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北京条约(五)
桂良展开条陈,睨视了英法两国公使一眼,看到不仅两国公使静气凝神,连原本不相干的美国公使华若涵也站了起来,目光炯炯的看着桂良,这个中国亲王的岳父大人,会抛出什么样的惊喜出来。
桂良煞有其事地咳嗽一声,“为增进与外国之友谊,加强大清海防建设,特定于向西洋诸国订购大铁甲船若干只,小铁甲船若干只......”一语既出,等到龚澄结结巴巴地翻译清楚,三个公使都忍不住跳了起来,刷的一下子围住了还在宣读条陈的桂良,华若涵听着龚澄的翻译,眼睛睁地老大,直直地盯着桂良,法国公使费列罗喘着粗气,眼神不断地闪烁着带着金色的眼神,只有英国圆脸公使还煞有其事地把手别在腰后,看似闲庭散步,可别在身后的双手拧成一团,恭亲王看着三国公使的反应,无声地笑了起来,看来皇后确实清楚这些洋鬼子要的是什么。。。。。。
“预计五年内,每年需购买一千万两白银价值之军舰,并不少于一百万两银子的海军士官培训费用。”桂良堪堪读完,见到三国公使轰然发声,便知此计有效,便微笑说道,“中国海域之强,的确需要几只近海的舰队来拱卫京师,所以这个每年一千万,只是估计数目,要是货真价实,估计每年可以多增百分之五十的订购款项,咳咳,原本此事已经委托华若涵先生代为购买了,”华若涵站直身子,朝着桂良抚胸行礼,“可如今英法两国提出意见,我们大清也不能不一视同仁,这样么。”
费列罗公使连忙率先开口,堵住了华若涵的话头,只见费列罗急切地说道,“大学士先生,我要向你清楚的表明,我们法国完全没有敌对中国的意思,上次有关的那个马神甫的事件,我们经过认真细致的调查,马神甫他自己本人也有很大的问题,在中国没有遵行中国的法律,我们已经准备让教会开除他在基督教里面的位置,我们完全尊重中国对于处决马神甫的决定。”
恭亲王插话,“对了,关于传教这件事儿,本王必须要再强调一点,”虽然三国公使此时已经燥的慌,可出于礼貌,还不能打断中方谈判全权大臣的说话,只能是耐心听着,“本王已经得了准信,我们大清朝皇帝陛下已经准许列国传教士入我中国传教,”三国公使简直惊呆了,中国人是怎么了?“不过就是有一条,正如费列罗先生所说的,凡是入我中国传教者,先要向太常寺衙门报备,遵行中国法律,就可传教,相关事宜我们可以再议,不过美国公使华若涵先生已经和我们最快达成了协议,大概在明年的一月份,美国传教士就可以去江苏传教了。”
原本打着圣,战口号发动对中国战争的法兰西更是放下了心,要是能获取在中国方便自由的传教权利,皇帝陛下就有理由堵住那些叫嚣要给中国人颜色看的宗教狂热分子的嘴,自己就能在基督教的历史上写上光荣的一篇,费列罗又想到那每年一千万两银子的大订单......不需要全部拿下,这个蛋糕吃上这么一脚,准备在欧洲大陆大展拳脚的拿破仑皇帝就用银子可以使了!想到这里,费列罗不由得浑身火热,等到恭亲王停下话语,连忙接上,“我们法国也需要自由传教的权利,当然了,亲王大人,我们法国的军舰是非常成熟的,您也看到了,当然,”费列罗厚着脸皮说道,丝毫没有不好意思的觉悟,“您也看到了,在这次战争之中,贵国对我们的舰队丝毫没有抵抗的能力,当然了,我相信中国的士兵只要接受我们法兰西优秀的训练和指导,在远东这块地面上,肯定是首屈一指,没有对手的!”
华若涵跳了起来,“我们美利坚和中国有着悠久的友谊,中国人也看到了我们的努力,为了促成你们两个侵略者坐下好好好说话的努力!而且亲王大人原本就已经和我们美国已经谈好了,准备把海军建设的购买交给我代理,我个人和美国联邦政府,甚至是林肯总统先生,都表示极大的愤慨!”华若涵眼睛通红地盯着费列罗,不是傻子都知道,能把国内淘汰掉的,准备更新换代的军舰设备卖给中国,又能赚到大笔的经费,这下林肯总统对付蠢蠢欲动的南方奴隶主势力就更是绰绰有余了,上帝啊,圣母玛利亚啊,这次来中国真是来对了!
“一群蠢货!”一个愤怒的声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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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北京条约(完)
一个声音惊醒了陶醉在美好幻想之中的法美公使,费列罗回过神来,见到英国公使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自己,“中国人会这么好心把这么多的好处白送给我们?你们好傻好天真!这不过是想着让我们自相残杀,中国在正面战场上打不过我们,就会玩这样的鬼把戏!”那个圆脸公使叽里呱啦说了一大串英文,龚澄不翻译,恭亲王也恍若不知,不去追问什么,不过听口气应该是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吧,三国公使靠近互相低低得交代了什么,英国圆脸公使对着恭王微微鞠躬,“请问亲王阁下,我们两国的军费问题,贵国是怎么打算的?”
“贵使的意思是?”桂良问道。
“就是对两国的军事支出和相关死亡战士的抚恤金进行补偿,”圆脸公使还没说完,陈孚恩就连连冷笑了起来,“好像贵国已经战败了,不是吗?额尔金伯爵先生如今正在通往北京的路上,被关在囚车里呢,贵国到底有没有和谈的诚意,战败了还想着叫我们如同旧年一样赔偿军费?”边上的许多和谈大臣都脸露不屑之意,这样的话确实没有诚意。
“如今贵国已经战败了,还想着从中国索要这些赔偿款,”陈孚恩得势不饶人,态度咄咄,“若是万一我们大清国战败,那岂不是要割让几省了?”
费列罗的脸刷的红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瞪了那个大言不惭的英国公使,这话听起来的确无耻的很,陈孚恩继续厉声说道,“我们还未曾向贵国索要历年来因贵国等无耻攻打大清国所带来的损失,单单不说死了多少士兵,就看各大炮台。修复一番就靡费无数钱粮,还有天津被掠走的银子,天津到通州到京畿一路被杀死的老百姓,这些损失无法用钱估量。中国还未曾要求赔款。贵国等倒是开始倒打一耙了起来!”
圆脸公使见到陈孚恩的态度很差,忍不住就要反驳起来。恭亲王连忙虚按一下,制止住了双方的辩论争吵,这样狗屁倒灶的事情吵起来,根本就无法解决问题。“好了,公使先生,咱们既然和谈也要拿出点诚意来,既然是我们大清国胜了这么一次,那贵国总要让一头,除却继续购买火枪火炮用于国内平叛之外,贵国也要认真想想。为何中国要购置军舰,培训这些也罢了,为何要每年达到一千万两白银之多?”
龚澄在低声翻译,“不过是为了全贵国之颜面罢了。贵国远道而来,凡事和为贵,”恭亲王的一番话皮里阳秋,大家确都是明白了,这一年一千多万两银子,可远远比什么一次性的军费赔偿多了去了,天津条约里面英国不过是拿了200万两,法国才拿了100万两白银而已,如此大动干戈,靡费军费无数,国内早有怨言,如今恭亲王的话里意思都听明白了,要是不动军火能赚到钱就是最好,两国不远千里而来,难道还是为了攻灭中国?不过是钱一字而已,“不过丑话说到前头,”恭亲王的脸色转为正色,“我也把中国的底线说给你等听,在本月底之前,一切军舰部队均要退出中国领土领海,还大清国一个海晏河清!”
大堂内的其他人默默无言,只有恭亲王严肃的声音响起,“若是月底尚未结束战争,签订条约,视为对大清国不尊敬,我们大清国必然要和贵国等死扛到底!”
那个圆脸的公使听到龚澄的翻译,默默点头,“我可以代表英国接受停战请求,”这时候公使还是倨傲地用了“请求”两个字,恭亲王虽然听到了更加傲慢无礼的龚澄的翻译,可到底没有发作,“有关条款我认为需要援引中国和美国的条款,并在相关的优惠程度上更加具体深入一些。”英国公使看着急切的费列罗,“我相信法国公使也是这个观点。”
“这是自然,”恭亲王点点头,“请贵国等速速将谈判文本告知我等,凡是割地赔款之外诸事,均可洽谈,若是英国使节不嫌弃,在沿海港口选一个为英国法国优惠港口亦是可以的。”
“那请问有关购买军舰的事?”费列罗连忙插话,把刚刚英国使节端起来的架子一扫而空。
“原本是优先一国,可实在是不知哪国海军较为优秀,”恭亲王脸上露出了苦恼的表情,“所以实在不知如何是好,所以还需和三国公使共同商议才是,总要利益均沾才好,不然三国又有议论纷纷,俄罗斯吗?无需管他了,这等小人之国,就知道趁火打劫,前些日子还提出为中国调停,代价是外兴安岭一带土地须割让给俄罗斯,故今日不许俄罗斯公使参与和谈,并勒令其速速出京才是正理,所以,三位公使先生,有关军舰以及水军训练一事,”恭亲王拍拍手,一脸无可奈何,“还请三国定下调子,再和我等商议不迟。”
恭亲王成功地让三个国家闹成了一团,喝了口茶,中国人鱼贯退下,将谈判场所让给了三国公使等一干人,三国公使叽里呱啦地用鸟语开始争论起来,华若涵清楚的明白美国现在并没有在中国火中取栗,在英法两大巨头中间虎口夺食的本事,只是抓住恭亲王所说“托美国公使代为购买”的虎皮扯大旗,一口咬定此事由我做主,英法两国公使除了相互攻击之外,又对着美国人的抽头行为十分不满,三国闭门磋商了整整三个时辰,才对有关军舰购买事项进行了无耻的分赃,三天之后签订的《中英北京条约》、《中法北京条约》、《中美北京条约》除了通商、关税、传教、外交、战俘等事宜进行了约定之外,针对中国建立海军一事,中法英美四国再另行签约《中国军舰购买章程》,其中规定“章程生效之后,由美国舰队运送中国士官前往英国考察学习,所购买之军舰均由美国舰队运送至中国,由中国支付不超过船舰百分之五的运送费用,此外第一年一千万两的份额,由英国认购600万两,法国认购300万两,美国认购100万两,一年一商定认购份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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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寒风瑟瑟(上)
就在英法美三国和中国分别签订《北京条约》的当日,俄罗斯公使朱罗毕夫忿然出京,出京的时候宣称“这样的耻辱要用血来洗刷”,不过这时候几个签订条款的人均没理会这种失败者的叫嚣,在合影之后,三国使节对于条约之中获取的权益十分满意,围着恭亲王说了好阵子的话,法国公使,接下来可能是法国驻中国大使的费列罗对着中国这位皇帝的亲弟,尊敬的亲王非常感激,围着恭亲王说了好一阵子的恭维话,最后却又是说出了自己的忧虑,“亲王阁下,我当然非常确定这次的和谈和条约都是有利于两国外交关系的进展的,但是我又有一点点的担心,”
“哦?公使先生请说,您在担心何事?”
“在下担心的是有关于条约这种政策的延续性的问题,我从龚哪里得知,中国人有句话叫推动政策的人要是不在的话,政策也会消亡,如今我们四国友好的局面,不瞒亲王阁下,”费列罗看着恭亲王诚恳地说道,边上的龚澄无奈的翻译,“我非常担心,要是您不再继续处理有关外交的事情,中国对外国,特别是英法两国,从今天开始的友谊怎么能维系下去,我表示持着怀疑态度,要知道在行宫管理中国政事的那个大臣,就对我们十分的敌视,英国的巴夏礼先生不就是吃了他的亏,才一直被关押到现在嘛。”
又是这个龚澄在煽风点火,不过幸好早就和皇后定下了主意,恭亲王微微愠怒,瞪了龚澄一眼,却也依旧解释说道,“当然。政策必须在一定的时间内得到充分的延续,公使先生,你无需担忧,有件事要通报一下给诸位公使。”几位公使都走了过来。听恭亲王要说些什么,“我们皇帝陛下已经同意我上奏的折子。就是要设立一个专门对等接洽各国事务并办理洋务的衙门,朱批下旨就准备叫‘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我虽不才,但是皇帝陛下已经下命叫我筹备此事了。虽然别的事儿我管不上,洋务的事儿,诸位放心便是。”话里的潜台词就是洋务的事儿,肃顺说不上话,全由恭亲王全权料理了。
华若涵喜笑颜开,连那个开始板着脸的英国公使也露出了微笑,对于他们来说。就需要一个柔和且善待外国人的开明权贵当政才是最好的结果,费列罗连忙拍胸脯,“请亲王阁下放心,有关各国的事物。只有您在的时候我们才能好好商议不是,放心吧。”
如此谈笑了一番,又说起了战俘的交付事情,恭亲王向各国使节表明,“最近这些日子天气已经冷了起来,有些战俘已经受伤了不少时间,需要好好照顾,我认为还是留到第二年开春再有各国接回才是,你们以为如何?”
些许的战俘不会受到任何人关注,反正那些外交人员已经被放了出来,英国公使放弃了一个专属通商口岸的特权才让战争指挥犯额尔金伯爵提前放了出来,大人物都已经返回,包括灰溜溜精神萎靡的巴夏礼,这些小兵们无人理会,英法两国巴不得中国人再提供吃住一段时间,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这中国可比国内传闻野蛮落后的样子好太多了,这么人性化的想法,费列罗是想不出来的,英法公使点头同意了,并准备将此事写入备忘录。
“贵国等的俘虏已经无事,此事已经了了,大清国被你等俘走的人,也该遣返中国了。”、
“胡福,不要径自叹气了,老大人最近几日神气很是不对,蓝老哥临死的时候,不是告诉咱们过吗?吃一家的饭,要忠心报主,咱们老大人总算是好人啦!”
“许庆,这还要你多说吗?这当然该忠心报主的,但根本不是这回事,我告诉你,”另外一个中年男子低沉的声音响起,“米快没有了,就算咱们每日就的吃稀饭,扣着吃饭,可出来这么些日子,米快没有了,你也总看的出来,”那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变得焦急了起来,“这怎么办?老大人是不会吃洋鬼子的东西的!你不听他老是说,‘伯夷叔齐义不食周栗,饿死于首阳山之上’吗?没米吃的话,老大人.......老大人该怎么办!”
那个中年男声隐隐有了哭声,另外一个人连忙叫他打住,“轻着点,别叫老大人听见了,那可真了不得了!这加尔各答,到处都是黑炭一样的阿三,说话和鬼叫一样,半句话也听不懂,不知道什么地方有米卖?从前我们在广州时常吃的籼米,听人说都是安南印度贩来的,等那个英国人回来了,咱们问问他去。” 许庆和胡福在这里头低声商量,忽听得内间里面一声咳嗽,一个老年男子苍老的声音在哪里喊胡福了。
“胡福,米没有了吗?”
胡福和许庆对视一眼,并肩一起进了里间,只见内间家徒四壁,除了一只破木床之外,就没有别的家具了,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清瘦的老年男子披着衣服窝在床上,手里握着一卷书,原先封疆大吏,威震天南的气势在叶名琛的脸上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脸的倦容。
“是的,大人,米还有一点,不过不多了,”胡福垂着手回道。
叶名琛把手里的吕祖经合了起来,和气地吩咐道,“你们两个在商议添米的事儿吗?不要这么去做,洋人的东西我是不会去吃的,自从离开了中国,来到这印度,我就已经有死志,皇上,哎,我对不起皇上,士可杀不可辱,先贤说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米完了,我也没必要活了!”
“大人,”许庆差点就哭了起来,“万万不能这样想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那天我在香港,我们一起在船上看风景,蓝忠用手指点海水,他的心思我明白的,无非叫我为国尽忠,一死了之,啊,我为什么苟且活了下来,不过是心里还抱着一丝幻想,听说他们要把我送到英国去,听说英国当朝的是一位女王,做国王的总是明白事理的,我要面陈女王,质问她,为什么两国合约交好,英国人却是背信弃义,悍然无故发动战争,我要她良心触动,真心悔悟,向我们皇上道歉!”
室内寂静一片,加尔各答的海风呼啸地吹过窗棂,发出了可怖的尖锐声音,“那料想到洋人居然就把我拘押在这印度,不能到英国去,见不到英国之主,那我还有什么意思苟活在人世间?洋人又在中国打仗,你们也瞧见了,之前那个英国人趾高气扬地告诉我,他们已经打到了天津,”叶名琛脸上有着深深的灰色,“中国又是风雨飘摇了!”
“你们是知道的,汉朝的苏武被匈奴人扣押了十几年,餐风露宿,终究不坠一国之威,英国人虽然没有虐待我,到底是不肯让我去见英王,我和苏武一样,都是拘于海外之地,我虽不才,但也有效仿先贤的勇气,这‘海上苏武’是要去担当的!”
“是,老大人,我想英国人总要有一天要把大人押到英国去的,苏武不是被匈奴拘留了十多年吗?”许庆想趁机把自己买米的意思说一说。
“不,我生不有命在天!”叶名琛眼里原本跳动的微弱却又带着生命力的光芒渐渐地熄灭了,“苏武是使节,而我是封疆大吏,有所不同,我原本的期望落空了,想着将功折罪说服英王,这差事没办好,哎......”
“胡福,你们两个把饭吃了吧,我志已决,不会在苟且偷生了。”
“大人!”胡福许庆跪下哭喊道,叶名琛挥挥手,示意让自己的家人出去,叶名琛透着窗口看着外面海面的波涛,闭上了眼睛,和着心头汹涌的热潮,一上一下的呼应这,吕祖经上的黑字,彷佛会跳动的一样,一个个的跳跃过叶名琛的眼前,热带天气,虽然是深秋的样子,却依旧是闷热难耐,那澎湃的水汽团绕在茂密的森林上头,一匝一匝如同披沙似的,叶名琛觉得自己的气越发急了起来,眼前忽明忽暗的。
“没想到啊没想到,”叶名琛摇头叹气,“死之前居然连家乡的景致都见不到,死在异乡的总督,我大概是大清朝开国第一个了,”叶名琛挣扎地站了起来,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披着衣服,走到窗户的位置,看着窗外的波涛,吟诵起前几日刚做的诗句。
“镇海楼头月色寒,将星翻作客星单。纵云一范军中有,怎奈诸君壁上看。向戎何必求免死,苏卿无恙劝加餐。任他日把丹青绘,恨态愁容下笔难。”
一首诗诵完,叶名琛看着外头的景色,不由得痴了。
许庆拿了一碗粥进来,苦劝叶名琛进食,叶名琛视若罔闻,许庆无法,只能含泪退下,就在此时,外面响起了吵杂声,那嘈杂声越来越响,靠近了叶名琛的住所,外头把守的两个阿三士兵问了几声,就不再言语了,胡福扑了进来,跪下含泪,又惊又喜地说道,“大人,国中来了人了!”叶名琛转身盯着胡福,浑身发抖,“怎么说?”
“要大人保重身体,不日就能归国!咱们胜了洋人!”叶名琛老泪纵横,“咱们终于可以归国了!”
咸丰十年十一月,因《北京条约》约定,滞留印度的前两广总督叶名琛被遣返归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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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寒风瑟瑟(中)
咸丰十年十月二十三日,荣禄所部攻陷苏州,曾国藩听闻北边议和已定,连忙又挥师攻破溧水太平军粮仓,重新攻占孝陵卫,复对江宁的洪秀全等人形成合围之势,太平军覆灭指日可待。
十月二十四日,额尔金、巴夏礼、葛罗等一干俘虏释放。
十月二十五日,对永通桥战役之中的将士御旨嘉奖进封。
十月二十九日,恭亲王请旨赴往行在,诏令不许。
十一月十五日,冬至日,贞贵妃钮祜禄氏在热河行宫主持家祭庆典。
十一月二十日,河南巡抚上奏,捻军余部在虎牢关大败,往西溃败而去。
咸丰皇帝见海内外日渐安慰,越发洋洋得意了起来,自从冬至日之后,便是日日笙歌,夜夜春宵。小年夜的时候喝多了还要骑马打猎,没曾想一下子跌落马鞍,倒是摔伤了左脚踝,一时间行在弄得慌乱不已。
“怎么个回事?”皇后大惊,她刚刚放了新年给外命妇的赏,又看了看给太妃太嫔们的年礼,听到行在传来的禀告,不由得惊了起来,“怎么会好端端的摔伤了?”
“听说那日喝了酒,骑马跌落的,”德龄低声回禀,储秀宫里头的红罗炭熏得正暖,德龄觉得自己的鼻翼上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脚踝伤了。”
“这些起子!”杏贞暴怒,一声娇喝,殿内众人无人不小心翼翼,“怎么当的差,定然是肃顺等人一味顺着皇上的意思,”如今的皇后在六宫之中可是全当家了。再加上在京中的赫赫威望,民间一些酸文人在诗文里面已经用“天后”的称呼了,六宫中人无人不恭敬听命,杏贞担忧地说道。“喝了酒怎么能骑马。这不是存心让人出事吗!”
穿着百鸟蓝色底苏绣滚边旗袍的帆儿抬起了头,把手里的刺绣放下来。“娘娘切莫气坏了身子,不是说了没有大碍吗,皇上必然圣体无忧的。”
“叫百草厅的骨伤圣手去行在瞧瞧!我实在是不放心,哎。行在那边都是些就知道哄着皇上玩乐的臣子在,就一味的胡闹了,”杏贞烦躁地走来走去,又问德龄,“敬事房的档案拿来了吗?”
“已然拿来了,冬至日之后就没有歇过,每日皇上都召了嫔妃侍寝。最多的是丽妃娘娘,几个答应常在小主也不少,还有贞贵妃也有几次。”
“眼见着春节就到了,”杏贞喃喃。“不行,”杏贞仰起头,“我要去行在!”
“可是娘娘您没得旨意,无法前去啊,”安德海连忙说道,“您上了好几次折子,万岁爷那边都没个准信呢,擅自出宫这可是不妥当啊。”
杏贞颓然坐下,“怎么会这样子,”这时候杏贞有点后悔把同道堂印玺交还了,没了那个印玺,自己真是寸步难行,就算《北京条约》是自己亲自审定过的,可那也是偷偷摸摸的,素来不觉得自己手里无权的皇后这时候才明白,少了皇帝的命令,自己就是出这宫门一步也是难为极了,以前还以为不呆在皇帝身边,并无大碍,如今看来,就算没人进谗言,皇帝也快忘记自个了。
“德龄,”杏贞无法,只好拿出德龄这个伺候皇帝多年的法宝来,“你准备一番,过了年,就出发去行在,就说本宫不放心皇上,若是皇上问起,就说本宫无妨亲至,怕行在伺候的人不中用,叫你来提点着些。”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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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暑山庄”的戏台有三处,最大的在勤政殿前的福寿园,遇到寿庆大典才用。一处在澹泊敬诚殿后面,离皇帝的寝宫极近。还有一处在如意洲,如意洲三面临水,一径遥通,宜于盛夏居住,戏台临水而建,名为一片云,肃顺已经派人在修理,要赶在万寿节前启用。
经常使用的戏台,是在澹泊敬诚殿后那一处。等贞贵妃和到了那里,戏已开锣,高踞宝座的皇帝,正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戏台上,此时不宜去分他的心,只尽自己的礼节,跪了安,坐定了看台上,唱的是昆腔,不如乱弹那么热闹,也不如乱弹那么易解,但正在演着戏的那脚色,醇王福晋却在台上看过他不止一次,是升平署的一个学生,名叫张多福,据说最得皇帝的欢心。这张多福此刻唱的不知是什么戏?只见他身穿水田衣,手执拂尘,想来扮的是个小尼姑。脸上淡扫蛾眉,薄敷胭脂,眉梢眼角,做出无限春心荡漾的意思,当然是个不规矩的小尼姑。
皇帝与丽妃等人都看得津津有味,贞贵妃却大不以为然,嘴里只不断轻声叨念看:“罪孽,罪孽!”而且常闭起眼来,只不过闭不多时,又舍不得不看,还是睁得大大地。
这一出昆腔唱过,下面是由京城里特地传来的,广和成班的乱弹,第一出是老生黄春全的《饭店》,唱的是《隋唐演义》里的故事,秦叔宝被困在天堂州,遭受饭店掌柜的凌辱,不得已当锏卖马来还店饭钱。黄春全是一条“云遮月”的嗓子,特别宜于唱这路苍凉激越的戏,此刻御前奏技,更不敢有丝毫疏忽,抚今追昔,自叙身世,把个英雄末路的凄凉情状,刻画得入木三分。扮店家的那个小花脸,自然也使出全副精神,只拿尖酸的言语,逼得秦叔宝走投无路。那副小人脸嘴,在丽妃看来,就是肃顺第二,所以看着觉得又痛快,又生气,不住拉着贞贵妃的衣袖,小声说道:“你看多势利!”
等《饭店》唱完,暂停片刻,太监摆膳桌传膳,这时皇帝才得有工夫跟人说话。
“大阿哥呢?”他问贞贵妃。
“他要跟了来,我怕他念书的心野了,不让他来。而且,”贞贵妃正一正脸色,又稍微有些羞涩,说道:“有些戏,可真不宜让孩子来看!”
皇帝知道她是指张多福所唱的那出《思凡》而言。这出戏不是淫戏,推陈出新,另有妙解,正要为皇后讲解其中的好处,只见御前大臣肃顺,领着内奏事处的官员,捧着黄匣,入殿而来,这是有军报到了,皇帝不能不先处理。
黄匣中一共七件军报,其中一件是督办浙江军务的杭州将军瑞昌和浙江巡抚王有龄会衔的飞奏:“陈玉成一日行军百里,浙东湖州失守,严州、兰溪吃紧。”皇帝最不能放心的就是浙江的军务,由寿昌到绍兴、杭州一水可通,关系尤其重大,进退机宜,必须立即有所指示,于是传谕:“召见军机大臣。”
好好的戏听不成了,皇帝大为扫兴,他对瑞昌和王有龄的印象,原就不好,这时越发认定这两个人办事不力,所以在指授方略之后,把瑞昌和王有龄大骂一顿。因为过于激动,话也说得太多,又有寒风不断吹上头,以致气喘头昏,似乎等了风寒,不能再去听戏了。
到第二天精神略好,又续前一天未竟之欢。一早就传谕,侍候午后开戏,升平署开了戏单来,皇帝亲笔点定,大锣大鼓的武戏不要,枯燥严肃的唱工戏不要,一出《四海升平》,朱笔批示:“下次再传”,剩下的就都是生旦合演的风情戏,或者有小丑插科打诨的玩笑戏。
如此三番过后,皇帝起身更衣,半盏茶的功夫,皇帝抽了一袋水烟,喝了半碗雨前龙井,便复又看起戏来,这时候场上的牡丹亭《寻梦》堪堪演完,锣鼓咚锵咚锵,又演了一出新戏出来。
六、寒风瑟瑟(下)
皇帝凝神一看,见演的是帝王戏,不是自己最爱的生旦合演风情戏,心里便是有些不爽快,不过到底是顾着大臣们都在楼下一起瞧着,也不便即刻撤了,只能耐着性子先瞧瞧如何。
原来这出戏演的是《未央宫》,讲的是刘邦即位后,命陈豨出征。陈豨求计韩信,韩信劝同反,并作内应。陈豨反后,刘邦亲往征讨,并捉住下书人,搜得韩信反书,降旨委吕后处之。吕后与萧何定计,诓韩信入未央宫,斩之。
倒是出新戏,只是那个刘邦、萧何倒是忠臣仁君的模样,青衣饰演的吕后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
“为陈豨思谋反行为不正,我主爷去平叛统领三军。
每日里与萧何商议朝政,平内忧除外患共享太平。”
萧何屡次劝阻吕后不要杀韩信,将他贬为平民就是了,吕后均是不肯,最后还恼怒了起来,芊芊玉指一指老生的萧何,“呀呀啐!这大汉天下,什么时候轮的到你来做主,就算圣上不出门儿,这朝廷我也能当一半的家!”
皇帝听到这里,原本平淡的脸上骤然阴了下来,韩信临时前无奈唱到,“说什么忠良死得苦,道什么忠臣死得屈。似这样汗马的功劳前功尽弃,难道我今天要学伍子胥,也要身首离!”又怒视吕后,念白道“呀,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今日我死不足惜,奈何这锦绣江山,就要给这妇人糟蹋了!”又唱道,“牝鸡司晨国之大忌,韩信我原是死不足惜,奈何妇人干政滑天下之大稽,国朝就要分崩离析!圣上啊,春秋老去如何能制?”便被几个武士拉了下去。
丽妃到底单纯些,只是看着津津有味的,一干资历老些的嫔妃面如土色,原本极为随和的气氛变得僵硬了起来,贞贵妃担忧地瞧了瞧皇帝,又瞧了瞧站在楼下袖手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的肃顺,也不多说话,到底是云嫔看不过眼,用着比平时大好几倍的声音对着边上的丽妃说道,“这出戏可真不咋的,丽妃姐姐您瞧瞧,这不是瞎编吗,升平署的人都是吃什么当差的!”
《西汉演义》里头说:高祖伪游云梦,擒楚王韩信,降封淮阴侯。废置咸阳,赫赫功勋,付诸流水。无怪韩信之郁郁不乐,而羞与降灌为伍也。陈豨奉高祖命,平代州番寇,往辞韩信。韩信动以利害,嗾其起反,且约为内应。陈豨至代州,遂自立为王。高祖亲征之,委托吕后及丞相萧何监国。临行犹再三谆嘱,注意韩信之举动。韩信与陈豨两处,均有函札往来。家仆谢公箸,醉后漏言,韩信欲杀未果。谢公著迳至丞相府告变,吕后即与萧何定计,伪称高祖已杀陈豨,诱韩信入贺。至未央宫前。突出武士数十人,缚见吕后,宣以反状,证以家仆,斩于长乐殿钟楼之下,并夷其三族。这故事大家都是知道的,所以云嫔说瞎编的倒是也没错,皇帝虽然知道这事,但是到底是触动了别的情肠,听到云嫔的话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眼神闪烁了一下,云嫔拉了拉丽妃的袖子,悄悄指了指皇帝,丽妃见到皇帝阴着脸,突然也明白了什么,连忙站了起来,对着皇帝说道,“皇上,这会子大阿哥和大格格都该醒了,臣妾去带过来给皇上请安。”
皇帝点点头,“让他们自己玩就是了,朕这里也看的差不多了,就这样散了吧。”众女站了起来,低头行福礼,先送了皇帝下楼,一阵楼梯响之后,地下的大臣也俯身恭送皇帝,一群嫔妃默默无言,只是相互看了看,丽妃瞧着皇帝远去了,对着贞贵妃抱怨道:“姐姐,肃顺这个人这样编戏曲儿来含沙射影皇后娘娘,您也不说句话儿?万岁都不乐意了。”
贞贵妃摇摇头,“我倒是想说什么呢,又被妹妹你岔了话头去了,”丽妃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手里还拧着帕子,“不过瞧着皇上到底也没在意,皇上和皇后娘娘夫妻同体,怎么会为了一出戏而置气呢,外头那些人到底是白用了心机了,”贞贵妃吩咐梅馨,“你去把升平署的首领太监叫过来,好好说他一通!”梅馨领命而下,丽妃又连忙开口,“叫他谨慎些,有些戏就不必拿上来演了!”
肃顺跟着皇帝到了烟波致爽殿,见皇帝兴致不佳,肃顺也不似往日一样开解皇帝,只是淡淡站着,一个太监拿了一封折子上来,“皇上,皇后娘娘的折子到了。”
七、歌舞升平(上)
肃顺看着皇帝,皇帝点点头,脸上倒是没什么异样的表情,“唔,放着吧,”皇帝指了指御案,东暖阁里面温暖如春,皇帝今年特别的怕冷,所在的地方都已经的上了火笼,这也难怪,塞北的秋风不比北京城,杨庆喜上来给皇帝披了一件水貂皮的披风,双喜上了茶,皇帝指了指肃顺,也叫双喜给肃顺一盏茶,拿着盖碗撇了撇茶沫,喝了一口,闭目想了一会,睁开眼,翻开皇后的折子,浮光掠影般的看了一眼,放在一边,对着肃顺说道,“雨亭,皇后要来行在,你以为如何?”
“这是皇上的家事,奴才不敢多嘴。”
“你也是爱新觉罗的宗室,如何不能说,你且说一句,朕听一句也就罢了。”
杨庆喜拿着拂尘站在门边上,眼睛看着地上,耳朵却是竖着尖尖的,肃顺笑道,“皇上在行在,原本皇后娘娘就要来的,前些日子皇上要让皇后娘娘前来,不过恰好娘娘凤体欠安,如此才耽搁了下来,奴才听闻京中恭亲王议和之事,多由娘娘幕后操持,劳心劳力的,虽然在后宫,可抚局的事情到底还是娘娘眼皮下办着的,”肃顺的话皮里阳秋,连杨庆喜听见了都微微皱眉,这不是说皇后借着在京师养病的借口,来继续干涉朝政吗,这样按照肃顺的话头,皇后归还同道堂印玺不过是做做表面功夫而已,皇帝显然是听明白了肃顺的话中话,眼神闪烁了一番,“如今虽然看太医院的脉案,好像是好了些,但若是来行在,寒冬腊月的,又是奔波劳碌,总怕是保养不足,失了根子,依奴才的意思,不如请皇后娘娘在京中安心将养身子便是,等到来年春暖花开,无论是皇上回銮,或者娘娘来行在,都是便宜的紧。”
“可若是皇后不来,朕看着这些折子就是烦,”皇帝有些不爽,这些人怎么一点都不体谅自己个?行在好风好水好景色,更有极好的美人儿,极好的戏,正是脱离那些都老爷的绝佳时候,这时候不让皇后来批折子,让自己好安安心心的享受几天福气,还要等什么时候?“折子的事儿还是要有人分担的才好。”
说到皇帝的权利所在,肃顺不敢多说话了,只是拿“皇上做主”的话来搪塞,看到皇帝有些不耐烦,肃顺才斟酌地话语,谨慎地一字一句说道,“依奴才看,年下就要到了,各地也横竖没什么大事儿,都紧着过年的吉祥事儿了,奴才看了看,最近上来不过是些请安的折子居多,皇上若是怕麻烦,”肃顺抬头打量了一眼咸丰皇帝,“不如让军机们先过一遍折子,请安的折子也就不用让皇上操心了,说事儿的折子,军机们写好拟办的意思,皇帝瞧军机的意思也就得了。”
杨庆喜睁大了眼睛,皇帝微微思索,点头,“如此也就罢了,那朕便是松快不少,”皇帝于是欣然抽毫,略一沉吟,用他那笔在《麻姑仙坛记》上下过功夫的颜字,在皇后的折子后面,振笔疾书起来,写好之后交给肃顺,“你发下去吧,皇后就先不必来了。”
“是,”肃顺笑盈盈的接过皇帝的朱批,漫不经心地瞪了杨庆喜一眼,“皇上,已经是腊月了,松鹤斋最适合看雪松,这天气虽然仙鹤难寻,怡亲王找了几个乡野里头的妙龄丫头,穿着鹤裘,排了新舞蹈,请皇上这个大家去掌掌眼呢。”
皇帝听到有乡野的丫头,本来就是极为意动,又听闻新鲜的舞蹈,更是坐不住了,把皇后的折子抛在了脑后,眉开眼笑地说道:“怡王有心了,朕去瞧瞧,雨亭,你和军机的人把事儿办了给朕瞧便是。”
“喳!”
。。。。
储秀宫内,皇后坐在炕上,仔细地看着皇帝的朱批,不由得读出了声。
“朕与皇后自去秋别后,倏经数月有余,时思握手面谈,稍慰仅念。惟朕近日身体违和,咳嗽未止,红痰尚有时而见,总宜静摄,庶期火不上炎。朕与汝见面时回思往事,岂能无感于怀?实与病体未宜!况诸事妥协,尚无面谕之处,统俟今岁回銮后,再叙夫妻之礼。着不必赴行在!”皇后合上了折子,眼中全是无奈的神色,安德海垂着手不敢多说话,殿内的红罗炭噼里啪啦的燃烧着,过了许久,安德海才听到了皇后低低的声音响起,“皇上,难道忘了那日在镂月开云说过的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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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您难道忘了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了吗?月票呢。
七、歌舞升平(中)
自从上次骑马伤了脚,皇帝在承德的日子越发懒散了起来,别说是围猎了,就是外八庙的地方都不出去,毕竟跛着脚也是有碍圣容的不是。皇帝只是在如意洲这些地方厮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德龄前往行在,打发了几个御前不长眼浮躁的太监,不过也仅限于如此,对于载垣和端华引诱皇帝玩乐的事情毫无办法。
这一日已经是咸丰十一年正月十五的日子,在行在,每日都有看不尽的好戏,赏不完的美景,喝不完的好酒,和不计其数的美女,皇帝早就醉了,醉的一塌糊涂,反正在行在无人约束着,带过来的都是贴心极了的文武百官,不会有这么不长眼的御史给事中等人来劝谏自己,肃顺也是极为贴心,将那些让人不舒服的折子全部拦下,少了些许烦心事。远在行在,更无须烦心料理岁末祭祖祭天的事宜,外朝的交给恭亲王去,内廷的事儿让皇后烦心,这行在的日子虽然还是冬天,但是似乎永远就像是春天一般。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自然少不了饮宴、听戏、看杂耍、放烟花,如此闹到了后半夜,行宫里的喧嚣才慢慢平静,醇郡王虽然还是年轻人,可也弄的筋疲力尽,拖着沉重的 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宅子,到了里间,醇王福晋还没有休息,带着几个侧福晋上来,亲自给醇王换家常的衣裳,丫鬟又奉上了洗漱的物件儿,醇郡王胡乱一用,盘腿坐在了炕上,侧福晋递了茶,醇郡王接过茶盏,“你们也下去安置吧,我和福晋说会话。”
一干人等退下,福晋婉贞见醇郡王满脸疲倦之色,疲倦之中又有隐隐忧色,不由得开口问道:“王爷,您这是怎么了?今个晚上有事儿?”
醇郡王点点头,又摇摇头,“夜宴是没什么事儿,无非是那些惯例的事物,可我瞧着皇上,”醇郡王长长吐了一口气,“皇上的身子实在是不太好,晚上听戏的时候,不知道咳了多少次。”
“太医怎么说?”
“太医还能怎么说,无非是要皇上静养,这还是去年年底时候太医说的,皇上这些日子就光顾着庆新年,又怕正月里传召太医不吉利,所以如今啊,”醇郡王放下了茶盏,“倒不知道龙体如何了,就是 瞧着不大好。”
“我虽然不见皇上,可也听说了,这热河谁不知,皇上日日饮宴听戏的,”婉贞说道,“这如何能静养?”
“是啊,如何能静养。”醇郡王恼怒地哼了一声,“端华载垣等人,每日就是引诱着皇上玩乐,我就是没有兵,要是有兵,我早就!”
“王爷,”婉贞连忙止住醇郡王的话,又抬头瞧了瞧窗户外头,“这些话可不能讲,如今这行在可得当心着点。”
醇郡王顿知失言,也就放下这话不说,“皇后娘娘可有信给你?”
婉贞摇摇头,剥了一个橘子给醇郡王,“并没有,上次王爷您叫我写信回京,娘娘也不过是叫人回来说句知道了。王爷,我瞧着皇上这样,要不回銮,要不就该请皇后娘娘来。”
“我也是这个意思,去年也就提过了,可皇上不知道被肃顺蒙蔽了什么,就下诏让皇后不必前来,我晓得肃顺那伙子的心思,不过是觉得皇后娘娘要是来了行在,他们怎么能哄着皇上?皇后娘娘管着朱批,就能掐死他们。”醇郡王吃了瓣橘子,边宽慰婉贞,又似乎在安慰自己,“横竖皇上已经说了,等到春暖,就让皇后过来,到时候,哼哼,有的他们好瞧。”
“王爷说的极是,”婉贞宽慰道,“如今且由着他们吧。”
“我就受不了这些狗腿子的样子!”醇郡王怒道,“
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些躺在祖宗功劳簿上的东西,铁帽子王,了不起吗!”醇郡王也颇为恼火,自己是极有当差的想法的,可如今朝政被肃顺等人一手把持,别说是自己个,就连在行在的军机大臣文祥等人也是被挤在了一边,每日都是在军机应卯罢了,就连极富有才干的六哥恭亲王也只是料理和那些洋鬼子的事儿,别的朝政插不上手,军事更是不许恭亲王染指半分,早就命僧格林沁收拾军队,离开京师了。空有一腔报国心,哎,奈何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婉贞正欲再劝解一番,外头响起了人声,一连串的脚步声过后,管家焦急的声音在窗外响起,“王爷,行宫传出来消息,皇上晕厥了!”
七、歌舞升平(下)
醇郡王赶到烟波致爽殿的时候,差不多的重臣都已经到了,只不过大部分的人脸上都没有忧色,是啊,皇帝的身子骨向来不好,以前在京中就时常有昏厥的症状,文祥朝着醇郡王遥遥施礼,醇郡王施了半礼,“中堂,皇上如何了?”
“已经醒了过来,原不敢宣召太医,太医就在殿外守着,刚刚皇上醒了,请了旨意,才让太医进去候着的。”
“哟,那我进去瞧瞧。”醇郡王自持是皇帝的弟弟,也不忌讳这时候了,一掀开帘子就进了东暖阁。
东暖阁,在重帷之后,醇郡王悄悄看,只见皇帝躺在软靠椅上,正伸出一只手来,让跪着的太医诊脉。
这人头戴暗蓝顶子,是恩赏四品京堂衔的太医院院使栾太。只看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观鼻、鼻观心,一脸的肃穆诚敬,但额上见汗,搭在皇帝手腕上的右手三指,亦在微微发抖。这使得醇郡王好生不安,如果不是脉象不妙,栾太不必如此惶恐。
除了皇帝自己以外,侍立在旁的御前大臣,侍卫和太监们,差不多也都看到了栾太的神色,而且怀着与醇郡王同样的感觉。因此,殿中的空气显得异样,每一个人皆是连口大气都不敢喘,静得似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紧张的沉默终于打破了,栾太免冠碰了个响头:“皇上万安!”
这四个字就如春风飘拂,可使冰河解冻,殿中微闻袍褂牵动的声响,首先是肃顺走了过来,望着栾太说道:“皇上今儿见红,到底是什么缘故?你要言不烦地。奏禀皇上,也好放心。”
于是,栾太一板一眼地念道:“如今使节,地中阳升。则溢血。细诊圣脉。左右皆大,金匮云:‘男子脉大为劳’。烦劳伤气,皆因皇上朝乾夕惕,烦剧过甚之故。”
“那么,该怎么治呢?”
“不妨事。不过自然是静养为先……。”
“静养,静养!”皇帝忽然发怒,“我看你就会说这两个字!”
栾太不知说错了什么,吓得不敢开口,唯有伏身在地,不断碰头。
天威不测,皇帝常发毫无来由的脾气。臣子也常受莫名其妙的申斥,在这时就必须有人来说句话,才不致造成僵局,所以肃顺喝道:“退下去吧!赶快拟方进呈。”
有了这句话。栾太才有个下场,跪安退出,已是汗湿重衣。还得匆匆赶到内务府,略定一定神,提笔写了脉案,拟了药方,另有官员恭楷誊正,装入黄匣,随即送交内奏事处,径呈御前。
醇郡王瞅着这个空档,行了一礼,皇帝点点头,勉强开口笑道:“老七来了,这会子倒是让你们都进宫来,实在是惊扰过甚了。”
“皇上的身子骨,奴才是最关心的,”醇郡王见到肃顺在边上,也不能多说什么,“如今这时节尚未春暖,行宫又多风,奴才以为,不如回銮才好,紫禁城里头暖和些。”
“也不碍事,这里头暖和的紧,”皇帝笑道,“朕又不出去围猎,只是在这山庄里面呆着,什么风都吹不到我,何况这避暑山庄自朕登极以来,这次还是第一次来,既然来了,就好好逛逛,等到天暖和些,再回去也不迟,”咸丰又朝着肃顺等人点头,“军机处的人得力,朕也松快不少,唔,老七你也成家立业了,堂堂的郡王,不当差也不妥当,你就去管着外火器营吧,先练练手,等熟稔了,咱们再挑大梁。”
醇郡王原本极为担忧的心情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饼子给乐晕了,连忙再次跪下谢恩。
咸丰十一年三月。
贞贵妃慢慢用完早膳,喝了茶,照例要到廊上庭前去“绕弯儿”。一绕绕到后园,只见紫白丁香,烂漫可爱,桃花灼灼,灿若云霞,白石花坛上的几本名种牡丹,将到盛开,尤其娇艳。她深深惊异,三日未到,不想花事已如此热闹了。
花儿热闹,人儿悄悄,满眼芳菲,陡然挑动了寂寞春心,贞贵妃忽然想起两句不知何时记下,也不知何人所作的词,轻轻念道:“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念了一遍又一遍,叹口气懒懒地移动脚步,回身一瞥,恰好看见梅馨在回廊上出现,知道他有话要说,便站住了等他。
“奴婢刚打前边来。皇上刚刚才传漱口水!”小安子躬身低声,秘密报告。
“这么晚才起来吗?”
“听‘坐更’的人告诉奴才,皇上到三更天才歇下。叽叽咕咕,絮絮叨叨,跟丽妃整聊了半夜。”
“喔!”贞贵妃装得不在意地问,“那儿来这么多话聊呀?”
“谁知道呢?据说,就听见丽妃小声儿的笑个没完!”
贞贵妃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但她不愿让下人看到,微微冷笑一声,走得远远的,对花悄立,不言不语。
“皇上也是!”梅馨跟过来,在她身后以略带埋怨的语气说,“怎么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呢!”
不错!贞贵妃在心里想,这是句很冠冕正大的话,到那里都能说的。于是,她从容地转过身来,刚走,就一个小太监来招呼,“贵妃娘娘,皇上说要来您这儿!”梅馨连忙应下,贞贵妃一面走,一面问:“什么时候了?”
跟在后面的梅馨,赶紧从荷包里掏出一只打簧金表来,只见短针和长针,指在外国字的八和三上,便朗声答道:“辰正一刻。”
四名小太监抬着明黄软轿,已到殿前,贞贵妃迎了进来,见过了礼,皇帝起身说道:“到你那间小书房坐吧!那儿静些。”
贞贵妃的小书房也是个套间,窗明几净,十分素雅。皇帝摘下冬帽,往软椅上颓然一靠,皇后赶紧取了个锦枕垫在他脑后。
“嗳,好累!”
“那能不累啊?”贞贵妃接口说道,“白天晚上都忙。”
话中原是意存讽劝,但出于贞贵妃之口,无论语气、声调,都摸不出一点点棱角,所以效果正好相反,听来竟是句极体贴的话。皇帝露出森森白牙,十分欣慰地笑了,同时伸出一只瘦得成了皮包骨的手,亲热地向贞贵妃的手一握。“如今你也和皇后一般的贤德了。”
八、阿哥进学(上)
贞贵妃听着有些刺耳,却也不能发作,两个主子谈得开心,于是双喜使个眼色,几名宫女悄悄地退了出去,只远远的在廊下伺候。
“你也坐嘛!”
“嗯。”贞贵妃挣脱了手,拉过一个锦墩来,坐在皇帝身旁,从茶几上的大冰盘里取了个苹果,用一把牙柄的小洋刀,聚精会神地削着皮。
看着她那低垂的杏儿眼和葱管儿似的纤纤十指,皇帝忽有感触,微喟着念道:“唉,不幸生在帝王家。”
贞贵妃抬头看着他,不敢流露眼中的忧郁,笑着问道,“那儿来的这么句牢骚?”
“牢骚?我的牢骚可多着哪!不提也罢。”
口中不提,心里却忍不住向往那种贵介公子的境界。皇帝最羡慕的是门第清华的红翰林,文采风流,名动公卿,家资也不必如何豪富,只要日子过得宽裕,在倦于携酒看花,选色征歌时,关起门来,百事不管,伴着皇后这样大方贤惠的娇妻,丽妃那样善解人意的美妾,再加上一个温柔敦厚的贞贵妃,这才是人生在世无上的际遇。
这样想着,口中问道:“你可知道我最羡慕的是谁?”
贵妃微感诧异,一面把削好的一个苹果递给皇帝,一面调侃地说:“俗语说得好,‘做了皇帝想做神仙’,只怕就是皇上了。”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做神仙有什么味道?”
“那么,皇上想做什么呢?”
皇帝安闲地咬了口苹果,徐徐说道:“前明的正德,自己封自己做‘总兵’,以前我觉得他是异想天开,这两年我算是摸着他的心境了!如果说京内外大小衙门。能让我挑一个,我一定挑翰林院或是詹事府。”
“亏皇上怎么想来的?”贞贵妃笑道,“翰林,倒是又清闲。又贵重。可就是‘大考’的滋味不好受!”
“‘大考’才三年一次……。”
正说到这里,双喜在门外拉开一条极清脆的嗓子奏报:“启奏万岁爷。内奏事处进黄匣子。”
“当”一声,皇帝把才咬了两口的苹果,扔向银痰盂里,“你看。”他向贞贵妃说,“连个水果都不让好生吃!”说着,吃力地站了起来,步出皇后的小书房。
内奏事处此时进黄匣子,必是专差飞递的军报。一看果然,是两江总督曾国藩从雨花台大营上奏,说曾国荃攻湖州的大军。反被包围,而各路清军,皆受牵制,无法抽调赴援。曾国藩决定从雨花台大营移驻溧水,亲自督师,挽救危局。这是军事上的一番大更张,皇帝背着手在走廊上沉思,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敢高声说话,唯一的例外是八岁的皇子。
跑着、跳着、叫着的大阿哥,一见皇帝,立刻变了个样子,收起嬉笑,跪下请安,用满洲话叫声父亲:“阿玛!”
“嗯,乖!好好玩儿去吧。别摔着!”
大阿哥站起来,先退后两步,才悄悄溜走,这都是“谙达”调教好了的。但“谙达”究竟不能算做传道解惑的“师傅”,皇帝此刻看见大阿哥,想起一件存在心中已久,早要跟和群臣商议的大事。于是,把曾国藩的奏折发交军机处,等明天早晨再作商量,自己重又回到了贞贵妃的小书房。
他要跟贞贵妃商量的是,大阿哥该上书房了。历来的规矩,皇子六岁入学,早在去年,皇帝就已降旨,命“大臣择保儒臣堪膺授读之任者”,其中大学士彭蕴章所荐的一个李鸿藻,简在帝心,这时不妨问问贞贵妃的意思。
贞贵妃不知道李鸿藻其人,对于皇帝的征询,内心是有些忐忑的。
但贞贵妃素性谨慎,对于此等大事,向来不愿作过分肯定的表示,所以这样答道:“光是口才好也不行,不知道可有真才实学?人品怎么样?”
“翰林的底子,学问差不到那儿去。至于人品,他这三年在河南‘学政’任上,名声挺不错,那也就可想而知。”
“这一说,再好不过了。”贞贵妃欣然答说。
“我想就是他吧!”皇帝略带感慨地说,“大阿哥典学,原该隆重些,我本来想回了京再办,现在不能再耽误了!”
“那就让钦天监挑日子开书房吧。”
“不用,我自己来挑。”
皇帝平时读书,涉猎甚广,纤纬星命之学,亦颇有所知。当时从双喜手里接过时宪书,选中四月初七入学。日子挑好了又商量派人照料书房,这个差使落到御前大臣景寿身上。景寿尚宣宗第六女寿恩固伦公主,是皇帝的姐夫,宫中都称他“六额驸”,秉性沉默寡言,不喜是非,由他以懿亲之尊,坐镇书房,既不会无端干预师傅的职权,又可叫大阿哥心生忌惮,不敢淘气,是个很适当的人眩于是第二天早晨,皇帝驾到御书房,先写好一张朱谕放着,然后召见军机。
军机大臣由怡亲王载垣为首,手捧黄匣,焦祐瀛打帘子,依次进殿行礼,未等他们有所陈奏,皇帝先把一道朱谕交了给侍立在旁的肃顺。
这道朱谕,连肃顺事先都不知道,接在手里,先略略看了一遍,随即往御书案旁一站,双手捧起,等军机大臣都跪好了,才高声宣旨:“大阿哥于四月初七日入学读书。
着李鸿藻充大阿哥师傅。钦此!”
念完了把朱谕放入黄匣,捧交怡亲王,好由军机处转移内阁,“明发上谕”。
。。。
杏贞看着帆儿把带到行在的东西检阅了一番,神色有些恹恹,帆儿直起了身子,见到皇后的神色,便指挥着太监把送到行在的东西搬出去,走到杏贞的旁边,“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大阿哥都进学了,”杏贞有些落寞,“我这个做母亲的倒是没见到。”
“娘娘担心什么,过些日子就回銮了,到时候大阿哥不是也要日日来娘娘面前尽孝?”帆儿宽慰皇后,“到时候娘娘有着皇上大阿哥常伴左右,这日子就舒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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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阿哥进学(中)
“希望如此吧。”杏贞也是安慰自己,其实每个人对于妖魔鬼怪都不会太过恐惧,最恐惧的不过是未知的未来,和无解的世界,如果未来就像是一本故事书,能一眼看到结局,那样人们就不会对未来产生恐惧了,咸丰皇帝已经避免了火烧圆明园割地赔款的烦恼,必然不会像历史上那样再早逝吧?杏贞这么地安慰自己,就此放下,就这样一个人安心地呆在京师之中,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自开春之后,皇后就再也没有上折子要求来行在,只是在宫中静养,除了三月份,去先农坛参加皇后主持的祭蚕礼之外,连圆明园都没有去过,只是杜门不出。
到了四月初六,大阿哥入学的前一天,皇帝特为召见大阿哥的师傅李鸿藻,有所垂询。
等李鹏藻奏报了大阿哥入学准备的情形,皇帝表示满意。又问:“高宗纯皇帝的圣训,其中有一段关于皇子典学的话,你可记得?”
“臣谨记在心,不敢忘!”
“念给我听听。”
这是有意考“师傅”了,李鸿藻应声:“是!”然后凝神略想一想,用极清朗的声音背诵:“乾隆元年正月二十四日,上谕皇子师傅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朱轼、左都御史福敏、侍朗徐元梦、邵基:‘皇子年齿虽幼,然陶淑涵养之功,必自幼龄始,卿等可殚心教导之。倘不率教,卿等不妨过于严厉。从来设教之道,严有益而宽多损,将来皇子长成自知之也。’”
“对了!”皇帝点点头,“我要告诉你的,也就是这些话。俗语说:‘开口奶要吃得好’,你是大阿哥启蒙的师傅,别辜负我的期望!”
李鸿藻赶紧免冠碰头,诚惶诚恐地奏答:“臣敢不竭驽骀。上答天恩!”
皇帝又转脸对站在御书案旁边的御前大臣。六额驸景寿说:“书房里固不宜热闹,可也不宜于太冷清。阿哥有个伴读的人就好了!”
景寿天性拙讷。慢吞吞地答道:“那要身分相近、年龄相仿才行。惇王的老二载漪,恭王的老大载澂,可以给大阿哥伴读,可是都不在这儿。除非……。”
“除非在京才行。”站在皇帝身后的肃顺。跨出一步,抢过景寿的话来说,“而且,现在只有李师傅一个人,怕忙不过来,反倒耽误了大阿哥的功课,等秋天回銮以后。再请旨办理吧!”
“嗯,这话也是!”
皇帝没有再说下去。君臣之间,不能有太多的沉默,于是肃顺努一努嘴。李鸿藻跪了安,由景寿带领着退出御书房。
“该赏些什么?”皇帝回头跟肃顺商议。
“照例是文绮笔砚。”
等皇帝提起朱笔,才写了“赏李鸿藻”四个字,肃顺便自作主张,在皇帝身后念着赏赐的东西。
“宁绸两匹,荷包一对,端砚一方,大卷笔十枝。”
他念一句,皇帝写一句,写完,把朱谕交了给肃顺,皇帝随即又到贞贵妃的住所,叫了大阿哥来,谆谆告诫,是一篇尊师重道的大道理,大阿哥似懂非懂地应着。
等皇帝一走,贞贵妃少不得也有一番叮嘱,她拉着大阿哥的手说:“要听师傅的话,不要淘气。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大阿哥响亮地答应着,贞贵妃这两句话,他是完全懂的。
贞贵妃又把大阿哥那里的首领太监张文亮传了来,责成他用心照料,特别叮嘱,宁早勿迟。因此,这夜四更天张文亮就把大阿哥唤了起来,袍褂靴帽,扎束停当,领着到皇帝那里请了安,然后由奉旨照料的御前大臣景寿引领着,初到书房。
这时,朝珠补褂,翎顶辉煌的李鸿藻,早就在书房外面站班伺候。把大阿哥迎入正屋,先按廷臣见皇子的礼节,请安行礼,然后由景寿引大阿哥进了东间书房,里面已设下东西相向的两张书案,西面一张是大阿哥的,张文亮拉拉扯扯地让大阿哥在他自己的书案面前向东站定。景寿走到上面,南向而立,李鸿藻站在东面书案前,与大阿哥面对面,其余的谙达们,在南窗下站成一排,张文亮则退出门外。
等各人站定了位置,景寿从身上取出朱谕,高声说道:“奉旨……。”
才说了两个字,李鸿藻赶紧趋跄数步,双膝一跪,后面的谙达们,也都纷纷跪下,只有七八岁的大阿哥,还不懂这些礼节,依然站着。
于是景寿继续传旨:“大阿哥今日初入书房,师傅已派定翰林院编修李鸿藻充任,师道尊严,虽皇子不得例外,应行拜师之礼,着李鸿藻毋得固辞。钦此!”
李鸿藻照例先磕头谢恩,等站起身来,向景寿表示:“皇上天高地厚之恩,鸿藻感戴不荆但是,名分攸关,大阿哥要行拜师之礼,实在不敢当,求额附奏禀皇上,豁免了这个礼节。”
“你不必太谦了!本朝最重师傅之教,大阿哥今天行了礼,也让他自己记得,师傅应该尊重,这样子他才会虚心受教。”
说到这里,景寿朝门外喊了声:“张文亮!”
“张文亮在!”
“取毡条来!”
传取毡条,自是要行跪拜之礼,李鸿藻赶紧向景寿摇着手说:“若行大礼,不敢奉诏!”
“也罢!”景寿向张文亮挥一挥手,脸却对着李鸿藻:“按老规矩,大阿哥作揖吧。你可不许不受!”
既是老规矩,而且朱谕有“毋得固辞”的话,李鸿藻再要谦辞,就变得虚伪而有失师道了,所以不再多说,走到书案面前,微微偏着站定。
“大阿哥,给师傅作揖,叫‘李师傅’。”
这是早已教导好了的,大阿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喊一声:“李师傅!”
行了拜师礼,师弟各自归座,景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只有谙达没有座位,这也是老规矩。
“大阿哥!”李鸿藻徐徐说道:“今天第一天上学,我把书房的功课跟你说一说,每天一早上了书房,先拉弓,读清书,然后读汉书。现在是半天的功课,只要你早早做完了功课,我就早早放你的学,好不好?”
“好!”大阿哥大声答应,表示满意。
八、阿哥进学(下)
“那么,咱们头一天就按规矩来!”说到这里,李鸿藻站起来向谙达们说,“请各位先带大阿哥做功课!”
谙达们把大阿哥带出去教拉弓,景寿也跟了出去看着,李鸿藻仍旧留在书房里,把黄绫硬裱,裁成方块的“字号”和朱书的仿格,都整理好了,然后坐下来喝着茶等。
弓拉完了,大阿哥回书房读清书——满洲文。先从“字头”读起,由景寿坐在大阿哥书案旁边,亲自教授。
咿咿啊啊,读了五个满洲文的字头,休息片刻,再上汉书,李鸿藻先把着他的笔,写了“天下太平”四个字,然后开蒙第一课,读《大学》四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李鸿藻教大阿哥自己用朱笔点断。读了有个二十遍,便能琅琅上口,大阿哥颇为得意,走下座位来,高声喊道:“张文亮!”
“大阿哥!”李鸿藻问:“传张文亮干吗?”
“我渴了。”
“喔,渴了。”李鸿藻指着大阿哥的书案:“你回来坐着,我有话说。”
看师傅的脸板着,张文亮又垂手站在门口,不敢走近,似乎是怕师傅的样子,大阿哥心存忌惮,一声不响,乖乖地爬上椅子坐好。
“做人要学规矩,越是身分贵重的人,越要有规矩。”说到这里,李鸿藻扭过脸来问张文亮:“大阿哥平常可守规矩啊?”
“守!”张文亮附和着说,“大阿哥最懂规矩!”
“好,是要守规矩,才象个人品贵重的大阿哥。”李鸿藻接下来又说,“规矩到处都有的,书房有书房的规矩。大阿哥。你可知道书房的规矩吗?”
“不知道。”说了这一句,大阿哥忽然记起皇额娘的教导,马上又加上了一句:“要听师傅的话!”
“对了!”李鸿藻大为兴奋,“张文亮的话不错。大阿哥真是最懂规矩。在书房里。有什么事,譬如你渴了要喝水。或者要解小溲什么的,都要先告诉我,等我答应,不可以自己走下地来。那就是书房的规矩。懂了吗?”
“懂了。”
“好!”李鸿藻点头嘉许,“我知道大阿哥最乖,最聪明,一说就懂!”
“师傅,我渴了。”
“这才对。下来,找张之亮去吧!”
听得这一声,大阿哥身子一挺。从花梨木的大靠背椅上滑了下来,张文亮迎上两步,把他抱了起来,到对过房间。那里已摆好了活腿的小膳桌。让他朝南坐下,取下帽子,先绞了热手巾替他擦脸:“喝玫瑰露,还是木樨露?”
“不管什么,快端来!”大阿哥一本正经地说,“我念书念得渴了。”
张文亮为哄他高兴,便故意骂小太监:“快端玫瑰露来!
大阿哥念书念得渴了。快,快!”
小太监也就有意地装得手忙脚乱,端来调了蜜的玫瑰露,一大盘御膳房新出炉的“小八件”,四五个人围着大阿哥团团转。
“张文亮!”大阿哥低声问道:“师傅姓什么?”
“姓李嘛,木子李。”
“我想起来了,叫李鸿藻!”说了这一句,大阿哥玫瑰露也不喝了,点心也不吃了,两只眼睛望着空中骨碌碌转,一个人傻嘻嘻地笑着。
一遇到这种时候,小太监就要起戒心,不知道有什么淘气的花样想出来。
大阿哥倒没有跟小太监找麻烦,伸手拉一拉张文亮的衣服,等他弯下腰来,大阿哥问道:“你怕不怕师傅?”
张文亮是把大阿哥的性情摸熟了的,若说“不怕”,可能就会指使他去跟师傅打交道。
书房不比宫内,太监除了传旨以外,不得与廷臣交结,更不准干预任何事务,而且看李师傅方正凝重,一上来就给大阿哥立规矩,可知是个难说话的人。所以一听大阿哥的话,马上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你怕师傅?”
“大阿哥怕不怕?”
“怕!”
“大阿哥都怕,张文亮自然也怕。”
大阿哥不作声了,自然,怏怏之意是完全放在脸上的。
从这个表情,张文亮知道自己是猜对了,但看大阿哥闷闷不乐,却又有些担心,只好想出些话来哄着,哄得高兴了,再抱着送到东间。
余下的功课是认“字号”,跟把笔写“天下太平”的意思一样,认了四个字:“正大光明”。这是入学第一天,点缀故事,颠来倒去让大阿哥认得熟了,再把那四句《大学》背一遍,一字不误,李鸿藻欣然合书放学。
于是依旧由景寿带领,送了回去。一入禁宫,张文亮把大阿哥一把抱起,前后小太监簇拥着,如献宝似地把他送到贞贵妃那里。
这可是大阿哥出世以来,最得意的一天!一路上只听见太监宫女,递相传呼:“大阿哥下学了!”“大阿哥下学了!”进入中宫,但见廊上珠围翠绕,贞贵妃和各宫的妃嫔,正含笑伫候。
张文亮一看这场面,赶紧把大阿哥放了下来,贞贵妃第一句话就问:“在书房里哭了没有?”
跪在地下的张文亮,高声答道:“没有哭,大阿哥在书房里乖得很,师傅直夸奖!”
贞贵妃的笑意越发浓了:“师傅怎么说呀?”
“师傅夸奖大阿哥懂规矩,聪明。”
“可吃了点什么没有?”
“喝了一盏玫瑰露,吃了四五块点心。”
“噢!”贞贵妃拉着大阿哥的手说,“来!告诉我,今天师傅教了你些什么?”
一面说,一面把大阿哥领了进去,丽妃坐在炕上,亲自替大阿哥摘了帽子,让他靠在身边,问他书房功课。事情太多,大阿哥有些说不上来,加以妃嫔们你一句,她一句地问,越发使他结结巴巴地弄不清楚,大阿哥又羞又臊,有些发脾气的症状,贞贵妃连忙拿了一个桂花糕给大阿哥逗他开心。云嫔把张文亮传了进来,细问明白,再听大阿哥背了那四句《大学》,知道一切顺利,大家相视一笑,对着这个皇帝唯一的子嗣,六宫唯一的男丁入学的事情儿才算放下了心。
九、钩弋故事(上)
贞贵妃让陈胜文把大阿哥带下去歇息一番,复又说起了皇上的身子,贞贵妃心里想起了前几日看到皇帝瘦成那样的手,总是觉得不妥,叫几个低位份的贵人、常在、答应退下,和丽妃云嫔一起说话,丽妃是唯一的妃位,又是皇帝心尖上的人,云嫔是因为他的兄弟争气,算在武云迪的妻子份上,也是皇后跟前有脸面的人,所以也被贞贵妃留下来说话儿,贞贵妃瞧着也没外人,就直接开口问了,“两位妹妹,皇上的身子骨不太爽利,该如何是好?”
丽妃不说话,云嫔瞧了瞧丽妃,想了想,以断然决然的语气答道:“非要回銮之后,才能大好!”
“这话怎么说?”
“无非是这行宫实在是太热闹了,听戏唱曲儿不说,还有许多不能静养的事物呢!”云嫔话里暗暗有所指。
丽妃接过了话头,她原本是第一宠妃,就连皇后也越不过她头上去,可到了热河行在,皇帝倒是颇为冷落她了,“哼,”丽妃微微冷笑,“太医的脉案上,不是一再写着‘清心寡欲’?在这儿,有肃六他们三个,变着方儿给皇上找乐子,‘心’还‘清’得下来吗?听说,皇上还嫌丽妃太老实,他们还替皇上在外面找了个什么曹寡妇,但凡身子硬朗一点儿,就说要去行围打猎,我看哪,鹿阿兔啊的没有打着,倒快叫狐狸精给迷住了!”
对于丽妃以尖酸的口吻,尽情讽刺皇帝,贞贵妃颇不以为然,但是,她说的话,却是深中皇帝的病根。载垣和端华,是两个毫无用处的人,唯一的本事,就是引导皇帝讲究声色,若有所谓曹寡妇,必是此两人玩出来的花样。
云嫔忍不住切齿骂道:“载垣、端华这两个,真不是东西!”
丽妃立刻接口:“没有肃六在背后出主意,他们也不敢这么大胆。”自从肃顺几次得罪丽妃,丽妃早就怀恨在心了。
“唉!”贞贵妃叹口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回銮的话,眼前提都甭提!”
“可惜皇后娘娘不在,”丽妃叹了一口气,“若是娘娘在,必然不会如此的,”贞贵妃眯了下眼睛,也不说话,“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早就一扫而空了!”
。。。。。。
栾太请了平安脉,在烟波致爽殿前遇到了德龄,德龄眯着眼问了几句皇帝的身子,栾太云里雾里地说了几句,德龄尚未说话,就这时,军机处派人来请栾太,说有话要问。栾太别国德龄,到了宫门口军机直庐,只见他属下的太医杨春和李德立,已先在等候。这两个人也是深知皇帝病情的,同时奉召,就可知道军机大臣要问些什么了!
于是栾太领头,上阶入厅,只见怡亲王载垣和郑亲王端华,坐在正中炕床上,其他四位军机大臣散坐两旁,依照他们的爵位官阶高下,栾太带着他的属下,一一叩头请了安,然后在下方垂手肃立,目注领班军机大臣怡亲王载垣,静候问话。
载垣慢条斯理地从荷包里取出一个翡翠的鼻烟壶,用小象牙匙舀了两匙放在手背上,然后用手指沾着送到鼻孔上,使劲地吸了两吸,才看着他身旁的杜翰说道:“继园,你问他吧!”
杜翰点点头,转脸对栾太用京官以上呼下的通称说:“栾老爷!王爷有句话要问你,你要老实说,不必忌讳!”
“是!”栾太口里答应着,心里在嘀咕,只怕今天要出纰漏。
要问的话,只有一句:“皇帝的病,到底能好不能好?倘不能好,则在世的日子还有几何?”然而就是民间小户的当家人得了重病,也不能如此率直发问,何况是万乘天子?只是措词过于隐晦含蓄,又怕搔不到痒处,问不出究竟。因此,这位翊戴辅佐有功,被諡为“文正”的杜受田的令子杜翰,此刻颇费沉吟。
考虑再三,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婉转堂皇,不致以辞害义的好说法,只得一面想,一面缓缓地说:“圣躬违和已久,医药调养,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入春以来,京城里谣诼纷传,私底下在揣测皇上的病势如何如何!那么……照你看,到底如何了呢?”
栾太原已料到有此一问,但没有想到有“医药调养,都是你一手主持料理”这句话!听口气“大事”未出,责任已定,不免反感。心里在想,太医本来最难做,祸福全靠运气,皇帝偏偏生的是缠绵难治的痨病,叫自己遇上了,就是运气太坏,再加上怡亲王和郑亲王专门逢迎皇上,娱情声色,自己的运气更是坏上加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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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钩弋故事(中)
这都还罢了,但皇上不听医谏,纵欲自戕,怡、郑两王不反躬自省,倒要把调养失宜的责任,转嫁到别人头上,实在于心不甘。
栾太自己忖量了一下,反正将来“摘顶戴”是无论如何逃不掉的,万一还要往深里追究责任,须先站稳脚步,方可保住脑袋!这样想着,不自觉地把腰挺起来了。
“回杜大人的话,皇上的病,由来已非一日,本源已亏,全靠珍摄。今儿个请脉,真阴枯槁,阳气独升,大是险象……。”
“慢着!”一声洪亮的天津口音,喝住了他,是被人背后称作“焦大麻子”的焦祐瀛——勇于任事的军机新进,他自觉抓住了栾太的把柄,“既如此,你今儿请脉,何以面奏:‘皇上万安’?”
栾太看他那剑拔弩张的神气,不免好笑,从容答道:“为宽圣虑,自然要这样子说。从古以来,为医者都是如此!”
焦祐瀛碰了个软钉子,有些下不得台,面皮紫胀,大麻子粒粒发光,气鼓鼓地又说:“栾老爷,你可不要人前一套话,人背后又是一套话!”
“请焦大人明示,栾太在人背后说了些什么话?”
眼看要起冲突,无论谁是谁非,一个四品官儿顶撞军机大臣,传出去都是失体统的笑话,因此,杜翰抢着在前面:“这些闲白,不必去说。栾老爷,你看皇上的病,该如何调理?”
“养正则邪自除。屏绝忧烦,补阴和阳,百日以后,可以大见其功。”
栾太的话,已有保留,但“养正则邪自除”这句话太刺耳,两位王爷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
这时焦祐瀛又开了口:“皇上亲裁庶政,日理万机,而且外患未平,内忧未除,要请皇上‘屏绝忧烦’,这话不是白说吗?”
栾太被问住了,僵在那里,很不得劲。于是六品御医李德立,为了解他的围,向偏站了一步,越次陈述。
“焦大人见得极明。”他说:“圣恙之难着手,正就是这些地方。”
这一说,坐着的人都觉得满意,因为他启示了一个很好的说法,也留下了一方什么人都可以脱卸责任的余地,皇上的病必须静摄,而宵旰勤劳,国事忧心,以致药石无灵,实非人力所能挽回。倘或真个“不行”,则死于积劳,应为天下后世臣民所感念。推衍焦祐瀛和李德立的话,连皇帝自己都可以瞑目无愧了。
这李德立字卓轩,医道平平,但言语玲珑得体,善于揣摩贵人心理,开方子爱用人参、肉桂、鹿茸这些贵重药,来投贵人的所好。而且毫无太医架子,奔走权贵豪门,遇人总是以笑脸相迎,所以人缘极好,熟识的王公大臣都拿他当个门下清客看待,不称官名,只叫“卓轩”。
“卓轩,”怡亲王说:“听听你的!”
“院使的脉案极精。”李德立先照应了他的“堂官”,然后说他自己的心得:“幸喜皇上颇能纳食,‘药补不如食补’,虽是人人皆知的常谈,实有至理。如今时序入夏,阳气上升,于圣体略有妨碍,只要忧烦不增、胃口不倒,平平安安度过盛夏,一到秋凉,定有大大的起色。”
这番话平实易解,不比栾太口头的陈诉,亦象是在写脉案,尽弄些医书上的文字,叫人听了似懂非懂,觉得吃力。所以相视目语,一致表示嘉许!
“好!”怡亲王用他那个黑黑的、抹鼻烟的手指指着他们三个人说:“你们好好尽心吧!等秋凉回銮,我保你们换顶戴!”
“谢王爷的栽培。”栾太就手请了个安。
“王爷可还有别的话吩咐?”杜翰问道,“没有别的话,就让他们歇着去吧!”
“我没有话了。看看别的,有那位大人有话要问。”怡亲王环视一周,最后把目光落到郑亲王端华身上,一扬脸说:“老郑!”
郑亲王端着水烟袋,尽自把根纸煤儿搓来搓去,搓了半天,拿纸煤儿点点栾太说:“我劝你一句话:勤当差,少开口!”郑亲王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有些事就不必传回京里去了!”
“对了!”焦祐瀛马上接着说:“栾老爷,你可记住了,在这儿说的话,片言只字,都有干系,一句也不能泄漏出去。”
“是!”栾太很沉着地答应一声,这话的意思他听明白了,无非是要对皇帝的身子骨保密,特别是不能泄露给远在京师的皇后知晓,栾太答应了下来,对着军机大臣们一鞠躬,领着他的属下退了下去。
九、钩弋故事(下)
几个人默默无言,杜翰拿了一本折子起来,看了半响,却是什么字都没看进去,抬头看着军机的几个人,也是发呆的居多,“肃中堂去了那里?”
“估摸着去递牌子了,”郑亲王眯着眼睛,“有着要紧话儿和皇上说呢。”
。。。。
皇帝终于把所有的奏折看完了。
丢下惠亲王领衔所奏,“恭办圣训告竣,请旨遵行”的那道折子,他顺势伏在紫檀书案上喘气。左右的小太监都无动作,只紧张地注视着,怕“万岁爷”会昏厥。皇帝虚弱得太厉害,这时还不能去碰他,须等他喘息稍定,才宜于上前服侍。
三十一岁的皇帝,头上涔涔冷汗,胸前隐隐发痛,最难受的是,双颊潮热,烧出一种不知何处可以着力的虚浮之感。但是,他的思绪仍然是清晰敏锐的,最后所看那道奏折的内容,还能清清楚楚地默记得起。什么“圣训”?想到他自己告诫臣子的那些话,“朕”如何如何?“尔等”如何如何?越觉双颊如火,烧得耳朵都发热了。
每一念及自己的责任,他总不免归于困惑,困惑于列祖列宗,何来如许精力,得以轻易应付日理万机的繁剧?而尤其使他不解的是,他的高祖世宗宪皇帝,古往今来如何竟有以处理政事为至乐,每天手批章折,动辄数千言,而毫不觉得厌倦的天子?甚至如皇后,都不觉批折子是一件苦差事。
喘息渐渐平定了,他慢慢抬起身子,早有准备的小太监,敏捷有序地上前伺候,首先是一块软白的热手巾递到他手里。然后进参汤和燕窝,最后是皇帝面前最得宠的小太监如意,捧进一个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跪在御座旁边。盒盖揭开。里面是金丝枣、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五样蜜饯水果。皇帝用金叉子叉起一片梨。放在嘴里,靠在御座上慢慢嚼着,觉得舒服得多了。
双喜又进了东暖阁,“万岁爷。肃顺求见。”
咸丰点点头,双喜就出门去宣召了,肃顺进来叩首,皇帝淡然开口,“起来吧,”这会子皇帝也懒得费神说些响亮点的话,现如今这耳朵里头还阵阵耳鸣。“什么事儿?”
肃顺说了几件琐碎的事儿,无非是为了万寿节的操办事宜,虽然离着皇帝的圣寿还有两个来月,可肃顺知道皇帝的心意。总要弄的妥帖些,花团锦簇才好,皇帝果然来的兴致,提起精神指点了几句,肃顺又说了几个人事任免的话,皇帝也一一答应了,肃顺瞧着皇帝精神好,又看了看左右并没有太监伺候着,向外望了一下,肃顺看清了小太监都在远远的廊下,才趴在地下,免冠碰了个头,以极其虔诚忠爱的姿态说道:“奴才有句话,斗胆要启奏皇上。这句话出于奴才之口,只怕要有杀身之祸,求皇上天恩,与奴才作主。”
肃顺是皇帝言听计从的亲昵近臣,早已脱略了君臣的礼节,这时看他如此诚惶诚恐,大为诧异,而且也稍有滑稽之感,便用惯常所用的排行称呼说道:“肃六!有话起来说。”
肃顺倒真的是有些惶恐,叩头起来,额上竟已见汗,他也忘其所以地,就把御赐宝石顶的大帽子,往御案上一放,躬身凑过去与皇帝耳语。
“皇上可知钩弋夫人的故事?”
钩弋夫人汉武帝刘彻宠妃,汉昭帝刘弗陵的生母。传说赵氏天生握拳不能伸展,汉武帝过河间,“望气者言此有奇女”,于是召见她并将其手展开,展开后掌中握有一玉钩,因此被称为拳夫人,又称钩弋夫人,后被封为婕妤。生了个儿子就是后来的汉昭帝,刘弗陵是汉武帝最为年幼的儿子,征和三年至征和四年之间,汉武帝认为年仅五六岁的刘弗陵身体好而且智商高,很像他少年之时,所以就特别的宠爱刘弗陵。汉武帝有心立他为太子,但因其年幼母少,恐怕女主垂帘祸害国家,所以,褚少孙在《史记》里的补记:汉武帝为防患女主乱政,立子杀母。饱读诗书的皇帝显然知道这个女人,眉毛一挑,眼神之中透着不悦,皇帝听明白了肃顺的意思,“此话怎讲?”
“皇后恃子而骄,居心叵测,往日在京中就是最爱干涉朝政,奴才觉得皇上仁德,贞贵妃忠厚,丽妃更不是她的对手。皇上要为丽妃打算打算才好。”
贞贵妃为皇帝所敬,丽妃为皇帝所爱,两个人都是潜邸的人,提到这两个人,皇帝不能不关切,但是:“丽妃和皇后素来极好,怎么会生分?不过你且说如何打算?而且有我在,她又敢如何?”
“不是说眼前,是说皇上万年以后——这还早得很哪!不过,阿哥今年八岁还不要紧,等阿哥大了,懂事了,那时候皇上再想下个决断,可就不容易办到了!”
他的话说得相当率直,皇帝也不免悚然惊心,对于自己的病,最清楚的还是莫过于自己,一旦倒了下来,母以子贵,那就尽是皇后的天下了。吕氏武曌,史迹昭然,大清宗社,不能平白送给叶赫那拉氏,若有那一天,何以上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皇帝有些动心,太阳穴上苍白的皮肤下,隐隐有青筋在跳动,双手紧握着御座的靠手,痛苦而又吃力地在考虑这个严重的后患。
而他的衰弱的身体,无法肩负这样一个重大的难题,想不多久,便觉得头昏胸痛,无法再细作盘算。皇帝又想到了什么,原本眼中跳动的光芒消弭了下去,冷然看了一眼肃顺,点头对着肃顺说道。
“让我好好儿想一想。”皇帝又郑重告诫:“你可千万别露出一点儿什么来!”
“奴才没有长两个脑袋,怎么敢?”肃顺嘴角含了一丝笑意,慢慢地退出了烟波致爽殿。
不知道过了多少会,德龄拿着一个胭脂红的茶盏进了东暖阁,奉给皇帝,“皇上,这是娘娘今年初春亲自摘的枇杷叶,加了川贝熬成的枇杷膏,最是止咳的,万岁用些吧。”
皇帝怔怔地看着那个那个温润的茶盏,点点头,接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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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寿节诞(一)
五月底,一片云的水座修好了,越发无日不唱,这一阵子皇帝的心情极好,因为除了金陵以外,各地的军务都颇有起色。对洪杨的用兵,重心仍在金陵,曾国藩自雨花台移驻溧水,督饬曾国荃坚持不撤,洪杨悍将陈玉成以攻为救,佯战湖州,用意在迫使曾国荃回师相救,便得解天京之围,幸好有胡林翼坐镇,曾氏弟兄才无后顾之忧。此外左宗棠在浙江督办军务,极其得力,更为皇帝所嘉许。而曾左胡的不负重任,迭建勋业,说来都是肃顺的推荐调护之功,因此,皇帝对肃顺的宠信,亦复是有加无已。
当然,肃顺是要“感恩图报”的,他决心要让皇帝好好过一个生日,第一不让他烦心,皇帝不愿与恭王及那些喜进忠言的老臣见面。肃顺早就有了布置,由皇帝亲口传谕军机大臣,明发上谕,不必到行在来叩贺万寿。但有执事的官员是例外。与庆典有关的执事官员,不过是礼部、鸿胪寺、光禄寺,以及内务府的司官,从五月中开始,他们就从京城里带了大批工匠、物料,把“避暑山庄”布置得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当然,还有京里的名伶,早就传齐了到热河伺候,万寿这一天,福寿园、一片云和澹泊敬诚殿后三处戏台,一起上演。皇帝已有旨意,六月初九这一天:“里外叉着唱,要寻常轴子杂戏共十八刻”,加上照例应景的开锣戏,半天都唱不完。
就这时候,钦天监也来凑兴,专折奏报,八月初一日,“日月合璧,五星联珠“,同时绘图呈览。这是罕见的祥瑞,看来皇帝快要传《四海升平》这出戏了。
不过,皇帝到底还不是脑筋糊涂,见识浅薄,会陶醉于天象巧合上的昏庸之主,遇到这种情况,尊重家法,先查成例。查出嘉庆四年四月初一,也有此“日月合璧,五星联珠”的祥瑞,当时仁宗睿皇帝有一道上谕,说川陕战事未平,不敢侈言符应,只望早日平定,黎民复业,铺陈祥瑞,近于骄泰,深为不取,此事“不必宣付史馆,用昭以实不以文之至意”。
皇帝觉得他祖父所说的这番话极好,命军机传谕内阁,就照这番意思“明发”,晓谕臣民。但天上的星象“以实不以文”,人间的繁华却是以文不以实,万寿的庆典,并不因“东南贼匪,未克殄除”而减少了繁文缛节。行宫内外,特别是内务府的官员,庆寿的情绪跟那几天的天气一样地热烈。
六月初八暖寿,在福寿园赐食,是晚宴。六月初九万寿正日,皇帝一早起身,先到供奉了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五位皇帝御容的绥成殿行礼,然后临御澹泊敬诚殿受贺。
内设了卤簿请驾,丹陛大乐,以皇子和亲王、郡王为首,贝勒贝子、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文武大臣、翰詹科道,一律蟒袍补褂,各按品级序列,在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鸣赞之下,雍容肃穆的“庆平”乐章之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庆贺大礼。
午时赐宴,仍旧在福寿园。皇帝升座、赐茶、进膳、赐酒,不断地奏乐、不断地磕头,等这些仪注完毕,个个汗流浃背,委顿不堪,最好回到私寓,解衣好好凉快一下。无奈这是办不到的事,赐宴以后,赐入座听戏,回头还有赐食、赐文绮珍玩,许多的荣宠,不能走也舍不得走。
群臣如此,皇帝当然更难支持。他素性畏热,一回到寝宫,脱得只剩一身绸小褂裤,一面大啖冰镇的水果,一面由四个小太监替他打扇,等积汗一收,又要了新汲的井水来抹身。
这样自然是痛快,但冷热相激,却非他的虚极了的身子所受得了的,顿时觉得鼻塞头昏,胸头有股说不出的烦闷。
但是,他不肯把自己的不舒服说出来——有许多原因使得他不能说,大喜的日子召御医,不独太扫兴,更怕引起不小的惊疑揣测,所关匪细。而且他也不甘于这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日子在病中度过。完成殿行礼,澹泊敬诚殿受贺,福寿园赐宴,他认为那是他所尽的义务,要从此刻起,他才能庆祝他的生日,内务府为他细心安排的一切节目,他决不能轻易舍弃。
就这时,小太监金环来请驾,说贞贵妃和妃嫔,还有大阿哥、大公主都等着要替万岁爷上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