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八十章 归来
不知是不是进入了长州地界,终于令人心安的缘故,雪千影自传令尹默疾行赶路之后,就陷入了昏睡之中。
金悯叫了她两次,都没有任何反应,吓得赶紧叫医师过来查看,得到雪千影只是虚耗过度陷入沉睡的解释之后,金夫人这才稍稍安心,挽着雪千影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
这几日来,金悯可谓是心力交瘁。此前在玄州地界,害怕有人监视,即便为丈夫难过,为雪千影挂心,也一直不敢表现出来,只得维系着平日里的持重端庄,忐忑赶路。
现在终于快要到家,心思稍稍安稳,虽然牵挂白鹤家宅,又担心莲英和莲芙的伤势,但总好过之前担惊受怕,终于也昏昏睡去。却又睡不沉,总是做噩梦。一会儿是莲威之死不断重演,一会儿又是看见雪千影重伤倒在自己面前,还看见莲英一身是血,来与自己诀别。惹得金夫人频频惊醒,神思恹恹,心慌意乱。
抵达白鹤城,已是天黑。金悯再度被噩梦惊醒。挑开车帘想要透透气,入眼却尽是疮痍。往日入夜依旧繁华的街道,如今凄惶而空旷。白鹤本没有宵禁的传统,估么是莲康因事态紧急临时颁布了禁令,除了莲氏的巡守无人走动,更显出悲惨萧瑟。
白鹤地形如白鹤亮翅,城中两条主路伴随内河,将地形切割为三个区域,地势中间高拱,两翼低缓,水系延伸,是为两只鹤脚。从鹤头到鹤脚为莲氏族人及附庸聚居之地。两翼则是白鹤百姓居所,东城繁茂,商行林立,高门大院鳞次栉比;西城安乐,民宅错落有致,客舍酒肆点缀其间。
如此繁华熙攘的一座大城,莲氏根植千余年的家园,一朝被损毁至此,金悯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作为莲氏主母、舒风院的主人,又如何能不心疼,如何能不悲痛呢?
金悯突然叫来尹默,命她传令莲氏子弟,修整一刻钟再进城。同时命令,进城时放下车板,掀起车帘,大大方方走主路,自己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莲氏主母并家主首徒,扶灵归来。
尹默敬佩夫人的坚强,心中豪情也被金悯勾起。她咬着嘴唇,将夫人的原话,一字不差地传给莲氏每一个人。众弟子听得金悯如是命令,各自更换素服,摘除首饰,整理仪容。还有几人就着河水洗了一把脸,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憔悴。
这时雪千影也醒了过来,见莲氏上下如此郑重,自己自然也不能对师父的身后事懈怠,勉强起身,在金悯的帮助下更换了素服,外披麻衣,头上簪钗尽除,只扎上孝带。端坐在金悯身后半尺的位置之上。
见莲氏上下皆收拾停当,尹默下令进城。车轮滚动城中的石板路,发出骨碌碌的声响。在静谧的黑夜之中显得格外突兀。巡守的莲氏子弟眼见自家主母和大师姐归来,暂时停下巡街,站立在道路两旁,肃立迎接家主的灵柩归来。
沿途的百姓也听见动静,民宅中的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漆黑肃穆的城瞬间如星河坠地般闪耀。莲威遇害的消息已经传开,不少百姓早就换好了白衣,听见声音就立刻大着胆子钻出家门,手持白杆,站在门口,静静地用注视着车队,缓缓驶过自家门前。
突然。前来迎接莲威的长州百姓,以手中长杆杵地,发出“笃笃”声响,紧接着,静立两旁的莲氏子弟也以手中长剑加入阵列,笃笃变成了咚咚,很快又变成了隆隆!
“魂兮归来!”一个苍老而古远的声音,几乎耗尽了生命中全部的力量,长诵此句!紧接着,所有人都和着节奏,大声念诵着古文:
“魂兮归来!白日昭只,万物遽只,无远遥只!
魂兮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
东有大海,溺水浟浟。南有虎豹,鰅鳙短狐。
西有流沙,漭洋多害。北有寒山,寒凝颢颢。
魂乎无往,家园美冒,先威后明,善美明清。
魂兮归来!闲以静只。魂兮归来!安以定只。心意安只。
魂兮归来!年寿延只。乐不可言,恣所尝只。丽以先只。
魂兮归来!不遽惕只。定空桑只。听歌譔只。静以安只。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
在这样的敲击声中,这样的念诵声中,这样的瞩目之中,护送着莲威和莲氏遇难子弟的车队,缓缓驶入莲氏家宅,驶过破碎不堪的石板路,停在舒风院前。
舒风院是莲氏的核心,位于鹤胸之上。前有狭长要道为天然遮蔽,后有广阔腹地可供退守,两侧有水系防护,鹤头、翅尖、两脚上还设有岗哨,可谓众星拱月,易守难攻。
但即便是这样,在莲氏子弟的死守之下,在长州各世家的驰援之下,舒风院虽然没有完全陷落敌手,损毁也十分严重。除去正院的围墙到了半边、另外半边也出现不少残破和缺损,以及金悯最为喜爱的一间花厅完全被毁之外,西院一众族老日常起居办公的院落和莲英等人的居所,几乎被夷为平地,只留一地焚烧过的砖石瓦砾。东边客院也被毁坏了大半。有两座厅堂的大梁都被斩断。有莲氏的仆役正在连夜清理。
但凡莲氏子弟,进过舒风院大门的,都从来没有想过,这座经营了近千年的莲氏主院,竟然还会有如此惨不忍睹的一天。
尹默搀扶着金悯和雪千影下了车,并请示莲威和其他子弟的棺木要停放何处。金悯一手抓着尹默,一手抓着雪千影,好半天才道:“舒风院前搭设灵棚,用以停放家主和死难子弟的灵柩。”
尹默点了点头,快速跑去传信。不等她回转,莲康率莲氏全部残余部属,浩荡而来。
只这两日,肃风天士头发就白了大半,胡乱地束在脑后,平日里十分爱惜的胡子如今只剩下半边,脸上带着擦伤,胳膊上还绑着绷带。老人家虽然憔悴,但脊背挺拔,如一棵傲雪寒松,走在所有人前面,在金悯和马车前站定。
而后,正衣冠,理形容,叉手胸前,一揖到底:“恭迎家主归来!”
老人家身后,附和的喊声震天:“恭迎家主归来!”
第七百八十一章 抽风
相比莲氏上下的悲恸,夜氏这一日可谓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夜小楼不知抽了什么风,先是以勾结刺客的名义,将夜一明打了一顿,禁足在家,将夜氏防卫权转交给了夜小城。又将夜一苍和曹氏一家上下连同仆役、外戚十余口尽数圈禁,放出消息,夜小轩一日不归,亲族之中便抽一人处死。直到杀光为止。
紧接着,夜小楼又将莲威遇刺当日,客院所有仆役及家眷下狱,严刑拷打,短短半日,便拖出去四五具尸体。
不少族老和长辈们看不得夜小楼如此胡闹。后两件事也就算了,毕竟莲氏的家主死在夜云台,事情不调查清楚,他们将来外出行走也会受人指点。但夜一明何辜?不过是因为与雪千影口角几句罢了。而且还被雪千影打得吐血。夜小楼此举,显然是在泄私愤啊!
于是一众在夜氏举足轻重的人物集结在一起,来找夜一行,请他出面阻止。夜一行却称病,谁也不见。于是他们又去找夜沉沉闹。结果夜沉沉闭关了。万仞山路窄不好通行。他们又来找夜一平,谁知夜一平却宣称要为故友莲威守祭礼,三日不出门不饮食,连面也没露,只派一个仆役,就将一干人等给挡回去了。
这种事情,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等到他们在夜一平这里也吃了闭门羹,大多数人都只能叹息不再过问,或是派人盯着牢狱的情况,而自己则回到职司上去,专心庶务。
自然有放弃的,就有坚持的。夜氏有一长辈,名叫夜霭,与夜沉沉是平辈,论辈分算是夜一行的远房姑姑。在夜一行初接任家主的时候,夜霭出任族老,专管家中的仆役和采买杂事。后来渐渐有了年纪,便退了下来,不再管事。但仍留在夜云台受夜氏供养。
夜霭一生未婚,无儿无女,只收了两个义女,如今一个外派寮署,监管一方,另一个则没有修习,而是入了医道,常年在外行医。平日里,总是曹氏照料她多些,她也经常拿自己的体己贴补夜一苍和曹氏夫妇,故而姑侄两家的关系非常融洽。
旁人闹事,大多是为夜一明鸣不平。而夜霭却是为了夜一苍一家。眼见人都散了,却没闹出个结果来,夜霭心中焦虑,转去了夜一苍一家居住的小院,却被挡了驾。负责看守的是夜小楼的心腹亲卫,不肯卖老太太的面子,夜霭胡搅蛮缠倚老卖老一通,也没管用,只得离开,再想别的法子。
而夜一苍院子门前发生的事情,被人原封不动报给了夜小楼。夜小楼正与一众被下狱的仆役们围坐说笑。监牢之中的气氛与外面传说的大相径庭。夜小楼并没有为难这些忠心耿耿为夜氏服务的仆役们,而是给他们解释清楚自己的目的,和他们谈天说地,聊得不亦乐乎。
至于抬出去的尸体,不过是监牢里病死的旧犯,本来已经运走了的,偷偷从密道运回来,再抬出去一次,做戏罢了。
夜少主听到属下回报,不禁一声冷笑,命人将夜霭盯牢了,看她与什么人接触,又与什么人传递消息。一旦发现她联络夜小轩,便顺藤摸瓜,将人拿下。
“少主,要不要用些手段?”亲卫小心的建议。毕竟夜小楼已经冒进如斯,直接在草丛里放了一把火,还怕什么打草惊蛇?与其耐心等待对方出错,不如直接下钩子,钓一钓对方。以眼下的情形来看,马脚几乎是一抓一个准。
夜小楼却摇了摇头。他还得叫夜霭一声姑祖母。如果坐实了她勾结外人私相授受,那怎么处置都不为过。可钓鱼就有些过分了。就算夜一行和夜沉沉准许他胡闹,却不能乱来到这种程度。
下属领命离开。一个客院的老仆役,听了夜小楼与属下之间的交谈,突然想起了一段旧事,对夜小楼道,他曾经撞见过那个行刺的仆役,见过夜小轩。
“是平娘收十六娘的仪典之前。小轩曾经来过客院,说是给莲家主和金夫人送些东西。可他最终却没有面见莲家主或是金夫人。只将东西交到了蔺伯的手上,就走了。后来我也没见过那些东西出现在莲家主和金夫人的房里。”
平娘指得是夜一平。蔺伯就是行刺的元凶——并非他辈分高,足以让人称一声伯父,而是他在家中排行老大,故而夜氏上下无论亲疏,都以蔺伯称呼于他。
夜小楼听了蹙眉不语。如果自那时就已经布置好要暗杀莲威,那这个刺客是如果做到与绾氏配合相契,同时动手的呢?
按常理推断,一定是夜小轩前去联络此人,先将计划告知。而准确的动手时间,一定是另有渠道通知于他。
于是一众仆役都在帮他回忆,莲威遇刺那几日,前前后后都有谁与蔺伯接触过。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约么提供出一个六七人在列的名单来。其中大多都是夜氏在别处工作的仆役,少数几个是夜云台上的管事,看起来都像是正常的接触。而仆役们每说出一人,就有夜小楼的心腹前去将人悄悄监视起来。
当天夜里,夜小楼是留在监牢里度过的。其用意,第一,自然是要给外人做出一副夜少主疯魔缉凶不眠不休的样子出来。第二,他现在出去,少不得要被那些盯着他这边动静的族老和长辈们知道,万一他们找过来与他理论,夜少主怕是招架不住。既然惹不起,那就一直躲着。反正没有家主少家主的手令,监牢重地,旁人是进不来的。
子时刚过,夜小楼刚打了个盹,却被疾步而来的护卫唤醒。果不出他所料,夜霭坐不住了。
“老人家放飞了一只信鹰。我们将信截下,背诵下来,又原样放回,将信鹰放走了。信上没有称呼,只写道:汝双亲被囚,盼设法营救。落款只写了一个霭字。”
说话的护卫叫做玉露霜,今年才十六岁,是沙氏夫妇收养的孤儿,自小跟着沙若雨长大,算是他的义妹,也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刺探好手,耳力极佳,心思严密,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沙若雨重伤之后夜小楼身边所有重要的监视监听全都由她接手。
“做得好。”夜小楼夸赞道。说着,将手边一碟没动过的玉露霜点心推给小姑娘做宵夜。
玉露霜爱吃玉露霜,这在夜小楼心腹之中不是秘密,甚至她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玉露霜却推辞了:“事儿还没做完,吃了点心留有气味,容易被人察觉。”言罢,身形一晃,又隐匿在黑暗之中,倏然间不知去向了。
第七百八十二章 秘密
行礼之后,莲康亲自陪着金悯监看灵棚搭建,之后便是移灵和停棺,莲威的棺木摆在灵棚正中,单独设了牌位和香案。其他死难子弟摆在两侧,也都单独设了可供祭拜的牌位和香案。
金悯与莲康一起焚香祭奠,之后,又带着金悯走了一趟后堂,祭奠绾氏奇袭白鹤之中的死难子弟,并简单说了一下此番莲氏的损失。
处理完这些事,本该金悯披麻戴孝,以未亡人的身份守在灵棚,等候接待前来吊唁的宾客。但莲康却托词莲英和莲芙多日未见母亲和师姐,先去见上一见,再周全礼仪不迟。
金悯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整个人晕晕乎乎被莲康引着,尹默唤来二人抬,载着不便行动的雪千影,跟着金悯一起,挪去了莲英和莲芙暂居的小院。
进了门,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呛得雪千影一阵咳喘,好不容易才顺过气来。这时莲康将所有人包括莲氏的医师,全都清了出去。又将雪千影从二人抬上搀扶起来,而后亲自带着金悯和雪千影,进了内间。
内间里温度骤降,穿着单衣的雪千影下意识搓了搓胳膊,这才看见房间四角放着冰——五月末的长州,远不到用冰的时候。事有反常必为妖。雪千影心中瞬间充满了不好的预感。
修正听见外面的动静,连忙跑出来查看,手里还拿着药瓶和绷带,见是金悯和雪千影回来,紧绷的神情瞬间舒展开来,松了口气,但很快,眉宇间又蒙上一层悲伤。
修正放下手里的东西,整理衣冠,之后对金悯一揖到底:“对不起金夫人,对不起茕茕。还请你们节哀。”
金悯似乎怔了怔,眼圈很快就红了,喉咙动了动,好半天也没说出话,似乎有什么东西噎住了。许久,终于缓出一口气,伸手虚扶修正:“修先生请起。请继续说。”
“阿芙的伤势没有大碍,送回来不久就醒了。莲家主遇害的消息,也是她亲口告诉我和肃风天士的。现在她的伤势已经渐渐好转,不出三日便能下地走动。”为了缓和金悯的心情,修正先说了好消息。
金悯点了点头,连日来的悲痛让她麻木,但丧子之痛却又不同。莲芙的生还并不能缓解她失去莲英的痛苦,这种缓和对此时的金夫人来说,起不到任何抚慰。
“阿英他,”修正开了个头,也哽住了,背过身去,缓了半天,呼出一口浊气,这才转身继续说道:“阿英他有两处伤在要害,可并不致命。真正害死他的是毒。”
雪千影道,以修正的医术修为,这世上也有解不了的毒吗?
“是巫毒。”修正垂下头,虽然救不回莲英不是他的过错,但他也的确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难过。
“巫毒!?”雪千影惊呼出声,“是当年陈氏用在昆仑的巫毒?!”
修正点了点头:“不仅是巫毒。我用阿英的血试过,应该与当年昆仑的是同一个源头,若不是绾氏特意从昆仑取来,就是陈氏还藏有剩余,被绾氏拿了来。”
“巫毒,巫毒……”雪千影念了两声,不禁绝望地冷笑起来。如果是旁的毒,修正就算不能全解,至少还能延缓毒素要命的时间。或者如果莲英身上没有别的伤,他自己封闭灵海,永远不动用灵力,也能维系不会毒发——当初雪蕊姬就是这么做的。
可现实就是,没有如果。
“阿英的尸身我已经处理过,撒了药粉,还安放了药包,近身接触也不会扩散。但形容上未免不好看,若是供人瞻仰吊唁,实在不妥。这也是我和肃风天士商议,暂时不公开阿英死讯的一个原因。”
金悯强撑着,谢过修正,说是想去看看莲英的尸身。修正迟疑了一下,让开了身形。金悯没有往前走,只越过修正的身体,朝里面的床榻上望了一眼,整个人瞬间战栗起来,无力地蹲下身,从抽噎到啜泣,进而嚎啕大哭,终于将这几日的惊惧和委屈全都哭出来。
雪千影想去搀扶师娘起身,却被修正拦下。他低声道:“我本不想让你们看的。尤其是金夫人。我虽然看不见,但也知道阿英的尸身多么……”修正说着,抿了抿嘴唇,又道:“让你师娘哭一会儿吧,惊惧萦绕于心,郁结于内,若不排解出来,伤了心脉,易成顽疾。”
雪千影喉咙动了动,点了点头:“阿正,谢谢你。”
修正本想露出一个微笑回应她,但眼下他实在笑不出来,只拍了拍雪千影的手,告诉她他都知道。
一直没说话的莲康,突然道:“没有公开英儿的死讯,除了修先生所说,尸身不宜经人瞻仰之外,还有出于对当下局势的考虑。莲氏不能同时失去家主和少家主。传扬出去,且不说内讧内斗,莲氏对于整个长州的掌控会减弱,在世家之中的地位和威信也会受到影响。所以我做主,暂时不公布消息,等候你们归来。”
金悯最终没有去详看莲英的尸身。就只是哭。一直到莲康说完这番话,金夫人突然没了声息,吓得修正和雪千影齐齐扑了过去。却见金悯擦了擦眼泪,回眸看了莲康一眼,借着雪千影的手,想要站起来。金夫人哭得脱力,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也恩本站不起来,只能虚弱地靠在雪千影怀里。雪千影身上也有重伤,支撑不住,很快两人便一起委在地上。
金悯又请修正去将莲芙请来。此时莲芙正在睡觉,被修正唤醒,听闻是娘亲和师姐回来了,连鞋都没穿,直接跑出来,跪在金悯面前,自责没能保护好兄长——莲英过身的事情修正和莲康倒是没有隐瞒于她,小姑娘也知道轻重,以养伤的由头,不见任何人,为的就是不泄露这个“秘密”。
“我芙儿长大了。”金悯伸手擦去莲芙的泪水,又摸着她的头,“英儿的事情,怎么也不该怪到你头上,你这样为难自己,英儿知道了也不会快活的。”
莲芙却哭诉,那日她和莲英本来出门要去千灯,因为她胡闹,非要扮男装扮成莲英的样子。而特意被他们拉上的莲萱,则扮成了莲芙的样子。
“兄长说,既然‘少家主’和‘大小姐’都有了,那他就办成侍卫的样子……”莲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那些人出手就直奔我和阿萱,想要我们的命。兄长是为了保护我们,才,才……”
第七百八十三章 责任
金悯搂着女儿,轻轻抚摸拍打着她的脊背,柔声安抚:“我知道,我都知道。芙儿,你不要自责,能将你自己保全下来,娘亲已经很感激了。”
莲芙听见母亲的话,却哭得更凶了。
雪千影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坐在金悯身后,一手撑着金悯,一只手握着腰腹间又开始渗血的伤口,平静得像个看客。但她心里恨意如海浪翻涌,随时会生成一场海啸,将一切毁灭击碎。这是旁人感受不到隐藏杀气,莲康却频频侧目,最终不得不开口唤了一声雪儿,并叫她凝神。
雪千影摆了摆手,示意太叔祖不用担心自己。但她越是逞强,莲康心里就越是不踏实。
金悯也没有再说话,直到莲芙哭够了,她这才一只手揽着莲芙,一只手搂过雪千影,柔声细气的说道:“阿威临终的时候,叮嘱了我几句话。”说着又抬头看向莲康,“叔祖也听一下吧。”
莲康蹲下身,“你说。”
修正见状找了个借口,准备离开,但金悯却将他也留下了:“外子的嘱托虽然与修先生无关,但先生照看我雪儿,如今又救治我一双儿女,也不是外人,不必避讳。”
于是修正也盘膝坐在地上,静候金悯开口。
“阿威说,他不在了,莲氏可以放心交给英儿。有英儿在,千年莲氏就能延续下去。”
在场四人都点了点头。莲芙又抽抽搭搭哭了起来。如今莲英不在了,莲氏当如何?
“阿威还说,若是英儿也不在了,”金悯哽咽了一声,“我芙儿的才干不输兄长,莲氏亦可中兴。”
莲芙泪眼朦胧看着金悯,爹爹的意思,难道是要自己接任家主吗?
“只是要委屈我芙儿了。”金悯紧紧的搂着女儿,“叔祖说得对,莲氏不能同时失去家主和少家主,莲氏对长州的掌控力不可以减弱,更不可给天下世家软弱可欺的印象。”
莲康点点头,他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不敢贸然公开莲英的死讯。
金悯道:“你爹爹说,我莲氏的儿郎自然是好的,但难保有野心之辈,被压制管束尚还老实,可一旦被人撺掇唆使,就不好说了。他不能去拿莲氏的未来跟人性赌,跟人心赌。”
莲芙胡乱抹了几把眼泪,母亲如此坚忍,师姐尚且坚强,她如今是要撑起家族的人了,不能软弱,“所以,爹爹的意思是?”
“芙儿啊,委屈你,你,你爹爹留下四个字:李代桃僵。”金悯的泪水又涌了出来,“是要你假扮英儿,继任家主。”
莲芙只愣了不足一息的时间,便点头答应了。
反而是雪千影拉住她的手,尖声叫道:“芙妹,你再好好想一想。此事不急!你再想想!”
莲康也不赞同。莲英莲芙是双生子,偶尔互相缓缓身份不易被人察觉,却并非是长久之计。就算身边的人都可靠,不会说出去,但也总要悬心,提防旁人,这样的日子可不好过。
况且,老人家也实在不认为,今日之莲氏,已经到了需要如此牺牲莲芙的地步。但老人家没有说话。
“师娘,莲氏失去了英儿,确实是极大的损失。可还有我,还有如尘,还有一众师兄弟,我们可以帮衬着芙妹,实在不至于此啊!”
莲芙抓着师姐的手,反过来劝道:“师姐,我已经想好了。假扮兄长我最擅长了,除了爹爹娘亲还有你,就连阿萱和苹哥也看不出来。”提到已经故去的莲苹,小姑娘的眸色暗了暗。
可雪千影担心的根本就不是这个。
“我知道,师姐是怕我委屈。可这根本不是委屈,而是责任。是我作为莲氏十六代家主嫡女的责任。”莲芙垂下双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在眼底投下一片湿润的阴影,“我从小到大,泽被莲氏千年的荣光,享受大小姐的尊荣,倚仗爹娘和兄长师姐的庇护。世家里的小姐多了,哪个比我过得自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想干什么都能干得成。这是我的姓氏,我的身份,给予我的特权——现在,到了该我回报的时候。”
莲芙说话的时候,脑海里不断窜出小时候的回忆,禁不住嘴角露出笑容:“兄长说过,这人呐,权利和义务都是对等的。以前我只顾着享受,现在也该履行我应尽的义务啦。兄长以性命为我铺就一条生路,我就不能白白浪费了他的心意。”
最后这句话,把雪千影本来要说的统统堵了回去。
莲英又道:“师姐,我明白你的意思。以你我二人,撑起莲氏——我虽然不太自信,但我信你,你说我们行,就一定能行。可莲氏现在的状况,给我们的时间太少了。我要以最快的速度修缮受损的各房各地,尽快补齐必须的人手,还要尽快收拢势力,重整防务,以备绾氏卷土重来,或是他人妄想的渔翁之利。师姐,我来不及树立威信了,我只能借兄长的身份,尽快将莲氏扶上正轨!”
雪千影几乎要被说服了,可她总觉得替莲芙不甘心。差点问出口,你和璇玑怎么办?
却没想到莲芙已经想好了:“莫姐姐之前传信,说是已经找到了璇玑的下落,正设法营救。我想啊,无论璇玑死活,这聚州她是回不去了。以她一己之力,也难以复建容氏。不如把她接到长州来安养一段。就住在师姐的小荷别苑里,这个距离不会让我成天想着要偷懒。等她养好了,我就请她来帮我。我的头脑智计远远比不上兄长,需要一个智囊。”
可是,容璇玑毕竟是容氏家主,早晚要有回归家园复建容氏的一天啊!
莲芙没有留意到雪千影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盘算着:“如今天下,世家之间的大战一触即发。我舍不得璇玑再陷进去,不如把她留在我身边更安全——哪怕我真不是那块料,将来莲氏也败在我手里,说句自私的话,总还能跟璇玑死同穴不是?若我和莲氏运气都好,能等到天下乱局平息安定的那天,我就放她回去,帮她复建容氏,重夺家园。自然,这也是我请她作为智囊助我的条件之一。”
雪千影看着小师妹,心疼极了。她是看着莲芙长大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师妹,活泼烂漫的小师妹,就这样被逼一夜长大。她这个做师姐的舍不得,更替师父师娘舍不得。
第七百八十四章 血誓
金悯对于女儿的乖巧懂事既欣慰又怜惜,将爱徒和女儿的手,叠在一起,用力按了按。
“雪儿,你的顾虑我也都有,也与你师父说过。可他却说了与芙儿很相似的话。他说,像莲氏这样的千年大族,犹如百足之虫,外力使然,断头腰斩,都未必杀得死,外面再怎么沸反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奈之何。可若是内部起了龃龉,便好比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摧枯拉朽,也未可知。莲氏需要一个对内足以弹压各方势力,令人信服的继任家主。芙儿的才能不差,但长久不管事,需要时间才能显露本领——可莲氏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雪千影一直紧握的拳头,终于放开。她忽然明白,师父在临时前,几乎猜到了绾氏全部的计划,并且做出了最周密最合适的应对。
她甚至相信,若莲芙也死于绾氏之手,师父也会有相应的安排。只是这安排,她猜不到。
雪千影猜对了。金悯并没有把莲威的遗言全都说出来。莲威临死前的话,还有最后一段:“如若不幸,芙儿也没能保住。你便以养恩要挟雪儿改姓,之后继任家主。雪儿头脑不如英儿,伶俐不如芙儿,但有名声,有铁腕,风雨飘摇之际,唯有她才能力挽狂澜。”
只是眼下,确实没有说出来的必要。
雪千影其实已经被说服了,但她还是看向莲康:“太叔祖以为如何?”
莲康沉吟片刻,最终也点了头。
莲氏如今已经没有别的族老了,这个屋子里四个莲氏中人决定的事情,无人再能反驳。
金悯道:“如此,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说着,又转向修正,“还要拜托先生,天亮之后,经由你口,公布芙儿的死讯。”
修正答应了。
金悯又道:“紧接着,我会在阿威灵前,宣布由英儿继任家主。之后就要有许多事情忙起来了。叔祖,雪儿身上有伤,这些事情,就要拜托您带着芙儿忙活了。”
莲康道了一声好,金悯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是要交出主母的权力不再理事。当然,这在“莲英”没有娶亲之前肯定行不通。老人家只当是金悯丧夫丧子内心悲痛,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抚平伤痛,倒也没有想太多。
只是经历过更多生离死别的老人家,心更狠更硬,直接提醒道:“既然已经决定,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再叫芙儿了。莲氏没有芙儿了。”
金悯强忍住泪水,咬着嘴唇点了点头,但很快,还是将莲芙搂在怀里,悲伤得无法自已。
她一生之中最引以为傲的家人们,如今丈夫撒手人寰,一子一女,一个故去但名字却要活着,另一个明明活着,但却要将名字刻在墓碑上。一时之间,金悯不知道自己应该更为哪个孩子心痛。
雪千影道:“师父书房书案后的架子上,左数第四,上数第三,是个暗格,里面藏了一块幻形玉,注入灵力后,只要戴上就能变成你想易容之人的模样,不用次次小心梳妆,身高、身量也都能瞬间变幻,无人能看出破绽。方便,也不用一直提着心,我去取来,给你戴上。”
莲芙点了点头,说这个办法好过自己小心翼翼的梳妆改扮。这时一直守在门外的尹默突然出声,说是夜一宁前来吊唁家主,顺便探望雪千影。
金悯的脸色瞬间阴沉,把莲芙和莲康都吓了一跳。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金悯就厉声吩咐尹默,但凡是姓夜的,不管是谁,一律不准进入莲氏的大门!
雪千影也被金悯的态度吓到了,伸手轻轻晃了晃她的胳膊:“师娘。”
金悯自觉失态,但浑不在意,翻了个白眼,才道:“除了不二元君和一直留在小荷别苑的夜十六娘之外,胆敢放一个姓夜的进门,全都家法处置!”
尹默在外面,怯怯地应了一声是。莲康莲芙和修正则好奇,夜氏究竟怎么得罪了金悯,能气得这位一贯待下宽厚的主母说出家法处置这样的重话来。
雪千影轻轻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问。又唤尹默进来,帮着她把莲芙和金悯都扶起来,送到里间休息。而李代桃僵的计划,她也没有对尹默隐瞒,只叮嘱她不可传与他人知晓。毕竟莲芙也需要可靠的人照料。而眼下尹默就是最好的人选。
“从今往后,你就跟在家主身边,日常起居,事无巨细,你通通经手,要亲力亲为,用你的命,你的名声,你的一切,确保家主的安全!”雪千影对尹默一揖到底,郑重地将莲芙托付给她。
尹默受了雪千影一礼,而后双膝跪地,抬手用指甲在自己颧骨上划了一道口子,将血抹在佩剑上,双手托着佩剑:“师姐放心。从今往后无论任何人要伤害家主,都只能从我的尸身上踏过!一息尚存,此誓不废!”
雪千影也受了尹默的血誓,而后将人搀扶起来:“今日起你就守在这里,给修先生帮忙,照看师娘和芙妹。明日一早……”说到这里,雪千影也黯然了许多,“明日开始,莲氏就不再有大小姐了。你留神些,别叫错了。”
尹默点了点头,转身也进了里间,突然又转回来:“师姐,你该换药了。”
修正道:“放心吧,交给我。”
尹默这才进去守着金悯和莲芙了。
莲康道:“外间很多宾客前来吊唁,前面不能没人支应,现在家里人手不够,都靠孩子们怕难免让人看轻。我去给他们撑撑场面。”老人家说完,推门就走,刚跨过门槛,又回身对雪千影说道:“换了药去给你恩氏两位师叔上柱香。我传信让你夏氏婶婶过来,估么着明天能到。你若能走动,亲自去迎一迎。你夏氏婶婶一贯偏疼你的,有你出面,也好让她放肆悲伤,不至于憋出毛病来。”
雪千影心口堵得慌,哑着嗓子说好。
莲康叹了口气,走了。
修正抓过雪千影的手腕,这才发现她前襟上已经被血浸透了,也叹了口气:“伤得这么重?你这演戏的功夫是越来越好了。”
“总不能让太叔祖和师娘再为我操心了。你先不着急给我换药,我得去见见啸云天士,他大老远一个人跑过来,这样被挡了驾,不太好。”
修正道:“那我先给你止血,然后陪你同去。回来顺便去看看其他伤者。无忌一直吵着要见阿芙,你们回来之前,他还发脾气,说什么也不肯吃药。你们莲氏的医者拿他没办法,来请我过去,我把你和金夫人都搬了出来,这才把他镇住了。”
“无忌啊。”雪千影胸口堵得慌,一口血呕了出来。
第七百八十五章 求生
天刚蒙蒙亮,夜远就亲自押着夜小轩回到了夜云台的监牢之中。
夜小楼睡得不踏实,做了好几次噩梦,全都是梦见雪千影被陈飒杀死。夜远回来的时候他刚好再次被惊醒,心中郁火正无处发泄,见人抓回来了,冲过去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紧接着又连踹了好几脚。夜少主全然没用灵力,但也把夜小轩打得够呛。
发泄了一通,夜小楼指了指夜远,让他开口。
夜远便道:“我们跟着姑祖母的信鹰一路到了平阳,守了四门,没过多久就见他趁夜色摸了出来,直接扣住带了回来。”
“平阳,木氏?泽氏的附庸啊。”夜小楼似笑非笑。
“是,少主料事如神,这个节骨眼上,除了泽氏,谁敢收留他。”夜远也笑了。
“严刑拷问,不,不用问了。”夜小楼突然改了主意,“活活打死,尸首挂出去。”
夜远一惊,蜷缩在地上的夜小轩也突然梗起脖子,呜呜地叫了几声。
夜远道:“他还与什么人勾结,又是如何刺杀莲家主的,这事儿不查了?”
夜小楼却冷笑着蹲下身,捏着夜小轩的下巴:“你看他这样子,问他他能说吗?”
夜远配合着笑了:“少主说得是。”
夜小楼不顾夜小轩拼命点头,继续笑道:“还不如直接弄死出气,挂出去还能杀一儆百呢!”
“九哥,九哥,我说,我说!”夜小轩清清楚楚地看见夜小楼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慌了神,连连告饶:“我知道很多事情,我说,我都说!只要九哥饶我一条命!”
“呵,现在知道我是你九哥了,杀我的时候也没留情面啊。你捅我那一刀,现在还疼呢。”夜小楼松开他的脸,将血渍蹭在他衣服上,站起什么,背对着他,摆了摆手。
夜远道了一声遵命,便招呼人将夜小轩拖下去打死。求生欲果真能够使人爆发无穷的力量,夜小轩竟然挣开了两个护卫的手,扑上去抱住了夜小楼的大腿:“九哥,九哥,设计围杀你和雪千影的是泽世光,但他是收了绾宜的好处,才安排陈飒这么做的!”
夜小楼一愣,他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样的勾结,于是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转身低头看着夜小轩:“哦?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还知道,泽世光因此被泽家主传了家法,若不是冷先生求情,怕是半条命都要搭进去了。”
“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看管我的木氏的人说的。若非如此,我又怎么能跑出来呢。”夜小轩见夜小楼感兴趣,有了保命的希望,更加卖力的说道:“之前投毒陷害姑母和……和阿姐,也是泽世光指使我的。他说只要夜云台乱了,就给我记上一功。”
“泽世光为何要让夜云台乱起来?”夜小楼挑了挑眉。
“泽世光本想趁乱刺杀莲家主和雪千影。”夜小轩道,“只是我没能成功。所以他们将陈飒给了绾宜,改由绾氏主导此事。”
夜小楼垂下双眸,好半天没说话。
“刺杀莲家主的是绾氏的人。泽氏除了我在夜氏已经没有暗子了。”夜小轩又道,“刺杀莲家主,琵琶岭围杀莲少主,还有奇袭莲氏家宅,都是绾宜的主意。她一早就计划好了的。在天柱山的时候就计划好了。”
“莲氏之于泽氏,远比绾氏更成心腹之患,绾宜怎么做,向泽氏讨了什么好处?”夜小楼蹙眉道。
“绾宜只有一个条件,就是来日绾氏与青氏争利,让泽氏两不相帮。”
夜小楼听了,心里更加疑惑。中原局面,乃是三家争利。绾宜如此,难道不怕她与青氏争得两败俱伤的时候,泽氏突然跳出来坐收渔利?
还是说,绾氏想要故伎重演,用对付莲氏的办法对付青氏,打青氏一个措手不及?
又或者,夜小轩知道的信息是经过泽世光甄选之后的,真真假假,未必能全信。自然,泽世光未必有这个头脑,但若是冷月寒出手,如此缜密周祥的布局,也的确是她的风格。
见夜小楼半天没说话,夜小轩以为他是不信自己的话,又是一通赌咒发誓,看得夜小楼心烦:“我再问你,夜霭姑祖母是怎么回事?她可曾与泽氏勾连?”
“姑祖母?没有没有。她只是给我传消息。”夜小轩连忙说道:“我临行前,就是去星北之前,害怕万一家里有变故,就拜托姑祖母帮我看着点,有消息就及时传递给我。”
夜小楼轻轻摇了摇头,夜霭本不是好管闲事的人,甚至还有些明哲保身。帮夜小轩这一次,若只是看在平日里夜一苍和曹氏照顾她的情谊,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可他的确也想不到,帮夜小轩这一次,夜霭能得到什么好处。
夜小轩很快解答了他的疑惑:“我曾经承诺姑祖母,若是我将来继任家主,便请她出山做族老,取代叔祖。”
是了。夜霭和夜沉沉之间是有仇怨的。夜霭年轻时曾经有过一个恋人,是个散修,两人感情很好,几乎快要成婚。却被夜沉沉棒打鸳鸯,因为夜沉沉查到这个人底细不干净,还背着两条的人命。
夜沉沉在老家主面前捅破此时,老家主便将散修驱逐。夜霭本来是要与情郎一起离开夜云台,却因为一点琐事耽搁了半日,等她再去找那个散修,却发现人已经被前来寻仇的仇家给打死了。
至此,两人结下仇怨,数十年不能化解。
夜小轩的承诺确实是说到了夜霭的心坎儿里。毕竟无论是夜一行还是自己,对夜沉沉一向倚重尊敬,是不可能站在夜霭这一边的。
“你还知道什么?”夜小楼眼珠转了转,接着问道。
夜小轩摇了摇头,突然灵光一现:“我想起来一件事。曾经有个外出的青氏子弟被泽氏的人误杀了,后来泽世光让我把那柄剑交给了绾氏的暗子。”
夜小楼舔了舔后槽牙。绾宜这是留了后手,万一事情败露,便污到青氏的头上。只可惜,她不知道青朗与莲英的关系,就算青氏想要对莲氏动手,对莲威动手,青朗拼了命也会阻拦。就算拦不下,也会传递消息示警的。
眼见夜小轩再也吐不出要紧的东西,夜小楼摆摆手,示意夜远将人带走:“给他个痛快吧。”
夜小轩倏然瞪大了眼睛:“九哥?九哥!”鬼哭狼嚎被拖走,不多时,哭喊声戛然而止。
第七百八十六章 重罚
天光大亮,夜小楼终于走出了监牢,抻了个懒腰。事情调查到这个程度,他算是能给雪千影和莲英一个交代了。至少他现在有脸能够前往长州吊唁莲威了。
因为夜小轩与外人勾结的事情,与夜一苍和曹氏无关,所以夜小楼也没有继续追究或是连坐,在夜小轩的尸体被挂在夜云台的高杆上之后,就命人解除了对夜一苍夫妇的监看。
但夫妇俩唯一的儿子突然丧命,还是死在夜小楼手里,这让一贯将夜小轩看得比命根子还重的曹氏尤其不能接受。
曹氏哭着喊着要找夜小楼讨个说法,被夜远等人拦下之后,又去找夜一行闹。但夜一行依旧称病不出,曹氏哭喊了一通也没有结果,竟然回家去把自己男人连揍带挠地揉搓了一顿。嘴里还不停的念叨都怪夜一苍不争气,身份地位不如人也就罢了,如今儿子死了,连个声都不敢放,杀子之仇都能忍下,还不如死了算了。
动静闹得不小,引来许多围观之人,听曹氏这么说,都是又好气又好笑。夜小楼不追究他们夫妇教子无方之责,已经是给足了长辈面子。出了这样的事情,就算将他们全家逐出夜云台逐出夜氏,都不算是严重的惩罚,曹氏哪来的脸面在这里哭天抢地?
夜一苍也极度气恼。他已经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夜小轩之死乃是咎由自取,自己实在没脸跟曹氏一样去撕闹。只是非常后悔。当然不是后悔没能管束好夜小轩,而是害怕被儿子连累,自己今后在夜云台的地位将会一落千丈。
自夜氏内乱之后,他的地位已经升了不少,至少夜一行表面上对他很是倚重,很多大额的金钱交易全都交给他经手,甚至都不怎么过问账目。而且夜小轩近来也很争气,甚至还对他说,自己有望成为少家主人选。当时自己正忙着做假账,就没有多问,没想到竟然做出了刺杀少家主、勾结外人行刺的事情来!
而他原本他通过见不得光的一些手段,已经存下一笔钱,正要托人给夜小轩说亲,他看上了明氏家主的一个亲侄女,若是婚事能成,对自己将来的地位也大有助益。
“别闹了!”夜一苍越想越气,一个耳光糊在曹氏的脸上,直接把曹氏给打蒙了:“小轩活该,没连累你我已经算是小楼宽容了。你再这样闹下去,好好的日子就要被你闹没了!”
曹氏坐在地上,连哭带喊,一会儿说是夜小楼害死了他儿子,一会儿又说夜一苍没本事,一把年纪竟然绝了后。说着说着竟然将夜一苍收受贿赂的事情给捅了出来。夜一苍恼怒至极,越发觉得这个媳妇是自己的绊脚石,竟然拔剑将曹氏捅死了!
出了人命,死得又是夜云台上的重要人物,一时之间,围观的众人不再看热闹,报信的报信,请医师的请医师,忙成一团乱麻。
夜一行不能再托病,只能出面解决这件丑事。且不论夜氏家规。六律有云:人命关天,轻伤赔,重伤罚,致残者刑,伤人命死。救人可免,误伤从轻。为至亲复仇免罪,辱母者杀之无罪。教唆伤人者同罪。而玄州律法又有规定,若是妻子或是丈夫本无错处,杀之重判不恕。
夜一苍既不属于免罪中的任何一条,曹氏本身除了哭喊吵嚷,也不算有错处。故而若是夜一行不肯故意谋私情,就只能将堂弟处死以证律法森严了。
事情传到夜小楼那里,夜小楼冷笑一声,并未回应。过了好半天,才让玉露霜给夜一行传信,说自己要去牢中探望夜一苍,之后再行处置。
夜一行应允。夜小楼独自去了监牢,很快就出来了。但他离开没多有,监牢管事就回禀夜一行,说是夜小楼亲手扼死了夜一苍。
夜一行蹙眉,联想到之前夜小楼想要离开夜氏的计划,心中有了计较。
但还是叹了口气。
他最信赖,最器重,最期待的侄儿,如今要离家远去,且长久不归了。
早膳过后,最新鲜最惊悚最难以置信的消息如春风般吹遍了夜云台:夜小楼因殴杀长辈,被夜一行除以杖责一百的重罚,行刑之后革除少家主的身份,逐出夜氏。
从此开始,夜小楼就不再是夜氏少主了。
夜小楼跪在夜云台正院门前,丝毫没有动用灵力,当着众人的面儿生生受了这一百杖,而后返回自己的院子,收拾东西,准备赶在午时之前离开夜云台。
房门口,夜小楼的亲卫们,夜远沙若雨玉露霜等,挤满了小半个院子,都静静地站着,注视着夜小楼的一举一动,却又没人开口。
他们都是知晓内情的人,夜小楼与他们仔细解释过为何要离家,离家去做什么,甚至什么时候回来。但除了玉露霜之外,这些个亲卫与夜小楼都是从小到大的情谊,共过生死,如今又不是寻常的分别,如何能够舍得?
“少主,我随你去了吧。”玉露霜最先绷不住,她年纪最小,对夜小楼也有孺慕之情。虽然夜小楼已经给他们这些人各自安排了妥帖的去处,但小姑娘就是想不通。
“霜儿别闹。”沙若雨作为兄长,少不得要教训妹妹。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颇叫人哭笑不得:“少主是去办正经事的,若是能带人,哪能轮得到你,我和阿远早就打破头了!”
夜远被他气乐了,咳了两声,但还是耐下心思给玉露霜解释:“少主是去娶媳妇的,娶到了就回来了,你跟去添什么乱?”
玉露霜一派天真:“我可以帮忙啊!就像当初帮我若雨哥哥追求……唔!”小姑娘说了一半,就被沙若雨捂了嘴,惹得众人放声大笑起来。
伤感的离愁别绪,总算是缓和了许多。
夜小楼拿出一对凤钗,又拿出一对金环,另有几匹锦缎,以及漆盒等等,一并塞在沙若雨怀里:“你成婚时我怕是不方便回来。这对凤钗是金夫人成婚时戴的,后来给了茕茕,茕茕又叫我转赠给你。金环和剩下的这些都是我的,算是给你添些体己。你不要一下子拿出来,自己好好留着,将来讨好媳妇用得上。”
沙若雨红着脸,捧着一大堆好东西,用力地点了点头。
“远哥,咱么这些人里你年纪最大,我不在这些日子,你多看顾他们。”夜小楼又叮嘱道。
夜远拍着胸脯打包票:“少主放心。有我在,这些人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去,也散不了。”
第七百八十七章 代劳
雪千影是在莲氏门外见的夜一宁。因为金悯死活不肯放他进去,雪千影也没办法。
“那天我没能拦住小楼,确实抱歉。金夫人倒也不算迁怒。”夜一宁少有的通情达理:“之后兄长和平姐,会一并过来吊唁祭奠。我此来只代表我自己。”
雪千影点了点头。但她现在不想提夜小楼。只问夜一宁下榻何处。
夜一宁挠了挠头:“我本想上柱香就回去,现在既然金夫人不肯通融,那我便在此行礼,也算是尽一点心意。”说着,夜一宁对着莲氏大门,拜了拜。
“好了,丫头,我得回去了,夜云台上一堆事儿呢。”夜一宁起身摆了摆手,直接走了。
“这位啸云天士还真是性情啊。”修正抄着手,撇着嘴,一脸的无奈。
“世家之中能这般随心所欲地过活,真是令人羡慕。”雪千影耸了耸肩。
修正摇了摇头:“你也好意思说羡慕?”
“以前不好意思,以后还真好意思。”雪千影贫了一句,转身进到莲氏家宅之中。结果刚进门就看见了吊着膀子的恩无忌。
雪千影颇感无奈:“无忌,阿正已经向我告状了,你真是越大越不听话。”
恩无忌咬了咬嘴唇,犹豫着开口:“我想去看看阿芙。”
雪千影心下为难,若照以前,还可以将真相告知于他。但现在恩无忌与莲芙一样,要接受家族,继任家主,有些话反而不好说了。
她倒是不怕恩无忌会出卖莲芙出卖莲氏,但反过来,恩无忌若是顾念往日情谊,倾恩氏之力帮助莲氏恢复元气,也未必就是雪千影和莲芙想看到的结果。
“阿芙是不是伤得很重?”恩无忌见雪千影脸色不豫,心中猜到了几分。
雪千影将人拉到一边,低声道:“无忌,阿正的医术虽然已臻化境,但人力终有不可及,芙妹,芙妹她……”
恩无忌呆住了,好半天才道:“师姐你别说了,我知道了。是,是昨天的事儿?”
雪千影摇摇头:“送回来就不行了,一直拖着没说,也是在等师娘回来。今日就会公布。”
恩无忌恍惚着点了点头,扶着一处矮墙,神情慌乱又狰狞,眉心处的仙迹闪现了几次。雪千影不忍看他,想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内心纠结无比,最后只能背过身去,重重一叹。
半晌,终于听得身后几声啜泣,雪千影心里松了一口气。能哭出来总比哽在心里强得多。
雪千影和修正将恩无忌送回居所,外面通传夏夫人来了。于是三人又再次出去相迎。
夏妍已经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小叔子全都遇害,知道此番前来支援的恩氏子弟没有几个生还,也知道恩无忌重伤的事儿。当时收到莲氏求援的消息,恩如山便坚持要妻子坚守枫桥以防不测,更叮嘱若是他遇难,便要妻子扶持恩无忌继任家主,无论如何,恩氏不能乱,枫桥不能乱。
那个时候,夏妍心里就有了预感,或者说觉悟:或许此一战,他的丈夫和儿子未必能够平安归来。但夏妍是飒爽女子,含着眼泪,亲自送丈夫和儿子前往战场。
如今,她来给他收尸了。
但失去亲人的痛楚,预感是一回事,真正坐实了又是另一回事。夏妍带着几个亲卫,一路御剑赶来,也念叨了一路。中间不知哭了多少次。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儿子,甚至担心自己悲伤过度,惹得儿子没法养伤。但一进莲氏的大门,看着残垣断壁满目疮痍,夏夫人被惊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不是在莲氏长大的,但婚后与恩如山在莲氏住了不短的一段日子,平日里走动也勤,甚至她在枫桥的院子,都是仿照舒风院的形制和风格建造的。今日眼见往日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毁于一旦,心中的伤痛并不比莲氏子弟少。
夏夫人搂着雪千影和恩无忌,心肝肉的哭了一通。之后,恩无忌带着娘亲去了恩如山和恩如海的停灵处,焚香祭拜。
恩无忌重伤,在此以亲属身份还礼的是恩氏一个年少的弟子。少年郎终于见了自家师娘和大师兄,再也顾不上人前端着的礼仪,扑进夏妍怀中痛哭流涕,一边诉说着自己连日来的惊惧,一边又自责没能保护好师父和师兄。
夏妍安慰了孩子,告诉他接下来自己会留在这里支应,让少年郎去休息。但少年郎抹了两百眼泪,回说如今莲氏缺人手,自己再去找莲康领别的事儿做,转头就哭着跑走了。
惹得夏妍又陪了一把眼泪。
莲氏给几个前来支援的长州家族都单独设了灵棚香案。恩氏兄弟两人的棺木并排摆在一起,后面还停放着恩氏其他子弟的棺木。一共六十几口。全是高手,是恩氏嫡系最为核心的战力。这是恩氏自立家以来,战损最多的一次。
夏妍扶着恩如山的棺木,问雪千影,为何不将恩氏子弟的棺木灵位并入莲氏,一同入殓。
雪千影解释这是太叔祖的意思:“恩氏虽然没有单独裂土一州,但如今也是举足轻重的大族,再以莲氏附庸论,不合适。而且此番所有来援的家族都单独设了灵棚,还为散修单独设了一个灵棚。”雪千影指了指远处,“那里还有莲氏仆役的祭奠处,还有此番死难的百姓,也全都停灵莲氏,之后发丧。”
夏妍点了点头。放眼望去,棺木几乎是无边无际,便是义庄里也不会同时停放这么多棺木。当真是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释放了悲伤的情绪,夏妍提出要去面见金悯和莲康。却被雪千影挡下了:“英儿和芙儿都伤得很重,师娘正陪着,谁都不想见。太叔祖那边如今正忙着——莲氏如今几乎没什么长辈了,太叔祖说全靠小辈害怕被人看轻,故而他在前面撑着场面,怕是也没空见婶婶。”
夏妍道:“既然如今莲氏是这个样子,你们好歹是从小叫我婶婶的,我不能袖手旁观。前来吊唁的宾客总会有些女眷,叔祖出面不合适,嫂夫人悲伤难过又支应不过来。你们年纪还小,再说也伤得不轻,就由我来代劳吧。”
第七百八十八章 座次
夏妍此举于莲氏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雪千影命人回禀莲康一声,就请夏妍去正院帮忙接待女眷。
而恩氏这边,夏妍指派了几个年长的亲卫,轮换值守,应对人情往来。
雪千影陪着修正走了一大圈,对于此番莲氏的损失也有了更为直观的感受。但同时也更为惊叹师兄弟们的坚强。昨日夜里见莲芙的时候,小姑娘哭得不能自已,但今天这一路走来,大家几乎都是强忍悲痛,笑着与雪千影打招呼,没有诉苦,没有抱怨,更没人向她描绘被绾氏奇袭的惨相。
有的只是乐观,坚强,同仇敌忾。
但越是这种气氛,雪千影越是难过,走到一半,蹲在一处小回廊里,抱着胳膊哭了好半天。
修正也没劝。他是经历过家破人亡的人,虽然那时他尚在襁褓,但成长路上除了兄长之外,再无亲族长辈的宠爱,也没有平辈手足的关照,个中滋味虽不为外人道,但内心总归是凄苦的。但幸好有安下士的疼爱和眷顾,让修正少了悲凉的底色,多了些洒脱不羁。
这跟雪千影一路走来的遭遇很相似。修正相信,既然自己能从师父死亡的悲痛当中走出来,那么雪千影也一定能走出来,她只是需要时间。
雪千影哭了一阵,情绪缓解,又跟着修正去看其他人。他们先去看了莲萱,如今是杨文照看着。杨文是用毒解毒的高手,虽然用了虎狼之药,恐留有后患,但至少眼下性命是保住了。
“阿萱刚睡下。”杨文见他们来了,将食指比在唇边,将两人拉到外间,才开口:“阿萱恢复得不错,也很配合。一天十几碗的药,我看着都难受,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能灌下去,真是……受苦了。”
雪千影叹了口气。
“元君也不必叹息,放心吧,虽然是药三分毒,但只要你们别着急,慢慢调理,我不敢夸口能恢复如初,至少恢复到当初七八成,不是难题。”
修正也道:“放心吧,我师兄向来不打诳语。”
雪千影点了点头。出来之后却叮嘱修正,莲萱的事情,最好不要告诉阿芙,小姑娘进来长成很快,但心思也跟着加重起来。若她知道莲萱如此,必然要自责的。
“我看啊,心思最重的是你。”修正虽然答应了,但还是忍不住反唇相讥。只换来雪千影一个苦得不能再苦的笑容。
两人又到了辛如尘这边。辛如尘的双腿虽然被修正全力保下,或许将来还能站起来,但想要行走自如却很难。雪千影心痛不已,没想到辛如尘却比自己更加看得开。
“没事的师姐,我能养好。就算养不好了,也不影响什么。”辛如尘反过来安慰雪千影,“昔年莲氏第十一代家主年轻时与人斗狠,被断了右臂,沉寂数年,一朝醒悟,改练左手,终获名仙擂头名榜首,跻身无双高手之列。”辛如尘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抿着嘴唇,“师父经常教导我们要青出于蓝,列祖列宗能做到,我也能。”
雪千影转过身么,轻轻沾了沾眼泪。
修正道:“我在记载中也看到过一些坐着轮椅的高手,璇玑那个小叔叔不就是其中之一么?修为,剑术,身手,专精一项就是高手啦,你总不能要求你师弟们个个跟你一样,样样精通吧?”
“难得见你说话这么讲道理。”雪千影点了点头,又拍了拍辛如尘的肩膀,叮嘱他一定要好好休养,不要着急。
“我难得遇见几个肯听话的好病人,可不得帮着多说几句话么?”修正耸了耸肩,“我还以为莲氏子弟全是你这个脾气呢。幸好不是。你的师弟师妹们都是听话又乖巧的。我就纳闷,你这脾气究竟像了谁。明明莲家主和金夫人……”
修正突然住了口,他本是要哄雪千影的,可这个时候提莲威,不是捅雪千影的心窝子嘛?
果然,雪千影想起师父,神色瞬间暗淡,方才好不容易被辛如尘暖到的心口再次冷得发疼。
修正看着捂着胸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雪千影,一时间手足无措。幸好这时莲康派人来请两人去正院莲威灵前。两人知道这是要宣布莲芙的“死讯”了,都连忙收敛了情绪,整理仪容,赶去正院。
两人到时,莲威灵前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有莲氏的子弟和仆役,有长州其他世家赶来帮忙和前来吊唁亡者的人手,还有一大帮赶来吊唁的宾客。
见雪千影和修正到了,有人连忙给他们让开一条路,两人一路走到灵棚中,正中摆着五把椅子,居中是金悯,上首坐着莲康,下首却空着,再往下是已经易容成莲英的莲芙。而莲康旁边的椅子也空着。
左右乃是长州各个世家的家主或者长辈族老,夏妍也在其中,还有一些是前来吊唁的贵客,当中有潇铭圭和潇清欢父子,还有宋云殊和宋飞燕兄妹。
金悯示意雪千影坐在自己和莲英当中,莲康则起身,将修正让到了自己身边的位置上。
如此座次足以令人遐想,许多宾客不明所以,小声议论:
“修先生如今算是莲氏的人了?”
“不是,听说修先生救活了莲氏的少主,还救活了莲氏不少人,莲氏当他是贵客,哪怕以客卿论,也不过分。”
“怎么无常元君的座次还要高于莲少主?这是什么道理?”
“你没听说吗,莲少主曾经当众说过,就算自己将来做了家主,见了他大师姐也要行礼的。此番莲氏损失惨重,族老仅余肃风天士一人,我猜想,金夫人要就势宣布无常元君正式以族老的身份参与莲氏大小事宜了吧?”
莲康见人差不多到齐了,站起身,压了压手,示意众人安静。老人家的话很简单,先是请修正作为见证,宣布了莲芙的死讯,引得众人一阵惊呼。潇清欢更是几乎就跳了起来,直说不能相信。宋飞燕也扑进兄长的怀里,痛哭起来。
莲康又道,如今莲氏疲敝,家主遇害,诸事不举,百废待兴,仅靠他和金悯两人难以支撑,急需主事之人也就是继任家主。
众人纷纷点头,莲氏遭逢大难,所幸少家主尚在,正位自然是正理。
第七百八十九章 不疑
莲康说完之后就坐下了。金悯接着起身,对众人欠身一礼:“外子过身前曾有叮嘱,英儿在,则千年莲氏无延续之忧。”说着,她走到莲英面前,母子俩对视一眼,金悯牵起莲英的手,带着他走到灵棚正中。
莲康和雪千影起身,单膝跪地,行大礼,参拜莲氏第十七代家主。修正也起身一揖到底。
而后,所有到场的莲氏子弟,并长州大小世家来人,全都起身对莲英行了大礼。
金悯又宣布雪千影即日起将作为莲氏族老,至少在丧仪完成之前,辅助莲康决策莲氏一应事宜。
众莲氏子弟又对大师姐行礼,长州各世家也过来致礼。
如此,莲氏两个举足轻重的人物算是定下来了。
金悯握着雪千影和莲英的手:“莲氏的将来就交给你们了。只要你们齐心,阿威和我也就都能安心了。”
莲英和雪千影垂首称是。雪千影却总觉得金悯的话有问题,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按下稍后再问。
金悯松开两人,径直走到灵棚深处,抚过莲威的棺木。
莲威现在用的这口棺木并不是夜一行安排的那一具。回到莲氏,金悯就命人更换了莲威昔日自己备好的寿材。这一口棺木很大,形制是合葬所用。当初莲威备下这具寿材的时候还玩笑,说将来万一他们夫妻俩有人走得早了,岂不是要等很久才能下葬?彼时还被金悯掐了一顿。
往昔甜蜜,如今想来,尽是伤痛。
金悯伏在棺木上,放声恸哭起来,其哀婉悲痛,闻着皆能感同身受。雪千影想要过去劝劝,却被潇清欢缠住。潇大公子急于知道莲芙的事情,一手拉着雪千影的袖子,一手拽着修正的胳膊,一副不问出个究竟不肯罢休的样子。
雪千影将对恩无忌之前说过的话又对潇清欢说了一遍。潇大公子听了,忍不住攥着雪千影的袖子嚎啕大哭起来。
金悯那边,突然止住了哭声,擦了擦眼泪,简单整理了形容,柔声道:“阿威,等久了吧。家里的事情我都安顿好了,这就来陪你,好不好?”
雪千影一直关注着师娘这边,听见这话心中一惊,顾不得潇清欢纠缠,直接扑向金悯。修正耳朵最灵,也很快反应过来金悯在说什么,也跟着冲向金悯。
两人将潇清欢带了个趔趄,潇大公子摔倒在地,还被同样扑过去的其他莲氏子弟踩了两脚。好不容易站起身来,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一声惊呼,也冲了过去。
但包括雪千影在内,所有人都没能来得及阻止什么。甚至都不知道金悯是何时将那把她与莲威定情的信物、一柄名为“不疑”的玉鞘金柄匕首,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修正查看了一下,便对着雪千影等人摇了摇头。雪千影想要给金悯输送灵力保命,也被修正拦下了:“金夫人从未修习,经脉极窄,你的灵力输进去,怕是瞬时就要撑爆经脉,……”死得更快四个字,修正实在是说不出口。
但雪千影等人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雪千影抓着金悯的手,对着修正几乎是咆哮道:“那怎么办?”
修正放在诊脉的手,摇了摇头。他是医者,见过最多的死亡,却依旧会为每一个生命的逝去感到无力。他没办法回答雪千影的问题,因为他真的没有办法救回金悯了。
雪千影自己也清楚,她只是在发泄情绪罢了。不疑不是普通的匕首,上面留有莲威的灵力,只要沾血,人很快就没救了。
本是莲威留给金悯防身的利器,如今却将金悯送上黄泉路。雪千影心里不知该不该埋怨师父,但她也明白,师父先走了,师娘很可能活不好也活不下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鲜血流淌,渐渐染红了金悯的白色孝衣,像极了一件大婚时穿的红妆。莲英方才听见动静,愣在人群之中,他恍惚觉得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为什么自己的亲人一下子都离要离开自己?爹爹是遇害,兄长是自己的过失,那娘亲呢?她不要自己了吗?
“娘亲——”莲英一声凄厉哀嚎,冲出人群,冲到金悯身边,死死地,用尽全身的力量,抱住她,却依旧只能感受生命如细沙般渐渐流逝,却又无力挽留,顿时泪如泉涌,嚎啕大哭。
哭着哭着,莲英突然没了声音,是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厥过去。潇清欢连忙给他输送灵力,帮他顺气,修正也接连两三根金针出手,这才好不容易将人给救回来。却不再哭泣,只是抱着金悯渐渐僵硬的身体,双眸渐渐失去了生气,再无半点光彩。
仿佛金悯的死,也带走了他全部的力气,全部的情感。
金悯死了,众目睽睽之下的殉情,令人哀叹惋惜,又羡慕他们夫妇的感情。只是没有给儿子和徒弟留下只言片语。
她最后说的话,是要去陪莲威。
雪千影想要伸手去摸摸师娘,却停在半空,最终无力的垂下去。她摇晃着身形,站起身来,尹默伸手扶了她一把,也被她推开。就这么摇摇晃晃的走着,走出不到三米远,一头栽了下去。
雪千影再度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修正就守在她旁边,还有从小荷别苑特意赶来的夜小婉。
“什么时辰了?”雪千影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只是动了动嘴。
但夜小婉还是看懂了:“已经是戌初了。你饿不饿,我煮了粥,你吃一些。”
雪千影点了点头。
夜小婉去给她盛粥,修正趁这个功夫又给她施了一次针,难得露出一脸愁容:“你这个身体现在亏虚太过,怕是得个几年才能补回来。不过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总能医好你。”
夜小婉端着粥回来,白了修正一眼,可他也看不见,继续说道:“只是你也得好好配合保养才是。不能在这么耗下去了。”
雪千影点了点头,喝了两口粥,直说美味,竟然劳烦夜小婉替自己走一趟,盛一些给师娘和莲英送去:“想来师娘这两日胃口也不好,婉婉这粥开胃又入味,师娘一定喜欢。”
夜小婉愣了愣,她已经从修正口中知晓了金悯的死讯,还特意到灵前上了一炷香,可眼下雪千影这态度,怕不是人痴了?
修正咳了一声,拉着夜小婉到外间:“估计是还没反应过来,你送一些去灵前摆着就是了。”
“可是茕茕她……”夜小婉担心极了。
修正叹了口气,看了雪千影一眼:“给她点时间,明日出去一走动,总能接受的。”
第七百九十章 书信
雪千影喝了粥,精神好了一些。有弟子从莲康那边过来请示一些事情。其实这些琐事雪千影远不如莲康有威信有经验,莲康这么大张旗鼓,为得是快速帮她树立权威。
雪千影心里领情,但面子上还得公事公办,干练地将事情处理完,披上衣服,说是想出去走走。
修正这几日忙着找看伤者,十分疲累,再加上莲英今日悲痛过度,夜里怕是要伤势反复,他得亲自照管才能安心,便推说不去。于是只有夜小婉陪着她出门。两人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雪千影就不想走了。
满眼望去,除了废墟瓦砾,就是灵棚棺木,香火缭绕于半空,聚成一团一团的烟雾腾腾而上,氤氲之前,形成一种超脱现实的虚幻境地。只是这幻境毫不诱人,却是尸骨如山,家园破碎。
于莲氏来说,切肤之痛,铭心之恨。
一股怨怒在雪千影心头萦绕不去,却无处消遣,只能暂时积压在心中。雪千影握了握拳头,看着自己的青筋越发清晰起来,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
“对了婉婉,你怎么来了。”雪千影试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夜小婉扭捏一阵,才说了实情。原来夜小楼没敢直接来白鹤,而是先到了小荷别苑,去找夜小婉打探一下消息,还拖夜小婉给雪千影带来了一摞书信。
但雪千影此时并不想谈及与夜小楼有关的任何事情,对夜小婉的话沉默以对。
夜小婉道:“这里面有夜小轩的供状,详细说了莲家主被刺杀、阿英阿芙琵琶岭截杀和白鹤奇袭的前后主使。还有一些夜氏收集到的证据和证词。我知道你生九哥的气,这件事的确是他不对,你不理他是应当的。可为了莲家主,为了金夫人,为了阿英和阿芙,这些东西你总该看一看的。哪怕来不及亡羊补牢,至少心里有数,以防万一啊。”
雪千影叹了口气。将夜小楼托夜小婉带来的东西接过,一张一张看了个仔细。
绾氏截杀莲英和莲芙多少还做了些伪装。但围攻白鹤莲氏家宅是由绾宜亲自率领的。并没有做任何的遮掩。世家之间虽然很少明面上撕破脸,但明睁眼露的攻伐,倒也不算是违背律法和道义。
反而是截杀暗杀这种事,为天下人所不齿,一旦被人揪出来,至少明面上会被当做公敌声讨。故而绾宜布置得十分小心,若不是雪千影心细,发现了证据,又认出了对方带队的绾氏族老,怕是就要遂了绾宜的愿,让这场截杀成为无头公案。
而夜云台上的刺杀,则更为隐蔽。若没有夜小轩的证词,怕是雪千影很难相信,绾氏会如此针对莲氏,以及在十多年之前就在夜氏埋下暗子。而夜小楼特意在书信中言明,夜小轩虽然为保活命将所知吐了个干净,但所说也是一面之词,不可不信,但也不能全信。
绾氏与莲氏往日并无仇怨,出手便如此狠毒,实在让雪千影不解。
“兄长还说,左右咱们不能留着夜小轩与绾氏和泽氏对质,即便对质,他们也一定多有推脱,所以他已经将夜小轩处置了。免得遗留后患。”
夜小婉提起这个亲弟弟,早已经没有半点情分,有的只是愤恨。恨他竟然敢勾结外人搅乱夜氏,更恨他竟然敢勾结陈飒伤害雪千影和夜小楼。
雪千影冷笑一声,不无嘲讽地说道:“他倒是果决。”
夜小婉听出雪千影的言外之意,但这件事不可能一直这么避讳下去,夜小楼总要来,夜小婉也有心替自家九哥说话:“茕茕,我知道这件事的处理上,伯父和九哥难免伤了你的心。我也不替他们恳求你的谅解,但他们也是为了夜氏考虑。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若是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就将事情揭开,伯父也会很难做的。”
雪千影冷哼一声,没说话。
“伯父看似圆融,但实则这些年夜氏的日子并不如看起来那般光鲜。我也知道,太过明哲保身并非是上策,尤其现在又与泽氏正面对抗。可玄州本就是个地窄资源少的地方,别的不说,若无莲氏周全,玄州百姓连饭都吃不饱。这样的压力之下,伯父瞻前顾后,也是常理。”
雪千影摆了摆手,示意夜小婉不要再说了。
夜小婉自然也闭了嘴。话要等人想听的时候再说,不然就是适得其反。这么浅显的道理,夜小婉还是懂的。
雪千影将夜小婉带了的信笺收拾起来,装好。正好遇见齐咸带人巡夜,便叫他亲自将这份东西交到太叔祖的手上。
齐咸道了一声是,又多问了一句,大师姐是否还有别的吩咐。
雪千影道:“师娘休息了吗?”
齐咸一愣,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眼圈先红了。
雪千影却点点头:“应是睡了,那我便不去打扰。正院那边的巡守要加派人手,也要保证安静。师娘现在需要足够的休息,调养身体,才是要紧。”
雪千影说完,也不等齐咸反应,摆摆手让他继续,自己拉着夜小婉往回走。
夜小婉有些惊恐失措,她回头看了齐咸一眼,齐咸比她还要更为慌乱。夜十六娘急中生智,对齐咸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戳破。而齐咸也算脑子够快,对着雪千影的背影大声应了一声是,而后招手带人头也不敢回地就走了。
齐咸捏着信,掌心里全都是汗。
“阿咸,”队伍里一个年纪较长的外姓子弟突然小声说道,“师姐怕不是傻了吧?”
“住口,不许瞎说。”齐咸呵斥了一句,却见其他子弟不少都在点头。连忙又道:“师姐,师姐就是,说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你们不许到处胡说,听见没有!”
众人都点头称是。那个年长子弟又问,这件事要不要跟太叔祖说一声。
齐咸看了看手里的信,点了点头。
与夜小婉相比,齐咸算是反应快的。夜小婉随雪千影回去的这一路上,都没能从惊惧之中缓过神来。联想到方才送粥的事儿,她十分怀疑雪千影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至少也可能是失忆了。回到住处,安置好了雪千影,她急急忙忙跑来找修正,将雪千影方才的事儿都与他说了一遍。
第七百九十一章 如梦
“人在大喜大悲之下,下意识的逃避现实,做出茕茕这种近似于失忆的举动,在医术记载里也是有过的。有先辈将之归为失魂症。大多数过一段时间接受了现实就会好转。自然也有一辈子都转过来的。”修正道。
“那怎么办?茕茕她……”夜小婉急得跺脚。
修正摆了摆手,示意夜小婉不要焦躁:“我这倒是有一剂猛药,或许可治她的病,又或许将事情推到更为糟糕的境地,也未可知。事关茕茕将来,我不能做主,须得问过肃风天士和阿……阿英,甚至还有夜九,才行。”
“是个什么法子?”夜小婉追问道。
“我师尊曾撰一方,名为如梦令。是一种致幻的丹药。经由我手,又调整过几次,能将药物当中对人的伤害降到最低,药效也相对柔和。如梦令服下之后,可短暂进入梦境,梦境之中所发生的一切,皆是与最为思念之人的回忆和过往。”
夜小婉一愣,竟然还有这种奇药?禁不住跃跃欲试。
修正说着,又叹了口气:“若是心性强大之人,服下定能缓解短暂失忆,将人拉回现实。可若是心性不够,沉湎幻境不能自拔,怕是人就要废了。这也是我不敢冒险的原因。”
夜小婉也从方才的激动渐渐归于冷静。雪千影自然算是心性强大的。可她会出现这样的症状,也足以证明她对金悯的感情,以及对这一连串打击的承受,或许并没有外人想象得那般坚强。是药三分毒且不论,若她真的沉溺梦境,自甘堕落,到时候没人能把她拉出来,怎么办?
但她还是不死心,劝说修正去与莲康和莲英商量一番。
修正也点头答应了。
转过天一早,夜小婉起身,却见雪千影的床榻空着。她追出去信手抓了个莲氏子弟询问,得知雪千影一早便起身去给金悯请安了。
夜小婉心中一紧,忍不住哭了起来。不过很快,她就接着问,雪千影就没发现金悯的房里没人么?但问出口又觉察过来,一个普通的莲氏子弟,怕是也不知道个中详情,还是自己走一趟最为稳妥。
却没有想到,这弟子还真的知道:“这事儿一早整个舒风院都传遍了。师姐去到夫人院中,见房门紧闭,说是夫人应当还没起,不便打扰,在院子里行了礼,还亲自去小厨房叮嘱夫人今日的膳食安排,把小厨房的几个仆役都给吓傻了,痛哭着去找太叔祖他老人家告状,说是大师姐撞邪见鬼了。”
夜小婉愣了愣,又问雪千影如今何在。
“太叔祖知道了以后,只说师姐是太过思念夫人,不肯接受现实罢了,让我们不要大惊小怪,也不要戳穿她,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如今师姐在太叔祖那里,已经用过了早膳,正处理事情呢。”
夜小婉拍了拍胸口。果然还是老人家见多识广,救了雪千影。不然一朝戳穿,雪千影失神是小,就她那脾气,万一错手打伤几个同门,可就遭了。
夜小婉于是来找修正,正好他在莲英这里,当着两人的面,夜小婉便将早上的“闹剧”说了一遍,又将昨天晚上的事情重复了一遍。莲英委在床榻上,听着听着就红了眼圈。
“阿英你也别着急,阿正说他有个冒险的法子,你要不要听一听?”夜小婉将事情推给了修正。
修正将如梦令的事情说了,莲英也陷入了纠结。
雪千影一直这样子不是办法,且不说莲氏如今诸事繁多,少不得要雪千影殚精竭虑,就这精神状态,总归是个隐患。莲氏上下自然可以由着她,不管病多久都不要紧。可师姐是闲不住的人,一旦出去走动,被外人戳破,必然是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加剧莲氏的内忧外患还在其次,万一师姐再伤了,可怎么办?
“我去找太叔祖商议一下。”莲英穿着寝衣就跑出去了。不多时又跑回来说,莲康已经同意了。
这让修正十分意外:“肃风天士,答应得这么果决?”
莲英点了点头:“太叔祖说,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有这个机会,可以试一下,赌一把,至少可能换回一个正常的师姐。哪怕失败了,一个疯疯癫癫沉湎梦境的无常元君,只要莲氏还在,她修为还在,也没人敢指手画脚——而且,”
莲英说到这里,顿了顿,眼圈再一次红了,却强忍着咬着嘴唇没有掉下眼泪来:“太叔祖说,就算沉溺梦境,至少师姐她自己是快活的。”
夜小婉背过身去,哭出了声。修正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了。
既然决定,那便事不宜迟,况且对待患者上,修正总是雷厉风行的。当天午睡的时候,他就拿出这种带着紫色光晕的靛蓝色药丸,给了雪千影。
“这是什么?”雪千影倒也不怀疑,直接吞了下去,然后才浑不在意地问道。
“你内伤颇重,我之前从师父那里抄过一个方子,有些冒险,但值得一试。”修正拢着袖子说道。
“唉,你倒是先问问我,莲氏如今事情多,哪里有空这样试……”雪千影话说了一半,如梦令的药效已经开始起作用,雪千影恍惚间,看见金悯正朝着自己走来。
“阿正,”雪千影迷迷糊糊地说道,“你究竟给我吃了什么药……”
金悯将年幼的雪千影从马车上抱下来。其实以她的身量,抱起一个七岁的孩子并不容易,但她还是这样做了。丈夫出发之前,她们曾经商量过,这孩子命苦,修习上的事儿当然要与其他弟子一视同仁,但其他的就不要那么多讲究,得先把孩子的心暖起来,让她有个家才行。
但雪千影对陌生的拥抱很不适应,挣扎了一会儿,金夫人就明白过来,将她放在地上,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雪千影友好地没有躲开。
金悯嘴上埋怨莲威不会照顾人,连套新衣裳都没给买,就用自己的披风把人裹回来了。莲威却一脸委屈,雪千影是个已经七岁的小姑娘,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好给她换衣裳?
“说你笨你还真不灵巧!你带她去买成衣,店里总有女裁缝女伙计啊!”金悯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摇头,拉着雪千影的手,“走,咱们不跟这个小气的师父说话,师娘带你买衣裳去。首饰也要添一些。”
雪千影不缺衣裳,也不缺首饰,甚至雪蕊姬给她的那些首饰,拿出来金悯都要惊叹一番。但莫名的,这点“小恩小惠”,以及“师娘”两个字,毫无道理地就把她给收买了。
走了娘亲,又来了个师娘,似乎也不错。雪千影心里想着,被金悯拉走了。
第七百九十二章 殉主
这是一个漫长而酣甜的梦。毕竟雪千影在莲氏的每一天,都是值得回忆的宝贵时光。长辈的关爱,师父师娘的宠溺,兄弟姐妹间的和睦,是旁人几辈子都羡慕不来的福气。
只是这福气终有尽头。
其实她在梦里看见莲威的那一刹那,就清醒了。她只是不愿面对金悯过世的现实,但她心里知道,莲威和莲英已经不在了。
美梦令人沉溺,往昔的回忆太过美好。自返回白鹤之后,雪千影第一次睡得这般香甜。
雪千影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夜小婉趴在她床榻边打盹,修正坐在靠椅上养神,莲康和莲英正在对弈。
雪千影挣扎着坐起身,四人急忙都凑过来。看着他们,雪千影叹了口气:“谢谢。”又对莲康和莲英道:“让你们担心了。”
莲康摸了摸她的头——就想她小时候那样——但老人家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倒是莲英搂着雪千影哭了一通。
雪千影没劝也没哄,她的小妹妹总要有一处可以放肆悲伤的地方。就算别处不行,那么她这里,也应该可以。
送走了莲英,夜小婉准备安置雪千影安寝,不经意间提起:“经此一事,阿英变了好些。以前从未见过他落泪的。”
雪千影动作滞了滞。只听夜小婉又道:“不过一朝双亲离去,阿芙也不在了,莲氏又陷入如此境地,想来阿英心里也有许多苦楚吧。”
雪千影敷衍地点了点头。等她走了,却又重新坐起身来。
莲芙这样子下去不行。夜小婉与莲英不算熟悉,如今都发现了他不寻常之处,来日潇清欢恩无忌等从悲痛中缓过来,莲氏的师兄弟们振作起来,甚至夜小楼宋飞燕等人,必然会发现她与昔日莲英的不同。
如果这么轻易被人看破,那易容改面的意义何在,莲芙牺牲的意义又何在?
其实她明白,对莲芙说什么最有作用。只需要一句“你兄长不会如此”就足以敲醒她。可雪千影不忍心。那是她和莲英呵护在手心的小妹妹,是师父师娘的掌上明珠,是整个莲氏疼爱的大小姐,凭什么要受这种委屈,连悲伤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陷入纠结之中的无常元君,辗转反复,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雪千影这才得知昨日莲英痛哭的原因。原来在金悯殉情之后,她从娘家带来的两个陪嫁,绯桃和樱红,投缳殉主了。
雪千影亲自去给两人入殓。添了不少体己做陪葬。加上昨日莲英亲自过来添的东西,两女随葬规格之高,足以令寻常宾客咋舌。
说是殉主,只是为了好听罢了,莲氏上下就没人拿她们当过仆役。绯桃和樱红她们本是金氏佃户的女儿,因为自小跟金悯玩在一处,说是主仆,但更像是姐妹。金悯与莲威定亲之后,绯桃推了家里安排的婚事,致意要跟着金悯嫁到白鹤来。后来樱红也决定跟她们一起来。
于是金悯就有了两个不是仆役的陪嫁,莲氏也多了两个不是娘姨的主院女管事。
金悯曾经起意,将两人给莲威做妾。可莲氏不兴纳妾是一说,没有感情的婚姻也不会长久,两人也不乐意,于是作罢。但金悯一早就叮嘱过绯桃和樱红,若是有一日自己走在莲威前头,还请她们两个代自己继续照顾莲威和一双儿女。
她们答应了。
可是如今,莲威也不在了,甚至还先金悯而去。两人跟着金悯走了,也不算违背诺言吧。
三个女子几乎一生都在一起。如今死亡也没能将她们分开。
雪千影叮嘱丧仪主事,把绯红和樱桃葬入莲氏宗祠,葬得与金悯近一些。
若在往常,必然有人嚼舌这不合规矩。但眼下的莲氏,却没人会违背大师姐的任何决定。
“绯桃姨,樱红姨,愿你们来生还跟师娘做姐妹,做亲姐妹。生在一处,长在一处,长长相伴。若非死离,绝不生别。”雪千影说着足以令人心惊肉跳的话,上了一炷香。
“少……家主在哪里?”雪千影还不太习惯这样称呼莲英,总是叫错,幸好身边的师弟师妹们也都能理解她的口误。
“家主在前面待客呢。修大公子亲自来了。还带着几个康州和邺州的世家家主。家主怕我们经手显得怠慢,故而亲自去了。”
“阿齐了啊。你去后院请修先生到前面来一趟,就说他兄长来了。他们也很久没见了。”雪千影吩咐道,“我亲自去前面看看。”
领命的师妹正要走,却见尹默飞奔而来,一把抓住雪千影的袖子:“家主让我传话给大师姐,暂时不要到前面去!”
雪千影蹙眉:“出了什么事?”
尹默却不肯说。惹得雪千影几乎要翻脸,这才跪在地上:“绾宜来了!”
雪千影顿时火上眉梢,拔腿就走,却被尹默死死的抱住大腿不放。几个本来跟在雪千影身边年轻子弟,也都拔了剑,眼见就要冲到前面去。
“家主派我过来,就是怕师姐冲动啊!”尹默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外面各家的宾客都在,师姐不能在这个时候对绾宜动手啊!”
“便是六律,也有为至亲复仇免罪的说法,我就算在天台山上杀了她,也不违背任何律法道义!”雪千影挣了一下,几乎要把尹默挣开。尹默飞扑上来,再次将她拦住。
“可家主的死,咱们没有证据!奇袭白鹤,乃是两家对战,不能寻仇啊!”
“那琵琶岭截杀呢?难道少主不是证据?”那个本来要去传信的小姑娘,不满地叫道。
“那也是少主的一面之词!做不得数。”尹默苦苦相劝:“师姐,家主特意让我多带一句话给你。”
“说!”
“今时不同往日!”尹默大声喊着。
雪千影突然不动了,愣了一会儿,伸手将尹默拉起来,帮她揉了揉膝盖和蹭破了皮的手掌。
“英儿说得对。今时不同往日。”雪千影重重呼出一口气。仿佛将自己的精神也呼了出去。
往日是何时?是莲氏位列十大世家第四,威慑北境,镇服八方,拥有天下任何一家都不可小觑的战力。
可今时呢?家中精锐不足两成!她无常元君可以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出其不意冲过去砍杀了绾宜。之后呢?莲氏如今能不能抗得过绾氏的反扑是一说,被宵小之徒发现莲氏如今势力大不如前,再起龃龉心思,莲氏倾覆,怕也在旦夕之间。
第七百九十三章 讨要
况且,她现在的伤势,未必就能对绾宜一击必杀。而一旦陷入纠缠,一众宾客必然要跳出来调停,而他们手里的证据却又不足以指证绾宜。到时候被逼着握手言和,她又怎么能咽的下这深仇大恨?
雪千影苦笑一声。曾经何时,她无常元君做事,也要这么瞻前顾后?
“绾宜来干什么?”见雪千影不说话了,一个师弟问道。
尹默咬了咬嘴唇,声音极小:“来讨要绾氏死难者的尸骸。”
一众莲氏子弟,全都暴跳如雷,若不是看雪千影没有动作,怕是顷刻就要冲出去与绾氏再次搏杀一通,才能化解心头怒火。
“无耻!卑鄙!伪善!他们千里迢迢跑来我莲氏作恶,现在竟然还敢向我莲氏讨要尸体?天底下怎么有这么无耻之人!不要脸,真是不要脸!”那个本来要去传信的师妹几乎跳起来,用她平生所见最为恶毒的言语咒骂着绾氏。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尹默实在不敢再提,说莲英已经答应下来,已经将莲氏的仆役们都散出去筹集棺木了。
但雪千影还是猜到了。
雪千影勾了勾嘴唇。看来是她杞人忧天了。她的小妹,从小就是天下最灵动最聪颖的孩子,有着不输她兄长的智计,不输她父亲的沉着,有不输她母亲的坚韧。即便偶尔脆弱,顽童心性,大事上也绝对不会含糊。
今天的事情一旦传扬开来,莲氏上下必然同仇敌忾。哀兵必胜,是自古不便的道理。而且莲英此举,更加令其他世家摸不透莲氏的底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轻举妄动,为莲氏尽可能的争取了恢复元气的时间。
推断至此,雪千影都想给莲英比一个大拇指了。
雪千影转身看着一众师弟师妹,叫他们先把剑收了。
“绾氏的提请也算合理。家主必然应允。毕竟就算是约战,也会允许双方打扫战场收殓死难。你们就当战场刚好在我莲氏也就是了。”
“可是……”
“你们听我把话说完。”雪千影道,“家主此举,有两层深意,你们可懂得?”说着,雪千影将莲英有意凝结莲氏力量,提升气势,及迷惑众世家,为莲氏争取时间,这番话说了出来。
听了雪千影的话,众人都沉默下来。几个孩子重重地还剑入鞘,各个顾左右而言他,张罗着去做正经事。那个本来要去传话的师妹,行了礼转身就跑了。
这些孩子都还不太经事,若不是莲氏遭逢此难,都不会这么早提刀剑出来跟着雪千影做事,脑筋都是直的。有些话雪千影不点破,他们根本想不到。
而雪千影现在想帮莲英再加一把火,吩咐尹默,莲氏还有没收殓的子弟和仆役可以暂缓,寿材先拿去供绾氏使用。
尹默愣了愣:“师姐,这话传出去,你不怕被死难者的家眷们戳脊梁骨吗?”
“戳也是戳我的,不会戳你们家主。”雪千影明明是笑着,可神色却冷得叫人害怕,“再说,我莲氏上下,皆是聪明睿智,稍加点拨,必然就能想通。就算有个把一时没反应过来的,这帮孩子们也会把我方才的话传出去的。”
尹默无奈,只能帮她去传话。让她惊讶的是,各家长辈们,主事们,听闻前面的事情,又听得雪千影的命令,竟然很多都是主动将棺木让出来。甚至有些老人还将给自己准备的寿材也让了出来。
这大为出乎尹默的预料,却又让她再一次感叹,大师姐和小师妹,哦不,是家主,如此默契。
心有灵犀。
后面发生的事情,前面还不知道。前面的场面,后面也想象不到。
莲英站在莲氏家宅大门前,身边是特意站出来帮他撑场面的潇清欢和修齐,身后是一众前来吊唁的各家宾客。而他面前,是绾宜带着一百多绾氏子弟,正颐指气使,耀武扬威。
“莲少主,”绾宜冷笑,“好歹咱们都是少家主的身份,我在这站了半天了,怎么连把椅子都没有啊。你们莲氏现在穷到了这份儿上?”
这话气得几个莲氏子弟都要拔剑了。就连潇清欢也气不过想要上前反驳。莲英却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对绾宜抱了抱拳:“确有招待不周之处。只是我莲氏适逢大丧,宾客众多。绾少主既然不是来吊唁的,那我莲氏也实在腾不出人手和桌椅板凳招待诸位了。”
“你怎知我不是来吊唁的?”绾宜柳眉一竖,蛮横地叫道。
莲英稍稍侧身,让出一条通往莲氏宅内的通道:“那绾少主请。”
绾宜稍稍一愣。莲英的态度实在太过云淡风轻,轻得让她怀疑,莲威是不是真的死了,莲氏的损失是不是真如自己见闻中的这般惨重。
“只不过,”莲英垂眸道,“我敢放绾少主进去,绾少主敢到家父灵前上香么?”
绾宜又是一愣。好你个莲英,果然温润的外表下包裹的尽是利刃。
“有何不敢?”绾宜依旧嘴硬。
莲英又侧了侧身,并没有说话。言下之意,不屑与她做口舌之争。
一旁倒是有些长州其他世家的子弟起哄:“绾少主,道儿我们家主都给你让出来了,你倒是进去呀!”
“万一老家主在天有灵,受你一炷香火,再气得活过来,我们长州还要感谢您的大恩大德呢!”
绾宜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毕竟虽然是奇袭,但世家之间的攻伐,约战计战都不容旁人置喙。但若是在人家婚丧嫁娶的节骨眼上打上门来,大闹灵堂,传扬出去,她这个绾氏的少主怕是就得换人了。
虽然她背地里做下的恶事远不止于此,但就算里子烂透了,面子上也得是光鲜的。
绾宜不再说话,任凭嘲讽也不还嘴。修齐蹙了蹙眉,觉得绾宜突然安静,必有蹊跷。
果然,等到莲氏这边声音渐渐平息,绾宜朝着莲英拱了拱手,脸上带笑:“莲少主,两家战事已平,是非功过且先不论,莲氏如今要为死难子弟发丧,我绾氏自然也当如此。绾宜今日前来,特请莲少主将绾氏死难者遗体归还,以全我绾氏上下悼祭之心!”
她就是来吵架的,激怒莲英是她的目的。甚至想要比莲英动手。毕竟眼下这个情势,两家肯定打不起来。而一旦莲英动手,将来就不能再找后账了。
“好。”
可绾宜万没想到,莲英竟然答应了。
第七百九十四章 交锋
莲英抄着手,下颌微抬。他本就比绾宜高上一头,此时正俯视着她,目光清淡如水,毫无锋芒——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莲英。尤其是见过昨日抱着娘亲尸身痛苦的莲英之后,更加不敢确信这是同一个人。
而他的这一声好,说得云淡风轻又举重若轻,却如万钧雷霆般炸在每个人的耳朵之中。绾宜甚至觉得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又问了一遍。
莲英道:“绾少主不必一再确认,我已经答应了。”
“阿英!”潇清欢和修齐都大感意外,齐声惊呼起来。
潇清欢算是与莲英一同长大,知他城府智计,更知他清高傲骨。但却从不知他还能这般隐忍。一时之间气愤不过,手压在剑柄上,想要冲上去替莲英出口恶气。
而修齐与莲英算是某种程度上的知己。如今这局面,更知他处境艰难,须行不平常之举才能维持住莲氏和长州的安稳。但他也觉得莲英退让过了头。平心而论,易地而处,他实在也做不到莲英这般。
莲英按了按潇清欢的手,又对修齐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不用他们帮忙自己也能处置。转身将尹横招呼过来,令他前去传话:叫莲氏子弟收集棺木,收殓绾氏死难者,送还给绾少主。
尹横一愣,咬了咬嘴唇,虽不情愿,但对莲英的话向来都会坚定不移的执行,但还是是不满地看了绾宜一眼,转头跑了。
莲英又叫来尹默,叫她去拖住雪千影,千万不要让她到前面来,免得血溅五步,再起纷争。
尹默含泪去了。而此时在场的莲氏子弟,又有哪个不是红着眼圈,强压怒火,满腹的委屈?就连到场的宾客们,也有很多看不下去。只是莲英已做决断,旁人又哪有立场相劝?
这时,潇铭圭突然站了出来,唤了一声英儿。潇氏与莲氏多代交好,莲英叫他一声伯伯。潇家主脾气直爽,向来见不得小辈受人折辱,总觉得自己这个时候若不站出来,看午夜梦回,莲威都要怪他。
“潇伯伯。”莲英连忙欠身行礼。
潇铭圭站到莲英身前半步的位置,一副袒护的样子,还不忘狠狠地斜了绾宜一眼,之后才对莲英道:“有什么难处,还有叔叔伯伯们,倒也不必这般委曲求全。难不成还怕了这个小丫头?”
绾宜见还有转机,忍不住笑道:“潇家主,请你慎言!”
“我与自家侄儿说话,关你什么事?绾氏好歹也是十大世家之一,这家教门风实在不敢恭维。”潇铭圭阴阳怪气,把不少人都逗乐了。
绾宜也借势想要把事闹大,冲上来就要与潇铭圭理论。
“潇伯伯,您好歹是炎州之主,没必要替绾家主教育子女。”莲英拉着潇铭圭的胳膊,往后拉了两步,“绾少主所请甚合情理,没能将绾氏死难者提前入殓等候绾少主来接,是我的疏忽,此事是我莲氏失礼在先,也怪不得绾少主怪罪。”
潇铭圭瞪大了眼睛,看着莲英。他印象里的莲英,虽然继承了莲威的温厚,却也常常显露锋芒,大是大非上从不退让,今天这是怎么了?
莲英在潇铭圭的胳膊上按了按,潇铭圭虽然心中疑惑甚重,却也还是按下心思,静观其变。
“绾少主,”莲英又对绾宜欠了欠身,“潇伯伯向来是个直肠子,又心疼我这个异姓侄儿,还请您不要与他在言语上计较。”
绾宜张了张嘴,瞬间语塞。莲英这样放低姿态,还让她怎么激怒对方?
但绾宜的脑子转得很快,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眼珠一转,也露出和善的笑意,先是对潇铭圭表达歉意,直说是自己不懂事,还请潇家主看在她为自家死难者悲痛的份儿上,原谅自己这一次。
伸手不打笑脸人。潇铭圭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计较。但还是警告绾宜,适可而止,不要欺负莲氏没有长辈。
绾宜笑着应了一声是,又对莲英欠了欠身:“莲少主悲悯宽厚,必然能够体恤我的苦处。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此去元州路远,我所率之中也有不少伤员需要照顾,实在无暇护送亡者返回元州。莲少主不如好人做到底,帮我把绾氏亡者的尸骸送回去吧。”
这显然是得寸进尺了。
潇铭圭怒道:“绾少主,我刚刚警告你要适可而止,你……”
绾宜笑得人畜无害:“潇家主,您是潇氏的家主,却要做莲氏的主,未免手也伸得太长了吧?等莲少主说了不答应,您在替他出头不迟!”
绾宜将“替他”两个字咬得极重,除了将莲英一军,自然也有挑拨两家关系的意思。
“你!”潇铭圭果然暴怒不已。却被莲英拉着手臂,拦在了身后。自己则抬头对绾宜道:“绾少主所请,也不算是过分。这样吧,运送棺椁,走陆路实在太过缓慢,如今天气又热了。不如我征调一些船只,经由水路,将绾氏死难者的棺椁护送回去,稳妥又安全。绾少主看这样可好?”
莲英退让至此,绾宜被惊得瞠目结舌,瘪了瘪嘴,实在没有别的话说,只好点了点头,称赞莲英豁达通透,悲天悯人。
莲英态度极为诚恳:“既然事情已经谈妥,那绾少主也不必等在这里,可以先行返回元州去了。待我所派船队出发,再行传书通知绾少主安排接应。”
绾宜见莲英犹如一团棉花似的,叫她实在无从发力。一番交锋之下,自己没能占到半点便宜不说,反而显得自己无理取闹,咄咄逼人。既然目的无法达成,再纠缠下去也没有意义,反而容易暴露,于是敷衍地欠身行礼,准备离开。
突然,她又想起了什么,回过身,朝人群之中望了望:“莲少主,怎不见你家师姐无常元君?”
莲英双眸一暗,声音也不似方才清亮:“双亲过世,师姐悲痛之下,难免伤身,再加上之前被陈飒设计围杀,伤势未愈。如今正着人好生照顾调养,实在不便出来待客——绾少主的问候,在下会帮忙带到的。”
绾宜心中生疑,但莲英所说又合情合理滴水不漏,只能点了点头,说了两句客套话,带人走了。
见绾宜终于肯离去,莲氏子弟并长州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除了莲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