的声音,“不管怎么样,咱们必然是没事的,皇后是宽仁的人,必然不会对咱们怎么样的!”
。。。。。
旁边一张花梨木的方桌上,早已陈设好了杯筷冷荤,等大家离座一起,听差立即烫了酒来,随后便是精洁异常的肴馔点心,接连不断捧上桌。虽是深夜小饮,性质有如庆功宴,一个个快谈畅饮,兴致极高。
文祥最先吃完,拿一枝银剔牙杖,闲闲走到一边,恭王早就在注意他了,一抬眼看见他的视线投了过来,便也放下筷子,却又坐了一会,道声:“失陪”,再慢慢走了过来。
阁中有面极大的镜子,正临后湖,日丽风和的天气,后湖景色,倒映入镜,湖光人影,如在几席之间,此是题名鉴园的由来。这时两人就站在大镜子后面,屏人密谈。
“我说实话吧!”文祥很率直地说,“我要出尔反尔,军机五个不够,至少还要添一个。”
“莫非你心目中还有什么人要位置?”
“不敢!”文祥答道,“我但劝六爷示天下以无私。”
“这,”恭王一楞,不由得要问:“难道是因为我老丈的缘故?”
“不是!燕公入直,不会有人说闲话。”文祥放低了声音说,“我请六爷综观全局,原来是两满三汉。”
“啊!”恭王原是极英敏的人,一点就透,本来的军机大臣中,穆荫和文祥是旗人,匡源、杜翰、焦祐瀛是汉人,现在则除了曹毓瑛以外,枢廷成了旗人的天下,这将引起京内外极深的猜嫌,于是他感激而欣慰地拍一拍他的肩,一叠连声地说:“吾知之矣,吾知之矣!’两个人重新走了回去,那三个根本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宵夜既毕,精神复振,喝着茶,抽着烟,继续商量人事的安排。
“肃六被革职拿问了,户部这个缺是要紧的。”宝鋆问道:“该派什么人,六爷可曾想到?”
恭王由于文祥的提醒,这时重新就重用汉、蒙,以期和衷共济,稳定大局的宗旨,细细考虑了一会,提议以瑞常调补肃顺的遗缺,他的本缺工部尚书,调左都御史爱仁来补。这样一调动,肃顺革职的结果,空下来一个左都御史的缺,这是个满缺,要由旗人来补。
“我没有成见。”恭王看着文祥问道:“博川,你看如何?”
“如果要我举荐,我举麟梅谷。”
梅谷是麟魁的别号,他是满洲镶白旗人,科名甚早,道光六年的传胪,但官运不佳,时有挫折。早在道光二十三年就当过礼部尚书,因为黄河在中牟决口,督修河工出了乱子,革职召还,自三等侍卫再从头干起。到了咸丰十年,又当礼部尚书,又出乱子——只不过奏折上一句话失检,降调为刑部侍郎。英法联军内犯,被命为步军统领衙门的右翼总兵,充巡防大臣,主管京师西城的治安,约束部下,组织民防,而且下令家家闭户,准备干粮、堆积柴薪,如果英法联军逞暴,便放起一把火,与敌人同归于荆这些劳绩,不但为兼任左翼总兵的文祥所亲见,亦为留京大臣所深知,所以这时文祥提出他来,大家都抚掌称善,认为麟魁应该得此酬庸。
等这些安排就绪,恭王才提议增加一个军机大臣,而且指明要由六部汉尚书中挑眩大家都明白,恭王是属意于沈兆霖。肃顺与他分任户部满汉两尚书,肃顺随扈到热河,京中的财政支应,他很费了些力气,而且他也是反肃的健将,联络在野大老,发动清议,主张垂帘,在在有功,颇得恭王的欣赏。
依然是由宝鋆提出,全体同意,方算定局。这时已到了寅正时分,又得到了肃顺束手就擒的大喜事,恭王也不再睡,揣着那张名单,套车进宫。
二十一、鼎湖弓箭(三)
皇太后依旧在养心殿候着恭亲王,就坐在咸丰皇帝昔日常坐的炕上召见恭亲王,恭亲王刚刚跨步进东暖阁的时候,一阵恍惚,还觉得坐在炕上和煦微笑的依旧是自己的四哥,宾天的皇帝,定了定神,大礼参拜,“太后万安。”
“六爷快起来,用过早膳了吗?”
“回太后的话,已经用过了。”
“叫御膳房准备好饽饽,”杏贞吩咐杨庆喜,“然后粥羹汤都备着些,等会商议好事儿,再让六爷垫吧垫吧。”
恭亲王又谢过,“今个皇上贪睡,就还没起,咱们商议好这些事儿就罢了,”安德海给恭亲王搬来了一个凳子,“咱们坐着说话,”杏贞决意要给恭王一个特殊的荣典,酬谢他保护圣躬、匡扶社稷的大功勋。
其实,酬勋还在其次,主要的是要做一笔“交易”,太后心里有数,肃顺是被打倒了,但垂帘之议未成定局,“皇太后召见臣工礼节及一切办事章程”,还须群臣“酌古准今,折衷定议”,这里面就大有伸缩的余地,而关键全在恭王一个人身上,要想恭王尊敬太后,太后就得先作宠信恭王的表示。
于是她想到前一天与贾桢领衔的建议垂帘一疏,同时送上来的胜保的奏折,要旨是“皇太后亲理大政,另简近支亲王辅政”,这可能是出于恭王的授意,开出了交易的条件。用他“辅政”,来交换太后的“亲理大政”。意会到此,她随即知道了自己应有的做法。
“六爷!”杏贞笑着说,“本宫已然想好,得另外给你个封号,你看‘辅政王’怎么样?”
这一句话直打入恭王心里,他不能自封“议政王”,所以在名单上仍只是写着名字,如何启齿乞取这个恩典。原也煞费踌躇,想不到太后如此机敏,居然完全领悟胜保那个折子中的深意!欣喜之余,不能不佩服她的见识和手腕。
但是。“辅政”的名目,已见于前一天的明发上谕,痕迹太显,究不相宜。所以恭王立即垂手答道:“太后的恩典,臣不敢辞。不过‘辅政’二字,臣也不敢当。太后亲裁大政,臣不过妄参末议而已。”
太后把他的每一个字都听清了,一面“亲裁大政”,一面“妄参末议”,交易已经成功。所差的只是一个字的斟酌。既说“妄参末议”,那么,杏贞眼中闪烁着光芒,说:“就称‘议政王’吧!”
“是!”恭王欣然磕头谢恩。
“请起来,请起来!”慈安太后一叠连声地说。同时赐坐赐茶,从容商谈改组政府的计划。
名分已定,恭王第一次正式敷陈大政,那侃侃而谈的神情与以前各次见面,出语吞吐隐约,诸多顾忌,大不相同。他首先提到肃顺的党羽。遍布内外,要制裁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今看来诸事顺手,但如处置不善,大局不能稳定,会影响前方的军事。
这样就自然而然产生了一个结论。为求大局稳定,非安抚各方,特别是要争取汉人和蒙古的助力。军机处和部院大臣的调动,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杏贞想了想,才慢慢说道。“这个说急倒也不急,只要四九城不乱,什么余党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再者六爷你说肃顺已然就擒——这差事,七爷和武云迪办得好!今日解押入京,便妥当了,对了,前日董元醇如今在哪里?”
恭亲王那里有空顾及这个小官儿,突然之间皇太后问起,想了一会才回道,“已经出京就任去了。”
“即刻召回,再行大用,”杏贞说道,“劳烦他出招试探,却被贬出京,本宫要好好报答他,对了,今个的正事是什么?军机的变动吗”
这是要论功行赏了,恭亲王连忙站起,把片子交给了杏贞,杏贞看了几眼,恭亲王倒是举贤不避亲,文祥、桂良、沈兆霖、宝鋆、曹毓英,杏贞点点头,这几个都是自己在京师之中打过交道的,“极好,就这么办,五个军机大臣,再加上你这个议政王,都是留守京师的,做了多少事儿,大家伙都瞧着呢,必然是拥护的,本宫这里就这么定下了,”杏贞对着恭亲王笑道,突然又想起一件大事,“大行皇帝的谥号怎么样了?”
“军机会同了内阁大学士等人一起拟定了,正要报给太后,臣等拟定了‘协天翊运执中垂谟懋德振武圣孝渊恭端仁宽敏显皇帝’。”
“庙号呢?”
“文宗。”
杏贞点点头,“文字起的好,大行皇帝在位武功未彰,但是文教赫赫,咸丰字典已然是功不可没,”这时候杏贞突然想起旧年的科举弊案,文教赫赫,这不是打自己嘴巴吗?连忙咳嗽一声,就此按下不提,“那就这么着吧,六爷,本宫有件事还要同你讲,就是周祖培和贾帧两位大学士,这次事儿,拨乱反正的功劳甚大,本宫瞧着,不如也让两位大学士入直军机如何?”
恭亲王想了片刻,旋即回答道:“两位大学士学识政务都是极为熟稔的,入值军机谁也没有什么舌头根子可嚼的,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但是似乎两位大学士年纪大了些,周相国已经六十七岁了,如此年纪,若又在军机处里头日夜操劳,于他身子也是无益,更难彰显国朝优待功臣的美意,所以如何,还请太后定夺。”
杏贞思索一会,点头称是,“你说的极是,是本宫想左了了,那等着皇上正式登极,再给他们一个恩典,也就罢了。”
“太后圣明,奴才还有一件事要禀告,”恭亲王继续侃侃而谈,“太后至今的徽号尚未定下,是内阁和礼部的失职,我已经让他们去拟定了,只是别的太嫔太嫔尚好说,只是储秀宫那位,”恭亲王打量了一下杏贞的脸色,“该是如何对待,还请太后做主。”
杏贞呲了一声,苦笑了起来,这完全是自己 die.......若不是自己诈死,怎么会出现这两宫太后并存的尴尬事?到现在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样子的礼数去对待钮祜禄氏,只能是避而不见,但是这样完全不是办法。
若是钮祜禄氏和肃顺狼狈为奸,勾结在一起,那自己自然不用多说什么,恭亲王这会子就要说那旨意无效的话来了,可钮祜禄氏并无和肃顺勾结,那一日肃顺敢尊奉她为皇太后,只不过是欲擒故纵之计,想拿着这个甜头来堵住钮祜禄氏的嘴,让她乖乖把御赏之章交出来,这旨意在程序上完全没有瑕疵,军机草诏,皇帝用印,再明发天下,虽然这程序早了点快了点,自己刚刚死掉,肃顺就迫不及待地要尊奉钮祜禄氏为皇太后,可这毕竟是有先例,最近的一个先例还是自己个促成的,就是恭亲王的生母,昔日的康慈太后,何况也是皇帝点头同意的,天子之言,口出天宪,自己也不好多去否定皇帝的旨意,怎么办?这事儿实在头疼。
“哎,这事儿我还没想妥当,先搁着吧,这事儿反正不忙,皇帝的登基大典还没到,这不是重要的事儿,重要的事儿是料理清楚顾命大臣的事儿!”杏贞语气转向坚定,“军机们都到了吗?”
“都到了,就在外头候着呢。”
“请进来吧,把皇上叫过来!”后半句是和杨庆喜说的。
于是恭亲王又出去和几个军机一同进来。递了“牌子”进去,太后和皇帝在养心殿正式召见全班军机大臣,太后端坐炕上,小皇帝席地前坐,略略偏东,军机六大臣,按照爵位品级,由恭王领头,曹毓瑛殿尾,分成三班磕了头。太后吩咐:“站着说话吧!”太后瞧了瞧大家的样子,点点头,便接着又说:“这一年多工夫,京里亏得议政王和大家苦心维持,这分劳苦,大行皇帝也知道,都是肃顺他们三个蒙蔽把持,才委屈了大家。这三个人的行为,大家都是亲眼看见的,不治他们的罪,行吗?就是穆荫他们几个,也是受了肃顺的欺压,本心不见得太坏。现在总以把大局稳定了下来,是最要紧的事。肃顺、载垣、端华三个,非严办不可!其余情有可原的,不妨从宽。”
军机大臣们对她“稳定大局”的指示,无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第一次跟太后见面的几个人,觉得皇太后的才干果然是名不虚传。
“肃顺拿住了没有?”慈禧太后又问。
“拿住了!”恭王答道:“刚有消息回来,已经由醇王亲自押解来京了。”
“好!”太后心下甚喜,“肃顺虽然跋扈,可到底是先帝御笔命令的顾命大臣,才干甚是了得,这本宫自然是承认,可他不该派人行刺于我!”太后想起前日的惨剧,不由得怒气勃发,军机大臣俯首不敢作声,“这事儿一定要查清楚!”
二十一、鼎湖弓箭(四)
接着问道:“肃顺怎么样?可是安安分分的遵旨?”
恭王就等她问这句话,于是带点反诘的神情说道:“肃顺是这样的人吗?当然是目无君上,咆哮不服。”
“喔!”太后又动怒了,“怎么个咆哮?他说了些什么?”
“悖逆之言,臣下所不忍闻。”
太后不说话了,什么话自己最清楚,无非是如同杨庆喜和自己禀告的那样,在热河的时候,不知道多少人在皇帝耳边说着皇后和恭亲王日久生情,又要谱一段大玉儿和多尔衮的佳话,不过这些话不好说,于是杏贞没有说话,恭亲王就很自然的继续说下去,“还要启奏太后,肃顺护送梓宫,一路来都是另打公馆,带着两名内眷同行。”
“这怎么可以?”太后脱口谴责,“肃顺真是太不象话了!”
“听说在热河,他又是领侍卫内大臣,又是内务府大臣,进出内廷,就仿佛在他自己家里一样,成天跟在大行皇帝左右,变着方儿哄大行皇帝,四处八方引着大行皇帝去玩儿……。”
说到这里,听得恭亲王轻轻咳嗽了一声,她知道,这是提醒她不要把文宗的微行,以及传说中的曹寡妇之类的艳闻说出来,替先帝留些面子。
“叫三法司会审吧,”杏贞下了命令,“那几个人关在哪里?”
“在高墙里头。”
“今个起,六爷就是宗人令,”杏贞下旨,对着恭亲王说道,“这样你也方便管着他们!”
“是,请旨,是否要抄家?”
杏贞点头,“要抄家,但是目前罪状未定。无需褫夺家产,就去瞧瞧他们的文书信件,不许惊扰他们的家眷。”
“太后仁慈。”
太后拿起了一个折子,叫杨庆喜递给恭亲王。“前些日子你们上的请本宫垂帘的折子,我瞧了,大家伙这样异口同声的,本宫也不好退却,只好勉为其难,摸着石头过过河,如今刚刚把肃顺一伙子撤掉,本宫不放心,总要带着皇帝些日子,”小皇帝猛点头。“垂帘是一定的了,六爷,你拿下去明发天下,还有,垂帘的章程。你也该拿个出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本宫毕竟是妇人,虽然听政,但也不能对着外朝过度指手画脚,你和军机内阁六部九卿都一起议一下,定个章程出来。就在皇帝登基大典之前弄得妥当!”
军机们退出了养心殿,曹毓瑛忽然想到了一个疑问,“刚才突然想起,议政王,”他说:“今上的年号,可是仍用‘祺祥’?”
这一说。恭王和文祥都瞿然而起,“对了,”恭王大声说道:“当然不能用‘祺祥’!
这是肃顺的年号。”他又转脸问说:
“博川!我仿佛听你说过,芝老已有拟议。是吗?”
“芝老”是指周祖培,“是!”文祥答道。“‘祺祥’这个年号,颇有人批评。芝老的西席李慈铭,就有许多意见。”
“他怎么说?”
“无非书生之见。”文祥又说:“也难怪他,他不知道肃六的用意。李慈铭批评‘祺祥’二字文义不顺,而且祺字,古来从无一朝用过,祥字亦只有宋少帝的年号‘祥兴’。”
“那不是不祥之号了吗?”
“是啊!”文祥答道,“如今倒不妨用他的说法,作个借口。”
恭王不置可否,只问:”怎么叫文义不顺?”
“祺就是祥。”曹毓瑛接口解释,“祺祥连用,似嫌重复。”
“对了,这个说法比较好。”恭王也没了良心话:“肃六急于改元铸新钱,这一点并未做错。咱们也得赶紧设法铸钱平银价。”
“此为势所必然。”文祥接着提出了拟议中的新年号:“据说也是李慈铭的献议,主张用‘康隆’,或者‘乾熙’。”
“这又何所取义?”
“本朝康熙、乾隆两朝最盛。圣祖、高宗又是福泽最厚、享祚最永,各取一字,用‘康隆’或者‘乾熙’,自是个吉祥的年号。”
恭王大不以为然,因为无论“康隆”或者“乾熙”,都是有意撇开雍正,令人想到其中有忌讳,雍正不是骨肉相残吗?将今比昔,似乎推翻顾命制度,是有意跟大行皇帝过不去!
这怎么可以?
于是恭王不屑地说一声:“这李慈铭真是书生之见!而且是不曾见过世面的书生。不行,‘康隆’也好,‘乾熙’也好,都不能用。另外想吧!”
。。。。。
小皇帝等到恭亲王等军机大臣出了门,就连忙起身扭动了下身子,“哎呀,这么半日,实在是累得慌,”皇帝看到杏贞皱眉,连忙又道:“皇额娘,你身子才好,可不能累到,儿子扶你你去歇息吧?”
杏贞指了指皇帝,“你呀,虽然政事你还不通,可毕竟也要多听多想才是,学问自然有师傅教你,”杏贞拉着皇帝进了隔间,两个人亲亲热热地坐到一块,小太监们拿上来了点心和奶茶,安茜给皇帝掰了一个杏仁酥,“可这政事还是要你自己个多听听,我虽然在后头听着,帮你把关,可这天下啊,到底要交到你手里的,”杏贞慈爱地看着点着头吃杏仁酥的皇帝,“自然你只要认真些,自然就能上手,皇额娘也就在你父皇跟前帮着批了几年折子,这不也是应付下来了?”
“可是,皇额娘,儿子现在都不太认识字呢。”皇帝有些苦恼,“那些折子都看不懂!”
“先学好字儿,皇帝你有这么多的师傅,慢慢学,会学好的,”杏贞帮着皇帝拭了嘴角的残渣,“你皇阿玛不是给了你一个章吗?”皇帝点头,“你先放着,我已经从八个人手里拿回来了,等到你以后会想会思考了,再让你用印,然后皇额娘再用印定夺,好不好?”
小皇帝猛点头,“如此甚好,有皇额娘在,我放心的很,我还用什么印章啊,皇额娘一并做主便是,儿子落的轻松。”蔡当皇帝没几日,他就已经厌倦了每日看到那些面目可憎的军机老头子们,总是觉得外头的蟋蟀,热河的秋马来的有意思。
“你呀,”杏贞摇摇头,“这几日忙着大行皇帝的梓宫回銮,还有你的登基大典,这学也不好好上了,等你的登基大典过了,李师傅可是要等着你了。”
“李师傅的课难听死了。”小皇帝撅起嘴巴,“我不爱上他的课。”
“李师傅才学好的很,你要是学到一点半点,就是这辈子都受用了,慢慢学,不许偷懒,皇额娘已经下旨,交礼部和翰林院编一本教材起来,务必要通俗易懂的,到时候咱们两个一起学,皇额娘陪你学。那时候就不无聊了。”皇帝这才又露了笑脸出来,两个人谈谈笑笑,一扫咸丰皇帝薨逝的阴霾,杏贞看着小皇帝欢快的笑靥,心中感慨万千。
只有自己的血脉流传下来,才觉得这辈子没有白活啊。
。。。。。
第二天要到清河迎接梓宫,便早早散了。次日清晨,车马络绎出了德胜门,清河冠盖云集,热闹非凡。
清河只有一条大街,街北沿跸道两旁,各衙门均设下帐房,供大官们休息。街上两家客店,则全被征用,把原住的旅客请了出去,作为王公大臣歇脚的地方,恭王则另借了一家宽敞的民居,以便会客。他一到就把贾桢、周祖培,还有刑部尚书赵光都请了来,趁空谈一谈,如何集议定顾命八臣罪名的事。
说了来意,贾桢首先表示:“上谕派王爷会同内阁,各部院集议,自然是王爷定日子。”
二十一、鼎湖弓箭(五)
“今明两天,梓宫奉安。初四发通知,最快也得初五。”
“就是初五吧!”恭王接受了周祖培的建议,“通知就拜烦两位相国偏劳了。”
这是小事,没有什么好研究的,说了就算。要研究的是,顾命八臣的罪名,该预先商量出一个腹案,集议时才不致聚讼纷纭,茫无头绪。
于是刑部尚书赵光说话了。他也是最恨肃顺的一个人,因为肃顺揽权,常常侵犯刑部的职司,最令赵光痛心疾首的一件事,就是咸丰八年戊午科场案,杀大学士柏葰。科场风气诚然要整顿,但为此而诛宰辅,古所罕见,当时所有的人,都以为必蒙恩赦免死,就是柏葰自己,也料定必是由死刑改为充军,还叫他儿子准备行李,以便一闻恩命,即行就道。
那知道大行皇帝当时真个朱笔亲批,诛戮柏葰。赵光清清楚楚地记得,先帝特召部院大臣,当面宣旨之时,容颜凄惨,握笔的手,不住颤动,旨意一下,在廷诸臣,无不震恐,竟有因而失仪的。唯有肃顺一个人幸灾乐祸,出圆明园时,得意洋洋地大声说道:“今天杀人了,今天杀人了!”所幸最后太后拦下,这才没有一品大臣因为受了十六两银子而处斩的故事,现在也要杀人了!赵光抗声而言:“肃顺死有余辜!载垣、端华,于律亦无活罪。其余五人,亦当严惩。”
“这就是说,八个人分三等。”周祖培作了一个归纳:“肃顺是一等,载垣和端华是一等,其余五人又是一等。是这样吗?”
“上谕中原说‘分别轻重,按律秉公具奏’,分成三等,甚为允当。”贾桢点着头,表示赞成。
照赵光的意思,第三等中还要分。象匡源附和最力,另当别论。但贾桢和周祖培都不赞成,黄桢是卫护同乡,周祖培则是想到了景寿。是恭王嫡亲的姐夫,如果匡源应该严办,则景寿身为国戚,受恩深重,罪名也应该比别人来得重。
赵光的本意只放下过肃顺,所以对此并不坚持。就在他们谈论的这一刻,有人来报,说是押解肃顺的车辆,已经过了清河,进京去了。接着又来禀报:醇王到了清河。
弟兄相见。无不兴奋。只以大丧期间,笑容不便摆在脸上。贾、周、赵三人都很知趣,与一身行装的醇王见礼寒暄过后,一起告辞,好容他们兄弟密谈。
“京里怎么样?”醇王首先发问。
“京里很好哇!”恭王反问:“路上怎么样?听说肃六咆哮不法。说了些什么?”
“反正是些无法无天的混话。不过……。”
话到口边,忽又停住,恭王越发要追问,但他没有开口,只拿威严的眼色看着醇王。他最忌惮他这个六哥,只好实说了。
“肃六大骂太后。”醇王把声音压得极低,“他说。太祖皇帝当初灭海西四部,叶赫部长布扬古发过誓,他的子孙中,那怕剩一个女的,也要报仇。现在这话应验了,大清江山要送在叶赫那拉手里。又说。她是条毒蛇,小心着,总有一天让她反咬一口!”
“哼!”恭王只是冷笑,把肃顺的话看作泄愤的狂訾。传说中虽有叶赫那拉与爱新觉罗为世仇,宫中秀女。不选叶赫那拉的话,其实是荒诞无稽之谈,高祖的皇后、太宗的生母,就是叶赫那拉,以后太宗有侧妃、圣祖有惠妃、高宗有顺妃,亦都出于叶赫那拉。至于太后,精明有决断,不象个柔弱女子,倒是真的,说她是毒蛇,要防备反噬,这话在恭王觉得可笑得很。
于是顾而言他,谈到醇王的新职,恭王准备把肃顺所遗的差使之一,正黄旗领侍卫内大臣,保荐他接任,负责掌理紫禁城的警卫。这是个非常重要的差使,醇王欣然接受。于是即时启程,换乘一骑御厩好马,带着护卫,飞奔回京。到了崇文门,恰好赶上肃顺的囚车进城,醇王为了当差谨慎周到起见,特地亲自押送到皇城东面户部街的宗人府。
。。。。
紧闭的房门被轻轻的拍响,里头响起了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什么事儿?”
“大少爷,宫里头来了太监,说有旨意!”
门猛地一打开,胡子拉碴的荣禄盯着自己的家人,原本铮亮的脑门都长出了短发,只见他连忙叫丫鬟拿朝服,又问门子。“是谁的旨?是太后的?”
“是。”
荣禄连忙更衣,准备好香案迎接圣旨,到了正厅,传旨的是老熟人安德海,安德海朝着荣禄笑嘻嘻地点点头,“荣禄接旨。”
荣禄连忙跪下,“……任正白旗瓜尔佳荣禄为四川省提督,钦此。”
圣旨出奇的短,没几句话就结束了,荣禄连忙谢恩,起身之后悄悄塞了一个包封给安德海,安德海笑嘻嘻地手下,“奴才谢提督大人的赏!”道谢之后还拉着荣禄东拉西扯,又说廊下的菊花开的正好,又谈荣禄府上的大红袍味道正的很,就是不肯离开,荣禄料到安德海此来必然有内情再宣,便屏退下人,邀请安德海到了自己的内书房来,到了内书房,安德海点点头,
“大人,太后娘娘还有一道旨意,是密旨,要你再办的,娘娘说了,此去四川,最紧要的就是办这事儿,这事儿办成了,就让你即刻回返!”安德海不再笑嘻嘻,神色严肃了起来,“娘娘说,让你千里奔波,实在愧疚的很,但是手里无人可用,只能劳烦你了,等到大人事成返京,娘娘要给您准备一份大礼!”
二十一、鼎湖弓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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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人府有许多“空房”,这是个正式的名称,专为禁闭获咎的宗室之用。肃顺一到,因为他是个钦命要犯,三品顶戴的府丞,特地亲自出来照料,等向醇王请了安,掀开车帷看了一下随即又向醇王说道:“王爷请回吧!交给我了。”
醇王本来还想等肃顺下了车,验明正身,正式交付,再交代几句“小心看守”之类的官腔,但又怕肃顺把他狗血喷头乱骂一顿,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自讨没趣?于是点点头,扬长而去。
府丞也已听说肃顺桀骜不驯,不好伺候,所以特别加了几分小心,亲自把车帷取下,哈着腰说:“中堂,你请下来吧。”双手被绑,闭目静坐的肃顺,睁开眼来,看着他问:“怡、郑两王在那儿?”
“在后面,单有一个很宽敞的院子。”
“我想跟他们两位一起,行不行啊?”
在那府丞的记忆中,肃顺从未如此低声下气,用征询的口气向人说过话,受宠若惊之余,一叠连声地答应:“行,行!”
“再劳你驾,派人到劈柴胡同,通知我府里,送动用的东西来。”
府丞心想:肃顺大概还不知道他已经被抄了家。这时候不必多说,反正他跟载垣、端华一见了面,就全都知道了。所以敷衍着说:“好,好!”随即一面派两名笔帖式,把肃顺领了进去,一面另派一名经历与醇王所派的押解官员办理交接人犯的手续。
宗人府衙门坐东朝西,最后一个院落,坐西朝东,却从来不见晨曦照耀,因为那是有名的所谓“高墙”。皇子宗室犯了过错,常用“家法”处置,不下“诏狱”。圈禁在“高墙”中。那里除了中午有极短暂的阳光以外,几乎不见天日。数百年下来,阴森可怖,破败的屋子里。砖地上都长了极厚的青苔,灰黑的墙壁上,隐隐泛出暗红的斑点,一看就会使人想到是拷掠所溅的血迹。
那真是“空房”,原来是什么也没有的,不过载垣和端华住进来以后,自然有他们的家人,上下打点,把动用的物件送了进来,当然不会有家具。地上铺了茅草,草上却铺着官阶一品以上才准用的狼皮褥子,细瓷青花的碗盏、蜡黄的牙筷,雪亮的吃肉用的小刀,金水烟袋之类。杂乱无章地摆得满地。时将入暮,载垣和端华正要吃饭,旗下贵族最讲究享受,虽在幽禁之中,载垣居然还想得起月盛斋就在附近,正叫一名照料他的笔帖式,派人去买月盛斋的酱羊肉来吃。那名笔帖式去而复回,带来了肃顺的消息。
肃顺已经松绑了,由左司的理事官,带着一名主事、两名笔帖式,押送而来,一见载垣。他瞪大了眼睛,狠狠吐了口唾沫,恨声说道:“好,这下好!全玩儿完!你要早听我的话,那儿会有今天?”
载垣没有想到。一见面先挨了顿骂。他原也有一肚子的冤屈,好好一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不要当,让肃顺挟持着去跟恭王和慈禧太后作对,以致落得今天这个下场,肃顺如果明白事理,应感内疚,谁知反倒迁怒到别人头上,这是从何说起?
载垣气白了脸,正待发作,端华抢在前面责备肃顺:“老六!事到如今,你还提那些话干什么?不管用的废话少说,咱们好好儿来商量一下。”
“哼,商量!跟谁商量?”肃顺还要发脾气,说狠话,看见宗人府的官员,在一旁很注意地听着,心中有所省悟,便改口问道:“我住那儿啊?什么东西都没有,叫人怎么住?请你快派人到我家里……。”
“老六!”端华抢着截断了他的话,“你先歇一歇,等我慢慢儿告诉你。”
“对了!”左司理事官扬着脸,看着端华和载垣:“请两位王爷跟肃中堂,好好儿说一说。我们只要差使交代得过去,依然当从前一样尊敬。不然的话,可有点儿不方便了。”说完,他又留下一名笔帖式在那儿照料,自己带着两名主笔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门,缓慢地合拢“咔哒”一声,知道是下了锁了。
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屋里,都在狼皮褥子上盘腿坐下,久久无语。话是有的,不知从何说起?两名笔帖式倒有些奇怪了,走到窗下,悄悄向内窥探。
端华一眼望见,大声喊道:“嗨!等一等。”他走到窗前又说:“请你再派一个人到我那里去一趟,就说六爷来了,再送一副铺盖来。还有,我的鼻烟没了,叫我家里快送来。”
“好,我就派人去。”那个笔帖式属于镶蓝旗,端华原是他的旗主,不免有香火之情,所以照应得还不错。
“慢着!”肃顺一跃而起,环视问道:“有笔砚没有?”
载垣和端华一时还弄不明白,他要笔砚,作何用处?那镶蓝旗的笔帖式,类似的事,见得多了,反应极其敏捷,陪着笑说:“跟中堂回话,你老人家要别的,譬如要一点儿穿的、吃的、用的,不管怎么样,那怕是上头怪罪下来,我全认了,可就是一样,不敢伺候,片纸只字不能带出去!那是砍脑袋的玩意,我不能陪着中堂玩儿命。”
前面的话都好,说到最后不动听了!肃顺厌烦地挥一挥手,把张太白脸转了过去,什么也不屑理睬。
窗外的人,见此光景,随即走了。肃顺听得步靴声远,才回过头来,脸上依然是绷着脸,微锁着眉,满是那种倔强不屈,准备接受任何挑战的神气。载垣和端华,一直是随他摆布的,看见他这神情,信心大增,眼中不由得又流露出殷切期望的神情。
“别忙,他们想弄死我,没有那么容易!”
二十二、同治之意(上)
“一、大行皇帝弥留时,面谕载垣等立皇帝为皇太子,并无令其赞襄政务之谕,乃造作名目,诸事并不请旨,擅自主持。
二、御史董元醇条奏皇太后垂帘等事,载垣等非独擅改谕旨,且于召对时当面咆哮,目无君上。
三、每言亲王等不可召见,意存离间。
四、肃顺擅坐御座,进内廷当差出入自由,擅用行宫御用器物。
五、内旨传取应用物件,肃顺抗违不遵。
六、肃顺于接奉革职拿问谕旨以后,咆哮狂肆,目无君上。
七、肃顺扈从梓宫回京,辄敢私带眷属随行。”
文祥的声音在殿里响起,“端华载垣肃顺三人,凡此七项大罪,内阁和军机商议了一番,议定是凌迟的刑!”
叶赫那拉氏合上折子,微微皱眉,“凌迟?会不会太重了些?”
恭亲王连忙回道,“论他们的罪名,凌迟处死也不冤。如今太后要加恩减刑,也未尝不可。”
“还有那事,问清楚了没有,是不是他们三个派人忤逆作乱的!?”
刑部尚书赵光启奏,“微臣查了肃顺端华载垣三人的书信以及人员随从,并未发现有疑似之人,且三人均否认此事。”
叶赫那拉氏不悦,“如此一来岂不是查无实据?罢了,这些罪也够他们受的了!”
“是,还要请示太后,抄了肃顺的家,书房一个匣子里都是他与乱党之间的书信,”恭亲王睨了一眼站在班里瑟瑟发抖的陈浮恩,“奴才不敢多看,太后的意思是?”
“封条,拿到内阁去烧掉,看过的人不许外泄,”叶赫那拉氏当机立断地说道。“前日皇帝已然下诏,只诛首恶,余者无罪,往日之事一概不究。从今个起,”叶赫那拉氏环视众人,坐在炕上顾盼生姿,“新朝新气象,皇帝需以宽仁待人,不搞株连九族的老故事了,既然大家议定好了,载垣、端华、肃顺,”皇太后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得极慢,“三人斩立决。”
大家似乎都骚动了起来。皇太后继续问道,“其余五人呢?”
“革职,充军新疆。”
“减一等,革职就行了,和气致祥。”皇太后又问,“新年号定了没?”
“回太后的话,”周祖培禀告,“臣等定了‘同治’的年号,还请太后定夺。”
十月初九登极,必须诏告新帝的年号,“祺祥”二字。早经决定取消。周祖培主张用“熙卤或者“乾熙”又不为恭王所喜,于是经文祥、宝鋆、曹毓瑛等人共同商议,拟了“同治”两字,征询内阁的意见。连周祖培在内,大家都说这两个字拟得好。但是,好在什么地方。大家都不曾说。因为这两个字的妙处,只可意会,各有各的解释,在太后看,是母子同治。在臣子看,是君臣同治,在民间看,是上下一心,同臻郅治,足以号召人心,比李慈铭沿用宋朝的故事,建议用“康隆”或“乾熙”是好得太多了。
果然还是这个年号,但是这个年号的确是不错的,“好,同治同治,君臣同治,这年号极好,”太后点点头,站了起来,对着跪在地上乌泱泱的一群亲贵诸王军机大臣福了一福,“皇帝年幼,哀家无可奈何行垂帘之事儿,接下去大清朝的前途命运,就都托付给诸君了!”
恭亲王又连忙带着众人磕头以示不敢当,叶赫那拉氏继续说道,“六爷,传皇帝的旨意,命内阁、礼部、内务府准备两位太后封号和太妃太嫔等尊奉事宜。”
“太后的意思是?”恭亲王微微有些震惊,连拢着袖子不发一言的德龄都忘记了当差的本分,抬起头,震惊得看着叶赫那拉氏。
“天子之言,绝无虚言,皇帝下旨了,那她便是太后。”杏贞点点头,“皇帝登基大典之前,名分要定,想两个好点的封号上来!”
贾帧和周祖培一前一后出了养心殿,瞧着军机大臣们走开,才转向去文渊阁,贾帧笑眯眯地看着周祖培,见到左右无人,对着周祖培笑道,“芝翁,今个咱们内阁军机一起在养心殿正式拜见太后,您瞧着,太后如何?比得上孝庄文皇后否?”
周祖培抬眼瞧了贾帧一眼,摇摇头,“我瞧着这位主子,可要比孝庄文皇后强百倍!咱们都知道,若非当年睿亲王提议世祖皇帝登基,哪里来的文皇后,这可是母因子贵,如今到底颠倒了过来,反倒是子因母贵了,瞧着皇上,”周祖培压低声音,摇摇头,“不过是和先帝差不多而已,怎能比得上咱们的太后万一?!若非是太后的嫡子,又是大行皇帝唯一的儿子,那正大光明牌匾后头,嘿嘿……”贾帧心领神会,微微一笑,“金蝉脱壳,反手之间,顾命大臣烟消云散,这可不是一般的手段咯!”
“是呀,原本京内外忐忑不安的紧,就连那陈浮恩?芝翁你瞧见了没?在养心殿战战兢兢,可皇太后一句既往不咎,这人即刻就安妥了下来,人心啊,”贾帧啧啧称奇,“就此安稳了。”
“筠翁你说的极是,可如今又要杀三凶了!”
“这又是她的手段了,若非如此,怎么垂帘,”周祖培和贾帧慢悠悠绕过养心门外的一个铜缸,“顾命是先帝钦命的,就算太后有着同道堂,也抵不过赞襄一切政事!如今他们几个既然有大罪,这顾命自然也就没有了,顾命没了,才有了议政王,才有了太后垂帘。好厉害!诈死赚的推翻顾命是为勇,拉拢六王是为智,尊奉钮祜禄氏是为信,行垂帘之事是敢为天下先,这样的太后,真不知道是不是国朝的福气,”周祖培忍不住赞叹,语气里都是佩服的劲儿,“这且不说了,您眼瞧着,几日前还是极为跋扈的这三个人就要死了!一日之间,杀两位铁帽子王,再杀一个顾命大臣,这样的大手笔,可是连世宗宪皇帝都比不上的!”
“三朝的老臣,说砍脑袋就砍脑袋,一点不为先帝留余地……”贾帧说着担心的话,脸上却是一副恬淡的笑容。
“哈哈哈,筠翁,为您那个学生担心了?”周祖培一副玩弄的笑容,对着贾帧笑道,“怕您那个学生当差当不好?”
“吓,我才不操这许多心,”贾帧继续说道,“恭王体恤咱们年老体弱的,不让咱们入军机操劳,”周祖培微微一笑,显然已经早就知道这事儿,可见两位并不是睁眼的瞎子,对于此事,周祖培是心中不悦的,自己才六十出头,要知道明朝权相严嵩可是到了八十多才致仕告老还乡的,自己还不算很老,自世宗皇帝开创军机处之后,内阁的地位一落千丈,已然不是中枢权柄的地方了,大学士也已经成为虚衔,给年老勋高的大臣们的荣礼了,当然军机大臣不加大学士衔也只能算是黑军机,可若是只是一个大学士,无论是武英殿大学士或是什么,再不加派遣管理六部事务,再不如军机,那真是哈哈哈了。两个人微微有些失意,这不是成了吉祥物件了?可如今恭亲王如日中天,军机处均是他的铁杆,皇太后又是恭亲王言听计从,两个人无可奈何,只能是站在边上瞧瞧了。
“咱们何须做这杞人之忧的事儿呢?芝翁,”贾帧既是宽解周祖培,又似乎在自嘲,“同治同治,自然是君臣同治,咱们也是臣子嘛,无需多想,皇太后要给咱们大礼,咱们就安心等着天上掉馅饼吧。”
二十二、同治之意(中)
自有司来问过几次之后,肃顺便知不妙,空屋三个人独处,一筹莫展,唯一的希冀是能挨过十月初九登极大典的日子,就有不死之望,所以这几天在高槐深院之中,看日影一寸一寸消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因为如此,紧张得失去常态,偶有响动,立即惊出一身冷汗。偏偏那间空屋的耗子特多,一到晚上,四处奔窜,害得他通宵不能安枕,到白天倦不可当时,才和衣卧倒打一个盹。
当载龄来时,他正在倚壁假寐,听见锁钥声响,一惊而醒,睁大了眼,又惊又喜地问说:“鹤峰,你来干什么?”
载龄由署理礼部侍郎,调为刑部侍郎,是肃顺被捕以后的事,所以他有此一问,载龄也不说破,只叫一声:“六叔!”又对着端华载垣行礼,“给两位王爷请安。”
载龄也是宗室,比肃顺小一辈,所以称他“六叔”。这原是极平常的事,而在穷途末路,生死一发之际的肃顺,就这样一个称呼,便足以使他暖到心头,感动不已了。端华载垣也是极为感动,这时候两位已经夺爵了,载龄能如此称呼,足感盛情。
“难为你还来看我!”肃顺的眼眶都红了,“鹤峰,你说,恭老六的手段,是不是太狠了一点儿?”
“六叔,生死有命,你别放在心上。咱们走吧!”
肃顺疑团大起:“到那儿去?”
“内阁在会议,请你去申辩。”
“好!”肃顺大为兴奋,立刻又显得意气豪迈了,“只要容我讲话就行!这几年我的苦心,除了大行皇帝没有人知道,我跟大家说一说,再者,我并没有派人行刺太后,两位亲王都是知道的。这就去!”
说完,跨开大步就走,载龄却又一把拉住了他:“六叔,慢着。你有什么话要说,这会儿说吧!”
“咦!怎么?”
“我进来一趟不容易。”载龄急忙又说,“你有什么话要告诉府上,我好替你带去。”
原来并无他意,肃顺的紧张消失了,“‘府上’?哼,”他冷笑道,“家都给抄了,还说什么‘府上’?”
“六叙,这不是发牢骚的时候。如果你没有话。那就走吧!”
“有话,”肃顺连连点着头,“我那两个小妾,现在不知怎么了?”
“放出来了。在那儿我可不知道。”
“拜托你派人找一找,我那两个小的。面和心不和,请你开导她们,千万要和衷共济,好好过日子。我那两个孩子,要叫他们好好儿用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我一定把话带到。”载龄紧接着又问:“还有别的话没有?”
他的意思是肃顺或有隐匿的财产,能把匿藏的地点套出来。肃顺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别的话了!”
“那就走吧!”
载龄抢在前面,急步而去,肃顺紧紧跟着,穿过一条夹弄,往左一拐。便是个大院子,站着十几个番役,有的提着刀,有的拿着铁尺,有的拿着绳子。还有辆没有顶篷的小车,一匹壮健的大黄牛已经上了轭了。
肃顺一看脸色大变,张皇四顾,大声喊道:“载龄!载龄!”端华载垣早已瑟瑟发抖。
载龄已走得不知去向,只闪出一个官儿来,向肃顺请了个安说:“请王爷、中堂上车!”
“到那里?”肃顺气急败坏地问。
“自然是菜市口。”
“什么?”肃顺跳了起来,两眼如火般红,仿佛要找谁拚命的样子。
载龄这时候又出来了,拿着一个黄绫,“端华载垣肃顺接旨。”
“仰承皇太后慈谕……朕念载垣等均属宗人,遽以身罹重罪,悉应弃市,能无泪下?惟载垣等前后一切专擅跋扈情形,实属谋危社稷,是皆列祖列宗之罪人,非特欺凌朕躬为有罪也。在载垣等未尝不自恃为顾命大臣,纵使作恶多端,定邀宽宥,岂知赞襄政务,皇考并无此谕,若不重治其罪,何以仰副皇考付托之重?亦何以饬法纪而示万世?即照该王大臣等所拟,均即凌迟处死,实属情真罪当。惟国家本有议贵、议亲之条,尚可量从未减,姑于万无可贷之中,载垣、端华、肃顺均着加恩斩立决,钦此。” 载龄宣读完圣旨,对着三人只喊一声:“谢恩!”
载垣和端华那里还能听清他的话?两个人涕泪纵横,放声大哭。载龄看看不是事,顿着足,着急地说:“这不是哭的时候!还不快定一定心,留几句话下来,我好转给你们家属!”
这一说,总算有效果,载垣收拾涕泪,给载龄磕了个头说:“老弟,我没有儿子,不用留什么话,只求老弟代奏,说载垣悔罪,怡亲王的爵位,千万开恩保全,听候皇上选本支贤能承袭。倘或再革了爵,我怎么有脸见先人于地下?”说着又痛哭失声了。
端华也没有儿子,怔怔地呆了半天,忽然大声嚷道:“我死了也不服!”
“四叔!”载龄厉声喝道:“事到如今,你还是那种糊涂心思。你虽无后,难道也不替你本房的宗亲想一想?”
这是警告他不要再出“悖逆”之言,免得贻祸本房的亲属。端华不再作声了,那个官儿——提牢厅的主事,努一努嘴,一群番役拥了上来,七手八脚摘下了三个人的帽子,把他推上车去,连人带座位一起,紧紧地缚祝,肃顺一声不吭,只把双眼闭了起来,脸色灰败,但仍旧把头昂得很高,有种睥睨一切的味道,载垣端华已经是摊成一堆泥了。
三人的囚车,一出宗人府后门,就吸引了许多路人,一传十、十传百,从崇文门到骡马市大街,顿时骚动。“五宇字”官钱号案中,前门外有好些商家牵累在内,倾家荡产,只道此生再无伸冤出气的希望,不想“报应”来得这么快!得到肃顺处死的消息,竟有置酒相贺的,此时当然不会轻轻放过,群相鼓噪,预备好好凌辱他一番。亏得文祥预先已有布置,由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派出人来,监视弹压,肃顺的囚车,才得长驱而过。
只是管得住大人,管不住孩子,受了教唆的孩子们,口袋里装了泥土石子,从夹道围观的人丛中钻了出来,发一声喊,投石掷十,雨点般落向肃顺身上。此起彼落,不多一刻的工夫,肃顺便已面目模糊,形如鬼魅了。
就这样,越到菜市口,人越拥挤,直到步军统领右翼总兵派出新编的火枪营士兵来,才能把秩序维持祝其时菜市口的摊贩,早已被撵走了,十字路口清出不大的一片刑场,四周人山人海,挤得大呼小叫,加上衙役们的叱斥声、皮鞭声,这一片喧哗嘈杂,几乎内城都被震动了。
向来菜市口看杀人,只有市井小民才感兴趣,但这天所杀的三个人,身分不同,名气太大,冤家甚多,所以颇有大买卖的掌柜,甚至缙绅先生,也来赶这场热闹。他们不肯也无法到人群里去挤,受那份前胸贴后背,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活罪,这样,就只好在菜市口四面,熟识的商铺里去打主意了。福祥茶馆,也已经早就爆棚,掌柜忙得脚不沾地,热火朝天的,肩膀上搭着抹布的小二从外头大街上窜了进来,瞧见了几个熟识的老客,连忙抖着自己刚瞧见的新闻,“两位王爷、和肃顺那个大奸贼刚刚过去,我的天老爷,就瞧不见几个人样了!全是臭鸡蛋和石头!”
二十二、同治之意(下)
小二绘声绘色得说者,听客们神色迥异,有几个大骂的,也有人心下不忍,小二转过身,见到正中间的雅座之中坐着几个人,一个青年男子长眉入鬓,不怒自威,秋水一般的眼眸扫过自己,小二觉得自己浑身凉透,连忙低声下来,再也不敢耍宝卖弄什么了。
那个贵公子身边坐着一个年岁幼些的公子,身后站着一个丫鬟和一个男仆,那个贵公子也不说话,只是用白皙的双手摆弄着盖碗,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闲话。
“肃顺这个人确实可恶。说实在的,但也真是个人才!”
此时此地,有人说这句话,便是冒天下的大不韪了。于是立刻有人怒目相向。
此人姓方,是个内阁中书,这时虽是穿着便衣,但福祥茶馆的掌柜,是认识他的,眼见客人与客人之间,要起冲突,做主人的不便袖手不管,所以急忙上来打岔。
“方老爷!”他顾而言他地说,“你请进来,我在琉璃厂,买了一张没有款的画,说是‘扬州八怪’当中,不知那个画的,请你法眼来看一看。”
“好,稍等一等。”那方老爷对怒目相向的人,毫不退让,朗声吟道:“‘国人皆曰杀,我意独怜才’,知人论世,总不可以成败论英雄。”
“倒要请教!”有人脸红脖子粗地,跟他抬杠了,“肃顺身败名裂,难道不是咎由自取?”
“不错,肃顺身败名裂,正是咎由自取,然而亦不能因为他身败名裂,就以为他一无可取”
“啊!此人可取?可取在那里?”
“难道他的魄力不可取?事事为大局着想不可取?”
“何以见得?”
“自然有根有据!喔,对不起,我先得问一声,这里有旗下的朋友没有?”
掌柜的四周看了一下,以往常四常来的一群旗人都不在。便奇怪地答道:“没有啊!”
“没有我可要说实话了!”方老爷显得有些激动了,“肃顺总说旗人糊涂不通,只会要钱。他们自己人不护自己人的短,这不是大公无私吗?”
这是个不能不承认的事实。没有人可以反驳,只得保持沉默。
“肃顺要裁减八旗的粮饷,可是前方的支应,户部只要调度得出来,一定给。这难道不是为大局着想?”
这一下有反应了,“不错!”有人说道,“前方那杆枪没有枪子儿,京城里旗下大爷那杆‘枪’,可以吞云吐雾,这不裁减他们的粮饷。可真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就是这话罗。”
一句话未完,只听外面人声骚动,车声辘辘,隐隐听得有“来了,来了”的声音。大家顾不得再听方老爷发议论,一拥而出。福祥茶馆的小学徒,随即搬了许多条凳出来,在门口人潮后面,硬挤下去摆稳,让那些客人,好站到上面去观望。
来倒是有车来了。两辆黑布车帷的后档车,由王府护卫开道,自北而南,越过十字路口,驶入北半截胡同。
“这不是囚车,囚车没有顶。大概是监斩官到了。”方老爷说。
一群人意犹未尽。复又进来继续喝茶聊闲话,说起之前的话,方老爷似乎又有了谈性,继续高谈阔论,“这些年只有肃顺才把户部支撑了下来。南边的洪杨烦乱,北边洋人又来惊扰,我是知道的,若不是肃顺,这内里早就翻上来了!”
门口响起了一声冷笑,众人都看去了门口,连那个贵公子都望着那头,只见门口进来了一个穿着号服带着红顶子的男子,神色彪悍,不悦的盯着那个方老爷,“我在外头听得好些时候了,满口胡柴!”
那个掌柜惊喜得上前打千,“常四爷,多日不见,这是去哪里发财了?”又有熟识的人询问:“四爷,你这是哪里来?之前就听说您杀了好几个洋人,如今有了官身,可难得还会来这小地方儿!”
一时间茶馆内招呼声纷至沓来,常四做了个罗圈揖,“列位安好,自从皇太后激励了在下,在下寻思着,这一身好肉总要为国出力不是?这不就是去东边准备杀几个洋鬼子过过瘾吗?寻到好机会,倒是杀了几个洋鬼子,”常四说的轻描淡写,但是那股得意劲儿谁都听得出来,“如今算是有了官身,这不是,兵部问我去哪里当差,我就寻思着要干个大事业,花了些开销,让我去武大人的营里当差。”
“那个武大人?”一个茶客插嘴。
“当然是武云迪武大人!健锐营都统大人!”跟着常四进来的几个八旗纨绔,其中一个头顶长了个揦子的青脸骄傲得说道,“保驾卫国的武大人,可是咱们旗人里头的头一个骄傲!”
那茶客恍然大悟,站起身子朝着常四连忙拱手,“四爷,不知者不怪,武大人可实在是保国的大功臣,若不是他,咱们那里还能如此自在的在这里头喝茶摆古呢?您请接着说,今个的茶,小弟我请了。”
常四爷拱手表示谢意,继续说道,“如今刚刚跟着皇太后的车架返京,在宫中守了些日子,今个才得空,轮班出来瞧瞧我那老娘,在路上不料想被瞧热闹的人堵住了,这才进来喝杯茶歇歇脚,”常四冷哼一声,对着那个方老爷不悦得瞪道,“你说旗下多混账,这话原没错,可那是老黄历了!”
“我常四自然算不得什么人才,可这我们家大帅,”常四言语里透着骄傲,“可是旗人顶呱呱的人才吧?所以这话说的就是混账!皇太后以前可是镶蓝旗的,说起来倒是和我这奴才一起的,那也是女中豪杰,谁敢说皇太后的胆子小,本领小,我常四第一个给他大耳刮子!列位那一日都瞧见的,”大家纷纷点头,“太后可是说了,‘洋人一日不退,’她老人家是绝不出京的!”
“还有僧王的八旗护军营,听说也是出了好些人才。自然败类也不少,”常四说的唾液四溅,说起了自己在武云迪营里听到的故事,可周边的人毫不在乎。纷纷围了上去,雅座之中的那个年幼公子朝着那贵公子诡笑,贵公子淡然一笑,磕着瓜子,只是继续听着。
“我如今虽然有了差事,不差那几两丁银了,可我也不是睁眼瞎,旗人不能开店,不能做活,怎么养家糊口。这丁银可是救命钱!”常四继续长篇大论,“肃顺克扣这丁银到时没错,可是不该这样,他的亲兄弟,那铁帽子王爷。一年光是俸禄就是一万两,这能养活多少旗人?怎么不去革了他的丁银?”
方老爷也有话说,“哎,我也只是可惜他罢了,他罪过大了去了。居然敢行刺太后,就是再多的功劳也不能低过!”
“这话说的极是,虽然听说肃顺那小老儿不肯认罪。真不是老爷们,实在是没种,”常四如今见了世面,行事也不像以前那么偏激,朝着方老爷一拱手,邀请方老爷坐下细谈。那几个跟着常四的纨绔有些不悦,可也只好让了出来,茶客们纷纷闪开,意犹未尽得继续谈论着。
那个贵公子听了一肚子的话,又拿着手指背慢慢地敲着桌面。皱眉苦思,过了半响,对着坐在自己斜对面的年幼少年说道:“弟弟,你说这肃顺,该不该死?”
那少年笑嘻嘻地说道,“这不就是大……”那贵公子瞪了一眼,少年连忙改口,“大哥的一句话吗?”
“油嘴滑舌,”那贵公子笑骂道,随即又陷入沉思,一会之后,对着身后那个仆人,“你去把那方老爷请来。”
那清秀男仆答应了,朝着常四那桌子走去,贵公子瞧着自己的仆人对着那个方老爷说了几句,方老爷看了过来,随即起身对着常四抱拳请罪,跟着男仆走了过来。
方老爷朝着坐在位置上的两人拱手,那贵公子点点头,伸手请方老爷坐下,另外那个少年却是翻着白眼不理不睬,只是拿着盖碗喝茶不语,贵公子身后的侍女手里拿着一把短剑,警惕地看了看方老爷,随即又懒散了下来,环视四周。
贵公子大刺刺地说道:“这位老爷请坐,”方老爷坐下,“不敢请教这位公子台甫?”
“鄙人姓叶,方老爷叫我小叶即可,”叶公子也不说自己的名字,朝着方老爷点头,“听方老爷刚才的意思,肃顺不该死吗?”
“载垣、端华,尤其是肃顺,既为大行皇帝所信任,自然有他们的长处和功劳,难道先帝宾天,百日未满,这三个人就会变得一无可取,十恶不赦?岂不是太不可思议!倘又说,这三个人本来就是坏蛋,根本不该重用,那不就等于,嘿嘿。”方老爷潜台词就是指责先帝无知人之明了,不过没明说,那个少年也只是微微惊讶,盯着方老爷不说话,方老爷见这两个人没什么礼貌,也就顾左右而言其他,“商鞅身死,秦霸二世,安石下野,宋室遂亡,我只是怕日后再也没有胆子如此之大的人了。”
那贵公子悚然而惊,死死地盯着方老爷,那方老爷被盯着好不自在,站了起来就准备告辞,“方老爷是在内阁当中书?”
“正是,”那个方老爷有些愠怒,却也还是知礼的很,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架势,不知道是那个亲王家里的子弟,轻易还是得罪不得的。
“我瞧着方老爷您当个御史,建言政事还是极好的。”那个贵公子点点头,随口说了这么一句,那方老爷也不以为忤,哈哈一笑,拱手一礼,转身离开。
“桂哥儿,去问掌柜的要笔墨来,”那个贵公子闭眼思索了一番,开口说道。
“这,”那被称为桂哥儿的少年瞠目结舌,“您的意思是?不会是要放了他吧?”
“快去,”贵公子语气轻柔,却是有着一股坚定之意,那个少年不敢违背,亲自去找了掌柜索要笔墨,掌柜的眼睛甚是毒辣,瞧见那个为主的人贵不可言,连忙亲手拿了笔墨上来,要伺候磨墨,被那个少年不耐烦地挥手喝退,那个少年亲自磨墨,年长些的公子提笔,凝神写了几行字,又从怀里拿出来一个锦带,掏出一个小小的印章,盖在了落款处,吹干墨迹,递给少年,“你送到菜市口去。”
那少年有些不乐,“您就是太仁厚了,这样的人,还要宽纵了他,想着他那样对您,我这心里就是不乐意。”
“好了,那个方老爷说的对,这样极刑,的确有伤先帝之德,我如今的地位,也是靠先帝来的,”那个贵公子站了起来,拿着扇子往外走,“好了,你既然不乐意,就不如如此如此,”伏在少年耳边窃语几句,“这样不是也让你出个风头,更是吓吓他们几个?”
是日,还有半刻钟就要处斩的肃顺、端华、载垣三人,在桂祥赶来宣赦免旨之后,端华载垣二人痛哭流涕,肃顺却是一言不发。
诏令:端华、载垣发配盛京圈禁,肃顺发配广西钦州,遇赦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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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了,接下去就是该大展拳脚了!
二十三、慈禧慈安(上)
养心殿。太后和军机们议事,谈到景寿,“六额驸的处分,全免了吧!”太后吩咐。
如果真是这么办,又何以服人心?所以反而是恭王不肯。折衷的结果是“着即革职,加恩仍留公爵并额驸品级,免其发遣”。他的罪名,也改轻为“身为国戚缄默不言”了。
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的罪名,是“于载垣等窃夺政柄,不能力争”,而最倒霉的是穆荫,认为他“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已久,班次在前,情节尤重”,革了职充军,但也加了恩,由“发往新疆”改为“发往军台效力赎罪”,其余的都是“即行革职,加恩免其发遣”。
肃顺原以为凭着家里的那些来信可以要挟住陈孚恩乃至地方督抚,可惜皇太后既往不咎,一把火付之祝融,反倒叫肃顺所谓的后招发不出来,更有陈孚恩这样的狗腿都无需担心被清算,所谓的大势在绝对的名义和绝对的实力面前自然就犹如沙上楼阁,不堪一击了。
“端华载垣他们两个的爵位怎么样?”太后立即接口问道:“应该把他革了吧?”
“跟皇太后回奏,这怕不行!”
“怎么呢?”
“怡、郑两王,都是‘世袭罔替’,本人犯罪怎么样处置都可以,他们的爵位是另一回事。”恭亲王回道。
“那应该怎么办?归他们的儿子承袭?”皇太后又说,“载垣没有儿子,端华的儿子是肃顺的。”
“就算他们有儿子,也不一定可以承袭。照规矩,由本房近支中挑贤能的袭封。”
“归谁挑呢?”
“自然是皇上挑。”说了这一声,恭王觉得不妥,立即又接了一句:“先由宗人府会同军机上共同拟定,请旨办理。”
这前后不符的话风,太后已经听出来了。封一个亲王是极大的恩典,她不肯轻易放弃,便看着恭亲王说道:“慢慢儿看看再说吧!要挑当然得好好挑,也叫大家心服。”
“恩。还有一件事叫礼部去办,”皇太后面向礼部满尚书全庆,“孝静皇后的谥号是?”
恭亲王心里一动,抬头看着端坐在宝座上的皇太后,全庆微微思索,出班回道:“回太后,孝静皇后的谥号为‘孝静康慈弼天辅圣皇后’。”
“军机拟旨,加谥康慈太后四字,系宣宗皇帝谥号‘成’字,将铺字改为抚字。孝静成皇后神位升祔太庙。”皇太后微笑看着恭亲王,“昔日先帝在时,念及孝静皇后抚育之恩,每每不能自己,屡次想下旨加谥孝静皇后。奈何均被肃顺所阻,反而叫你和先帝之间的兄弟情谊生分了不少,这事儿是先帝的遗命,本宫自然要遵循之,”太后看着桂良吩咐:“桂良,你叫人写旨来看,特别要声明。这是先帝的遗言。”
桂良还未答言,恭王已含泪在目,俯伏在地,碰头辞谢:“臣不肖,有负先帝的期许。实不敢当此殊恩,请皇太后。千万收回成命。”
“非也,六爷,这并非你一人之事,”皇太后正色道,“实在是先帝苦心。彰显你们兄弟之情,更是表国朝以孝治天下之意,你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
咸丰帝为康慈皇太后拟定的谥号为孝静康慈弼天辅圣皇后,不系道光帝谥,也就是不加道光帝谥号——“成皇帝”中的“成”字,不称“成皇后”,神位不祔太庙,强调孝静“皇后”和其它皇后嫡庶有别,不能享受后代的香火,也不能得到宗室的承认。
皇后不系帝谥,始于明代,有很多明朝皇帝是庶出,也就是说他们的生母不是先朝皇后,即位后照例要追尊自己的母亲为皇太后,但规定她们的谥号中不加皇帝的谥号,以区别嫡庶,所以明朝的皇后中只有原配皇后的谥号中才有皇帝的谥号。但此制度在清朝未曾实行,例如顺治帝生母孝庄文皇后也没当过皇太极的皇后,但照样加上皇太极的谥号——“文皇帝”中的“文”字。咸丰帝不以家法而沿用前朝故事,一来认为自己已经尊博尔济吉特氏为皇太后,实在是加倍报了抚育之恩,二来觉得毕竟嫡庶有别,博尔济吉特氏既不是先朝皇后也不是自己的生母,出身也远逊于道光三后,能被尊谥为皇后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帝谥是不能系的。然而恭亲王却仍然不满,对此,咸丰帝毫不让步,认为自己做法无可厚非,对恭亲王的防范也愈发明显,这也是咸丰朝后期两兄弟闹翻的一个重要导火索。
改“辅佐”之“辅”字为“抚育”之“抚”字,美化孝静皇后不是“辅佐”而是“抚育”了咸丰帝,从而大大抬高孝静的身份。在皇太后的坚持之下,到底把这通谕旨,降了下去。恭王感激之余,心里有数,这不是什么先帝的“恩旨”,只是慈禧太后,希望他赶快把垂帘章程议了出来的表示。
商议好这件事,军机和内阁大臣们跪安,杨庆喜又来禀告,钟粹宫钮祜禄氏前来请安,这时候大事已定,叶赫那拉氏也不好意思再避而不见,点点头,“请太后进来。”
这话说着有些别扭,“太后请太后进去呢。”但是杨庆喜知道,这新朝,将会有两位皇太后了。
钮祜禄氏进来,抬头见到杏贞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连忙大礼跪下参拜,“臣妾钮祜禄氏参见皇太后娘娘,皇太后福寿康安。”
杏贞放下了手里的奏折,看着地上恭顺的钮祜禄氏,凝视片刻,随即站了起来,弯下身子亲自扶起钮祜禄氏起来,笑着拍拍钮祜禄氏的手,“何须如此大礼,从今往后,你和我是一样的了。”
钮祜禄氏虽然早就从礼部哪里听到了自己最后的定位,但是亲眼听到皇太后所说,浑身还是震了一震,连忙又作势要跪,“臣妾不敢,这个劳什子太后原本是肃顺来诳皇上的,是不算数的,臣妾不敢和皇太后比肩,臣妾何德何能,怎么能忝居太后的尊位!”钮祜禄氏哭了起来,杏贞怎么拉也拉不起来,“有娘娘在这里,臣妾怎么敢。”
二十三、慈禧慈安(中)
叶赫那拉氏伤后未痊愈,拉不动跪在地上的钮祜禄氏,就示意冯婉贞和安茜一齐把钮祜禄氏拉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本宫心里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坐下洗把脸,咱们姐妹好好说话,”钮祜禄氏便和叶赫那拉氏左昭右穆地对坐了起来,“这原是肃顺的诡计,为了从皇帝那里把御赏之章抢过来,但不得不说,这也是皇帝的意思,”杏贞的心里微微有些苦涩,皇帝和贞贵妃也实在是亲热,这个局面其实很大一部分也是自己造成的,自从有了朱笔之权,自己就甚少和皇帝在一起了,“皇帝喜欢你,往日也尽了庶母的本份,这个皇太后你当得起!”
“何况,天子一言,重如泰山,既然已经明发天下,这也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杏贞对着钮祜禄氏说道,“你原本就是先帝爷潜邸的老人,德性贵重,帮着本宫料理六宫之事也有多年,从今往后,这个太后也不是好当的,妹妹你听着,”钮祜禄氏止了哭泣,连忙站了起来,“快坐下,本宫要垂帘听政,这日子怕是也要和先帝爷一样,日日见军机,都不得空了,六宫的事物,就交代给你了,还有最最紧要的,是皇帝的事儿,咱们先帝爷就这么一根独苗,宫内外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想着使坏心思,将来皇帝的事儿,外朝我来打理,内廷,你一定要给我看好了!”
“是,臣妾一定尽心尽力,必定照顾好皇上,让太后娘娘无后顾之忧!”钮祜禄氏连忙表态。
三言两语之间,如此就定下了同治一朝后宫之中的格局分划,钮祜禄氏管着后宫嫔妃、内务府的事物,叶赫那拉氏料理朝政,消息一出,朝野无人不钦佩叶赫那拉氏宽仁大度。就是有些人心里存着些别样心肠的,也在大势之下悄然噤声,这一日内阁拟了两位太后的徽号和加封太妃太嫔的旨意来呈给叶赫那拉氏看,叶赫那拉氏打开一看。为首的加封太后徽号的旨意里头写了两个徽号,一个是“慈安”,一个写着“慈禧”,恭亲王在下头禀告道:“请太后的旨意,两个徽号,前头那个是给太后的,后头那个是给钟粹宫太后的。”
叶赫那拉氏朝着那个“慈禧”二字圈了起来,“不必了,本宫喜欢这个禧字,这个就给本宫便是。慈安两字给钟粹宫妹妹吧。”
这本是小事儿,《说文》里头说:“禧,礼吉也。”原本就是极为喜气的名字,皇太后喜欢吉祥名儿,也是正常。恭亲王应了下来,从此,这叶赫那拉氏就可以称为慈禧太后、或者母后皇太后,又因慈禧太后居于紫禁城西边,又可以称之为“西太后”,钟粹宫的钮祜禄氏就可以被称为“慈安太后”或者“东太后”,同治年间。京城有童谣云:“东是西,西是东,太阳西边出,西风压东风。”
母后皇太后定下了自己的徽号,又摊开看尊奉文宗皇帝后宫的条陈,见到为首的丽妃尊奉为皇考丽贵妃、婉嫔为婉妃、玫嫔为玫妃、祺嫔为祺妃、云嫔为云妃……看到云嫔的名字。太后微微不悦,想了一会,开口对着恭亲王说道,“六爷,云嫔的位份还可以斟酌一下。”
“还请太后明示。”
“肃顺在密云对皇帝无礼的时候。云嫔挺身而出,怒斥肃顺等顾命大臣,本宫心里感激的很,皇帝也是这个意思,有功之人,自然要加以封赏,况且武云迪如颇多助力,不如再加一等,尊奉为皇考云贵妃如何?”
“遵旨。”
“那就等着皇帝登基大典了。”
十月初一,皇帝下旨,敬上母后皇太后徽号为慈禧皇太后,皇太后徽号为慈安皇太后。
谁都不知道,“慈禧”这个横贯于十九世纪下半夜到二十世纪初令国内之人恨之入骨,西洋列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称号,始于今日,始于叶赫那拉氏她自己所钦定,从今天开始,“慈禧”这个称号,一直伴随着她直到永远,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活在当下的人现在还不会去考虑这些问题,如今,只有一件大事,比南边的叛乱还重要的事儿摆在人们眼前,那就是皇帝的登基大典。
十月初九甲子日,八岁的皇帝在御前大臣的扶持夹辅之下,在太和殿行了登极大典,紧接着是慈禧太后的万寿,重重喜事刚过,被肃顺一派所抑制排挤的官僚,又复弹冠相庆,各衙门送旧迎新,热闹非凡。
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绝大部分出于恭王的安排。为了此一番大调动,他和文祥等人,煞费苦心,党同伐异,隐隐中的派系,要一一安抚妥帖,而清议又不能不顾,人才更不能不讲,除了这些以外,恭王还有一层只有他自己和极少数心腹才知道的私心,在垂帘之议定局以前,先要把自己的势力建立起来。
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为了拟议“垂帘章程”,已在内阁开过好几次会了。无疑地,这是件天字第一号的大事,没有一个人敢于轻率发言,所以会议的进度极慢,甚至因为过分持重,座间的气氛,显得相当沉闷。但在私底下,三数友好,书斋清谈,那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引经据典,相互辩驳,许多深刻的见解,都在各抒所见,比较异同之间呈露。
恭王和他的心腹们,所重视的正是这些比较坦率的议论。
议论中最坦率的一种看法,认为贾桢、周祖培等人的奏折上,已有“权不可下移,移则日替”的话,胜保一疏说得更明白:“朝廷政柄,操之自上,非臣下所得而专,我朝君臣之分极严,尤非前朝可比。”既然如此,则太后的垂帘听政,实在是代行皇帝的全部权力。而且慈禧太后的为人如何,就在这短短的十几天之中,已显示得相当明白,她是非象宋朝的章献刘皇后那样大权独揽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