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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独麦客     晚唐浮生txt下载     晚唐浮生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五章 心思

    天祐元年四月初二,杨行密来到了清口。

    各地军报如雪片般飞来,有前方的,也有后方的。

    后方的主要是他兼任节度使的宣歙镇。

    宣歙池三州十八县,是他亲手掌控的第一块地盘,也是起家的地方。多年来勠力经营,不断吸纳北方流民南下,同时清查山中隐户,一度有百万之众。

    无奈被孙儒狠狠折腾了一把,损失惨重。还好后来又有北方流民南下,稍有补充,已有十五万户、七十多万口,是治下相当富裕的一块地。

    北方每一次战乱,都是江南发展的大好良机。被战争波及到的人便不提了,自然南下乞活,没被战争波及到的人,往往也担心下次遭难,一有机会就南逃。特别是后者,往往还小有家产和势力,带着全族男女老少数百口一起南迁,要钱有钱,要文化有文化,随行的还有工匠之类,对一个地方的发展意义极大。

    只可惜,邵树德攻灭朱全忠之后,立刻实行了休养生息的政策,河南多数地方相继免税,并长达三年之久,慢慢遏制住了人口南移的趋势。

    如今还在往江南跑的,也就淮西、鄂岳这些因为战争而压榨得比较狠的地方了。唐邓随去年还有人举家迁移至江南,今年就少很多了。

    “舒州那边无需担心。”杨行密坐于船内,看着窗外烟波浩渺的景色,说道:“鄂、安、黄、蕲残破,夏人要远道转运粮草,耗费极大,花斗钱送斗米都算轻的。他们已是强弩之末,无需忧心。若我是邵树德,此时便已将威胜、佑国二军撤走一支,减少粮草消耗。再这么盘剥下去,鄂安黄蕲四州残存不多的百姓也要跑了,白白便宜了钟传和马殷。”

    “大王,还是要小心一些的。”高勖说道:“我担忧淮西折嗣伦与折宗本、丁会合流,会攻庐、舒二州。”

    “庐州无妨。折嗣伦总共就那么点兵,还不太能打。寿州朱景、申州陈素都未必听他的,他没有能力给庐州造成麻烦。”杨行密毫不在意地说道。

    从这几年的情况来看,庐、舒、濠三州联手,基本把折嗣伦压得死死的。局面虽说是僵持,但寿州被围了几次了?一路舟师直趋淝水,一路舟师逆淮水而上,夹攻寿州,拿捏得死死的。甚至还有余裕突入空虚的颍、宿、亳三州,大掠而还。

    不过寿州也确实是坚城。刺史朱景也是个能笼络人心的雄才,尽管被动挨打,但就是不放弃,坚持好几年了。

    这一路,杨行密也不相信会有多大进展,反正寿州反复拉锯之下,已经快被整废了,夏人也没法有效利用当地的财货、兵员打仗——事实上可能没什么财货了。

    见自家主公这么说,高勖也无话了。兵力紧缺,南线钱镠可能会趁机攻苏、润、常等地,全靠台濛、田覠、杨师厚等人防御了。

    至于江西,其实大伙都不操心。李神福等人在蕲州战败,一路溃退。钟传率军严阵以待,结果李神福收拢败兵,直接击破前来防备他们的江西兵,大掠而返。

    就这个战斗力,不足为惧。

    “我所忧者,乃河东、河北之事。”杨行密将目光转向高勖,道:“去岁遣使至晋阳,相约守望互助。此番夏贼大举南下,兵众数万,晋王若能出兵牵制,则大善也。”

    松散的讨邵联盟,其实早就存在了,正如历史上那个讨朱联盟一样。事实上邵树德如今就坐在朱全忠的生态位上,被夹击是难免的。

    夏军集结南下,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大规模的战役,前后动员的人很多,比如曹、宋二州就有大量夫子南下,转运粮草——曹、宋都是人口密集区域,天宝年间,前者有七十余万人,后者有九十万人,这会还各有四五十万、五六十万的样子,仍然相当多。

    这么大的动静,是不可能隐瞒得住的,李克用此时定然早就收到消息了。但凡他有心,这会都已经动员完毕了,不求多,有个三五万人马南下,都能壮壮声势。

    但李克用真会动手吗?杨行密不确定。

    从脾性上来分析,李克用出兵的可能性不小。但战争这种事情,出什么意外都有可能。不亲眼见到晋军南下的消息,就总是不够踏实。

    “大王,北方之事,其实不用太过担忧。”高勖胸有成竹地说道。

    见他这副笃定的模样,杨行密反倒有些惊讶了。

    “何故?”他笑问道。

    “大王可知魏博衙兵?”高勖问道。

    “那哪能不知道。”杨行密哈哈大笑。

    所谓长安天子,魏博衙兵,大名鼎鼎,失敬失敬。

    魏博六州四十三县,到底谁是当家的,可说不准哦。

    “大王,魏博武人对于丢失相卫二州非常不满,最近一年与夏兵打过好几场了。胜少负多,若听闻夏贼南下,定然还要搞事。”高勖说道:“一旦战起,李克用多半也要被卷入进来,他不会眼睁睁看着魏博完蛋的。成德、沧景也不会坐视。”

    南北两线开打,多个藩镇卷入,对杨行密而言,总比孤军奋战要好。

    为他人火中取栗这种事情,对军阀们来说,实在太难了。可以有合作,但终究更顾念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这么说,相卫、邢洺磁乃至魏博很有可能爆发大战?”杨行密兴奋地站起身,在船舱里走了两圈。

    亲兵亲将们侍立一旁,高勖也看着他,静等他做出决定。

    “都看着我作甚?”杨行密复又大笑,问道。

    “大王其实早有决断。”高勖笑道:“出兵以来,不紧不慢,只输送了部分粮械、援兵进徐州,主力屯于清口。我知大王心意矣。”

    杨行密笑而不语。

    徐州还是可以守的。他把爱将李涛送去了徐州,连同大批粮械,被围困个一年都能坚持。先锋在下邳,主力屯于清口,如果有必要,清口这边的舟师可以大举北上,进入泗州,威胁夏军侧翼。

    引而不发,总比一下子就把全部本钱都投入进去要好。

    对淮军来说,拖延时间,等到李克用、罗绍威、王镕、卢彦威等人卷入,是最符合他们利益的。两面作战,可比全部敌人聚在一个方向要难对付多了。

    另外,听闻川中那边也开打了。

    李茂贞集结大军,主力自绵州北上,进薄龙剑,另一路偏师攻茂州,并煽动当地羌人造反。羌人与赵俭厮杀多年,可谓血海深仇,定然一呼百应。

    根据很久以前得到的消息,夏军在兴元府有一支战力一般的新兵驻扎。宰相刘崇望征蜀时,积石军也曾经南下龙剑,后来官军大败,积石军也跟着败退了回来,直接被整编了。他们短期内很难有拿得出手的部队增援龙剑镇,必须得从关中甚至河南调兵,邵树德你调不调呢?

    摊子铺得太大了啊!杨行密摇了摇头,想要三面开战,那就要有处处灭火的觉悟。河南四战之地,那么容易拿的?

    “对了,夏贼在攻东河城,看起来兵力并不多,也不知其何意。”高勖又道:“大王,须得谨防夏人过河突入濠州。”

    杨行密想了一想,道:“他敢过河,便聚而歼之。”

    行船总比走路快,也更省力。届时淮军有体力优势,而夏军却疲惫不堪,正好给他们来一记狠的。

    高勖不再说话了,他已经尽到了提醒的义务。

    其实说穿了也是兵不够。十余万淮军,能动用的也就几万人罢了,拿这些兵力来遮护整个战场,肯定是不够的,那么只能分个主次了。如今徐州是主战场,其他地方都只能放一放。等到北方战事一起,夏人受到牵制,形势就会好转很多了。

    午后,杨行密、高勖二人登上陆地。

    大军仍在次第汇集,器械物资堆积如山,慢慢北运。

    不知道为什么,杨行密突然叹了口气。

    四十九岁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内的精气神在缓慢流失。

    年轻时意气纵横,在乡里与人争斗。后来为盗,与官军厮杀,再后来当上官兵,却又远戍朔方,与吐蕃贼子交手。

    这些都是宝贵的经历和资历,为他夺权发迹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没有代价吗?身体里留下的暗伤和隐疾在默默地提醒你,已经挥霍了太多的元气。

    杨行密憋屈地想要仰天长叹。

    王侯公卿一出生就得到的东西,他花了四十一二年才拿到手,为此还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淮南并不是什么很好的起家之地,他知道这一点。

    这里太稳定了,上下固化得让人绝望,一直是朝廷治下坚实的地盘。桀骜的武夫很少,听话的官僚很多,若非黄巢、高骈、孙儒来到这里,打破原有的利益阶层,他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机会。

    现在有机会了,已经可以站在一个更高的台阶上,与天下有数的几个英雄掰一掰手腕,论一论本事,但他可能已没有太多时间。

    至少比朱全忠运气好一些吧!杨行密苦笑一声,自我安慰。

    此战,希望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第二十六章 泗州

    “晋阳可有消息?”行军途中,邵树德突然问道。

    谢瞳骑在马上,屁股颠得有些痛,闻言一个激灵,立刻回道:“殿下,上月有密报传来,未见动静。”

    邵树德不置可否。上个月我还没发动呢,只有开始兵力集结,晋阳应该还没来得及得到消息,如何能有动静?

    不过这个消息也不是一点价值没有。它说明了一件事,即至少在二三月份,李克用还没有主动出击的心思。

    是在等待时机?还是真的怕了?

    又仔细想了想兵力部署,大量主力部队在防着河东与河北诸镇。唯一薄弱点的地方,大概就是郓州、淄青了,以州军为主。但横海军只想抢劫,不想打硬仗,暂时还能维持,问题不大。

    关西那边,承节还在忙着接收京兆府,理顺关系,这需要时间。一俟完成,就可率军进驻岐州、散关一带,观望局势。

    河陇、关西的物资,转运到河南成本巨大,大部分都只能沉淀在当地,不利用下可惜了。

    “李克用来就来,怕了他还怎地?”邵树德一笑,下令休整。

    此地是宋州理所宋城县,州刺史石彦辞已立于道旁,恭敬等待。

    银鞍直的一些军将与石彦辞打招呼,关系融洽。

    老石举荐了不少人到邵树德身边当兵,都是河南地方将校、豪强子弟。因为统战需要,这些人都编入了银鞍直,算是不错的出身了,因此对石彦辞都很客气,承他的这个人情。

    “拜见殿下。”见邵树德下马,石彦辞立刻上前,说道:“诸般物事,皆已齐备,还请殿下遣人交割。”

    其实就是一些喂战马的豆子,喂驮马、乘马的秕谷、干草,以及军士们随身携带的粗饼、肉脯。

    “战马过境,消耗甚大。府库积蓄为之一空。”邵树德开玩笑道:“我走之后,切勿横征暴敛。说好了夏收才开始征税,别坏了我的名声。”

    “岂敢,岂敢!”石彦辞干笑道。

    邵树德转眼看了看远处的田野。

    战争,不可能不破坏经济。尤其是这么多骑兵大举南下,有时候急着赶路,就要穿过旷野,踩踏农田。

    步兵行军稍好一些,大体上沿着驿道走就是了,但偶尔也难免破坏。

    总体而言,夏军还是有军纪的,破坏不甚剧烈。

    宋州的乡野很耐看。

    村落繁多,人烟稠密。黄巢只是从这里悄然飘过,秦宗权也只有小部队来过,人口损失不算太严重。真要细算起来,契苾璋的飞龙军屡次深入敌后,袭扰梁军,他们所造成的破坏,可能不比黄巢、秦宗权轻多少,毕竟折腾的时间太长了。

    当然,对宋州百姓造成的最大伤害,还是夏梁战争,百姓被大量征发上阵,辗转于沟壑之间,荒废农事,赋税却又少不了,逃亡者甚众——一年、两年还可以忍受,但残酷的拉锯战持续七年之久,很多人就顶不住了。

    “河南百姓苦。”邵树德感慨道:“这才安定了两年,又要被征发上阵。都说河南兵士耐苦战,可艰难以来,大大小小的战争无数,都发生在河南,怕是河南百姓也不想自己这么能打,都是被逼的啊。”

    “殿下来了,河南的天就晴了。”石彦辞谄笑道。

    邵树德做势要拿马鞭抽石彦辞,又轻轻放下了,道:“诸路大军围攻徐州,宋州其他的不用管,军夫要征发齐备。”

    徐州那边的消息陆续传来。

    捧圣军朱珍部攻克丰县后,副使阎宝夜袭沛县,敌军有备,退走。

    贼将张超率军出城追杀,为义从军伏击,大败而回。经拷讯俘虏得知,沛县城内原有徐州兵三千、新来之淮兵三千,经此一战,还有四千众,士气已挫,似乎可以强攻。

    这一路共两万四千步骑,义从军军使没藏结明为徐州行营西面招讨使。

    葛从周为北面招讨使,率龙骧、拱宸二军一万六七千人,已屯于沛县城北。

    刘知俊为徐州行营东面招讨使,有龙虎军万人。

    徐州行营都指挥使李唐宾率义从军右厢亦屯于此处,统一指挥义从、龙虎二军。

    这一路,约两万五千步骑。

    沛县,如果淮军没有进一步增援的话,陷落只是时间问题,邵树德毫不怀疑。

    “殿下,有河北军报。”李逸仙匆匆而来,将木盒递了过来。

    邵树德打开后一看,原来是魏博又在大肆集结人马,似有所图。

    “狗鼻子倒是挺灵。”邵树德将军报递给李逸仙,道:“你也看看。”

    李逸仙匆匆看完,道:“经略军去岁在慈隰大战,补充了不少降人和新兵。整编进去的武兴、固镇二军也不甚能战,殿下,若晋军插手河北战事,可能战否?”

    “你们也看看。”邵树德示意李逸仙将军报递给银鞍直诸将。

    杨弘殷、储慎平、陈章等人陆续看完。

    “效节军右厢不可靠。”杨弘殷大声道。

    邵树德笑了,道:“看不出来,你的门户之见倒是很强。”

    “殿下。”杨弘殷行礼道:“河中武夫,归附未久,心思浮动。又不是保卫桑梓,他们没有理由死战,不可不防。”

    “守城总可以吧。”储慎平说道:“经略、效节二军四万众,据守各要寨、城池,出不了大事。”

    “殿下,给我五百骑,我这就杀回汴州,管他是李存孝还是周德威,我都把他擒来。”陈章请命道。

    “陈夜叉好大的口气。”邵树德无奈道:“伱这脾气该改一改了。勇则勇矣,但不能一根筋只知道打打杀杀。摧锋破锐,你陈夜叉可以,但有时候打仗要动脑子。”

    陈章乃是一员骁将,即便在银鞍直之中,也排得上号。其人喜穿红色盔甲,骑白马,在战场上十分显眼,非常拉仇恨,但他毫不在乎,驰马冲突,所向无敌,经常嚷嚷着要生擒敌将,拽得跟个二五八万似的,根本不把敌人放在眼里。

    就这个熊样,早晚被人阴,吃个大亏。邵树德爱才,一直想熬一熬他的性子,让他学学徐浩怎么玩的,但收效甚微——夏军第一勇将徐浩,有把握才冲,没把握不冲,胜率高得吓人,这才是明白人。

    “殿下所言甚是。”陈章一听,下意识回道。

    邵树德摇了摇头,揭过此事不谈,道:“关开闰、封隐素来稳重,相卫在他们手上,我放心,罗绍威、李克用翻不起大浪来。还是说说南下之事。”

    “殿下万金之躯,岂可轻身犯险。”李逸仙说道:“还请殿下坐镇宿州,遣一将南下濠州可也。若战不利,或渡河回返,或西入寿州,皆可。如此,淮人侧翼受到威胁,定然调兵遣将。他们不动没有破绽,一动就全是破绽。”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打运动战的精髓,你算是领悟了。”邵树德赞道:“这一仗,目标是徐州,但战场却不在徐州。我是如此想的,不知道杨行密是怎么想的。还有没有别的方略?”

    “殿下,不如去泗州更直接些。”陈章说道:“至泗州后,寻机渡河,奔袭漕渠,毁淮人积储,动摇其军心。”

    “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邵树德耐心地点拨陈章这个憨货,道:“淮军部署,你可知晓?清口舰船云集,但有谁到船上去数过人头?淮军主力是不是在清口,你确定吗?”

    陈章不说话了,其实他只是想莽一波罢了。

    “殿下,末将也觉得去泗州为佳。”储慎平说道:“但不要急着渡河。先摸一摸敌人部署。下邳、清口皆有淮人舟师,规模庞大。若能在泗州西部给其造成巨大压力,淮人或会分兵。动起来了,就能看出虚实了。”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你算是学到家了。”邵树德表扬了一句,道:“半个时辰后出发,至宿州领取补给,然后奔袭泗州,调动敌军。”

    ******

    泗州辖四县,即临淮、徐城、涟水、盱眙,治临淮,今泗洪县东南淮河北岸。

    四县之中,临淮、盱眙夹淮水相望,有那么点双子城的味道了。

    事实上这两座城池确实是淮上重镇。

    南北朝时代,盱眙可是双方激烈争夺的地方,不知道多少大战爆发于此。

    这一日,泗州刺史张谏渡河回了临淮城,带回了大批物资。

    张谏是孙儒的部将,担任刺史多年,已然在本地扎下了根。

    他其实是个实在人。

    当年军中乏粮,万般无奈之下,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向理论上的敌人杨行密求取粮草,杨行密竟然答应了,这让张谏对杨行密的观感直线上升。

    张使君十分感动,然后选择投靠朱全忠,太他妈现实了。

    不过朱全忠玩砸了。派去泗州的使者盛气凌人,嘴上不把门,话里话外对泗州上下多有讥刺。

    张谏也是武人,又是凶悍的蔡贼出身,如何受到了这种鸟气?于是直接反了,投靠杨行密。

    朱全忠被邵树德牵制,无力追究,捏着鼻子认了。

    杨行密对张谏十分器重。事实上他对有地盘、有兵的人都十分客气。没地盘没兵的,呃,一般被优化掉了。

    张谏之子与杨行密的族侄女结亲,双方关系算是非常密切了。

    张谏也没什么大的野心,就想守着泗州这一亩三分地罢了。此番夏军大举南下,他也挺慌张的,毕竟泗州只有六千州兵,虽说苦心调教多年,有相当的战斗力,但人数还是太少了,不足以御敌。

    不过吴王对泗州比较重视,特地派了数员大将,携兵万余来援。而且来的还多是老熟人乡党:冯敬章、贾公铎。

    是,前蕲州刺史冯敬章、州将贾公铎,都是蔡人,号称骁勇善战,但在鄂州城下送了人头,被人一路反杀,连蕲州也丢了。

    吴王是宽厚的,不但没处死他们,还多有抚慰。二人感激涕零,此番各将兵数千,一屯宿州虹县,一屯临淮。

    另有海州将陈汉宾,有众四千,屯于徐城。

    各部兵马加起来两万众,听起来不少,但素质参差不齐,让张谏有些担忧。不过对岸的盱眙城是淮军悍将张训所守,多少是个后援,实在不行的话,便向他求援,应该无事。

    回到府中之后,张谏正准备喝茶休憩,却听到属下来报:徐城陈汉宾来报,昨日出城樵采的军士十余人未归,遣人去寻,亦未归来。

    “夏兵定已摸到附近。”张谏放下茶碗,脸色很是难看。

    这么快就杀了过来,主力耶?偏师耶?

    要不要集结人马去会一会呢?张谏举棋不定。

第二十七章 不适应

    “嗖!”一箭飞出,敌人应弦而倒。

    不远处,数十骑搅和在一起,奋力厮杀。

    骑兵之间的搏杀,有时候看起来会很滑稽。在马速下降之后,挥舞器械劈刺,那动作简直让步兵不忍直视。

    武技严重走形,前后左右大片空档,还有一堆砍不到的死角。真停下来的时候,单对单,骑兵要被步兵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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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决心已下

    杨行密拉着几位亲信复盘了最近的战事。

    夏军应该是悄悄摸到了徐城附近,然后不断截杀信使、斥候,袭击樵采的军士。徐城守将陈汉宾不明敌情,鲁莽出城,结果被夏军优势兵力围攻了,几乎全军覆没。

    陈汉宾一死,徐城的海州残兵无心守御,直接溃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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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军应该是悄悄摸到了徐城附近,然后不断截杀信使、斥候,袭击樵采的军士。徐城守将陈汉宾不明敌情,鲁莽出城,结果被夏军优势兵力围攻了,几乎全军覆没。

    陈汉宾一死,徐城的海州残兵无心守御,直接溃散。

    这场战斗,说穿了没什么,集中优势兵力,歼灭处于劣势》二三中文全文字更新.x23us.us杨行密拉着几位亲信复盘了最近的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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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压制与反压制

    淮水之上,桅杆如林,军旗飞舞。

    四月十七日,船队离开清口与淮阴,陆续西进。

    二十日,先锋已抵达盱眙。

    淮水北岸,游骑不断出没,死死盯着这只规模庞大的船队,并不断把消息发送回去。

    盱眙、淮阴二地,是淮水下游的防御重点,自古南北兵家必争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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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对进

    此时战场的走向十分诡异。

    明明没有大规模的交锋,双方都在紧锣密鼓的调动。除了行军还是行军,但就是给人一种非常紧张的气氛,仿佛一击必杀的战斗随时都会展开一样。

    四月二十三日,四万余淮军布满了淮水北岸,从临淮到徐城,浩浩荡荡,气势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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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全是坏消息

    “大王,徐将军请调奉国军右厢渡河北上,增援清口大营。”临淮城内,信使带来了最新消息。

    清口驻有奉国军左厢五千人,外加上万淮南土团乡夫,营垒构筑多时,算是比较坚固了。按理说可以驻扎更多的兵马,但除了水师主力屯驻于彼的那段时间外,大多数时候兵力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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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缠斗

    清口附近燃起了冲天大火。

    徐温也是个有本事的,非常果断。得到斥候报讯后,立刻组织辅兵,将堆积在外来不及撤走的物资全部烧了。

    粮食、草料、工具、帐篷、伤药等等,全部燃起大火,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这人看似儒雅、随和,但动起手来丝毫不拖泥带水,也是个狠角色。

    李唐宾在五月初一傍晚》二三中文全文字更新.x23us.us清口附近燃起了冲天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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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战术带师

    下邳从五月初五那天就开始乱了。

    军士们忙忙碌碌,奋力往船上装载物资。仔细一看,多为武器、粮食、财货、金银器及其他一些物事。

    别说武夫们善财难舍。事实上你要是不让他们带上这些东西,能当场炸营。

    另外,登上船只的还有不少老弱妇孺。

    淮军控制下邳也有数年了。迁移过来的军士家人不少,另外还有官员、军校家属,他们也要随军跑路。

    这么一来,大大小小百余艘船只被塞得满满当当,下邳守军只能步行赶路了。

    初六上午,下邳守将秦师虬亲率四千人渡河,到了泗水西岸——他们知道东岸有夏兵,特意避开,安全一些。

    当天傍晚,水师兵马使周本下令将搬不走的物资聚在一切,全部烧毁。

    周本是宿州人,三国名将周瑜后裔。早年曾在池州刺史赵锽手下为将。锽败,周本投降杨行密,在淮南军中为将。因为甚有勇力,且精通水战,立下了不少战功,故一路提拔,如今已是淮南军府都押衙。

    下邳总共有水陆兵马七千余,全归他指挥,其中步军四千余,水手三千人,均来自池、宣二州。

    老实说,周本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弃守下邳,仓皇逃窜。因为这座城市太好守了,四面环水,在水师配合之下,几乎不可能被攻破。即便敌人掘堤灌水也无用,大不了涉水交战罢了,实在不行还能乘船退走,能咋地?

    但后路被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有斥候来报,夏贼一部数千人袭占宿迁县。守城的千余徐州兵只抵挡了一天,就军服一脱,溃散到乡里去了。县令、县尉也是蠢货,在征调土团乡夫的过程中被杀,此事无果而终,导致城内兵力不足,为夏人轻易夺取。

    其实周本知道,夏人的目标根本不是宿迁这座城池,而是城外的码头。

    他们只是想控制这个船只驻泊处,同时截断河道罢了。攻拔城池,只是附带任务,但没想到轻松完成了。

    收到情报的周本心慌意乱,当场决定跑路。当然,不能直接用逃跑这个说法,他是率舟师南下,攻打宿迁。

    消息已经分别被送往临淮、清口及徐州。没有不告而别,周本觉得很够意思了。

    这帮废物!周本啐了一口,登上船只,下令连夜行船。

    从下邳南下宿迁,坐船的速度很快,差不多两天就到了。但因为带着四千步兵,就没那么轻松了。

    一直走到了五月初十,他们才终于看到了略显破败的宿迁城墙,以及码头边正忙忙碌碌的夫子。

    此时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似乎预示着江淮之间的梅雨季节正式拉开序幕。

    周本的脸色有些难看,浮桥已经造好了。

    同时又有些庆幸。好在他当机立断,没有耽搁太长时间。不然的话,再等几日,怕是给你来个铁索横河,那就得大费手脚了。

    “秦将军,若不毁掉贼人所架设的浮桥,你我怕是很难回到淮南。”周本一指横跨泗水两岸的桥梁,说道:“今日只能拼了。”

    秦师虬慨然道:“周都头所言极是。此战,有进无退!”

    说罢,便下了船楼,整顿部伍去了。

    ******

    泗水东岸,义从军都虞候王敬荛注意到了这支规模不小的船队,大大小小的船只上百艘,听闻还只是支偏师,让人惊叹。

    淮军的船队没有下锚碇泊,而是继续前冲,直扑浮桥——锚当然是石头了,而不是铁锚,因为太费铁料,不可能普及开,能在一些主力大船上用用就顶天了。

    船借水势,“轰隆”一声撞在浮桥上。浮桥上有少许留守军士,此时一个个被晃得七荤八素,站立不稳。

    “嗖!嗖!”甲板上落下了密集的箭雨。

    淮军士卒居高临下,趁着夏兵满地打滚的时候,大开杀戒。

    与此同时,大群水手、军士跳下了甲板,冲上浮桥厮杀。

    “杀贼!”浮桥东岸有大队军士举着厚实宽大的木盾涌了过来。

    这是义从军的武士。

    事起仓促,他们只来得及赶制了一条浮桥,并将其加固。至于其他物事,比如铁索、砲车以及防御弩矢的盾车等,都没来得及准备,只能硬扛了。

    一方急着逃命,一方拼命阻止,双方在浮桥上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淮军是添油战术,一次下来的人数少,立足未稳之时,便被义从军的长枪短刀砍杀殆尽。而淮军舟船上的箭矢则十分密集,即便有盾牌遮挡,杀伤力依然不容小觑。什么铁甲,根本挡不住破甲重箭的近距离攒射,不断有义从军士卒惨叫着落入水中,染红了一片河水。

    周本远远看着,心中略略有些焦急。

    夏人这是何意呢?在无遮无挡的浮桥上硬扛居高临下的箭矢,伤亡颇大,没有意义的。他甚至都不用再派水手下船,只需让他们射箭发弩,就能把这些夏兵全部消灭,也就多花点时间罢了——纵是天下第一等的强兵,也是血肉之躯,站在庞大的战船面前,也要被撕得粉碎。

    河西岸响起了整齐的喊杀声。

    周本转眼望去,原来是秦师虬不耐烦了,留了千人看守辎重车辆,自领三千兵,杀散了浮桥西岸的百余义从军甲士,准备过来帮忙。

    也好!有他们帮忙,能更快清除浮桥上的夏兵,也能更快拆掉浮桥,夺路南逃。

    “呜——”

    “呜呜——”

    接二连三的角声响起,随即便是沉闷的马蹄声以及马儿痛苦的嘶鸣声。

    周本大吃一惊,寻声望去,却见西边的树林后转出了大群骑兵。

    他们的队列散得很开,似乎因为雨天湿滑,不断有军士连人带马摔倒在地,不得不如此。但速度已经慢慢起来了,手中的斜举的长枪也慢慢放平,目标直指秦师虬部三千士卒。

    “入他娘的!好狡猾的贼子!”周本大怒,一脚踹翻了还傻愣愣的副将,道:“让第二指挥拔锚,都给我上来,不要节省箭矢,对着岸上射。”

    但根本来不及了。

    汹涌的骑兵浪潮眨眼间便冲到了岸边。秦师虬部被整个切成两段,然后是三段、四段……

    银色的长枪轻易捅穿了淮兵的躯体,飞舞的箭矢落在人群之中,制造出了极大的混乱。

    淮军当场崩溃。

    失去理智的军士冲上了浮桥,挤挤挨挨,不断有人落下水去。

    有人被追得急了,直接趟着水就往河里钻,浑然不顾身上还穿着铁甲。

    还有人跪地乞降,但兵荒马乱之下,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直接被淹没在了战马丛中。

    浮桥上挤满了人。他们不敢往东岸冲,因为对面有大群夏兵严阵以待,又不敢回头,只能在浮桥上哭喊着,请求水师救他们一命。

    银枪军的骑卒收起了轻便长枪,取出骑弓便是一阵抛射。

    细雨影响了弓箭的威力,但这么近的距离之下,依然制造了极大的恐慌,落入泗水的淮兵更多了。

    “哧啦——”随着人群的剧烈晃动,早就因为舰船撞击而受损的浮桥承受不住重量,从中断开。

    “扑通!扑通!”汹涌的河水将浮桥冲断,淮兵如下饺子一般栽入河中,只扑腾了一会便消失不见了。

    河面上哭喊声更加剧烈了。

    船只猛地晃动了一下,顺着河水往下飘。

    周本反应了过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没有想到,浮桥竟然是以这么一种方式断裂的——以四千条冤魂为代价。

    船上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啜泣声,那是军士家人们在哭泣。

    父亲、兄长、弟弟在眼前如此凄惨地死去,多半尸骨无存,极大冲击了他们的内心。

    “唉!”周本闭上了双眼,不忍再看。

    船只顺流而下,匆匆而走,根本无暇挽救还在水中扑腾的生命。

    这一仗,败得好惨!

    ******

    秦师虬的头颅被送了过来。

    遮雨棚下,邵树德单手接过,仔细看了看,问道:“贼军如何?”

    “贼将秦师虬统率四千步军,已被击溃。计斩首八百余级,俘一千六百,余众落水,生死不知。”李逸仙禀报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随即又抬头看了看天,雨越来越大了。

    出征以来,银枪、飞熊二军转战各处,战果不菲。

    一战徐城西,斩贼将陈汉宾,前后俘斩三千三百余人。

    二战临淮北,重创贼泗州刺史张谏,俘斩两千。

    三战虹县东南,贼将冯敬章的三千兵马全军覆没,虹县两千残兵请降。

    四战宿迁西,四千贼众几乎全军覆没,贼将秦师虬死于乱军之中。

    利用骑兵的高机动性,神出鬼没,以多打少,以逸待劳,一个月的时间内,竟然已斩得两员贼将,俘斩一万四千余。

    这四场战斗,几乎是邵树德对骑兵作战理解的巅峰。

    扬长避短,能打就打,不能打就撤,反复骚扰,调动敌军,在运动战中,利用高机动性创造局部优势,以多打少,以强击弱,歼灭敌军有生力量。

    这些军事原则,说穿了都很简单,也不深奥。但若没有常年征战的军事经验加成,没有一手打造的令行禁止的坚强部队,具体执行起来,可没这么得心应手。

    邵树德想起了二十年前,他还在磕磕绊绊地向宋乐、张彦球、诸葛爽学习取经,总结归纳,遇敌喜欢阵列而战,打呆仗,用兵多、物资多来压人。

    如今过了二十年,他对行军征战有了自己的理解,有了自己习惯的战术套路。

    人的进步,就是这样来的。

    “请叫我骑兵战术带师。”邵树德心中默默念了一句,道:“让王敬荛修浮桥,我要过河。”

第三十四章 班底

    “殿下,李克用起兵了,蒲县、太行陉口、滏水已爆发激战。”浮桥还在修建,邵树德仍滞留在泗水西岸,这个时候,有信使带来了北方的紧急军情。

    “太行陉口是佯攻,蒲县多半也是佯攻,只有滏水才是真的。”邵树德说道。

    各路反邵势力协调不一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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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想说放弃不容易

    天右元年五月十五,随着撤军的命令抵达清口前线,各部交替掩护,依次脱离。

    几乎与他们同时,淮军也在水师的协助下,撤往淮河以南。

    从五月以来,雨水就慢慢增多,虽然都谈不上什么大雨、暴雨,但非常恼人。

    道路泥泞,水势汹涌,粮草军资转运缓慢,军中各种储备日渐下降。柴禾也湿漉漉的,烧起来浓烟滚滚,甚至根本引不燃,军士们口嚼着干粮,吃不上几顿热饭,士气低落,忍耐已快到极限了。

    这是一次双方都很默契的撤退,但仅限于清口。至于其他方面,杨行密还没下定决心。

    不过,他没想好,其他人却已经想得差不多了。

    五月十六,朱瑾、朱瑄兄弟不告而别,牵着马骡,携带十余日粮草。先骑马奔逃,然后下马步行,进入泗州地界,一路南逃。

    拓跋仁福早就鸡贼地渡过淮水,进入楚州地界。

    贾公铎连连叫苦,一会说粮草不足,一会说疫病丛生,也不知真假,反正就一个意思,让我撤回淮水以南,或者退而求其次,到临淮去也行。

    涟水守将没有投降,但也心慌意乱,若非楚州刺史李神福亲自过河,他可能已经弃城而逃了。

    整个泗水战场,只有一个奇葩,那就是周本。

    他在逃回清口后,惧怕杨行密怪罪,于是在人心惶惶,大撤军的背景下,主动北上,沿河扫荡,说要攻打宿迁。

    杨行密已经离开了临淮,踏上了码头,心情难以言述。

    他连邵树德的面都没见到,就稀里湖涂连败数场。各支驻军就像草木制作的假人一样,呆板、呆滞,行动迟缓,不知所措。

    这不是他们的真实水平,不应该打这么差的。即便是海州兵、蕲州兵、泗州兵也不该这么差。

    但事实如此,无法改变。秦师虬、陈汉宾二将战殁于阵,周遵之死于内乱,冯敬章仅以身免,张谏大败而回,两万大军土崩瓦解,若非大雨降下,形势已经危若累卵。

    他累了,心累。

    当年与孙儒交战,贼势滔天,凶顽残忍,但一切都是明的。敌人屯兵在哪里,有几支部队,能不能打,一目了然。但这次面对的敌人就像不存在一样,捕捉不到敌人的踪迹,等他现身之时,就已经来不及了。

    这仗打得!

    “其实大王之前的方略倒也没错。”高勖察言观色,见杨行密心情不佳,便安慰道。

    杨行密看着亭外如烟似雾的细雨,半天不说话。

    “对付夏贼这种飘忽不定的对手,只能主动进攻,攻其必救,逼其决战。大王聚集主力,沿汴水进军,其实方略并没有错。”高勖说道。

    骑兵机动性强,这谁都知道。那么如何让其停下来,不再流动作战呢?攻其必救是最好的办法。

    一艘船只,如果风向便利,一个时辰走出去十里以上并不是问题,而且可以夜间行船,就机动性而言,其实是超过骑兵的。消耗还贼小,物资携带齐全,士兵体力维持得很好,是比骡马更好的步兵载具。

    主力沿汴水北上,如果能攻下宿州,那么夏军的骑兵活动就会受限,甚至也反过来寻找淮军作战,主动权一下子就回到了淮军这里——战争主动权的争夺,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刘裕自徐泗出发攻打南燕,一路上鲜卑骑兵不断袭扰,人家根本不管,就带着步兵直奔南燕首都广固。随着时间的推移,战场主动权回到了刘裕手里,鲜卑骑兵不得不放弃骚扰,回来与步兵决战,结果自然没有任何悬念。正面交战之中,骑兵哪怕数量占优势,也完全不是对手。

    “攻敌必救。”杨行密叹了一口气。

    攻敌必救的前提是你的步兵有坚强的战斗意志,不畏惧战马,技艺娴熟,主帅会鼓舞士气。但杨行密亲率数万大军,在虹县城外却犹豫了。

    不是他不敢打,而是就这么些能与夏军野战的部队,拿来攻城拔寨损失掉实在太可惜了。内部形势那么复杂,一旦在虹县受重创,他就没有压服各路诸侯的本钱了。

    “罢了,都过去了。”杨行密神色难看地说道:“高掌记,接下来徐州之事,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退兵。”高勖没有多余的话。

    杨行密心中一疼,下意识有些不忍。徐州的存在,并不仅仅是一个州那么简单,它代表的含义太多了。舍之,谈何容易!

    “徐州七县,丰、沛、縢、宿四县已失,下邳、萧县难免沦陷,也就剩个孤城了。”高勖说道:“徐州久经战乱,百姓大量南逃江淮,经此一战,便如鸡肋一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鸡肋……”杨行密苦笑了起来。

    “大王,要退趁早。再晚,或生变故。”高勖劝道。

    “如何个退法?”杨行密问道。

    “愿意走的人,用船接走。大王在徐州也布下了一些恩惠,彭城武人断不至于留难,不念情分。”高勖说道:“不愿意走的,随他去吧。好聚好散,如此方为上策。”

    杨行密沉吟不语。

    高勖的意思他懂,担心徐州出现军乱,直接投敌。公允地说,这个可能性极大,甚至可以说是必然的。

    徐州武人当年不愿投邵树德,是不想损失自己的利益。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感化军节度使张廷范也是被他们裹挟的。

    而淮南给的条件比较宽松,基本是让徐镇处于自治状态。顶多隔三差五地去徐州募兵,徐州武人固然不满,但既然投靠了淮南,总要付出点什么,一点亏都不吃是不可能的。再加上淮南时不时发些布帛、茶叶、盐、粮食之类的做加赏,基本上也就认了。

    如今形势又出现了剧烈的变化。

    夏军大举南下,气势汹汹——这个气势汹汹并不仅仅是形容,而是真的勐冲勐打,一副要把徐州各城全部拿下,谁敢不从,就地斩杀的模样,态度十分坚决。

    而且他们的进展也非常快,丰县之战,朱珍部不计伤亡,强攻勐打,迅速克城。

    沛县之战,也是动作迅勐剧烈,先野战破敌,再火烧援军船只,同时日夜攻城不辍,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最终也收获了胜果。

    南线骑军屡屡出击,四战四捷,打得淮军主力胆寒,士气受挫。

    这些消息传回去之后,徐州武人的心思又会出现变化。胜利已经无望,守不守的结果都差不多,在这样一种严峻的形势之下,很多人就会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尝试着说服自己,好日子结束了,现在要确保能活下来。

    这种人的多寡,取决于淮南的态度。如果愿意救,那么还能拖延一段时间,如果明确放弃,那么基本上守不了几天了。

    “那就……”杨行密张了张嘴,半天不想说后半句话。

    高勖默不作声,静静等待。

    东南风越来越大,雨借风势,飘进了亭内。杨行密的袍服都被打湿了一半,但他毫无所觉。

    远处的河面上驻泊着大量船只。

    辅兵喊着号子,用尽全力,推着陷入泥坑中的马车。

    百姓扶老携幼,在泥泞之中艰难前行着,准备登船南去。

    凄风冷雨,仓皇撤退。

    “罢了,泗州都退得差不多了,徐州如何还能保?”杨行密苦笑道:“有些执念,不要也罢。”

    高勖闻言有些惊讶。吴王这是想通了?

    同时又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滋味。是,他一直冷静地劝吴王放弃中原,以淮河为防线,发挥水师优势,大力经营。但心底之中,真没有那么一丝奢望,期盼吴王能挽狂澜于既倒,在淮北大破邵树德吗?

    奢望终究是奢望。

    当亲耳听到吴王宣布放弃淮北州县之时,高勖是既欣慰,又失落。那股难受的劲涌上来之后,差点流出眼泪。

    吴王老了。淮南,也就这样了。现在主动权已不在他们手里,只能寄希望于敌人犯错了。

    “周本已经北上宿迁,很好。”杨行密面无表情地说道:“让他趁着泗水暴涨,河阔水深的有利时机,直插徐州。具体怎么做,让都虞候司拟个方案出来吧。”

    “是。”高勖应道。

    “淮北留东河城、临淮县、涟水县三地。趁着雨季加紧囤积粮草器械,加固城池。”做出决定之后,杨行密也不再伤春悲秋,很快收拾好了心情,道:“东河城仍由秦世铎戍守。盱眙镇将张训任泗州刺史,戍守临淮,领兵四千。张谏随军一起南行,任升州刺史,营建城墙。吾儿握任升州别驾,即日赴任。张颢任涟水镇使,领兵四千。三城总计万余军士,家人尚在淮北者,尽数南迁,并发下赏赐,以安其心。”

    “李神福任沿淮讨击使,楚、泗、濠三州兵马皆归其节制。”

    “陶雅任庐除池歙都团练使,四州兵马皆归其节制。”

    “各部战损,抽调州县兵补充。州县兵之缺额,另行招募。广陵徐人新军,加紧操练,日后要有大用。”

    “此番出战军士,人给绢一匹、钱一缗、粮二斛、盐三斗。战殁军士,另给抚恤。”

    “水师一部开至清口,给予夏军压力。若有机会,便沿河进军,断其交通,烧其积储,毁其桥梁,掠夺其资粮、牲畜、人丁。”

    “其余各部,回师广陵吧。”

    高勖默默听着。吴王这一连串的命令,还算中规中矩,各方面都考虑到了。

    在淮北继续保持军事存在,给夏军施加压力,不让他们得以全力北进。另外,这些坚城还可以作为大军北上的出发基地,以骑军为主,抽冷子北上,打了就跑,掠夺人丁、财货。至不济,也可破坏夏人的生产,减少其赋税来源,也算是给李克用一个交代了。

    李神福、陶雅二人资历较老,在元从老人之中是比较忠心的,军事水平也不差,由他俩统筹西、北两面战事,是非常合适的。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从今往后,便是北守南攻了。优先调集精兵勐将,把杭州钱镠击破,尽夺两浙之地。

    当然也有可能先攻江西,毕竟更好打一些,全看吴王如何抉择了。

第三十六章 别了

    徐州的天气其实没那么坏,这里更接近北方的气候,比较干燥。

    当然这也是相对而言。事实上徐州也下了一些雨,但就整体来说,雨量确实是从长江向北,逐渐减少的。

    杨行密撤退之后,邵树德的骑兵在泗水西岸扎营,哪都去不了。

    周本带着水师北上,宿迁方面刚造了一半的浮桥又被摧毁,气得王敬荛直骂娘,直接摆烂,不管了。

    李唐宾的主力也向北撤往宿迁。但行军速度慢得令人发指,车辆不断陷入一个又一个泥坑,损坏率直线飙升。军士浑身裹满泥巴,士气低落,没人想打仗了。

    朱珍率部先一步赶至萧县,攻了一天之后,大雨倾盆。有这个现成的理由,他不动了,开始挖掘壕沟。

    龙骧、拱宸及义从军左厢两万余人进逼徐州,下营扎寨。凭他们这些兵马,肯定是打不下徐州的,甚至连包围都做不到,但这仗未必要硬来。

    在这样一种全线静默的情况下,周本率水师舰船百余艘抵达了徐州城外。

    “这样一座雄城,放弃太可惜了。”周本远远看着高耸的戏马台,感慨道。

    戏马台位于徐州城南里许的南山上,项羽为观马所建,故得名。

    戏马台现在是一座军镇,筑起了城墙,囤积了大量军资,有兵留守,与徐州坚城互为表里,互相援应。

    附近又有石佛山(云龙山),山上有石佛寨,同样设置了军镇,遣兵戍守。

    其实徐州(今铜山)四面都有山,中间宛如一个小盆地,正如苏东坡所说“彭城之山,岗岭四合,隐然如大环。”

    有环抱的群山作为屏障,同时又有古汴水、泗水流经,灌溉便利的同时,使得城东、西、北三面环水,攻城方不易展开兵力,背后还有山上的军镇偷袭,正面攻打比较困难。

    当年朱全忠与时溥相争,在徐州附近不知道磨了多久,连连换将,最后是生生耗死了时溥,而不是强攻下的。

    这座城,落入邵贼之手后,绝无可能再被拿回来。

    周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叹息不已。

    “周将军。”感化军节度使、徐州刺史张廷范来到了城南码头,面见周本。

    “张帅。”周本回礼道。

    夏军虽然已近徐州,但从城北发起攻击,颇多困难。如果他们真要强攻,还是得绕到城南来,避开古汴水河道。

    但到了城南,又不得不先拿下戏马台及石佛山寨。尤其是前者,离徐州城不过里许。一里的距离,扎完营盘后就没多少空间了,几乎紧贴着南山。不拿下这里,就无法安心攻城。眼下戏马台、石佛山寨都很平静,那么徐州城内外就是安全的,出城也没什么。

    “大王让我来接你们了。”周本也没有啰嗦,只听他说道:“我是第一批船队,后面还有,安心走吧。我看夏贼也没强攻的意思,勿忧。”

    张廷范连连叹气。他何尝不知道如今的情形?夏人就等着和平接收徐州呢。

    硬攻确实比较困难,淮军水师战船直接开进泗水及古汴水河道,即便这里不是下游,没那么宽阔,但本来也不需要在河面上机动,直接当个移动的弩机发射平台就可以了。眼下阴雨连绵,火攻也难以奏效,夏人应该是不想死伤人命,双方已经达成了无言的默契。

    “昔年后魏徐州刺史薛虎子曾言,‘徐州左右,水陆沃壤,清、汴通流,足盈激灌。其中良田十万馀顷。’今之徐州,又何止十余万顷良田。”张廷范面含悲色道:“徐州种桑麻,人善织,谷宜菽麦,一熟可资数岁。又有铁冶数座,甲兵之利,远近闻名,唉!这仗打得糊涂啊!”

    对于张廷范的抱怨,周本就当没听见,也不会去吴王面前打小报告,没什么意思。

    仗打得不好是事实,大家都有责任,抱怨两声又怎么了?人之常情罢了。

    徐州交通便利,商旅辐辏,收商税就是一笔很大进项。周边河网纵横,灌溉便利,良田众多,盛产桑麻、粮豆。城池周围有山川之险,内有铁冶打制甲兵,民风悍劲,习武成风,合格的兵源极多。当年李光弼镇徐州时,将他平定安史之乱的百战精兵带了过来,徐州的军事传统十分浓厚,将校家庭传承百余年,人才众多。得了这样的地方,谁舍得放弃?

    “别扯没用的了。”周本皱着眉头,说道:“时日无多,还是速速撤离吧。等黄梅时节过了,水师便没法这么大摇大摆过来了。若等到冬日水浅之时,更是麻烦。”

    张廷范收拾心情,道:“也是。此番南行,有劳周将军了。”

    “谈不上。”周本说道:“我这次也弄得灰头土脸。秦师虬随我一同南撤,几乎全军覆没,四千大军只有寥寥三四百人通过泗水逃走,惨不可言。大王有令,这次能带走的都带走。不愿走的也不要强迫,大家好聚好散。”

    “殿下果有君子之风。”张廷范叹道:“那么就不耽搁时辰了,我这便回城召集人手,搬运财货、资粮、器械。”

    “好。”周本道:“待会我便将战船开入古汴水,阻遏夏贼,你快些。”

    张廷范匆匆离去。

    他不太想投降,也不敢投降。城内还有淮将李涛所领兵马呢,他不确定如果表露投降之意,会不会直接被杀了。吴王也是要脸的,沛县已经出了那档子事,难得吴王不追究,有些事情还是别冒险。

    再者,侄儿张超已经降夏,他南去广陵,张氏两边都有人为官,从家族延续角度来说,并不是坏事——他已经将张超的妻儿偷偷送出了城。

    徐州,别了!

    ******

    从五月二十一日起,徐州城内外便是车水马龙。撤离的动静之大,即便远在泗水对岸,也清晰可闻。

    葛从周、贺德伦、李公佺三人登上了徐州城北的山岭。

    山下雨雾连绵,几乎遮蔽了巍峨的徐州城墙。

    朱全忠夺占徐州之后,花大力气整饬了诸县的农田水利设施,同时发役整修城墙及外围堡寨,将数年征战之中严重受损的城防设施修葺一新。

    如今的徐州城,确有几分峥嵘气象。

    城墙之外,是纵横交错的河道、港汊。河面上桅杆如林,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舰船。偶有几艘战船帆桨并用,缓缓开到城北,耀武扬威一番之后又调整船帆,顺流返回。

    这是在警告,好嚣张的贼子!

    作为徐州行营北面招讨使,葛从周并没有如周本、张廷范所想的那样静等淮人撤离。事实上他还是努力过的,但这个鬼天气,火攻无效,身边又没有制作砲车的工匠,很难对付得了淮军水师。

    况且即便人家的水师不来阻拦又如何?造浮桥之时,一举一动都在守军眼皮子底下,若在渡河之时被人半渡而击,损失可就大了。再退一万步讲,成功渡河了又如何?那泥泞的土地,根本跑不起来,当军士们艰难踟蹰的时候,只会成为对面箭矢的活靶子。

    大范围迂回包抄也没用。以这个行军速度,一天走十余里都算快的,有那工夫,人家早撤完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跑路。撑死了在撤退尾声的时候,抓住淮人急着撤退的心理,看看能不能吓得他们自乱阵脚,抓住一点尾巴。

    “徐州一下,一时半会多半还走不了。”葛从周说道:“徐州必然遣人留守,弹压地方。淮北或还有城池未克,须得我军南下。”

    “留守徐州的好事可轮不到咱们。”贺德伦笑道:“定然是义从军分驻徐泗各重镇了。龙骧、龙虎、拱宸、捧日、捧圣五军,还是劳碌命。最迟秋季,大部就得南下。若杨行密没有从泗州撤军,还得汇集诸军围攻,难哪!”

    杂牌军就是杂牌军,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打完这仗,说不定又要抽调“有功将士”若干,补充夏王嫡系部队的战损。而这些有功之士,一般都是勇猛善战之辈。上次在兖州已经抽出一批了,诸军不说伤筋动骨吧,也实力大损,至今未恢复元气。

    再这么反复抽调几次,龙骧诸军怕不是要被折腾散架了——骨干没了,光靠那些傻呆呆的普通军士有什么用,不还得花力气重新培养?

    但大家累了,没那份心气培养了。

    “朱珍会不会绕道徐州南方,抢一把功劳?”李公佺突然问道。

    葛从周的嘴角泛起一丝嘲讽。

    算了吧,朱珍如今就是那算盘珠子,不拨不动,拨了才动。

    义从军使没藏结明倒是有立功的心思,或许会绕过萧县,试图东进徐州,制造混乱。但辎重车辆多半跟不上,带不了几日粮草,他未必会选择冒险。

    不过李公佺这人挺有意思,立功之心甚切啊!拱宸军不过五千来人了,战后被合并的可能性相当之大,他可能也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其实何必呢,打得好如何,打得不好又如何?立下不世奇功,只能招惹夏王关西元从的敌视,很没意思。

    李公佺,想不开啊。难道你不知道魏州武人,最不受夏王待见么?

    “走吧,没什么看头了。”葛从周说道:“这几日找找有没有隐蔽的涉渡点。大队人马过不了河,小股精兵还是有可能的。再把那个张超叫来,问问他有没有办法联络城内军士,总这么干看着也不是个事。”

第三十七章 入徐

    西边的原野之上出现了一队军士。

    天刚放晴两日,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赶过来了。

    是的,萧县已经投降。几百武人带着两千土团,本来还想守一守呢,可当徐州在大撤退的消息被故意传播过来之后,顿时万念俱灰,连提刀的劲都没了,很干脆利落地投降了。

    朱珍率部进驻城池,土团乡夫一律遣散,衙兵、州县兵上缴武器,在军营内听候处置。

    义从军使没藏结明等不及了,在雨势稍收之后,亲提三千精兵,赶着马骡,带上七日干粮,一路东行----围城诸军,他们竟然是最积极的。

    当然龙骧、拱宸二军也很积极。

    淮人撤了两三天后,已经不派水师北来了。再加上降将张超联络了一些旧识,人家直接放开道路,半推半就降了。龙骧军副使贺德伦亲率一千军士,登上了城北的山岗。

    不过也有蠢人试图讲价钱,故意阻拦。这就是纯粹的蠢了,到现在还看不清形势,试图继续保持半独立地位,那就免不了秋后算账。

    二十四日午时,离徐州最远的义从军反倒最先赶到。

    三千士卒顾不得连日行军的疲惫,首先攻打石佛山寨。守军没有抵抗,喊话后投降。

    随后,戏马台千余守军也遣使接洽,表示愿降。

    扫除了这两个后顾之忧,没藏结明裹挟着降兵一起进城。

    还在乱哄哄撤退的徐州上下顿时大乱。他们没想到淮军水师主力走后,徐州武夫的士气也随之日渐低落,竟然一矢不发就降了。慌乱之中,什么都顾不得了,扔下财货,带着家人就跑。

    周本的座舰还停留在泗水河面上。

    其实重要人物第一天就走光了,现在在撤的多是财货及愿意南投的百姓。他们的价值很低,周本根本不想带走。不过反正也没人可以威胁到他们,便无所谓了。

    但他没想到,还有夏兵敢脱离补给车队奋勇追过来。

    只带了几天干粮,没有着甲,武器不全,混身裹满泥巴,气喘吁吁,体力大衰,这个样子能打仗吗?

    事实让他大跌眼镜,原本可以轻松击溃他们的徐州兵选择了投降。

    没奈何之下,周本让部分淮军士卒下船,着甲后墙列而进,击溃了追得最快的一股夏兵。然后一一跑路!

    “周将军,带我走吧!我拷掠过好几个夏军斥候,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周将军,去岁有人欲献丰县而降,我杀过两个夏军使者,带我走吧。”

    周本一拳砸在某个往船上直冲的典狱的脸上,啐了一口,旋即也不理他了,三步并作两步上了船。

    淮军甲士也依次登船。最后上船的一员收了缆绳,撤去踏板。

    水手们喊着号子,齐齐划桨,舰只缓缓离开了码头,进入了百余步宽的泗水,慢慢南下。

    河岸上响起齐齐的哀叹。

    随后便是一阵更大的混乱。有人仓皇逃跑,有人开始抢掠淮人丢弃的财物,有人转身向西回城,听天由命。

    浓烟也在各处升腾了起来,似乎有人在纵火,直到入夜后一场暴雨降下,这才重归平静。

    徐州,就在这样一种混乱的情况下,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易了手。

    ******

    邵树德在五月底抵达了徐州东南。

    不到三百里的路程,愣是走了二十天,一天才行军十余里。这还是骑兵,速度慢得令人发指。

    但他们走得已经很快了。

    雨势连绵不断,道路泥泞不可,补给输送困难,北上后甚至完全停止了,就连信使传递消息之时,都像放了慢动作,时效性大减。

    这些驿道都得重修,烂得可以!

    沿途北上之时,他甚至能看到匆匆南下的淮军船只。

    泗水,可真是黄金水道啊。

    后世建国后已经效用大减了,在山东段仍有六七十米宽,最宽之处二三百米。明清之时,大部分河段百余米宽。国朝,“二百余步”,这就是超过三百米了。

    泗水的逐步淤塞湮废,与黄河改道脱不开关系。夺淮入海,当真是黄淮平原上最大的生态灾难,没有之一。

    “以后若要南征,得想办法阻止淮军舟师入泗水。”邵树德抵达了之前周本所立之码头,马鞭遥指宽阔的河面,问道。

    葛从周、没藏结明等一干将校在不远处列队相迎,但邵树德根本不急着进城,反而考校起了银鞍直将校。

    “不如在清口筑城。搜罗工匠,花费几个月功夫,就地打制弩台。”陈章直性子,直接说道。

    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此策不妥。”

    从后勤运输角度来说,清口筑城很合理,泗水这条交通大动脉没理由不用。在后世的时候,他读史书,看到庞师古傻愣愣地非要沿着泗水南下,最后在清口扎营,大为不解。但领兵这么多年,他知道,如果换他来,多半也要这么走。

    没有水师,还非要向着水网密布的地方走,看似没脑子的决策,其实后面总有各种各样的原因。

    当然,他可能会多路进军。不过朱全忠也尝试了,葛从周率万人自寿州进兵,是为偏师,但被朱延寿击败。郭荣伐南唐时,也是偏师自寿州南下,但南唐却已经没有能击败“葛从周”的“朱延寿”了野战能力大为退化。

    “殿下,或可在泗水修建浮桥,如河阳三城那般的巨大浮桥,贼人急切间破坏不得,我便可施放火船,安置孢车。”杨弘殷建议道。

    “太过影响船运。不过也是个不错的办法。”邵树德微微点了点头。

    “殿下,阻挡淮人水师者,不在泗水,在江南。”储慎平大声说道。

    “细细道来。”邵树德有些惊喜地说道。

    “遣使至洪州、杭州,与钟传、钱镠结盟,令其攻打杨行密。江南作战,必然调用水师。如此,则泗水压力大减。”储慎平解释道。

    “好,说得好!”邵树德赞许道。

    思路这么开阔,没有单纯拘泥于军事角度,非常好,有方面之帅的潜质。

    “此番回师之后,我便遣使至钟传、钱锣处,多加联络。”邵树德笑道:“以前或没那么容易,但后面就说不定了。

    杨行密断了北上的念头之后,不得使劲锤江南的这帮人?这便是机会。以前不能答应的条件,现在都能答应。他可是记得,原本历史上钱镠差点败亡了,若非杨行密担心田觀做大,勒令退兵,吴越钱氏就没了,实力实在相差甚远。

    “参见殿下。”没藏觉明、葛从周等人见邵树德一直在与亲信将校说些什么,等不及了,齐齐上前见礼。

    “徐州打得很好啊。”邵树德说道。

    众人心中一凛。殿下威势日盛,大伙现在搞不清楚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反话了。

    邵树德敏锐地感觉到了他们的情绪,笑骂道:“一个个在胡思乱想什么?这鬼天气,我日行十余里,你等大队车马辎重南下,走得比我还快。抵达后还不顾生死,以饥疲之军,攻打养精蓄锐的贼人,勇气可嘉。一会拟个立功名单出来,该赏钱的赏钱,该提拔的提拔。”

    众人这才眉开眼笑。

    邵树德笑而不语,在一众将校的簇拥下进城。

    他表面看起来是个粗鄙的武夫,但内心其实很丰富,只不过很少表露出来罢了。如今这个身份,随口说的一句话都可能让人胡思乱想,坐立不安,他注意到后,第一时间进行了安抚。

    他不想让老兄弟心惊胆战,没意思。

    一起拼杀的人,不能走到最后,总是个遗憾。除非他现在就感觉到身体不对,命不久矣,不然真的很难对老兄弟动刀,那样是在动摇这个集团的根基。

    “徐州俘众几何?”天空仍然飘着细雨,邵树德走在满是车辙印的青石板街道上,对徐州这座故城的历史大为惊叹。

    “计有九千七百余兵投降。”葛从周没有说话,没藏结明直接说道:“按照大王吩咐,土团乡夫已尽皆放散,留下的都是徐州衙兵及州县兵。”

    “抽五千精壮发往郓州院整训。”邵树德说道:“余众----”

    众人竖起耳朵听。

    “尽皆送往洛阳,修建宫城。”邵树德说道。

    葛从周、朱珍等人的目光下意识碰在一起,又赶紧移开。

    “龙骧、拱宸、捧圣、捧日、龙虎五军,久战之下,颇有功勋。吾不吝厚赏。”说到这里,邵树德先是顿了一顿,然后又道:“龙骧、龙虎二军各抽调一千五百精兵,捧日、捧圣二军各抽调千人,拱宸军抽调五百,总计五千五百骁勇之士,发往洛阳。”

    “可别拿羸兵糊弄我啊。”邵树德开了一句玩笑。

    “岂敢!岂敢!”诸将神色不一,但都很快应了下来。

    “别这么一副哭丧着脸的熊样。”邵树德笑道:“所俘徐州将官,查有劣迹者,发往青唐。妻女清点一下,赏给诸君。尔等洛阳府邸所需物事,我来置办。王卞那厮,刚刚转任京兆府少尹,淘了不少好东西。这些财货,珠光宝气,我不爱用,便放你们家中吧。”

    众人大喜,纷纷告谢。长安弄来的东西,能差么?有的说不定还是宫里的物事呢,夏王能赏赐下来,自然是极好的。

    邵树德也大笑。

    不管他们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还是装出来的,都无所谓,有这个表态就行了。

第三十八章 徐州与洛阳

    大顺三年十月,徐州彭城县。

    天色已暗,残破的郡城内一片凄风冷雨。

    大街上已无几个行人,如今这个世道,饭都吃不饱,这么冷的天,还下着冻雨,谁没事出去乱晃?

    街道两侧多是民宅,店铺就没几家,看起来也满是灰尘,应该停业很久了。

    民宅内黑漆漆的,偶有一点如豆的灯光,看起来死气沉沉。

    一阵冷风从城墙豁口处吹来,街口光秃秃的老树如风中残烛般摇晃不已。

    豁口处还有一些军士戍守。但他们缩手缩脚,神色麻木,连做做样子也不愿了。

    幸好汴军已经退走,不然就这鸟样,一个夜袭城池多半就丢了。

    一名胡子拉碴的中年军官靠在草草搭建的窝棚立柱上,身上的绵衣破破烂烂,败絮露于外,眼神死死盯着大街的尽头。

    那是一座灯火通明的豪宅大院。

    门口石狮上方挂着灯笼,异常明亮鲜艳,也不知道用了多少蜡烛。

    豪宅之内,声浪直冲云霄,竟是满堂宾客。

    时溥宠妾刘氏亲自给主桌上的封渭、韩全诲等人斟酒。

    此女异常貌美,封渭不敢多看,只与时溥聊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

    “吾儿已遣人带信回来了。”时溥仰头灌下一口酒,显然心情极好:“右军中尉骆全灌授其玉山都都头之职,月俸八万钱,还赐了京中宅第,此皆仰赖灵武郡王的面子。”

    主桌上还有一些武人,都是时溥的亲信。他们也有子弟跟着时瓒入京,纷纷起身向封渭敬酒。

    封渭也不推辞,一番觥筹交错之后,脸色已是红透。

    时溥将刘氏抱置于腿上,手已经很自然地伸进了襦裙里。

    刘氏似是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

    武夫嘛,和手下一起玩乐的多的是。姬妾对他们而言就是件玩物,随时可以送人,随时可以拿来招待人,稍不顺心,送往军中充作营妓的也多的是。

    “丁会此贼还屯于宿州,张璲这狗东西,竟然降了朱贼。”聊了会别的,话题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转到了当前局势之上,这是谁也回避不了的事情。

    前阵子时溥率军从郓州返回,半途与赶来截击的丁会战了一场,败退回徐州。

    濠州刺史张璲绝望之下投降丁会,泗州刺史张谏听闻也有些动摇,但终究没降。

    不过时溥对他也不是很信任,因为有人密报,张谏私下里与杨行密的关系不错,再加上之前极力劝阻他南下掳掠淮南的事情,时溥甚至都想把张谏骗来徐州,当场斩杀,换个人当泗州刺史了。

    濠州投降后,朱全忠在淮南已据有三个州,即寿州、濠州、楚州,若再拿下泗州,淮水尽在其手,行密将无险可守。

    朱全忠与杨行密的冲突,或许已不可避免,除非他愿意让出寿、濠、楚、泗等淮南属州。

    “司空,某觉得,徐镇之事,今后还得持重为主,南连行密,北连二朱。我家主公再从陕虢、唐邓两路发动,朱全忠忙不过来的。”封渭放下酒樽,情真意切地说道:“全忠太贪,不给人活路,弄得四面皆敌,只要我等同心协力,何愁全忠不破?”

    时溥停下了摸索,将刘氏推倒在地,沉吟道:“我已恶了行密……”

    “司空勿忧,我家主公定会为你二人开解,都是小事。行密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定会尽释前嫌。”封渭说道。

    “那就有劳了。”时溥拱了拱手,道。

    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徐州如今这个情况,确实已到山穷水尽,比朱瑄还不堪。宿州被丁会占据,濠州已降,泗州张谏心思难测,即便不降全忠,也未必会听他的话了。但靠徐州一地,随时可能败亡。

    “司空客气了。”封渭笑了笑。

    徐镇,确实是三镇之中最危险的,也是被打得最惨的。如果不南连杨行密,封渭觉得他们撑不过一年。

    朱瑄、朱瑾兄弟,这次采取了非常务实的策略,不寻求与汴军的决战,以守为主,虽然还是被打得灰头土脸,但并未伤筋动骨。

    濮州,至今仍好好地立在那里,朱全忠围城日久,却拿它没有办法。

    数月时间内,唯一像样点的胜利就是在济水之畔击败了朱瑾的援军,让他败退回兖州。

    只要朱瑄、朱瑾不败亡,牵制朱全忠三万左右的军队问题不大,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武宁时溥,唉!怕是没有太强的牵制能力了。

    丁会那两万汴军之所以还没退走,主要还是存着夺占徐州的心思。现如今,双方在徐州外围的交手,其实主要是武宁军对阵寿、濠、宿三州的降兵了,汴军压阵,在关键时刻一锤定音,获得胜利。

    封渭冷眼旁观,知道徐镇已经油尽灯枯,他之所以还愿意来这边,还是想尽尽人事罢了。

    “听闻朱贼攻郓镇不顺利,遂命捉生军大肆掳掠,尽迁濮州百姓而还。若都这般打法,天平军能坚持到几时?将士们哗变起来,朱瑄怕是也压不住。”一徐州幕僚突然说道。

    时溥瞪了他一眼,直欲作色。

    幕僚缩了缩头,不敢再说了。

    “无妨。”封渭笑道:“我主已得唐邓之地,只要整顿完毕,便可出兵北上、东进,攻伐汝、蔡等州。全忠若东征,咱们便把淮西打烂。全忠若出兵淮西,兖、郓、徐三镇可出兵攻曹、宋、宿等州。如果杨行密够胆,亦可北上打寿、楚等州。全忠大窘,时间一长,定然败亡。”

    时溥听了哈哈大笑,赞道:“灵武郡王真乃当世英雄,某服矣。便要这么打朱贼!若破了汴州,某还想将全忠妻女抓来,享用个三天三夜,看他羞也不羞。”

    诸将闻言哈哈大笑,纷纷举杯痛饮。

    方才说话的那个幕僚则有些忧心。有人在西线策应,本是好事,但怕就怕激起了这帮武人的贪欲。本来好好防守还能多守一段时间的,结果你自以为能占便宜,主动攻入朱全忠的地盘,然后损失惨重,最后死得还更快些。

    另外,这帮天杀的武人也太粗俗了,动不动***女。

    他是昔年讨巢贼时都都统王铎的族人。收复长安后,王铎仕途不顺,被田令孜打压,出镇滑州,任义成节度使。他凭借自己的威望和人脉,帮了朱全忠很多忙,让他安然渡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时间。

    后改任河北义昌军节度使,之官的路上,经魏州时被乐从训所杀。原因就是王铎身边带了很多姬妾,非常貌美,兼且衣着华丽,数量——呃,数量也有些多,站成了一长排,供王铎欣赏把玩。后来全被魏博军士抢走了,不知所终。

    这帮武夫,脑子里不是钱就是女人,指望他们有点眼光和计谋,实在太难了。

    一行人吃喝直吃到了夜中时分。

    仆人送上来一盘又一盘的肉,酒也一坛又一坛送上来,门外值守的亲兵也跟着沾光,大口嚼吃,兴高采烈。

    兴尽而散之后,封渭在时溥亲兵的护送下,往驿站而去。

    不知何时,冻雨已经变成了雪,寒风也变得更加刺骨。

    道路两旁时不时出现僵卧在地的饿殍,这都是从城外涌进来的徐州百姓。

    风不调雨不顺,还天天打仗,徐镇农田荒废大半。百姓衣食无着,便只能涌进城里乞讨。

    但城内又有多少余粮?别说普通百姓了,富户都饿得眼睛发绿,如今就是有钱都买不到粮,如之奈何。

    唯有军士家中还有吃食,但他们也只能勉强吃饱,没有能力接济他人。

    上个月有衙将带军士们出城劫掠百姓,所得也很有限。

    村落荒废,白骨蔽野,坟草萋萋,哪来几个民人可供劫掠呢?

    百姓们要么南下杨行密的地盘,要么逃往朱全忠治下的州县,因为汴军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并组织饥民在宿州兴修水利,恢复生产,同时打出了三年免赋的旗号,非常吸引人。

    封渭看了心事重重。

    平心而论,与善待百姓的朱全忠相比,朱瑄、朱瑾、时溥三人就太差劲了。朱全忠没攻过来之前,他们就穷奢极欲,四处刮敛,欺男霸女。仗打起来之后,农事荒废,这赋敛就更加沉重了。

    若不是能牵制朱全忠,封渭根本不想与他们有任何来往。

    联想到大帅有朝一日定鼎天下,如果二朱、时溥侥幸活命,并献地投诚的话,说不定还能封个爵。史书上对这三人,多半也会美化、粉饰,帮他们遮掩劣迹。

    简直离谱!

    回到驿站后,封渭、韩全诲二人相对而坐,一时间皆无睡意。

    “封使君何时回返长安?”出来时间不短了,虽然收了朱瑄、朱瑾、时溥塞来的诸多好处,但韩全诲没昏头,知道该回去了。

    “韩宫监先回去吧。还是原路返回,全忠已退兵,这条路还算安全。”封渭说道。

    “封使君还欲留在徐州?”韩全诲有些惊讶:“徐镇这个样子,咱们也见识了,旦夕可灭。留在徐州,与时溥俱死而已。若有兵乱,说不定还会为乱军所执,献于全忠。君之身份,对徐镇降人来说岂不奇货可居?”

    “韩宫监多虑了。”封渭笑了笑,说道:“来徐镇之前,我还想看看时溥能不能和二朱一样,振作一番。如今看来,他的家底比朱瑄都不如,遑论朱瑾。我若是朱全忠,定先攻徐州,剪灭一镇再说。”

    “那你还留在此处?”韩全诲不解了。

    “谁说我要留在徐州?”封渭看了他一眼,道:“我欲往青州一行,会会王师范。”

    韩全诲愕然。这手伸得可真够长的!就是不知道宣州杨行密那里有没有派人,以灵武郡王的性子,应该也有使者前往。

    杨行密好旺的气运!

    击破孙儒之后,宣、歙老巢得保,浙西的润、常二州也控制在手里,下面应该就要在江北扩大地盘了。这对朱全忠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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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风向

    淮军俘虏抵达的消息在坊间不胫而走。

    洛阳多闲人,达官贵人、落败将帅、富户豪族在此扎堆。他们身家丰厚,不必终日劳作,因此在有热闹可看的时候,并不介意去围观一下。

    淮军俘虏总数近一万五千,首批押回来了六千,共分成三拨。

    第一拨在上东门外挖沟池。沟是排水暗沟,池是沉淀生活废水,经过多个池子沉淀之后,再通过闸门流入洛水。

    夏王非常重视这些“看不见”但却“非常重要”的项目,故这里分配了三千降兵,连同来自同州朝城、华州郑县的万余百姓,奋力开挖,忙得满头大汗。

    第二拨人分配到了小上阳宫。他们主要负责运输,即把建筑材料通过跨水虹桥,或用小船运至西岸,修建宫殿。

    小上阳宫也被称为西上阳宫,面积其实不算大。前阵子封渭请改西上阳宫为永寿、椒房二殿,甚合邵树德心意,便改了——当然,还在圣人那边走了一通流程,圣人没有反对的机会。

    最后一拨约千人,被派到了麟趾院,开挖沟渠,平整道路。

    麟趾院组团含麟趾殿、甘露殿、仙居殿三大主要建筑,另有双曜亭、神和亭、洞玄堂之类的附属建筑,这会进度很快,今年肯定能够封顶,明年开始内部装修、恢复景观。

    在上阳宫干活的淮人大伙接触不到,但在城外挖沟的俘虏,一眼便能看到。

    洛阳闲人们指指点点,兴高采烈。

    很显然,他们是邵树德一手建立的关西军政集团的既得利益者,已经下意识将自己代入了新朝子民。

    淮南、河北、河东、巴蜀、江南之类的地方,在他们看来就是敌国。新朝大军出征,击破敌军,开疆拓土,俘获无算,他们与有荣焉。而随着缴获的战利品陆续运回,繁荣洛阳市面的时候,他们估计会更高兴。

    负责监督干活的河南府州军将士见了,也不驱赶,任他们在那看着。遇到相熟的人,还会说笑几句,相互间又吹捧一下夏王他老人家,畅想未来的好日子。

    工地现场同样有各种技术官僚。他们闲时也会交谈,但明显分成了数个小圈子。

    早早前来洛阳投奔的比较高兴,觉得新朝有奔头,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新近从长安过来的则神色复杂,不想多说什么。大唐国祚延续二百多年,武人可能不把天子当一回事,但读过书的士人、官员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忠心的。邵树德不是忠臣,这是毫无疑问的。再让他扫平各路诸侯,那么牵制他的人都没了,会是好事吗?但时局如此,夫复何言?他们也不想因为心怀怨念、口出怨言而丢官去职,因此只能当没看见了。

    还有一批是非常纯粹的技术官僚。他们的态度基本上是中立,甚至隐隐倾向于邵树德。在他们看来,夏王十分重视工部的诸般事务,在洛阳民生上面下了大力气,提前了很多建设性的东西,并以个人意志强力推进。就他们的立场而言,似乎不是坏事情,因为工部的地位大大提高了。

    上至官员公卿,下至平民百姓,各人有各人的立场,只能说社会是复杂的,不可能出现想象中一边倒支持或一边倒反对的情况。

    ******

    猪肾又被端了上来,店里的生意愈发红火了,不光老头们光顾,年轻士子也大量聚集于此——不是年轻人也要补肾,实在是洛阳的餐饮业发展还没跟上城市的扩张,供应有些不足。

    不过今天的焦点仍然是老年人。

    今年科考因为种种因素,被安排在了六月初一,且地点从长安改到了洛阳。事起仓促,变化繁多,再加上夏王非常关注,严厉打击科场腐败,故很多人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今年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五老榜”,即曹松、王希羽、刘象、柯崇、郑希颜五人同榜及第,考中进士,因五人都已年逾六旬,故称五老榜。

    五老中最大的曹松,更是七旬年纪了,让人瞠目结舌,不知道这种选才有何用,曹松还能为天子效力几年?

    曹松如今就坐于店内,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他是舒州人,一生颠沛流离,辗转各处。不过能力有限,除了诗书文章之外,似乎没其他本事了。因此入幕各处,也只是下级文吏,勉强湖口罢了。

    为生计奔波的同时,他也在不断考学。到了今年,第一次在洛阳参加科考,本来没抱什么希望,可不知是不是换了地方的缘故,他居然考中了——当然,夏王一力扩大录取人数,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曹松考中之后,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之职,正九品上,在秘书监卢嗣业手下为官。过了今日,他就要动身前往长安,抄录三大内库藏书籍。

    活很累,但七十岁的曹松对未来充满希望。他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西行,开始他的官场职业生涯。

    “曹梦徵倒是好雅兴。”五老之一的王希羽大踏步走了进来,笑道。

    王希羽是秘书正字,正九品下,同样要去长安。

    今年考中的进士,去翰林院的很少,多半去了秘书省,真是奇哉怪也。

    没考中的人,据说也被秘书省收了不少。按制,秘书省应有典书八人、亭长六人、掌固八人、笔匠六人、熟纸匠十人、装潢匠十人、楷书手八十人,以前多有缺额,这次一并补齐了。

    王希羽是聪明人,他隐隐觉得,这次这么容易考中进士,是不是有原因啊?难道朝廷需要大量抄书匠?

    西京三大内库藏书籍,包罗万象,经典、河图、书范、地理、律本、兵书、杂传等等,太多了,这要抄到几时?

    不过,终究是个好起点。立点苦劳之后,说不定还能往上走一走——五老的志向,岂是外人可以小觑的。

    “王六你还回宣州么?”曹松一见,连忙招呼王希羽坐下,吩咐店家再上一壶酒、两碟小菜。

    “不回了,淮南大败,这边又考中进士,还回去做甚?”王希羽摇了摇头。

    五月的时候,曹松与王希羽饮酒。席间王六郎灰心丧气,说这次考完,就回宣州给田覠当幕僚,还邀曹松一起去。

    曹松乡籍舒州,王希羽籍贯池州,都是杨行密的地盘。年纪大了,一事无成,确实该回乡安度晚年了。

    田覠的名声很大,宣州又近在迟尺,给他当幕僚,也好为家族子孙谋点好处。

    但他们考上了,事情又另当别论。

    “江淮也要不太平了,回去确实没甚意思。”曹松附和道。

    王希羽默然点头。

    吴王在淮北吃了大败仗,全洛阳都知道了。坊间传闻,夏兵已过淮水,攻至广陵。又有传言,朱延寿降了夏王,献庐州五县。还有更耸人听闻的,宣州刺史田覠、苏州刺史杨师厚勾结钱镠,欲共伐吴王。

    你得相信人民群众的想象力,这是无止境的。

    曹松、王希羽离家多年,也很难分辨真假。况且这么多江淮军卒被俘至洛阳修城,徐州听闻也丢了,这事应该假不了,也就程度轻重罢了。

    “我已遣人回舒州搬取家人,六郎似也可以考虑。”曹松给王希羽倒了杯酒,说道:“淮南不太平。”

    王希羽悄悄扫了眼四周,凑到曹松面前,低声问道:“若有天变,你我如何自处?”

    曹松沉默了一会。当面是他的好友,也算半个乡党,他不想隐瞒,便道:“你我蹉跎多年,好不容易得了个官,真愿舍弃?”

    曹松一直考到七十岁,可见其志。

    诚然,他很关心民生疾苦,曾写下“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之类的名句,但真当上了官,遂了一生之志,又如何能轻易舍弃?

    况且,大唐的朝官权力有限,没甚意思,给子孙后代的帮助也不大。但新朝的官,多半是有实权的啊,这就更有吸引力了。

    其实如他一般想法的人还不少。

    夏王在士人中的名声,说实话有点两极分化。有的人说他好,因为他扩大了录取的进士名额。有人骂他有操莽之志,是国贼,宁可去给仍然遵奉唐室的各路军阀当幕僚,也不愿来考进士。

    总体而言,最近这几年,说夏王好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在朱全忠、朱威、朱瑾、王师范等人相继覆灭之后,这种人就更多了。

    这次又在泗州大败杨行密,相信能促使更多的人转变观念。

    “罢了,我这便托人回池州,让家人收拾细软,搬来洛阳。”王希羽也下定了决心,末了,还自我安慰了一下:“说不定哪天池州也要燃起战火,届时生灵涂炭,恐遭大难,还不如早做决断。”

    曹松闻言欣慰地笑了。

    家人都来洛阳,离了淮南那个是非之地,安安稳稳过日子多好。还可以就近督促孙子们的学业,如果运气好,多结识一些贵人,将来还能给儿孙铺路。

    自己时日无多,还不都是为子孙谋。只要新朝不倒,他这一票就没搏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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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介绍:
公元878年,唐僖宗乾符五年。
这一年,王仙芝战死黄梅,部众推黄巢为主,号冲天大将军,转战南方。
这一年,李克用杀大同军使段文楚,父子二人发动叛乱,沙陀兵马抄掠河东。
这一年,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
这一年,河南连岁旱蝗,军士作乱。
这一年,僖宗斗鸡击球,不理朝政。
这一年,大唐风雨飘摇。
这一年,后世穿越而来的邵树德有自己的理想。他想登高望远,看到的是万家灯火;他想游览山河,看到的是田园牧歌。
他想孩童长得健壮,他想妇人免遭凌辱,他想老人能得善终。
他想结束这个乱世。晚唐浮生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晚唐浮生,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晚唐浮生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